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老村狼烟 老村狼烟 阿虎 我们村最高的山头上,冲天矗立着一门土炮,我爷爷说这口炮的年龄比他的爷爷都大,是义和团轰击八国联军的老家伙。 那年夏天,清秀的麦子日渐变得笨头笨脑。在一个知了喊破了嗓子的中午,爷爷请来了阴阳先生,喊叫着村子里的壮年人,把老炮炮口冲天,栽在山头上,好像山头上立着一个黑钢铜人。 随后,村子里开始推选炮手,炮手必须是掌握了火药爆炸原理的壮汉,负责用火药轰散冰雹。他一年的口粮大伙公摊。因此,炮手除了对天放炮,剩下的活就是吃饭拉屎,和脱产干部一样清闲。 我从学校里回家的时候,恰好村子里竞选炮手,我二哥在嫂子的怂恿下准备参选,他还没上台,爷爷的拐棍就抡了过来,他的脑门立刻肿起了一个黑包。 一声炮响把整个村子震得屁滚尿流。刘赶山从爆炸的烟云中走了出来,他的神态如同摧毁了敌人碉堡的爆破英雄。刘赶山看了看吓傻了的村民,轻轻弹掉了手指上的拉环。“一颗手榴弹能吓死人啊”。 刘赶山捡起爷爷掉落在地的拐杖,十分费劲的塞进老人家颤抖的手中。爷爷干枯的手指如同鸡爪子扣住了一根救命的枝条。 刘赶山遗憾的摇了摇头,“响声还是差了点,要不是过了爆破期,能把大伙的睾丸震破了”。 “还有谁想当炮手”?爷爷喊了十多遍,所有的人就跟栽进了泥土的木桩,迈不动步子。 刘赶山当仁不让地成了炮手。 黄昏时分,太阳的余晖红如猪血,炮山顶上举行严肃的炮手交接仪式,三个年过七旬的老汉把牛皮火药桶托在头顶。胡阴阳身披道袍,如同抽风的老山羊一样胡须乱抖,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猛然间,胡阴阳眯着的双眼射出寒光,他嚎叫一声,用木剑刺向一堆画着鬼符的黄纸,淡蓝色的火苗立刻吞噬了鬼符,纷飞的纸灰如万只黑蝶在空中翩然漫舞。几个壮汉踏尘而来,把一只公羊抬到了土炮前,屠夫扬起冷光四射的杀猪刀,捅向公羊的心窝,黑血顺着钢刀血槽喷射出来,浸红了土炮上裹着的白绫。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扯下白绫,缠绕在光着上身的刘赶山身上。刘赶山立马成了天神一样的金刚血人,浑身喷射着灼人血气,他踏着尘土跑到三个老人跟前,一把夺过牛皮火药筒,把半升火药灌在了土炮里,18个童年男子围着土炮,齐刷刷褪掉了裤子,平躺在地上,让18根男根和土炮一起直指云天。屠夫用山羊的心肝把十八根男根染成血色,刘赶山抢过火把,点燃了引线,一声彻天巨响,爆炸惊天动地,整个村庄打了个冷战。脸上涂满了羊血的刘赶山成了我们村的炮手。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家吃饭,一声惊雷几乎把饭碗震掉,我爷爷从炕头上滚落了下来,连滚带爬出了家门。黑云如同洪水一样翻滚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空阴森黑暗,冷风从树梢上窜了过来,刺得人小便失禁,牙根打颤。 一道电光把黑云斩成了两半,沉闷的响声仿佛从地底深处滚滚而来。爷爷一声怪叫,一把扯着我滚回了窑洞里。 一声巨大的爆炸从天劈落,院子里的百年老柳冒了一股青烟,抖动了一下,被惊雷拦腰劈成了两半。 爷爷发疯一样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两眼直勾勾望着炮山。 刘赶山扛着一包炸药冲上了炮山,他一把扯开炮口的破布,用牛角量好了炸药,填进了炮膛里。 “点火”爷爷发疯的咆哮着,“你他娘的快点火。 刘赶山飞快的用塑料布把剩下的火药包好,一脚踢进了旁边的老鼠洞里。随后,他用火药和棉花搓了一根导火索。 一声闷雷从山边传来,一道如鞭闪电,劈空抽向了炮山。 “完啦,刘赶山完啦”,爷爷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刘赶山飞快的拿起一块塑料布,塞住了炮口。他就势一滚,隐没在旁边的避雨洞里。 闪电把炮山的一棵枯树劈得成了一堆焦木。 由于受都塑料布的绝缘保护,闪电没有引燃炮膛里的炸药。 刘赶山钻出了山洞,他摸去了脸上的灰尘,回头望了望我们的村庄。 一块黑云悄悄压到了山头上,一座山一样的红云翻滚着向这里聚集,黑云和红云只要一摩擦,冰雹就会飞泻砸下。 爷爷张了张干枯的嘴巴,喊不出一个字来,他干瘪的舌头在瑟瑟发抖的嘴巴里来回抽斗,如同一只奄奄一息的死蛇,两只手死死扣着门框,眼睛都快被急火点燃了。 刘赶山装好了导火索,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悠然的抽了一口。 黑云和红云在山头马上就要汇合了,我已经感觉了刺骨的寒冷,这是冰雹即将落下的前兆。 “我日你先人”,爷爷带着哭腔破口大骂。“刘赶山,你个狗日的”。 一道闪电点亮了黑云的边缘,刘赶山迅速引燃了导火索,只见火光一闪,一声惊天巨响,我的小便喷射而出,屋檐上震落的瓦片把爷爷砸晕过去。 炮山一片火光,刘赶山和老炮消失在火光中。 黑云被火光冲开了一道口子,向两边翻滚。一阵冷风刮开了硝烟,刘赶山从硝烟中显现了出来,他悠闲的吸了一口香烟,两股青烟从他的鼻孔中徐徐涌出。 刘赶山一炮击败了冰雹。 这年的麦子算是从冰雹的手里夺了回来,填饱了肚子,日子过得斗转星移,转眼到了来年春天。 二叔掐了一个柳树芽子,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一股草腥味直冲鼻腔。二叔打了个喷嚏,脸上露出了一丝怪笑。 二叔把公驴牵到河水里冲刷干净,洗过澡的公驴身上和黑缎子一样闪烁着阳光,散发出雄壮的活力,二叔在公驴的后跨上一拍,公驴粗大如警棍一样的生殖器就会垂落下来。二叔抓过来细细审视一下,严肃对儿子说,“好好看着家,老子该出去挣钱啦”。 二叔给公驴脖子上挂上一串牛眼珠子一样的黑铜响铃,在公驴的额头上栓上一末红布,公驴的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皮带,这头公驴平时就和疯了一样,让二叔这么一武装,比平时威风了许多。二叔在院子里转着圈圈细细查看一番,好像母亲在阳光下打量即将出嫁的女儿。 公驴发出疯狂难听的叫声,驮着二叔绝尘而去。二叔在公驴的叫唤声中大声喊叫,“配种啦,配种啦,三道弯村的李勇强,劲大玩意儿长”。 经常在附近的村子里配种,我的二叔李勇强的名声传遍了十里八乡,听到他和公驴的嘶喊声,打算配种的人家早早地把母驴栓在大门口,公驴一见,发疯冲了过来。二叔死死扯着公驴的噘子,把公驴往这家的槽头上一栓,大大咧咧的走进了院子。主人赶紧把他请到炕上,好烟好酒好茶好肉好招待。又大声吆喝着子女赶紧给他家的公驴添草上料。二叔塞满了馒头的嘴巴大声喊叫着,“料要拌好,最好来碗炒黑豆。畜生和人一样,肚子填不饱,哪有配种的心思”。 听到公驴一声嚎叫,二叔李勇强把筷子一撂,放了一个能冲破裤裆的响屁,开始了正式工作。这家的主人把母驴牵到村口的打麦场上,李勇强一本正经地指挥着公驴和母驴交配。母驴对生人有点不太适应,毛着耳朵,绕着树桩跑圈圈,还冲着李勇强撂蹶子。围观的乡亲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冲二叔喊叫着:“李勇强,真是应了那句话,磨道里日驴一大转”。 二叔和公驴跟在母驴后面寻找机会,他们在打麦场上搞得尘土飞扬,二叔不停得唠叨,“真他妈的和婊子一样,明明是想干哪个事,还装什么正经”。折腾了老半天,母驴终于就范。 二叔擦了一把汗,他指着公驴对围观的人说,“方圆20里地,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条子吧,个头高,力量大,爷们,给你家也配上一个,你看这驴玩意,都赶上娃娃腿了”。 二叔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众人看来十分好笑,这让他有点恼火。二叔一把抽出公驴的玩意,“是爷们的掏出来比比看,谁的玩意要赶上它,我管谁叫爷爷”。 在哄笑声中,交配结束了,二叔拿出一根红线绳,栓在母驴的脖子上,“明年要产不下驴崽你找我”。有的人大喊,“找你顶个球用,又不是你配的种,找驴还差不多”。 李勇强嘿嘿一笑,主人就会拿出五元钱来,塞到他的手中。二叔在阳光下看了看脏糊糊五元钱的钞票,一甩腿跨上驴背,奔向了下一个母驴。 “公驴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二叔不止一次的告戒儿子。 一天下午,看到了公驴进村,我的老师来到了二叔的家里,正在喝酒的二叔光着脚从炕上跳了下来,他慌慌张张地在衣服上擦了擦经常握驴鞭的脏手,冲着老师李晓明伸了过去。我们的老师早就知道二叔的职业,他也曾碰见过二叔协助公驴交配的工作场面。李晓明老师并没有接应二叔那只热情的脏手,他回过头来严肃的对我们说,“你们不好好念书,难道将来干这个”? 李晓明老师挑一个凳子,弹了弹上面的灰尘,稳稳地坐在上面。 二叔大声呵斥着儿子从驴背上卸下了白酒和茶叶——这些都是别人送给他的礼品。二叔给老师倒了一碗酒,“55度的,来两口”,自己则抓着酒瓶直接捅进了嘴巴里。“烧,真他妈的够劲”。 “你怎么能让儿子辍学呢?”,我的老师讲明了来意。“这样下去,儿子不就和你一样了吗”? “喝酒”,李勇强把酒瓶碰向了老师的酒碗。老师小呡了一口,“你还想让儿子骑头公驴闯世界”?。“满上”,李世强又在老师的碗里倒满了酒。 一个老头牵着母驴找上门来,老头很生气的告诉李勇强“一年了,满满一年了,母驴连个屁也没有放,还驴驹呢”。 