正文 第一章 意外的消息 梅雨停了,燕子们停驻在窗前争相报晴。 透过单薄的窗帘的缝隙,淡黄色的光毫不留情地直射进来,把我从深深睡梦中唤醒了。伸展着懒腰,两只手不住地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在我的印象里,闹钟应该还没响。果然,紧挨着床头的小木桌上的闹钟,安安稳稳待在原地,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我不记得昨天晚上让它几点响了,既然它没动,那就是没响。大概。 现在的时间是五点四十分,还早得很。然而我已经醒了,没有再次睡下去的必要。就算想睡,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睡着了。楼下不知哪户人家正忙着装修呢,休息了一个晚上,又开始干起来了。沉重冗长的响动穿透了整栋楼。起来吧,反正我又不是个赖床的人,睡的时间过长对身体也不好。 衣服何时躺到了地上?不记得了。我总觉得它们好像不愿意躺在床上跟我一起睡觉似的,擅自做主滚了下去,真是可笑!明明必须依靠我的力量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却在我要求它们做些什么的时候离我而去,不听招呼。更何况我是关心你们啊,地上怪凉的,在床上多好。真是不知好歹,我的内心萌生了一丝怨意。可是现在,我得穿上它们,不然,可做不了任何事情。尤其是我。因为工作的缘故,每天都要见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总不能赤裸着身子吧,还没开口说话呢,就先把人吓跑了,这对我相当不利。 天气十分炎热,套在身上的衣服越少越好,能遮蔽住身体的重要部位就行。即便如此,也不能过于随意,还是得穿着得体。这也是工作的需要。 被子叠好了,五点四十四分。接下来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刷牙、刮胡子也依次执行完毕。最后,撒了一脬长长的尿。返回盥洗池,把手洗净。 早餐要多吃一些,因为到了中午极有可能吃不上饭,恐怕连水也没工夫喝。所以在进入工作状态之前尽可能的把肚子塞满能够提供充足能量的食物,避免中途坚持不住,身体垮掉。不过,有些时候吃得再饱,也会出现挨不到中午肚子就开始咕咕作响的情况。刚开始确实适应不了如此折磨人的生活节奏,有过不止一次放弃的打算,费了很大力气才撑过来,而且一撑就坚持了六年之久。要说在这六年时间里的最大收获是什么,那就是不知不觉间拥有了一个特殊技能——在早上吃第一口饭的一刹那,就能预测中午会不会挨饿。只能预测,却不能预防,这的确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今天的预测史无前例的提前了一大截。倒不是我迫切想知道今天会不会挨饿,也没有感到惊讶,因为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结果。反正早晚都得知道。随它去吧。走到冰箱面前,打开上层冷藏食物的地方,快速打量了一遍里面的东西:四个鸡蛋、一盒不知道剩了多少的牛奶(也不知道过没过期)、两盒用保鲜膜紧紧包裹着的昨天晚上的剩菜,还有十几根挂面。食材不多了,必须尽快补充,我心想。现在眼前就是这些吃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吃什么好呢?今天中午不会挨饿,凑合着吃点吧。我将挑选好的食材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放在案板上,然后接了一小锅水,压在支撑着它的气炉子上安有的四个弯成大于九十度的铁架上面,转动开关,煮沸它。 片刻后,我抬头确认了一下时间。六点钟。水已经烧开了,咕噜咕噜冒着泡。正准备往锅里放挂面时,突然,卧室里的闹钟嗡嗡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只是吓了一跳,并不打算这个时候跑回屋里关上它。这里还煮着面呢。我的心思一直在这面上。仅仅过了五六秒钟,阵阵敲门声传入耳中,那响声毫无疑问是自家的大门发出的声音。奇怪了,明明可以按门铃,为什么非要敲门?我想应该是事情过于紧急,忘记门铃的存在了吧。过于紧急?我得去看看。然而我却一步没动,仍然站在原地——早饭要吃的面就要大功告成了,可不能半途而废。稍等,稍等片刻,马上就来。想要传达给外面似乎有急事的敲门人的信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电话铃声给堵了回去。 四种声音同时向我袭来。有点茫然。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呆呆立在原地,就像被一个武林高手点中了穴位,身体动弹不得。气泡接连不断冒出水面,闹钟还在嗡嗡响着,敲门声与电话铃声交织在一起,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够了!我可不想任由你们摆布。心中的怒气不断膨胀,催促着我不得不关掉气炉子。来到客厅,瞥了一眼响的发颤的电话。这还真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家伙啊,半天门人搭理,还不挂断?——这对于我来说的确像是过了半天,然而在正确的时间概念上只有十几秒而已。我想还是去开门吧,电话一会儿再打给他就好了。 邮递员? “请问这里是修郑铎先生的家吗?” 他身穿一身整齐的衣服,个子高高的,脸上依稀可见还未刮净的胡须。通过这些,我猜不出他的年龄。哪怕是估计出一个区间,也十分困难。按常理说,我没必要也不想非得弄清对方今年多大。这毫无意义。对对方也是不尊重的。可是当听到他清亮稚嫩的声音时,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我就是修振铎。” “这是您的包裹,请签收。” 我的邮件?谁寄来的?里面装的是什么?毫无头绪。 “你确定收件人姓修?” 捉摸不透年龄的邮递员似乎抱着和我同样的想法,毫不犹豫地爬到了盒子上面确认收件人的名字。近视眼?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的确该仔细确认一下,别送错了,我心想。 “没错,是姓修,先生。”说完,缓缓抬起头,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两三秒,像是发现新物种一样。好奇、好奇、好奇。 我早就习惯了别人用这种目光看我,并不感到窘迫或是愤怒。反而令我很心安。姓修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数量如此庞大的国家里,更加突出了它的稀有程度。单单就这座城市而言,我没有发现第三个姓修的。真的没有吗?也许有吧,只是暂时没有让我遇上罢了。 “请你签收。”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笔,递给了我。 “等等,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由于很久没收到这玩意儿了,以至于忘记了包裹上面是记录着发件人姓名的。事后才发现。 “可以,没问题。” “有时间?” “时间很富裕,我是实习员工,分配到的邮件不是很多,所以,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我要是知道一定告诉您。” 实习生?嗯,态度很不错,很适合从事服务行业。继续加油,我的心里暗自鼓励他。 “再问之前,您能不能先接一下电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响着。” 没错,电话是一直响着。他要不说,我早忘了。我接受了邮递员的建议,同时也是出于对电话那边坚持不懈精神的敬佩,来到电话旁,提起话筒,听到的是一段音乐。《挪威的森林》。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感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给对方打过去电话的呢。 “起来了吗?” “起来了。”我答道。没起来我能接电话?真是可笑。 “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我如实答道。 “包裹?”短暂的沉默,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圆珠笔在纸面上嗒嗒的敲击声。音乐已经停止。“可能是我寄给你的,怎么样,拿到手了吗?” “你给我寄的包裹?”我大吃一惊。 “先拿到手再说。”先生急促的浑厚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只能搁下话筒,返回门前,迅速签了字,并且深深鞠了一躬,深表我的歉意。因为我知道了包裹的来源,不需要再问那几个问题了。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不好意思。年龄不确定的邮递员小伙儿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将包裹递给了我。临走时,补充上了事务性的套话。语速很缓慢,字与字之间似乎隔着一块厚厚的石板,听起来毫无联系。不过,或许由于他天生有着一副好嗓子,不管说什么,以何种方式说出,都会给旁听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产生亲切感。即便如此,我还是猜不出他的年龄。 沧州寄来的。包裹上的文字传达给我一个重要的信息。刚才先生在电话里说这个包裹是他寄来的,要真是这样的话,我想他已经不在这座城市里了。怪不得这几天没看到他的身影,原来是出远门了啊。他没通知我,我并不怪他。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我早就习惯了。 “你去沧州出差了?”我一头雾水的抱着包裹坐到沙发上,向前探着身子,拿起未挂断的话筒,向先生确认他此行的目的。 “不,不,是休假,抱歉,没有告诉你。”又是短暂的停歇,代替先生声音的仍然是圆珠笔碰到纸面上的嗒嗒声。“你也过来吧,到沧州。” 我去沧州干什么? “快来吧。”先生毫不容人思考,使劲催促着我。 “这边工作很忙,我脱不开身。”事实就是如此,我也如此的回答了。 “包裹里有两封信,一封是白色的,一封是蓝色的。”他根本不把我的苦恼当一回事,只顾说自己想说的,“包色的那封交给我夫人,我出门的时候她完全被蒙在鼓里,和你一样,要是没猜错的话,她这会儿肯定在疯狂地寻找我,满世界找,直至找到我为止。不排除报警的可能,但是她不会轻易这么做,这张牌会保留到最后的。所以,在她出这张牌之前,要让她安心,当然还要拜托你替我道个歉。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好,好,我会把这封信交到大嫂手里,顺便道歉。”我认输似的说道,“可是,我真的工作很忙,不能去沧州。” “放心,我早就替你安排好啦,你只要把那封蓝色的信送到杂志社就行了,店里的事自然有人会帮你处理,到沧州的火车票也会帮你买好,等你到了这里,咱们一起去见老朋友,四年了,难道你就不想见见他?” 老朋友?四年?我还真想起一个人来。 “梓彧回来了,他到了家乡。”先生的语调抑扬顿挫,像是在念一首诗歌的开头第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的?” 沉默。 “见过面了吗?” 又是沉默。 “先生,还在吗?”电话并未挂断,只是心里有些着急。 突然,一阵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剧烈的响声传入我的耳中。并不是楼下,而是话筒对面——先生的住所里。“抱歉,出了点小状况,我去处理了一下,不好意思。你刚才说话了吧,说的什么,能再说一遍吗?”他的话语之间没有任何歉意可寻,在我听来,反而显得欢快,自然。 “你和他见过面了吗?”我忘记一开始问的是什么了,只能从这里问起。 “见面?还没有”他对我的问话感到不可思议,“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哦,不,现在是我和你给他一个惊喜,快来吧,我等着你。” 我做出了简洁明了的回答,随即挂断电话。 正文 第二章 无需改变 茫然,无力,兴奋,激动一时间齐涌心头,替代了那些声音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迫切想见到他,四年了,他变成了什么模样?思想是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会回来吗?一切都是未知。对此,我并不想构造出一幅固定的画面与之比较。它是令人产生绝望的征兆。空白,这才是我需要的色彩。至少对他的思念来说是这样的。 包裹掉到了地上。一声巨响。它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该对它表示感谢。这么大一个包裹仅仅装了两封信?不对,它的重量暴露了里面的内容,绝对不止两封信,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先生没有提起,我也没有问。