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一九九五年八月,中缅边境。   阵阵山风呼呼的刮,满山黄叶乱飞,带来阵阵凉意。秋天了,即便是在四季并不明显的热带丛林里也能闻到秋的气息,最显眼的特征就是满山的野果都熟了,对于山民来说,这是最好的季节,随便往林子里一钻都能吃得肚皮滚圆。山林里的猎物也很多,经验老到的猎手布上几个陷阱,或者拎上一杆枪上山转悠一通,往往就大获丰收。而这个时节也正是偷猎的黄金季节,山林里枪声和野兽的尖叫声终日不绝,山下收购毛皮、兽骨甚至整只猎物作标本的商人的摊子生意兴隆,护林员对此也无可奈何。   这是属于山民的丰收季节。   萧剑扬和伏兵拖着疲惫的脚步,沿着山间小路朝会合地点走去。他们已经走了一百多公里的山路,累得快抽筋了,但还有一段路要走,身后阵阵军犬狂吠的声音在警告他们,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直升机是不会越过边境哪怕一米来接应他们的,所以这近一百五十公里的山路全靠两条腿。   如果按照标准的丛林行军队形,他们应该拉开至少五十米的距离,相互掩护着通过这种地形复杂的鬼地方。但是这次他们违反了丛林行军的纪律,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就差没有肩并肩了。两个人的心情都不怎么好,因为就在昨天,他们刚刚深入缅甸,用狙击步枪击毙了一名给贩毒集团牵线的中间人。狙击地点正是那个中间人的村子,那个看上去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有着两个女儿和好几个外孙的中间人跨上摩托出村的时候,伏兵扣动了板机,中间人中弹倒下,他的女儿和孙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扑了上来,抱着他那血淋淋的尸体哭得嗓子都哑了。虽然萧剑扬和伏兵都是冷酷的职业军人,但是看到这一幕,心里仍然不好受,而且这一幕已经在他们眼前重演了很多次了。倒在他们枪口下的人里,绝大多数都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上头只是将一份情报和几张照片递到他们面前,他们就乘坐直升机进入金三角,按照情报找到照片上的那个人,然后扣动板机,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撤离金三角回国,每一次行动都是极其单调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杀戮,这令他们感到疲惫和厌倦。   一次次深入敌境执行任务,陷死还生,很累。   那种见过了、经历了太多的黑暗,内心郁积了太多的恐惧、迷茫、愤怒、无奈却无法对人言的无助,那种根本就无人理解的孤独,更累。   他们毕竟只是有血有肉的士兵,并不是超人,他们真的背负不起这么多东西啊……   “47。”伏兵低低的叫了一声。   萧剑扬头也不回:“嗯?”   伏兵问:“有意义吗?”   萧剑扬脚步略一停顿,继续往前走,仿佛根本就没听到似的。   伏兵脸上全是迷茫和苦闷:“我们受了这么多伤,流了这么多血,有意义吗?我们炸掉一个制毒工厂,马上就会冒出两个、三个,我们歼灭一支贩毒武装,也许就在下个月,又会冒出两三支!我们拼着伤亡惨重灭掉一支试图在边境捣乱的影子部队,用不了多久,又会有好几支出现在缅甸、老挝,继续给我们捣乱!我们拼得这么狠,牺牲得这么惨烈,有意义吗?”   萧剑扬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有意义。”   是的……有意义!虽然他们在边境上浴血奋战,东挡西杀,那些制毒贩毒的武装人员,那些试图颠覆国家政权的境外反华势力仍然跟韭菜似的杀了一茬又来一茬,怎么打都打不完,但是直到现在,战场仍然是在境外,他们身后那片誓死要守卫的家园仍然和平稳定,而没有陷入**之中,这就证明,他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他们人很多,多到我们这一代的军人都杀不完,而且有挥霍不完的资金、军火,但是,他们的命只有一条,被我们杀得多了,他们就会害怕。我们拼死作战可能只是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也许接过我们的枪继续打下去的那一拨战士就会让他们胆寒,下下一拨或许就会让他们闻风丧胆……只要我们继续战斗,这藩篱他们永远也无法越雷池半步,这就是意义。”   伏兵默默的听着,长时间地沉默。最后他抬起头,望着西斜的太阳,神情落寞,喃喃说:“我们入伍快十年了吧?”   萧剑扬说:“我都快记不清入伍到底有多少年了……长啊。”   伏兵说:“再过两年我们服役期限就到了,你退不退?”   萧剑扬愣了一下,久久没有回答。   伏兵等了好久,没有听到他回答,继续问:“我们都围着地球打了一圈了吧?你还喜欢军队吗?你还喜欢这种生活吗?”   萧剑扬再一次愣住了。打从参军以来,将近十年的时间,每次有人问起这个问题他都会斩钉截铁的作出肯定的回答,但是这次,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不肯定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犹豫,他明明那么喜欢这身军装和手中的枪,那么依恋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怎么现在连这都不确定了?   伏兵仍然没有等到他的答案,他也不在意。这么多年的同生共死,他早已习惯了这位战友的沉默寡言,就像萧剑扬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抛出的一些古怪的想法一样。他没有再追问,在绚丽的霞光和习习晚风中,他低声哼起了一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歌: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请原谅我冷峻的脸庞……”   萧剑扬喃喃重复:“请原谅我冷峻的脸庞……”   带着丝丝感伤的歌声像一块落入湖心的石头,在他心中激起圈圈涟漪,往事历历浮上来。   歌里的神情冷峻的哨兵,国防绿和冰冷的钢枪   还有一个如云影掠过的女孩,她的名字叫陈静或苏红   你知道的,她们都已经渐行渐远,消失在时光的彼岸   这样的结局与开口或沉默无关   就像他们曾经饱含热泪的青春   和那段不被允许表达的爱,注定   注定都要如花般,颓败 正文 第一章 不会哭的孩子   萧剑扬是个很奇怪的孩子,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有这种兆头了。   他不会哭。   是的,他不会哭,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是用响亮的啼哭宣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他不是,他紧闭着嘴巴,任凭护士怎么搔脚底,都没有反应,要不是他会呼吸,小胳膊小腿也在动,护士真的会把他当成个死胎了。护士长找来一根针在他脚掌心扎了一下,扎出血来了,却惊讶的看到这个小不点居然死死咬着牙床,说不哭就是不哭。护士长连连摇头,说:“为孩子,太犟了,只怕将来会过得很苦……”   然而他的老爸可不是这样想的,那个永远军装笔挺的年轻军人将宝贝儿子高高举起,大笑:“好小子,像我!将来肯定是个当侦察兵的好苗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刚生完孩子的妻子苍白的脸上的忧虑和迷茫。   在这里必须先介绍一下,萧剑扬的老爸叫萧凯华,湖南湘西人,十八岁当兵,经过多年的摔爬滚打,凭借一股永不服输的劲头和过硬的军事技术,成了侦察连连长,管着一百多号侦察兵呢,威风。而他的老妈叫许娟,来自上海,在考大学的时候赶上了全国取消高考,随着下乡的队伍来到云南农村接受“再教育”,成了千万知青大军中的一员。巧得很,她插队的地方离部队的驻地并不远,一来二去就跟萧凯华认识了,然后就有了萧剑扬。事实上,在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很多女知青仅仅是为了多吃一个小小的馒头,嫁给了大她们三四十岁的村干部,而军人的待遇是比较高的,能嫁给军人成为军嫂,不失为她们摆脱饥饿,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的一条路子,跟她一起插队的好几个同学都嫁给了侦察兵,成了军嫂。   侦察兵的训练始终抓得很紧,哪怕全国军队都掀起了支工、支农的热潮,他们仍然在训练,这些军嫂们无法随军,被安置在大院里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萧剑扬就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仅仅四岁就成了军属大院里的小霸王,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都绝不输给别人,所以他那张小脸一年到头都是花花绿绿的,有些是磕的碰的,但大多数都是被人揍的,额头上的包更是很少有消散的时候,都快成了他的独门标志了,小伙伴们经常拍着小手叫:“牛魔王来喽!牛魔王来喽!”他也不在乎,牛魔王就牛魔王吧,额头起大包了就回去找妈妈搽点药水,过几天就好了,多大点事啊,大惊小怪!   大概是因为老爸是军人的缘故,萧剑扬从小就幻想着自己是一名英勇无畏的解放军叔叔,专门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当然,哪些人是坏人,哪些事情是坏事他说了算,评判的标准就是是否看得顺眼。在他六岁那年他便在街上遇上了一件看得很不顺眼的事情:几个坏小孩围住一个四岁多一点的小女孩,往小女孩脖子里放蚯蚓,吓得小女孩放声大哭。身为一名充满正义感的未来解放军,对于这种事情萧剑扬表示绝对不能忍,大吼一声:“牛魔王来了!”挥舞拳头张牙舞爪的猛冲上去,逮着就踹,踹不过就咬,虽然被人打得鼻血长流,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那帮坏蛋赶跑,将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从坏人的魔爪下救了出来。   小女孩怯生生的看着他,带着哭腔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萧剑扬满不在乎的抹着鼻血,说:“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以后还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出气!”   小女孩说:“妈妈说小孩子打架是不对的……”   萧剑扬说:“你妈妈说得不对,我爸爸说打架没什么对不对的,打赢了就对,没打赢就错,你跟我学着点!”   小女孩吃惊的瞪大眼睛,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真漂亮:“你爸爸就这样教你的啊?”   萧剑扬说:“对呀,他就是这样教我的……以后你跟着我混,我罩着你!”   于是,打那起,那个小女孩就跟着他混了,他走到哪,小女孩就跟到哪。看到别的小孩抢她的零食或者捉弄她,萧剑扬二话不说,一声怒吼便猛扑上去大打出手,一来二去,很快整个军属大院的孩子都知道这个小女孩是牛魔王的小跟班了,打那以后,就很少再有人敢动她。混久了,萧剑扬才知道,这个小女孩爸妈都是上海人,同样是到云南乡下来插队的。跟他不一样,他好歹还有个当连长的老爸,她没有,她爸爸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士兵,所以她经常被军属大院里的孩子欺负,要不是碰到他,她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再后来,两个人都上了托儿所。小女孩的成绩非常好,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也正因为这样,她成了全班男生捉弄的重点对象,萧剑扬责无旁贷,投入到维护小公主的战斗中去,那张脸更没有完好的时候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打架?”在一次打完架之后,小女孩帮他擦着鼻血,问。   萧剑扬说:“他们欺负你,我就揍他们,就那么简单。”   小女孩说:“其实我可以跟他们讲道理的……”   萧剑扬撇嘴:“讲道理有用的话人还要拳头干嘛?”   小女孩望定他,问:“你会一直这样保护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吗?”   萧剑扬用力点头:“会的,一定会!”   小女孩问:“永远?”   萧剑扬说:“永远!”   小女孩勾起食指:“拉勾,不许说话不算数。”   