肚子里灌了半斤烧酒的李勇强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老汉,他被老汉气愤的表情逗笑了,李勇强拎着酒瓶指着老汉:“没怀上就没怀上,你悄悄拉来我给你重配就是了,不就一驴球的事吗,嗓门那么大干啥”。 李勇强灌了一口酒,“球大点事,球大点事,母驴没怀上,不耽误你抱孙子”。李勇强拉着老汉的胳膊进了窑洞,“喝一盅”。李勇强指着母驴对儿子说,“你他娘的上手呀,家门口的生意,还要老子亲自动手,你没看见我在喝酒吗”?他和老师又碰了一大碗。 李晓明老师说了半天,李勇强只管望嘴里灌酒,李老师一看李勇强听不进去,匆忙结束了这次家访。满脸通红的李勇强拉着老师走出了窑洞,酒精烧的他的嘴巴有些变形,舌头不停在里面叨咕,说的什么话一句也听不清楚。 儿子正在摆弄着驴鞭和一只母驴交配,他的个头显然不够,怎么也不能把驴鞭放到应该去的地方,我的兄弟累得满头大汗。公驴比他更着急,蹄子踩到了他的脚上,我的兄弟叫唤了一声,抱着脚在院子里跳了起来。 老汉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娃的手脚不麻利,不像你的种”。 恼怒的二叔灌了一口酒,他用酒瓶指着儿子,大声地呵斥,“再高点,你把驴球再抬高点”。看到儿子仍然无法按照自己的指令完成辅助公驴的交配,李勇强跳了过来,一脚踹开儿子,“他妈的,吃了十年饭,连个驴球都抬不起”。 李勇强自己抓起了驴鞭,把儿子扯到了跟前,现场教学:“用劲要巧一点,就这么点事,这下懂了吧”。 李勇强自豪得回过头来,他对老汉大声喊叫:“明年再要怀不上崽,就是你个老鬼给驴吃了避孕药,故意倒我的行市”。 我的老师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你怎么能给孩子教这些呢?” 老师的话显然影响了二叔的情绪,他没有回应老师的话,当母驴的主人把五元钱递到他的手上时,二叔狠狠灌了一口酒。 李勇强醉眼惺忪的打量着民办教师李晓明,“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二十五元”。我的老师自豪的说。 “我的驴球动五次就够了”,李勇强伸直了五个手指头,认真的说“就五次”。 我的老师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二叔家,他像一片落叶一样被二叔秋风般的话语扫出了院子。“脑袋里不就装了几个字吗,神气个球,还不如个驴球值钱”。二叔看着老师的背影,大声地训斥着儿子。“记住,老子死了以后你就多养几头公驴,有几根驴球,就有几根金条”。 正文 第2章 老村狼烟 炮手刘赶山保持了军人终于职守的品质,夏天一到,就卷着铺盖上了炮山。撂着老婆王彩云一个人守活寡。只有一条狗陪着她。 村里人都说,“刘赶山放炮养家,王彩云养狗糊口”。 一天早晨,王彩云起了个大早,她挠了挠狗脖子上的一圈白毛,指了指树林的方向。白脖子狗显然领会了主人的意图,悄悄地潜进了树林。 这条狗经常捕捉兔子,对兔子的生活习性烂熟于心。白脖子狗细心的查看了一下沾在树茬上的兔毛,嗅了嗅周围的草丛,一条露珠打湿的小道引起了白脖子狗的注意,这条小道隐藏在蒿草下面,大清早,地面的湿度应该是一样的,而这条小道象撒过了水一样精湿,显然是动物结队通过的时候,碰落了草丛的露珠。 白脖子狗树起耳朵,测了测风向,细心的查看了一下草丛倒伏的方向,它象捕捉到了珍贵线索的侦察员一样,得意的裂了一下狗嘴。 白脖子狗一个弹射离开了小道,这样它就不容易破坏现场,留下气味引起猎物的警觉。 它在一堆蒿草里睡了一个安静的回笼觉,太阳已经爬上了枝头,几只苍蝇在它的耳边鸣叫,草丛上的露珠一个个蒸发了。白脖子狗伸了一个懒腰,回头望了望家的方向,主人王彩云已经梳洗完毕,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一股炊烟在窑洞顶端袅袅升起。 白脖子狗开始行动了,它顺着小道向山坡上找去,它寻找的时候鼻子始终不离地面,爪子每一次着地都十分小心,生怕踩在地雷上一样。 在一个丛草掩埋的树桩下面,白脖子狗发现了一个洞,凭它多年的狩猎经验,这应该是一个兔子窝。 白脖子狗抬头看了看太阳,快到中午了,外出觅食的兔子应该快回来了。白脖子狗在树桩附近潜伏了下来。 没过多久,草丛上方出现了一对兔子的耳朵,如同归航的船帆一样悄然无声,又如潜水艇伸出水面的潜望镜一样捕捉着周围的情况。 白脖子狗连眼皮都没有抬,它知道,这是一条探路的兔子,这种兔子是一群兔中最为健壮最为狡猾的家伙,一有风吹草动,它可以弹射出好几米,这样的兔子连老鹰都不敢轻易下爪,像狗这样的二流猎手只有跟在后面吃屁的份。 白脖子狗舔了舔锋利的爪子,它知道,只要这只兔子探完路,发出安全的信号,后面的潜伏的兔群就会通过这条小道。 打先锋的公兔突然跳上了树桩,两只后爪直立了起来,增加高度、观察周围的情况。 白脖子狗赶紧缩了缩脖子,兔先锋感觉到没有什么危险,它站立在树桩上叫了一声。 令白脖子狗惊讶的是,兔嘴里竟然发出了蟋蟀的叫声,这是它狩猎以来第一次听到。没过多久,远处的草丛开始抖动,十几只吃饱喝足的野兔排着队回家了,几只小野兔欢快地奔跑在前面,互相打闹着。 出击的时机到了,白脖子狗深吸了一口气,崩紧了后腿,爪子深深杀进了土里。在它即将发起致命一击的时候,没想到把一只飞到鼻子边上的蚊虫吸进了鼻腔。白脖子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兔先锋发出了一声警戒的嚎叫,就像拉响了防空警报。兔群像挨了炸弹一样四处逃窜。白脖子狗如同鱼雷一样发射了出去,它准确地冲向了几条小兔的逃跑路线。 几只小兔还沉浸在玩耍的喜悦中,根本无法应付突发的危险,当它们看到高大的狗影从空而降的时候,早就惊吓的呆在了原地。就在狗爪即将打在兔崽子头上的关键时刻,一条灰影像炮弹一样从侧面发射过来,撞在了毫无防备的狗头上,撞的白脖子狗眼冒金星,它机敏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发现先锋兔站在它的面前,准备发动第二轮攻击。另外几只大兔子用嘴叼着惊呆的小兔滚下了山坡。 白脖子狗故意做了个追击小兔的姿势,先锋兔果然中了它的诡计,这只兔子和上次一样对它发动了突然袭击,白脖子狗猛然倒在地上,当兔子凌空跃过的瞬间,白脖子狗伸出利爪,顺着野兔的胸膛划了过去,野兔的肠子挂在了一个树枝上,它挣扎着做了最后的一次奔跑,扯断了肠子。白脖子狗摇了摇头,它看了看草丛,一切风平浪静。 月亮爬上山坡的时候,忠于职守的刘赶山在炮山上观察风向,嗅着空气中冰雹的味道。 哪天恰逢七月十五,月亮如同轮盘悬挂当空,二叔不知从那里捣鼓来了一瓶发油,他象搅拌稻种一样,把一瓶发油全部倒在了头上,这使他的头发看起来跟牛舔了一样,活脱脱一副汉奸大金牙的形象。 二叔含糊不清的唠叨了一句,算是给儿子打过招呼了,他象一只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样跳出了门槛。 二叔今晚的怪异举动,让我万分惊讶,我和弟弟使了个眼色,悄悄尾随着二叔出了村子。 在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二叔努力搜索着学过的几句唐诗,不幸的是,他所吟诵的唐诗没有一句完整,但这并不影响二叔的情绪,他在三道湾村的土路上走的是那样的写意。 二叔的发油使村道上飘飞着梨花的芬芳,吸引了无数的蚊虫在他的头顶盘旋,几只蝙蝠在二叔的头上来回俯冲,捕捉着丰盛的美餐。 二叔甩了一下头发,他的笑脸面对着月亮的时候,如同成熟的向日葵那样灿烂。二叔光顾了欣赏月亮,一脚踩到了牛屎上,仰面朝天摔了下去。 我和弟弟紧张的都快叫了出来,令人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就二叔的头就要撞地的一瞬间,他在半空中轻盈的一扭腰身,单掌着地,稳稳的撑住了将要倒地的身体,动作和身法酷似《海灯法师》的二指禅功。 二叔并没有急于起身,他被两个打架的屎壳郎吸引住了,二叔拿起了一只屎壳郎,放在指尖,看着屎壳郎远远的飞去。然后怪腔怪调的唱了一曲陕北民歌《兰花花》。 我和弟弟惊讶万分,嘴脏如茅厕的二叔今天为什么如此摸样,难道是被鬼迷惑了不成。我和弟弟心惊肉跳的跟在后面。 二叔的目的地最终定位在王彩云的门前。 正文 第3章 单刀赴会 二叔轻轻扣击着王彩云家的门板,这个平日里踢破人家门板的人,今天突然变得像个李晓明老师那样文雅。他敲门的时候,就象小心的弹奏着一架古筝。 王彩云家的灯亮了,门缝中射出的灯光把二叔的笑脸切割成了几条,显得有些狰狞。王彩云没有理会,二叔仍然努力的敲着。 这时候,我发现二叔突然变得及其绅士,他谦恭的侯在王彩云家的门外,见里面没有动静,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看看月亮,然后像李晓明老师那样,文质彬彬的敲击一下王彩云家的门板。 半个小时左右,执著的二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崭新的红头巾,从王彩云家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王彩云家的门开了,灯光泻在了二叔身上,二叔摸了一下头发,冲里边尴尬的笑了笑,当二叔刚要进门的时候,白脖子狗一个鱼跃,它如同一颗发射的鱼雷,把二叔撞出了好几米。 令我万分惊讶的是,二叔突然遭遇白脖子狗的偷袭,并没有乱了方寸,他在倒地的时候,就势操起了顶门杠,砸在狗头上。 白脖子狗显然没有想到二叔有这样的身手,二叔对它的头部打击使白脖子狗的思维出现了短路,下一步的袭击计划完全丧失。 