正好,我喜欢空白。 我将它放在茶几上,端详片刻,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那是当然)。两只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包裹,来回缓缓移动着。粗糙的质感,毫不顺滑,这是它给我的唯一感受。在阳光照到的地方,早已飘满纸屑。白花花一片。时而聚合,时而分散。我深深叹了口气,打开了包裹。正如先生所言,有两封信,一封白色的,一封蓝色的。可这只占了冰山一角,大家伙都在底下藏着呢。那是什么?我猜不到,也不想猜测。带着空白的心情去见它的真容,这才是我想要做的。拿出信封,我将包裹倒转了过来,悬浮在桌面上方,轻轻抖了抖,里面的东西都顺利出来了。 《追忆似水年华》全集和一沓稿纸。先生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根本不知道。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让人捉摸不透。虽说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也共同完成过很多事情,却并没有信心跟别人说这是我的好朋友。他时时刻刻都是空白。或许这正是支撑着我和他保持着某种特殊关系的条件吧。就像是读《追忆似水年华》一样。每次都是强烈的陌生感。却又异常熟悉。我喜欢这空白。 稿纸上的内容应该是先生近期写的小说吧。看上去不少,大概有两百页。很快,我就放下了它,老实说,现在我没有想要读它的欲望。一点也没有。我的肚子刚刚在抖动包裹的时候就拼命催促着我把面煮好。它说,我饿了。饿一会儿又能怎么样呢?还哭,哭起来就没完,真是孩子气。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早就成年了,你怎么就不跟我一起走,还愿意留在孩童时代?或许,我知道其中缘由。你真好,真幸福。 吃完饭,我坐回沙发上,把那封蓝色的信拿了过来,捧在手中,来来回回阅读了三四遍。然后执起笔,毫不犹豫地勾掉了关于拜托先生同事买票的内容。我想这种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办吧,又不是什么难事,不用麻烦人家。信不长,又被我勾掉了很多语句,更是少得可怜。这并无大碍。因为只要能够传达给对方一个明确的信息就行。我满意地将修改好的信装回信封,继续坐着。 去沧州,我该带什么东西?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物,除了这些,我想不出别的东西了。反正那里什么都能买到,没必要增加负担。哦,对了,火车上会是一段极其漫长无聊的过程,必须携带着能消磨时间的物品才行,否则,将会十分痛苦。先生真有先见之明,他是怕我在火车上孤独寂寞,所以才把《追忆似水年华》和小说稿纸寄来的吧。想的真周到。等见到先生,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他。的确,印有文字的纸张对于我来说是消磨时间的不二选择,哪怕是一张菜单,我都能让它发挥出最大的作用。火车上,少不了它。 将需要带上的物品都塞进旅行背包后,抬头看了看表。七点整。是时候该解决一系列问题去了。我拿着两封信,走出家门,到了大街上,心里默默计算着最短路程。很快,路线确定下来了。首先去先生工作的单位——也就是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一家杂志社,把信送到。然后可以抄小路直接到达先生的家门口,也是送信。顺便代替先生跟嫂子道个歉。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让她放心就行。最后,打车去买票。 杂志社的外表破烂不堪,除了门前的保安室还勉强说得过去,其余的根本不值一提。我攥紧手中的信,控制好步伐向前走去。斜眼一瞧,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保安大叔穿着极不合身的制服正躺在藤椅上悠然自得的睡觉呢。工作时间竟敢偷懒,真是不负责任啊,喂,快睁开眼看看,我可不是杂志社的工作人员,你要是不管,我可进去了,丢了什么东西,和我无关。走着走着,右腿膝盖直直撞上了一根铁柱子,随之发出一阵不小的响动。真疼。疼得我直跺脚,直咬牙。 “小伙子,干嘛去?”好好,不白撞这一下,保安大叔总算醒了。 “我送封信,看您睡得挺香,不好意思叫醒您,所以想直接进去。” “哈哈哈,你倒挺会体贴人,不过呀,小伙子,我得提醒你一句,这地方最好别乱进,你说,要是丢了东西,哪怕不是你偷的,到时候咱也跟人家说不清楚,白落一身罪,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不值当的。”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同时也知道他并不是完全为我着想。身处竞争如此激烈、节奏如此之快的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保全自身而且能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作对于文化程度不高的中老年人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芝麻大小的事被炒鱿鱼(在他眼里,或许杂志社里的东西一文不值),的确不值当的。还有家庭需要这点儿可怜巴巴的工资养活,还有一系列的重担等着他去承担。他是唯一的支柱。所以,绝对不能垮掉。垮掉就等于承载着一家人的索桥就此断开,自己的生死姑且不提,可若使他们就这么落入万丈深渊里,心里定然过意不去,愧疚一生。 我把信交给了他,没说什么,就走了。信封上面写着收件人姓名,我想,他应该认识他,也一定能顺利送到他手中,没必要多费口舌,因为,我相信他。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来到先生家楼下。比我预料的要快。神情稍微有些紧张,虽然我没带镜子,但是我能感觉的到,脸上的肌肉反正不是松弛的就对了。其实没有必要搞得如此复杂,老实说,先生不告而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妻子也应该适应了吧,这样的话即使不道歉我想也没问题,只要告诉她先生目前的位置就可以了。以前我曾多次扮演这个角色,每次感觉就好像是去通知商场大减价之类的好消息一样,可以说皆大欢喜,顺利圆满。可是这次,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当然不是指我啦,是指大嫂)。从我认为必须要好好组织语言才能解释清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存在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只是我的意识稍微迟缓了一步,到现在才看清它。罢了,不再费脑筋思考这个改变不了的事实(只是感觉,但是很强烈,强烈到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相信了它),使出全力应对就好了。 果然,它灵验了。我拼命敲了十几遍先生家的大门都没有任何反应,最后是邻居家的女主人出来告诉我说,嫂子生病住院了。我问什么时候住的院。她说已经住院一个礼拜了。 “这么久,到底得了什么病?”我问。 “还是老毛病,冷不丁就昏倒啦,只不过到了医院又查出了别的问题。” 胃病。我询问了半天,她才含糊其辞的道出了这两个字。我想去看看,于是问清了在哪家医院哪个房间,立即动身。大嫂住进去的医院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我的母亲在这里工作。开电梯。很酷的职业。几乎每天我都会来坐上一趟,并不是有要紧事,只想和她说几句话而已。 电梯的职能各不相同,我母亲所开的电梯系家属专用,就是说探望病人要乘坐这个电梯才行(轻度患者也能乘坐)。此外,还有急诊梯、手术梯、领导梯。其中领导梯最为特殊。母亲曾代过一次班,就是去开领导梯。她回来跟我说,开这个电梯特别轻松,但是很紧张。诚然,领导没有家属和病人那么多,不用在电梯里等待他们的到来,可一旦来了,就要绷紧神经,尽力展现出最好的一面。领导要是心情不好,骂你两句,也是不能还嘴的。所以专门管开这类电梯的员工,需要有着相当强大的忍耐力和亲和力才能胜任。工资自然比其他人高不少。 母亲今天没有代班,照例开家属专用梯。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真不少,等了三拨,我才勉强挤了进去。我告诉母亲我要去的楼层,她却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没有按下按钮,幸好有个和我同道的大妈,不用我过多解释了。下站的时候,母亲还莫名其妙的问我为什么下去。我苦笑两声,只说去看病人,旋即转身走了。 长相异常相似的病房和护士看得我眼花缭乱,似乎总是在原地踏步。要是没有门牌号,恐怕我只能挨个找了。能找到嫂子的病房纯属意外。先生邻居家的女主人告诉了我一个错误的号码,把我引入了歧途,迷了路,而且还是一个十分凑巧的空间——男厕所。郁闷。只好一间一间找了。哈,中了头彩,又让我给言中了。等等,万一她连楼层都记错了呢,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正无计可施时,一位七十多岁身形弯曲头发苍白的老奶奶拍了我一下。 “小伙子,我问一下,这个307怎么走?” 307?有印象,我刚刚路过,应该在右手边,我指与了她。 “能不能麻烦你带我过去,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 可以,我说。 老奶奶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到了307房间,我惊住了——那不是嫂子吗,怎么在这里躺着?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很不正常,出乎意料的不正常。 我紧随着老奶奶沉重的步伐走了进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不用跟进来”。我没当回事,超过老奶奶停滞不前的身子,悄悄来到微微合眼小睡的大嫂身边。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我真不忍心喊醒她,更不忍心骗她。 “小修啊,你怎么来了?”她自己醒了过来,一脸诧异和惊讶。 “大嫂,这都一个星期了,才知道您住院,真不好意思,您看,我一大早就赶过来了,也没带什么东西……” “不用,不用,带什么东西啊,这都有。你大哥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他不来?” “他出差了,您不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没准就是您昏倒的那天他走的。”说完这话,冒了一身冷汗。 “我也觉得是这样,是李婶打的120把我送到医院来的,她一直等到我醒来,我拜托她把我的情况告诉我丈夫,好让他放心,这几天没什么异常,就说明李婶已经告诉他了,他没过来,也许真的是出差了吧。” 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李婶万一没通知到先生呢,她怕你生了这病再为丈夫操心,身体雪上加霜,就没过来告诉你,也有这种可能。” 没想到的是,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安逸舒畅的神情。不可思议。 “这样更好,让他轻轻松松去出差,等回来的时候,我就出院了,仍然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可怜。这更加坚定了我不能把事实说出口的信念,就让她往好的方向想就是了。 临走前,她嘱咐我千万不要打电话告诉她住院的原因。我答应了。即使她不说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他,到了沧州我也不会告诉他。就像嫂子所期望的那样:让他轻轻松松去出差,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出院了,仍然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乘坐电梯下去时,我把去沧州的想法(其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告诉了母亲。我看得出来,她舍不得我,然而在电梯里,没有富裕的精力与我说话,我也只是表达了我的意愿之后就住嘴了。 乘车买了票,回家。 先生写给嫂子的信还在我的口袋里。在赶往火车站途中买饮料的时候发现的。 来说一下我目前的工作。 无偿为大众更排忧解难的志愿者团体,同时又存在着某种杂质——大概可以这样概括。虽说是志愿者,但在形式上还是略有不同,简单来讲,就是以信件作为沟通媒介来委托我们帮忙。