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初战浴血(1) 1918年,适逢中国大乱、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这一年夏天,地处北松花江畔的凤县,城防团长宋学武府上宾客满鹏、酒香四溢。 宋家今日双喜临门:膝下无子、已过不惑之年的宋学武老来得子,三姨太给他生了个白胖白胖的儿子,此为一喜;宋学武的大闺女刚产下一子,宋学武有了外孙,此为双喜。 这宋学武乃是生于前清光绪年间的穷孩子,少时投军,在清末民初的乱世中靠一杆枪一把刀打天下,从山东打到辽东,又从辽东打到黑龙江,终在这1918年的乱世有了儿子、外孙。战场上打出一身伤、又因一直没有儿子而苦恼万分的宋学武,这天一改往日的深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高价雇来的戏班子吹拉弹唱,县城各界名流悉数到场,好不热闹。 酒至半酣,宋学武的大女婿、城防团营长唐金华道:“爹,俺有儿子啦。金华命苦,自幼没了父母亲人,跟着爹东拼西杀,爹看得起俺,把闺女许配给了俺,金华早已认准,丈人爹就是金华的亲爹!这大喜的日子,烦请爹给外孙、金华的儿子取个名儿吧!” 宋学武哈哈大笑,道:“老子的亲儿子还没个名儿,你唐金华着个甚的急?妈了个巴子,兔崽子不懂规矩!” 骂归骂,谁都知道宋学武今天高兴。别看宋学武是个杀人如麻、脾气火爆的草莽,跟唐金华却不仅仅是上下级、丈人爹和姑爷子的关系。当年宋学武一杆枪一把刀打天下,没有兵没有权,靠的是以唐金华为首的一村山东子弟兵,这才在清末民初的乱世里最终打出一片小天地。战场上,唐金华给宋学武挡过子弹,宋学武也曾在重围里背着负伤的唐金华不离不弃,两人早就情同父子。安顿在凤县后,宋学武更是把自己的大闺女许配给了唐金华。就冲这一点,打归打,骂归骂,宋学武和唐金华早拿对方当自家人了。 宋学武捻着他那连鬓胡子,许久才道:“老子的儿子,跟老子的外孙,那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奶奶的,虽是舅甥,可俩孩子的生辰年月却是一样!罢了罢了!哪怕外甥比舅舅大,那也得讲求长幼有序!老子的儿子得先有名字!俺宋学武算不得英雄!可老子也他妈不是狗熊!老子的儿子不能差!老子的儿子就叫宋子豪吧!” 一干宾客纷纷说:“好!宋团座给孩子取的名字好!宋团座是望子成大器呀!以后少爷一定是英雄豪杰!” 宋学武笑了笑,又道:“这唐家的儿子嘛,是俺的外孙!众好友说老子是望子成大器才给儿子取了个子豪的名字。老子也盼着外孙子成大器!可惜俺老宋一介武夫,肚子里墨水太少!就觉着这名字好!姑爷子啊,你别嫌不好!” 唐金华诚惶诚恐的说:“爹,哪的话,明明是俺让爹给俺儿子取个名字,俺哪能嫌爹给取的名字不好?” 宋学武一拍桌子,道:“好!姑爷子既然如此说,那老子的外孙子,就叫唐龙凯!老子就琢磨着这名字好听!” 众宾客又是一同叫好,纷纷上来敬酒,那天都没少喝,喝至深夜宴席放散,众人尽兴而归。 时光飞逝,仿佛是眨眼的工夫,六年过去了。这六年间,中国还是那么乱套,不过,也在乱中有了一丝太平的希望。原本分布中国各地的大大小小的军阀,在这八年中强吞弱、大吃小,慢慢的割据势力越来越少。1924年开始,听说从广东那边来了一支队伍叫北伐军,又打孙传芳孙大帅,又打吴佩孚吴大帅。占据东北全部及关内一部、同属北洋军阀系统的张作霖张大帅忙着调兵遣将对付北伐军。张作霖治下的凤县,也奉张大帅之命出人出枪,早年戎马浴血的宋学武那时自感廉颇老矣,就带着城防团一部继续维护地方治安,最受器重的姑爷子唐金华带着城防团精壮士兵连同县里募出的几百精壮后生出发打仗。 那年月通讯手段落后,男人出去打仗,或生或死,家中老小很难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唐金华一走就是几年,期间往家里捎过信,说北伐军不好惹,战局不利;可也听说北伐军内部不是很稳定,貌似在窝里斗。 又是四年,唐金华仍然在关内打仗,据说已经官至旅长。宋学武的儿子和外孙,也成了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少年。这一年是1928年。就在这一年的6月4日,发生了一件大事——雄霸东北、占据平津的一代枭雄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同年12月29日,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向全世界宣布,东北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旗易帜。东北各地降下五色旗,升起青天白日旗。 凤县县政府、学校、城防团驻地,这一天也有升降旗仪式。但也仅有一个仪式,衣食住行一切照旧。老百姓照样得为一日三餐忙碌,各干各的。老百姓们认为所谓的改旗易帜本没有什么:县太爷还是姓赵的白胡子老头;垄断此地烟土、食盐生意的仍然是商会大佬韩世达;本地黑社会组织飞刀门——门脸是个镖局,事实上早就不走镖了,改行干地下走私生意,什么都走私,枪械弹药、壮丁、童女,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在改旗易帜后也是照做不误;城防团带兵的,仍是前清年间生人的草莽宋学武。 不过,县里的中小学却有一番庆祝活动。老师带领学生们张灯结彩,当晚举行联欢会,庆祝中国统一。此后,教室里挂起了国父孙中山的画像,课程上也多了关于三民主义的陈述。 将近年关的时候,一群挎枪的灰衣军人骑马来到县城城门口,为首的灰衣军人,留着八字胡,浑身透着威严。城门口站岗的城防团士兵们,还穿着北洋年间样式的军服,赶紧给这群外来的衣着光鲜的军人敬礼。为首的灰衣军人把马鞭举到齐眉处又向旁边一扬算是还礼。为首的城防团士兵见这群外来的灰衣军人,棉布军帽上镶嵌着国民政府军的青天白日徽,呢子军服衣领上有光鲜的领章军衔,深知来者乃大人物,便不敢怠慢,尽管军礼和站姿都不甚标准,可表现出来的态度绝对好的不能再好。 为首的灰衣军人看熟悉的城墙,看包裹在城墙里的熟悉的街道、房屋,催马向宋府奔去。 唐金华回来了,衣领上镶嵌着光鲜的少将领章,谁能想到这就是当年那个有点儿呆傻的山东愣头青啊?宋学武照着既是老部下又是半个儿子的唐金华胸口就是一拳,笑骂道:“妈了个巴子!兔崽子出息啦!” 宋府变得热闹非凡,唐金华走这几年,从一个地方城防团的营长成为张学良东北军麾下的少将旅长,这次回来算是衣锦还乡。凤县社会各界名流再次齐聚一堂,这次的主角不再是宋学武,而是意气风发的唐金华。 唐金华却只在人群中寻找儿子的身影,他走时儿子才六岁,还得靠娘亲帮着擤鼻涕,如今这孩子小学也该念到一半儿啦,成绩咋样?长的多高了?宋学武知道女婿的心思,便吩咐府上的佣人去学校把唐龙凯和宋子豪都接回来,他们一家人要好好团聚团聚。 唐龙凯和宋子豪从不同的教室里出来,宋子豪觉察出唐龙凯跟往常不太一样了。怎么不一样?唐龙凯的小胸脯挺了起来,不再畏畏缩缩,走路也有了些气势。宋子豪心里开始琢磨,这唐龙凯今天怎么了?咋这么嚣张? 以往因为爹不在身边,唐龙凯可没少受伙伴们的欺负,因为爹不在家。就是那种没人罩着的孤苦伶仃的感觉,挨欺负是一定的。宋子豪这个当舅舅的,非但不替被欺负的外甥出气,反倒是欺负唐龙凯的孩子中最厉害的一个。而今唐龙凯听说他已不大记得长相的爹回来了,当然就与往常不一样。这几年,爹不在身边,每次挨欺负时只能忍着,唯有回家后依偎在妈妈怀里,才会流几滴委屈的眼泪。他不止一次问妈妈,怎么爹总也不回家?他年纪小,却能琢磨出一个道理,他之所以挨欺负,是因为他爹总不在家。唐金华是典型的倒插门女婿,在旧社会这种人本就没有任何地位,年代若是再往前一些,保不齐唐龙凯得随姥爷家的姓,变成宋龙凯。如今唐金华去外乡打仗,能不能活着回来还很难说,留下母子两人显得孤苦伶仃。宋学武最疼爱的儿女中,除了老来子宋子豪,便是这个大女儿。可爹再怎么疼爱,也无法抵消那年代舆论导向的作用力。唐龙凯的娘同样有寄人篱下之感,尽管宋府是她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家。所以,每次唐龙凯在妈妈怀里委屈的流泪,妈妈渐渐的也会落泪。 现在不一样了,爹回家了,他和妈妈自然不会再被他人欺负、歧视。 唐龙凯有熬出头的感觉,和小舅舅跟着佣人回到宋府。 宋学武像是有意考考唐金华,让宋子豪和唐龙凯并肩站着,问唐金华道:“离家这么长时间啦,小孩子若是长起来差不多一天一个样儿,现在看你能不能找出你儿子?” 唐金华哈哈一笑,走到唐龙凯跟前一把就将他高高举起,高声道:“儿子,叫爹!” 唐龙凯本已十分害怕,唐金华浓眉大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都好像有一股从战场上带回家来的逼人戾气,十岁的孩子能不害怕?他听这浓眉大眼的汉子让他叫爹,尽管爹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已十分模糊,但还是低声叫了声“爹”。 唐金华在唐龙凯的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唐龙凯在客厅里转开了圈子,直到唐龙凯的妈妈把儿子从丈夫手里夺过来,嘴上责怪着没轻没重的丈夫,也不怕把孩子摔到。唐金华还在哈哈大笑,他太想儿子啦。 宋子豪看着这一切,心里开始琢磨,大姐夫回来了,再想在大外甥身上找乐子怕是不成啦。然而,宋子豪的大姐夫只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军务缠身的唐金华告别了已在忙年的家人,带着护兵们骑马离去。城门口的城防士兵们又是不甚标准的军礼站姿外加好的不能再好的态度目送一干衣着光鲜的灰衣兵催马飞跑,很快城防士兵眼里只有皑皑白雪和阴霾的天空。 衣食住行再次照旧,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活法,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社交活动,黑社会们继续着他们见不得光的生意。宋学武,照旧带着他的城防士兵们维护地方治安,闲暇时在家听听评书和二人转,打打太极拳养生,再就是带着老来子和外孙子出城打打猎,日子倒也舒坦。 宋子豪书念得不咋样,在宋学武的调教下,枪法倒是进展神速。宋学武本是粗人,乱世之中形成的生存逻辑也是“有枪便是草头王,念书不如练武术”。所以,宋学武常说宋子豪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兵胚子。说这话时,宋学武满心自豪。 宋学武的外孙唐龙凯,却是个只爱看书写字的奶油娃子,有时候姥爷带他出去打猎,他小舅舅满心欢喜,他却暗自念叨又不能好好看书了。可是没办法,暴脾气姥爷惹不起,唐龙凯只是怕他爹的满身戾气和浓眉大眼,过上几十分钟还是跟爹亲。唐龙凯怕他姥爷则是真的怕。他亲眼见识过他姥爷发火的样子,着实可怕。某天姥爷逮到城防团里一个兵痞子欺辱良民、奸淫民女,又有大烟瘾,结果那兵痞子被姥爷在宋府院子里吊起来打,直打得皮开肉绽。内心单纯善良的唐龙凯看那个兵痞子被打得惨,心生同情,便问妈妈,姥爷为啥打那个当兵的。妈妈告诉唐龙凯:“他做错事了,姥爷罚他呢,你可千万别不听话做错事。”依唐龙凯的分析,他要是不听话做错事,一样得被姥爷吊起来打,直打得皮开肉绽。 所以,每次宋学武要带宋子豪和唐龙凯出去打猎,唐龙凯就只好放下书本乖乖跟着姥爷和小舅舅。他应该是个天生耍笔杆子的人,打枪杀生之类的活计他可不在行。不敢开枪打小狍子、山鸡野兔之类的且不论,就说如何据枪,如何瞄准,如何维护保养拆装枪械,宋学武一样不差的教给了唐龙凯,可他咋也学不会,头天学会的第二天一早保管全忘,跟他在学校时的八面玲珑、一点就透相比,学习“军事课”时的唐龙凯简直是个呆傻的低能儿。惹得宋学武开口就骂:“妈了个巴子!跟你老子当年一个逑样儿!又呆又傻的!奶奶个熊!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乱世你光会耍笔杆子有个屌的用?” 唐龙凯可不知他老子唐金华当年是个啥逑样儿,他更不知他那念书的特长为啥在他姥爷眼里不值一文铜钱。他只知他姥爷跳着脚骂他又呆又傻,只知他小舅舅宋子豪对他一脸的鄙夷不屑,此后欺负他更狠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唐龙凯和宋子豪上中学了。凤县在当地算是个中等城市,有一所国立中学。