萧剑扬爽快的跟她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总是为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小女孩打架,大概是喜欢她那崇拜的目光吧,管他呢,遇到有人欺负她,揍就是了。   再后来,两家人都熟了,小女孩的父亲也成了侦察兵,正好是萧剑扬老爸的部下,大家逢年过节坐到一块吃一顿饭,喝几杯酒什么的,大有亲上加亲的势头。每到这个时候,他妈妈总会一改以往的郁郁寡欢,变得很快乐,跟小女孩的妈妈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城市的事情,也是通过她们的谈话,萧剑扬才知道原来中国有一座最大的城市叫上海,那里有四通八达的公路,有一排排的高楼大厦,还有随处可见的商店,里面的无数商品,除此之外还有公园、游乐场、酒店……这些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向往不已。   他并不知道,那座叫“上海”的城市,即将撕裂他的一切。   生活无疑是艰苦的,各种物资都很缺乏,连剪匹布都要凭证,真是操蛋。不过这些对于萧剑扬来说没什么意义,他还太小,不懂这些,在他看来,只要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屁股后面还有一个戴着蝴蝶花的小跟班,就足够了。他以为时光会永远这样走下去,他那简单的快乐可以一直到永久,然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他没心没肺的上学、打架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时代的潮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十亿人口全部被抛到了风口浪尖,没有人能够幸免!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雷霆终于落下,震惊世界的中越战争爆发了,面对越南的疯狂挑衅,忍无可忍的解放军集结起了二十多个师共计三十万大军,在云南、广西连绵千里的战线同时对越南发动了排山倒海的攻击,炮火染红了南疆的天空。他父亲所在的那个连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上了前线,从此杳无音信,那段时间整个军属大院都弥漫着惊恐和忧虑的气氛,妈妈每天晚上到深夜都睡不着,抱着他默默的流泪,这让他既恐惧又迷茫,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哭,他只希望爸爸早点回来,爸爸回来了,妈妈就不会再流泪了。   两个月之后,他的爸爸终于回来了,身上带着硝烟味,腰杆依旧挺得跟标枪一样,只是萧剑扬扑向他的时候才发现,爸爸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给他一个完整的拥抱————一发高大口径重机枪子弹击中他的左臂,将他的左臂打碎了。相比之下,小女孩的爸爸算是幸运的,虽然也中过一枪,但是四肢健全。   然后,一切都开始破碎了。首先,小女孩离开了他,由于她爸爸在战场上立了功,她一家人被特批成为第一批回城的知青,在两个家庭最后一次合影留念之后,她和家人一起上了驶向南方的火车。上火车的时候,小女孩哭得非常厉害,拉住他的手舍不得松开,萧剑扬轻松的笑笑,说:“哭什么呀,不就是回上海嘛,有空我到上海找你不就得了?”   小女孩眼泪汪汪:“一定要来找我!”   萧剑扬说:“一定!”   最后,轰鸣的列车带走了他的小跟班,当列车消失在站台的时候,他的心空落落的,仿佛弄丢了什么最珍贵的宝贝,好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打击接踵而来。边境自卫反击战结束之后,解放军开始裁军,不是裁掉几个营,而是整师整军的裁掉。由于失去了一条手臂,萧凯华也成了那百万中的一员,带着妻子和儿子黯然离开军营,乘坐火车返回湖南老家。这还是萧剑扬自出生之后第一次回老家,第一感觉就是偏僻,穷困,走上十几公里都看不见人烟。好吧,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无所谓,反而有更多好玩的了。但是妈妈似乎很不喜欢这里,经常偷偷的哭,哭完了,就跟丈夫吵架。每到这个时候,萧剑扬就会无助的躲在房间里,“离婚”、“让我回去”这类对他而言还太过陌生,却让他异常恐惧的字眼一个劲的往耳朵里钻,即便他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是的,他的妈妈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争吵往往都是在男人的沉默和女人的哭泣中结束,然后再在某个时间段毫无预兆地爆发,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妈妈会抱着他,亲着他,说:“小剑,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找小静玩好不好?”   小静就是那个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萧剑扬怦然心动,不加思索就要点头,但是看到父亲喝醉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那孤独的身影,他猛然摇头,叫:“不要,我要照顾爸爸!”   妈妈怔怔的看着他,泪如雨下。   这样耗了几个月,终于大家都倦了,在一个清晨,萧凯华把他交给邻居照顾,然后和妻子一起去了县城。萧剑扬还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看到爸爸帮妈妈背了很多东西,妈妈哭得厉害,看着他一步一回头。母亲的眼泪让他充满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出奇的没有再调皮捣蛋,呆在邻居家里发呆,直到傍晚,邻居告诉他说你爸爸回来了,他才回去。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他蹑手蹑脚走进房里,只看见父亲满身酒气,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妈妈……不见了,除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回想起爸妈早上离开的时候那一袋袋的行礼,还有妈妈一步一回头的眼神,他顿时明白了一切,用小小的手臂抱住爸爸,眼泪喷涌而出,小嘴一扁,哇一声哭了。   十岁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撕心裂肺,似乎要将积攒了十年的眼泪一次性流光。   他没有妈妈了!   萧凯华还在呼呼大睡,对儿子悲恸的号哭充耳不闻,只是在他的眼角,一丝细细的水光悄然滑落…… 正文 第二章 相依为命   “美丽的西双版纳   哪里有我的家简谱   哪里有我的家简谱   留不住我的爸爸   上海那么大   有没有我的家   爸爸一个家   妈妈一个家   剩下我自己   好像是多余的”   ……   这是电视剧《孽债》的片尾曲,也是无数被返城知青抛弃的孩子对父母,对整个时代的拷问。知青返城大潮席卷全国,千万知青,在短短几年之内能走的都走了,无数孩子就这样被抛弃。严厉的户口管理制度在城乡之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外来人根本就进不去。那些知青插队时生下的孩子,自然也是“进不去”的那拨人,就这样成了单亲孩子……或者更惨,破碎的家庭在重组的时候,他们再一次被抛弃,真的是没爹没娘了。跟他们相比,萧剑扬还算幸运,至少他还有父亲,他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他的。   家虽然已经破碎了,但生活还是继续。萧凯华重新给儿子找了一所小学,用自己的退伍金和伤残抚恤金供他上学。由于失去了一条手臂,他丧失了大部分的劳动能力,那点退伍金和伤残抚恤金是这个家庭仅有的一点收入了,维持生活都不够,还要供一个孩子上学,生活自然异常艰难。   为了改善生活,萧剑扬早早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砍柴、割草、照看庄稼,这些重活他很早就开始干了,十三岁就学会了犁田。为了弄到钱给父亲买一点营养品,小小年纪的他和那些老练的采药人一起爬上比屏风还要峭的悬崖峭壁,采集石木耳和铁皮石槲。这些都是非常名贵的药材,能卖出大价钱,但他年纪太小,经常被欺负,那些比较容易采到好药材的地段没他的份,他能下手的地方都是那些又峭又多荆棘,东西还很少的鬼地方。这都算好了,地方再差,他多少都还能采到一点,但是遇上黑心眼的采药客,把他千辛万苦采到的东西一古脑给抢了,他就只能背着个空荡荡的背篓,带着一身疲惫和伤口失落的回家了。小小年纪的他,过早地品尝到了世态炎凉,弱肉强食,生活的艰辛把他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大家都说这孩子性格有点古怪,被欺负了,甚至被打了也不吭一声,仿佛跟他没关系似的。   “疼吗?”萧凯华用药水替他清洗着伤口,轻声问。   萧剑扬摇头,说:“不疼。”   萧凯华说:“疼就喊出来,好过点。”   萧剑扬说:“一点也不疼。”   家里买不起药,用来清洗伤口的只有盐水,伤口洒盐,哪能不疼呢?但萧剑扬知道,他没有妈妈,父亲也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拥抱,再疼也只能自己忍着。   在没有药材可以采集的季节,他就上山打猎,下水摸鱼。他试过在山林里追杀一头野山羊,一连几天几夜不休不眠,直到那头受伤的野山羊支撑不住,轰然倒下;他试过潜入几米深的水潭里把手伸进黑暗的岩缝摸索,只为了抓到一条鱼。那时的湘西山区还有很多毒蛇猛兽,非常危险,他被毒蛇咬伤过,按着父亲教的法子用嘴把毒血吸出来,用刀子将伤口附近的肉一点点剜掉;他在追捕猎物的时候从几米高的悬崖上摔下去,又拖着受伤的腿爬了上来;他好不容易逮到猎物了,却发现自己被好几头狼给包围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扔下猎物爬上树,眼睁睁的看着那群饿狼将他的猎物撕咬得一干二净,只给他留下一堆骨头……长年在山上、河里追猎捕鱼,收获虽然不多,却也磨练出了远超同龄人的强壮体魄,他身材瘦小,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爆发力和水性都异常出色,短跑、长跑能甩同龄人一条街,因此他也成了校运会里的风云人物,每次市教育局要举办学生运动会,学校必然会带上他去参加,而只要有他参加,长跑、短跑的金牌别人基本上都不要想了,去争银牌吧。   “爸爸,能跟我说说你以前打仗的事情吗?”   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太平,中越军队在边境不时爆发血腥的战斗,从报纸和新闻上时常可以看到解放军又暴揍了越南人一顿的消息,这让萧剑扬十分自豪————他爸爸也曾暴揍过越南人啊。   萧凯华淡淡一笑:“有什么好说的?”   萧剑扬嘟起嘴————也就在父亲面前,他才会流露出一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稚气:“我想知道嘛。”   萧凯华说:“真没什么好说的,你就不要再问了。”   后来他才知道,并不是没有什么好说的,而是父亲根本就不愿意去回想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那段经历太过惨烈,太过血腥,充斥着杀戮和死亡,任何一个亲历者都不愿意回想,却又怎么也忘不掉,它已经化为噩梦,纠缠着每一名在战场上走下来的士兵,无数次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理解这一切的。   再大一点的时候,萧剑扬开始收到从上海寄过来的东西,有玩具,有衣服,有学习文具,还有钱。这是他最愤怒的时刻,看到这些东西,他会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把他撕得动的东西通通撕成碎片,撕不到的就砸个稀巴烂。他恨透了那个扔下他,扔下父亲离开的女人,看到她寄来的东西就气不打一处来。至于她写回来的信,他一封都没看,全扔了。每到这个时候,萧凯华都是神色复杂,静静的看着儿子发泄,等他累了,吼得声音沙哑了再进来,把东西收拾收拾。他没有说什么,但责备之意再明显不过了。这让萧剑扬很不理解,那个女人那样伤害了他,他为什么还要维护她?   十四岁那年,萧剑扬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也是在这一年,他再一次见到了母亲。   她是专门从上海过来看他的。   看得出这些年她过得不错,打扮得体,穿着时尚,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是越活越年轻了。