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借钱 明国十二年,初春,细柳吐翠,桃李含笑。 岷山城,在逐渐散去的晨雾中凸显出鳞次栉比的街坊楼阁。新的一天,一片祥和宁静。 忽然,城南双井巷的沈家老宅,传出一阵鸡飞狗跳的吵杂声。 “你们……你们都别过来!否则……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身形瘦削,梳着两条油光大辫子的女学生沈芪贞,挥舞着手中粗实的毛竹扁担护着自己满头银发的沈其儒。 沈其儒酒醉,五迷三道,不知眼前发生什么。 “臭娘们!识相的,给老子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懂怜香惜玉!” 说话的,是衙门佣兵头子王六,他歪着帽领,龇着重黄的牙齿,一双三角眼,不怀好意的瞟着沈芪贞。 “对!快滚开……” “看样子,还挺厉害的呢……” “哈哈哈……” 七八个贼眉鼠眼的兵痞,一阵哄笑。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爹?”沈芪贞义愤填膺,丝毫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凭什么?”王六挑着八字眉,指着沈其儒,一字一句道,“就凭,这老不死的,他,是,逆贼!” 逆贼?!围着沈家看热闹的人,一阵哗然。 “你胡说!我爹……我爹才不是逆贼!”沈芪贞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咬牙坚挺。 家中拮据,自己好不容易卖了一件绣活,拿了工钱出门去买米,宿醉未醒的父亲独自留在家中酣睡,怎么转眼功夫,就成了逆贼了。 这些衙门的走狗,向来这样无事生非,以此讹钱。 王六一抹嘴,冷哼道,“哼!刚才,衙门老爷巡例监察,路过双井巷口。你这老不死的爹,浑身酒气没魂儿一样冲出来,差点跌了老爷不说,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说咱们老爷为官不正,祸国殃民!这样的话都不算逆贼,那什么是谋逆?” 沈芪贞一凛。 她爹满脑子忠孝仁义、家国天下,喝多了酒,是会借着酒劲说这些话来抱怨世风日下。 “我爹……那是喝多了,看戏文,瞎说的!怎么凭几句疯话就说他是谋逆了!” “瞎说?呵,你跟我说没用,大老爷可是气坏了,指明要拿你爹,你有理,跟老爷辩白去,我们只管拿人!”言罢,王六一摆手,“兄弟们,上!” “得咧!”得令,数个佣兵就撸着袖子,龇牙咧嘴的笑着,靠拢过来。 “不许过来!”沈芪贞闭着眼,挥舞了几下扁担 “啪!” “哎呦!” 扁担打中了其中一人,那立马蹲在地上嚎哭起来,抬眼一看,满手的血。 沈芪贞见血傻了眼。 王六见沈芪贞僵住,一扭头,示意众人上手。 佣兵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 “你们放开我!”沈芪贞已经被扭住了双手;而另一边,似醒非醒的沈其儒,已经被拎小鸡一般揪起来,五花大绑,他们又找了块破布,塞住了他的嘴。 沈其儒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年纪又大了,如今被人绑成个粽子,才彻底醒了酒。 见自己满身绑缚的麻绳,沈其儒一个劲呜咽摇头,惊恐万分,“唔唔唔……” “爹……爹……”沈芪贞急了,却不想,那把扁担,被王六一把丢到她脚面上。 “啪!” “啊!” 沈芪贞生疼,奈何被人押着,无法反抗,只得怒视着王六。 见沈芪贞怒,王六阴笑,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而后走到沈芪贞跟前,对着她的脸,吐出几烟圈,沈芪贞忍住恶心和怒意,将脸扭向一边,却被王六伸手一把拧回来。 “臭娘们,你给老子听好了,要么拿二百银元去衙门赎人,要么……”王六收起笑容,将手中的眼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个稀碎,“要么,就给你爹——收尸!” 说完,那王六一招呼:“我们走!” 佣兵们冷笑着,丢开沈芪贞就要走,却不想,沈芪贞冲上去,一把扯住王六的衣衫,“不行!你们不能抓我爹!” 王六望着被沈芪贞扯住的锦缎短卦,冷道,“放手!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你们放了我爹!不然,我也不客气了!”说完,沈芪贞竟一张口,狠狠咬住了王六的手背。 “啊——” “啪!” 王六吃疼,伸手一巴掌,将沈芪贞打倒在地。 沈芪贞扭头,怒视着王六,嘴角渗出了猩红。 四下里围观的街坊也开始指指戳戳。 “怎么打女人呢……” “就是!不像话!” “当兵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王六心虚,“说什么呢!说什么!反了你们了!是她先咬我的!怎么,你们帮腔,是不是也想进去吃吃牢饭?!” 王六一阵呵斥,众人皆噤若寒蝉。毕竟,衙门不好惹,平头老百姓,谁敢强出头。 “我爹不是叛逆,我要去省城告你们!”沈芪贞怒吼。 王六一听,冷笑道,“好啊!你去啊!没人拦着你。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只怕你还没到省城呢,你爹就去见阎王了!” 沈芪贞咬碎银牙,怒视着王六。 王六笑得阴阳怪气,围着沈芪贞瞧了一圈。 “凭你这姿色,到迎春楼还是能换个好价钱的!所以,还是趁早去凑钱吧,别白费功夫了!你若下海,老子第一个去捧场!” 说完,王六淫笑几声,扬长而去。 沈芪贞捏紧了拳头,气得浑身颤抖。 见佣兵走了,四邻们才敢靠过来。 邻居顾大娘摇头道,“我说芪贞哪,你爹那嘴平日里就讨嫌,这下可真闯祸了。” 沈芪贞眼里含泪,依旧不屈的呢喃道,“我要去告他们!” “唉,别傻了,民不与官斗,硬碰硬没用的!”王铁匠也凑上来,“芪贞哪,还是赶紧凑钱吧,你爹年纪大了,在里面可受不得折腾,保命要紧啊!” “二百银元……我哪里去凑这么多的钱!”芪贞死死咬着唇。 沈其儒是个遗腹子,父兄无望。年轻时入仕无门,当了一辈子穷酸的教书先生。芪贞外祖家也是数代贫农,芪贞母亲早年操劳持家,积劳成疾,得了一场伤寒,无钱医治,也早早的离世了。 芪贞一边读书,一边做些杂活,勉强维持着父女俩的生计。 如今这个家,除了沈芪贞自己和她刚买回来的半斤米,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换钱的东西。 顾大娘叹气道,“世道艰难啊!大伙都不富裕,不然还能帮你凑个数……对了,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富贵的亲戚朋友可以帮你的?都到了这步,也顾不得什么脸面骨气了,如果有的话,就去试试吧……” “对,钱我们拿不出,要人帮忙还是有的,芪贞哪,需要帮手,记得来找我们!”王铁匠面色凝重。 “谢谢大伙儿……”芪贞重重的点点头,倔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一个时辰后,沈芪贞手里握着一个红缎小盒子,忐忑的立在一扇朱漆桐油大门前。 正文 第2章 厉害的主母 黑底金字的门匾,题着“高府”两个字,大门旁,还立着两个白玉石狮,石狮子上,挂着喜庆的红色绸带。 沈芪贞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上前敲门。 “咚咚咚……” “吱”一声,门上的小户开了,露出来一张苍老的脸。 那人将沈芪贞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找谁?” 沈芪贞捂着红肿的侧脸,回避老者的目光,“我……我找高程。” “今日,我家少爷不见客!” 沈芪贞略一思索,将手中的小盒子递了上去,“麻烦您将这交给他,我在这等着。” 老者接手,打开一看,顿时变了颜色,态度缓和道,“您稍等。” “哃”一下,那小户又被关上了。 沈芪贞站在高家大门前,局促不安,时不时有过路的人,看她两眼。 “芪贞……沈芪贞!” 没多久,听见有个声音喊自己,沈芪贞四下寻找。 墙角边,露出一个脑袋。 齐发裁鬓,容姿佼佼,金丝边的圆片眼镜,配着十分诚意的阳光笑容。 