在那个年代,文盲占大多数,能在中学里念书,已然算大知识分子。若是放在平常百姓家,孩子能在城里的中学念书,意味着以后这个家可能不再受穷。可是在草莽英雄出身的宋家,在中学念书无非多识几个字,宋家宋老爷子仍然认为,念书不如练武术。 于是,宋子豪是因为妈妈支持外带家里有几个闲钱才混进了县城国立中学。唐龙凯,则是以入学试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的县城国立中学。 唐龙凯入学试考第一,入学后年部大榜常年居第一。老师对唐龙凯喜欢得不得了,拿唐龙凯当重点培养对象,老师们认为东北大学应是唐龙凯的最佳去处。那种年代的教育水准并不很高,好多人连书都没读过,自己有天赋、家里有条件的唐龙凯,理应去接受大学教育。 在国立中学,唐龙凯在数理化生方面很有天赋,国文方面能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 唐龙凯有个从小学起关系就很不错的同学,叫王义成,家里开车行的,比较有钱。王义成是少数不欺负唐龙凯的男生之一,俩人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相识,开学第二天便相知,开学第三天,俩人豁然都有了相见恨晚之感。就因为王义成不欺负唐龙凯,就因为王义成主观第一眼就觉得唐龙凯可以做王义成的朋友。若论起俩人的出身、性格、生活习惯、兴趣爱好,他俩确实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可他俩偏偏成了朋友,不整日厮混,也不咋在一起游戏,可寒暑假一分开真怪想念对方的。 唐龙凯他姥爷从没跟唐龙凯说过,上学好好学文化,为振兴中华而读书。宋学武就算提到“振兴中华”这个词,那也是“为振兴中华而练武”。王义成不一样,王义成的爹没事就喜欢在王义成耳边絮叨,人这辈子不念书没出息,学而优则仕,上大学就成了文曲星,放到古代就是状元郎!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偏偏这王义成在读书方面照唐龙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在班里往好了说中等偏上,有时候发挥不好就变成中等偏下了。 王义成一直跟唐龙凯关系不错,可也一直对唐龙凯老大不服,最常说的一句话不是:“放学了去哪里玩啊?”而是:“平时没见你怎么努力啃书,咋一考试就第一呢?” 王义成在学校考试不咋灵,口才却很好,有当演说家的潜质。王义成仇恨日本人,只要一有空跟一帮同学混在一起讨论,他就声明中华民族与日本鬼子不共戴天,鬼子早晚向大陆发展,还引经据典证明日本这个海盗民族为什么要向大陆发展。扯着扯着就扯到了大明朝发生在朝鲜的壬辰倭乱,顺着壬辰倭乱扯,一直扯到二十一条和济南事变,最后总结:“瞧见没,小鬼子打明朝那时候起就不咋安分,打煌煌天朝的鬼主意,居然还要迁都北京一统中原,揍性!大明朝尿性,内忧外患时发四万天兵就把倭奴异种打回东洋四岛窝着。如今不一样,中华积贫积弱,鬼子则崛起为亚洲第一强国,凭鬼子千年以来形成的狼子野心,向大陆发展只是时间问题!且看二十一条和济南事变!” 怪不得王义成考试屡屡不灵,敢情是闲书看太多了。大明朝万历年间发生在朝鲜的壬辰倭乱和近期的二十一条、济南事变,教科书上可没写。 班级搞演讲比赛,王义成永远拿第一。 唐龙凯的小舅舅宋子豪,整天游手好闲,除了欺负奶油外甥之外,又加了一条——调戏漂亮女同学。因为老子是城防团的团长,赶上这么一个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年月,连县长都要敬带枪丘八三分,宋子豪这么一个有恃无恐的官二代如此不像话,却愣是连校长也不敢管。 终于有一天,已成为校报编辑的唐龙凯实在看不下去了,心说都是一家人,宋子豪如此顽劣,他唐龙凯岂不是也脸上无光?唐龙凯便找到正和一群坏孩子明目张胆吸烟的宋子豪,开口道:“小舅舅……” 坏孩子们哈哈大笑,宋子豪笑得尤其厉害。这么一所学校,都是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娃娃,忽然有一个同龄人张口管你叫舅舅,那是什么感觉?唐龙凯涨红了脸,道:“好好读书吧。那个……就这件事……”他想走人了,他受不了熏人的烟味,也不想跟坏孩子们搅在一起。 “等等!外甥啊。”宋子豪喝住了唐龙凯,又因如此称呼唐龙凯惹得坏孩子们一阵坏笑。 唐龙凯问:“有事?” 宋子豪拿出一颗烟递给唐龙凯,说:“舅舅给你的,抽一口吧?” 唐龙凯摇摇头,说:“我妈妈说……” 宋子豪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大姐说话好使吗?我爸都不管我抽烟!还说烟酒是一家,酒壮英雄胆,吸烟能提神。我听我爸的!而你,没爸的孩子就该听舅舅的!没听过吗?娘亲舅大!” 坏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唐龙凯的脸涨得更红了,忍无可忍地回道:“我有爸!” 宋子豪得意地再问:“那他为啥老也不回家?莫不是在外面又有了女人?不要你和你妈啦?” 唐龙凯眼圈一红,像是要哭。宋子豪挑衅地拍拍唐龙凯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实则在挑火:“外甥啊,别难过,别哭,你还有舅舅嘛!你爸一个丘八,这年月兵荒马乱,八成早吃了枪子儿啦,以后舅舅罩着你好啦。” 唐龙凯忍无可忍,一把打开宋子豪的手,吼道:“我有爸!我有爸!我爸在外面带兵!我见过我爸!我爸不会不要我!” “龙凯?咋回事?”一阵悦耳的女声,唐龙凯赶紧擦擦眼睛,奶油的他也是要面子的,不能让女生看出他想哭。 “哟,外甥,这是谁啊?漂亮啊!”宋子豪流里流气的,讨嫌吧唧的吹了声口哨,与他为伍的坏孩子们起着哄。 韩淑珍,唐龙凯在校报社认识的女同学,生的俊俏可爱,比唐龙凯高两年级,一直拿唐龙凯当弟弟照顾。刚看见一向文雅内秀的唐龙凯冲宋子豪吼,便过来看看什么情况。流里流气的宋子豪等人让她本能的厌烦,便皱皱眉,拉起唐龙凯说:“龙凯,走吧,别搭理他们。” “哟,外甥媳妇,让你家老爷们儿别搭理舅舅,多不孝顺啊。”宋子豪打算讨嫌到底,哪成想他遇见了克星,这韩淑珍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她是凤县商会大佬韩世达的千金,至于韩世达,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不止垄断凤县当地的烟土、食盐生意,更是把生意拓展到了黑吉热三省。财大气粗,军政两方面就都吃香,在外地咋样不知道,只在凤县,县太爷老赵头和城防团长宋学武都不敢不给韩世达面子。既然是个富二代,含着金元宝出生的千金大小姐,韩淑珍自有几分脾气,别人见到宋子豪能躲则躲,她却偏不买账不信邪。只见她杏眼圆睁,怒道:“你说啥?再瞎说撕了你的嘴!” 一个坏小子跟已被韩淑珍美貌吸引的宋子豪耳语道:“这是凤县商会大佬韩世达的女儿,少爷,最好别惹她……” 宋子豪没收敛他的轻浮,但内心已决定眼下该退让三分,于是就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哈?”一干坏小子赶紧应和,这个说:“是呀,该秋游啦。”那个说:“少爷,咱买些罐头秋游时吃吧?” 就这么的,宋子豪带着狐朋狗党跑了。留下想跟宋子豪谈谈个人行为问题却未见成果的唐龙凯,和依然没消气的韩淑珍。 韩淑珍安慰唐龙凯道:“龙凯,没事啦,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就会欺负同学,仗着家里有些权势就乱欺负人的纨绔子弟我最烦了!尤其那个宋子豪,看了他就恶心,他算个啥呀?” 唐龙凯吸吸鼻子,说:“那个宋子豪是我小舅舅,我爸常年不在家,我住在姥爷家,跟他一起长大的。”说完,扔下韩淑珍一个人走了。 秋天来了,农忙时节,人们有忙不完的事。中小学普通人家的孩子们除了坚持学业外,得帮着家里忙活,在忙活中得到一定乐趣。至于有钱人家的孩子,则准备秋游。 很快,秋游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出发了,唐龙凯和宋子豪也在其中,只是得分开走,这对舅甥自来不是一路人。 唐龙凯和韩淑珍、王义成还有几个给校报撰稿的同学一路,找了块僻静的地方游戏、野餐,晚上就在外面过夜了。期间王义成又是一番慷慨激昂,关于日本鬼子的狼子野心,他实在说了太多遍。 这些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往南很远但同属东北地界的一座大城市,当日夜间将有枪声响起。 卷一 初战浴血(2)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数百名日军和武装侨民突然袭击东北军北大营,一夜之间驻扎北大营的东北军部队分崩离析。与此同时,沿着铁路线驻扎的关东军纷纷展开行动,向东北军各部发动进攻。东北军原本兵多将广,拥兵近40万,无奈驻扎分散,主力在平津一带驻防,留在东北的皆属于二三流的部队。加之国民政府的不抵抗命令,面对1万余日本关东军,竟是一溃千里。9月19日,沈阳沦陷,此后一星期内日军相继占领辽吉两省的抚顺、四平、长春、营口等30个主要城市和12条铁路。沃野千里、物产丰盈的东北四省,岌岌可危。 地处黑龙江北松花江畔的凤县,水陆交通发达,带来了繁荣的商业,又因土壤肥沃、农业经济发达,战争时期实为一座应在军事上重点布防的要地。可是,这座繁华的县城却仅仅驻扎了一个警察性质浓重的城防团,属于国民政府武装力量中的九流货色。六百多城防士兵组成了三个营,最强大的火力是三挺捷克式轻机枪,没有重机枪,剩下的全是辽十三。预设战场的地形,除却光绪年修建的三层楼高的城墙和从县城南边缓缓流过的松花江,基本无险可守。听说关东军步坦炮骑诸兵种齐全,又有飞机助战,真攻城的话凤县怕是不保。沈阳城沦陷、少帅奉国民政府之命率领东北军主力南撤入关的消息一经传到,城防团的指挥部便乱成了一锅粥。 日本因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胜利而在东北获取了一些权益,又因二十一条得以在东北立足。想当年强硬的张作霖还在,日本人不敢怎样。如今张大帅死于日本人的暗算,日本人又开始人心不足蛇吞象,竟打起整个东北的主意!狼子野心、昭然若是。热血男儿有志上前线浴血杀敌,怎奈教育不如人、枪炮不如人,加之当权者怂包软蛋,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廉颇老矣的宋学武一身戎装,挎着军阀混战时期缴获敌军的西洋马刀和匣子枪在指挥部里团团转。手下一干军官,坐在会议桌前不发一言,眼珠子随着他们的团座左右移动。 “妈了个巴子!少帅真的撤啦?”宋学武的嗓门大到能把房梁上的灰尘震下来。指挥部里没有人答话,宋学武兀自骂着街。他虽是山东人,毕竟已在东北打拼居住数十年,早把东北当成了自己家。想到面对强虏侵略,身为军人上不能保国下不能安民,竟一心只想跑路,他真真是痛心疾首! “妈了个巴子,若是张大帅还健在,狗日的小鬼子怎能如此嚣张?妈了个巴子,大帅曾有既定的战略计划,只要小鬼子敢起刺儿,先扒了他狗日的铁路!再集结重兵和民团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狗日的罗圈腿矮萝卜头满打满算万余人,被这么一搞统统得他娘的挺尸!现在倒好!小六子不争气,竟把大帅的地盘和三千万父老乡亲抛给了鬼子!”宋学武不再有任何顾忌,他一个小小的城防团长,竟数落起了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很有些顾命老臣的范儿了。 宋学武的副官端来茶水给宋学武喝,宋学武接过来想喝,却又发现他实在没心情喝茶,索性爆了一次脾气,将茶碗狠狠摔在地上。这一举动让一干城防团军官全部低下头不敢直视团座。他们了解团座,平时跟团座怎么闹怎么贫都可以,但若是赶上团座火爆脾气发作,万万不可碍到团座的法眼,这位团座大人不高兴时喜欢跟部下找茬出气。 宋学武又踱了几圈,厉声道:“妈了个巴子!老子手下六百多丘八,管的是凤县方圆百公里的治安,如今面对的不是马匪流贼,是他娘的荷枪实弹的东洋矮子!东洋矮子看来不好惹,重兵驻扎的北大营一宿的工夫就让矮子们攻下来啦,眼下凤县这场仗咋打?谁来说说?” 当下谁敢接这个茬?军官们全部保持沉默。宋学武心里有气,苦的是没处发泄。