非得这么麻烦不可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总之,从建立之初到今日,一直沿用了下来,哪怕是梓彧走了之后,也没有被我废除。 “能解释一下吗,‘信乐人生’的含义。”我问。 “含义啊,真不凑巧,这么多年过来,可能有些遗忘了,要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问我,或许很快能给你一个明确地答复,可是现在……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他端起面前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托着下巴思考了很久。期间,我看完了今天的报纸,上了趟厕所,吃了一个苹果。当我准备吃下一个苹果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 “关键在前两个字,就‘信’而言,有两个解释,信用和实实在在的信,当我们收到人们的委托信时,已经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协议,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要讲信用。‘乐’嘛,就是心情愉悦喽。” “心情愉悦?” “我们和他们,被委托人和委托人。” “哦,是这样啊,那为什么不用‘心情愉悦’的那个‘悦’?” “我喜欢音乐。”他像是猜到了我会对此存有疑惑似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予了答复。 我不明白。 “你还是觉得用‘悦’好?” “理所当然。” “也是,不过,我不想改,至少现在不想。” “那就不改。” “不改。” 12点了。今天很幸运,早早的完成了委托任务,可以饱餐一顿。今天轮到我去买饭,梓彧说想吃木耳炒肉,再加一份粥。 甜甜辣辣的鱼香肉丝再加上白米饭,真的不错。老板人很好,给我盛了不少肉和我钟爱的青椒,还少要了我一块钱。不是我没有,只是在预算上出现了小小的误差,以至于少带了一块钱。 “喜欢吃黄瓜?”梓彧夹起一片油乎乎的黄瓜示意给我看。 “不太喜欢,但是不讨厌。” 他把菜里的黄瓜都捡了出来,拨给了我。 “挑食可不好。” “好,我改,今天你就帮我吃了吧。” 我点了点头。 “除了这个,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些别的习惯吗,比如非得写信委托我们这件事。” “怎么突然说这个?” “只是觉得麻烦,无论委托人,还是我们。” “真的麻烦?” “比捡黄瓜还要麻烦。” 他停止了咀嚼,喝了一口水,沉默了半天。 “是否考虑换一种形式?” “你有想法?” “用电话比写信方便得多,你不这么觉得?” “确实,不过,我不想改变,和‘乐’字一样。” “固执。” 他莞尔一笑,趴在桌子上,继续吃饭。 时隔多日,当我再次向他提出想要改变“乐”字和写信委托的这种方式的时候,他也再次表示了拒绝。当然,也不是什么也没改变——至少他对黄瓜不是那么反感了。 正文 第三章 踏上旅程之前的告别 我担心母亲的身体——最近她的胃口有些不太好。怕我走了之后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陪她聊天解闷。 她就在医院工作,可以说占据了十分有利的地形,偏偏身体出现了毛病不肯找大夫瞧瞧,真是伤脑筋。我问她,您为什么不去看大夫。她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坚持下来就没事了。一直如此。其实她怕查出大病来,继而给家人添麻烦,所以,一点小疾病就把医院这条捷径给忽略了,完全靠自己顽强的意志克服。诚然,我很佩服她的这种奉献精神,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只为他人着想,圣人才做得出。这不是盲目崇拜,更不是盲目赋予她"圣人"这个称号,而是在我十八岁那年读完《论语》后对比出来的——至少百分之九十的内容都与她为人处世的准则丝毫不差的融合在了一起。母亲并没有读过《论语》,即使读也不可能读懂,也正因如此,才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甚至可以说她在我心中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偶像。 今天放学回家,期待着母亲为我精心准备的晚饭。要让我猜一下准备的是什么饭,我还真说不出来。有太多种可能了,其中又有太多种因素改变母亲的选择,最终结果也各不相同。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不管做的什么饭,都不会让我失望。路上,耳畔隐约传来母亲的呼喊声,眼前现出她慈祥的笑容。 咚咚咚!"妈!我回来了!"我使劲敲响了拦在我面前的大门,好想快点儿进去。 哒哒哒!一通急促、连接有序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门开了。 "老儿子,你可回来了,来来,把书包给我,把拖鞋换上,桌子上有水,先喝一口。" 她接过我肩上背着的装有四五本教科书的书包,提进了我的卧室。我则按照她的要求依次执行下去,换拖鞋,喝水。好甜。 "今天吃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西红柿鸡蛋汤,还有三鲜馅饺子,都在锅里呢,再等五分钟,你要是饿了,那儿不还有两块儿蛋糕吗,先垫巴垫巴。" "我不饿。" "再喝口水去。" "喝过了。" 母亲从我的卧室快步走了出来,钻进了厨房。我想去看看,就跟了进去。 "坏了,饺子散了。" "成面片汤和丸子汤了。"我探着脖子往锅里看了一眼,笑着说,"管饱就行,没事。" "那怎么行啊,都这样了,不好吃,你再忍一会,我去楼下超市再买一袋,回来煮。"她从厨房跑了出来,随手拿了一件衣服架上的外套穿在了身上,准备开门。 "不用了,吃这个就行。"我拽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我还没吃饭,一会我吃那个,再给你买一包去。" 不知怎的,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单单就那锅意外发生突变的饺子而言,我就特别不愿意让她吃,劝了好多次,她也不听,执意要吃,说浪费粮食有罪。而且还要再去买一袋饺子回来煮,我自然也是反对的了。关心和恼怒在我身体里的单行道上出了车祸,衍生出了怒气,差点对母亲大吼大叫。幸好孔子扮演的警察先生及时赶到,处理了这场事故,将二位的矛盾耐心地调解了开来,也消散了我的怒气。 今天下午,我专门研究了《论语》中对孝道的言论,没想到不过几个小时工夫就派上了用场,谢谢啦,圣人孔子。 "一会儿我就回来,你要是饿了,那不有蛋糕吗,先吃个。" "不是饿了,要是再买一袋回来煮了,有点太多了吧。就算您也吃,恐怕也得剩下,这不还有西红柿汤了吗,面片丸子汤也不少,两个人吃足够了。"我试着用另一种方式说服她。和颜悦色、自然地。 "没事,剩下的明天我带单位吃去。"母亲敞开门,一片黢黑,只能摸索着慢慢挪动,"儿子,把西红柿汤看好了,再过一两分钟把开关拧上。" 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把灯打开了。 饭桌上,母亲用勺子吃着面片丸子汤,出奇的很香。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新煮熟的饺子在我面前,我不忍心吃——或者说我不忍心独自一个人享受美味的食物,以至于迟迟未能下筷。我想,我应该为母亲做点什么吧,哪怕是夹给她几个香喷喷的完整的饺子也好,可是我又怕她不舍得吃,最后还得到我嘴里,这样的话不就跟什么也没做一样吗。徒劳。这可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让她顺利吃到饺子。 "妈,我奶奶每天都背着你说你不好,当着面也没好话,你怎么还能做到心平气和的和她交谈呢?" 母亲咽下嘴里正在咀嚼的丸子,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我半天。 "问这个干吗,是不是有别的是啊?" "没有,就是想知道。" "儿子啊,你奶奶呢,也七十了,很多事呢也拿不定主意,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怨她这样对我,毕竟是老人嘛,咱们这些做小辈的应该对他们好点,不能因为她说了不好听的话就不高兴,甚至大发雷霆,这样会让她很伤心,也不能把工作时的心情带到家里来,比如,你要是和同事闹矛盾了,一整天心情不痛快,到了家里也没好脾气,很容易与长辈产生矛盾,到那时候谁都不高兴,没必要啊,还是和和气气的好。" "妈,你看过《论语》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 "那怎么和上面写的一模一样,太厉害了。" "上面怎么说的?"她笑着问我。 "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关键是前两个字,您做到了。"我本以为得回卧室拿出《论语》来念,竟然全都背出来了,有些不敢相信。 "什么意思?"母亲皱着眉头,显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色难?什么玩意! "色难,孔子的意思就是说侍奉父母经常保持和颜悦色最难,你真的做到了,可以说至少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圣人的要求,——我?正在以您为榜样努力,但是吧,在做到这一点之前,得把后面的先做到了。" "后面什么?" 母亲看来真的对文言文一窍不通,我只得和颜悦色地把后面的言论细细解释了一遍,并且表达了我的想法。 "不行,不行,我看你这些都不够吃的。" "哎呀,没事,您就吃几个吧,我还想达到时刻和颜悦色的层次呢。" "你刚才不是说好吃好喝的给父母吃不等于孝吗?" "不是您理解的这个意思,这么跟您说吧,孝现在是一根冰棍,和颜悦色是那根木棍,而物质上的供养则是附着在其表面上的甜甜的凉凉的奶油,要是没有那根棍,奶油就会掉到地上,然后化掉,只有棍的话,就等同于空中楼阁,完全没有存在意义,所以说奶油和棍必须同时存在,才能形成完整的一根冰棍,孝也一样,要想做到真孝,必须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兼顾才行,明白?" 母亲哑口无言。我趁机往母亲碗里夹了四五个完整的三鲜馅饺子。 "妈,你真的已经达到了圣人的标准了。" "哪有,别胡说。" 她的确达到了圣人的标准,只是她过于谦虚不承认罢了。但是圣人并非神人,得了胃病也得看医生,然后吃药,才能好起来。在这点上,孔子只说出了父母的意思——父母唯其疾之忧——难道作为孩子的我们,对他们来说,不是这样吗?我想说,是这样的。所以,在离去沧州的火车还没出发之前,我特意去了趟药店咨询母亲的病情,顺便开了药。有四种。胶囊、药片、颗粒,应有尽有。把它们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写了张边条,提醒她按时吃药,并且详细地说明了此去沧州的目的,好让她安心。 我拖着行李,打算出门赶赴火车站,却突然来了电话,让我不得不停下匆忙的脚步来看看打电话的人。来电显示的号码很熟悉,我一瞬间便知道了是谁打来的。 “妈,有事吗?” “振铎啊,你想好了吗,你真的要出门?” “想好了。” 母亲那边沉默了半天,没出声。 “妈,没事的,我就是去沧州见一个老朋友,很快就会回来,您不用为我担心,再说了,我都二十五岁了,即便出远门很长时间也没问题。” “该带的东西都装好了吗?”母亲似乎与内心争斗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妥协,“多带几身换洗的衣服啊,别忘了。” “知道了,妈。” 不等她想出别的注意事项,我连忙挂上了电话,我觉得无需她的帮助,就算出了问题我也能解决。就这样,我上了路。 事实证明,其实我是错的…… 正文 第四章 在陌生的地方邂逅陌生的人 火车上,每走过一处,那里的人们都很奇怪,他们总是将视线抛到我身上,奇异的目光让我心慌不安。这已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为何还会感到惶恐?原因很简单——我并没有将名字公布于众,却受到了那种待遇。我想说,他们为何不对别人投以这样带有疑惑意味的眼神,偏偏如此对我,难道我穿了皇帝的新衣?哈哈,可笑,怎么会如此认为。他们的心思我猜不出来,但是的确让我很难受。窒息般的痛苦,好想早点解放。 我找到了我的位置,并坐了下来。呼!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受那帮奇怪的人的骚扰了,静下心来等待火车到达沧州吧。车窗被震得咣当咣当响,车厢内人语嘈杂。 三四分钟后,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坐到了我身边,笑着跟我打招呼。 “你好。” “你好。” 我也点头微笑示意。她穿着粉红色短袖衬衫,下半身搭配一条样式考究的牛仔裤,洁白崭新的运动鞋也很不错,红棕色的手提箱在她的手里显得很轻巧,随意摆动,不费吹灰之力。