二叔乘白脖子狗发懵的短暂时机,从地上弹射起来,冲向了王彩云半掩的窑门。 王彩云睡眼惺忪,她冲二叔笑了一下,这使二叔英气豪发,当他身子将要闪进门槛的时候,王彩云端起早就准备好尿盆,冲二叔劈头盖脸倒了过来。 尿液呛的二叔几乎咽气,罩在头上的尿盆子使他丧失了视野。白脖子狗抓紧战机,冲二叔反扑了过来。二叔被尿液滑倒了,他倒下的瞬间,尿盆恰好脱落了下来,砸在狗头上。二叔再一次捕捉到了战机,他准备第二次冲进王彩云家门的时候,她看见王彩云冲他娇媚的一笑,冲他亮了亮粗大的顶门杠。 二叔镇静地分辨了一下方向,顺着来路撒腿狂奔,那条狗猛如凶狼,紧紧追踪着逃跑的二叔,极度惊吓的二叔在清冷的月光中像风一样前行,他的两条臂膀快速的来回抽动,就像连接机器活塞的牵引杆,把动力输送到了两条肌肉发达的腿上。二叔轻巧的越过了水沟,跨过了山梁,月光把他矫健的身影投射到了三道弯村的土地上,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留给三道弯村最美的身影。 当二叔穿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听到后面没有了什么声响,二叔大口的喘着气,挥了一把汗水,准备抽上一锅旱烟。 二叔显然低估了那只狗的奔跑能力,他刚要蹲下的时候,感觉到一个热糊糊的东西从屁股后面顶进了裤裆,这只狗把长矛一样的狗嘴戳进了二叔的裤裆里。二叔急中生智,他回过已经点燃的旱烟锅,冲狗的鼻尖一点,发烫的旱烟锅烫得狗打了一个喷嚏。二叔抽身狂奔,紧追其后的狗每次试图把嘴伸进他的裤裆,但都被他急速奔跑的脚后跟击退了。当狗准备咬断二叔的脖子时,二叔慌忙跳进了一个土坑里,狗终于停止了进攻,二叔回过气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开了裤带,他在裆里抓了一把后突然大笑了起来。 二叔紧紧抓住裆里的玩意,在祖坟上磕了三个响头,他在深夜里放声大哭,“爷爷呀,根还在,根还在”。 这个老男人的哭声在深夜里丑陋无比,它让沉睡的夜晚打了一个忧伤的冷颤。 昨晚的一场亡命狂奔几乎要了二叔的老命,太阳升起来一杆子高,他还像公猪一样扯呼大睡。公驴每次发出了一声嘶叫,二叔条件反射般的蹬了一下腿。 二叔的脚刚摸出门槛,恰好踩在一坨鸡屎上,一屁股滑坐在地上。二叔搓着眼屎破口大骂,“真他娘的倒了血霉,这男人要是粘上了骚狐狸尿,连母鸡都敢日鬼你”。 这一摔把二叔彻底摔醒了,他抹去了一坨眼屎,发现驴圈旁围了一圈人。二叔以为是上门配种的客户,他兴奋的唾沫星子四处喷射。 “他娘的,倒完大霉必撞大运,今天算是发大财了,生意都做到家门口啦”。 公驴就像歌星一样在里面扯着嗓子吼叫,围观的人发出了阵阵惊讶的尖叫。二叔难过的摇了摇脑袋,“真他娘的越活越糊涂,在农村混了一辈子,竟然在驴球上看稀奇”。 “没见过驴球呀”,二叔掰开两个人的肩膀。等他看见公驴的时候。一股冷气冲上了脊梁,公驴的蹄子上,竟然栓了一个黑糊糊的炸弹。 二叔紧急撤退,胳膊肘顶翻了几个人,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蹄腕子上突然多出这么个玩意,公驴感觉到阵阵发痒,不停的乱踢乱叫。二叔紧张的裂着大嘴,啊啊乱叫。 公驴是二叔的全部家产,是他后半生的依靠,要是炸弹一响,二叔的这辈子也就完了。 炸弹怎么会跑到公驴的蹄子上。我的老师李晓明适时的赶到了现场,他短暂的思索了一下,就得出了结论:一,炸弹不是二叔栓上去的,除非二叔脑子被驴踢了;二,炸弹也不是驴栓的,只能是外人栓的,说的准确一点,是二叔的仇人栓的;第三,这个仇人不是一般的仇人,只能是一个懂得制造炸弹的人。那么,三道湾村谁会造炸弹呢?”李晓明老师像启发我们回答问题一样,一脸的迷惑。 “刘赶山”大家齐声抢答。 “那么,大家认真想一想,刘赶山为什么要往李勇强的驴蹄子上栓炸弹呢?”李晓明老师继续启发“为什么呢”? 大家全把疑惑的目光集中到二叔身上。 二叔嘴里不知唠叨着什么,他找来了一把剪刀,颤颤惊惊的摸到公驴的蹄子跟前,三根电线把炸弹和公驴的蹄子牢牢固定在一起。二叔发抖的剪刀刚凑向了电线。 “你是先剪红线呢,还是先剪白线”,李晓明老师一再提醒二叔,“也许黑线是安全的”。 二叔的剪刀伸到了黑线。 “最危险的也许是最安全的”李晓明老师突然改了主意“红线看似最危险,其实最安全” 二叔的剪刀艰难的凑到了红线前。 “也许是白线”,李晓明老师又一次改了主意。二叔可怜巴巴的回过头来,他脸上汗水如洗,如同抹了一层猪油。胸前糊了一团驴屎,几只苍蝇在他的眼前狂飞乱舞,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二叔几乎用哀求的眼睛看着李晓明老师。 “脑袋里装几个字不如驴球值钱,你不看驴球,看我脸干嘛”,李晓明老师对二叔的神态很不耐烦。 二叔一下子跪在李晓明老师的跟前。 李晓明老师背着双手,围着公驴踱了一圈步,“办法有了”,李晓明老师大喊了一声。二叔赶紧把剪刀对准了炸弹。 “把剪刀放下”。李晓明老师喝令二叔放下了凶器。他像个现场总指挥一样,冲二叔招了招手。 二叔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李晓明老师意味深长的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二叔的脖子慢慢拧向了炮山的方向。 刘赶山正坐在山顶,唱着雄壮的革命歌曲。 正文 第4章 大便的证明 二叔拎着两瓶酒,顺手抓了一只活鸡,跑向了炮山的方向。二叔捏着鸡脖子,挣扎的母鸡翅膀乱拍,鸡毛飞舞,这使二叔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那样难看。 我和弟弟悄悄跟在后面,等待观赏令人激动的场面。 二叔急促的脚步在河边停了下来,他洗去了头发上的灰尘和满身驴粪。坐在河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 中午的阳光能烤破脸皮,二叔竟然眯缝着眼睛,扬起了脸来,安静的像个坐禅修炼的老僧,他的这幅嘴脸让我万分惊讶。 烈日炎炎的盛夏中午,刘云山仍然在炮山顶上忘我的歌唱,歌声顺着山风,掠过了静静的树梢,穿过了淙淙河水,震荡着二叔的耳膜。 二叔仿佛听懂了歌声,他缓缓拿起了酒瓶,咬开了瓶盖,舒畅的灌了一大口酒。酒精被二叔强劲的心脏,压迫到了兴奋的每一个细小的神经。二叔猛然干咳了两声,吼起了秦腔。 二叔唱的是《金沙滩》,内容是精忠杨家将血战的故事,而刘赶山唱的是《打靶归来》。多年以后,我常回想起这一幕,那个烈日当空的中午,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调子竟然是如此搭配。 二叔唱到兴起,挥舞酒瓶当作大刀,在河水中摆开了招势。在戏文里,杨令公的大刀砍向的是敌人,而二叔则把酒瓶始终对着自己的嘴巴。他喝酒时的含混不清的唱腔,如同疯子一样嚷嚷,令我遗憾的是,当二叔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的时候,被石头绊到在河水里。这使他像个落水狗一样落魄。 刘赶山突然停止了歌唱,吹起了孤独的笛子。一个肌肉劲爆的男人,在一座孤零零的山上,靠着一口百年老炮吹笛的影像至今刀刻在我的记忆里。这支悲凉的笛声穿越了农村死一般的寂静,在冰冷的河水里激起了阵阵动荡的波纹,涟漪推着一片枯黄的落叶渐渐靠岸。 二叔依然沉醉在河水里,当我扶起他的时候,这个落魄的男人满脸是水,他慌张的用手遮挡着发红的眼圈,我看到一滴泪水从二叔干涸的眼睑里渗出来,无声的跌落在河水里。 面对打算看热闹的人群,二叔像个绅士一样微笑着摆了摆手,“赶紧回家收麦子吧”。二叔耐心的给他们解释,“不就一根驴球吗,老子舍得起,炸掉一根,老子明年再养一头驴不就有了”。 二叔自豪的对自己的话做了进一步解释。“我不能为了一根驴球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二叔冲疑惑的乡亲们挥了挥手,“这是气节”。 二叔偷偷抽了一把杀猪刀,圈在衣服里,他刚要跨出门的时候,一把剪刀顶在了他的喉结上,是王彩云。在二叔惊讶的眼神中,王彩云把玩着剪刀,就像一个充满自信的枪手把玩着手枪,王彩云一刀剪断了公驴蹄子上的电线,把那个黑糊糊的东西扔到了厕所里。 二叔凑上去看了看,这是一个自制的炸弹玩具,出自农村孩子的手笔。 李永强和刘赶山的演出草草收场,我们村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然而,一桩怪事又搅得人心烦意乱,十几只鸡突然在一个夜晚消失的无影无踪。发生了如此大案,村长立即组织侦破组,见过世面的李永强成了第一探员。 当天下午,二叔就发现了线索,他冒着熏天臭气,在王彩云家的茅厕里掏出了一堆鸡毛。王彩云瞪着二叔尴尬的老脸,没有过多的解释。二叔立刻来了精神,他鼓动着丢鸡的农户,闯进王彩云的家里仔细搜查。 二叔打开了王彩云出阁时的箱子,他一件一件的翻着王彩云年轻时的衣服,一阵独特的气味直冲二叔的鼻腔,他粗大的喉结蠕动了几下,脖子上的青筋逐渐暴起,额头渗出了一层汗珠。二叔喘着粗气,他贪婪的大手从箱底慢慢扯出了一件东西,是一个绣着山菊花的红肚兜。这枚山菊花在红色的背景上狂野绽放,释放出了震颤人心的诱惑。二叔咽了一口浓重的唾沫,抓住红肚兜的手如同电击般的剧烈颤抖。这使我想起了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时,深受帕金森症折磨的美国拳王阿里点燃圣火的那一刻。 二叔用绝望的眼神看着王彩云。 王彩云一把夺过肚兜,拦住了准备开溜的二叔和村长。