是高程,沈芪贞暗喜,赶忙跑过去。 “芪贞,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我呢!”高程大喜过望,上来就牵沈芪贞的胳膊,沈芪贞身子一侧,躲开他的手,略显尴尬。 沈其儒说过,男女有别,人伦大防,虽然芪贞也是新式学堂里的学生,但是她不想让高程误会什么,今日,她只是迫于无奈来求助的。 见芪贞躲避,高程亦不介怀,他含笑道,“适才下人来通报,将这个给我,我都不敢相信……” 望着高程手中那个红缎的小盒子,沈芪贞却垂下头,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小红段盒,是沈芪贞十八岁生日那天,高程硬塞给她的礼物。里面摆着一个精致的掐丝珐琅配南珠胸针,图案是寓意深刻的凤求凰。 沈芪贞原不愿接受,一则,东西贵重,二则,她对高程只是同学情谊,并无其他。只是当时人多,高程又盛情难却,芪贞想着,当面退回,只恐伤了别人自尊,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再还给他,全了彼此的同学情谊,只是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要拿着这个来找高程救命。 “芪贞,你怎么了?”高程感觉到不对劲,伸手去拉芪贞。 这回,他看到了沈芪贞红肿的侧脸。 “你的脸怎么了?”高程惊诧。 沈芪贞强行撇过头,却被高程扯回来,抬头的瞬间,高程触目惊心。 白皙的脸上,五个红色的手指印,清晰可见。 “芪贞,是不是出事了?是谁打的你?” 沈芪贞垂下头,“高程,我……你能不能借我二百银元?” “二百银元?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高程疑惑,沈芪贞在他眼里,不仅是个学业上出类拔萃的女孩子,更是个傲气不求人的,也从不把钱财看在眼里。 “今早,我爹因醉酒,说了几句疯话,得罪了衙门老爷,被抓了……” “那,是他们打你的?” 沈芪贞点点头。 “畜生!这衙门也是越发猖狂没人性了!” “他们要我拿二百银元去赎人,否则我爹性命难保。我实在没办法,所以才……”说着,沈芪贞红了眼圈。 高程眼中,片刻失落,原来,沈芪贞拿着胸针来找自己,是因为这个…… “芪贞,你别急,我会帮你想办法的!”说着,高程不自觉的握住沈芪贞的手。 那枚凤求凰的胸针,在他的手心里,闪耀着璀璨的光芒…… 片刻,芪贞挣脱掉高程的手,“高程,谢谢你肯帮我!” “想谢我,就戴上吧!”说着,高程将那枚胸针别在沈芪贞的衣襟上。 “可是,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找你借钱,已经很麻烦你了……”说着,沈芪贞就要将胸针拿下来。 “芪贞!”高程捏住沈芪贞的手阻止她,沈芪贞抬头望向高程。 “你放心,这只是个胸针,不是我帮助你的条件!我送给你,是觉得,你适合,至于这‘凤求凰’,我会等鸾凰回鸣的那一天……” 高程神色磊落,沈芪贞垂下头,眼中闪过深邃的东西…… 而此刻,高家二楼,望着枣树下牵扯不清的两人,高家表小姐,高程名义上的未婚妻付怀秀,却是恨得牙根痒痒,她绣眉一沉,转身下了楼…… 日头已经挂到了枣树顶,沈芪贞站在高家侧门,焦灼的等待着。 她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高程的脸。 “芪贞,你等着我,我去安排一下,就来。” 芪贞不知道高程所谓的安排是什么,是给她拿钱么,还是要一起去想办法,但是沈芪贞觉得高程不会骗自己。 忽然,“吱呀”一声,高家侧门开了,沈芪贞怕碰着别人尴尬,赶忙闪到枣树后躲避。 果真,侧门里出来的,不是高程,而是一个身着绛色短卦,戴着瓜皮帽的黄瘦中年人,他一双金鱼眼,四下里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沈姑娘?沈芪贞?”那人试探的喊了两声。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芪贞心下一紧,赶忙从枣树后面走了出来。 “我在这。” 那人望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沈芪贞?” 芪贞点点头。 “我家主人有请,你跟我进来吧!”那人冷着脸,转身入了门。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这大概就是戏词里唱的“大户人家”吧。 沈芪贞一路都规规矩矩的跟在那人身后,直到一个四方的大天井里,才站住了脚。 “回禀夫人,沈芪贞带到了。” “你去吧!” 说话的,是身穿紫色暗花旗袍,披着黑色貂绒披肩的风韵女子。她戴着时下最流行的蕾丝长手套,纤细的手指,夹着香烟,烈焰红唇氤氲在香烟的淡青色烟雾里。 她是高家主母,高程的生母高氏安雪梅。安雪梅出身并不富贵,学识也有限,嫁入高家,凭的,是她那副勾魂摄魄的美艳面孔。 见人立到跟前,安雪梅挑起描画得十分精致的眉眼,将沈芪贞上下打量一番,沈芪贞灰扑扑的布鞋和破旧的衣裙划过她的眼帘,安雪梅眉头皱起,鼻子里哼出一句话,“你就是沈芪贞?” 正文 第3章 你居然来借钱 见人立到跟前,安雪梅挑起描画得十分精致的眉眼,将沈芪贞上下打量一番,沈芪贞灰扑扑的布鞋和破旧的衣裙划过她的眼帘,安雪梅眉头皱起,鼻子里哼出一句话,“你就是沈芪贞?” “是。”芪贞只觉得自己这般立在庭院当中被人审视,十分尴尬,她捏紧了双手,放在身前。 安雪梅手中的香烟,在鬼脸青的白瓷烟缸里掸了一下,“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的眉眼和高程极其相似,想来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可沈芪贞却还是谦逊的摇了摇头。 “呵!”冷笑一声,安雪梅起身,踩着绛色的高跟鞋,来到廊前,她居高临下的望着沈芪贞,得意道,“高程是我们高家的独苗,也是我们老爷唯一的指望,这高家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指着他一个人的,所以,小门小户的女孩子,是配不上我们高程的,你明白么?” 沈芪贞瞬间明白了。 她心中不屑,面上却客气恭敬,“您是高夫人吧?” “嗯~”安雪梅端着手臂,不屑的吸了一口烟,然后袅袅吐出。 芪贞朗声道,“高夫人,我沈芪贞从头到尾都没有和高家攀亲的打算,所以,高夫人您大可以放心。我今日前来,只不过是因为家中除了急事,想找高程同学帮忙。” 闻言,安雪梅侧眸,“算你有自知之明!不过,你找我们高程帮什么忙?” “我……”沈芪贞有些犹豫,“我找高程同学……借钱!” “什么?”安雪梅杏眼一瞪,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安雪梅的声音忽然高了几个度,一旁正在洒扫的下人都朝沈芪贞瞄了过来。 在众人的瞩目下,沈芪贞挺直了脊背,“我说……我找高程同学借钱。” 安雪梅听到“借钱”两个字,只觉得脑子“嗡”一下炸开了。 她冷哼一声,对沈芪贞道,“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谁给你的脸,谁给你的胆子,今日来我们高府借钱?!” 她手中的香烟,都快戳到沈芪贞的鼻尖了。 沈芪贞稳了稳心性,解释道,“高夫人,我是家中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迫于无奈才来的。您放心,我会给高家写借条,日后,本钱加上利息,我一定如数奉还,绝不拖欠!” “哈!哈哈哈……”安雪梅一阵不屑的冷笑,她将香烟撇到脚下,伸出脚尖,踩个粉碎,继而怒道,“你知不知道,今儿是我们老爷四十四大寿的好日子,你竟不知死活的来借钱?你是不是存心给我们高家找晦气,预咒我们老爷!” 岷山县城的风俗,商家开门做生意,退换货尚不可以上午开市的光景过去,觉得不吉利,何况是别人过寿,且还是传说中一辈子只一次,最想讨吉利的“事事如意、四季发财”日。 沈芪贞闻言,心中一沉,却依旧不卑不亢道,“抱歉!高夫人,我并不知今日是高老爷的寿辰,来找高程同学借钱也是迫于无奈,并不是你所说的故意找晦气!” “什么!你还敢顶嘴?!”