他只好走到仓促间做好的沙盘前,盯着上面的松花江、凤县,以及无险可守的河流冲积平原。这是一片无可争议的沃野,抛开发达的水陆交通不说,就只说这片沃野,东洋鬼子之所以想打下中国,就因为东洋四岛太他娘的穷!中国这块地皮够大,可以开垦的土地数之不尽,占了中国起码可以不挨饿。既然如此,虽说还没有情报表明东洋鬼子要来打凤县,可宋学武戎马大半生,最起码的常识是有的,东洋鬼子今天不来,明天不来,早晚有一天得来! 打是一定要打,他宋学武打了半辈子仗,英雄了那么多年,人家主动打他,他不可能不还手。妈了个巴子,东洋矮子要是真来了,决不能当没种的逃兵! 但就像宋学武说的那样,六百多警察特色多于军队特色的丘八,在这几乎无险可守的河流冲积平原上没有后援,面对步坦骑炮诸兵种齐全的东洋矮子,咋打? “团座。”一营长甘泉清在同僚们的眼神暗示和鼓励下终于向前欠了欠身子。 “说!”宋学武眼睛没离开沙盘。 “他老张家的地盘,说不要都可以不要,咱一个地方城防团,凤县又不姓宋……” “妈了个巴子!你是不是想跟老子聒噪,说凤县可以不守,咱六百爷们儿统统去当不长胡子的太监?像不争气的小六子那样跟只没种的草鸡似的做逃兵?”宋学武横眉立目的打断了甘泉清的话。 二营长赶紧说:“老甘呀,你这话说的,惹团座不高兴!谁不知这凤县就是咱的家?当年咱在山东老家饿的俩眼冒绿光,穷的穿不起裤子,跟团座从山东一路打出来,什么都有啦。最后在凤县安了家,有枪有钱有地盘有婆娘。就为了这些,难道不应该跟凤县共存亡吗?” 甘泉清不乐意了,横了二营长一眼,转向宋学武道:“团座!我甘泉清跟着您从山东老家打到辽东,又从辽东打到这松花江边上,我怕死过吗?我只是怕团座和弟兄们戎马一生、英雄一世,最后做了没人记得的炮灰!当年全中国打成一锅烂粥的时候,咱没有靠山,孤单单的在乱世中自生自灭,后来投了张大帅,弟兄们那么能打那么能抢,最后竟落得了只当一个不满编城防团的下场!咱拼死拼活,谁念着咱的好啊?” 宋学武道:“甘泉清,你个兔崽子以为眼下要开打的这场仗是为了老张家打的吗?东北是谁的东北?东北姓张吗?妈了个巴子!俺老宋没上过学,识字不多,但明白个道理,东四省姓中国百家姓里的哪个姓都没个所谓,就是他妈的不能姓日!凤县,应该一个道理!姓宋还是姓张都他妈的没个所谓!就是他妈的不能姓日!” 宋学武这一番话说的手下一干兄弟血脉贲张,恨不能立刻冲出城去找东洋矮子决出个公母来。这时有人来报:“团座!刚接到新任黑龙江省政府代理主席兼军事总指挥马占山的电文通报!” 宋学武接过译电文读开了:“吾奉命为一省主席,守土有责……一息尚存,绝不敢使尺寸土地沦于异族……” 宋学武读完,道:“妈了个巴子!总算还有够种的人没走!黑龙江省这么大,兵那么多,有的是回旋的余地,狗日的小鬼子才那么几个人,咱怕个逑?列位弟兄!” 一干军官齐刷刷看向他们的团座。 宋学武道:“抓紧备战,趁着土还没被冻硬,把坑挖的足够深!关键时刻可以保命。咱凤县在江北边,小鬼子恰恰好从南边来,咱这里一马平川的,就有一条大江,陆地上无险可守,还可以沿江布防据守!妈了个巴子的如今跟往常不同了,为了保证侧翼和后方的安全,当下就派一部分弟兄出去,附近的渡口、桥梁,赶紧都给毁了!别等鬼子都杀过江了咱还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当兵的哪能让人家干死在自己的老窝里?真那样了就是小孩儿他娘失踪——丢大人了!” 宋学武没什么文化,平日里说话粗口不断。好在跟宋学武一起混饭吃的大抵上同样属于文盲,弟兄们非但不觉得团座粗俗,反倒觉得团座说话风趣生动,这样的风趣生动很多时候甚至可以缓解紧张的气氛,让不抱希望的人重新看到希望。当下众军官一阵哄笑。不多时一大批携带炸药的城防士兵步履匆匆地出发了。这批士兵的目标是凤县附近的所有渡口和桥梁。 很快又有人提出,兵不够用啊。所有的渡口和桥梁咱没能力守,只能炸掉,可凤县不能不守,守城就需要兵,眼下宋团座的城防团只有六百多当兵的,守个村子嫌多,守一座县城,显然是不够的。 宋学武道:“兵不够用,就在凤县地界上招兵!就说俺老宋要去跟鬼子拼出个公母来!要是觉着自个儿还算个带把儿的爷们儿,妈了个巴子就该拿起刀枪跟小鬼子干!欢迎咱凤县带把儿的爷们儿跟着六百兵守凤县!再有啊,把那荒废了十几年的县民自卫团一并再组织起来吧,而今闹的不是胡子是鬼子,县民自卫团好赖也跟着维持一下秩序,别鬼子还没等来呢,咱自己先乱起来!” 卷一 初战浴血(3) 说起这凤县的县民自卫团,别以为是什么善茬子。这可是当初全东北闹胡子闹到最严重时宋学武亲自组织起来的。那时候城防团规模比九一八后更有限,胡子又为数众多,经常有被胡子攻破城门的情况发生。为了具备真正强大的反抗能力,宋学武就组织起城乡的青壮年,不算他们当兵,平时该干啥都去干啥,农闲时再跟着城防团一起操练,由此这些青年具备了一定的战斗本领。那以后胡子再来攻城,因为凤县有这样一支数量众多的兵民联合防御力量,胡子们吃了大亏,从此对凤县敬而远之。 后来,东北局势渐渐稳定,胡子没那么猖獗了,县民自卫团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便渐渐荒废。守城的仍是城防团,老百姓就安心过老百姓的日子。眼下鬼子要来了,鬼子明显比胡子厉害。既然如此,为了加强城防力量,宋学武自然想到了县民自卫团。宋学武记忆犹新,凤县民风之所以给人以温顺的印象,那是因为没把凤县人逼急了。当初,胡子隔三差五的来捣乱,啥都抢,把老百姓祸害得够呛。当时的城防团没那个本事真正保一方平安,老百姓遭罪遭大了,对胡子的恨深入骨髓。就这样,当由凤县城乡青年组成的县民自卫团得到武器并被允许与胡子一战时,这群百姓扮相的守城力量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连久经沙场的城防团官兵都被震惊了! 那场战斗,县民自卫团与胡子接触后便一路痛杀,胡子们先是战,再是退,最后,逃!落荒而逃,豕突狼奔,鬼哭狼嚎。因为,胡子们面对的,简直就是一群野兽。 县民自卫团,没有过硬的武器,大部分人用的是自家带来的梭枪、砍刀之类的家伙。可他们不怕死,敢于同归于尽,出手便是杀招。这帮来自凤县城乡普通百姓之家的青年们被胡子逼急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谁说他们不彪悍?只是没把他们逼急罢了。 鬼子大兵压境,兵不够用了,县民自卫团自然该重出江湖。 宋学武的命令下达后,一切守城事宜开始急而不乱的进行。 凤县城防团六百兵集合起来,列队出城修工事。 此前,少帅率兵南撤入关的消息已在城里传开。百姓们认为被政府抛弃了,正自绝望恐惧。这时忽然看到有士兵从城防团驻地步履匆匆地出来,随身携带大量炸药。这些士兵声称,他们是奉团座之命去摧毁凤县附近松花江流域渡口和桥梁的,防止日军迂回袭击凤县。 据说团长大人宋学武要死守凤县。老百姓们总算看到了救星。一时间,百姓奔走相告,说宋团座要死守凤县,死保凤县父老。结果就是,当城防团的兵们列队出城,还没走到预设阵地,箪食壶浆的百姓们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喧天锣鼓声吓得当兵的好一跳,好多人以为鬼子来了。但送到他们面前的不是鬼子的刺刀,而是整爿整爿的猪肉,整坛整坛的好酒,瓜果蔬菜等也有好多,有的百姓穷的实在拿不出好东西,就把家里仅存的一点儿过年用来包饺子的白面拿了出来。而这些,都是不要钱的。 旧社会民间有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好人谁去当兵啊?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当,上不能再孝顺父母,下不能再呵护子女,战场浴血后只要六斤半还在就又赌又嫖又抽,这是没有担当啊。老百姓对丘八的态度可想而知。现如今,却是倾囊相助不是好人的丘八,因为这些丘八这次打仗真的是为了老百姓不被鬼子蹂躏。 当兵的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百姓送上的这些好东西他们到底接是不接。 一个师爷模样的学究站出来,拿出个本子高声念道:“日寇犯边,横行无忌,痴梦妄想我堂堂中华空无人,山东青州人士宋公,护国爱民,欲与强虏决战以保父老乡亲平安。凤县父老,感念宋公等忠勇将士之恩德,愿助宋公等将士守城!凤县商会主席韩世达,捐赠我忠勇将士光洋两万!猪肉、好酒各百斤!飞刀镖局掌柜叶辅臣,捐赠我忠勇将士大刀一百把,快枪五十支,猪肉三十爿,酒五十坛……” 接下来,餐馆老板、磨坊工人、洋车夫、学校师生、务农人家,各阶层的各种职业人士,无一不是倾囊捐助。宋学武下马走到他的兵前面,高声道:“弟兄们!瞅清楚了没?百姓们是咋对待咱的?咱要是再不豁出去脖子上的六斤半,对得起人情厚重的凤县父老吗?咱们见到鬼子该咋办?” “杀!”当兵的士气高涨,飙到最高度的喊声十分齐整。 “好!咱山东子弟兵不当孬种!不能白长了卵蛋子!国难当头,就得豁一条命杀鬼子去!”宋学武吼完了,转身面向老百姓,没敬军礼,而是十分江湖气的抱了抱拳,道:“山东人宋学武,早年离家从军,这些年辗转多个地方,最后瞅着凤县乡亲父老重人情、讲义气,就把家安在了凤县。凤县,就是俺老宋的家!俺老宋,咋的也要跟自个儿的家抱在一起死!乡亲们!俺老宋带着身后这六百个兵对天发誓!或生或死,绝不抛下凤县!从今天起,老宋和弟兄们,真正的跟凤县绑在一起啦!” 城防士兵们士气高昂,东北晚秋大冷的天脱光了膀子挥起铁锨、镐头等开挖工事。大冷的天,须发皆白的宋学武也是脱光了膀子,挎着西洋马刀和匣子枪来回巡视,副官劝他回府里歇歇,要不就把军服披上,被他一嗓子喝了回去。宋学武讲话:“妈了个巴子!从今天起,老宋就长在这块阵地上跟弟兄同甘共苦啦!老宋还有一口气,东洋矮子就别想进凤县去祸祸!” 城防士兵们因此士气更加高昂。 几天以后,工事都修好了,四里八乡能划拉来的壮丁全部到位,县民自卫团也重组完毕。宋学武把多余的枪械弹药发给壮丁,指派老兵带着壮丁抓紧时间训练去,县民自卫团被他部署在内城,城防团主力进入江防工事严阵以待,鬼子说不上啥时候就杀过来了。 一切部署妥当后,宋学武往指挥工事里一坐,开始目不转睛盯着沙盘看,心里盘算着以他这样的实力到底能不能把鬼子击退。话说血脉贲张的热乎劲儿一过,头脑也跟着冷静下来,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该在敌我双方的实力上来个全方位的对比,也好定夺具体的战略战术。 宋学武头脑冷静下来,盘算来盘算去,宋学武心里竟然没底了。东北军在关外的驻军多达30万,还不是被万余个小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眼下,就只说城防团这一亩三分地,归他管的兵,算上连枪都不太会用的壮丁,也才八百来个,跟鬼子过招,左思右想就俩字,悬乎。 之前宋学武给马占山去了电报,请这位黑龙江省代理主席调一些兵过来协助防守凤县,若是能带几门炮过来就更好了。怎奈马占山回电,说关东军来势汹汹,黑龙江省地形开阔,基本无险可守,重兵集团应重点防守主要城市和交通要道,特别是应该保住少帅当年为充实边防、发展经济而特意设立的军垦区。保住经济命脉,日后光复失地将容易得多。 马占山有马占山的苦衷,说到底东北军的主力能撤的撤了,不能撤的就在敌占区落草了,更有没骨头的软蛋一见形势不好便卖主求荣当了汉奸走狗。马占山,堂堂一省之代理主席,名头听起来吓人,跟着他走的军队却并不很多,想在黑龙江省全面布控,已然不可能。 念及宋学武还想着寸土必争、抗战救国,同样有一颗保国卫民红心的马占山英雄惜英雄,于是在电报里表示:“如战局不利,兄可举城搬迁撤往齐齐哈尔,弟将派遣骑兵接应兄等军民同胞。兄保重!弟占山盼兄早来,兄弟联手,共图抗战救国大业!” 没半个援兵,即将跟来犯倭寇死磕的还得是城防团的这八百丘八,其中有两百新丁还在学打枪…… 至于鬼子的战力如何,宋学武这辈子历经战阵无数,杀人如麻,打过其他军阀,打过马匪流贼,就是没跟日本人打过。不能怪宋学武没见过世面,实在是中国乱套了太多年。宋学武倒是听前清的兵勇说起过东洋矮子的事情。前清光绪帝在位的时候,大清国在朝鲜和辽东跟日本人打仗,看起来日本人确实挺穷,穷的吃不饱饭,都饿成了三等残废,能长到1米6的在鬼子群里算彪形大汉。可是这帮矮子打起仗来蛮凶的:大清国在朝鲜让小鬼子占了平壤,在黄海让小鬼子击沉了六艘主力舰;这下惨了,小鬼子打进了大清国的地盘。在辽东,大清国的吉林马队和黑龙江马队据说本事不是盖的,正儿八经的开国劲旅,带旗籍的主儿,加上绿营、乡勇、民团,可谓兵多将广,想来鬼子没辙了吧?怎奈八旗绿营承平日久战力衰退,乡勇、民团打得算有板有眼,却也奈何不了武器精良、兵锋正锐的东洋矮子。