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绿色,是军营的颜色;军营里的人也都有初恋故事;不同的,只是你所爱的那个人。 艾冰买了一套商品房,打算国庆节搬家。乔迁新居之前,她在旧居整理用物。其实没什么整理的,家具、电器、床上用品、锅碗瓢盆都买了新的。唯一需要整理的,也就是一些老照片了。 老照片放在一个精致的古色古香的檀香木盒里。这是艾冰从母亲手中接过来的传家宝,已有百年历史,据说用檀香木装东西,三百年不虫蛀,不霉变。 艾冰拉开盒子上的小抽屉,取出一摞泛黄的老照片仔细看着。突然,目光定格在一张小一寸黑白照上。 照片上是一位年轻军人,一张干净帅气的脸,剑眉明眸,鼻梁高挺,颧骨稍凸,微笑的嘴角两侧印着清晰的八字,有点儿像《山楂树之恋》里的男主角窦骁,但看上去更硬朗纯真,眼睛也比窦骁的眼睛大而有神。 艾冰的心跳陡然加快。她情不自禁地将照片放在素唇前,亲吻了一下。 他,是她的初恋!初恋是情窦初开的第一朵迎春花,不畏料峭,玉洁芬芳。 照片上的男子,还是那么俊朗,那么青春洋溢,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刻画出任何沧桑。 而艾冰,两鬓已斑白,眼角已布上鱼尾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女兵了。 照片变得模糊起来。艾冰的视线已被泪水遮盖。她原来以为岁月匆匆且无情,完全能够消磨如烟的往事,但是照片中的他,还是令心如止水的艾冰再次泛起心中的涟漪。 艾冰有些小激动,她好久没流泪了,年过半百的女人,已不像年轻时的泪点那么低,尤其迷上电脑以后,眼睛经常干巴巴的,常靠眼药水湿润。可是现在,她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滑落。她甚至能听见,泪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艾冰将记忆的闸门打开,想让照片中的男子走入自己的脑海。 但是,她呆坐了十多分钟,大脑依然一片空白,那个身影始终模糊不堪,忽而闪现,忽而消失,就像是飘落的雪花,看它在漫天飞舞,一旦落到地上,便难觅踪影。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毕竟,那都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 我老了吗?记忆力衰退了吗?艾冰马上又否定自己,绝不可能,虽然已不是八九点钟的朝阳,但还是尚未落山的仄阳,余辉如金,余热烛照,世界卫生组织对老年人的定义是年满60岁,自己还差好几岁呢。 艾冰拿着老照片走进旧居书房,打开了电脑。退休以后,电脑已成为她的忠实伴侣,宅妈不出门,也知天下事,看新闻,看小说,看电视剧,看球赛,看财经,看非诚勿扰,只要百度一下就得。不过她没有QQ号,这个年纪的人,还是喜欢面对面与人聊天。 艾冰在键盘上敲出“阿拉沟”三个字,然后百度一下。显示器上立刻跳出“阿拉沟联谊网”。 哦,阿拉沟没有被遗忘,居然有人为它建立了网站。艾冰有点小激动,连忙点击该网站。 网站点开后,首先看见头版头条——马跃成老师演唱《阿拉沟之歌》MV。 哦,还有人为阿拉沟创作了歌曲!艾冰继续小激动,又去点击该歌曲。 遗憾,点不开,需要先注册会员。艾冰是互联网上一只菜鸟,捣鼓了几分钟后,才蹒跚打开这首歌。 “那高高的雪山云中之巅,有雄鹰在空中久久盘旋,在那山峰的后面的后面,是曾经我们美丽的家园……。阿拉沟,阿拉沟,无论我们离你多远,都会把你留在心间……” 听着沧桑悲凉的歌声,看着画面上出现的蓝天、白云、雪山、雄鹰、野花、小路、河流、废墟……,艾冰的思路渐渐活跃起来。当视频即将播放完时,艾冰一下子瞪大双眼,立马摁住暂停键。 一张黑白老照片定格在显示器上——在险峻的荒山脚下,立着一排排简陋的带烟囱的土坯平房,土坯平房被一条清澈湍急的小河围绕,一簇簇红柳点缀在小河两旁。 熟悉而又陌生,遥远而又咫尺,这不是位于天山脚下的铁五师师医院吗! 艾冰带上200度老花镜,在老照片上仔细搜索着,尽管年代久远照片模糊,但她还是认出了留过她足迹的院部、宿舍、门诊、病房、食堂、操场……。