安雪梅看着眼前的沈芪贞。 沈芪贞脸上并没有害怕和愧疚,且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安雪梅觉得,这穷人家出来的贱丫头,脸皮厚的,真是不可思议。 “你说不是故意就不是了?你自说自话的脸皮可真厚啊!我问你,若是我高家因为你找的晦气出了岔子,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么!” 安雪梅咄咄逼人,沈芪贞耐住性子。 “高夫人,高老爷过寿,我祝他寿比南山。只是,你说我找晦气,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如今都是新社会了,这种迷信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觉得,高夫人不必这样咄咄逼人。行的正,做得直,高老爷自然会得到老天爷庇佑的,无需我沈芪贞来补救什么!” “什么?你竟敢骂我们做事亏心?”安雪梅彻底被激怒,“沈芪贞,我告诉你,让你从我们高家正门进来,已经是给你脸了,不然,以你这样的出身,这辈子都别想迈进我们高家的门,还由得你在这猖狂!爬我们家狗洞你都不配!” “高夫人,我并没有骂你们!我只是就事论事。到现在为止,都是你在恶语相向!还有,我虽然出身寒微,可也没偷没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贫穷不是罪!我们的尊严都是平等的!” 沈芪贞的唇枪舌剑,让安雪梅火冒三丈,她正想再开口,却听一个声音慵懒道,“喲,谁说没偷没抢啊?我们家已经遭了贼,短了东西呢!” 付怀秀边说,边走下了楼,她一身西洋蕾丝罩面束腰裙,烫着卷发,拿着香骨折扇,趾高气昂的看着沈芪贞。 “什么?家里丢了东西?”安雪梅疑惑的望着付怀秀。 付怀秀冷冷一笑,望着沈芪贞道,“可不是,适才,我整理东西,发现姨妈的首饰盒子里,少一枚祖传的掐丝珍珠胸针呢。” 沈芪贞闻言,一下摸住胸前的胸针。 安雪梅见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冷笑道,“好啊!原来你是贼!” “我不是,这个胸针是高程送我的!”沈芪贞争辩。 付怀秀冷道,“这些做贼的,脸皮厚着呢,哪有自己主动承认的。不过,你这样的贼,倒是少见,偷了东西,还主动上门来借钱!” “你不要血口喷人!”沈芪贞气恼。 安雪梅一拍手,得意道,“敢偷我们高家的东西!来人,把她绑了,见官去!” “慢着!”沈芪贞挑眉,冷冷的盯着付怀秀,“捉贼拿脏,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这枚胸针就是你们丢的那枚,这天下,掐丝珍珠可不止这一枚吧!再者,我从进高家到现在,都在这天井里站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如何去偷的?何时去偷的?你们有人证吗?若没有,你们就是污蔑!” 安雪梅一愣,没想到这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她望向付怀秀求助对策。 “哼!你这种人,怎么配有这么好的东西?不是偷的,难道你捡来的?再说,人穷志短,穷人偷鸡摸狗是天性,还需要什么人证!你的出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付怀秀挑眉对家丁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难道要我和夫人亲自动手么?!” “是!”众家丁得令,拿着麻绳和木棍就朝沈芪贞走来。 正文 第4章 太岁头上动土 眼见家丁们一步步逼来,自己已经退无可退,被逼到了墙角,芪贞紧张急了,她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裙边,随时准备应对。 “啊!”一个家丁扑上来,沈芪贞一转身,躲过,眼看着第二个又要扑上来,芪贞眼疾脑活,她伸脚一拌,那家丁立马摔了个四脚朝天。 见包围圈突破了一块,沈芪贞调头就跑,却不想,刚迈出两步,就撞到一个软绵绵怀里。 “哎呦!这是那个没长眼的,要了我老命哦!”一个声音,号了一嗓子。 沈芪贞摸着撞晕的额头,扶着墙爬起来。 只见对面地上坐着一个年约六十上下的女人,她梳着光滑的盘发,身穿精细的祥云卷花云缎衣裙,肤白圆润,富态十足,眉心还有一颗美人痣。 她坐在那里,撑着自己的腰背,一遍又一遍的叹气。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冯妈极力推开众人挤进来。 “哎呦!霍老夫人,怎么是您啊!”安雪梅凑近一看,摔在地上的人竟是霍家老夫人唐芸,难掩一脸讪笑。 霍老夫人唐芸,霍家的第二代当家长媳,因霍家长房霍培武前些年因故早逝,而二房霍培文性格软弱,不是经商的材料,加之,霍老太爷年事已高,因此,霍家如今做主的当家人,便是已经年过五旬的唐芸。 高家和霍家,商场上互为对手,这在岷山城,是人尽皆知的。两家维持着面和心不和的态势,已经十数载。 如今,高家寿宴,为着场面,将霍老夫人也请了来,没想到,沈芪贞这丫头,没头没脑的将霍老夫人撞翻了,安雪梅这打心眼里乐得不行。 霍老夫人已经被冯妈搀扶起来,见安雪梅那幸灾乐祸的脸,她冷笑道,“高夫人,你们家是怎么回事?下人都是这般横冲直撞不懂规矩的么?” “她这不是我们家下人,是个偷东西的贼!”安雪梅指着沈芪贞,“来人,还不快把她绑了见官,瞧瞧,这都冲撞了贵客了!” “是!”家丁门又要上来绑沈芪贞。 沈芪贞挣扎,“放开我!我我不是贼,我没偷东西,这个胸针是高程送给我的!……你们快放开我!” 沈芪贞挣扎着,可是家丁门依旧不管不顾的动手了,沈芪贞怒吼,“你们高家不讲王法!不讲道理!是土匪么!青天白日的冤枉好人!” 闻言,唐芸不可思议的挑眉,怔怔的望着沈芪贞,眼神里闪出惊喜的光。 “混账东西,竟敢辱骂我们高家!来人!给我撕烂她的嘴!” 家丁们正要上前,却不想,唐芸一伸手,挡在众人身前。 “哎哎哎!别动手啊!” 说着,霍老夫人望向安雪梅,“高夫人,今儿可是你们家老爷寿辰,若是鸡飞狗跳的闹大了,让前面的宾客晓得了,高家寿宴还出了蟊贼,岂不成了笑话了!” 安雪梅脸色白了白,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却听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哟,霍老夫人,怎么不在花厅坐着,害我一顿好找。” 众人定睛一看,见一身红色对襟短卦配黑色暗金线团寿纹长袍的高老爷高崎山立在院门前。 高崎山是个大光头,油光锃亮,他还习惯性的叼着一个玉石烟斗,烟嘴都是纯金的,一双牛眼,硕大的眼袋,似笑非笑的望着众人,手里捏着的两个文玩核桃在不断的摩擦,发出“疙瘩疙瘩”的声音。 “啊!哈哈……高老爷。”唐芸笑脸相对,谦虚道,“呀!都说高家亭台楼榭,堪比皇宫啊,美得紧,我之前哪,一直没机会来瞧瞧,这不,趁着今日的机会,赶紧的来参观欣赏一番。没想到,赶巧在这里,遇到高夫人惩治个小毛贼。” 顺着唐芸的视线,高崎山望见了被家丁扭捆了一半的沈芪贞。 高崎山眉头一皱,望向安雪梅,“这怎么回事?” 安雪梅向来怕高老爷怕得紧,被追问,她那原本风华带春的脸变得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怎么圆这回事。 “高老爷,我不是贼!这个胸针是高程送给我的!我没偷你们家东西!”沈芪贞大声辩白。 高崎山冷冷的扫过沈芪贞,对安雪梅道,“大好的日子,宾客都在,你就是这般操持的?” 安雪梅支吾,示意身边的付怀秀解围,付怀秀见到高崎山也头大,欲言又止。 唐芸见状,暗笑,道,“高老爷,我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您过寿才是大喜呢!这事就先放一放吧,免得冲掉了吉祥多晦气。再者,我瞧着这所谓的赃物,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高家这么富贵显赫,还缺这点东西不成,就当捐了做善事积德行善了,您看呢?” 