大清国的北洋舰队沉入海底,陆军一溃再溃,丢人丢大了。在旅顺,东洋矮子搞了一次屠城,全城仅剩36人,是矮子们特意留下抬尸体的。全世界舆论哗然,一个文明国家,竟干出如此野蛮的勾当! 显而易见,城防团这种九流部队怕是还不如前清时的八旗兵吉林、黑龙江马队。若是战力不行,被鬼子击败,凤县自然不保,凤县百姓将遭受怎样的荼毒也就不言而喻。宋学武烦躁地在沙盘上拍了一掌。他这个九流部队的指挥官,该怎样来守凤县?豪情万丈的话也说了,老百姓的支持也到位了,就差宋学武等丘八的这最后一哆嗦。死是件很容的事情,赶上这个乱世,干啥都不易,反倒求死容易得多。宋学武不怕死,他死过不止一次了,他会怕死?他烦躁,是因为他的凤县,他担心当他守不住凤县时,他的凤县乡亲咋整。 宋学武大步走出他的指挥部,大着嗓门吼道:“副官!备马!跟老子去县衙走一趟!” 卷一 初战浴血(4) 宋学武带着副官回城,守城门的已换成了手持红缨枪身背大砍刀的县民自卫团,城防士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顶到前面去了。东北的晚秋已经很凉,日头偏西后又下起了秋雨。冷风中裹着秋雨,宋学武的心情因这糟糕天气变得更加不好。 县太爷赵玉坤是前清举人,天子门生,如今儿孙满堂,忙完一天的公事就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他这样一个文官在宋学武眼里,似乎是乱世治世没有多大区别,一样的轻松快活。宋学武大步流星走进县衙,赶上赵玉坤一家老小吃饭,赵玉坤道:“宋团长啊,坐下一起吃。” 山东人实在,若不是宋学武心中有事,他真就跟县太爷一家一起吃这顿晚饭了——今晚赵家吃涮锅,满屋子涮羊肉的香气。没心思吃涮锅的宋学武一摆手,说:“县长客气,老宋来的不是时候,您先吃着,俺到外屋等会儿便是。” 宋学武的副官盯着那一锅香气四溢的羊肉,狠狠吞了口唾沫才跟宋学武出去等。宋学武出了屋子见四下没人,一马鞭甩在副官的屁股蛋子上,低声骂道:“妈了个巴子你个吃货!有些出息没?民众劳军时送了那么多猪肉好酒瓜果蔬菜!你他娘的还盯着县太爷家的涮锅干逑?” 副官揉着屁股蛋子满脸的委屈,说:“团座,俺跟您一样,没吃晚饭……” 赵玉坤这时来到外屋,恰好听见副官这样说,便又请道:“宋团长,还是先进去吃点儿吧。” 宋学武没心思吃饭,他若是没心思吃饭了,说破大天也是不吃一口。他说:“罢了罢了,县长别那么客气,先去吃着,俺俩等等没关系。” 赵玉坤笑道:“我吃好啦,宋团长这时来访,有何贵干?” 宋学武说:“惭愧,叨扰县长一家聚餐。俺老宋这事,只讲给县长一个人听,咱们出去说话。” 宋学武是个粗人,武夫,没那么多文化人的弯弯绕和规矩,这或许也是他一直不得升迁的原因。他拉起赵玉坤的手大步走出县太爷家居,到了县衙院子一座少有人光顾的凉亭里,速度之快都由不得老赵头先拿一把伞好挡雨。赵玉坤一个文弱书生,饶是常年在关外苦寒之地生存,也受不了一下子从温暖的室内来到冰凉的室外。他明显地哆嗦了几下,一脸茫然的看向对冰冷秋雨和寒气视若无睹的粗人宋学武。 宋学武道:“县长,咱认识不止一天两天,多余的废话俺也不想说,跑吧。” 赵玉坤一愣,跑?你宋学武拿我老赵当你家的兵丁呢?你来县衙门操练县太爷来了?赵玉坤没明白宋学武是啥意思。宋学武见赵玉坤那副不知所以的样子,又说:“俺老宋打了大半辈子仗,啥样的对手都见过,就没见过鬼子。可再没见过鬼子,也该听说过前清时旅顺那档子事。前清甲午年,鬼子打进旅顺之后屠城泄愤,死了两万多人呀。如今的凤县,能指望小鬼子网开一面吗?所以,跑吧。” 赵玉坤还是愣着,好半天才说:“凤县三万多老百姓,拖家带口的,能跑到哪里去?” 宋学武说:“老宋给乡亲们指条明路,去齐齐哈尔找马占山马主席,这个马主席是个有种的爷们儿,预备跟鬼子死拼到底的主儿。找到马主席,就能继续活着,继续活着才有机会再打回来!眼下就是不能继续待在凤县!那东洋小矮子杀人不眨眼,拿人头当西瓜,又有铁甲战车和飞机,俺老宋手底下八百多人,其中二百多人还是不咋会用枪的新丁,真能顶得住鬼子?但是请县长放心,俺老宋说话算话,几天前在城外放的可不是空屁,老宋说了要跟凤县绑到一起就绑到一起,老宋铁定得跟凤县绑在一起死!老宋的兵,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么发誓的!俺们这些丘八在前头顶着,县长你,就带着乡亲们跑吧。” 赵玉坤左思右想,最后为难地说:“宋团长,你我这样的官,走也许很容易,但是老百姓不一样。咱们当官的,不在凤县当官,还可以在张县李县王县当官,怎么着也饿不死,老百姓呢?他们的房子、土地、祖坟,都在凤县!你觉得他们会抛下这一切自己走吗?” 宋学武这样一个少时离家从军、从无乡土观念的人,自然难以理解本分的中国人为何有那么浓重的故土情结。他说:“县长,总该试试!我城防团八百爷们儿去打仗,为的是凤县百姓不被倭寇蹂躏,哪怕我们全团尽殁也算死得其所!这块地皮没了,只要还有人,往后就有机会再拿回来!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县长,辽吉两省已经让鬼子吃得差不多啦。眼下的凤县,恐怕人和土咱只能保一个,保土,真是够呛啊,俺老宋的兵放在国军里头只是个九流部队,打个马匪都没有足够的马匹去追,打鬼子打到最后一个人算俺们尽本分。凤县的人,无论如何要保下来呀,有朝一日凤县的老少爷们儿从鬼子手里夺回凤县,跟凤县抱成一团死的老宋和弟兄们就算闭上眼了!” 赵玉坤沉思良久,终于说:“好吧,我试着跟乡亲们说说。宋团长,您也要保重啊,话说鬼子横扫辽吉两省的东北军,兵锋正锐,顶几个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也跟着撤吧,凤县父老明白宋团座对凤县的好。” 宋学武点头道:“俺自有安排,县长,就这个事。那,俺就告辞啦!您可一定要跟乡亲们把话说明白了呀。”宋学武这就要走,却又没走,加了一嘴:“不是俺宋学武不想保乡亲们的家,宋学武和弟兄们的子弹铁定是往鬼子身上打的!” 赵玉坤满口承诺,宋学武带副官冒雨回阵地了。 路上,副官忍不住说:“团座,俺总觉得这次咱仗义得有些过了。” 宋学武道:“甚?啥意思?” 副官说:“咱们之前仗义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地步,说是为了保凤县,可现在又让老百姓们撤。老百姓撤不撤的不好说,会不会有人说团座不想保凤县了才忽悠老百姓撤退?” 宋学武骂道:“妈了个巴子!说这话的人有良心吗?俺老宋可就是抱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决心,要跟凤县绑在一起的!这都说了他娘的多少遍啦?再者说,几天前俺老宋不说那些仗义的话,还能说些啥话?老百姓可是把留着过年包饺子的白面都捐给了咱这些当兵的!还不就是想让咱这伙子人真的把六斤半豁出去跟鬼子死拼一把吗?老子本就不想学那些没种的逃兵!没有死守疆土的决心,裤裆里长的那俩卵蛋子莫不如切下来喂狗!” 副官不由叹了口气,说:“团座,咱这是何必呢?” 宋学武不大痛快了,横了副官一眼,冷言道:“你这是甚个意思?” 副官说:“鬼子横扫辽吉两省,眼瞅着要吃黑龙江省,他无非就想占东北,好多开几亩地种粮食吃。他倒想占整个中国,可他有那个实力吗?他才几个人?况且,就算他把中国全占了又能咋样?当年满洲鞑子入关,占了中国二百多年,到现在,那帮鞑子可会说满语写满文吗?还不是被中国给同化了?我族军人和民众,如今更是彻底占了鞑子当年的龙兴之地。鬼子,莫不是一样?” 宋学武扬起马鞭就要打这胡言乱语的副官,可是终归下不去手,他在县衙里往副官屁股蛋子上赏了一马鞭,其实是闹着玩儿,也没使劲。若论真打这个副官,他倒舍不得。问题是,这副官的想法很有问题,莫不是想降了鬼子当汉奸走狗?那可是要落得千古骂名呀!宋学武气的够呛,骂道:“放你娘的屁!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要是放在甲申年,你他娘的还不跟狗汉奸吴三桂凑成一伙子?满洲鞑子是被咱同化了,可中间咱死了多少人?能他娘的保住中国的话,又怎能坐视鞑虏倭奴入侵中华杀我姊妹兄弟?你打好你的仗!有一枪就打一枪,有一刀就砍一刀!你不打好你的仗,就让你的儿孙吃苦受罪去吧!兔崽子记住了,以后再不许说这种丧天良的话!再他娘说这种昏话,当心老子抽你的屁股蛋子!” 副官不敢再言语,两个心事重重的军人纵马出城奔向他们的阵地。 自从听说日军袭击北大营、击溃了大批东北军,在王义成的影响下,唐龙凯一刻也没闲着,一天到晚的在纸上写字。他妈妈宋大小姐见身子骨孱弱的儿子这段时间废寝忘食的看书写字,像是着了魔一样,很担心儿子忙坏身子,就去儿子的卧房看看。一看才明白,唐龙凯在写标语和声讨日寇的文章呢。 宋学武戎马一生,宋大小姐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早年宋学武兵败落难,宋大小姐跟一群誓死追随老宋的大兵一起挖野菜喝米糠。铁血军人之女,自有平常百姓家女儿不能比的地方。宋大小姐微微一笑,对儿子说:“耍笔杆子杀不死鬼子,光在纸上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有何用?日本帝国主义能被你写倒了?在纸上写‘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族就真的万岁了?” 唐龙凯已是中学生,喉结都长出来了,再不是那个只会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小娃娃,自然而然的,他也有了那个年龄段少年都有的逆反心理。他粗着喉咙跟妈妈说:“你咋跟我姥爷一样?动不动就舞刀弄枪喊打喊杀,这都什么年代了?没有智慧光会硬拼怎么行?当年英法联军想打北京,前清蒙古王爷僧格林沁这样一个只会喊打喊杀的主儿就命令他的马队朝英法联军的火枪队直冲,什么结果?妈你能猜出来吗?” 宋大小姐的笑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又透着暖人心的慈祥,儿子顶嘴了她也是一样的笑。她说:“妈读书没你多,妈只是给你建议。光会喊打喊杀自然不是好事,光会耍笔杆子难道就是好事了?大英雄岳飞,马背上可以带兵打仗智谋取胜,下了马又可吟诗作对,还有辛弃疾、戚继光,好多好多。这叫文武双全。” 唐龙凯服了,便说:“好吧,妈,我以后一定跟姥爷好好学习,我也能像姥爷那样精于骑射、有万夫不当之勇。” 宋大小姐脸上的笑容却陡然不见,她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但愿你姥爷还有机会带你出去打猎,教你骑马打枪。”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其实不尽然。唐龙凯埋头于书本和文章之中,曾经短暂忘记了凤县的可危局势,宋大小姐的一句话让他想起了一切。北大营驻军的溃败,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明的爹。他爹唐金华就在北大营带兵,九一八之后听说北大营驻军溃散,沈阳陷落,唐金华一直没给家来信,怎不叫家人担心?宋大小姐的叹息、话语,那么沉重,貌似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唐龙凯也不再只关心文章和标语。 唐龙凯的两道浓眉紧紧锁在了一起,这个从未有过忧郁的少年开始忧郁。 卷一 初战浴血(5) 凤县老百姓最终舍不下家乡,就像赵玉坤说的那样,他们的房子、土地、祖坟都在凤县,这是他们无论如何抛不下的。再者,百姓之前不喜欢兵,国难当头时却又盲目地信任当兵的。好多人都说,宋团长手下那么多人,又是城防军又是县民自卫团,还有一条宽宽的松花江挡着凤县,难道挡不住几个东洋矮子? 赵玉坤把情况跟宋学武说了,两个老头都是一脸苦笑,苦笑过后,便是声声叹息。 秋雨连绵不绝,天空阴云密布。偶尔有闷雷响起,午夜将近时雨中开始夹杂冰雹,温度下降得厉害,冰雹过后也许就该下雪了。 城防团修葺一新的江防工事中,士兵们挤成一团一团的睡觉,外头不比营地,团座如今又强调大战在即,连一日三餐都是城里的人做好后送到阵地上。天气越来越冷,整日整夜的待在荒郊野岭,这样的日子士兵们过了有一阵子,等鬼子来打,要命的是不知鬼子何时来。鬼子不来,那么守在工事中的日子还得继续。说真的,已有人感觉顶不住了。可大家又都怕只要一发火便六亲不认的宋学武,所以至少暂时没人叫苦。 守夜的士兵受冷空气影响并无睡意,他抱着枪蹲在掩蔽部的火炉旁取暖,不时也站起来通过射击口看看外头。