能有这么大力气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她把箱子放到指定位置,冷不丁说道,“信乐人生的一员对吧,叫什么来着?” “修振铎。” 果不其然,她听到了我的名字后,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熟悉的表情。 “你也委托过我们吗?”我努力回想她是否会和信乐人生有一丝联系,可惜想不到。 “也许以后会吧。” “那你是通过报纸、杂志了解我们的咯。” “差不多,你猜我是干什么的。”她问我。 “应该还没参加工作吧。” “何以见得?” “你很年轻。” “是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年轻,昨天还有个十岁的小男孩管我叫阿姨呢。”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很自然,很甜蜜。 “我没骗你,你真的很年轻,可能那个小孩词语匮乏,只知道管女的称呼为阿姨吧。” “可能。” “那你多大,能稍微透露下吗?”我知道,女孩的年龄不能随便说,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她说也罢,不说也罢,对我都毫无影响。 “过了这个暑假就大四了,在学新闻。” “怪不得。” “午饭没吃吧,我带着呢,咱们一起享受,边吃边聊。” 她从手提箱里拿出了三个做工精美的饭盒,依次排在我面前,如数家珍般介绍起了它们。很奇怪,这个女孩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感觉不到一丝的陌生感,反而觉得很亲切。近乎鱼对水的感觉。 “你吃吧,我不饿,本来以为中午会饿的受不了,可是一点不饿,真奇怪。怎么,你怕里面有毒?” “怎么会,只不过一个人吃有点不好意思,况且还是你带来的食物,老实说,我以为我中午不会饿的,看到这个,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我没听到。” “我听到了。” “那你就吃吧。” “你也吃。” “倒挺会关心人的嘛。”她歪着脑袋,盯着我的眼睛会心一笑。 “职业习惯。” “职业习惯?”她重复了我的话,思考片刻,才开口接着说,“我又没有困难,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可是你的肚子需要。”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段紫菜寿司,移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糯米的醇香溢满全身。太美味了。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我照着菜谱一点一点做的。” “很好吃,你也吃点吧,不然你的肚子要遭受灾难了。” “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好不好。” “对不起。” “没事。” “不,不,我是说,这个寿司恐怕快要被我吃光了,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最后一口没吃,都进了一个陌生人肚子里。” “天性使然。”这语气好熟悉。 “天性使然?”我也好像在按照某种特定的模式走着。 “喜欢招待人嘛,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就连陌生人我都愿意把自己的劳动成果请他们吃。” 听她这么说,虽然放下心来,但是还是对她有一丝愧意。 “我说,你不会是想拿这个贿赂我,借以套取信乐人生的内部消息吧。”我猛然想到或许她这么做是有企图的。 “没有的事,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她看起来十分生气。 “我是觉得你学新闻专业,不会不对信乐人生感兴趣吧,你看这么半天你也没问我有关信乐人生的一句话,这太奇怪了。” “是啊,我怎么没有采访你呢,这太奇怪了。” “对吧。” “其实我是想采访你的,可是好像有某种力量在劝我打消这念头,然后提醒我:‘省省力气吧,你在这家伙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所以我就没问。” “某种力量?”我很是疑惑。 “对,某种力量。它让我感觉到你即使身为信乐人生内部成员,也会像是一张白纸一样一无所知,采访你一点用都没有。” 诚如所言。 火车到站,那个女孩独自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远去。 时近八点钟,夜空上点缀着星星,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轻风袭来,吹乱了我眉间的青丝,树枝沙沙作响。我不禁打一寒颤,旋即将携带着的外套穿在身上,顺便将头发收拾整齐,继续向前走。 寻找了半天,都没发现先生的身影。不可能啊,他不是说来接我的吗?哦,他没说,完全是我的期望罢了。这样的话,我不就和他完全失去联系了?那我到这里的意义何在? 先填饱肚子再说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嘛。我长舒一口气,打算寻找一处落脚点。从火车站一直往西走,汗水一直往下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看起来味道不错的饭馆,刚一进去才发现自己并没带钱。只能出来了。竟然忘记了带如此重要的东西,真是晦气。 还好有那个女孩临走时让给我的寿司,这个晚上不会挨饿了。在马路上吃饭有点不太好吧,算了,事到如今哪还管得了这些,就在这里吃吧。于是,我便提着行李,端着盒饭,蹲到了马路沿儿,享受美味的寿司。等等,那是什么?寿司与寿司之间夹着一张纸条,我怀着好奇将那纸条抽了出来,展开一看,是个地址,后面还写道: 要是无聊的话就来找我吧,地址是我住的地方。 恐怕是在我打瞌睡的时候偷偷塞进去的吧。我现在不无聊,但是有必要去找她,——因为我不想在外面过一个晚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确实是潇洒,但我不喜欢。 她的家(也许不是)在一栋刷着深红色涂料的六层楼里,外表看起来很陈旧,有一定年头了,很有可能是出租性质的公寓。本能判断,毫无科学依据,但是我还是深信它肯定是公寓。想要证明我的猜想是真是假,只消上去看看就可以了。 咚咚咚!我扣响了铁门。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请进。” “我也没想到。” 我迈进了屋里,她关上了门。客厅空荡荡的,一个茶几,一个沙发和一台老式电视机占据了这个空间。 “做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这里,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小林就可以了。” “全名呢?” “你认为你能记住?” 我沉默了。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我可能真的记不住,只会认为她就叫小林。就像先生一样,我从未叫过他的名字,现在要是让我说出来,恐怕得要想上一阵子也没准想不起来。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你只要记住小林就好,其他的不用管,假如我告诉你我的全名的话,当你忘记的时候,我会很伤心。” “知道。” “喂,你不会是无家可归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感到很吃惊,她究竟是通过什么看出来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测,而且猜中了。” “很准。” “那你到这个城市是干什么的,不可能是来游玩的吧,我可告诉你,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一片荒芜,十分无聊。” “我是来找人的,只是在来之前他没有留下地址,电话我也没记住,就失去了联系。” “是这样啊。”她明白似的点了点头,“要不你就在这里住一晚上吧,虽然很小,但还是有一个沙发让你睡觉的。” “就你一个人住?”我探着身子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在。 “没错。” “那你还放心让我住进来?” “这有什关系,我不是个随便的女孩,你是信乐人生的一员,多么完美的安全组合。” “打扰你了。” “不打扰,真是没想到,我竟然帮助了信乐人生的人,好开心。” “我也很开心。” 她蹦蹦跳跳着跑回卧室,抱出了一床毛巾被,上面海绵宝宝里面角色的画像。 “只有这个,不要紧吧?” “没关系。” “那就好。”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小林去开门。我跟了出去。 “你是?” “请问修振铎先生在这里吗?” “你是他要找的人。” “不,我是来接他的人。” 他是谁?我不认识。看起来比我年轻,是个小伙子。既然他说是来接我的,我只好跟他去了。 “有空再来。” “再见。”我回头挥了挥手。 正文 第五章 孤独的家亦如孤独的我 “去哪里?” “带你去和失去联系的先生会合。” “你认识他?” 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拉着我的胳膊往前走,不停地走。我问还有多远,他只是敷衍一句了事,说什么“马上就到”“很快就会见到他了”之类的话。可是之后走了很久,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俨然成了五位了嘛,为了饱餐一顿山药粥,不惜长途跋涉跟随一个陌生人来到遥远的敦贺,最后落的个希望幻灭的结局。想到他的经历,心里难免一阵慌乱,两条腿像是瞬间被打上了石膏,寸步难行。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真不赖啊。” “你的直觉也很不赖。”我以为他和小林有同样的能力。 “不是直觉,是绝对的肯定。” “绝对的肯定?” 他再次的沉默了,随之通过掌心传来一阵钻入骨髓的凉意。我低头一看,他抓住了我的手。奇怪的是,我并不想摆脱他,反而希望他保持下去。 “别在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丢掉你。” “我会丢掉?” “没错,我们得抓紧时间。” 他猛然加快了脚步,奔跑了起来。毫无征兆。差点把我拽倒。 “你真的知道先生的位置?” “知道。”虽然在奔跑,可他的气息一点没变,十分平静,平静的有点可怕。 “也是绝对的肯定?” “我想是的。”他可能笑了。 “你哪里来的如此强大的自信?”我问。 “这个嘛,解释起来相当麻烦,还是不说的好。不过,没关系,以后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以后?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会见面?” 照例沉默。 难道我已经老了吗?一路奔跑,一路在想这个问题。在遇到他之前,我的回答一定是没有。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必须拥有充沛的体能才行。就拿每天十五封信为标准的话,大概要跑二三十里路,甚至更多。虽然每天都会累得气喘吁吁,但是跟今天这突如其来的疲惫感来讲,根本不值一提。显然,若是他不拽着我,我很可能会瘫倒在地,也就是他所说的“丢掉”。 我想问问他是通过怎样的刻苦训练才把自己的磨砺如此强大,跑得这么快,这么远,竟然毫不费力。这个念头没有说出口,很快就被小林所说的某种力量给冲散了——省省力气吧,你在这家伙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确,我是该省省力气。 我聆听到了风的心跳,很奇妙。 “到了。” 他像是没有惯性一样,完美的站住了。我呢,踉踉跄跄的,半天才停下来。和行李一起。 “这是哪里?”我已经转向了。 “先生的栖息地。” 栖息地?说得好像爬行动物。 “他住在这地方?” “没错,快进去吧,别忘了去见老朋友。” “你连这个都知道?”话刚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你不进来坐坐吗?” “不了,我得回家睡觉,现在是十点钟,是我的标准入睡时间。” 他走了。 眼前这栋建筑物与沧州格格不入,或者说毫无联系——它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周遭毫无风景可言,一花一草都很难寻觅。这很符合先生的风格。热爱孤独,与孤独为伍。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总保持者与周围环境的距离,哪怕是来到一座新城市也不愿意与其过多接触。他认为过多接触最后一定会失望而归,保持距离反而能使心情平和下来。就像这次,竟然选择了如此程度上远离闹市的区域作为居住地,真是难以理解。站在门前,我心想,或许他这是某种手段吧,记得在电话里他曾说过要给梓彧一个惊喜,但又怕被他提前发现,因而选择了这个比较偏远的地方,借以顺利地进行制定好的计划。 