闻言,高崎山原本铁青的脸,瞬间笑开了,道,“霍老夫人说的是,这都不值什么,我高崎山金山银山都不放在眼里,何况这么一个小物件,今儿请大伙来,图的不就是个吉祥热闹么!” 说完,高崎山扭头,冷声吩咐道,“还不快处理掉。” 家丁们都望着高夫人。 高夫人一凛,赶忙道,“你们聋了,老爷的话没听见么,还不快把这位姑娘,从后角门送出去!” “是!”家丁们应声,拉上沈芪贞就要走。 “放开我!”沈芪贞推搡开家丁,疾步走到高崎山眼前,“高老爷,我只是来找高程同学帮忙救急的,高家不帮,我也无话可说。可是高夫人不仅对我出口辱骂,而且还污蔑我偷东西,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绑我去见官。你们做错了事,冤枉了我,现在你们又一句话,就想息事宁人?是不是太仗势欺人?难道高家真像岷山老百姓传言的那样,是土匪出身,不讲道理的?!” 沈芪贞一言出,唐芸长大了嘴巴吃惊,暗笑着望向高崎山。 高崎山,确是兵匪出身,如今改头换面做了正经生意。没想到,洗白了这多年,堂堂高家当家人,被一个小姑娘当众质问,还挖出了老底…… 这丫头还真是敢说啊! 听到“土匪”两个字,高崎山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他拿下烟嘴,将沈芪贞上下打量个遍。 见唐芸在身旁饶有兴致的看着,高崎山耐着性子,道,“那依你,当如何就不算欺负你了?” 沈芪贞挺起胸膛,倔强道,“你们……你们要给我道歉,这事才算完!” 正文 第5章 怒是初见 “道歉?!”高崎山闻言,一抹光头,笑了,“哈哈……” 他征战沙场半辈子,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还从未被人要求过道歉的!没想到,今日四十四大寿,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逼着当众道歉,真是哭笑不得。 “高老爷,你笑什么?难道做错事,不该道歉么?”沈芪贞被高崎山笑得心里发毛,嘴上却依旧不肯退让。 “沈芪贞!”付怀秀上前,“别给脸不要脸,我姨父是什么人,你敢让他给你道歉!” 沈芪贞执拗道,“哼!不管高老爷是什么人!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高老爷不是天子!再者,高老爷在我们岷山县,名声在外,若知错不认错,让人耻笑高家高门大户却不懂理法,行如悍匪!” 言毕,沈芪贞捏紧拳头立在那里,毫无退意。 悍匪两个字,让高崎山收起了笑容。 唐芸再次仔细打量着沈芪贞,这丫头,老虎屁股,摸了一次,还敢摸第二次啊! 高崎山扫过众人的目光,忽然一点头,“好!是我高家的错,我们自然会担着。只是,你说你不是小偷,那可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么?你证明自己不是小偷,才能证明我们高家有错,不是么?” 沈芪贞义正言辞道,“有,高程就是人证,这个胸针,是他送我的!” 高崎山皱眉,对安雪梅道,“程儿呢?” 安雪梅搪塞,“程儿他……他在书房看书呢!” 实则,付怀秀告知她的那刻起,她便命人,将正在翻箱倒柜找钱的高程反锁在屋子里。 “去!把少爷请来。”高崎山不断的磋磨着手中的核桃。 片刻,一个家丁风风火火的赶过来,在高崎山耳边耳语几句。 “什么!”高崎山眼睛一瞪,转身对唐芸道,“霍老夫人,家中有些事,急需我去处理,您还是去花厅坐着喝喝茶,看看戏,我稍后再来陪同。” “好,高老爷请便!” 说完,高崎山和安雪梅一行人就火急火燎的朝内院去,只剩沈芪贞一脸纳闷的站在那里。 唐芸见沈芪贞还站在那里,缓步走到她身边,含笑道,“还等着人家道歉呢?丫头,见好就收。” 言罢,唐芸由冯妈搀扶着,朝前厅去了。 沈芪贞定定的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一旁,带沈芪贞入府的那个家丁凑上来,“沈姑娘,您请吧!” “呼通”一声,高家的后角门关上了,沈芪贞绝望的站在后街上。 她回头望着高家的雕栏画栋,咬了咬牙,扭头便走。 怎么办,怎么办,二百两,能去哪里凑! 沈芪贞心中焦灼,低着头一顿乱走。忽然,一个人影冲过来,差点将她撞倒。 “哎!小哥,出什么事了,你这么慌张?” “哎呀,放手!逃命要紧!”卖菜小哥一把甩开芪贞的手,抱着菜筐子,丢魂似的跑了。 “哎……”芪贞还想追问,忽然,身后传来呵斥声, “驾!驾!” 芪贞循声望去,只见前头路上烟尘滚滚,四五个人,骑着马,一路风驰电掣的闯过来,路边的小摊小贩,行人走卒,各个吓得人仰马翻,避之不及。 而彼时,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女孩,披头撒发,浑身灰尘的立在大街中央,嚎啕大哭,“妈妈……妈妈……” “小心啊!危险!快跑!”芪贞大喊一声,可那小女孩子只顾哭,完全没注意到越来越近的危机。 时不我待,眼看着马蹄逼近,芪贞一咬牙,不顾一切的朝那孩子扑了过去。 抱住孩子的瞬间,马蹄高高扬起,芪贞将孩子死死的搂在身下,闭上眼睛…… “吁……吁……嗬!”连着数声呵斥,尘嚣四起。 芪贞只觉得马蹄不断的在自己耳边踢踏震荡,灰尘呛着她的口鼻,疼痛却迟迟没来…… “孩子!我的孩子!”直到有个女人哭喊着冲过来,将她怀里的孩子抢了过去,芪贞才睁开,望见了身后的马和人群。 为首的是一年轻男子,他身着笔挺的武装,脚蹬皮靴,斜挎马刀,骑在一人多高的黑色骏马上。因沈芪贞的突然出现,那人奋力牵扯着缰绳,控制着马的行动,马蹄数次高高的扬起,不断喷薄着鼻息,躁动不安的踢踏着前蹄。 “好狗不挡路!你们找死么!要死死远点!”一个副官模样的人,撸起袖子,骂骂咧咧。 “对不起,对不起!”怀抱孩子的妇女一个劲的鞠躬道歉。 “别给他们道歉,本来就是他们不对!这大路朝天,本就是给百姓走的,不是给纨绔子弟驰马的!”芪贞将那妇女扶了起来,妇女好像十分害怕那些人,抖抖索索的站在芪贞身后。 “呦呵!来了个出头鸟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说完,那副官翻身下马,执着鞭子就朝芪贞扬过来。 “住手!”一个声音低沉磁性,是那马背上的男子。 他扬了扬套着白手套的手,阻止了副官,又将芪贞上下打量一番。 头发散开,皙白的脸上,蒙着灰,衣裙旧了,还撕开了几道口子,变成了破布条一样。 一双手肘,都是擦伤。 “叮”一声,一个银元丢了过来,在地上滚了一路,碰到芪贞灰扑扑的布鞋,倒在脚边。 “路中驰马,是我们不对,你拿去买件新衣服。” 芪贞见状,冷哼一声。 “怎么?嫌少?”男子询问,声音十分淡然。 “死丫头,别给脸不要脸,我们少爷给你钱,还不快拿着!”副官插话。 芪贞不予理睬,转身将那对母女安置到路边的凉棚坐下,又给那小女孩子检查伤口。 “喂!你聋了么?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副官发怒。 芪贞背对着他们,冷道,“我只和人说话!” “你!”副将火冒三丈,正要发作。 却听“叮铃咣啷”一阵脆响。 一把银元,如雨点般落在芪贞脚下。 “这下够了吧?你那衣服,也值不了几个钱。”男子有些薄怒。 芪贞站住脚,看着脚下的银元,恨得咬牙,却没有动。 “我们少爷给足了你脸面,还不快拿,别不识抬举!”副官帮腔,他望着那银元,都咽了咽口水。 片刻,芪贞蹲下身子,开始捡地上的银元。 副官冷笑,“哼!就是,穷鬼还装什么骨气!我们少爷你钱,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 可是,他话未说话,就见芪贞转过身,拿着手里的钱,便朝他们砸过来,边扔还边说。 “有钱了不起啊!有钱人就高人一等啊!有钱就可以践踏别人的尊严?有钱就可以草菅人命?有钱就可以耀武扬威欺凌弱小?”说完,芪贞将手里剩下的钱,一股脑朝男子和副将砸去,“谁稀罕你的臭钱,还不快拿着你们的臭钱滚,不然,惹火了姑奶奶,要你们好看!” 正文 第6章 倔脾气 “好!”围观的群众传来一阵喝彩声! 男子狼狈的用手挡着,见周围百姓也开始跟着起哄,骂骂咧咧,甚至有人开始向他们扔菜皮。 副官赶忙上前护着男子,“少爷,这群刁民疯了,咱们还是先回避一下吧,不值得和他们一般见识!” 话没说完,一个菜皮扔过来,搭在那个副官的脸上。 男子厌恶的看着,皱眉望见人群里得意的芪贞,冷哼一声,驭马便走。 “好好好……”见男子狼狈离开,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起哄。 芪贞立在人群里,虽然狼狈,却笑的开心。 “姑娘,你胆可真大,服你!”说着,店小二朝沈芪贞竖了竖大拇指。 芪贞笑道,“谈不上胆小胆大,本来就是他们没理,看不惯的事,我就要管。” 店小二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这世道……”店小二皱眉,忽询道,“你知道刚才你骂的那个人是谁么?” “管他是谁!做错事,还这么嚣张,活该被骂!” 另一个老者凑过来,“姑娘,依老朽看,你还是小心为好,刚才你骂的,不是别人,可是霍家二少爷霍天麟。” “霍家?就是号称岷山一等爵的那个霍家么?”芪贞疑惑。 店小二点头,“是啊!就是他家!” “呵!”芪贞冷笑,“如此大家,竟然教出这样的子孙,我看,再厉害也富不过三代了!真是笑话!” “啧啧!”店小二叹了口气,“姑娘,你不知道啊,这可被你说中了。” “哦?什么意思?”芪贞纳闷。 “这霍家二少爷,自打出生,克死了自己的母亲,没过两年,他爹也被他克死了。再后来,就是他亲哥,霍家大少爷,差点也死了。霍老夫人实在无法,找了个有本事的相士来,在霍家做了七天七夜的大法事,才算是镇住了他的煞星命。霍家这才没死人,平平安安的过到了大前年。” “那不是很好么?镇住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就是了。”芪贞正打算走,却听小二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地,自打这霍家二少爷,和青梅竹马的白家千金成了亲之后,这祸事又来了……” “又来了?”芪贞挑眉。 “可不是!”女孩母亲道,“听说,白家小姐好好的又得了痨症,药食无效,苦苦熬了两年,最近已经是卧床不起了,药食无效了。” 芪贞皱眉沉默。 不远处,一挺红木软轿,停在巷子口,轿子里的人,收回眺望的视线,缓缓放下手中的帘子,轻声道,“冯妈,派人,好好查查。” 冯妈朝沈芪贞这边看了一眼,微笑着点头,“是,老夫人。” 一大叠蜡黄的纸,摆在当铺掌柜的眼前,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隽绣的小楷字迹。 掌柜的捻着胡子,拿着放大镜,自己端详着。 “老板,这可都是名家手笔,是真迹。我爹存了好多年的。” 这些东西,爹爹视如珍宝,若不是等着救命,芪贞也舍不得拿出来卖。 掌柜的放下放大镜,抬头为难的望着沈芪贞。 “我说沈姑娘,这古董字画,撇开真假不说,这行情,也是一年一个变,如今这世道不好,真金白银的,我们还敢收些,这些个东西,只怕收了,十有八九都打水漂啊!” “掌柜的,我爹等着我去救命,你行行好,给个价吧!” 掌柜的摇摇头,将那些古董书籍从铁栏窗口推了出来,“沈姑娘,小号小本经营,实在赌不起,对不住了。” 闻言,沈芪贞的眼神彻底晦暗下来,她耷拉着脑袋,抱着一包袱的古籍,失魂落魄的从当铺出来。 一个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哎呦,哎!怎么回事!”一个中年妇女,身子一歪,跌在地上。 见自己撞倒了人,芪贞赶忙上前,将那人搀扶起来,还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您!” “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你都没看见?”妇女边说边拍身上的灰土。 沈芪贞抬头,“我有急事,走得急了,实在对不起。” “喲,这不是芪贞么!”摔跤的妇女一样就认了出来。 芪贞定睛一看,挤出个淡笑,“啊,是金大娘,您好。” “什么事儿?怎么突然停了?”金大娘身后的轿子停住,佣人打帘,走出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 芪贞定睛一看,是昨日,在高府有过一面之缘的霍老夫人唐芸,芪贞难堪的别过头。 金大娘凑上去,“老夫人,没事儿,我刚不小心跌了一下。” 霍老夫人“嗯”了一声,眼珠子却在芪贞身上打转,“这位是?”金大娘见状,赶忙介绍,“这是我的街坊,老沈头的闺女,沈芪贞。” 随即,金大娘对芪贞道,“芪贞,这是霍家霍老夫人。” 芪贞偷偷瞅了一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转身便想要走,却被金大娘拉住。 “哎,你这孩子,平日里挺有礼貌的,怎么今日见了人,不打招呼的?” 芪贞扯着包袱,小声道,“金大娘,我还有急事,你让我走吧,我还得将这些卖了,去救我爹……” 芪贞是一刻都不想对着这位霍老夫人,看见她,就想起自己在高家受的屈辱,而这位霍老夫人,看自己的眼神,也让她浑身不自在。 “你拿的什么,我能看看么?”霍老夫人开了口。 金大娘听霍老夫人这样说,赶忙将沈芪贞推了出来。 芪贞无奈,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打开,托在手里。 冯妈上前,将那些故书一一摆开,展示在霍老夫人眼前。 “这些都是我爹的宝贝,前朝的名家真迹。绝对不是仿的……”芪贞见霍老夫人流水般心不在焉的扫了几眼,咬着唇。 “这些书,你都看过么?”霍老夫人的一双眼就没从芪贞身上移开。 芪贞点点头,“看过,从小,我爹便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做人的道理。” “嗯,女孩子家,读书太多也不好,想法太多了,心就野了,该学习女红针织,以后相夫教子才是。” 闻言,沈芪贞有些不痛快,她将手中的书籍整理起来,“老夫人,我还有急事要办,不能陪您闲聊,先走了。”说着,她对霍老夫人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咦,这小妮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是真倔。”金大娘皱着眉。 冯妈见老夫人仍旧定定的看着沈芪贞的背影,上前笑道,“老夫人,您说,她这脾气,像谁啊!” 唐芸展眉一笑。 正文 第7章 心病 唐芸展眉一笑。 “老夫人,您甭生气,这丫头,是因为她爹喝酒说了几句浑话,被衙门里抓了,她急昏了头,对您不敬,您多担待!”金大娘赔笑。 唐芸打帘坐进轿子,“无碍!我哪能跟一个小丫头计较。” “那……那赵家姑娘……”金大娘是岷山城出名的媒婆,手里不知成了多少对美满姻缘。 霍家二少爷的婚事,可是个硬骨头。 可是,啃了这硬骨头,她金大娘就坐上了岷山城媒婆的第一把交椅,财源滚滚。 这回,就算磨破了鞋底,说破了嘴皮,她也要把这事办成。 如今,这白家小姐,可是她为霍家说的第八十个媒。 霍老夫人摇摇头,“不行!” “什么?!”金大娘傻了眼,赵小姐这么好的条件……转而赔笑道,“夫人没看上不打紧,适合的,还有陈家的小姐,我们……” 霍老夫人摇摇头,“不必了。” 媒婆大惊失色,呆呆的望着唐芸,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却见她伸手一指,“我看上她了。” 顺着唐芸的指尖,金大娘看到了远处,背着包袱渐行渐远的——沈芪贞。 “什么?”沈芪贞一跃而起,怒目圆睁。 金大娘忙解释道,“哎,芪贞啊,你别急啊,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啊……这要是嫁入了霍家,别说这当面的风光体面,就算是下半辈子也是吃香的,喝辣的的……”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去的。”沈芪贞拧着眉,“我就算是穷死,饿死,我也不会给别人当小妾!” 金大娘闻言,眉头一竖,破口大笑起来,“哎呦!我的姑奶奶,说了半天,你是不想当妾啊!” “是!”沈芪贞笃定的咬着唇,虽然这个想法,在岷山县这样封建保守的地方,看起来却是很可笑,可是她还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 她渴望像书里的女主角那样,一生一世,都要追求自由和真挚的感情,而不是一个可笑的虚名和一辈子的独守空房,像那些封建制度的牺牲品一样,蹉跎一生。 “哎呦,您早说啊!”