王彩云大声对着乡亲们喊叫,“今天上门找事的都是男人,你们都是裤裆里带家伙的,咱们今天得把话说清楚了,你们刚刚搜查过,我王彩云是不是偷鸡贼”? 村长一看形式不妙,嘴巴抽动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村长官再小,完全掌握了金蝉脱壳的本领,他立马把战火引到了二叔这边,“大家先静一静,先请李永强同志说几句,毕竟是他先发现的鸡毛”。 失主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二叔的脸上,二叔活了半辈子,光和驴打交道了,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他清了清嗓子,像个警察一样反问王彩云,“你要是吃到了肚子里,我们能搜到个球呀”。 王彩云一把抽出裤带,在二叔的眼前晃了一下。二叔如同被蛇咬了一口,跳出了院子,他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王彩云跟着追出了院子,走进了围观的人群。这个发怒的女人一把褪掉了裤子,当众拉了一泡屎。 王彩云扯着二叔的袖子,把他拽到了大便前。这个怒火燃烧的女人揪着二叔乱糟糟的头发,“把你的狗脸贴在老娘的屎上,看仔细了,你在里面要找出一点鸡肉渣子来,这泡屎我当着你们的面吃下去,要是找不到,你狗日的李永强要是不吃,老娘就跟你玩命”。 二叔挣脱了王彩云,翻身骑上公驴,绝尘而去。 王彩云用一泡屎粉碎了二叔的阴谋,洗刷了自己的清白。 村长到底是见多识广,他很快稳定住了慌乱的情绪,他从王彩云的大便中受到了启发,村长对着盛气凌人的王彩云说“消消气、消消气”,村长指着白脖子狗说,“它要能当众拉泡屎的话,你们俩就彻底清白啦”。 村长如同一名老道的狙击手,他突然出膛的这粒冷枪把狂傲的王彩云打楞了,王彩云可以用拉屎洗刷自己的清白,狗屎落地的时候却有很多的未知因素。万一白脖子狗昨天晚上吃了野鸡,屎里面只要有一根鸡毛,单靠她和一张狗嘴显然不是三道湾村80张嘴的对手。 王彩云做了一个手势,白脖子狗飞窜上了院墙,消失在了丛林中。 “这是畏罪潜逃”,村长对王彩云严肃的说,“赶紧让白脖子狗自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二叔不知什么时候又杀了个回马枪,他跟在后面催了一板,“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王寡妇轻蔑的瞪了一眼村长,她把一口热辣辣的唾沫吐到了二叔的脸上。 在村长的部署下,追捕偷鸡嫌疑犯——白脖子狗的行动立即展开。 村长在养鸡户中集资了两百多块钱,买了一把上好的猎枪,他要亲自带领二叔把白脖子狗缉拿归案。临行前,二叔和村长庄严宣誓,“不杀恶狗,誓不回村”。 冷清的月亮爬上了丛林的树梢,树木的枝条把月光切成了碎片,洒落在村长的脸上,使村长的脸显得十分狰狞,如同挂在墙角的一颗猪头。 二叔一回头,村长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鬼火一样的磷光。二叔感觉阵阵凉气窜上后背,蝙蝠无声无息的从林间划过,猫头鹰偶尔的一声哭叫,使他们打一个冷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二叔紧张的连屎也憋不住了,他怕臭味影响了村里的首长,强忍着黑夜的恐惧,爬向了一个茂密的草丛。他抬头望了望月亮,发现明亮的月亮边上渗出了猩红的血色,他心里一颤,想起了他爷爷,想起了我曾祖父留给村里的一段传奇。 正文 第5章 黑头青狼 那一年是民国六年,二叔的爷爷曾在当地的县城里做参议,他哪天回家过六十大寿。从二叔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用简单的思维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我的曾祖父戴着一顶黑沿礼帽,骑着一头雄壮的骡子回到了他的家乡——三道湾村,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背着长枪的卫兵。我的曾祖父脸上和结了冰一样严肃,他冷冷的看着这条走了60年的村道:60年对一个山村的道路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而对我的曾祖父来说,这条村道曾经牵引着他走向了青壮年的美好时光,现在则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了墓穴,流逝的时光往往把美好的事物变成了对立的两面。 这个三道湾村最大的人物平常很少说话,他作官以后,说的话就更少了,他留给三道湾村村民最深的影象就是无声的流泪。 乡亲们告诉我,曾祖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祖坟上去,靠着祖先的墓碑,放声大哭,我曾祖父的痛哭和一头老山羊一样,让山村充满了莫名的伤感。 傍晚的时候,贺寿的仪式正式开始了,几个手脚利索的小伙子把一头肥壮的绵羊抬到祖先的供桌前,曾祖父对着羊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他点燃了一柱长香,在羊头上环绕了三圈,然后给羊行了一个叩头大礼。 两个小伙子一刀拉开绵羊的胸膛,绵羊痉挛不止,小伙子撕落羊皮,一刀斩断还在叫唤的羊头。一个全身披红的童男子迅速抱起羊头,悬挂在村口的那棵老柳树上。那个血腥男童就是二叔。 院子里挤满了三道湾村的80户老少爷们,曾祖父命令卫兵打开上好的烧酒,80碗烧酒齐端起来,曾祖父端起酒碗,泪流满面。 曾祖父把一碗酒撒向了天空,他仰脸看着晶莹的酒珠飞向了夜空,月亮把酒珠照射的晶莹发光,这些酒珠撒落下来,砸在曾祖父的脸上,酒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使曾祖父的脸和遭受了冷雨抽打一样,狼狈不堪。 曾祖父端了一碗酒,他沙哑着嗓子一声大喊,“敬天地父母”,80口大碗一碰,酒干见底。 曾祖父拿出了一箱袁大头,散落在空中,二叔曾对我回忆说,一大箱子的袁大头,曾祖父撒起来就象撒种子那么潇洒。 “我当时忙了挂羊头了,一个大子儿没捡着”,二叔到现在说起这件事来都十分惋惜,“一箱子的袁大头啊,就这么撒没了,我日他先人”。 孩子们挣相抢钱,他们快乐的呼喊使孤寂的夜晚十分生动,曾祖父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意,他微笑着看了看明月独行的天空。 笑脸冻僵在曾祖父的脸上,人们发现曾祖父的脸色逐渐发紫,再由紫色变成了血红色。 人们顺着曾祖父的目光冲天上一看,一轮明月变成了赤红色。 红月亮——灾祸就要在村子里降临了! 曾祖父平静的给祖先上了一柱香,他看着天上的红月,嘴里不停的唠叨着什么,两个卫兵也忙着喝酒,全然没有理会走出了院子的曾祖父。 曾祖父在红月亮的照射下,忧伤的走到了村口,他望了望挂在树头上的羊头,望了望天空的赤色圆月,无奈的摇了摇头, 山林里的群狼被羊头的血腥气吸引,潜伏到了村口的草丛里。那头青色的头狼爬上了柳树,它头顶悬挂在那里的羊头,伪装起来,观察着村里的动静。50多头饿着肚子的野狼潜伏在沟道里,耐心的等待杀戮的时机。 一阵冷风吹过,曾祖父感觉有点异常,他回头看了看还在滴血的羊头,他看到了一双恶狼的眼睛,曾祖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嚎叫了一声“狼”!凄惨的叫声惊落了80口酒碗。 两个卫兵迅速把20多坛烈酒倒在家具上,燃起了一片火海,布好了火阵。 祖父报警的回音还没有完全消失,群狼已经杀到了家门口,两个卫兵把所有的人都圈在火阵里,他们命令青壮男子手执棍棒,准备迎战。 卡着曾祖父喉咙的是一只青色的黑头公狼,50多头狼紧紧跟在它的后面。 黑头公狼放下了曾祖父,它指挥着两只精干的灰狼带队封锁了村口所有的出路。黑头公狼看到卫兵手中的枪,它把曾祖父放在地上。 曾祖父竟然坐了起来,他幽雅的摸了一下脖子,擦干了脸上的血迹,曾祖父叹了一口气。好多村民后来回忆,曾祖父的叹气声好象从深井底下传来的,沉重冰冷。 黑头公狼害怕遭受卫兵的冷枪,它埋伏在曾祖父的身后,用狼才能听懂的嚎叫布置着袭击计划。 13头公狼分别窜向了其他村民的家里,三道湾村的村民心里一惊,男人们忙着在这里喝酒了,家里只留下了老婆孩子,根本无法应付狼群的袭击。 人群开始失控,乱成了一团,准备各自回家救命。 常年作战的卫兵心里清楚,这是狼的分兵之计,它们就等着人们各自作战的时候,一一击破。 卫兵冲天开了两枪,刺耳的枪声划破了恐怖的夜晚。纷乱的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一个卫兵跳上了桌子,他对三道湾村的青壮年说,狼群不会袭击妇女和孩子,平时打狼的都是小伙子,它们这次倾巢出动的主要目的是要我们的命。 卫兵指挥的时候,奄奄一息的曾祖父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众人证明了卫兵的判断,人们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放松了一点。 二叔告诉我,曾祖父留给他的影象如同石像,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使村民感觉到他的热血奔流。 一阵山羊的惨叫声划破了夜空。分头出击的狼群叼回了几十只羊,齐刷刷摆放在祖父跟前,祖父和羊成了群狼的俘虏。 