但是他失策了。在这座城市里早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且能够找到他的根据地,梓彧能不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也会误打误撞发现先生和我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梓彧给信乐人生打去电话,然后先生的同事接起电话,两个人聊了起来。 “喂,振铎?” “梓彧先生,旅行回来了。” 他听出来这个声音很熟悉,却不是我和先生之中某一个人的。 “您是?” 先生的同事报出名字。 “振铎呢?” “他和先生(这里应该会说出先生的名字,但是我真的忘记了,只能如此想象)到沧州找你去了,我来帮忙看店。” “是这样啊。” 说不定会演变成如此残酷的事实。 算了,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吧,只要能见到他就好。 我伸出手来敲了敲门。门竟然自己开了。也是,没必要嘛。谁会来这个地方偷东西?没有人如此愚蠢。屋里一片黑暗,灯泡、蜡烛统统没有,就连那不费电的月光都被厚厚的窗帘挡了回去。这使我想起了去年在游乐场独自一人玩的鬼屋冒险类的游戏。二者十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在这里还没有鬼的影子。 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一个陌生人的话竟然当成了圣旨。这是个很明显的整人圈套嘛,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做的实在太逼真了,当时的我没法不相信他。我迫切找到先生,以至于冲昏了头脑,跟着他来到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走进了这个如同鬼屋的房子,现在停了下来。我打算回去了。 好疼! 我的后背毫无疑问挨了一下。回头一看,还是一片黢黑,但是隐约可见地面上有影子在晃动——一个人手执棒子。我不禁哑然失声,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门槛给绊倒了,一屁股坐在了行李上。 “你是谁?” 这是个从小孩子嘴里发出的稚嫩恐惧的声音。 “我来找人。” “找谁?” “先生。”我想了两三秒,接着说道,“大概四十岁左右的一个男人,一米七六左右,应该穿着白衬衫和运动裤……” “你是郑振铎?”他打断我的描述,说出了一个与我名字很相似的作家的名字。 “修振铎。” “先生去河边钓鱼了,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进来坐坐吧。”他把手中的武器靠在了墙角,满脸堆笑把我扶了起来,慢慢走进了屋里,“刚才真不好意思,没受伤吧?” “没事。”我提着行李,拍了拍身上的土,“应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大晚上的前来打扰,还没打招呼就擅自走了进来,真是对不起。对了,你是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学生,专门学习写文章。” “没想到他会收徒弟。” 他轻声一笑,轻车熟路般轻松地找到了灯的开关,摁了下去。然后又走到我身边,把我手中的行李拿了过去,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喝咖啡吗?” “麻烦你了。” 他走进了屋子里面的一个房间,消失在了我的眼前。这栋房子在外面看起来很大,总以为里面装满了东西,可实际进来一看,并不是那么回事。屋子里就那么几件摆件——红皮皮革沙发,玻璃茶几,几把木质椅子和两个老式留声机。连电视都没有,在这点上,甚至连小林居住的公寓都比不上。 我带着疑问缓缓坐了下来,拿起茶几上摊开的杂志,翻看起来。出乎意料的有趣。其中有一篇名为《义门陈氏》的文章吸引了我的眼球。开头是写陈氏的来源,什么出自姚姓啊,妫姓啊,什么齐国的王子后裔啊,曾经改姓过,然后又改了回来。总之很复杂。我想作者应该是查阅了不少古籍,才把这些不起眼的资料总结起来的吧。很了不起。 “这篇文章是我写的,还可以吧。”小兄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把咖啡递给了我。 “费了很大劲吧,写这类文章绝对不能出现一丝闪失。” “要是我一个人来做的话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幸好有先生帮助我搜集资料。” “话说,你是怎么和先生认识的?”我拿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加糖吗?” “不了。” 他端着自己的咖啡坐在我的身旁。“两年前,我在杂志社上发表过文章,被先生看中了,他主动联系的我,说想找我聊聊,就在先生任职的杂志社对面的那个咖啡馆里,我们谈了许多事情。” “谈了什么?”我问。 “具体谈了什么我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让我写一篇小说,然后发表出去。” “让你写?两年前你多大?” “两年前十五岁。” 先生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不可能轻易将如此沉重的任务交给一个十五岁少年去做,即使他文章写得再好,文笔再精湛,先生也会斟酌再三,再做决定。我想其中定然有某种缘由,足够说服他的力量。否则,他一定不会去冒这个险。 “你一定在想先生当时为什么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写小说,对吧?” “的确有疑问。不止这个,还有这房子。” “这房子?” “只是随口一提,咱们还是说你写小说的事。” “还是等先生回来,让他告诉你吧,现在我想听听你刚刚加入信乐人生的一些情况。” 十分乐意,我说。 正文 第六章 不得不达成的梦想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信乐人生就已经存在了。那时的我是对它抱有一丝好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组织的这个团体。但由于种种缘故,我只能通过添油加醋的新闻了解他们,没有接近观察的机会。我知道,新闻这东西在一定程度上会蒙蔽双眼,甚至改变对它的看法,但是我不想轻易斩断这条唯一的我与信乐人生唯一的联系——至少在找到替代品之前是这样的。 没想到的是,我的身边会有认识信乐人生成员的同学。 那天我拿着清晨在报亭子买的报纸来到学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理会别人如何说三道四,只顾自看自的。除了信乐人生的新闻外,我还会去关注体坛近来的情况。 “有没有信乐人生的消息?” 我抬头一看,董雯吃着早饭站在我面前。使我惊讶的不是她主动找我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说话,而是她竟然也关注信乐人生。在这个班,不,在这个学校,她是我知道的第二个(第一个是我啦)。 “有。”她弯下身子,我指给她看。 我看她的眼神,几乎每一个字都照顾到了。当时我还没想到她认识信乐人生中的一人,只是认为她近期遇到了困难,在寻找联系方式,然后委托他们帮忙。 “地址和电话在这里。” 她抬起头,脸上充满了疑惑。 “你不是在找联系方式吗?” “我没说啊,只是想看看新闻而已,就算我想委托他们,也用不着联系方式,直接去找就可以了。” “不用写信?” “没必要,我认识陈梓彧。” 不可思议。 就是这初中第一天上学以来简短的第一次交谈,使她成为了我不可或缺的与信乐人生的联系。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看报纸上关于信乐人生的消息了(体育新闻还是要看,所以不能完全戒掉)。有什么疑问,直接去找她。很方便,很真实。 不过,她很快就转学了。我们的关系仅仅保持了几个月而已。我感到很遗憾。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也许也会有遗憾,但没有我的份。不管怎样,我失去了初中时代绝无仅有的朋友(她走之后,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除非是在必要的时候),也失去了同信乐人生之间的联系。不过,正因遭受了“灭顶之灾”的打击,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加入信乐人生,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反正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嘛,我上初中,他们上高中,应该会同意的。 但是到了初二下学期,我被以前不感兴趣的东西勾住了注意力——政治和历史。并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对其中某一件事,某一个重大决定,甚至是某一句话尤其欣赏,而是在初二到初三这个关键的过渡时期我们班换了老师——很了不起的一对组合——带了很多届毕业班,功绩显著。老实说,我看中的并不在此,而是他们讲课的方式与我很合拍,每节课都能让我很振奋,似乎把我对文科的领悟力给激发了出来(高中我还是选择了相对擅长的理科)。说白啦,上他们的课,很有意思。 我本以为没有希望进入重点高中,可是偏偏中考成绩出乎意料的好。不仅考入了本市重点高中,还进了重点班。压力巨大。就像背着一座山,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封闭的空间。这使我不得不暂时打消进入信乐人生的念头,全心全意投入紧张的学习中。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我不能肯定学习一定是熊掌,进入信乐人生当一名志愿者一定是鱼。 顺利度过高中三年,没交什么朋友,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去结交。有人问我,你不孤独吗?我说,孤独,并不孤单。孤独与我,我与孤独。 大学第一年作为适应期没有鲁莽行动,暂时以安稳为主。到了大一下半年暑假,我同母亲商量后,决定实现我多年的梦想——进入信乐人生当一名志愿者(幸好它在这几年和我一样平稳,没有消失)。虽然在六月份我就放假了,可是我再一次冷静住了——我想在一个特别的日子加入——七月三号——他的生日。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既然是生日,一定少不了礼物。送什么好呢?头脑空白,毫无思绪。我不知道他需要什么,若是随意选择,效果会适得其反,说不定会成为我进入信乐人生的阻碍。既然如此,就必须一招击中要害,不能给他一点拒绝我的机会。现在去外面漫无目的的寻找,肯定来不及。家里的东西稀松平常,没有当做礼物送出去的价值。眼看着时间枯竭,我却无能为力,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盯着书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绝望猛然袭来。 母亲推门而入,叫我去吃饭。我抬头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了。中午饭时间。我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示意你们先吃,我得先把这件事情想好。 “整天闷在屋里,也该出去走走了,要不然你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不会的。” “想什么呢?” “我在想该给一个朋友送什么礼物好。” “男的,女的。”每次涉及这方面问题她都会问对方的性别。 “男的。” “他过生日?” “今天。” “你怎么不早说呀,非得到最后关头才张嘴。” “您有什么好主意?”我问。 她仔细琢磨了十几秒钟,眼神在我屋里扫了一圈,又低下头来看着我边的书籍。“你看你从初中到现在买了这么多书,把这半个屋子都给占了,索性送几本给他吧,反正看不过来。” 母亲看似随意的建议提醒了我。 下午,我带着《追忆似水年华》赶往信乐人生。途中经过一家蛋糕店,顺便买了一个生日蛋糕。一路上,心砰砰跳动着。 话说,这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去信乐人生哩。感觉很奇妙。 轻轻敲了敲门,推开走了进去。 “要送这些东西?”还没等我打招呼,他便说道,“朋友的生日吗?” “是。”我笑着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地址,接收人姓名,电话……”他敏捷地拿出纸和笔,准备记录。 “今天是你的是生日啊。” “我的?” 我点了点头。 “今天几号?” “七月三号。” 他满含疑问地打量起我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并没有说出去啊,看你的相貌,也很面生,大概也没有委托过我们吧。” “可曾认识董雯?” “认识。”