萧剑扬再看看他的父亲,才发现他已经老了,还不到四十岁,皱纹就爬上了额头,头发也点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灰白,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在县城一家饭店里,隆隆雷声中,一家三口隔着一张饭桌坐着,相对默然。   “这些年……你还好吗?”她问。   萧凯华笑容淡淡:“还行。”   就两个字,四年的伤痛和艰辛,就这样被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她谓然长叹:“我……我对不起你……”   他依然淡然:“不用说对不起,都过去了。”   萧剑扬在一边虎着脸,一言不发。饭菜上来了,都是他最爱吃的,但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他看都不看,就这样坐在那里,抿着嘴唇,跟尊雕像似的。   女人一个劲往他碗里挟菜,要他多吃一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营养跟不上可不行。他懒得理,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对她的嘘寒问暖不理不睬,这让女人十分尴尬。看着她不知所措,一肚子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他只觉得痛快。萧凯华冲他连使眼色,甚至开口责备他,要他跟妈妈说几句话,他也不理睬,他才不要跟她说话!   最后,女人亮出了底牌:“我这次回来,是想带小剑回上海。”   萧凯华浑身一颤,问:“你什么意思?”   女人说:“我亏欠他的太多了,想给他一点补偿……我要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物质生活,让他出人头地,以弥补我对他的亏欠……”   萧凯华还没有反应过来,萧剑扬便站了起来,冷笑着说:“你用不着补偿我,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关系了。”   女人的面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凯华带着怒意喝:“你怎么能这样跟你妈妈说话!?马上向你妈妈道歉!”   萧剑扬指着女人的鼻子叫:“她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   萧凯华一巴掌扇了过来,打得他的脸火辣辣的作痛:“向你妈妈道歉!”   萧剑扬怒吼:“就不道歉!除非我死!”捂着脸冲了出去,外面雷鸣电闪,飞雨如箭,他冲进雨幕之中撒腿飞奔,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停留了。雨丝鞭子似的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痛,三秒钟不到他就变成了水人,电光在眼前划来划去,他也不在乎。有本事你劈死我!   女人没有追过来,她捂着脸,瘦瘦的肩膀剧烈耸动着,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萧凯华追了上来,要把他拉回去,他反抗得异常激烈,简直就暴跳如雷。他的反应是如此的激烈,带他回上海的计划自然也就泡汤了,最后,女人失魂落魄的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他没有去送。   回家的路上,萧凯华一直在沉默,而他也沉默,父子两一前一后的走着。山里不通车,二十多公里的路全靠两条腿,从中午一直走到傍晚。   夕阳的影子将那个独臂汉子的身影拉得老长,左手那空荡荡袖子在风中晃来晃去,让萧剑扬揪心。   翻过一座山的时候,萧凯华停了下来,伸出手摸着儿子那红肿的脸,问:“还疼吗?”   萧剑扬的回答依然是:“不疼。”   萧凯华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萧剑扬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错。”   萧凯华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萧剑扬摇头。   萧凯华叹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妈妈,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在你生病的时候不休不眠的照顾你,为你落泪……任何人都可以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唯独你不能,因为你是她的儿子,你的血管里流着她一半的血液,明白吗?”   萧剑扬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把你伤得这么深,你为什么还要处处维护她,替她说话?”   萧凯华说:“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曾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孩子,不要恨她,这是整个时代的悲剧,她也逼不得已。”   萧剑扬大声说:“她对我们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原谅她的,永远不会!”   萧凯华说:“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在那个霭气苍茫、西天如血的傍晚,萧剑扬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   很多年之后,他才真正读懂了这句话,读懂了他的父亲。   那时候的他,已经跟他的父亲一样,表面上坚强如钢铁,内心却早已伤痕累累。   最深的感悟总是用最深的伤痛换来的。 正文 第三章 征兵体检   一九八七年六月。   天气出奇的炎热,由钢筋混凝土堆砌而成的城市跟个汗蒸房似的,呆在城里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的往外面飙着汗,就算是相对要凉快得多的山区,也成了蒸笼,树枝树叶甚至杂草都无精打采的耸拉着,就连烦人的知了也没了声音,热,太热了!   萧剑扬耸拉着脑袋回到家里,闷头大睡。   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一米六几的个子,放在人群中很不起眼,属于那种聊了半个小时一转身就会被忘掉的角色。他继承了父亲强健的体魄,极少生病,长年在山区攀岩采药、山林追猎的生活给予了他异常敏捷的身手和近乎野兽一般的直觉,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一些格斗技巧让每一个招惹过他的社会混混终生难忘。在同学们和老师眼里,他是个性子古怪的学生,认认真真的学习,很少说话,从不违反纪律,更不会无事生非,但不管是谁一旦惹到了他,必将招来极其猛烈的反击,那种发怒的猛兽一般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所以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整个县城的混混,就没有一个敢招惹他了。得益于此,他可以心无旁鹭的学习,向大学发起冲刺。现在高考已经结束,差一分没能考上,这让他很沮丧。   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差一分就得被挤入地狱的深渊,再也没有爬上来的机会了。   萧凯华看出了他心中的失落,笑着说:“没考上不要紧,复读一年就是了。”   复读一年?   萧剑扬看着这破烂烂,连柱子都明显歪斜了的房子,苦笑。高中这三年,他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连牛都卖掉了,还欠了一大堆的债,哪里还有钱供他复读?   想搞到复读的学费其实并不难,给上海那边写一封信就行了,但是他不愿意这样做,他不想接受她任何帮助。他声音沉闷:“我想去当兵。”   萧凯华愣了一下:“你想去当兵?”   萧剑扬点头:“是的,我想去当兵。”   大山里的孩子,想走出这片贫困的山区只有两条路,第一是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买楼娶妻,第二就是去当兵。当兵退伍后会有一笔退伍金,还有工作安排,就这两条路了。而他已经拿到了身份证,可以去当兵了。   萧凯华看着他,默然良久,说:“好吧,等征兵令来了,我带你去体检。”   不管儿子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他总是支持的。   征兵令来得比萧剑扬想象的要早得多,他回家还没几天,征兵令就到了。拿着体检通知书他颇为惊讶:“怎么这么快?”   萧凯华说:“是针对军人子弟的征兵,范围小很多……准备一下,明天我带你去体检。”   萧剑扬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的作了准备,第二天就跟着萧凯华,徒步前往县城人民武装部————直到现在山区都还没有通车,只能步行,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下午才来到人民武装部。   在人民武装部门口,一位腰标挺得像标枪,目光锐利如剑的少校一身崭新的军装,英气逼人,看到萧凯华主动迎上来,敬礼:“老班长,你来了?”   萧凯华还礼,说:“带孩子过来做体检。”   少校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萧剑扬,目光似乎要刺入萧剑扬的心脏,让他浑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最后这名军人还算满意,点了一下头:“还不错,是棵好苗子。”   萧凯华说:“那要劳你多费费心了。”   正说着,陆续有人来了,都是穿着一身65式军服的老军人,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家伙,从他们裤脚上的洗浆和疲惫的表情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从山区长途跋涉而来累了个半死。萧剑扬数了数,一共十六个,都是山里娃。显然,这些朴实的山里娃都非常崇拜军人,直勾勾的看着那位英气勃发的年轻军人身上那套崭新的87式军用迷彩服,眼睛都是绿的。这名军人冷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所有人都跟萧剑扬一样,被他看了一眼,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有几个胆子小一点的还不由自主的向后倒退了一步!最后,这位威严的少校冲他们露出一丝笑容,大声问:“你们都想当兵吧?”   十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想!”   是啊,怎么可能不想?考不上大学,想走出山区,就只能去当兵了。   少校说:“好,跟我来!”带着他们大步流星走向体检中心,开始做体检。   体检项目跟普通征兵没什么不同,视力、听力、肺活量、血常规……都做得飞快,最后还被扒光衣服逐个检查看有没有痔疮之类的疾病,有两个倒霉蛋大概是过于沉迷学习,被查出有痔疮,直接淘汰了。由于人不多,这些项目很快就做完了,大家再次集合。这时,少校翻脸了,突然一声大喝:“把他们都给我关起来!”然后一群孔武有力的士兵扑了过来,一手挟起一个就走。萧剑扬大吃一惊,猛一扭腰闪过抓他的士兵的大手,一记凌厉的侧踢踢向那名士兵的膝盖内侧,怒声说:“凭什么抓我们!”   那名士兵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还手,被踢了个正着,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使出擒拿手逮人,萧剑扬越发恼火,连闪带跳闪过几记擒拿手,侧踢、冲拳、肘击一并用上,跟那名士兵扭打起来,边打边叫:“凭什么抓我们!凭什么抓我们!?”正嚷嚷着,脖子被一把铁钳……不,是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给抓住,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抓住他的是少校,这位少校面色臭得可以:“居然敢跟现役军人动手?小子,你摊上大事了,等着坐牢吧!”不顾萧剑扬的挣扎,拎着他来到禁闭室把他扔了进去,咣一声把门锁死。   萧剑扬几乎气炸了肺,一拳接一拳照着门猛砸,怒吼:“凭什么关我?凭什么!”出手也真是够狠的,厚重的铁门被他砸得咣咣作响。只是他并不知道,门外的少校笑了笑,拿起笔在他的资料上写下了一句评语:“身手敏捷,敢于反抗!”   铁门很厚,很重,就算用铁锤都不见得砸得动,萧剑扬的拳头显然没有铁锤那么硬,砸了十几拳,拳头都肿了,屁用都没有。