曾祖父耐心的用手摸着惊恐的羊头,他努力使被死亡恐惧的羊群安静下来,曾祖父用手堵在最小的一只山羊脖子上的血窟窿,这使他平日握笔的手和屠夫的手一样血腥。 小山羊的血越流越多,它的眼睛在月光下逐渐消失了生动,曾祖父的眼睛里滑落了两行红色的眼泪,年幼的二叔抬头一看,月色如血。 卫兵让几个壮汉拿着火把站在最前排,他和另一名卫兵交换了一下手语,准备解救曾祖父。 曾祖父冲他们不停的打着手势,两个卫兵让人们赶紧撤回窑洞,当二叔随着人流跌跌撞撞的挤进窑洞的时候,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突然塌陷了下去,几十个狼头突然蹦射了出来,两个最后掩护的士兵被突然从地下冒狼群拖下了地洞。 原来狼群故意麻痹了人们的注意力,偷偷在地下挖了一条偷袭的地道,要不是曾祖父用作战的手语告诉卫兵,三道湾村不可避免要遭受一场空前的杀戮。 黑头青狼仰天一声长嚎,叼起曾祖父,带这狼群消失在山林中。 有人说,曾祖父被狼拖回山林,连骨头都吃掉了, 有人说,曾祖父后半生成仙了,他被狼请去做了军师。 想到这些,拉屎的二叔浑身发抖,在黑暗中摸来抹去,希望找到一块自卫的武器,幸好,他的眼前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二叔把这块石头拿到月光下一看,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屎上。 红月亮把这块石头照得发亮,给这块石头镀上了一层血色,还原了它的本来面目,这是一个死人的头盖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充满了忧伤,那是曾祖父的眼睛。 正文 第6章 深林鬼影 夜晚的丛林和坟墓一样阴森恐怖,枯树的干枝在月光下和死人手一样绞和在一起,编制了一张死亡之网,把二叔牢牢的罩在里面。 一股冷风声分开了草丛,白脖子狗好象从月光里穿行到了父亲刚才拉屎的地方,它对着那个头盖骨嗅了一会儿,白脖子狗抬头望着月亮,把嘴贴在地面上低沉地呼唤着,发出了呜呜的鸣叫,如同一个老年丧子的妇女的哭声,白脖子狗叫凄惨低沉,好象从地底下传来,二叔听起来十分很熟悉,这那里是狗叫,分明是狼嚎。 二叔觉得眼前的白光一闪,一只白色的母狼出现在了草丛里,它身上反射的红色月光让父亲手脚发凉,白脖子狗和白狼互相添了添嘴巴,又互相闻了闻尾部,他们开始亲密地交配。 母狼冲着月亮长吟了一声,几十条狼好象从地下冒出来了一样,他们跟着母狼杀向了三道弯村。二叔惊恐万状的眼睛好象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个身影骑在一只黑头青狼的身上,指挥着群狼杀向了三道湾村。 “这个黑影是你曾祖父”,二叔后来十分肯定的对我说。“你曾祖父绝对成狼精了” 狼群又一次杀进了三道湾村。 这阵已经是子夜时分,三道湾村正处在甜蜜的梦境里,二叔顺着一条小道奔袭,他们想把救命的信息尽快传送到村里。 脚步轻快的二叔越过了一个山湾,突然看见一个老头走在前面。二叔顾不上气喘吁吁的村长,摔开步子追赶老人。二叔那时候三十多岁,行走起来脚步生风,无论他跑的多么快,就是追不上前面这个蹒跚行走的老人。二叔追得紧,前面的人也加快了速度,二叔走得慢,前面的人好象故意磨蹭着等他。 一丝恐惧掠过了二叔的大脑,种种鬼故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二叔停下了惊恐的脚步,他喊了一声村长,山谷里传了他孤单恐惧的回声。 冷汗渗透了二叔的脊梁,他打了一个冷战,二叔看了看星空,判断出了方向,他被前面的黑影带向了一个古堡。 黑影慢慢回过头来,二叔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对,是曾祖父的脸,30多年过去了,曾祖父的脸还是和他死前冰冻一样寒冷。 二叔把头埋在曾祖父的手里,眼泪如同冰块融化的水滴,打湿了曾祖父的手。曾祖父回头望了望天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二叔看了看曾祖父的脸,又望了望家的方向。他的目光充满了留恋和惋惜。 二叔怀疑的眼神紧盯着曾祖父,他想从曾祖父那里寻找他是生是死的准确答案。 曾祖父从怀里拿出了一口大碗,二叔清楚的记得,那是曾祖父临死前的酒碗,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曾祖父喝了一口酒,看了看逐渐漆黑的夜空。这个沉闷的老人不停的喝着酒,夜空中的萤火虫落在了他的酒碗上,照亮了曾祖父忧伤的眼睛。 “你还是回去吧,死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你的死亡就象冒了一股屁一样的青烟”,曾祖父对二叔说。“我对我自己充满了失望,但对你们失望更让我失望致极”。 看了看二叔惊讶的嘴巴,一滴冰一样的眼泪从曾祖父干涩的眼睛里滑落。“死亡了以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才清楚的审视了对岸,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生的世界,细细测量我走过的路,我对命运有了更深的理解,但一切都妄若青烟,伴随我的只有自己的失望和无奈的叹息,我一生下来就决定了一切,此岸也好,彼岸也罢。” 曾祖父又喝了一口酒,“酒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东西,酒到我的肚子里就变成了倾诉感情的泪水,他让我活着的时候不再孤单” “我小的时候,无意中捏死了一只麻雀,看着麻雀逐渐暗淡的眼睛,也就是说,麻雀眼睛里刚才还可以照出我的影子,但经过我的扼杀以后,麻雀鲜活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我的影子从它的眼睛里彻底消失了。我杀死了麻雀,从另一个意象上来说,也杀死了我自己”。 “我后来读了私塾,先生告诉我,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就是读书,书读得越多,人就登的越高。记住,使人成长的不是骨头拔节、脑袋增大、甚至性欲增强,使人成长的元素是唯一的,那就是书。书好比是前人用自己的骨架搭建成的梯子,人类的精英才能踩着他们的骨架到达顶端,你比前人的眼光看得更远,这个时候,你自己也就成了这架梯子的一块骨架,寂寞的等待着来者”。 “我窝在窑洞里,读了好多的书,后来我走进出了窑洞,背着一个举人的功名走进了名利场,我按照对先辈的洞悟决定我的脚步,确切来说,我也把我自己当做了那架梯子上了一档。现实告诉我,我错了。我走的路是正确的,但时代却走向了另一边,我被抛弃出了游戏的圈子” “我坚持了我的方向,一路磕磕绊绊,撞的我鼻青脸肿。说来也是可笑,我坚持的结果是鼻青脸肿,可我那个时代坚持的结果是青龙旗上的图案变成了青天白日。这种变换导致了很多的生命成灰,比如你们家的钟表,天天无聊的围着一个圈转,每转过一圈,你们说,新的一天开始了,其实你们没有看到,你们已经离死亡走近了一步。但时代因误变转轨却充满了血腥,通俗的说就是掉了好多好多的脑袋。” “青天白日以后,好多人说,看来你坚持的是对的,他们换了一个新名词,把我称为了革新派,你们人类造词的能力非凡,我是一个按照自己道路前进的行者,那个时代使我成了异端,今天却成革新派。我被安排到了县政府,我的这段历史你好象有点记忆。不过我并不乐观,你可能更多的记得我口袋里的铜板和银圆,因为你追求的是口水和填饱饥渴的胃囊” “那是一个子弹和帽子在头上乱飞的时代,我还是按照前人的教诲,决定我的脚步,可是没有过多久,我又被时代摔出了轨道,既然是参议,最起码坚持人类的基本法则,也就是把人当做人,尊重人。事实恰好相反,参议就是在上面一言不发,或者揣摩上司的心思说空话假话。他们所说的空假话经过参议的嘴巴过滤以后,就成了民意。” “我又出轨了,我在夜晚经常审视自我,拷问自己,我看到星空依然固有的方位闪烁,我心静如水” “后来,我又到了另外一个时代,你和一帮年轻人围着我呐喊、咆哮,冲我吐口水,你们给我起的一个新名词叫什么来着,哎呀,你们嘴里玩弄的名词太多了,我都记不住了” “后来,我成了一个商人,也就是一个猪贩子,说来十分可笑,到了年老的光景,和一个清末举人对话的竟然是一群猪,我们的目标更为简单直接,更为对立。猪吃饱了以后直接走进了屠宰场,而我用所得的收入苟延残喘。” “在你们眼中,我是被狼杀死的,其实,杀死我的是你们。在此岸的时候,我无法表达和交流,我惟有在祖先的墓前流泪对祖先倾诉,我不是哭我死去的爹娘,我哭的是被摧毁的美好,在你们眼中,我成了一个爱哭的怪人,这是我对你们世界的伤心和诀别。” “我离开了你们的世界,来到了对岸,这使我更清楚的审视你们,站在来世里审视在生世界,我绝望了,当我看到了你的一切”。 曾祖父喝干了最后一滴酒,他对父亲摆了摆手,“你还是回去吧”。 正文 第7章 群狼进村 曾祖父如同一股青烟,缓缓隐没在了黑暗里。 二叔突然打了个冷颤,剧烈的疼痛使他逐渐清醒了过来。二叔扭着酸痛的脖子,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路边的一个水洞里。刚才离奇的梦境让他头皮发冷。 二叔艰难的爬出了水洞,迎接他的是一只呲牙咧嘴的母狼。二叔已经没有气无力了,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巴,如同一条被钓上岸的将死之鱼,空洞的嘴巴悄然无声。 