外头不远处就是江滩,每隔一段时间江滩上有一簇簇让风雨搞得十分微弱的火把移动而过。那是巡江的另一拨弟兄。 冷风越刮越劲,守夜士兵更冷了,赶紧又往火炉那边凑了凑。忽然,一阵如诉如泣的怪异声音隐隐传入他的耳朵。若放在平时,这位粗神经的士兵不会注意到如此低的音频。可他草木皆兵有一阵子了,神经立刻紧绷起来,竖着耳朵倾听一阵,确认声音是从江对岸传来的。像是孩子的哭声,又像是大人的哀叹,这当中仿似还掺杂着老人的咳嗽、呻吟。士兵不再耽搁,快步奔到呼呼大睡的值班排长床边轻摇几下。值班排长翻了个身,不情愿地睁开眼问:“狗子,捉妖啊?” 狗子道:“排长,江对岸好像有声音,人声!许是鬼子!” 排长一听,翻身下铺,取下挂在一旁的匣子枪后像接敌似的弯腰快跑到掩蔽部的射击口前眯眼往外面看。漆黑一团的,又是雨又是冰雹,本就不是静夜,加上阵阵呼号的北风,视觉听觉大受影响,备不住就是这值班的狗子神经质,把风声当成了鬼子!排长站直身子回身轻踢了狗子一脚,骂道:“狗日的真他奶奶的穷紧张!打扰老子的好梦!哪有啥鬼子?就是风雨声嘛!” 狗子摇头否定:“不是啊排长,俺明明听见孩子哭大人叫,还有老人的咳嗽……” 排长忍不住将巴掌抡到半空像是要打,狗子赶紧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排长的巴掌变成拍击,狗子的军帽被拍歪了,狗子揉着生疼的脑门子,听排长训斥:“奶奶个熊!跟你大爷扯鬼!大半夜的不让你大爷睡觉!操……” 到这里排长突然不骂了,耳朵很明显也竖了起来,狗子一脸“你看俺没骗你”的表情。排长听了少顷,道:“妈的,还真有人声。狗子,跟俺出去到江边瞧瞧!” 狗子壮着胆子跟排长走出掩蔽部,冒着雨加冰雹快步跑到江边,冲的有些急,愣头愣脑的狗子差点儿一脚踏进冰冷的江水,得亏排长手疾眼快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俩人眯眼竖耳仔细倾听,江对岸的确有人声。再一细瞅,对岸朦朦胧胧的貌似闪烁着些许火光,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许是这雨加冰雹的鬼天气又掺杂了雾气。 排长自持比兵蛋子有经验,兀自念叨开了:“十有八九是难民和败兵吧,若是鬼子,藏着掖着都来不及。赶上这么个操蛋天气,派敢死队摸过江来,咱多长八只眼,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及提防呀。” 狗子跟着点头。这时远处有人持火把跑来,是巡岸的城防士兵,他们同样观察到江对岸的异常。众人聚在一起,都拔着脖子往江对岸看。此地周边的渡口、桥梁都毁了,南岸附近的船渡和住户也都调拨到北岸,宋团座出此招就是为了让日军不得顺顺当当的渡江攻击凤县。谁承想,现在把自己人也给拦住了。 城防团中一个上尉说:“赶紧告诉上头,这是从南边退过来的难民呀。” 一个士兵忙不迭往团部跑。余下众人在寒冷中聊着,大抵上在担忧。难民和溃兵往北逃,说不准鬼子就追在后头。既然已真正接触到南边逃来的人,是不是鬼子真的把辽吉两省吃的差不多了?大战在即,恐怕不再是一句空话。这些从未打过真正大阵仗的官兵真切的有了巨大压迫感,心理素质不行的已暗自发冷汗。 不多时,宋学武大步流星的赶来,也不理会麾下官兵的军礼,只说:“情况不明,不能轻举妄动。老子现在需要斥候,过江去探个虚实。” 跟宋学武一起来的一营长甘泉清紧接着说:“有带种的没有!” 狗子的排长四下里瞧瞧同僚,他不算勇敢,却又自认不是孬种。这时候第一个举手,不承想一向被他看做孬种的狗子第二个举手。再然后,几个巡岸的城防士兵也举了手。宋学武满意地笑笑,说:“兔崽子们还行,有点儿咱爷们儿的范儿了!泉清,你亲自操办,再找个够胆量的船家来。跟船家说,只要把老宋的兵送到对岸,成事儿后再给拉回来,老宋重重有赏!”他又转向他的副官道:“给过江的弟兄预备些过硬的家伙什儿,就镜面匣子吧!那家伙来个连发能顶小半个机关枪!过江的弟兄,每人一个镜面匣子!” 甘泉清和副官领命而去,不多时副官回来给过江的官兵每人发了把镜面匣子,这都是从全团有头有脸的人物手里搜罗来的。城防团不满编,武器又操蛋,镜面匣子可不是人人都有。甘泉清去找够胆量的船家,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预备过江的人开始整理装备,宋学武给大家鼓劲儿。他说:“过江后用不着当自己是关公关云长,对岸是鬼子是自己人,瞧清楚了麻溜儿回来给俺报个信,之后就去司务那里领现大洋,每人二十块!记住了啊,咱老宋亲口说的,哪个王八蛋敢扣着现大洋不给你们,跟老子说一声,就算是亲舅子老子也毙他个王八蛋!”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不假。宋学武开价,二十块现大洋,这在当时算一笔巨款。穷当兵的一听这个,哪还有害怕的心思?满脑子全是白花花的大洋了。这时候就算对岸真有鬼子他们也不惧,因为有大洋。 宋学武转向排长,压低声音嘱咐说:“若是对岸有兵,中国兵,那就先商量一嘴,能不能过江协防,你就先商量一嘴。如果这帮兵让鬼子吓破胆了,你心里要有个数,回头跟俺说一声。让鬼子打败了不可怕,怕就怕让鬼子吓破了胆,那就失魂了。真是一帮失了魂的家伙,千万别让他们跟咱们兄弟接触!动摇了军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排长没胆子却有脑子,当下全部明白了宋学武的意思。这时甘泉清回来了,对宋学武说:“团座,找到一个船家,答应的挺痛快,人也实惠,江面水道的情况都装他脑子里了,天黑也不怕。过会儿就来啦。” 宋学武点点头,心里琢磨还有没有要跟斥候们说的,想来也没啥可说的了。他就挨个儿跟斥候们握手拍肩膀,称兄道弟亲热得不行。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江面上驶来一叶小舟,撑船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是个须发花白的半老头子,少的是个面容姣好皮肤白净的姑娘。宋学武认得这是江边渔村的渔民牛老三和他闺女牛兰花。城防团长好歹是个官儿,按说不会认识这等草根家庭的人,实在事出有因。当初若不是城防团一个兵痞子有出轨行为,宋学武不会认得牛家父女。虽说那兵痞子在事情败露后让宋学武好顿收拾,终归没能挽回人家的损失。因此,宋学武一见是牛老三来送他的斥候兵过江,当下迎过去抱拳寒暄道:“牛三哥!您肯为俺老宋安排的任务出工出力,俺这里先谢过啦!事成后老宋摆一桌子好酒好菜犒劳三哥和侄女!” 宋学武这几句话说得诚恳实在,牛老三憨憨一笑,道:“宋团长客气,军爷们看得起俺和闺女才让俺们给军爷出力呀。” 宋学武在牛老三面前的粗枝大叶实乃是装的,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恶人,打根上说同样是苦出身,对平民百姓往往恶不起来,加之以前出的那档子事儿确也因他带兵无方所致。因此,他一直对牛家有愧,以往逢年过节总给牛家送些瓜果礼品略表歉意和赎罪之心。这时候听牛老三一席话,心中更加感动,他本粗人,说话办事惯于不拘小节,这时候哈哈一笑,说:“牛三哥就别跟老弟说客气不客气啦,好酒好菜肯定有,瞧你闺女长大啦,出落得如此水灵,待俺那奶油外孙子再大几岁,把你闺女嫁给俺外孙子咋样?” 牛老三自是诚惶诚恐,牛兰花面色绯红。一干城防团官兵一阵哄笑。一时间气氛轻松了不少,众人也不觉得冷了。 船只靠岸,城防团的斥候们依次上船,牛老三和牛兰花撑船驶向雾气笼罩的江心。很快岸上的人看不见牛家的小船,宋学武等人仍然站在江滩上遥望对岸的朦胧火光。 卷一 初战浴血(6) 牛老三和女儿撑船到江心后,让小船自动顺流而下一段距离,这才继续摇桨撑船。技术娴熟的父女二人让小船驶得飞快,船上的斥候不多时便看到江南岸的湿地。靠岸了,排长待士兵们下船分散隐蔽后,对牛家父女说:“在这嘎达等俺们回来,别露头,藏好咯。俺们回来先给你们发暗号,暗号是三声蛤蟆叫。” 排长太紧张了,已经忘记最起码的常识,这大冷的天哪还有蛤蟆?牛兰花忍俊不禁捂嘴轻笑,排长大概还没明白咋回事呢,见一朵花似的牛兰花如是笑,他竟有了片刻失神。牛兰花的笑和排长的失神让牛老三不经意间想起早逝的爱妻,当年那惨痛的一幕重又出现在记忆中。牛老三的眉毛锁在一起,看排长的眼神中也掺杂了凶狠和厌恶。排长回过神来,发现牛老三面色有变,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低级错误,赶紧说:“暗号是……三声家雀的叫声!记住啊!” 排长说完,飞身上岸与士兵会合,一干斥候轻手轻脚的消失在黑暗之中。 话说当时已是后半夜,但江南岸的嘈杂却不减一分。气温骤降,逃难的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大江挡住去路,白白在空地上挨冰雹砸,又累又饿又冷,念及刚刚痛失家园,一些亲人在炮火中殒命,如何不会发出绝望凄惨的哭声?这样看,料也不是真鬼子,若真是鬼子,那这帮鬼子的演技也太了得了! 隐在暗处的狗子低声跟排长说:“排长,这真不是鬼子吧?唉,这帮老百姓也是真可怜见,雹子一下,又没有窝棚遮挡,唉……” 当下的斥候里属这排长官儿最大,拿主意的理应是他。排长道:“别他娘碎嘴子!瞅瞅有没有当兵的。” 另一个士兵比较眼尖,他低声说:“好像有,没枪的占一大半,瞅他们那德行,之前怕是还不如咱城防团吧?” 排长仔细看了看,还真有当兵的,跟老百姓混在一起。这里头当官的还好些,好歹有个破帐篷来遮风挡雨,当兵的跟老百姓一样惨,蹲在外头冻得直哆嗦,还要挨雹子砸。这帮人的惨样,让排长自然而然想起宋学武之前交代给他的话:看来这帮兵即使没被鬼子吓破胆,料想跟鬼子对垒时也被打得够呛,若是真让他们跟城防团的兵混成一伙子,就算没事闲的聚一起吹牛侃大山,他们跟城防团弟兄添油加醋的白话鬼子如何如何厉害,备不住连城防团的斗志也跟着消磨,那可咋整!当下排长决定先观望观望,别急着出去表明来意。 排长有了自己的主意时,一阵奔跑声由远而近。排长和斥候兵们看到几个还没丢了枪的破衣烂衫的兵回来了,强横地推开挡道的军民,直到破帐篷边上。为首一个兵头道:“报告!” 帐篷里有人问:“有了?” 兵头不敢进帐篷,在外头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回到:“回营座的话,没有!桥、渡口、船,统统没有!” 帐篷里传出一声咒骂:“娘了个逑的!援兵没半个,又没法过江!逼着老子们撅起来让鬼子爆腚眼子?” 几个兵不言语,帐篷帘子掀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出来,冷雨和冰雹砸在破烂不堪的棉布军帽上汉子只当没感觉。他推开兵头和士兵,往江边走了几步停下,又道:“少帅跑了,锦州也没保住,剩下咱这一伙子当兵的没人管。”他看了看附近凄凄惨惨的老百姓,长叹一口气:“唉!妈了个巴子,再就是这帮老百姓,还真以为咱这帮当兵的能保他们!鬼子的炮弹轰过来就只知道哭天抢地的跟着丘八大爷跑!轰都轰不走!老子带兵打仗,又不是月嫂奶妈,有这帮老百姓跟着,难怪仗打不好路也跑不顺!” 汉子的嗓门颇大,这几句话一出口像是喊出来的,这一顿喊居然生生将老百姓的哭声叹声给噎回了肚子里。 帐篷里又走出一个人,长相不似汉子那般粗鲁莽撞,倒像个学堂里跑出来的文化人。他走到汉子旁边,同样遥望松花江北岸,说:“魏营长,几年前咱们团奉调往北剿匪途经此地,我与北岸凤县的城防团长有过一面之交。那货纯是个不咋受上峰待见的老二杆子,当过土匪,跟大帅的把兄弟汤二虎有过梁子,听说就因为这,他才被大帅放逐到凤县。资格老,脾气臭,我估计老宋也是让日本人给闹的,这才让咱们这些人没法过江。一路退下来,鬼子就在后头,要我说,咱莫不如……” 魏营长横了书生一眼,老实不客气的问:“参座,莫不如个啥?” 部队溃散后流落进团下属一营败兵之中的团参谋长杨斌笑了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黄埔系的蒋校长和咱们的张少帅都不要咱了,魏营长抚顺老家又有老娘,不能不考虑后路呀。” 魏营长先没说话,手按住腰间的快慢机,杨斌没瞧见魏营长这个动作,继续说:“咱们和普通老百姓终究不一样,当此乱世老百姓就是天生贱命,咱们可还要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这个主子不能给的,另个主子能给,咱得自有主张,否则吃亏。” 魏营长忽然大喝一声,快慢机的枪口一下子杵在杨斌的太阳穴上,魏营长的话语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参座,我再叫你一声参座!