当他听到董雯这个名字时,表情有些激动。 “我是她的初中同学。修振铎。” “没听她提起过。” 意料之中。 “这么说,是她把我的生日告诉你的喽。” “对。” “可是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送我这么大的礼,总觉得不大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特地选了这个日子来拜托我的?” “差不多。” “差不多?” “我想加入信乐人生。” 他微微一笑,坐到椅子上,提起紫砂茶壶往杯子里倒了些茶水,热气腾腾上升,消失在空中。 “来一杯?” “不了,我对茶不感兴趣,更何况是毛尖。” “鼻子够灵的。” “由于太厌恶,我死死地记住了它的气味,一辈子也忘不了。” “有深仇大恨?”他笑着问我。 “不至于。” “也是。”话刚说完,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了。 “那个,我现在加入信乐人生,你同意吗?” “同不同意不是我说了算,而是你自己,明白?” “不明白。”我如实说道。他说得太深奥了,我无法理解。 “就是说我完全同意,你也许不会同意。” 听起来更糊涂。 “以后你会明白的,总之,谢谢你的礼物,《追忆似水年华》很不错,还有蛋糕。” “不用谢。” 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生日聚会(到了之后才发现,这个所谓的聚会,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其他的是白花花的信、信、信),我点头答应了。这样一来,我就正式加入信乐人生了。虽然当时他的话对于我来说很费解,但的的确确我是进来了——作为信乐人生的一员将永远奋斗下去。 现在不应该想处于理想状态的东西,当务之急是:背地图。 正文 第七章 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自从加入信乐人生,我的生活精彩多了。以前总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宿舍、教室、图书馆。循环往复的进行着。像是被强行输入了特定程序,必须按照它的要求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运行,否则,就会出现故障。不能再使用,报废,彻底销毁。然而现在不同了,我的行动路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最初的线性变成了网状结构,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即使某一条线断了,也绝不会崩溃。因此,我可以不受约束的随意行动,只是稍微累了些。 最初几天,我累得差点起不来床。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头昏眼涨。哪怕是坐起身来都得拜托母亲帮忙。母亲很乐意照顾我,没必要多费口舌,只消一句话就可以了。除了帮我起床,母亲还把每天的早饭端到我的房间,洗脸水、刷牙水也一样不落的拿了进来。止痛药不知何时放在了床头。我很感谢她,若是没有她的援手相助,恐怕我得躺在床上两三天不能动了。 稍微适应了新的生活节奏,我便为自己量身制定了增强体能的锻炼计划: 6:00起床,吃早饭。 7:00开始,做体操20分钟,举哑铃20分钟,中间休息10分钟。 之后复习功课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大概到九点半之前停止。 9:30—10:00收拾房间。 重头戏:从10:00—下午5:00到信乐人生工作,一般我会捡距离较远、并且毫无联系的委托任务。 5:00之后有人也会送来紧急的委托信件(不可以拖到明天的),所以不能立刻回家,反而要将警惕心提高到最高级别。 晚饭说不准,在这里吃也行,回家吃也行。 傍晚围着公园的外围小跑60分钟。 洗澡。 躺在床上看想看的书。 10:00睡觉。 “这是第几天了?”梓彧问我。 “第六天,明天就一周了。” “了不起。” “只有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倒是,不过,你现在还在上学,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没必要再给自己施加负担。” “你高中是怎么坚持过来的,老实说,那个时候可比大学还要困难。” “团结吧,也只能这么解释。” “上了大学呢,你的同伴们和你分道扬镳,走上了自己的路,哪还有团结可言,完全靠你自己支撑着,没感觉到累?” “没有。” “不可能,你看我每天从十点才开始工作,一直到下午五点,都累得不行了,我看你也没多强壮,体力也和我差不多,怎么会不累?”我对此产生了强烈的疑问。 “因为你只把它当做一份工作来看待,所以感到很累,而我却早已把它看成是我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你也是肉体,不可能没有疲惫感。” “肉体疲惫,精神依然活跃着,这便是我坚持到这一步的信念。” “我的精神也很活跃。” “看得出来。”他微微一笑,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一杯,“但是你的肉体疲惫已经超过了精神上的活跃,所以你只能感觉到前者,而本能忽视后者。” “好深奥。”我瞬间对他产生了崇拜。 “也奇怪了,这话对你很自然就能说出来,对别人哪怕是一句家常话我都不会说。” “我也是,从我生下来有了记忆到来到信乐人生之前,平均每天说的话屈指可数,现在就算把脚趾头算上恐怕也数不过来。” 我们两个都笑了。 今天我留在了信乐人生和梓彧先生共进晚餐。点了一道我最喜欢吃的菜——鱼香肉丝。点菜这个特权除了在家里母亲掌勺的时候使用过外,其余的从未使用过。今天破天荒第一次。 饭菜上桌了,除了我点的鱼香肉丝外,还有青椒炒肉,和用竹签子穿起来的豆腐皮(我从没见过豆腐皮还有这样吃的,故叫不出它的名字来)。我问,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梓彧说,用电饼铛烤的。他的厨艺很好,第一天来的时候,我就十分荣幸的品尝到了他做的饭菜。怎么说呢,有一种浓厚的家的味道。而且在他这里吃饭你无须考虑每天的样式是否会重复,一个月左右下来,你就能吃遍全国各地的家常菜亦或是特色小吃。可以说,他的见识和厨艺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你这做饭是和谁学的?”我无不好奇地问道。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因为很好吃,所以我想了解一下你的学习方法和过程。” “你是觉得这会对你的财经专业有帮助?” “大概。” 他把筷子放下,用餐巾纸抹去了嘴上的痕迹,喝了口手边茶杯里的茶水,说道: “高中时有个朋友,他是信乐人生的成员,厨艺很棒,每天中午都会为我们做一顿饭,晚上偶尔也露一手。他的家人没有和厨师有联系的,哪怕是卖餐具的也找不出一个,当然也不会受到这方面的熏陶,完全是因为他父亲的日记,才使他刻苦学习厨艺的。 “他的父亲可以说是一名职业的旅行家,奇怪的事也见过不少,那篇日记上所记载的大概就是其中最奇怪之一了。是这么回事,我那位朋友的父亲在九九年的一天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那里没有多少人家,却有一家十分不错的小饭馆,也赶上肚子饿了嘛,就想进去吃一顿,填饱肚子。师傅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做饭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然后他就问那位老先生:‘您为什么要笑?’老先生说:‘厨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笑容是我和它的沟通方式。’是正常人都会觉得他的话荒诞无稽,叔叔即使当时见识如此广阔了,也对此持怀疑态度。中间的过程实在记不得了,只说说老先生最后的话吧,他说:‘年轻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叫厨房之魂,也许它会告诉你一切。’然后,叔叔就全身致力于寻找厨房之魂了,在回家的那一天,日记无意间被我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儿子看到了,并且牢牢记在心中,他当时非常期盼父亲能多陪陪他,可是父亲马上又要旅行去了,所以他便开始练习厨艺,希望能帮到父亲找到厨房之魂,减短他的旅行时间。” 他说完话,又倒了一杯茶水,喝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也想帮他们找到所谓的厨房之魂?” “不是。”他摇头笑着说道,“我可没那么大魄力,只是我无意之间通过还没有被我那朋友和他父亲找出来的厨房之魂这一事物激发出来某种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我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但都掉到了桌子上,只好作罢。 “我感觉我与信乐人生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处于灵魂深处的,但是很遗憾,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十分肯定的告诉你,它存在着。” 我似乎也能感觉到他与信乐人生之间稳固的联系,非常清晰。而且它的承载体就在我的身旁。我们在信乐人生吃着晚饭。那时我所作出的唯一反应就是排斥它,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老实说,我对信乐人生和梓彧是抱有好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为何还会排斥,终究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唯一能确定的是——就像梓彧说的那样——它存在着。 “对不起,真不该现在跟你说这些。” “没事。” “快吃吧。” “你也吃吧。”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后站起身来。“恐怕你只能一个人吃了,客人来了。” 我也转过头去看,果然,一位穿着洁白衬衫、下面配着一条颜色淡了许多的牛仔裤的三十岁左右的先生走了进来,眼神飘忽不定,瞅瞅这儿,瞅瞅那儿,瞅瞅梓彧,瞅瞅我。似乎不是熟人,而且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 “哪位是陈梓彧?” 梓彧走了过去,问他有什么困难。 “可能你们要增加一个服务项目了,我长话短说,我现在把电话给你,过四十分钟左右你给我打个电话,谎称是我的同事,就说有一篇稿子要马上处理,马上来杂志社。一定要把我叫出来哦,事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说着,在我的办公桌上找了一张白纸写上了一串数字。写完后,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桌面。原来,他看到了我闲暇时候写着玩的一篇文章,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写得不错,还问我想不想发表。我说过,那只是写着玩的,没太用心,哪会有发表的欲望啊。可是他都这么说了,那就表明这篇文章已经达到了发表的水平。我感到不可思议,紧跟着不可思议地答应了他。他竟然真的带走了。我还以为他是说笑呢。 打电话的任务交给了我,并且顺利的完成了。 后来才得知,他是被母亲强迫着和一位妙龄少女相亲去了,由于不想谈恋爱,才想出了委托我们打电话帮忙的计策。最终我以为肯定会不欢而散,可是事实往往出乎意料,不但没有散,而且还生活在了一起。作为夫妻。永远的生活在一起。可笑的是,我们作为破坏者竟然演变成了撮合他们的人。我们打心眼里祝福他们。 那天晚上委托我们的男人就是先生。 正文 第八章 梦中的现实世界 表盘上的时针准确无误地指到了十的位置上。先生还没有回来。我连着打了两个哈欠,上眼皮和下眼皮产生了强烈的吸引作用。实在忍不住了。我问小兄弟,在哪里洗澡,我的卧室是哪一间。 “不等先生了?”他的精神很旺盛,应该是我讲述的故事刺激了他。 “实在不好意思,习惯了。” “好吧,跟我来。” 他并没有抱怨我的意思,高兴地把我带到了洗手间,还为我特意准备了一双深灰色的拖鞋。样式很朴素,穿着很舒服。洗漱用品我都带着呢,麻烦你把这些东西收好吧,我指着盥洗池旁崭新的成套的用具告诉他。 “那些是备用的,不用在意它。” “可是我的东西搁在哪里呢?” “那里。” 哦,原来镜子是可以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甚至连称之为空气的东西都感觉不到。很不错,摆下我的东西绰绰有余。 “洗发水,沐浴露啊,你自己看着用吧,上面都写着汉字。” “把洗发水当沐浴露用可不可以?”我开玩笑说道。 “如果你的身体同意的话。” “我的身体?”我说,“那得看你同不同意。” “我完全同意。” “那得看我同不同意。” “正确。”他把毛巾扔了过来,关上门,出去了。 足足冲了半个小时热水澡,真舒服。身上的疲惫感荡然无存了。我从浴室里走出来,看他还在客厅沙发上,戴着耳机看书。 “你不困?” “不困。”他把书移到鼻尖的位置,看了我一眼,“你去睡吧,我得等先生回来才能睡觉。” “开着门不要紧?” “没人会来这地方。” “我呢?”不知怎的,我很喜欢跟他说话,更喜欢跟他开玩笑。 “你是个例外。” “例外?” “因为你是来找先生的。” “来找财宝的呢?” “在市中心。” 我喝了一杯桌子上小兄弟为我倒的水,然后回卧室去了。 我与月光相伴入眠。 又是那个梦,心里暗想。 四周茫茫雪白,建筑,汽车,树木,人类,一样我也没看见。唯独只有我这个存在。似乎这个梦境在和我玩捉迷藏,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我被困死在这里。然而,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的我,每次仍然抱有希望疯狂寻找——总觉得这个场所一定有出口——通往拥有绚丽色彩的地方。 我清楚的记着,第一次梦见这个空白的环境是四岁,第一次在这个场所里奔跑是六岁。一共经历了2311回。现在是第2312回。我在奔跑。 别说,如此锲而不舍地寻找出口,就算在不靠谱的梦境里也会发生奇迹——我发现了我。那的的确确是我,而且不止一个。区别于我的存在。除了我没有别的,背景依然是空白,只是多出了许许多多的我而已。 他们来找我说话。 “我,你好。” “我是你。” “你是我。” 我茫然无措,浑身在发抖。 “我在失落。” “我在迷茫。” “除了我,难道没有别的东西吗?”我问我。 我在摇头。 我在叹息。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我?” “因为我是孤独的,只有我与我相伴。” “不可能,我有朋友。”我觉得我知道我所指的朋友是谁,所以并没有说出名字。 “朋友都在外面,这里是空白的世界。” “外面?”我问道。 “拥有色彩的地方,然而却很危险。” “也就是现实世界。”一个我补充道。 “这里也是现实世界。”另一个我反驳道。 “这里也是现实世界?” “没错,准确的说,这里是才人类的现实世界。” “可是他们都在外面。”真正的我提出疑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他们适应不了这个环境,所以逃到了他们所认为的可以生存的地方,并把它称为现实世界,和他们应该生存的世界的名字莫名其妙的吻合了。” “我为什么能适应?” 我面面相觑,皆不作答。 “也许他能帮你。”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我醒了过来,清楚地听到客厅有人在交谈。那是先生和小兄弟的声音。立刻穿好衣服,出去和他们见面。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先生满脸怒气抱怨我。 “由于太激动,所以就忘了告诉你了,可是,您也不是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吗?” “你想让我给你留下什么?” “最起码的联系方式,还有你的作战计划。” “我给你留下了呀。” 留下了?我怎么完全都不知道。满脑子里都是昨晚梦中的我。 “就算你忘记了,不也顺利找到这里了吗?” “不是我找到的。” “不是你?”先生露出一脸的惊讶和不解,“那是谁?” “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我们会合了。” “会合了。” 我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一张嘴,一个鼻子,两只眼,不多也不少。很荣幸昨晚能梦见自己,但是不希望再出现第二回了,永远也不要。心里默默祈祷着。 早饭是由我和小兄弟合力完成的。他的手法很娴熟,让我颇感意外,做出来的视觉效果也极好。 “先生,您不吃点吗?”他对我们精心制作的早餐看来没有兴趣。 “不了。” “先生早吃过了。”小兄弟在我身旁说道。 “真快。” 我坐在餐桌的一角,把蔬菜沙拉、果酱吐司和一杯在微波炉里蒸完桑拿的牛奶放了上去,开始食用。小兄弟坐在我的对面,一直在喝那碗看样子很好吃的肉末菜粥,主食根本没动。 “振铎,我给你寄去的东西你都看了吗?”先生看着报纸,眼神并没有随着言语转到我身上来。 “《追忆似水年华》和一堆小说稿纸。” “内容呢?” “本来打算在火车上看看的,可是却遇到了一位认识我的大学生,我们俩一直聊到沧州,把它给忘了,先生,我一直不理解您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寄给我,等我到这里再给我不是更好?” “我怕你不来。” “我不是说要来吗?” “即便如此,我也得寄给你,因为这关乎一件大事,必须让你有心理准备。” “一件大事?”我敲了两下盛着蔬菜沙拉的玻璃容器,发出一阵美妙的清脆的响声。 “《挪威的森林》和《追忆似水年华》都是给你的提示,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 《挪威的森林》,经典的歌曲。《追忆似水年华》,经典的著作。两者看起来毫无联系。但是我必须硬要通过它们猜出先生所指的那一件大事,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努力寻找脑海中可能存在的适合于此的粘合剂,半日,终于有了眉目。我想到了一个作家。村上春树曾经写过一本以《挪威的森林》为名的长篇小说,玲子用吉他弹过这首歌曲。除此之外,别无联系点,断了线索。我试着从村上春树出发,无限地扩散出去,希望能找到答案。 片刻后,小兄弟站起身来,返回卧室拿出一个苹果笔记本电脑,麻利地打开,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没工夫管这些,我得集中精力去猜那一件大事。 “这是?”那音乐很熟悉,但我不出来它的名字。 “《小交响曲》。”他把音量调大了一个级别。 “雅那切克?” “没错。” 《小交响曲》,雅那切克,《追忆似水年华》,青豆,天吾……一连串的信息随之涌现出来——作为承载体面世的长篇小说,名为《1Q84》。我似乎理解了先生的意思。 “难道我们要效仿书中的内容?” “没错,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些稿纸上的内容不是我写的,是出自他的手笔。”说时,先生指了指小兄弟,“我以前就说过,不会去写信乐人生的故事,你呢,虽然文笔很好,但看起来似乎对写文章没有兴趣,简直糟透了,我可不希望它不为人知。” “所以你就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写?” “没错,虽然他的文笔还很幼稚,甚至有些语句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希望写出信乐人生的故事。这一点是我看中的。” “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竞争文学奖。” “也就是说他把故事已经写出来了,只需要精工巧匠的雕琢,就能成为精品。” “你就是那个人。” “为什么要让我做,您不是更合适吗?” “我的文风过于严肃,不适合这种题材。”先生笑了笑,“你放心,这里是现实世界,没有两个月亮,没有先驱,没有空气蛹,同样也没有深绘里。” 现实世界? “拥有色彩的地方,然而却很危险。” “也就是现实世界。”一个我补充道。 “这里也是现实世界。”另一个我反驳道。 “这里也是现实世界?” “没错,准确的说,这里是才人类的现实世界。” 脑海里浮现出昨夜梦中的场景。 “那他呢?”我指着小兄弟说道。 “我是男的。” 一眼便能看出。 “出版作品上署你们两人的名字,光明正大,没有人会说三道四的。” 这我就放心了。好在我没有卷入类似1Q84年的场景,仍然在现实世界。 现实世界? 正文 第九章 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最合适的 先生邀请我去河边钓鱼。闲来无事,我便答应了他。小兄弟留下来看家,兼写作业。 在我的了解范围内,先生除了本职工作外,只剩下钓鱼这一个爱好了。他已经摸透了鱼的特性,十分清楚对付它们的方法,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满载而归?似乎用词不当,他并没有把钓到的鱼拿回来,而是全部放生。在普通人眼里看来肯定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滑稽、可笑。我知道先生不是为了去得到它才去钓鱼的,而是在充分享受过程,并且将其作为生活中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保留了下来。 “钓鱼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最合适的。” 这是他以前说过的话。喜欢还是不喜欢,无从得知。 最起码可以确认此时此刻是喜欢的:在鱼竿、鱼漂、鱼钩、鱼线和鱼饵的选择上他精心做了一番挑选,什么环境啦,鱼的种类啦,鱼的胃口啦等等一系列因素都要考虑进去,还要为我这个新手量身打造一套适合的装备,费了很大工夫。 我对遮阳镜非常喜爱。那是一个纯白色眼镜框和金黄色镜片的完美组合,不管在哪一个方位看它,都找不出任何破绽。而且它很轻,架在鼻子上久了,估计也不会疲劳。真是好东西啊。我拿在手里摆弄了很久,十分自然地戴上了。先生和小兄弟都说好看。我不信,便走到镜子前照了照。 “也许带上别的会更好看,但这个是最合适的。” “合适。”先生点了点头,“那你再挑一个合适的马扎吧。” 一个红棕色的,一个绿色的,一个白色的。 “这个白色的看起来好像和眼镜是不可分割的。” “那你就选这个白色的喽?” “绿的也可以,很难选择。” “为什么觉得绿色也可以?”先生看看马扎,看看我戴着的眼镜。 因为我想吃小林做的紫菜寿司了。 “这栋房子是谁的?”路上,我向先生问道。 “我可买不起这房子,这是那孩子的家。” “他一个人住?” “是的。” “他的家人呢?” “家人?”略一停顿,才开口说道,“我没见过他们,只是听那孩子说他的父母都远居国外,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看看,然后继续出国。” “为什么小兄弟不跟他爸妈一起出国呢,偏要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 “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应该是有难以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吧。” “大概。”先生瞅了一眼工具箱。 会是什么呢?我心想。 “他不去就不去吧,何必非得弄清楚不可?”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 “有必要弄清楚?” “那可能是他想写信乐人生往事的原因,就和您钓鱼一样,也许并不是喜欢才去做的。” 他停下脚步,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我也随之停了下来。 “天真热啊,喝口水吧,振铎。” 水都在我的箱子里。 “给。”我把瓶子递给了他。水的温度大概比出门前至少提高了10摄氏度。 咕嘟咕嘟。眼见下去了一半。我很担心。 “你不喝?”先生把瓶子盖拧上,问我。 “我要是喝了,咱们就回不来了。” 先生微微一笑,提起工具箱,继续往前走。路两旁鲜艳夺目的紫红色喇叭花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到了垂钓点,我们将马扎放在地上,戴上太阳帽,将所需要的钓鱼的用具归位放置好,开始制作鱼饵。这是我期待的步骤。 “用蚯蚓就行。” 先生泼了我一盆冷水。炎热的夏天,也不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高度大概三厘米的圆柱形小盒,打开给我看。只见里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挤作一团,一条压在另一条背上,艰难地蠕动着。 “能用点正常的食物吗?比如说面食。” “面食的话,若是活不好,一遇水就会散开,所以必须得有耐心和充分的时间准备才行,而且我们只是为了娱乐,没必要做那东西,用蚯蚓效果会更好。” “可是蚯蚓也会跑掉。” “跑掉?”先生轻松抓出一条,穿到了鱼钩上,“这样的话,就不会跑掉了。” 拯救蚯蚓计划失败。我也只能忍心学着先生的手法将它们残忍杀害,手上沾满了血液,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喂,快钓啊,愣在那干嘛?” “好的。”我转过头来一看,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了。 今天注定是无风的日子,只有暖阳的关照。两个鱼漂在水面上平静地直立着,没有上下浮动的意思,手中握着的鱼竿也没有让我感觉到有鱼上钩。