母狼呜咽着抽泣起来,二叔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两滴冰冷的泪水,使黑夜孤月更加伤感。 常年和狼打交道,二叔深谙狼的本性。当地人在宰杀牲畜的时候都要祷告,祈求被杀者死了以后有个好的来生。狼也是一样。几位从狼口有幸逃生的人曾经告诉我。母狼杀人的时候,哭的十分伤心.眼泪象一根银色的细线一样在月光下闪烁不止。 母狼停止了呜咽,她蹲伏在地上,耳朵紧紧的抿在脑后,脖子上的长毛根根竖起,刚才还和狗一样大小的母狼,全身的毛发膨胀起来,和一头凶狠的母狮一样。 一阵寒风刺面而来,母狼飞扑过来的身影挡住了月光,二叔的眼前一片漆黑。 一声惨叫撕裂了夜空,二叔睁开了等死的眼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白脖子狗从悬崖上飞身冲了过来,一头把母狼撞出了一丈多远。白脖子狗接着杀向了目瞪口呆的一只小狼。母狼从白脖子的狗的侧翼奋力杀了过去,从白脖子狗的口中夺下小狼,滚下了山坡。 二叔恢复了一丝元气,屁滚尿流的赶往家的方向。 二叔判断群狼进了村庄,他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件抵御的武器。赤手空拳的二叔不敢茫然进村,他三下两下爬上了村口的老柳树,居高临下观察村里的动静。 黑头公狼带着群狼围着打麦场跑圆圈,公狼站到了圆圈中间,几十条野狼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张开大口直对明月,公狼冲着月亮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长嚎,几十条野狼齐声哀鸣。三道湾村一阵惊悸,群狼今晚要大开杀戒。 黑头公狼布置了四头黑狼埋伏在村口,让一只瘦小的母狼站在村里的古堡上放风,然后带着群狼鬼鬼祟祟的潜进了村庄。 二叔爬到了老柳树的顶端,他看见公狼首先袭击的目标正是自己的家,黑头公狼冲二叔家的狗窝一扭嘴,一只母狼学起了狗叫,天哪,母狼的嘴里竟然发出了母狗求偶的叫声。 二叔家的大公狗睡梦里突然传来了母狗的叫声,公狗兴奋的摇了摇睡的有些发蒙的脑袋,它爬出狗窝,打了一个冷战,抖掉了身上的杂草。公狗仔细的分辨了一下母狗思春的准确方位,十分幽雅的跑出了院子。 两只公狼悄悄摸进院子,抄了大公狗的后路,又有两只青色公狼一左一右包抄了上去。 大公狗感觉气味有些异常,一阵冷风直刺两肋,它本能的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两头偷袭的青狼完全扑空,大公狗就势一口卡住了一头青狼的脖子,黑头公狼冰冷的尖牙已经钻进了大公狗的后颈。 大公狗如同遭受了电击,身子颤抖了几下,无力的倒了下去,一条冒着热气的血流象血蛇一样在路上蠕动。 两只负责包抄的公狼嗅了嗅二叔家的窑洞,埋伏在窑洞两侧,准备等人出来的时候发动突然袭击。 四只母狼用利爪扒开二叔家的鸡窝,几十只母鸡来不及呻吟,全部进了狼群的肚子。 黑头公狼一甩尾巴,狼群全部聚拢了过来,黑狼低声嚎叫着布置下一次的袭击任务。 一声清脆的鸣叫在死寂的院子里响起,群狼吓得一哆嗦,一只刚孵出不久的少年公鸡呆头呆脑的走了过来,小公鸡没有见过狼,它面无惧色的院子里走了几步,小公鸡显然把群狼当作了狗群,它以为天快亮了,扯开嗓子一声长鸣。 小公鸡打鸣的手段昨天刚刚从一位公鸡老爸那里学来,今天第一次正式亮相,就把群狼吓得不轻。小公鸡看到一群狗被自己的打鸣声吓坏了,得意得扇了扇翅膀。 一只母狼忍无可忍,它张开獠牙,准备把小公鸡吞下肚去。公狼一口咬住了母狼,它走到小公鸡面前,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用尾巴把小公鸡推进了鸡窝里。 黑头公狼用尾巴在二叔家的窑门上扫了一下,拂去了糊在门缝上的蜘蛛网,它直起后腿,扒在门上顺着门缝观察里面的动静。 二叔已经出门好几天了,只剩下了儿子明子一个人看家。黑头公狼显然听到了明子甜美的酣声,嗅到了明子呼出的丝丝热气。 黑头公狼用嘴叼起了半截木棒,敲击着门板。站在树头上观望的二叔一阵揪心,公狼竟然模仿人假装敲门。 熟睡的明子被敲门声从梦境中惊醒.他晕头涨脑的爬出了被卧,下炕的时候一脚踩在了尿盆里。冰冷的尿液一下子渗透到了心底,把明子激了个冷战,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明子看了看窑洞顶端的通风口,月亮投射进来的阴影还在窑洞的墙壁中间,这阵应该是午夜时分,谁在这个时候敲门呢?“谁”?明子警觉的喊了一声。 黑头公狼停止了敲门,它把尾巴支在地上,继续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以便及时观察里面的动静。 农村人敲门的时候,通常要弄出很大的声响,然后会大声的喊叫,生怕里面人睡着了听不见。而公狼的敲门如同一个访客一样文雅,这不得不使明子起了疑心。 是父亲李勇强吗?根本不可能,李勇强回家的时候,人没到、驴先叫,今天怎么会这样悄然无声呢。 明子蹑手蹑脚的走到门板前,他从门缝里看到了一张漆黑的狼脸。他的双眼刚好和狼眼四目相对,明子的心里一紧,心脏好象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紧张的喘不过气来。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打翻了尿盆,尿液劈头盖脸的泼贱了一身。明子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黑头公狼也被吓的倒退了好几步,黑头公狼很清楚,里面的人既然发现了,群狼一定要攻陷这口窑洞,要不然,整个突袭计划就会破产。 黑头公狼低声嚎叫了一声。两只公狼在门槛下面挖刨了起来。它们想挖掘一个地洞,攻入窑洞。 正文 第8章 狼人物语 “这个黑影是你曾祖父”,二叔后来十分肯定的对我说。“你曾祖父绝对成狼精了” 狼群又一次杀进了三道湾村。 这阵已经是子夜时分,三道湾村正处在甜蜜的梦境里,二叔顺着一条小道奔袭,他们想把救命的信息尽快传送到村里。 脚步轻快的二叔越过了一个山湾,突然看见一个老头走在前面。二叔顾不上气喘吁吁的村长,摔开步子追赶老人。二叔那时候三十多岁,行走起来脚步生风,无论他跑的多么快,就是追不上前面这个蹒跚行走的老人。二叔追得紧,前面的人也加快了速度,二叔走得慢,前面的人好象故意磨蹭着等他。 一丝恐惧掠过了二叔的大脑,种种鬼故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二叔停下了惊恐的脚步,他喊了一声村长,山谷里传了他孤单恐惧的回声。 冷汗渗透了二叔的脊梁,他打了一个冷战,二叔看了看星空,判断出了方向,他被前面的黑影带向了一个古堡。 黑影慢慢回过头来,二叔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对,是曾祖父的脸,30多年过去了,曾祖父的脸还是和他死前冰冻一样寒冷。 二叔把头埋在曾祖父的手里,眼泪如同冰块融化的水滴,打湿了曾祖父的手。曾祖父回头望了望天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二叔看了看曾祖父的脸,又望了望家的方向。他的目光充满了留恋和惋惜。 二叔怀疑的眼神紧盯着曾祖父,他想从曾祖父那里寻找他是生是死的准确答案。 曾祖父从怀里拿出了一口大碗,二叔清楚的记得,那是曾祖父临死前的酒碗,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曾祖父喝了一口酒,看了看逐渐漆黑的夜空。这个沉闷的老人不停的喝着酒,夜空中的萤火虫落在了他的酒碗上,照亮了曾祖父忧伤的眼睛。 “你还是回去吧,死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也就是说,你的死亡就象冒了一股屁一样的青烟”,曾祖父对二叔说。“我对我自己充满了失望,但对你们失望更让我失望致极”。 看了看二叔惊讶的嘴巴,一滴冰一样的眼泪从曾祖父干涩的眼睛里滑落。“死亡了以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才清楚的审视了对岸,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生的世界,细细测量我走过的路,我对命运有了更深的理解,但一切都妄若青烟,伴随我的只有自己的失望和无奈的叹息,我一生下来就决定了一切,此岸也好,彼岸也罢。” 曾祖父又喝了一口酒,“酒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东西,酒到我的肚子里就变成了倾诉感情的泪水,他让我活着的时候不再孤单” “我小的时候,无意中捏死了一只麻雀,看着麻雀逐渐暗淡的眼睛,也就是说,麻雀眼睛里刚才还可以照出我的影子,但经过我的扼杀以后,麻雀鲜活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我的影子从它的眼睛里彻底消失了。我杀死了麻雀,从另一个意象上来说,也杀死了我自己”。 “我后来读了私塾,先生告诉我,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就是读书,书读得越多,人就登的越高。记住,使人成长的不是骨头拔节、脑袋增大、甚至性欲增强,使人成长的元素是唯一的,那就是书。