参座!你想当汉奸?跟那帮没种的忘了八辈祖宗的人学吗?亏你还念过几年圣贤书,难不成那几年圣贤书你念到狗肚子里啦?孔老夫子教育你去当的汉奸还是你师父没给你讲过岳飞、文天祥的故事?不管怎样不能卖国求荣,老魏一个从炮筒子里爬出来的粗人都懂的道理,你个读书人居然不懂?” 杨斌是文化人,却又不惧死,杀人不眨眼的粗野丘八的枪管子杵在他太阳穴上他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但见他的手慢慢抬起握住魏营长的枪管,沉声道:“魏营长,你不卖国求荣,可你的国,已经把你卖了!你还不明白吗?上头不要你和你这群兵了!也不要我了!你不知道吗?少帅一直就在北平城里花天酒地,啥都有,啥都不缺!没准儿现在还吸着他的大烟,玩儿着他的女人!你呢?我呢?你我只能在这鬼地方受冻!后头就有日本人的刺刀!你爱国,国爱你吗?” 附近的士兵和老百姓全部安静下来,绝望茫然的看着两个军官。魏营长缓缓放低快慢机的枪口,杨斌赶紧又说:“你与鬼子拼过了,你拼不过他们!你瞅瞅你的兵!多一半没了武器,成什么样子?你就算真能过江,你就能拼得过鬼子啦?拼不过,只要你没死你不还得逃吗?那你又能逃到哪里去?驻辽南的东北军还有机会往关里跑,咱们往哪里跑?一直跑到老毛子那头去?还是干脆一头扎进黑龙江喂王八?” 魏营长猛地又将快慢机顶住杨斌的脑壳,吼道:“妖言惑众!老子法办了你!” 局面发展到这一步,排长和斥候兵心里都佩服姓魏的营长,若是真能让这营长带他的兵过江,凤县的江防上就又多了一些敢拼命的爷们儿,鬼子就能多死一些了。当下排长就想出去跟魏营长打招呼、表明来意,顺带着欣赏一番魏营长手刃汉奸二狗子的好戏。 谁承想,就这个当口,魏营长那头忽然有人飞扑过来,一枪托狠狠砸在魏营长后腰上,魏营长痛呼一声,不及扣扳机,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几个士兵紧接着死死按住魏营长,砸倒魏营长的少尉对杨斌说:“参座,该干的俺干了。” 几乎同时,营地里一阵骚动,但见一群东北军溃兵已扭打成一团。不多时,几个军官和士官被人捆成粽子样丢在魏营长身边。魏营长挣扎几下,怎奈拿住他的是好几个人,他以一人之力实在难于挣脱。魏营长大骂道:“吃里扒外的犊子玩意!我是你们营长!” 排长和斥候兵心里一惊,变故来得太快,得亏他们自己藏得严实,没有冒进。敢情那个什么狗屁参座,怕是早就有叛国投敌的心思,一早收买了魏营长麾下的软蛋兵们,在这后有追兵前有江水的绝地发动哗变,彻底占据主动权。还好自己没露头,否则哪还有命回去拿宋团座赏给他们的现大洋? 排长和斥候兵忍住后怕,继续观察营地里的情况。只见先前砸倒魏营长的少尉面对已被拿住的魏营长时仍有些怯怯,但他还是开口说:“营座,对不住,俺不想当炮灰,俺不想死。” 魏营长大骂:“狗娘养的成铁柱!你狗日的!你个没骨头的怂蛋!你想当汉奸?你想学秦桧和吴三桂?怪老子看错了你!你他妈的……” 成铁柱用快慢机枪把狠砸一下魏营长的脑袋让他暂时闭嘴,整个人抖若糠筛的同时大喊:“俺不想死!不想死得连渣都不剩又没人记得!俺不是孬种!俺只想活下来!营座!咱没有活路啦!少帅早跑啦!早把咱扔下啦!咱再去拼命,值吗?何况……何况你也没拼命呀!你带着俺们从长春跑到黑龙江啊!一路都被鬼子追着打!这仗没法打!你……你咋给指挥的?到现在死了一大票兄弟啦!你还嫌咱兄弟死的不够多?” 魏营长的额头被砸出好大一个口子,登时殷红的血染遍半张脸。被叛兵们拿住的军官和士官发出一阵怒骂,他们都是魏营长的亲随,眼见老大挨整,士兵反叛要去投敌当汉奸,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行动,也只有张口怒骂了。 成铁柱向后退了退,杨斌往前一步挡住成铁柱,对粽子样的官兵说:“铁柱没错,错的是你们,是你们认不清形势。” “呸!姓杨的!你狗日的自己骨头软还嫌不够,还想带着一帮兄弟当汉奸!汉奸二狗子从来就不得好死!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铁柱!你要还认俺们这帮兄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姓杨的!老子早瞧你不是个好鸟!你他妈的!有本事放开老子!咱俩放对!老子双手绑起来让你三招!整不死你个瘪犊子玩意!操!” “成铁柱!狗日的杨斌给了你多少钱你他妈就把自己卖了?姓杨的!你这只狗!” 杨斌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待粽子样的猎物们统统被士兵死死堵住嘴,他才一一回答:“郭排长,‘汉奸二狗子’这五个字多难听呀,我不是要带弟兄们当汉奸,只不过走个曲线而已,不是真的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会帮鬼子欺负中国人,这是杨某人的底线;再有啊,眼下这境况你若再不觉景,不得好死的不是我,是你!肖班长,你跟铁柱说再多也没用,啥是兄弟?铁柱是他家嫂子含辛茹苦带大的,他嫂子病了,你们这帮所谓的兄弟谁管过?我管了!我给他家嫂子掏的住院钱啊,我才是他兄弟,你不是!许连长,你不用骂我,也不用叫嚣着跟我放对,我自然打你不过,也没你那么好逞英雄,我不是英雄,可我敢说,我一定比你命长,因为我有脑子,你没有。邱督导,我没给铁柱钱,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讲道理,铁柱明理,你呢?你督导出什么来了?” 卷一 初战浴血(7)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城防团斥候将情况看得很清楚,到此时无不恨得牙根直痒痒!这狗娘养的杨参座!还有那个是非不分的成铁柱!再就是那帮参与哗变的糊涂软蛋兵!如果说官长克扣军饷欺压苦大兵,那发动兵变还情有可原。可是,营地里这帮当兵的却是要当汉奸,所以才发动兵变拿住了还算硬骨头的官长。甭管主动也好,胁从也罢,这帮当兵的欠收拾! 斥候排长感觉身边有轻微响动,他扭头一看,是个大嘴龅牙的士兵,看样子是忍受不住要出手。排长一把按住他,低声说:“别动!” 大嘴龅牙的士兵怒道:“妈个逼!这帮没骨头的熊逼崽子!” 排长说:“先撤!团座有办法!” 斥候们往后退,怎奈他们有些慌,黑暗中不知谁在爬行时发出过大的响动,营地里忽有人喝问:“谁?” 排长一看不好,已有叛兵持枪冲向他们。与这帮叛兵相比,城防士兵根本没打过像样的仗,叛兵好歹跟鬼子拼过,有一定战斗素养,冲锋的脚步奇快又互相有默契。排长不及犹豫,掏枪对准冲过来的叛兵扫出一梭子。斥候们有样学样,掏枪就扫。宋学武说的没错,镜面匣子关键时刻能顶小半个机关枪。这么多镜面匣子一起狂扫,冲过来的叛兵一下子全倒了。这么一闹,整个营地都乱套了。当兵的和老百姓全在喊鬼子来了,他们也真以为是鬼子。一时间有当兵的放空枪,有老百姓乱跑。就趁着这乱乎劲儿,城防团斥候们得以全身而退。 枪声骤然响起,牛老三就知事情有变,牛兰花吓得花容失色,持起船桨想逃回北岸。牛老三赶紧拦住她,说:“等那帮军爷回来再说!” 话音未落,见黑暗中冲出一票人,为首的人喊:“赶紧的!赶紧的!” 喊的同时,就有士兵扑进船里,动作太大了,小船一阵晃悠。最糟糕的是,开始有子弹往这边飞了,看来有精明的叛兵觉察出不是鬼子,并循着斥候的踪迹追到了不远处。 子弹横飞中,登上小船的狗子忽然“哎呦”了一声,差点儿跌出小船。他的同僚手疾眼快拉住了他。排长最后一个登船,着急忙慌的给枪换弹匣,可越慌越不灵,换了半天也没把弹匣送到该送的位置上。这时候打向小船的子弹越来越多,周围的江水跟沸腾了似的。黑暗中影影绰绰似有好多人。有斥候兵喊:“赶紧的划水呀!” 其实牛老三和牛兰花一直拼命摇桨,只是火烧眉头的时候速度再快也好像很慢。伏在船底的狗子流出一串眼泪,鬼哭狼嚎的:“妈的!老子的腚变八瓣儿啦!” 没人理他,当兵的拼命往岸上扫子弹,岸上打来的子弹也接连不断。排长终于换好了弹匣,可是再想往江岸上扫已不可能。镜面匣子能打一百米,现在距离江岸早超过一百米了,打也白打。总算他还能急中生智,他是打叛兵不着了,可江岸上叛兵的长枪能打好远,这么直着跑不是办法,他冲牛家父女喊:“别直着走!顺江而下保证速度!控制下方向别跑偏就行啦!” 基本吓傻只保持摇桨本能的牛家父女被喊醒了,赶紧照做。这样一来小船偏离叛兵火力射界,速度又快了不少。总算,没死一人的情况下斥候和牛家父女平安脱险。 小船往北岸驶去,四下里安静了不少,这让狗子的哭声显得很吵人。缓过一口气的排长来到狗子跟前帮他查看伤势。狗子叫道:“妈呀!腚疼啊!” 排长低吼:“哭啥?没出息的玩意!当兵的这点儿疼都忍不了?” 大嘴龅牙的士兵也凑过来搭手帮忙,狗子还在叫唤:“变八瓣儿啦!” 排长和龅牙士兵查了半天,狗子的屁股分明还是两瓣,这狗日的许是因又怕又疼而昏了头。排长说:“你闭嘴!狗日的逑事没有!屁股蛋子让子弹咬了一口,就破了点儿皮!” 这一说,狗子“啊”了一声,居然止住了哭声。 牛老三这时说:“军爷,到啦。” 死里逃生的斥候们这才发现江岸已近在咫尺,远处有火把飞速逼近,应该是宋团座他们正往这边赶。斥候和牛家父女为了尽早摆脱追杀,顺江漂流了较长一段距离,路线偏了,并未在约定的回程登陆点靠岸。 宋学武一行人循着狗子的痛呼声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终于迎上登岸的斥候。宋学武声音比人先到:“咋回事?谁来说个明白?” 排长朝宋学武敬了个礼,道:“禀团座!打南边来的是难民和溃兵,俺们还不等……不等过去说个清楚,就见……那啥,就见溃兵造反,溃兵里一个狗日的读书人要叛国投敌,溃兵们把他们官长给绑了,哗变了!俺带着兄弟们差点儿就回不来!还好跑得急。” 排长太惊慌,气喘不匀,这一通汇报语无伦次的,可宋学武仍然很快明白了咋回事。甘泉清往南岸望去,摇头叹道:“俺还挺乐观呢,以为那帮溃兵多少能壮大下北岸的江防。” 宋学武沉思片刻,问排长:“听你那意思,好像对面那帮龟孙子的官长倒是很有骨气?” 排长点头像捣蒜,一个劲儿说:“纯爷们儿一个!就因为太纯了,估摸着现在已然凶多吉少,想叛国投敌的孙子们不瞅那姓魏的营长碍眼啊?” 宋学武叹道:“可惜啊,可惜那姓魏的小子不是俺老宋的兵。” 叹完了,他才注意到低声呼痛的狗子,他一瞅狗子的模样,先是骂了一句:“日!你小子能不能给老子尿性点儿?”紧接着又跟手下人交代:“用老子的马送这小子进城找郎中!他那现大洋先由他排长代领。” 说完,他又往漆黑一团的南边张望。甘泉清了解宋学武,问:“团座,要不俺带敢死队过江去把那带种的营长救回来?” 宋学武想点头,最终却摇头,他说:“算啦,光张罗敢死队的工夫,那带种的营长怕是已被汉奸二狗子砍了。再说,就算老宋手底下再多千八百带种的爷们儿,这仗又咋能打好?现如今咱只能顾好自己,打好咱这辈子的最后一战。” 宋学武这一说,甘泉清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是啊。唉!团座,俺心里堵得慌啊!想大帅一手拉扯起来的东北军,雄兵四十万,几十年来攻城略地、杀人无数,如今大帅一走,小鬼子一来,居然四十万大军成了一江春水!若是大帅还在,岂能让鬼子一路横行霸道如入无人之境?现下是当兵的没个兵样儿,斗志散了,人心换了,队伍没法带,仗真的不知该咋打才好。” 宋学武说:“再就是那帮老百姓,跟着一帮丘八跑到现在,苦了一路,结果还不是一样当亡国奴去了?罢了罢了,回吧。其实,南边那帮老百姓跟着叛军走未必一定死,跟着咱走未必一定活。这鸡巴世道啊!老子早多少年就看透透的了!” 两人转身朝远处的江防阵地走去。走在后面的甘泉清发现,以往经常自叹“廉颇老矣”不比当年的宋学武,今夜的背影看起来尤显苍老。好像只一下子,根本不老的宋学武真的老了。甘泉清心里一酸,差点流下两串眼泪。想来,他们这些老早以前被放逐出上流社会的人,眼下要打的一场战真的是最后一战了。老兵,并不一定年纪大、苍老。宋学武等人是老兵,却真的是苍老的兵。 最后一战,战死,老兵的最好归宿。是这样吗?甘泉清不敢肯定。以往的豪言壮语、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他们都记得,也都想就这样直到生命终点。可惜上天没给他们机会。他们老了,不再有激情,渴望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结果他们必须去打一场注定要输、注定让他们丢命的战争。 当年。 年少的甘泉清对年轻的宋学武说:“跟着大哥,纵死无悔!” 年轻的宋学武对年少的甘泉清说:“好兄弟!