金大娘上前来,拉扯沈芪贞的隔壁,偷笑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挺有主意的,怪不得这么讨人喜欢。我可告诉你,你去霍家,可不是当小妾,霍家这回聘的,可是正经的少夫人!” “什么?少夫人?他们家少夫人不是好端端的在那里?” 金大娘点着了水袋烟,吸了一口,笑道,“在是在,不过,不是好端端的,是只剩下了一口气。” 沈芪贞闻言,不可思议道,“一口气?怎么说,人还没去,他们霍家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另娶,这样的,婆家,让人心寒,谁敢嫁,谁愿意嫁!” “哎,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嫁入霍家的,排队呢!芪贞哪,大娘还是劝你,斟酌斟酌,别忘了,你爹还在牢里呢。霍家财大气粗,那二百银元,对他们而言,就是毛毛雨啊……” 闻言,沈芪贞心中一沉。 父亲,父亲还在牢里,那个牢房,进去了,便是脱层皮,还不知道他那年迈的身子,是不是经得住。 见沈芪贞有所动摇,金大娘趁热打铁,“实话跟你说,霍家少夫人病入膏肓了,老夫人也是心疼她的,这不,才打算娶个续弦,或许就能给她冲个喜,病就熬过去了,再不济,让少夫人能安个心,你瞧,这霍家,并不是没人情味的。芪贞,你好好想想,明日便给大娘个答复吧。” 言罢,金大娘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沈芪贞缓缓的坐回椅子上,窗外,清冷的秋夜,寒霜露重。 翌日,晨曦未露,却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 霍家大院里,笼罩在寒凉清冷的气氛里。佣人们进进出出,一片忙碌。床上躺着的人,面白如纸,纤细的眉尖紧蹙着,她闭着眼睛,眼眶都塌陷了进去,一点生气都没有,整个人瘦弱至极,躺在床上,已经已看不出身体的轮廓,只是胸口微微起伏着,提醒着旁人,她还活着。 一碗药氤氲着热气,递到霍天麟手中。 霍天麟小心翼翼的吹了吹,轻声细语道,“白洁,咱们把药喝了吧,不烫了。” 唐芸立在床边,和霍天麟一起,静待着白洁睁眼,却听白洁气若游丝道,“天麟,太苦了,我不喝……” 天麟轻叹,微笑道,“听话,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别任性了。” 白洁缓缓睁开眼睛,一股清泪,刹那间,顺着枯瘦的脸颊滑落,“天麟,我喝了太多的药了,太苦了,我不想喝了。”说完,白洁呆滞的望着帐顶,任由泪水四溢,脸上却是呆滞的神情。好像那泪水与她自己无关一般。 见白洁说的心平气和,霍天麟却是心如刀绞。病了这么久,眼看着她一点点的失去了往日的神气,一点点流逝的生命,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昨天夜里,白洁吐了血…… “可是……”霍天麟还想劝解白洁把药喝进去,却被唐芸一把拉住。 “媳妇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嫁到我们霍家这几年,苦了你了。娘知道你心里在意的是什么,你惦记的事,娘也已经着人去办了,所以,你必须好好地,好好地,看着这件事办成。” 听到唐芸这番话,白洁的视线仿佛有了焦距,她竭力的转过头,仰着泪水肆虐的脸,激动起来,眉梢唇角仿佛看到希冀的光。 “娘,有着落了?” 唐芸点点头。 白洁激动地肩头颤抖,不知是高兴和难过,半晌,她才撑着抬起头,“天麟,把药给我。” 霍天麟愣住,“娘,白洁,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唐芸望向白洁,白洁却摇了摇头,继续道,“天麟,再不给我喝,药就凉了。快扶我坐起来喝药……” 霍天麟闻言,赶忙拿过一个软枕,放在白洁的脖颈下,一勺一勺细心的喂她喝药。 唐芸看着那黑乎乎的苦药,一点点灌进白洁干涸的嘴唇里,心里仿佛也苦的很。 这时候,管家进来,小心翼翼的靠到唐芸身边,小声道,“老夫人,人来了。” 正文 第8章 白洁 唐芸静悄悄的退出来,在佣人的搀扶下,穿堂过廊,迈进了前厅。 原本端着上好的茶水准备一品香醇的金媒婆,赶忙放下茶盅,讨好的凑过来,笑道,“老夫人,给您请安。” 唐芸朝她摆摆手,转身坐定,佣人递上来一个苏绣锦袋裹着的铜手炉,她接了,捂在手心。 刚才,望着白洁,唐芸只觉得那屋子都是清冷的好似冰窖。 岷山城是山城,南方气候,这个秋天,却是阴冷潮湿来的比往日早。似乎这天气都知道人心似的。 “她答应了?”唐芸啜了一口茶。 金媒婆一脸迟疑,“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唐芸一凛,“这是什么话?” 金媒婆为难道,“老夫人,这丫头忒有想法,她……她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要跟我们霍家谈条件?”唐芸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事一般,瞪大了眼睛,一旁冯妈捂着嘴,小声道,“也不知,是谁说那丫头的脾气像自己的。” 唐芸吃了瘪,有些哭笑不得,撇撇嘴道,“那她都说什么了?” 金媒婆见有门,赶忙凑上来,“她说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老夫人得给她二百银元做聘金,让她去救她父亲。” 唐芸点点头,“嗯,即便是个续弦,聘金也是不能省的,这是规矩,何况二百银元对我们家来说,九牛一毛吧!这丫头还怪孝顺的。”唐芸继续啜了口茶,“那第二个呢?” 金媒婆忐忑,“她说……她说……”见唐芸挑眉冷冷的睨着自己,金媒婆一咬牙,“她说,要咱们天麟少爷立下字据,她过了们以后,不可以再娶。” 唐芸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茶盅,道,“你再说一遍?” 金媒婆苦着脸,“老夫人,这丫头是新式学堂上多了,脑子进水了,容我再去劝劝她!” 唐芸一拍膝盖,“哈哈”一乐,转而冷着脸道,“当我们霍家是什么!我看,你也不必去劝了,这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是!”唐芸转而对冯妈道,“准备礼物,今日就去陈家瞧瞧陈小姐。” 冯妈刚忙拉着唐芸,唐芸气鼓鼓的坐着,不再言语。 “老夫人,那丫头……” 金媒婆生怕这事黄了,正要说和一番,却见有个女佣丫头,慌慌张张的进了,头也不抬,一溜烟走到唐芸跟前,耳语几句。 唐芸脸色都变了,起身便风风火火的朝内宅去了。 “叮当”一个瓷白色的药碗被打翻在地上,差点砸了唐芸的脚面。 “这是怎么了?”唐芸由冯妈扶着,立在门当口,而屋子里,佣人们都跪了一地,天麟气鼓鼓的捏住床框,背对着白洁,而白洁却喘息着,独自躺在榻上垂泪,见唐芸进来,霍天麟气愤的走过来。 “你说!你是不是给我说媒去了?!” 见霍天麟这架势,唐芸板着脸,“怎么?我霍家长房的规矩?对着长辈亲娘都‘你’呀‘我’呀的起来?像话么!” 霍天麟气极,隽绣的眉眼,都快拧到了一起,“我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除了白洁,我不会再娶!您趁早死了这条心!” “你……”唐芸想要申斥霍天麟,却听床上的白洁,虚弱道,“天麟……你不要冲娘发火,这是……是我的……主意。” “胡说!”霍天麟脱口而出,眼眶里似乎已经有了泪,他快步走到白洁跟前,握住白洁干柴般的手,“是不是她逼你这么说的?” 见霍天麟直直的指着自己,唐芸就气不打一处来。 白洁急了,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唐芸上前,一把托住摇摇欲坠的她,“好孩子,你起来做什么!别管他,让他去发羊癫疯就是了。” 白洁含泪,拉动霍天麟的手,又转过拉住唐芸,“天麟,确是我让娘给你找续弦的。我知道,我快……时日不多了……我希望有个人,能帮衬你,照顾你……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明玉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娘亲照顾……” “你就是她的娘亲啊!