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不再一味蛮干,努力让自己的眼睛习惯这漆黑的环境,双手四处摸索,试图寻找能够钻出去的缝隙。而直到现在,那些同样被扔进禁闭室里的小家伙们似乎才刚刚反正过来,砸门的砸门,骂娘的骂娘,好不热闹!   禁闭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无法视物,而且空间异常狭窄,非常压抑,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正是最好动的时候,被关在里面,比坐牢还惨,至少坐牢还有狱友聊聊天,还有盏电灯,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这样把他们扔进去,然后一直关着,连个理由都不给!随着时间的推移,狭小的空间和黑暗带来的恐惧越来越强烈,这些孩子越来越暴躁,奋力砸着铁门,甚至用头撞,声嘶力竭的吼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家!”直吼得声嘶力竭,有几个甚至失声痛哭,叫:“我不要当兵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在他们失声痛哭的时候,萧剑扬还在摸索着寻找禁闭室的缝隙。令他失望的是,禁闭室通体都是钢筋水泥建造的,没有什么缝隙,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他赌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睡觉,心里打定主意:我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突然开了,刺眼的光线射了进来,萧剑扬倏地跳了起来,警惕地瞪着进来的人。   进来的是那位少校,一脸惊讶的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哭、不闹?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已经钻地缝跑了呢。”   萧剑扬说:“我才不会跑!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   少校说:“这也是体检的一项,你合格了,跟我来吧。”   一听这居然也是体检的一项,萧剑扬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发不出,只有忍了,跟着少校出去,来到操场。   操场上,通过体检的男孩子正等在那里,昨天还有十七个人的,现在只剩下七个了,被关了一晚,饭都没得吃,大家都无精打采。但是少校一句话就让他们提起了精神:   “体检最难的一项,你们已经过了!”   这帮孩子霍地抬起头,眼睛发亮,发出欢呼。   少校严肃地说:“你们都很优秀,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成为最出色的军人。但是,我只要一个!”   孩子们愣了一下,彼此恶狠狠的对视着,只想扑上去打倒对方,以向少校证明自己是最优秀的。   还好,少校没有让他们大打出手,而是指向不远处一座两百多米高的山,说:“你们谁能第一个爬上那座山,将山上的旗子拔下来交到我的手里我就把他带走,其他人嘛,对不起,再等两个星期,下一拨征兵体检吧!”   孩子们看着那座陡峭的山,以及山顶上高高飘扬的红旗,都苦起了脸,叫:“我们从昨晚起就没吃过东西了,又累又饿,怎么可能……”   话还没说完,萧剑扬便像看见了猎物的猎豹一样窜了出去,以饿虎扑食的姿态冲向那座山!他同样又累又饿,但是他仍然跑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将那帮还在诉苦的孩子给甩出老远了。那群倒霉的孩子愣了半晌,对视一眼,齐声叫:“追啊!”使出吃奶的劲撒开两片脚丫子急起直追,可惜为时已晚,在他们忙着诉苦的时候,萧剑扬已经领先太多了,他们拼尽全力追赶,但是双方的距离并没有拉近,相反还越拉越远。当这些孩子们气喘吁吁的接近山顶的时候,萧剑扬已经将那面旗子拔了下来,又一路烟尘的冲了下去。他们绝望地看着这小子举着旗子以堪比瞪羚的速度冲向少校,一屁股坐在地上,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少校看着这个浑身是汗,又累又饿,必须撑着旗杆才能站稳的小家伙,像是看怪物似的,问:“你就不累、不饿吗?明明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怎么还跑得这么快?”   萧剑扬说:“我当然也很累很饿,但是我知道,有抱怨的时间,我已经跑出两百米远了!”   少校大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说:“好小子,我就喜欢你这股狠劲、韧劲,跟狼崽子似的!好,当兵就得有这股狠劲、韧劲!我说话算话,从现在开始,你被录取了!”   萧剑扬愣了一下:“录取?”   少校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说:“对,录取,至于能不能真正成为我们部队的一兵,还得看你自己的能耐!”   萧剑扬还在发愣,不是说选上了就能穿上军装了么,怎么……   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少校那句话的深刻含义。 正文 第四章 爱莫能助   体检的过程莫名其妙,通过得也莫名其妙,萧剑扬还在一头雾水,这位少校已经兴奋的把他带到萧凯华面前,说:“老班长,你的儿子非常优秀,我要把他带走!”   萧凯华有些惊喜:“他过了?”   少校说:“他不过就没有人能过了!说真的,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了,身体条件和心理素质这么出色的苗子我还是头一回见,要不是他还这么小,我都要把他当成身经百战的老兵了!”用力往萧剑扬肩膀拍了一巴掌:“你生了个好儿子!”   萧凯华既得意又心疼:“他啊,从小就开始训练,从小就在山林里追猎,在河里摸鱼,好几次都一脚迈到了鬼门关,又自己挣扎着爬了出来……他能通过,我很高兴!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多费心,把他雕琢成材吧。”   少校用力点头,除了兴奋还是兴奋:“一定,一定的!我们最高兴的就是能遇到一个好苗子,将自己一生所学全教给他,巴望他早点成材,如果他不能成材就觉得是自己没有成材一样……”   萧剑扬揉着肚子,苦着脸,可怜巴巴的看着这两位,心里说:“你们要聊什么我没意见,反正我也听不懂,可麻烦你们能不能让我吃点东西再聊?我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过饭了!”   他现在真的是饿扁了!   还好,萧凯华听到了儿子肚子咕咕叫的声音,笑着说:“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征兵通过体检了应该摆酒席的,不过家里没什么钱,酒席也摆不来,就到小饭馆里将就着吃一顿吧。”   少校说:“不用摆酒席,不用摆酒席,随便找个地方喝两杯就行了,我请客!”   于是,这三位来到县城唯一一家饭馆,让老板切了半只烧鸭一盘腊肉,弄了一条腌鱼,再炒了两盘清菜,烈酒满上,开怀畅饮。萧凯华从来不会给儿子挟菜的,今天一反常态,一个劲的往他碗里挟菜,全是萧剑扬喜欢吃的,在他的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萧剑扬还不知道父亲的深意,只顾着埋头猛吃,腮帮子鼓得老高,跟头小猪似的!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是希望他能记住家乡的味道。因为他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尝到家乡的风味了。   这一天,萧剑扬头一回看到父亲这么高兴,一反过去的沉默寡言,跟少校把酒言欢,聊着过去的事情。少校说他也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不过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班长,小了萧凯华很多,所以按照军队里的规矩,见面得叫萧凯华班长。这位年轻的少校有着一个凶狠的外号:蝰蛇!别说,他那冷厉的眼神真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隐藏在山林中,只要一口就能置人畜于死地的毒蛇,一句话,不好惹。这位少校同样兴致很高,从对越自卫反击战一直聊到两山轮战,从云南聊到新疆,滔滔不绝,说到激动处,两个人一起唱起了激昂的军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最后,萧凯华带着几分醉意对蝰蛇少校说:“我把我唯一的儿子交给你了,他从小没了妈妈,性格有点孤僻和固执,你甭跟他客气,该打打,该骂骂,多让他吃点苦!”   蝰蛇少校笑了笑,说:“行,一个星期之后带他到武装部来报到,我带他去军营。”   萧剑扬吃了一惊:“这么快!不是到九月份新兵才入伍的么?”   蝰蛇少校说:“你跟他们不一样,明白吗?你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去哪里玩的只管去玩,想找什么朋友的只管去找,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不要拖泥带水,因为一个星期之后你就要入伍了……小子,有没有女朋友?”   萧剑扬呛了一下,猛摇头。读高三的时候他倒是收到几封女同学写给他的信,但他只顾着学习,连信都没有看,自然也就谈不上女朋友了。   蝰蛇少校说:“没有就好,省去了不少麻烦……小子,你要记住,拿起了手中的钢枪就必须放下儿女情长,对你好,对别人也好。”见萧剑扬仍是一脸的迷茫,他只是笑笑:“这些现在你还不懂,以后你自然会懂了。”   萧剑扬仍然一脸迷茫,萧凯华叹了口气,对他说:“别想这么多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实话,萧剑扬确实不懂,军队苦他是知道的,一直在裁军,不是一两个团的裁,是整师整军的裁掉,军费一直在削减,待遇不可避免的下降,一天三顿饭里难见一点荤腥,这些他都知道,用得着一本正经的跟他强调么?   吃完饭,蝰蛇少校挡住萧凯华,坚持自己掏钱买了单,然后说还有个家访要做,就走了。萧凯华带着儿子走出饭馆,默然良久,问:“你想去哪里玩?”   打从十岁之后,他就没有再这样问过儿子了,生活的重担压得父子俩都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心情去玩?   萧剑扬想了想,说:“我想去看看几个同学。”   萧凯华问:“很远吗?”   萧剑扬说:“挺远的。”   萧凯华掏出几张一元钞票递给他:“去吧,路上小心,记得按时回来。”   萧剑扬接过钱,应了一声,一溜小跑的走了。   萧剑扬要看的同学,是他班里的文娱委员,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她老家也在山区,比萧剑扬的家还要偏僻,很穷,为了供她考大学,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了。这个女孩子原本大他一届,考了一次都没有考上,只能复读,然后就跟萧剑扬同届了,成了萧剑扬班里的文娱委员,像大姐姐一样照顾他的学习和生活。跟萧剑扬关系好的同学并不多,她算是一个,现在要入伍了,萧剑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走了几十里的山路,终于来到女孩子的家,一到村口他便看见这个女孩子捏着一张成绩单坐在村口,呆呆的望着通往山外的公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的往下掉。看到她这个样子,萧剑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郁璇,没上分数线吗?”   郁璇嘴唇翕动着,声如蚊呐:“差0.5分……”   萧剑扬故作洒脱的说:“差0.5分怕什么?已经很接近了,明年再考就是了。”   郁璇慢慢扭过头来望着他,摇了摇头,带着哭腔说:“没有机会复读了!我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一大笔债,债主开始追债,我爸要把我嫁给他,我再也没有机会复读了!”   萧剑扬脑子里嗡了一下:“什么?你爸要让你嫁人!?”   郁璇眼泪哭着说:“是的……家里还不起这笔债,只能让我嫁给他了……”她突然抱住萧剑扬,眼泪喷涌而出,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叫:“小剑,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带我离开这片山区,我们到广东去找工作,什么苦我都能吃……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我不要嫁给那个五十多岁了还瘸着一条腿的老光棍,我不要!”   