我们就这么毫无办法的等着,并肩相坐,沉默无言。 “振铎。”先生的声音像是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快要渴死的人,“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不用说,他所指的那件事肯定是改写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做好。” “为什么?” “这么做是在欺骗世人。” “不会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出版的作品上会写有你们两个的名字。” “我知道,但是我指的不是这方面的欺骗,而是在于作品本身。” “作品本身有什么问题?” “我还没看过他写的作品,不敢说一定是这样的,只能是猜测,您想想看,月饼的意义是作为食物填饱大家的肚子才存在的,十块钱就能买好几个,对吧,可一旦被包装上了精美的礼盒,价值就会涨到好几十,甚至好几百,变成了盈利物品,奢侈品,礼品,而丧失了它本来的存在意义,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的意思是他的文字虽然很幼稚,但是有它存在的意义,若是随意改造,哪怕是精雕细琢,也是一种恶意的破坏。” “大概是这样。” “可是若不进行修改,就无法竞争文学奖了呀。” “我不知道先生是怎想的,可我认为这么做就是在骗人。” 他陷入了沉思,甚至眼前的鱼漂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都没有察觉。 “改写也可以。”我做出了让步,“可是在写之前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扭过头来以期望的眼光看着我。 “第一个见到梓彧之后再说,不然你就白来了,现在我说第二个,今晚给我和那孩子一个独处的空间,我要和他谈谈。” “就这么简单?” “这条对你来说当然简单,对我来说可非常困难,可是第一点,也许你可能会拒绝我,所以你还得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假如我拒绝了你,是不是第二个即使完成了也没用了?” “没错。” 他以沉默回应了我。 今天不管是我还是先生,一条鱼也没钓上来,还喂给它们几十条蚯蚓。 傍晚,先生如约让出了客厅,回屋去了。我把小说书稿拿出来看。小兄弟躺在沙发上,一边一口一口喝着可乐,一边抓着自己制作的炸薯片吃。 “十五岁写的?” “十五岁动笔,今年完成。” “很不容易啊。” “一开始是不容易,后来慢慢就好多了。”他把装着炸薯片的袋子扔了过来,想让我尝尝,“先生让你改写我的小说,你同意了吗?”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对于有人改写你的小说是否赞同。” “赞同。” “真的?” 他以不停喝可乐的方式掩盖了他的真实想法。 “你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不算太好,但也不坏。” “长期不在身边的缘故?” “还有文化的差异。” “为什么你不和父母一起去国外生活,而且在那里还能受到很不错的教育。” “这件事情不好对你说。”他把瓶盖拧上,看样子是喝光了。 “和这房子有关?” 屋内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他在抽泣。 “先生是不是跟你说你的这作品若是不修改就无法发表,是吧?” 他没说话。 “你就真的想发表?” “我希望有人能理解我。” “谁?” “我的父母。” “直接给他们看不就好了?”我问。 “若是不发表的话,他们不会看的。” 我打算刺激他一下。 “如果你不说守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我不会改写这部作品的,这样的话,就不能发表,父母也不可能理解你了。” “你就按照你的意思改写就是了。” “若是不理解你,恐怕会变质,反而适得其反。” 他蹦下沙发,走到冰箱前,打开冷藏层,拿出了两罐儿饮料。递给我才发现,那是啤酒。 “为何不接着喝可乐,喝这东西干嘛?”我从不喝酒,他不知道。 “有些伤感。” “什么事让你伤感?” 他喝下半罐儿,深深叹了口气。“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 我想我大概猜到了让他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原因了,而且与信乐人生产生了联系。 “若是没有发表这个因素在内,你的本意应该不想被别人改写吧。” 他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没关系,放心交给我吧,我会让它达到发表的程度,而且不会破坏你想让父母理解你的东西。” “真的?” “嗯,真的,不过,你得耐心等上些日子,恐怕得在正式改写的时期上多加些时间。” “我能等。” “那就好。” 正文 第十章 记忆的天敌 今天晚上有个紧急委托不得不处理,我便留在信乐人生,直到深夜。他不让我跟着,我也不好强求。看店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嘛,我努力往这方面去想,并且尽量让自己的心态乐观些。只不过由于太无聊,终究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希望能发现一些能让我兴奋的东西。提神也好。 路上,匆忙行驶的车辆和快速过往的人群,反而让我心情沉重起来。他们为什么非要如此做不可呢?难道是患有不治之症,生命很快就会终结,所以必须在有限时间内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不可能,我看他们一个个很亢奋,而且行动敏捷,不可能得了病。反倒是我,好像是病人似的。失去了某种东西,正在寻找合适的弥补它的空缺。 霓虹灯、绿化池、柳树和杨树、垃圾桶、某明星代言的白酒广告牌……一样样足以称之为美好的东西进入我的视线,又逐渐消失。好像这些都不合适。仅仅是我觉得它们美好而已。我可能什么都容不下。不管是静是动,都会产生强烈的排斥作用。我处于中间,静与动在两边。N极与N极相互排斥。越来越远。 我只有N极。 它们也只有N极。 我的N极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它们的只是符号——只能如此解释。 符号,电话号码……我得给母亲打个电话了。 “喂,妈,我今天晚上晚点回去,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几点才能回来啊?” 没有思路,估算不出来,只能随便说一个了。 “大概十点左右吧。” “行,别太累了,小心身体。” “好的。” 嘟嘟嘟嘟……挂断电话。 简短的通话后,我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空白。无聊透顶! 九点二十一分,梓彧回来了。 “这个委托,相当棘手啊。” “他想让我们帮他做什么?” 委托人并没有写信,只是打了个电话,所以我并不知道委托内容。 “大海捞针。” “针的话,再去买不就好了?” 当时我真以为是去找一根针,而且深信这是恶作剧。 “只是打个比方。”梓彧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委托人其实想让我们找寻失散多年的伙伴,二十多年前一起工作过,可是因为很多因素不得不分开,到现在每个人手中都只保留着一张照片,其他的东西一样没有。” 他把照片从衣兜里拿出来给我看。那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一共有十一个人。我们要找其中的十个。 “可能是分别的太突然太仓促了,没有留下别的东西吧。”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只有这一张照片,恐怕找不到他们,哪怕是其中的一个人。” 他走到最近刚刚换上的新款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喝了一半,另一半用来浇花了。 “名字是否还记得?” “彼此之间的称呼还记得,全名一个也不知道。” 就像我对先生一样。 “的确很麻烦了,就算在报纸或者网上发布寻人启事,也不会有线索。” “看没看到照片背面那一串数字?” 我翻了过来,果然有一串数字:82320861209。像是暗号。 “这代表什么?” “他没告诉我,只说这串数字能找到他们,只要公布于众。” 我想,这数字若是真能找到他们,那么可以确定其他人手里的照片背面也写着这东西。 “不管怎么样,还是试一试吧。” “明天发布到网上?”我问。 “交给你了,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他坐下来,玩弄起木偶人来,“先生大概也会有办法把消息散布出去,明天我去问问。” “除了这串数字,还需要别的备注吗?比如说以前的工作单位,现在的联系方式,地址。” “都写上吧,也没坏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这串数字。” “明白。” 夜深了,外面刮起大风来,人群如潮流般涌动着,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梓彧,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如果你要寻找你以前的伙伴,该怎么办?假如不能依靠现代科技的力量,也没有联系方式,只能靠记忆寻找。” “只要还有记忆,那我就一定能找到他们,他们同样也能找到我。” “我呢?” “你怎么了?” “假如我去了别的地方,并且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你该怎么找到我?” “恐怕找不到。”他哈哈大笑起来,“开玩笑呢,别当真,要真是这样,寻找你的方法应该和寻找他们的方法一样。” “记忆的连接。” “嗯,是的。” 我是的的确确存在的N极,周围的一切事物只是符号,我排斥它们。 小兄弟渐渐由抽泣转变成嚎啕大哭。我知道,他是在想念逝去的奶奶,心情非常激动。可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讲了上述那个故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效果非常显著,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 “那串数字什么意思?8232……” “82320861209。” “对,什么意思?”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我。 “这串数字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委托人也没告诉我们,最后还是他的朋友说的,这串数字应该分为两部分来解释,82320是指他们在一起工作的第一天,也就是1982年3月20号,861209是1986年12月9号的意思,这一天他们分道扬镳。” “很有意义的数字。” “没错,承载了很多记忆。” “记忆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嗯,很大很大,无法估量,无法计算。” 他摇晃着所剩无几的易拉罐,陷入沉思。 “最后把他的伙伴都找到了吗?” “不可能,即使有如此重要的号码也没法全部找到,只与七个人取得了联系。” “那三个人?” “一人因肺癌已确认死亡,另两人下落不明。” “如此强大的记忆也没辙吗?” “在时间面前,再强大的事物都会被削弱,记忆也不例外。” “那我与奶奶之间的联系呢?” 回到了原点。 “放心吧。”我笑着说,“你们之间的联系很牢固,不会断掉。” “谢谢。”他突然客气了起来。 “谢我什么?” “只要你能把我的小说改写完成,我的记忆就能延续更久。” “我知道。”我学着他摇晃易拉罐的样子摇了摇袋子,又抓了两把,“薯片很好吃,还有没有?” “都吃光了?”他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抱歉,回来我请你吃紫菜寿司。” “啤酒呢?”他毫不理会我的道歉。 “还没打开。”我举给他看。 “给我。” “你还要喝?” “不,我放回冰箱。” 我没有给他,自己拿着啤酒放回了冰箱里。 “你为什么不当个小说家?”小兄弟问我。 “小说家啊,小时候想当过,现在就没兴趣了,也就偶尔给先生的杂志社写几篇五花八门的稿子。” “很不错呢。”他看起来对我的副业很羡慕。 “要说赚个外快确实不错,可是写的过程很无聊,因为里面的内容我都不感兴趣,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我本人的想法,可以说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机器。” “那可以写一些文章啊。” “写不出来。” “为什么?” “缺乏色彩。” 我的世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