有你照顾就行了!”霍天麟眼泪已经滚下来,他强忍着悲痛,挤出个笑容,对白洁道,“阿洁,你快好起来,就我们还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在一起,多好!你给我研墨,亲手给明玉缝小衣裳……” 霍天麟望着白洁毫无焦距的眼神,完全被泪水淹没的眼眶,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心疼好似刀割般侵袭着他。 硬朗坚毅的侧脸,忍不住,埋进白洁空荡荡的袖管上。 “天麟,这辈子,能嫁给你,嫁进霍家,是我的福分。可是我福薄啊……”白洁枯瘦的手指,轻轻落在霍天麟乌黑浓密的鬓发上,“天麟,我信得过娘的眼光,她说合适的姑娘,准不会错,你就听我的吧,这是……是我……最后的一个心愿。” “白洁!”霍天麟抬起头,眼看着白洁两眼一闭,就昏死过去。 “娘!”一声清脆凄厉的叫喊声,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冲了进来。 白洁听见声响,强打起精神,吊着一口气,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 “娘,我也不要后妈,我只要你!”霍明玉一头扑在白洁的床铺上。 刚才,她本在书斋识字,只是听贴身奶妈说到了几句,她瞧见金媒婆来了。明玉想起,前几日,她睡在白洁身旁,隐约听见白洁和唐芸的对话。 霍明玉三岁起,白洁就病倒了,这几年的所见所闻,让她十分早熟。 她知道,那些书里说的后娘,也没一个是好人的。 “胡说什么……”白洁有气无力,颤抖着手,抚摸上明玉的额头,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孩子,白洁也是止不住的眼泪,却只是强挤出个笑容,“放心,奶奶一定会给你和你爹,找个合适的小娘的。明玉是大孩子了,不可以不听话……不可以……胡闹!咳咳咳……” “白洁!”白洁咳得厉害,眼看就要不支,霍天麟一把抱着白洁的身子,白洁捂着嘴,只听“哇”一声,一大块猩红,从她的唇角喷了出来,霍天麟被那猩红扎伤了眼,咆哮道,“来人!快去请格林大夫!” 正文 第9章 现任要见她 黄头发,蓝眼睛的格林大夫,拿着听诊器,在白洁胸口一阵探听。唐芸虽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动作,但是她知道,现在是新社会,洋大夫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MRGreen,怎么样?”霍天麟见到他神色凝重,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心里更是焦急万分。 格林大夫是三年前到霍家来的,专门漂洋过海来学中医药,霍家在中药界的地位,让他主动登门造访,然后便安置在霍家,潜心研究中医药,他也会交霍天麟一些西医知识,只不过,自打三年前,白洁生病后,在中医屡试不爽的情况下,格林成了白洁的私人医生。 格林抬头看了看霍天麟,摇摇头,“天麟,你镇定一点,我只怕,你的爱人……时间不多了。” “什么!”霍天麟只觉得一柄利剑刺透了脊背,虽然之前,格林和中医都说过,白洁的病,希望不大,可是真的要面临生死,他还是忍不住心如刀割,甚至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愤怒。 “那她……她会这样就走了么?”霍天麟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白洁,嘴唇抽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格林站起来,拍了拍霍天麟的肩头,“我可以给她用药,让她苏醒,只不过……用你们的话说,那就是回光返照,支撑不了多久。如果你想这么做,我可以帮你,或者,让她就这么安静的睡着了,也可以。” 说完,格林捏了捏胸口的十字架,那是他的信仰。 霍天麟茫然不知所措,僵硬的看着白洁的脸。 “格林大夫,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我知道,我媳妇还有话要说,还有事没办完,她不会甘心就这样走的……” 格林回头看了一眼霍天麟,轻叹一口气,“好的,老夫人。” 不一会儿,格林将一小瓶药水,注射进了白洁的手臂。她的手臂,已经干涸瘦细,以前只到手腕的金镯子,如今,已经可以顺势滑到肩头的位置。 霍天麟看着,心都就揪成了一团。大富之家,在病痛和生死面前,不还是一样无能为力么。 “天……天麟。”白洁缓缓睁开了眼睛。 霍天麟赶忙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对着她挤出一个笑容。 白洁缓缓转过脸,对唐芸,却只是眼泪一个劲的流,不能说出什么。 “好媳妇,你有话,尽管说,别着急。”唐芸握住了白洁的手。 白洁吐出一口气,泪水淹没眼眶,眼珠深深的颤动,仿佛琉璃珠子,落进了井水里。白洁若游丝道,“娘……我……我想见她!” “她?”唐芸挑眉。 “娘!”白洁急了,干涸的嘴唇,翕动着,却仿佛耗尽了力气,“沈……沈家……姑娘!” “哦!哦!”唐芸如梦初醒,一拍大腿,“你要见那丫头,好说!天麟,快去,把人请来。” “不去!”霍天麟一跺脚,气鼓鼓的一拳头敲在床沿上。 “娘!”白洁嘶哑的声音,仿佛燃到一半就灭了的炊烟,喊得低沉却歇斯底里。 “你犯什么混!”唐芸站起来,捏着小手帕的手指,直接戳到了霍天麟的头上,“你媳妇都这样式了,你还不快去,这是她的心愿,现在没什么事,比她更重要了!” 霍天麟依旧黑着脸,不挪动脚步。 “我可告诉你,若是你媳妇不能完成心愿,到时候后悔的肠穿肚烂的,可不是我!都这光景了,你还犟什么驴!” “娘!娘!”明玉凑在床前,哭喊着,白洁却望着霍天麟,目光灼灼也殷切,仿佛等着霍天麟这根救命稻草。 霍天麟一咬牙,踩着锃亮的黑马靴便跑了出去。 望着霍天麟的背影渐行渐远,唐芸松了口气,来到白洁床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好媳妇,你且等等,就来了。” “奶奶,明玉不要晚娘!” 白洁闻言,急了,想要跟孩子说什么,可是半天挤不出声,唐芸见状,忙道,“小丫头懂什么,什么晚娘不晚娘的,那是你小娘!我可告诉你,你别惹你娘着急啊!” “不管是晚娘还是小娘,明玉都不要,明玉只要自己的亲娘!”明玉虎着一张脸,就好像是缩小版的霍天麟。 唐芸真是咬牙,恨不得将这小倔驴扔出去。她赶忙安抚白洁,“媳妇,别急,明玉小,不懂事,有娘在,你放心,那沈家姑娘,是个心眼好又孝顺的好姑娘,一定会来的,你先歇歇。” 白洁闭了闭眼,算是答应了。 唐芸叹了口气,望向门外,外面,天快下雨了,黑如锅底,沉闷而阴冷…… 沈宅,孤灯一盏,沈芪贞托着腮,傻傻的望着那张油黄的灯在劲风里忽明忽暗。 “爹爹……”沈芪贞想起先前自己想办法去卖东西,却没卖出去,只拿了仅剩的一床棉被,当了几个小钱,跑去牢里看完父亲。 打通了人,进了牢房,钱都没了,而见到沈其儒那一刻,沈芪贞真恨自己的出身,她从没觉得有钱那么重要,关键时刻,几个钱,就能要一个人的命,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 “闺女……你快……快救我出去!”沈其儒眼眶都塌下去了,满头银发看起来就像荒坟堆里的枯草。 他进来这两天,吃不着,喝不着,还被吓得半死,冻得够呛,惊惧之下,已经吐了两口血,以往的那些家国天下,千秋万代的豪情和文采,都成了压垮他的稻草。 “爹,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沈芪贞在狱卒的催促下,狠狠心,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走出来,她怕,不敢看,怕自己受不了沈其儒那种哀求绝望的眼神。 “砰砰……开门!开门!” 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沈芪贞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赶忙擦掉了眼泪,起身忘了一眼大门。 