萧剑扬不知所措,想安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0.5分,就差0.5分,便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有这0.5分,她就能考上大学,,镇长、县长会上门送锦旗送奖学金,报纸会报道,好心人会给她家里捐点钱圆她的大学之梦,而没有这0.5分,她就只能永远留在这片贫困落后,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山区,嫁给一个老光棍,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么漂亮,这么优秀,应该有着花一般美好的人生才对的,命运为何如此残忍,将她推入火坑?不明白,不明白!   山里人苦,山里的女孩子,更苦。   郁璇一直在哭,越哭越伤心,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的父母和奶奶都惊动了,跑了过来,远远的看着她抱着萧剑扬哭得撕心裂肺,默默地抹着眼泪。萧剑扬轻轻推开郁璇,走过去对郁璇的父亲说:“叔叔,你怎么能逼她嫁给一个老光棍呢?她要是嫁了,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郁璇的父亲才四十多岁,生活的艰辛都写在脸上,一道道皱纹像刀子,将他的脸切割得零零碎碎。由于过度操劳,才四十来岁的人已经苍老得像六十岁的老人了。他抹着眼泪,叹着气说:“没办法呀,孩子,债主说再不还钱就要拆了我们的房子,那么大一笔钱,我们怎么可能还得起,只能委屈她了……我们也不忍心把自己的孩子推进火坑,只要还有一点办法我们都不会这样做,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老奶奶握住萧剑扬的手说:“孩子,带她走吧,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千万不要再回来了!”   一家人都近乎哀求的看着萧剑扬,萧剑扬来过几次他们家,他们都信得过这个男孩子。那一道道哀求的目光让萧剑扬很为难,他很想帮帮郁璇,但实在是无能为力,他家里也是一贫如洗了,一分钱都拿不出来,而且他要去当兵了……   爱莫能助,不外如此。 正文 第五章 大山外面有高楼   “哟,怎么这么热闹?”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飘了过来,让人浑身不舒服。郁兰的第一反应就是往父母身后躲,萧剑扬遁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带着两个比他年轻一点的壮汉走了过来。那男子已经谢顶,脑门光秃秃的像个肉瘤,穿着还算得体,只是只要留心看不难发现他的袖子泛着油光……鬼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了,脖子上挂着一根小指粗的金项链,手上还戴着好几个硕大的金戒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贼眉鼠眼,一双三角眼总是习惯性的眯起来,一个劲的往郁兰身上溜,萧剑扬对他的印象就是猥琐,出奇的猥琐,一看就不是好人!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长相跟他有几分相似,应该是三兄弟,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有烟,有酒,还有糖果、首饰之类的东西,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郁璇的面色更加苍白。   这家伙就是郁璇家的债主,远近闻名的刘光棍。刘光棍今年五十多了,从小就不学好,偷鸡摸狗,弄得神憎鬼厌,都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他。改革开放后,他靠着贩卖山药和动物皮毛赚了一小笔钱,然后在城里开了个什么批发部,以次充好,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再加上一帮猪朋狗友帮忙,生意居然越做越好了。郁璇交不上学费的时候,她父亲迫于无奈,找刘光棍借钱,刘光棍也很爽快,有求必应,开始的时候还以为遇上贵人了,后来才知道这个该死的光棍早就看上了郁璇,放的是高利贷,借出去的钱利息翻着筋斗往上涨,把全家的骨头拆了去卖都还不起了。如果郁兰真的能如愿考上大学,倒还有一丝希望,可是差了0.5分没考上,这个该死的光棍又趁机上门逼债,一家人都绝望了。   刘光棍瞪了萧剑扬一眼,问:“他是谁?”   萧剑扬说:“我是她同学。”   刘光棍说:“这里不欢迎你,你走!”   萧剑扬说:“我来看我的同学似乎用不着经过你批准。”   刘光棍火了,那双小小的三角眼迸出凶光:“你!”   萧剑扬一拳打出去,啪的一声脆响,身边那棵小树一根鸡蛋粗的树桠应声而断:“怎么,想打架?放马过来啊!”自己的同学处境如此悲惨,却一点忙都帮不上,他正一肚子火没法发泄,如果刘光棍想动手,他绝对奉陪到底,先将他另一条腿也给打瘸再说!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刘光棍虽然不是行家,却也知道自己的骨头没有树桠那么结实,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自己得断两根骨头。他悻悻的说:“算了,今天是老子大喜日子,不跟你计较!”从两个兄弟手里接过大包小包,一瘸一拐的走向郁父,笑眯眯的说:“岳父,我来向你提亲了。”   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蠕动着,想说话,又像想哭,却发不出声音来。   刘光棍把东西放在这个比自己还小十来岁的“岳父”面前,目光一个劲往他身后的郁璇身上飘,说:“我今天来是想把阿璇带走的……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的……”   话都还没说完,郁璇就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上腿痛哭起来:“爸,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他!求求你,不要让我嫁给他!”   郁母哀求刘光棍:“刘老板,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刘光棍脸一沉,说:“我已经等了三年了,还要我通融到什么时候?”   郁母说:“孩子还小,能不能再等两年,等她大一点再……”   刘光棍不耐烦的说:“不想嫁是吧?好啊,还钱!连本带利,一分不少的还给我!”   一家四口相对无言,抱头痛哭。   刘光棍狞笑:“还不出钱是吧?还不出钱就把人给我!几年前就说好的事情,你们想赖账,真当我是吃素的啊?”   那两兄弟叫:“大家,别跟他们废话了,把人带走,今晚就洞房,明年这个时候就有孩子了!”   郁璇的面色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诘问主宰自己命运的神灵为何对自己如此残忍。这目光让萧剑扬浑身没来由的一颤,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大声说:“她欠了你多少钱?我帮她还!”   刘光棍扭过头来,瞪着萧剑扬,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说:“小公鸡,多管闲事是吧?低头看看自己毛长齐了没有!滚一边去,再多事就揍死你!”   萧剑扬并没有退让,盯着刘光棍,一字字说:“她欠你多少钱,我帮她还,你不许碰她!”   郁璇又惊又喜,叫:“小剑,你————”   刘光棍真的火了,对那两个兄弟说:“教训教训他!”   那两个兄弟早就按捺不住了,骂咧咧的扑过来,抡起拳头就打。萧剑扬扬手一格挡住一记冲拳,侧身疾进贴着另一个拳头滑过去,一肘击在那家伙的小腹,那家伙哎哟一声,捂着小腹蹲在地上,蜷成个大虾米,给打闭气了。另一个趁此机会,一拳打在萧剑扬脸上,鼻血喷涌。萧剑扬倒退两步,发出一声低吼,一记凌厉的侧踢,正中那家伙大腿,那家伙感觉自己大腿像是被铁棍狠狠砸了一下,整条腿跟断了似的,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站不起来了。萧剑扬又一人一拳,将这两个比他高大一大截的家伙打趴在地,捏着拳头走向刘光棍。他现在满脸都是血,脸部肌肉微微扭曲,看起来有点吓人,吓得刘光棍连连后退,大声叫:“你……你可别乱来,我警告你,我跟公安局局长很熟的,你敢动我我就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萧剑扬一手拎住他的衣领,盯着他说:“她欠你多少钱?我帮她还!”   提到钱,刘光棍反而恢复了一点勇气,冷笑:“好啊,她欠了我六千块,你还吧!”   萧剑扬倒抽一口凉气,六千块!即便是在大城市里六千块钱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在这贫困山区,更是一个天文数字!郁璇哭着叫:“别听他的,我们只找他借了三千块钱!”   刘光棍哼了一声:“借钱不用利息啊?哪有这样的好事!”手往萧剑扬面前一摊:“六千块,拿来!你要是能替她还清,我保证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萧剑扬说:“好,六千块是吧,我还你,一分不少的还你!还清了以后你要是再敢来找她,我就废了你!”   刘光棍冷笑:“说得一本正经,满像一回事的,我就想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萧剑扬说:“这个星期,这个星期之内一分不少的还你。”   刘光棍见他说得这么肯定,反倒有点儿拿不准他的路子了,扔下一句:“算你狠!”带着两个兄弟悻悻的走了。   郁家一家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郁璇慌慌张张的跑回家拿来湿毛巾帮萧剑扬擦掉脸上的血,关切的问:“你没事吧?疼不疼?”   萧剑扬随手捋了两片带着刺激性气味的嫩味揉碎往鼻孔一塞,说:“没事,流点鼻血而已,小意思。”   郁奶奶握住萧剑扬的手,老泪纵横:“孩子,今天多亏有你,不然小璇就完了!可是,这么多钱,我们怎么还得了啊!”   萧剑扬说:“放心吧,我说能还就能还。村里有电话吗?”   回答是摇头。村委会原本是有一台电话的,但是经常有人剪电话线剥里面的铜线去卖,被剪了几次之后村委会也没办法了,那台电话也就成了摆设。   萧剑扬无奈,说:“只好去县城了。郁璇,明天我们去县城,我筹钱给你还给那个光棍。”   郁璇问:“你上哪弄这么多钱?”   萧剑扬明显不想解释:“我说有就有,放心好了。”   都到了这一步,郁璇也只能相信他了。   本来开开心心的来看同学,想告诉她自己要入伍了的好消息,结果碰到这种事情,萧剑扬别提有多郁闷了,但郁闷也没办法,既然管了,就要管到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朋友掉进火坑里吧?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一家子七手八脚张罗晚饭,郁璇亲手去收拾房间,留萧剑扬下来过夜。萧剑扬也不推辞,主动动手帮忙烧饭做菜,他从小就做这些,熟得很。   吃完晚饭,床还没铺好,老两口继续忙活,郁璇提出出去走走,萧剑扬陪着她,沿着村里那条小溪漫无目的的走着,两个人都不说话。   走到村口的时候,郁璇停了起来,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神情忧伤,怔怔的说:“小剑,你说我们想走出这片大山为什么就这么难?”   萧剑扬说:“再难,只要想走出去,总能出去的。”   郁璇看着他,认真的问:“你说,大山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是真的很好奇,因为她从来没有走出过这片大山。   萧剑扬说:“大山外面啊,有高楼大厦,有四通八达的公路,有一直通到世界尽头的铁路,还有无边无际的自由。”   郁璇脸上满上向往,喃喃说:“听起来真不错,难怪那么多人不顾一切想要离开大山……”   萧剑扬嗯了一声。他何尝不想离开这片大山? 正文 第六章 借钱   第二天,萧剑扬带着郁璇,磨破嘴皮才征得一辆到县城去拉砖的哈铲车司机同意,搭到了顺风车,一路油屁的往县城开去。   这破车怕是比萧剑扬的爷爷还大了,开起来动静很大,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特别是到了比较颠簸的路段,每一个零件都在咣咣叫,萧剑扬实在很担心它会不会散架。坐这样的鬼车,滋味肯定不好受,到了县城,萧剑扬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要散了,等车开走后忍不住向郁璇抱怨:“坐这车太难受了,我宁可走路过来!”   