书好比是前人用自己的骨架搭建成的梯子,人类的精英才能踩着他们的骨架到达顶端,你比前人的眼光看得更远,这个时候,你自己也就成了这架梯子的一块骨架,寂寞的等待着来者”。 “我窝在窑洞里,读了好多的书,后来我走进出了窑洞,背着一个举人的功名走进了名利场,我按照对先辈的洞悟决定我的脚步,确切来说,我也把我自己当做了那架梯子上了一档。现实告诉我,我错了。我走的路是正确的,但时代却走向了另一边,我被抛弃出了游戏的圈子” “我坚持了我的方向,一路磕磕绊绊,撞的我鼻青脸肿。说来也是可笑,我坚持的结果是鼻青脸肿,可我那个时代坚持的结果是青龙旗上的图案变成了青天白日。这种变换导致了很多的生命成灰,比如你们家的钟表,天天无聊的围着一个圈转,每转过一圈,你们说,新的一天开始了,其实你们没有看到,你们已经离死亡走近了一步。但时代因误变转轨却充满了血腥,通俗的说就是掉了好多好多的脑袋。” “青天白日以后,好多人说,看来你坚持的是对的,他们换了一个新名词,把我称为了革新派,你们人类造词的能力非凡,我是一个按照自己道路前进的行者,那个时代使我成了异端,今天却成革新派。我被安排到了县政府,我的这段历史你好象有点记忆。不过我并不乐观,你可能更多的记得我口袋里的铜板和银圆,因为你追求的是口水和填饱饥渴的胃囊” “那是一个子弹和帽子在头上乱飞的时代,我还是按照前人的教诲,决定我的脚步,可是没有过多久,我又被时代摔出了轨道,既然是参议,最起码坚持人类的基本法则,也就是把人当做人,尊重人。事实恰好相反,参议就是在上面一言不发,或者揣摩上司的心思说空话假话。他们所说的空假话经过参议的嘴巴过滤以后,就成了民意。” “我又出轨了,我在夜晚经常审视自我,拷问自己,我看到星空依然固有的方位闪烁,我心静如水” “后来,我又到了另外一个时代,你和一帮年轻人围着我呐喊、咆哮,冲我吐口水,你们给我起的一个新名词叫什么来着,哎呀,你们嘴里玩弄的名词太多了,我都记不住了” “后来,我成了一个商人,也就是一个猪贩子,说来十分可笑,到了年老的光景,和一个清末举人对话的竟然是一群猪,我们的目标更为简单直接,更为对立。猪吃饱了以后直接走进了屠宰场,而我用所得的收入苟延残喘。” “在你们眼中,我是被狼杀死的,其实,杀死我的是你们。在此岸的时候,我无法表达和交流,我惟有在祖先的墓前流泪对祖先倾诉,我不是哭我死去的爹娘,我哭的是被摧毁的美好,在你们眼中,我成了一个爱哭的怪人,这是我对你们世界的伤心和诀别。” “我离开了你们的世界,来到了对岸,这使我更清楚的审视你们,站在来世里审视在生世界,我绝望了,当我看到了你的一切”。 曾祖父喝干了最后一滴酒,他对父亲摆了摆手,“你还是回去吧”。 曾祖父如同一股青烟,缓缓隐没在了黑暗里。 二叔突然打了个冷颤,剧烈的疼痛使他逐渐清醒了过来。二叔扭着酸痛的脖子,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路边的一个水洞里。刚才离奇的梦境让他头皮发冷。 二叔艰难的爬出了水洞,迎接他的是一只呲牙咧嘴的母狼。二叔已经没有气无力了,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巴,如同一条被钓上岸的将死之鱼,空洞的嘴巴悄然无声。 母狼呜咽着抽泣起来,二叔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两滴冰冷的泪水,使黑夜孤月更加伤感。 常年和狼打交道,二叔深谙狼的本性。当地人在宰杀牲畜的时候都要祷告,祈求被杀者死了以后有个好的来生。狼也是一样。几位从狼口有幸逃生的人曾经告诉我。母狼杀人的时候,哭的十分伤心.眼泪象一根银色的细线一样在月光下闪烁不止。 母狼停止了呜咽,她蹲伏在地上,耳朵紧紧的抿在脑后,脖子上的长毛根根竖起,刚才还和狗一样大小的母狼,全身的毛发膨胀起来,和一头凶狠的母狮一样。 一阵寒风刺面而来,母狼飞扑过来的身影挡住了月光,二叔的眼前一片漆黑。 一声惨叫撕裂了夜空,二叔睁开了等死的眼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白脖子狗从悬崖上飞身冲了过来,一头把母狼撞出了一丈多远。白脖子狗接着杀向了目瞪口呆的一只小狼。母狼从白脖子的狗的侧翼奋力杀了过去,从白脖子狗的口中夺下小狼,滚下了山坡。 二叔恢复了一丝元气,屁滚尿流的赶往家的方向。 二叔判断群狼进了村庄,他环顾四周,找不到一件抵御的武器。赤手空拳的二叔不敢茫然进村,他三下两下爬上了村口的老柳树,居高临下观察村里的动静。 黑头公狼带着群狼围着打麦场跑圆圈,公狼站到了圆圈中间,几十条野狼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张开大口直对明月,公狼冲着月亮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长嚎,几十条野狼齐声哀鸣。三道湾村一阵惊悸,群狼今晚要大开杀戒。 黑头公狼布置了四头黑狼埋伏在村口,让一只瘦小的母狼站在村里的古堡上放风,然后带着群狼鬼鬼祟祟的潜进了村庄。 二叔爬到了老柳树的顶端,他看见公狼首先袭击的目标正是自己的家,黑头公狼冲二叔家的狗窝一扭嘴,一只母狼学起了狗叫,天哪,母狼的嘴里竟然发出了母狗求偶的叫声。 正文 第9章 绝处逢生 刘赶山和二叔李勇强联手杀掉了13只野狼,我们村的山林里突然多出了几十只无狼饲养的小狼,每到天黑,小狼在山林呜咽长啸,犹如孤儿哭泣,凄惨之声寒彻心骨。村子的狗全部停止了吠叫,陷入了无声的沉思。 狼嚎声如同一条带刺的鞭子,在黑暗中冰冷的抽打着爷爷,把这个可怜的老人驱赶进了无边的黑暗。不停的翻身叹息,他焦灼的眼睛一直盯黑夜里的星空,祈求着灵魂的拯救。 第二天,爷爷用拐杖逼着我把几只死兔子扔进了山林。走了那么长的路,转眼间已是黄昏时分,当我走出山林的时候,我看到了闪烁在树丛中的点点绿光。 当我跑到干枯的河道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稍头。夹在两山中间的河道里只有我一个人,极度的空旷使我产生了幻觉,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脱壳而去,他正在天空的某个角落,看着我空旷的躯壳在无限空旷的河谷里迷失。 突然,我感觉身后一股冷风呼啸而来,我刚回头,两只狐狸从我的两腿之间冲了过去,消失的无影无踪。冷汗立刻渗透了皮肤,两腿一阵发软。 平时怕人的狐狸为为什么能从我的裆间夺路狂奔?只有一个原因,肯定后边有夺命的东西疾驰追来。 难道又有狼群进犯?我还没有理清思路,耳朵里传来了闷雷一样的轰隆声,如同狂风一样直冲耳膜。我回头一看,山洪群狼一样从河道里嚎叫着扑了下来。肯定是远处刚下暴雨,汇集的洪水毫无征兆的抵达了这里。 我来不及多想,赶紧往沟坡上爬。河道两侧的沟坡上全是红胶泥,经过雨水浸泡以后,我受惊的脚刚踩上去,就被滑倒在地。我发疯一般在胶泥坡上挖刨,然后把脚塞进挖出的小洞里,艰难地向上爬,即使一根小草,也被我当做救命的绳索一样死死抓住。 洪水像山体滑坡一样带着巨大的吼声扑了过来,卷起的石头砸在了我的小腿上,我两腿一阵痉挛,只要一只脚离开地面,我就被卷入了洪流。 我一边向上爬,一边哭喊,我希望前面有人垂下一根绳索,把我拉出死亡的边缘。我的哭喊完全被洪水的吼叫淹没了,在洪水发出死亡威胁的画面里,只有一个发疯抛坑的少年和一张哭喊求救的嘴巴。 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一幅毕加索的名画——《惊悚》,画面里那个捂着耳朵,嘴巴和脸庞极度变形,在一团黑暗中惊叫的抽象的人和我当晚的情形惊人的相似,我在这幅画前一阵惊悚,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仿佛周围丧失了一切声音,只有我们两个在里面刻骨铭心的哭喊、尖叫。 我加快了挖抛的动作,生活在山里的人十分清楚,在这样的雨天,从四面大山坡汇集到一起的山洪刚下来的时候并不大,但在几分钟之内,会涨满整个山沟,山洪借着山的坡势,形成了巨大的冲刷力,把山沟两侧的树木和石头卷在一起,如同一条泥龙一样在山沟里疯狂冲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可怕声音和摧毁一切生命的破坏力。 我像一只被毒蛇死逼的老鼠一样,在求生的本能下拼命地挖洞,踩着这些脚窝逃避洪水的追杀。洪水的速度显然比我挖坑的速度快地多,我刚爬了几步,就被急速上涨的洪水追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卷着泥石的浪头倾泻而下,山沟腰上的一棵树被洪水卷着的石块拦腰砸断,巨大的树头立刻被洪水卷进了泥石流呼啸而下。 我感觉洪水中有无数双手拽着自己的脚,要把我拖下暗无天日的洪水,像卷那棵树一样吃掉。我的指甲已经被石块瓣掉了,指头上的鲜血在胶泥上留下了细小蚯蚓一样的血痕。 我艰难地爬到了沟边上。洪水猛地一下子扑了上来,我感觉一股寒气直刺腰部,好像无数钢针刺进了下身,腰好象被一个巨大的钳子死死地卡住了,连呼吸也变得十分艰难,我紧紧地揪住了沟边上的一丛灌木,身子完全卷入了洪水。 我绝望的望了一眼天空的方向,我看到月亮慢慢躲进了云层,黑暗逐渐笼罩了我的双眼,我感到我被这个世界无情的抛弃了。 在洪水的来回冲刷下,这棵灌木的根部开始松动,用不了多久,它将和我一同被卷入洪水。 洪水耗尽了我最后的一丝力气,就在我撒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只无比温暖的大手。是从炮山上飞奔而来的刘赶山。 刘赶山借着洪水回旋的机会,一把将我甩上了坡面。