破旧的大门被排的“咚咚”作响,沈芪贞拿掉了门栓,大门被一把推开了,跌进来一个佣人。 “哎呦!”那人在地上踉跄几下,还是爬了起来,看了沈芪贞一眼,撇撇嘴,“怎么有人也不回应一声,害我摔一大跤……” “你就是沈芪贞?”一个声音有点熟悉。 沈芪贞闻言,抬头望去,只见白天见过的那个男子,正一脸严肃的站在自己家大门口,身后还带着几个家丁。 “怎么是你?”沈芪贞警惕退后几步,她偷瞄了一样,靠墙放在的门栓。 霍天麟顺着沈芪贞的视线,看到了门栓,冷哼,道,“你不必紧张,我不是来着找你麻烦的。” “那你来做什么?”沈芪贞对霍天麟的印象,真是糟透了,闹市驰马,嚣张跋扈,甚至妻子还未过世,他们家就开始张罗这续弦…… “你是沈芪贞就行,来人,带走!”霍天麟一挥手,上来两个家丁,就要架住沈芪贞。 正文 第10章 握住那只手 “你们想干什么!”沈芪贞大吼一声,镇住了来人,家丁门犹豫之际,沈芪贞一把抄起墙角的门栓,握在手里,“我警告你们,别过来!” 霍天麟一愣,随即黑了脸,“废物,让你们拿个女子都拿不住,怕什么!她手无缚鸡之力!” “少爷?什么力?”家丁二嘎歪着头,愣愣的望着沈芪贞手里孩童手臂粗的门栓,咽了咽口水。 霍天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废物!我是说,她连抓个鸡的力气都没有,你们怕什么,是不是要我亲自动手?!” 沈芪贞闻言,又将矛头调转,对着霍天麟,“你最好别过来,不然,棍子可不长眼!” 霍天麟剑眉一横,二话不说,踩着锃亮的黑马靴,就朝沈芪贞逼过来,他压根没把沈芪贞的威胁放在心上。 眼看着霍天麟铁青着脸朝自己走过来,沈芪贞慌了,她血冲脑门,一下子就扬起门栓朝霍天麟砸了过去。 “少爷!”二嘎等一声惊叫。 “哐当”一声,沈芪贞手里的门栓落了地,还在地上滚了两下,停在霍天麟的脚边。 霍天麟痛苦的捂着额头,沈芪贞吃惊捂住嘴,大家都僵在原地。 一个俊美冷对,怒气冲天,眉宇间还有一股猩红化作小小的溪流,从修长的骨节中间穿流而出,一个杏眼圆瞪,惊诧万分,粼光闪闪的眸子,仿佛揉碎了星河嵌入其中,四目相对,半晌没人说话。 “少……少爷!”二嘎冲过来,要看霍天麟的伤,却被霍天麟一把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了沈芪贞的胳膊。 沈芪贞醒神,怒道,“你想干嘛!” 霍天麟脸色青白,眉峰早已拧成一团,只是那猩红的色彩,闪在他玉色的侧脸上,让人觉得有一种荼毒妖冶的俊美。 “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我不去!”沈芪贞挣扎起来,想要摆脱霍天麟大掌的禁锢。 霍天麟恼羞成怒,用力一扯,差点吧沈芪贞带倒在地。沈芪贞踉跄着一头撞进霍天麟的怀里,好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我警告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打破了我的头,若你不想和你那个爹一样去蹲大牢,你就给我老实点!” 言罢,也不管沈芪贞乐不乐意,霍天麟拉起她就走,沈芪贞跌跌撞撞的,被他一路带着,出了双井巷。 “砰”沈芪贞被推进了大厅,她步子不稳,撞翻了一把椅子。 霍天麟摆摆手,众人都推下去,他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用白色的手帕捂住了额头。 沈芪贞揉着被他捏疼的手腕,一脸不服气,转身就要往外面走。 “站住!”霍天麟起身,“你想上哪去?你当我们霍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哼!不是我想来的,是你硬拉我来的!流氓,土匪!” “你!” 霍天麟气不过,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干什么!” 循声望去唐芸虎着脸,立在大厅前,冷着脸,瞧着他们。 霍天麟不予理睬,气鼓鼓的走到一边,背对着她。 唐芸见儿子仍旧抗拒,也不予理会,缓步走到沈芪贞跟前,“沈姑娘,对不住,家里有点急事,天麟才这般火急火燎的请了你来。” 沈芪贞冷笑,“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样的‘请’法。” “别给脸不要脸!谁请你!”霍天麟补充一句。 沈芪贞闻言,更是气恼。 唐芸走到霍天麟身边,一伸手,手指戳到了他的头上,咬牙切齿道,“你给我进去!再别给我添乱了!” 霍天麟瞪了一眼沈芪贞,负气进了内厢,大厅里,只剩唐云和沈芪贞。 “沈姑娘,今日请你来,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唐芸一摆手,下人上了茶,放在沈芪贞跟前,“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有意要你来我们家做天麟的续弦,只不过你提的要求,我也听说了。这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可是纲常规矩,只怕这条件……” “不答应也没事,在商言商,我能理解,谈不拢,我自会想别的办法,霍家也不缺钱,自然可以另聘合适的。” “什么?在商言商?你把自己当什么?又把霍家的诚意当什么?” 沈芪贞直直的看着唐芸,不卑不亢道,“老夫人,您不必生气,我沈芪贞家道中落,为救老父,走投无路,本就是豁出去了自己,虽然霍家名义上说是要聘续弦,说到底我和霍少爷也非旧相识,没有感情基础,倘若拿了聘礼的钱,那和卖了自己有什么区别?” 唐芸一时间被沈芪贞堵得没话说。 “霍老夫人,这事已经谈明白了,没事的话,我可以走了吧?” 唐芸急了,嗖的起身,“不行!” “怎么?我未曾欠霍家什么,却不得自由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唐芸的容色稍稍松懈,挤出个笑,“不是,不是续弦的事儿,如今咱家有件急事,要你帮忙,所以天麟才这么……‘请’了你来,实在对不住。” 见唐芸的态度如此缓和谦卑,沈芪贞一愣,“什么事?” 卧房,白洁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床头的那盏灯,光晕也变得微弱,霍天麟握着白洁的手,脸色淹没在黑暗里。 “哗啦”一声,门被推开了。 “滚,都给我滚出去!别打扰我们!”霍天麟歇斯底里。却没听见有脚步声离开,他抬起头,却见沈芪贞托着一盏清澈的琉璃明灯,站在房门前。 看到霍天麟脸上的泪痕,沈芪贞心下一颤。 原来男子到了情深之时,也会如此恸哭,所流的每一滴泪,都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吧。 “是我。”沈芪贞径直走过来,将琉璃灯放在桌上,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床上躺着的白洁,赫然映入沈芪贞的眼眸。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获得了人间的至亲至情,哪怕是命不久矣,此生也是足矣了吧。 “你……”霍天麟见到沈芪贞祥和的目光,淡淡的望着白洁,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沈芪贞见到霍天麟额头上那个伤疤,心中十分不安。 此刻,白洁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感应,竟缓缓睁开眼,嘴里喃喃道,“是不是沈家妹妹来了?” 沈芪贞醒神,上前,见到白洁微微扬起的手,不置可否。 那只手,纤细道让人惊讶,白皙的皮肤,即便是在病中,却也能窥见以前青春时的美好。 “妹妹……真的……是……你么!”白洁的手摇摇欲坠,沈芪贞不知何来的勇气,竟自然而然的,在它垂下前,握住了。 “……姐姐……是我。” 一言出,霍天麟和白洁的眼中,同时绽放出异样的光芒,却只有沈芪贞,淡定自若,仿佛命中注定,这只手,是她必然要握住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