郁璇说:“走路过来又不知道要走多久了……”她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心事重重的问:“小剑,你上哪弄这么多钱?”   萧剑扬说:“我说了,我有办法。”   郁璇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对了,你还有多少钱?够不够买火车票?够的话就买两张火车票,我们到广东去打工,我一个人能做两份工作,慢慢挣钱,慢慢还,总能还清的!”   萧剑扬撇了撇嘴:“得了吧,就那几年翻一翻的高利贷,你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到了!”说话间,他已经带着郁兰来到一个电话超市,这家电话超市也就十平方米吧,里面有八台电话,其中三台闲着。萧剑扬走进去问那个看店的老头:“打长途一分钟要多少钱?”   老头竖起三个手指头:“三毛!”   萧剑扬咕哝:“这也太贵了!”拉开玻璃门走进去,再关上,看着电话上的按键犹豫了片刻,再看看郁璇那孤苦无助的身影,最后咬咬牙,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几秒钟后,电话接通,一个明媚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从千里之外飘了过来:“喂?请问哪位?”   萧剑扬说:“是我。”   电话线那头捏着电话的女主人有些疑惑:“你是……”   萧剑扬说:“萧剑扬。”   女主人的声音提高了八调:“是小剑啊?你终于给我打电话啦?高考考怎么样了?你现在在哪里?你爸爸呢?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了?还有……”那问题跟机枪子弹似的成串地扫过来,让萧剑扬无法招架。也难怪,这是七年以来他头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她心情激动也在所难免。他没有机会说话,女主人可没管那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面蹦,似乎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这些年想说又没机会说的话全说出来。   萧剑扬不耐烦的打断她,但声音柔和了一些:“我高考差一分没考上,报名去当兵了。”   女主人声音再度提高了两调:“你去当兵?为什么要去当兵?没考上就复读啊,如果不想复读就交择校费,不就是几千块钱吗,我给得起的!不行,你不能去当兵,边境还在打仗呢,万一调你上前线怎么办?你会没命的!”   萧剑扬说:“我已经通过体检了,一个星期后入伍!”   女主人的声音透着失落:“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萧剑扬好想说:“我干嘛要跟你商量?”但想起萧凯华那一记耳光,他还是忍住了,毕竟,他也慢慢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了。他说:“我想找你借一笔钱。”   女主人问:“你要多少?”   萧剑扬说:“六千。”   女主人问:“很急吗?”   萧剑扬说:“很急,一个星期内就要了。”   女主人说:“明天我给你送过去。”   萧剑扬说:“不用,你手头方便的话就汇过来,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女主人说:“不,我必须亲自给你送过去,然后送你入伍!”   萧剑扬罕见的让步了,他不想见她,但是实在没钱跟她拗下去了————三毛钱一分钟的长途,再拗下去就没钱给电话费了。他硬梆梆的扔下一句:“随你吧!”然后又觉得语气太冲了点,不像求人的样子,补充了一句:“在火车上小心点,当心扒手,我在县城火车站等你。”说完,在一连串“好好好”中把电话挂了,出去结账,好家伙,就这几分钟的长途,三斤猪肉的钱就没了……真是太贵了!他在心里暗骂一声:“奸商!”掏出钱来结了账,然后走出去,拍拍手对郁璇说:“行了,钱有着落了,明天就送过来。”   郁璇好奇的问:“你给谁打电话啊?”   萧剑扬说:“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她能帮上你的忙。”   郁璇见他不肯说,也就不再问了。她低声问:“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萧剑扬说:“要不我先找辆车送你回去,等钱送到了我再给你送去?”   郁璇猛摇头:“我不要回去,我害怕!”   看样子她是被那个光棍给吓怕了,萧剑扬无奈,说:“那好吧,我们先到县城的旅馆住下来,等钱送到了我再送你回去。”   郁璇说:“好!”   于是萧剑扬带着她到旅馆去找萧凯华,跟萧凯华说明了她的情况,萧凯华对这个孩子的遭遇也颇为同情,让服务员多开了一个房间把她安顿下来。只是安顿好郁璇之后,他把萧剑扬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喜欢她?”   萧剑扬愕然:“爸,你什么意思?”   萧凯华严肃的说:“你马上就要入伍了,我希望你能放下这些,否则不仅你痛苦,她更痛苦!”   萧剑扬说:“没有的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有难,我只是想帮帮她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萧凯华说:“但愿吧!”   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不相信自己儿子,让萧剑扬觉得有点儿委屈。   第三天一大早,一辆汽车一路颠簸的颠进了车站,一位身材高佻、长发披肩、气质高雅的女子拉着个行李箱走出车站,萧剑扬迎了上去,心情的些复杂的发现,自己已经有她那么高了。   母子俩对视着,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相对默然。   最后,萧剑扬接过她的行李,大步往前走。许娟跟上来,问:“你爸呢?”   萧剑扬说:“在旅馆里。”   许娟问:“送你来体检的?”   萧剑扬:“嗯。”   许娟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过去:“拿去。”   萧剑扬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厚厚两沓崭新的五十元大钞(1987年4月开始发行,是当时中国市面上流通的面额最大的钞票),连银行打上去的捆绑纸带都没有拆掉。他皱着眉头说:“不止六千了吧?”   许娟说:“一共一万块,除掉你要的那六千块,还有四千块剩余,你带到军营去跟排长、连长他们搞好关系,不用吃那么多苦,如果不够的话,我还有。”   萧剑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去当兵不是为了享福的!”   许娟说:“不管是不是为了享福,不带点钱是不行的。”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回到了旅馆,郁璇正在洗衣服,看到萧剑扬带着个气质高雅的女子回来,不禁愣了一下。许娟同样也愣了一下,问:“她是谁?”   萧剑扬说:“我的同学。”把行李放到一边,把那个装着一万元巨款的信封递给郁璇,说:“钱到了,拿去吧。”   郁璇打开信封,让这笔巨款给吓了一大跳,惊呼:“我的天哪,这么多钱!哪来的?”   萧剑扬指向许娟:“找她借的,一共一万块,你拿去还清了债都还有四千剩余,足够你复读了……千万不要放弃,放弃了你就只能早早的嫁人,然后一辈子都完了。”   郁璇点头如小鸡啄米,眼泪直流:“谢谢,谢谢你!”   许娟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清楚!”   萧剑扬说:“她为了读书,欠了六千块的高利贷,还不起了,家里要把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我气不过,就找你借钱帮她一把……放心,这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许娟有些气恼的坐下,说:“谁说要你还钱了!在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害得我以为你遇上了什么大麻烦,担心得要死!”   这时,萧凯华买菜回来了,看到她,整个人都愣住。她可没愣,跳起来瞪着他,一字字问:“你是什么意思?”   萧凯华问:“什么意思?”   许娟指向萧剑扬,气愤地说:“你死活不肯把儿子的抚养权交给我,说要自己将他培养成才,你培养他的方法就是高考没考上就让他去当兵!?”   萧凯华很冷静:“这是他的选择,我尊重他的选择。”   许娟一点都不冷静:“尊重个屁!边境在打仗呢!万一他被送上前线怎么办?万一他受伤了怎么办?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是他妈妈,我还没有放弃他的监护权呢!”   萧剑扬叹了口气,对郁璇说:“我送你回去吧,早把钱还了早安心,省得那个老光棍继续冒坏水。”   那两位一见面就吵,郁璇明显不知所措,闻言如逢大赦,跟萧凯华说:“萧伯伯,我先回去了!”   萧凯华说:“路上小心,不要贪玩,尽早把钱还了。”   郁璇嗯一声,跟着萧剑扬走了出去。 正文 第七章 造孽哟   在回去的路上,郁璇好奇的问:“小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没有妈妈吗?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还这么有钱?”   萧剑扬说:“她跟我爸离婚都有七年了,早就不是我妈妈了。”   郁璇认真的说:“你这样想是不对的,不管她跟你爸爸离婚多久了,她始终是你的妈妈。”见萧剑扬一脸不高兴,她只好放弃了劝说的念头,换了个话题:“对了,听说你要去当兵了?”   萧剑扬说:“对啊,再过两天就要入伍了。”   郁璇黯然:“怎么这么快啊?不是说新兵要九月份才入伍吗?”   萧剑扬也有些困惑:“我也很纳闷,不过负责体检的首长说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所以提前入伍受训。”   郁璇叹气:“听说有好多同学都打算去当兵呢。还是你们男生好,考不上大学还能去当兵,我们女生如果考不上,一辈子都别想走出大山了。”   萧剑扬说:“你一定能考上的,相信我。”   郁璇说:“再复读的话我打算报考师范大学。”   萧剑扬一怔:“为什么?”他知道郁璇的志愿一直是全国闻名的那几所理工大学,因为理工大学的毕业生非常抢手。   郁璇说:“我要报考师范大学,学成之后再回到县里当老师……我们这里太缺优秀的教师了,我不能让我的悲剧再继续在别的女孩子身上重演。”   这是大实话,县里太穷了,很难招得到好老师,偶尔有几个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的调到这里来,也是教了几年出成绩了就找门路调走,学校里主要是代课老师在带。这些代课老师教得很尽心尽力,但毕竟是半路出家,跟从师范大学出来的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也是郁璇那么聪明,那么拼命学习,还是一连几次都考不上的重要原因,师资力量太薄弱了,很多好苗子都读不出来。   对她的选择,萧剑扬表示支持,两个人就这样一边聊一边走,半路上又拦下了一辆拉木头的破车,一路颠了回去。   正如萧剑扬所料,刘光棍又来闹事了,扬言再不还钱就拆房子,一大帮村民在围观,没一个敢管的。看到萧剑扬和郁璇一起回来,刘光棍露出一丝惧色,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   对付这种人,还是拳头管用。   萧剑扬从郁璇手里要过信封,拿出其中一沓,又从另一沓里数了二十张,一并甩到他身上:“一共六千,数清楚了!”   刘光棍眼睛瞪得比猪尿泡还大,一副白日见鬼了的表情:“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萧剑扬说:“你管我哪来的,反正比你的钱干净!一张张的数,数清楚了就滚蛋,少在这里恶心人!”   刘光棍的脸忽青忽白,想要发火,却又没这个勇气。萧剑扬的身手他见识过了,打起架来不要命,两个弟弟一个回合就被撂倒,现在见了萧剑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如果萧剑扬是个只会打架的愣头青还好对付,但是能一口气拿出一万几千块的愣头青就不好惹了,至少他是惹不起的,只得把钱捡起来飞快的数,六千块,一分不少。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看看郁兰,又看看萧剑扬,忽然怪笑一声,拍了拍郁父的肩头,说:“老郁,恭喜你,把女儿卖了个好价钱啊!”   郁璇的脸倏地红了,萧剑扬怒吼:“你胡说些什么?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条腿也给打瘸掉!”   