跟着俺,杀出个功名!杀出片天下!” 现在。 年老的甘泉清对年老的宋学武说:“团座,东四省姓中国百家姓里的哪个姓都无所谓,就是不能姓日!团座,俺全明白啦,凤县是一个道理。俺还是那句话,跟着大哥,纵死无悔!” 年老的宋学武对年老的甘泉清说:“好兄弟,这世道俺老早就看透透的了。可是,老哥哥还是要去打这最后一战,谢谢你,选择跟着俺!咱们这帮老兄弟呀,一起去杀出个青史留名吧!” 差点流泪的甘泉清笑了,跟着他的团长,他的大哥,步伐坚定的走向他们的阵地。 卷一 初战浴血(8) 秋雨连绵,持续多日。那个冷雨之夜过后,南岸再没出现过一个难民一个溃兵。 秋雨连绵不断,天气越来越冷。城防团等着日军来打,可日军一直没出现。等待的日子久了,更让人心生烦躁。眼看着再过半个月,江水就要上冻,难道日军想等江水上冻可以在上面跑坦克时再来攻城?那样的话,凤县唯一的屏障也将失去,后果不堪设想。 日子拖得越久,胡思乱想的人就越多。这自然而然导致士气的下降和警惕性的放松。 又是一个冷雨夜。凤县城防团防御阵地以南的江对岸,终于开过来一支疲惫的队伍。队伍行进到江边时停了下来,这么晚了显然不会再有船家可用,这支队伍也确实疲惫了,便打算先在这里过夜。 9月18日夜开始,他们就在打仗,抚顺、铁岭、四平、长春。每到一地,敌军虽是基本一触即溃,可总有那么几个人死硬到底的朝你开枪甩手榴弹。就连只负责治安的警察和民团中,也有死脑筋者不肯投降。开战之前,长官们都说支那人不过是一群散沙,特别是当那个留胡子的动不动就爆粗口的大军阀遭暗算身亡后,接替大军阀位置的是一个纨绔子弟,瘾君子,东北已然是帝国的囊中之物。谁承想,真打起来才知道,大麻烦没有小麻烦不断的战斗,一样让人操碎了心。 “森田联队长阁下,听那个倔强愚蠢的支那人说,过了江就是凤县,凤县是这一带土壤最肥沃的农产区,水陆交通发达,商业较繁荣。” “嗯,很好。木村君,让战士们好好休息,把那个支那人叫过来,我要跟他谈谈。” “是!”日本仙台师团森田联队的木村屋太郎中佐应了一句,调转马头去找被联队长点名的人。 联队长森田弘毅大佐甩蹬下马,简易挡雨棚已被手脚麻利的勤务兵们支好,鲜牛奶也已放在电火炉上加热。黑暗的秋雨之夜,整个森田联队都在安静有序的扎营。 森田弘毅走到挡雨棚下,殷勤的勤务兵立马送上马扎。森田弘毅脱下雨衣甩给勤务兵,稳当当的坐在马扎上。一个穿灰衣的军人这时进入了森田弘毅的视野,灰衣军人是少将,却不再有将军的威严和神气。他一脸淤青,一看便知遭过毒打,原本笔挺的少将军服也皱皱巴巴、肮脏不堪。 木村屋太郎冷着脸站在灰衣军人身后,左手按在了武士刀的刀柄上,一看就知对这灰衣军人怀有戒心。 森田弘毅冷冷一笑道:“北大营,一夜之间即被皇军攻克,抚顺、辽阳、铁岭、四平、长春,各地支那守军一触即溃。唐先生,你还认为你之前的抵抗有意义吗?” 翻译官用汉语将森田的话复述了一遍。灰衣军人面部抽动了几下,说:“只有死路一条。” “哈哈,我很高兴,唐先生,你终于觉悟了。那么,就不要再试图袭击我,前天的这个时候,我差点儿被你掐死,幸亏木村君。木村君,放轻松吧。唐先生,请你也不要站在雨里,进来说话吧。”听了翻译官的复述,森田弘毅说话时神情更加傲慢,充满对中国军队的不屑,但是,又有什么办法?灰衣军人走进了挡雨棚。他没有雨衣,灰色军装上落满了冰冷的雨水。可是,饶是冰冷难耐,灰衣军人却不管不顾,身形依然挺拔。无奈,他自己早不再当自己是中国军人,挺着身子骨不畏缩,也是空有其表再无内里。因为他真正的心灰意冷了。 “唐先生,你的家在凤县吧?” 唐金华面部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看向森田弘毅的双眼满是仇恨。森田弘毅又是一阵冷笑,站起来走到唐金华面前,说:“你的岳父,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儿子,都在凤县,是吧?唐先生,你不用回答我,因为我全都知道。帝国在开战以前就搜集了足够的情报,像你这样级别的军人,堂堂少将,你的家庭背景,你的成长经历,你的个人喜好,当然也包括你的家人,乃至你的情妇,帝国情报机关都有所掌握。”森田弘毅整理了一番唐金华不甚整齐的衣冠,特意在他那对金灿灿的少将领章上拍了拍。唐金华的面部表情中除了仇恨、不甘,也加上了绝望。 森田弘毅继续道:“还有你的弟兄,唐先生。你们在沈阳、铁岭等地给帝国军造成的伤亡,让我的上司很不满。如果不是我求情,你和你的弟兄,包括那些受伤的弟兄,早已人头落地。唐先生,你们的政府已经不要你们了,你们的少帅也自顾自待在北平心安理得地抽大烟玩儿女人,他有想过你们这些将士吗?你们已被抛弃,要是再没有我,你们该怎么办?” 唐金华开口道:“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不要伤害我的弟兄!” 森田弘毅知道自己赢定了,笑容更加灿烂,他安抚地拍拍唐金华的肩膀,说:“唐先生,不要那么激动。如果我真的想伤害他们,他们早已粉身碎骨变成了花花草草的养料,就像我军一路上消灭的那些冥顽不化的支那人一样。我真心想和你做朋友,你这样的优秀军官,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安身立命的地方。你的少帅并没有因你的才华而器重你,住在南京的那位被黄埔系军官尊称为校长的秃子,也仅把你们当成无足轻重的炮灰,你们又凭什么为这样的上司卖命呢?如果你能够帮助我们帝国军,让我们顺利占领凤县,以此为基地去迂回进攻齐齐哈尔,你就是帝国的功臣,金钱、荣誉样样不少。你的家人,也不会再在这苦寒之地生活,你们可以选择去日本生活,那里的樱花很美,那里的人民很热情,那里的温泉,哈,进去泡一泡,真的是神清气爽啊。怎么样,唐先生?” 唐金华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不要伤害我的乡亲!” 森田弘毅说:“放心吧,帝国军是一支文明的军队,我们来到满洲是为了把这里建设成为人人安居乐业的王道乐土。我们不是刽子手,是军人,是武士,我们恐怕比你们的某些军队更知道如何关爱平民。况且,如果我要伤害你的家人和乡亲,就不会让你去执行我的计划,我们直接强行渡江就行。真到了那步田地,枪炮无眼,你的家人和乡亲才会受到伤害。” 唐金华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说:“好吧!我相信你!” 森田弘毅不再冷笑,目光中的残忍狡诈消失了,他对木村屋太郎说:“木村君,通知步兵吉田大队,按原计划准备实施作战行动!” 唐金华不懂日语,见森田弘毅不再有那一脸令人极度不安极度厌恶的冷笑,又听他说了那些日本军队的文明宣传和日本军队发动战争的目的,稍稍心安了一些。只有了解森田弘毅的日本军人才知道,森田弘毅目光中的残忍狡诈消失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开始残忍的时候。 唐金华走了,木村屋太郎安排完相关事宜后返回森田弘毅那里。他心存疑问,便对森田弘毅说:“联队长阁下,卑职有一事不明。以我联队的三千精兵,强行渡江也可轻易攻取凤县,为何还要那个固执愚蠢的支那人带着吉田君他们去搞这样一个行动?如果那个支那人临阵反水,麻烦也许会更大。” 森田弘毅喝一口热乎乎的鲜牛奶,这才说:“木村君,你的担心很没有必要,我既然用了这个招数,就一定有道理。你想想,这一段的松花江水那么宽,我等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到哪里征集船只,光是准备强渡就要耗费些时日。若是让江对岸的支那人提前发现我们的行踪,就算他们的战斗力低下,我们渡江强攻,必然要有一些损失。何况,我们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仅仅攻占凤县。我们是准备经由凤县迂回攻击齐齐哈尔,把那个冥顽不化一心与帝国作对的马占山干掉!木村君,部队强渡时是基本没有作战能力的,我们是陆军,对吧?我们不能保证迅速、秘密的进攻凤县,如果让凤县的支那人提前发现我们,难保他们不会通知齐齐哈尔方面的支那军,我们的迂回进攻计划便难以实施。我派吉田君他们执行这个任务,首先提高了效率。其次,避免提前暴露行踪。更可以减小一些伤亡。我们出发前,师团长阁下已经暗示过我们,我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战斗力低下、营养不良的支那兵,很可能是俄国人。减小伤亡、保存实力,太重要了。我们北进占领支那整个黑龙江省,难保不令俄国人担心,如果他们出手干涉,满洲的帝国军还不到两万,如何应对?” 这一席话,说的木村屋太郎心服口服。他说:“联队长阁下总有那么多的妙计,堪称诸葛亮在世。” 森田弘毅笑着摇摇头,说:“木村君,其实我也不是很有把握。通过这些天的了解,我发现那个姓唐的支那人很有些问题,他虽表面答应了我们,可他并不是那种好合作的支那人。所以我们还是要做好强攻的准备,一旦偷袭不成,命令联队所属炮兵立刻开火。还得麻烦你一下,天亮后就带观测兵走一趟吧,侦察到支那军的防御阵地方位,一旦情况有变,让我们的炮兵立即开火。” “是!联队长阁下放心!帝国武运长久!” 卷一 初战浴血(9) 天色渐明,雨停了,气温骤降,江面却很平静,能见度十分良好。松花江畔的渔民牛老三早早的带着女儿出船。他们得趁着江水还未上冻时再多一些积累,赚上足够的钱就该让女儿出嫁了。虽说前阵子载城防团斥候过江前宋学武说让牛兰花嫁给他那奶油外孙子,可牛老三又不傻,人家堂堂城防团长的外孙子,他闺女俊是俊那也高攀不起呀。况且牛兰花整比宋团长家的唐少爷大三岁,年龄上不般配。再多说些,兰花她娘是咋没的?还不是城防团兵痞子给害的?不管事后宋学武咋个处理法,牛老三心中的芥蒂总没有那么好去除。 牛老三撑船驶出小码头,到江中心撒下渔网。牛兰花突然指着南岸说:“爹,你瞧!有当兵的!” 牛老三视力极好,只一看就看清了女儿所指方向上那一群打着青天白日旗的灰衣兵。牛老三说:“哎呀!宋团长的姑爷子回来啦!”他在灰衣兵群中看见了高头大马上的唐金华。 这时,南岸的唐金华扯开嗓门吼开了:“船家!俺是唐金华!从沈阳来的!宋家的姑爷子啊!船家!再去找一些老少爷们儿撑船过来接俺们过江吧!” 牛老三说:“听说宋家姑爷子在沈阳北大营当差。小鬼子占了北大营,东北军早南撤了,这都多久啦。他咋回来了?” 牛兰花说:“爹,许是他婆娘和儿子在城里,他放心不下就跑回来了呗,那不正好。宋团长一早就开始犯愁,说守凤县的兵不够用。要不然前阵子咱也犯不着冒险带宋团长的斥候去南岸。唐姑爷回来了,还带着这么多兵,宋团长就不用犯愁了。” 南岸的唐金华像是很着急,这时又喊道:“船家!让俺们过江吧!鬼子追的俺们好惨呀!快让俺们过江吧!” 牛老三终于回话了,大喊道:“唐长官呀!稍等一下!俺这就回去让老少爷们儿们接诸位军爷过江!” 一叶小舟快速地划向北岸,过了一个多小时,就见一片小渔船朝南岸划来,似乎凤县所有的渔家都出动了。唐金华身边一个长相狰狞的矮个子灰衣兵冲唐金华伸出了大拇指,唐金华心有不安的再次看向那一片小渔船,真真的不知他到底该怎么办。他如果现在就给船家们喊,他身边站的灰衣兵全是日军扮的,船家们铁定不会再来,回头还得把这消息告诉给他老丈人宋学武。或许,凤县就有所准备了,日军想过江占领凤县就要费一些力气。虽然以日军的战力,硬打的话一定能成功,但老丈人宋学武注定不会让鬼子们赢得太舒服。可是,如果他真的跟船家们喊了实话,他手下那些留在日军营里的弟兄铁定活不成,他自己的六斤半也将不保。 唐金华渐渐明白该怎么做了,这年头死了太多人,兵死的多,民也死的多。如果他跟船家们喊了实话,他和手下的弟兄将第一时间倒霉,而怒火攻心的日军也必然全力攻城,子弹炮弹不长眼,凤县真的会万劫不复,这其中也将包括他的家人们。他不喊实话,让日军过了江,只要他按照森田弘毅的计划往下走,稳住了暴脾气老丈人,日本人兵不血刃占据凤县,最起码凤县会免受战火荼毒。从此以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也不再往远了走,解甲归田守着丈人爹和老婆儿子,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就这么办吧!唐金华坐在马背上看着一片渔船越走越近,而江对岸,更是出现了一群灰衣兵,还有不少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老丈人和凤县各界名流都到场了! 宋学武站在江北岸,看着那一千余灰衣兵被凤县的船家载着渡江。船队距离北岸越来越近。他扭头问副官:“俺大闺女和外孙子咋还没来?” 