我又回到了生的世界。 半夜,雷声把人们从睡梦中炸醒,在闪电中,我看到黑云几乎压到了将近收割的麦穗上,天地在可怕的吼声中溶为了一体,人们可以清晰的听到翻滚在云层中的水声,灾难就要临头了。 摸索出屋子的男人借着电光向炮山望去,刘赶山在闪电中开炮了,他如同鬼影一样快速的把火药倒进了炮膛里。 军旅生涯练就了这个男人临危不乱的勇气,他倒火药时安详的神态就如同农妇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米下进了锅里。一个惊雷在刘赶山的头顶爆炸了,一团火球在刘赶山的头顶砸了下来,刘赶山如同躲避日本鬼子空投炸弹一样翻身滚进了他早就挖好的工事里。他在躲避惊雷的瞬间顺势用一个塑料布盖住了炮口,这样闪电就不会点燃炮膛里面的炸药。刘赶山在工事里迅速搓好了炮捻子,他借着闪电跃出了工事,准确的把捻子插进了大炮的引火口。刘赶山在大炮下蜷缩等待着点火的最佳时机,他的身体和压缩的弹簧一样绷紧。 “快点火呀”,我急得大喊。“你懂个屁”,三叔轻蔑的瞪了我一眼。突然,一道闪电把乌云劈开了一个大口子,刘赶山头顶的乌云如同狮子的大嘴一样吐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旋转的火球直击刘赶山。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云山紧紧盯着击来的火球,他嘴角露出了一点残酷笑容,他在闪电击来的瞬间突然点燃了捻子,翻进了工事。 在火球将要在大炮上爆炸的时候,大炮的火药喷射了出来,一条火龙卷着这个火球在昏暗的云层里爆炸。一声轰天巨响,地动山摇,三道弯村的老人以为发生了地震。我的爷爷紧张的看了看窑洞,几绺震落的陈年老灰落在了他惊恐万状的脸上。 乌云被爆炸的气浪掀起了大海一样的波涛,上了高中以后我回想起这个情景,感觉到刘赶山在炮山上引爆了原子弹,因为爆炸后的景观太象蘑菇云了。 “刘赶山这狗日的把天炸了个窟窿”,我的爷爷惊慌的喊叫着,“我们要遭报应了”。三叔不耐烦的看了一眼爷爷,“把火炮的爆炸和闪电的爆炸一同利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炮手”,三叔象个解说员一样给我们讲解着,“刘赶山这狗日的,嘿”。 全村几乎所有的手电筒都射向了炮山,射向了肩负他们希望的刘赶山。 令我奇怪的是,以往刘赶山只要放两炮,爆炸的热力就会在云层中产生对流,形成大风把乌云带走。而这天夜晚,刘赶山刚放两炮以后,天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听不到雷声,也看不到闪电,整个三道弯村就和死了一样寂静,静得可以听见跳蚤蹦跳的声音。 正文 第10章 炮手之死 “没事了”,三叔松了一口气,“赶紧撒尿睡觉”。我和弟弟刚跑到外面解开裤带,大雨象鞭子一样抽射而下,打得我脊背又冷又疼。我的弟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后来才知道,一个小冰雹恰好砸在弟弟的男根上,我们飞快得跑进了窑洞。 一股土腥气跟着我们卷进了窑洞,我的爷爷象一只老狗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雨中的空气,这个经历了无数灾难的老人一下子栽下了炕头。“寒气呀,三九天一样的寒气呀”,爷爷嗅着空气浑身发抖,“雹灾来了”。 刘赶山的第三炮打响了,一声天崩地裂般的惊雷吞噬了刘赶山的炮声。三叔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我们往外一看,天空的乌云瞬间变成了赤色,整个三道弯村突然被点亮了,三叔也变成了赤色,我看到赤色的爷爷一个劲向天叩头。 鹅卵石一样的冰雹向三道弯村倾泻下来,大树在瞬间被砸得只剩下了一个秃树桩,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冰雹就在窑洞门口堆起了一道令人恐怖的冰墙,一股寒气令人发颤。 我从窗户望去,刘赶山顶着牛皮火药桶把所有的火药都倒进了炮膛,打响了冰雹反击战。就在他刚要点火的时候,一个碗口一样的冰雹砸在了他的右手腕上。刘赶山浑身中弹一般震动了一下,右手腕就和冰雹打折的树枝一样垂了下来,打火机被泥水冲下了山坡。 刘赶山回头望了望三道弯村,他无奈的笑了一下。刘赶山摔掉了护在头上的牛皮火药桶,他双手牢牢的抱住了填满了火药的大炮。一道闪电鞭子一样抽射下来,炮山上突然火光冲天,一声惊天巨响震碎了所有人的耳朵。刘赶山和火炮从村民的视线里消失了,黑夜吞噬了三道弯村,冰雹象石头一样倾泻在麦穗上,窑洞的掌子面在冰雹的锤打之下猛烈地坍塌,我的爷爷光着上身跪在门口,他枯树枝一样干瘦的双臂升向夜空:老天夜,“你操死刘赶山吧”!哪个夜晚,村里所有人将骂声象冰雹一样倾泻到了刘赶山的身上。 天还没有亮,人们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奔向农田,他们象突然死掉爹娘一样跪倒在泥水里,麦子被砸成了泥浆。他们双手捧着泥浆哭喊着,绿色的泥水顺着他们的指缝流淌。 村民拿起棍棒,疯马一样拥向了炮山。当他们跌跌撞撞地窜上炮山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刘赶山已经被炸得没有了人形,他的肠子象彩带一样挂在已经被火药烧干的树枝上,火炮也被炸飞了一个口子,刘赶山的头被火药烧焦了。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发怒的村民。 一声驴叫压过了所有人的哭声,明子的父亲李勇强穿着一身新夹袄,骑着公驴在村头转悠,他放开了驴缰绳,任由公驴在泥浆中吃着残存的麦穗。李勇强看了看炮山,又看看了脚下的泥浆,几只蚂蚁正拖着麦穗往洞门口艰难的挣扎。李勇强挽起了袖管,他小心的把麦穗连同蚂蚁一起拿了起来,放在了蚂蚁窝口上。当黑压压的蚂蚁爬满了卖穗的时候,李勇强掏出了打火机点燃了卖穗。闻着蚂蚁焦糊的味道,李勇强突然对着炮山唱了起来。他的歌唱声非常怪异,唱得又丑又难听,我们悄悄围了过去,令我万分惊讶的是,歌唱的李勇强泪流满面。 我的爷爷说,刘赶山死了也不得安宁,他的老婆只拣回了他被火药烧焦了的脑袋,挂在树上的肠子也被野狗扯走了,他的老婆在炮山上哭了整整一夜,凄厉的哭声使三道弯村的夜晚十分酸楚,哪个夏天的夜晚突然寒冷刺骨。 村里曾经负责放炮的三个老人说了一句公道话,“刘赶山想阻止冰雹,才冒着危险向没有散热的炮膛里装火药时引起了爆炸的”。 我成年以后才理解到,军人出身的刘赶山不会不懂这个常识,他以死捍卫了一个炮手的尊严,也捍卫了一个军人的尊严。 刘赶山的死引发了一场风波,胡阴阳用不容辩解的口吻宣布了死亡法则,“放炮的,唱戏的、靠公驴吃饭的,统统归入三教九流,死后不得进入祖坟,因为这有辱门风”。 胡阴阳郑重告诫大家,“几千年了,都是按这个道道活下来的,如果没有个条条杠杠,没有边边框框,活人也就没有了标准,拿笔的和拿屠刀的没什么两样。行善也好,造孽也罢,道是你自己选的。但一切都有清算的时候,那就是等你死了算总账。坟墓外是一个世界,进了坟墓是另一个世界,坟墓外的账要在坟墓里清算”。 “人他娘的都蹬腿了,一辈子走到头了,还清算个球呀”,二叔质问胡阴阳,“你能跟死人算账?阎王是你爹呀”。 “你这辈子是死了,但你的下辈子又开始了,你这辈子的账当然要记在你下辈子上”,胡阴阳继续给二叔解释,“我们阴阳只能给你划界,你干的是正经行当,你的坟墓就在祖坟里,如果不是正经行当,当然得排除在外,因为三教九流不是正经人干的,也就是说,你的手一抓驴球,你的额头上酒烙上了审判的烙印,要接受另一个世界的审判”。 “这个世界没有鬼,要有的话,你有本事捉一个给老子看看”,二叔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显有点虚张声势。 “这个审判只有临近死亡的时候,你才有明确的感受,等死亡快到你眼前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你过去质疑的一切。人在将死的时候,不是预感,而是看到了死亡,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审判”,胡阴阳不紧不慢的说。 谁也没有想到,一响桀骜不驯的二叔听了这番话,突然改变了人生轨迹。 刘赶山死了没几天,村子里就闹起了饥荒,被饥饿搞得晕头转向的村民经常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刘赶山的祖宗,在他们看来,是刘赶山没有打败冰雹导致所有庄稼打了水漂。我们一家人就像雏鸟一样张着饥饿的嘴巴,等待着外出觅食的父亲。 村民每人用钉子做了一个掏野菜的工具,在田间地头挖一种叫做龙草的植物根,这种植物的根细长发红,嚼在嘴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龙草根虽然好吃,但它极容易引起腹泻,我们肚子实在饿的难受的时候就吃龙草根,肚子刚撑饱没多久,大便就和泥石流一样喷射而出。那段时间,我们村道上布满了又红又臭的大便。 大便的增多直接引发了屎壳郎的高速繁殖,每天黄昏的时候,成群起飞的屎壳郎抖动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巨大声响,他们黑压压的掠过村子的上空,就象轰炸机一样,很多老人在梦魇中惊呼,“日本,日本人的飞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