刘光棍吓得后腿两步,连声说:“别别别,别别别!”拖着那条瘸腿飞快的跑了。跑出老远才回过头来,冲萧剑扬大吼:“傻逼!白痴!没脑子!这烂货值六千吗?你个上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白痴!六千块,在城里都可以包下好几个女大学生随便玩了!”   萧剑扬火冒三丈,抄起一根棍子冲了过去,吓得那三兄弟连滚带爬没命的跑。湘西山区民风剽悍,明、清、民国三代,湘西竿军便以坚韧、能吃苦、嗜血好战而闻名天下,尤其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娃娃兵,一见血就眼红,打起仗来不要命。现在竿军没了,但是那凶悍好战的传统却已经融入到每个湘西汉子的骨髓,不曾被磨灭。所以在凤凰县,千万别惹那些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他们天不怕地不怕,被惹毛了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管杀不管埋,连地方政府都有点儿怵他们。现在他们把萧剑扬给惹毛了,萧剑扬冲过来要跟他们玩命,哥三个当场就尿了,跑得脚跟打后脑勺,两脚不沾泥,萧剑扬是长跑健将,愣是追不上。追出一段,这三位纵身往河里一跳,顺着湍急的河水往下游,萧剑扬也要跳下去揍死他们,被郁璇死命拉住,哭着叫:“别追了,别追了!”萧剑扬挣不脱,愤怒地把棍子往河里一甩,吼:“算你们命大!再让我撞到你们,非废了你们不可!”   郁璇把他给硬拽了回去,不把他拽回去不行,咬人的狗不叫,平时他沉默寡言,吃了亏也不会吭声,一旦爆发出来就跟火山喷发似的,真让他跳进河里追上去,刘光棍三个不被弄死才怪!   刘光棍嘴不干不净的把萧剑扬气得怒火冲天,但郁家二老却没有计较这些。一笔天文数字的巨债奇迹般还清了,女儿不必再嫁给那个老光棍,二老惊喜万分,当众就给萧剑扬跪下了。萧剑扬手忙脚乱的扶起他们,连声说:“叔叔,阿姨,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当不起!”   郁父眼泪直流:“你救了我们一家啊,叫我们怎么感激你才好!”   萧剑扬说:“不用感激我,郁璇是我的好朋友,她有难,我不能不帮!感激什么的就免了,我只希望叔叔阿姨继续让她去读书,别逼她早早的嫁人,她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郁父点头如小鸡啄米:“好好好,让她读,让她继续读!”   郁璇妈妈却很忧愁:“可是,欠了你这么多钱,我们怎么还得起啊,现在我们家里是一点钱都没有了!”   郁父看着萧剑扬,满怀希翼:“要不……要不我们就把小璇许给你吧?”   萧剑扬鼓起眼珠,张大嘴巴,活着个雷打过的蛤蟆:“我!?”   郁父说:“对啊,小璇长得不差,人也聪明,全县都找不到几个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人品也好,把她交给你我们放心!”   好吧,这位用来用去只一招,那就是拿女儿抵债……萧剑扬很无语,翻了个白眼,说:“叔叔,别闹了,过两天我就要进部队了!”   郁父一怔:“你要去当兵啦?”   萧剑扬说:“嗯,体检过了,再过两天就要入伍了。”   郁父大失所望。   郁母咕哝:“可以先把事情定下来,等你退伍回来再办的嘛……”   好吧,这位也只会拿女儿抵债……   萧剑扬只想撒腿开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才十七岁!他苦笑着说:“叔叔,阿姨,你们再这样我可要翻脸了。我帮她,是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看到她掉进火坑里,一辈子就这样毁掉,你们这样子倒显得我在图她什么似的!”   郁父搓着满是老茧的大手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图什么,可是,可是我们真的还不起这笔钱啊!”   萧剑扬只想一脚踹过去:“还不起就等她读完大学出来工作了再慢慢还,我又不是放高利贷,你们怕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俩口也只好作罢了。   萧剑扬生怕这两位再动把郁璇卖给他的脑筋,吃了一顿饭后不顾老俩口再三挽留,逃之夭夭。郁璇送他,送了一程又一程。萧剑扬发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他很纳闷,问:“怎么了?把债还清了,你不开心吗?”   郁璇苦笑:“还清什么啊,还清了一笔债,马上又欠了一笔更大的,不光是金钱,还有人情,这叫我怎么还啊。”   萧剑扬说:“等你大学毕业安排工作后,自然就有钱了。”   郁璇望定他,说:“万一我还是考不上呢?”   萧剑扬叫:“怎么可能?”   郁璇说:“我没有多少复读的机会了,万一我还是考不上,怎么办?”   萧剑扬也有点头大了,这笔钱他是一定要还给许娟的,如果郁璇考不上大学,还不起债,就只能他自己来还了……他一个穷当兵的怎么还得起这样的巨债!   郁璇幽怨的说:“你……你为什么不答应我爸妈呢?”   萧剑扬脑袋嗡了一下:“啥!?”   郁璇低着头,脸红到脖子,低声说:“其实你可以答应我爸妈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还得起这笔债,实在还不起,跟你总比跟一个老光棍好……”   萧剑扬目瞪口呆。   郁璇搓着衣角,咬了咬嘴唇,说:“后天我就不去县城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等你退伍了,记得来找我,如果我还不起钱,我就跟你走……”   萧剑扬无语凝噎,默默转过身去,一耳光一耳光往脸上打:“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 正文 第八章 入伍   总算把郁兰那摊子破事给搞定了,萧剑扬快马加鞭赶回县城。来来回回的折腾了几轮,一个星期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得抓紧这最后的时间陪陪父亲。   回到县城,许娟跟萧凯华已经吵完了,但还没有走。看到儿子回来,她又开始抱怨、念叨了,责备萧剑扬去当兵居然不跟她商量一下,说如果萧剑扬还想读大学的话她可以找关系让萧剑扬走进自己向往的大学,不就是钱吗?那时差一分得交好几千的择校费,但是在她眼里几千块钱似乎不算什么。萧剑扬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不想再欠她什么。   萧凯华见母子之间弄得很僵,便出来打圆场,说:“算了,让他到军营去磨练一下再回来读大学也是一件好事。后天就要入伍了,明天你就带他出去好好玩玩吧,不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萧剑扬硬梆梆的说:“我不要!”   萧凯华说:“听话,陪你妈妈四处走走,好好跟她说说话。”   萧剑扬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下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许娟就拉着他出门了,两个人一起逛遍了整个县城所有景点,许娟一个劲的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说要让他把这些东西带到部队去,她似乎想将七年的亏欠在这一天里全部弥补回来。然而萧剑扬还是不领情,整整一天都没有说多少话。只是在看到她乐此不疲的给自己买这买那,在自己不理她的时候又不知所措,他心里又掠过一丝不忍。也许他真的长大了,懂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了她就怒火冲天了。   血,始终是浓于水。   “你爸爸这些年就一直没有再娶吗?”傍晚在江边吃烤鱼的时候,许娟低声问。   萧剑扬没好气的说:“没有,没钱!”   许娟说:“我……我每个月都有给你们寄生活费的,不够的话,为什么不找我要?”   萧剑扬说:“我们不是猪,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别人养。”   许娟黯然,沉默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们父子俩都一个性格,倔强得要命……孩子,你这性子得改改,不然你以为吃很多苦的。”   萧剑扬不以为然。他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倔强,但是山里的孩子,不都是这个性格么?   整整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当天晚上,萧剑扬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大包小包回到旅馆,把东西一撂,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真的是累坏了,陪女人逛街比跑一万米还累!许娟过来看他,看着他熟睡中的面孔直掉眼泪,不停地抱怨萧凯华:“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当兵?你为什么要让他去当兵?”   对此,萧凯华只能保持沉默。   第二天,萧剑扬早早起来,做了几个自己的拿手好菜,一家人坐下来,难得心平气和的吃了一顿饭,然后萧剑扬便收拾了几件衣物,往背上一背,说:“爸,妈,我去武装部报到了,你们不用送我。”   萧凯华说:“胡来,父母送儿子入伍,老传统了,怎么能说不送就不送?东西给我!”硬把萧剑扬的背包扯了下来拎在手里。   许娟指向那一大堆大包小包:“这些东西也带上啊,都是给你买的。”   萧剑扬说:“不用了,部队管吃管穿的,带上这一堆东西没啥用。”   许娟拗不过他,便从那一堆东西里挑出个毛茸茸公仔塞进萧剑扬的背包了:“那至少也要带上一个娃娃吧,军营里无聊得很,什么都没有,带上它可以打发一点时间。”   萧剑扬拽出来一看,这公仔比排球小了两号,主体就是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排球变身,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小手高高举起来作拦网状,再加上两条小腿,齐了,造型简单,但极为可爱。这是女排世界杯的吉祥物,叫“巴宝强”,在过去五年里,中国女排将女排世界杯、世锦赛、奥运会的金牌尽数收入囊中,成为世界排球史上第一支实现五连冠的球队,她们所取得的成绩让国人为之骄傲、振奋,中国掀起了排球热潮,巴宝强这一吉祥物也风靡全国,有条件的小朋友都喜欢买一个。萧剑扬见这个公仔这么可爱,都舍不得扔掉了,便将它重新放回背包里,算是接受了,也接受了母亲送他入伍。   一家三口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慢慢往武装部走去。   来到武装部门口,那位少校早就等在那里了,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年纪,和萧剑扬一样又瘦又黑的男孩子,这小子已经穿上军装,戴上大红花了,看样子他也跟萧剑扬一样,是被特招入伍的。见了萧剑扬,少校笑眯眯的问:“小家伙,准备好了没有?”   萧剑扬大声说:“早就准备好了!”   少校说:“那好,军装给你准备好了,自己去换上。”   萧剑扬从少校手里接过一套军装,跑到更衣室三两下换上,戴上军帽,武装带往腰间一勒,一股勃勃英气勃然欲出。他跑了出去,少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不错,挺精神的!”替他正了正军帽,然后拿出一朵大红花给他戴上,举手向他敬了一个军礼:“欢迎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   萧剑扬还礼,虽然他的军礼并不是很标准,但是异常郑重。   少校笑了笑,对萧凯华说:“老班长,你的儿子我带走了。相信我,他必将成为你最大的骄傲。”   萧凯华再一次凝视儿子,狠了狠心,说:“那我就把他交给军队了!”   许娟拉着萧剑扬的手舍不得松开,问:“这位同志,我们能不能送他到军营啊?”   少校摇头:“不行,我们的军营不对外开放。”   许娟说:“我们不进军营,就陪着他坐火车过去,火车一到站我们就回来……”   少校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许娟又哭了,看得出她是真的舍不得儿子。在她的哭泣中,一行人来到了车站,别离的时候终于到了,萧凯华抿着嘴唇不说话,许娟则越哭越伤心,拉着萧剑扬说:“到了部队一定要记得给妈妈打电话,电话打不了的话就写信,每个月都要,不然妈妈会担心死的……”也许在她的记忆停留在了萧剑扬十岁的时候,在她眼里,这个已经戴上了大红花的小伙子仍然是十岁,事事都需要她操心,离开了片刻就担心得不得了。杨剑扬好想问:既然你这么舍不得我,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为什么?