副官说:“派去的人回报说,唐少爷去学校参加游行,说是声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大小姐还得打扮打扮才能到。” 宋学武哈哈一笑,道:“妈了个巴子!俺这外孙子连打枪都学不明白,倒要参加什么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游行。俺那大闺女更是,老夫老妻啦,还打扮个啥?” 副官笑道:“团座,话说小别胜新婚,何况您姑爷这一走就是几年不回家呀,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再来也是应该的。” 宋学武点头道:“也对,可俺那闺女不打扮一样漂亮不是?” 副官说:“那是那是,大小姐的长相随团座!” 宋学武今天高兴,暗自踹了副官一脚,笑骂道:“夸俺还是骂俺?俺这五大三粗的丘八漂亮?俺大闺女的长相是随了她早死的亲娘!当俺老宋不清楚?” 说着话,船队距离北岸江滩更近了。 牛老三家的船上,坐着唐金华和几个灰衣兵,那个长相狰狞的假中国兵也在,他实为关东军森田联队吉田大队的大队长,此时正眯着色眼看一朵花一样的牛兰花。牛兰花岂能不知被色狼盯上?无奈,她以为这一船的丘八能保她和乡亲不被鬼子蹂躏,也就不再说啥,闷头跟爹一起往北岸划船。再说,她也知道丘八们只要不打仗会是个啥德行。当年她那一朵花似的亲娘不也被县城的城防士兵糟蹋过吗?她那时岁数还小,只记得后来城防团的宋团长把那个城防士兵好顿打,打了是打了,可怜她的亲娘还是想不开,自觉对不起丈夫,一个人连夜投了松花江。 将至北岸,水的流向比较乱,牛老三的船忽然遇到一股浪,虽然险险躲过,船上的人却歪倒一片。那矮个子吉田更是脑袋亲密接触到了船舷,怒火攻心之下,他本能地骂了一句:“八格!” 其他的不要再说了,这句“八格”一出口,眼见这渔船将至北岸,涉水也可登陆。又见牛老三直勾勾盯着自己,目光中有畏惧、憎恶,吉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抄起上了刺刀的辽十三怪吼着刺向牛老三。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岸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即将登陆的日军都发了狂,开始哇哇怪叫,纷纷向无辜船家下手,有的日军已跳入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江水向北岸跋涉。 “妈了个巴子!鬼子!”宋学武反应不慢,眼见这场惊变,一把拔出他的西洋马刀,吼道:“爷们儿们!这他娘是一群鬼子!打呀!” 话音未落,水中的日军已打来成片的子弹,掷弹筒也开火了。 一时间,水上陆上一片血雨。来北岸迎接我方将士的达官贵人们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先是傻呆呆站在原地,眼瞅着船上的船家和站在身边的活人纷纷变成死人,又见已有日军涉上了江滩,这才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牛老三被吉田刺中了腹部,双手死拽住辽十三的枪体就是不放,嘴上吼道:“花儿!快跑!” 牛兰花早已惊呆了,花容失色的站在船上不知所措。一个日军见状,淫笑着一下就将牛兰花扑倒,嘴上喊着:“吉田君!这花姑娘我帮你搞定啦!打下了凤县你玩够了可别忘了我呀!” “乒”的一声枪响,淫笑的日本兵太阳穴被打穿了,脑浆子和血浆子混合着喷出。牛兰花吓的失声大叫。 卷一 初战浴血(10)    吉田见手下的桥本曹长被爆了脑袋,又看清了凶手是已经怒极的唐金华。此时,吉田大队乔装成中国兵的士兵们都在抢滩,四下里竟没有帮手!吉田心中一急,吼道:“可恶的支那人!你造反呀?”他想抽回他的辽十三,怎奈牛老三抓得太紧了,他一时竟无法成功。    唐金华流出了血泪,那真的是血泪,他眼见日军不守诚信,不分兵民痛下杀手,那些无辜的船家,岸上的名流绅士、城防士兵纷纷倒在血泊之中,他瞪裂了他的眼角!他的泪水混合着他的鲜血,就是真正的血泪!    唐金华吼道:“日你十八辈的祖宗!小鬼子!你们这帮不是人操的牲口!!”    唐金华的匣子枪再次开火,吉田胸口中弹,跟牛老三的尸体一起滚落江中。    吉田大队的日本兵已大部登陆,江滩上少量城防士兵仍在抵抗,怎奈日军人多势众,真的无力回天了。    唐金华跳进水里,将小渔船狠狠推向江心,他大声冲还躺在船上哭泣的牛兰花喊:“逃啊!活下去啊!”    “狗汉奸!呸!狗汉奸!!”牛兰花躺在船里恶狠狠的骂着唐金华,她脸上身上满是血浆脑浆,浑如厉鬼。她大骂着:“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狗汉奸!!”    唐金华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涉水朝岸上走去。他丝毫不避横飞的弹雨,拿着匣子枪对准一个一个的日本兵开枪。    被压制在江滩上的宋学武对已所剩无几的城防士兵们吼道:“死顶到底!妈了个巴子的!小鬼子俺操你姥姥!”    副官叫道:“哎呀!是唐姑爷!”他看见已登上江滩的唐金华,正用匣子枪给专注于进攻的日军点名。    宋学武红着眼吼道:“老子没这个怂包软蛋姑爷!妈了个巴子!”    唐金华劈手扭断一个日军机枪手的脖子,持起歪把子机枪对准还未反应过来的日本兵扫出一片子弹。他嘴上大吼着:“爹呀!金华对不起你!爹!快跑呀!”    日本兵们反应过来了,这个可恶的支那人临阵反水了!好几个日本兵回身开枪,唐金华的身上猛然爆出几团血花,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狠狠抽搐几下,他还想继续打,怎奈身重数枪皆在要害,他无力地躺在已浸透鲜血的江滩上。    “团座!俺们来啦!”随着一声暴喝,以甘泉清为首的一众城防士兵,从不远处的阵地上一股风似的杀到,一下子就把宋学武护在垓心。甘泉清亲自操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对副官吼道:“保团座回阵地!俺老甘在这儿顶着!快呀!”    涉水上岸的日军足有一千,装备了大量的机枪和掷弹筒,宋学武心里明白甘泉清在江滩顶不了多久,眼下得是要多快有多快,保凤县的仗已经开打了,等回了阵地那就是能顶多久顶多久,让乡亲们能跑出多少就跑出多少。他一把拽住副官的衣领,吼道:“俺老宋信得过你!交你个任务能完成不?”    副官回道:“团座,卑职万死不辞!”    宋学武一指凤县的方向,道:“回城让乡亲们撤!还有,老子的儿子、闺女、外孙,你要保着他们直到脱险!去吧!”    副官一梗脖子,道:“团座!卑职誓与团座共同赴死!哪有先跑的道理?”    宋学武一推副官,吼道:“滚鸡巴犊子!少废话!老子铁定得死!但老子不能绝后!”他又踹了还不挪窝的副官一脚,道:“你狗日的要是不能完成这个任务,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副官抹了把眼泪,起身冒着弹雨朝城里狂奔而去。    宋学武这就要回阵地了,怎奈南岸忽有炮声传来,紧接着,他那用心构筑的阵地便陷入剧烈的爆炸中。阵地上的城防士兵们在日军的重炮轰击下,纷纷变成碎肉。一时间,残肢断臂满天飞舞。    心知阵地不复存在的宋学武狠了狠心,操刀在手来到还在扫射登陆日军的甘泉清旁边,道:“老子本打算在这最后一战中打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让咱们这帮老家伙至少拼个痛快,赚够本了再上路!哪想到俺那不争气的姑爷子,让老子这最后一战中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啦!老子发了毒誓,要跟凤县绑在一起死!泉清,你是俺从山东带出来的子弟兵,老子要去赴死啦,你咋办?”    甘泉清道:“团座!没的说!一起杀他狗娘养的!死逑了就见到那些先走一步的兄弟们啦!”    宋学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对他手下一干城防士兵高声道:“山东子弟兵!”    悲愤至极的城防士兵们齐声吼:“杀!”    一百多城防士兵,喊杀声中纷纷暴起,冲向了人多势众的日军。他们跟着他们的团长,迎着密集的弹雨冲锋,直到最后一人倒在冲锋的路上。    失去了大队长的吉田大队士兵们,在中队长的指挥下派出会撑船的士兵往南岸去接联队主力。剩下的人扒下罩在外面的中国兵衣衫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在联队炮兵的支援下,吉田大队向凤县城垣发动总攻。    炮声隆隆中,很快凤县城墙坍塌,仅装备少量土炮、抬枪等热兵器的县民自卫团与杀奔而来的日军做了决死战斗,城上城下死尸一片。日军怪吼着冲入城区,冷不防又被一群黑衣人打死打伤十几个。    “飞刀镖局掌门叶辅臣在此!倭奴鼠辈纳命来!哇——呀呀!狗日的!”凤县黑社会组织头目叶辅臣,刚才也在江滩上准备迎接中国将士,不承想着了日军的道儿,他的亲弟弟叶辅文让日军的机枪硬生生扫成两截。黑道大佬被完全激怒了,在弟子们的保护下跑回城里,砸开了地下枪库的大锁头,将存枪悉数发给飞刀门众弟子,他要带着众弟子跟日本鬼子拼老命了。    这叶辅臣明显是个票友,都跟日军起了正面冲突居然还不忘拽出一句京剧韵味十足的对白。众弟子见大师傅如此淡定诙谐,原本很惧怕强大凶残的日军,这时却士气大振。飞刀门一众黑社会齐声呐喊,或是匣子枪或是辽十三,还有好几挺捷克式轻机枪,火力配备居然比城防团还猛!奋不顾身的与入城的吉田大队鬼子兵展开巷战。    很快又有炮声传来,森田联队的重炮开始轰击城区。    早在江滩那边第一声枪响传出,凤县已是乱成一锅粥。正跟同学们在街上游行的唐龙凯和王义成都有些心惊。眼见县民们纷纷往家里跑,大街上真真是一片狼藉。韩淑珍对唐龙凯和王义成说:“鬼子打来了吧?赶快回家去躲起来!”    唐龙凯脑袋里一片空白,王义成冲他吼一嗓子:“赶紧回家呀!”    又是一阵炮声传来,王义成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嘴上念道:“妈呀,这也太响啦,鬼子的大炮!”    这时候反倒是唐龙凯冷静下来,扶起王义成就跑。街上来来往往跑着好多人。两个中学生左闪右闪的,终于,王义成家到了。以往门庭若市的车行现在冷冷清清,车夫们一早都出车了,这种节骨眼上显然不会再回车行交车。王义成的爹见儿子回来了,教训道:“知道打仗啥样啦?赶紧的回家躲起来!龙凯,你也先跟我家里躲一下!鬼子要进城啦。”    唐龙凯摇摇头,说:“王叔,我回我家。”    老王掌柜说:“你还回啥家?没听鬼子放炮呢?”话音未落,又有大炮的轰鸣,几发炮弹落进了城区。    唐龙凯转身开跑,边跑边喊:“王叔!我先回家啦!我得找我妈!”    车行掌柜和儿子拼命喊,让唐龙凯回来猫着,唐龙凯纯当没听见。    跑过一个拐角,尸体多了起来,唐龙凯吓了一跳。日军的炮弹刚波及这一带,此时这一带浑如屠宰场。唐龙凯一个不注意,被一个人绊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小舅舅宋子豪!此时这小子以绝对标准的姿势伏卧在地,拜宋学武所赐,大炮轰来的时候这小子没像其他人那样乱跑,而是迅速卧倒,战术动作完成的相当漂亮。宋子豪的头上还顶着个锅盖,锅盖被他当成钢盔了。就凭这些,宋子豪居然保住了性命,跟他一起乱跑的坏小子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炮弹炸得残缺不全。再有就是附近的老百姓也都遭到横祸,唯独活下一个宋子豪!    唐龙凯喊:“小舅舅,快回家吧!”    宋子豪吼了一嗓子:“我爸在城外跟鬼子拼命啊!鬼子有大炮!”他喊着就起身要出城找他爸,唐龙凯一把拉住他,说:“小舅舅!先回家再说吧!”    “回啥家呀?我要跟我爸在一起!”宋子豪力气大,一把挣脱了唐龙凯就往城外跑。唐龙凯虽然不喜欢宋子豪,可跟姥爷的感情算不错,姥爷总因他在打枪方面又呆又傻骂他,在生活上倒也没少关照他。所以他跟着宋子豪跑向县城南门。    当时宋学武的江防阵地已不复存在,吉田大队也将守卫城头的县民自卫团杀得所剩无几,部分日军更是窜入内城见人就杀。两个少年往城外跑,还没等出城就看到了大开杀戒的日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