不过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瓮声瓮气的说:“我知道了。”   那个黑小子则对拖着一条不大灵便的腿送他入伍的父亲说:“爸,你就送到这里吧,再送就到军营了。照顾好妈妈,谁敢欺负你你写信来告诉我,我请假回来揍死他!”   那位腿部受伤的老军人眼角带着泪花,说:“去吧,不用担心家里。到了部队要遵守纪律,不要一天到晚都跟人打架,把你那野马似的的性子收一收。”   黑小子明显不耐烦了:“知道啦,知道啦,这话你都重复了一万遍了!”   汽车到站,该上车了。许娟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萧凯华则替萧剑扬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儿子,去吧,好好的去,好好的回来……”他也有些哽咽了,再次用力拍了一下萧剑扬的肩膀,然后慢慢转过身去,他不愿意看到儿子离去的身影。   萧剑扬眼泪都要出来了,强行忍住,对许娟说:“你也照顾好自己!”然后挣脱她的手,蹭的一下冲上了火车。   汽车驶出车站,萧剑扬从窗口探出头去,只看到萧凯华和许娟正在站台上冲他挥手。他们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汽车颠簸着翻山越岭,故乡的山水正在飞快的倒退,外面的世界以不可阻挡之势呼啸而来。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萧剑扬心里除了不舍,还是不舍。真是奇怪,上火车之前满心渴望着离开这片贫瘠的大山,现在要离开了,却又舍不得了,人啊,真是矛盾!   那个黑小子捅了捅他,低声问:“你也是被特招进来的啊?”   萧剑扬说:“是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黑小子说:“曹小强,你呢?”   萧剑扬说:“萧剑扬。你家在哪里?”   曹小强说:“麻溪铺雷公寨。”   萧剑扬说:“我是……”看到少校走过来,他赶紧刹住不说了,因为他不知道说这些会不会违纪。   少校说:“想聊什么就聊吧,到了部队就不能再交换这些信息了。”   曹小强眼睛不停的骨碌着:“为什么?”   少校说:“保密需要。你们记住,一个地方招两个兵,两个兵编在同一支部队互相照应,并肩战斗,一个牺牲了,另一个要替把完成心愿,给他父母养老送终,这是我们部队的传统。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同生共死了!”   “同生共死?”曹小强吹了个口哨,说:“这四个字听着来劲,我喜欢!”捏起拳头大咧咧的伸到萧剑扬面前:“同生共生!”   萧剑扬也笑着伸出拳头用力一击:“同生共死!”   他们还太小,并不明白少校这番话的含义,只觉得很酷,很提气,很好玩。没有上过战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同生共死”意味着什么。   不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又有几个人能明白这四个字的深刻含义呢? 正文 第九章 新兵蛋子   火车一边开一边捡人,在经过一些比较偏僻的地区的时候就会停下来,然后就会有一位军官带着新兵上车,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两个,或者三个,每个的年纪都跟萧剑扬差不多,都是一米六几的个子,瘦瘦小小的。那种身高接近一米八、体格魁梧的,一个都没有,这类虎背熊腰的士兵是每一支部队的最爱,但是这些军官似乎看不上眼,净挑些小个子。看而这些军官的表情,似乎还很兴奋,不时交换着意见,说这批士兵的素质不错。这让萧剑扬感到纳闷,他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这些士兵到底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能入这些军官的法眼。   到了吉首,大家换乘火车继续出发,火车开开停停,一路捡人,开了两天一夜才算到达终点站,这时候入伍的新兵蛋子已经有好几十人了。火车停下来,几辆军用卡车在那里等着了,大家上了卡车,那卡车怒吼着钻进山区,在曲若回肠的公路上拐来拐去。刚开始的时候萧剑扬还试图记住路线,但是很快就放弃了,这鬼地方的地形很古怪,很多山峰、树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公路一会儿直冲山顶,一会儿又扎向峡谷,要不就像绕钢丝一样围着山峰螺旋状一圈圈的往上绕,这样的鬼地方,就算是驾驶飞机从上空飞过也很容易迷航,更别提走路了。他感觉就是在原地转圈。   好不容易,汽车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军营中停了下来。少校叫:“下车,集合!”大家赶紧下车,自动自觉的排好队。少校说:“这就是训练营,等一下会有人给你们安排宿舍,给你们发放生活用品。还有一拨学员要过几天才到,你们先住下来,等那拨学员一到,马上开始训练!听明白了没有?”   新兵蛋子们齐声叫:“听明白了!”   少校严肃地说:“等一下后勤会给你们发保密守则,一定要认真看,哪些能做的,哪些不能做的,一定要弄清楚!所有摄像、录音之类的器材必须上交,否则将会以间谍罪论处!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军营,否则以逃兵论处!”   曹小强问:“咋处理?”   少校森然说:“不必经过审判,就地处决!”   所有人浑身没来由的一颤,抽了一口凉气,收起了嬉皮笑脸,不敢再作怪了。少校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和十几名军官一起上车,走了。   等萧剑扬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   一位黑着脸、衣领拉得老高的军官还算和气的说:“所有人都有————马上将你们的行李上交检查,然后跟着我去领取装备!”   新兵蛋子们对视一眼,郁闷的将自己的行李上交……行李包里或多或者都有一些父母精心准备的东西,值不值钱是一回事,那份浓厚的亲情是无价的,万一被没收了,他们还不得心疼死啊。其实大可不必,部队将他们的行李收上去只是想检查一下看里面有没有摄影、录音、通信方面的器材,而这些东西都不是一般的贵,他们这些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卖得起这些东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的行李都完好无损的发回到他们手里了。   行李上交之后,大家跟着这个黑面神,来到后勤,几名士兵把军服、保密手册连同一个号码牌发到他们手里,黑面神叫:“大家一定要保管好你们手里的号码牌,牢牢记住上面的号数!在军营里,你们不允许交换姓名、家庭地址等信息,号码牌上的号数就是你们的名字!”   曹小强咕哝:“靠,把我们当囚犯么?”他父亲因伤退伍后当过狱警,叫犯人都是多少号多少号的叫,现在一个数字就成了自己的名字,他当然不爽。领到东西之后,他问萧剑扬:“我47号,你呢?”   萧剑扬看了一下,说:“88号。”   曹小强说:“靠,88号,好吉利的数字。”看着号码牌,越看越纠结:“47号,太不吉利了!我怎么就分到了一个这么倒霉的号数?”   萧剑扬说:“要不我跟你换吧。”   曹小强说:“算了,就一个号数而已,换什么换。”   萧剑扬硬把他的号码牌给拿了过来,把自己的给他:“你跟我客气什么!就这么定了!”   曹小强确实不喜欢47这个数字,也就没再说什么,换号码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们领到的军服是81式迷彩服,看上去跟普通的81式迷彩服没什么不同,只是线脚更密,用料更结实,用普通刀子割都不容易割破。此外还有军靴,那叫一个结实,就算踩在钢钉上都不容易被扎破,如果心黑一点在靴尖包上铁皮,一脚踹过去能踹死一头猪。这些装备无疑是很棒的,大家都很喜欢,欢天喜地的换上,然后安排宿舍。   宿舍楼就三层高,每个房间都挺宽敞的,内部空间也挺大,放了六张铁架床和一个衣柜,一个枪柜,居然还能放下一张书桌,每个宿舍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还装了热水器,看得一些在军营里长大的孩子直吐舌头,说这里都能当宾馆了,一般军营哪有这么好!十二个人一个房间,萧剑扬在上床,曹小强在下床,放好东西,大家就叽叽喳喳的聊了起来。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好动得很,凑到一块,哪里还有什么安静的时候?不过由于带他们过来的军官有言在先,他们不敢交换家庭住址、真实姓名,都是“湖南”、“湖北”、“四川”的叫,或者叫号码,这让他们聊起来有点儿别扭。   再晚些时候,饭点到了,大家去饭堂吃饭。   晚饭自然是面条,“滚蛋饺子接风面”嘛,滚蛋饺子上车前吃过了,现在该吃接风面了。让人惊讶的是,饭堂提供的饭菜居然达到了五星级饭店的标准,做得是色香味俱全……这让萧剑扬确信,他们跟那些九月份才入伍的新兵确实不一样————那些新兵入伍吃的接风面难吃得要死,一股鸡毛味!这顿接风面大家吃得很痛快,连汤汁都喝了个一干二净,就差没舔碗了。吃饱了,曹小强揉着滚圆的肚皮打着饱嗝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嗝!”   萧剑扬直翻白眼:“再好吃也用不着这么玩命的吃吧?人家出钱你出命……嗝!”   然后他也毫不羞涩的打了好几个饱嗝。   吃完饭,回宿舍继续吹牛侃大山,根本就没有人管他们,自由得很。一个宿舍,湖南的湖北的,四川的贵州的,一应俱全,都是山喀啦里出来的穷苦孩子,自然有聊不完的话。就拿萧剑扬这个宿舍来说,有两个湖南的,有三个贵州的,有三个四川的,还有一个湖北的,一个江西的,两个广西的,天南地北的都齐了,聊得别提多带劲了。聊得欢了还打闹起来,闹哄哄的,奇怪的是不管他们闹成什么样子都没有人过来管一下,弄得整个宿舍楼跟放羊似的,一直闹腾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陆续有新兵到来,军营越来越热闹。而军营里提供的伙食标准一如既往的高,可能连空军歼击机飞行员都相形见绌了。大家在高兴之余也有些纳闷,他们又不是什么富二代官二代,为什么能得到这样的优待?要知道现在军队是非常困难的,一日三餐难见一点荤腥,他们却在这里大鱼大肉……这伙食的标准,都高到他们心里有种负罪感了。   第三天,人终于到齐了,一共一百五十六人。部队为大家举办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然后解散,让士兵们相互熟悉一下,说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一旦开始训练可就没有什么空暇的时间喽。这下乐子可找大了,一百五十多个半大的愣头青聚到一块,整得是兵荒马乱,差点就把整个军营给掀翻了。带队过来的军官和军营里的老兵都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随便他们闹,曹小强直叹自己运气好,进了这么自由的部队,但是萧剑扬分明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小孩子找到心爱玩具的欣喜和愉快,这种眼神让他头皮发麻,他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样的好日子不会持续太久的!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紧急集合号突然响起,闹腾到深夜,睡得正香的新兵们被惊醒,班长去开灯,按了好几下都没有反应,我靠,居然把电给他们停了!没办法了,只能摸黑穿衣服,一时间乱成一团:   “我的靴子呢?”   “我靠,谁拿了我的裤子?”   “袜子,袜子呢?”   正乱着,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教官凶神恶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整幢宿舍楼都让他们的狮子吼震得隆隆发抖:“你们都已经死了!都给我滚出来,山地循环越野,马上!”   于是,新兵蛋子们结结实实的被来了个下马威,一百多号人乱糟糟的出去,开始山地循环越野……所谓的山地循环越野就是距离限制,教官什么时候喊停才能停的山地长跑。虽然大家都是从大山出来的,从小就爬山涉水,但是这种无限循环的长跑没有人吃得消,十几公里后有人开始吐了,但吐也得跑,跑到连站都站不稳了,就在地上爬,反正没有教官的命令,不准停!   在所有人都累得在地上爬的时候教官仍然没有叫停,他们依然是凶神恶煞,没个好脸色:“你们都是死人了,死人是不知道累的,继续!”   现在所有新兵蛋子都弄清楚了现实,部队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他们特招入伍,不是为了让他们享福的。他们在这里受到的每一点优待,都要付出十倍高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