当目光漂移到照片右下方那条小河时,一个年轻帅气的身影,走进她的脑海…… 他,就是照片上那个男兵,名字叫罗平安。 卷一 第二章 (第二章) 艾冰终于回忆起来,她与罗平安邂逅的时间是在1976年8月2日。头一天是建军节,第二天她值夜班,白天去阿拉沟河边洗衣服,就是在河边与罗平安相遇的。 那时候,她是师医院外科的小护士,罗平安是一名住院病人。两人所在的铁道兵第五师,当时正在阿拉沟修筑南疆铁路。 我国曾出现过一个兵种——铁道兵。铁道兵在我军序列中仅存在了35年,就曾两次与强大的美国空军交手,分别是在朝鲜战场与越南战场,铁道兵用钢铁般的意志及血肉之躯,在美国空军的狂轰滥炸下,修筑起一条条打不垮炸不烂的铁道运输线,连当年的美国空军发言人都感叹,中国铁道兵“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我国史上最难修的成昆铁路、南疆铁路、青藏铁路,都是铁道兵修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条北京地铁,也是铁道兵修建。虽然铁道兵已从解放军编制中撤销,但他们为新中国留下了多条赖以生存的钢铁大动脉,至今仍是民众奔小康的幸福路。就说南疆铁路,它促进了南疆的经济建设和塔里木盆地的开发,目前塔里木盆地的天然气已输送到全国十四个省区,3亿多人受益,上海人民使用的天然气也是从那里输送过去的。 在缺乏机械化的年代,这些铁路都是用最原始的人工方法修建,也就是说,铁道兵是在用血肉之躯筑路。也可以这样说,铁道兵是最能吃苦、最能战斗、最不怕死的中国军人。如今,当你乘坐列车经过这些铁路时,只要用心聆听,还能听见当年整齐嘹亮的劳动号子;当你穿越这些铁路隧道时,仍能看到烈士的英魂向你致以军礼。 阿拉沟位于新疆天格尔峰东侧,是天山山脉中段一条小山沟,沟里有一条由西向东的小河,水流湍急,清澈见底。小河发源于天山天格尔峰一号冰川,最终流入吐鲁番的艾丁湖。 “阿拉”两个字,有人考证说是阿拉沟里生长着一种牛羊骆驼喜食的牧草,叫“阿拉套羊草”。也有人说“阿拉”在蒙语的意思里是指能治疗骆驼疾病的一种草药。现在阿拉沟里的原住民依然以蒙族人为主,他们是土尔扈特人的后裔,在沙俄时代,他们的祖先东迁万里,艰难跋涉7个月,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最终回归到祖国的怀抱。 阿拉沟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叫天山道,在古丝绸路上它是中国内地进入中亚最便捷的古道。唐朝的和尚玄奘去天竺取经时就路过此地,沟口至今还保留着1300多年前的唐代烽火台。 阿拉沟全长100公里,沟口连着常年风沙不断的鱼儿沟,沟尾连着海拔3000多米的乌拉斯台沟,距离乌鲁木齐市区200多公里。 这条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偏僻小山沟,在二十世纪后期曾入驻过十万人马,这源于1969年3月珍宝岛事件后,前苏联不但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还部署了大量重型火力装备。 1969年8月某日,在新疆铁列克提争议地区,苏军出动直升机、坦克、装甲车等重型武器装备,对我军一支边防巡逻小分队和一处无名高地发动突然袭击。边防小分队官兵殊死反击,强忍断臂断腿的剧痛浴血奋战,最终寡不敌众,几乎全部阵亡,有的小战士牺牲时还未满18岁。 为了对抗苏军攻击性强防护能力好的主战坦克,国家从1970年开始,在人烟罕迹的阿拉沟投资建设了一批专门生产反坦克火箭弹的兵工厂,东风、胜利、星火、燎原、曙光,一批批军工人员从五湖四海汇聚阿拉沟。 1974年,铁五师奉中央军委之命也开进阿拉沟,负责修建南疆铁路最艰难的一段,即大河沿至乌拉斯台胜利桥路段,全长276.44公里,其中要穿越114公里的浩瀚荒漠,要在100公里长的古道阿拉沟迂回展现11次,还要打通6公里多长的万年冰川奎先达坂。一共要建17座隧道,架34座桥梁,修大小涵洞300多个。 铁五师,一支战功显赫的铁道兵部队,诞生于炮火纷飞的解放战争战场,后入朝参战。新中国诞生后,先后参加修建了汤林铁路、鹰厦铁路、中老(挝)公路、中尼(泊尔)公路、内昆铁路、贵昆铁路、湘黔铁路、成昆铁路、襄渝铁路、渡口支线、西昌支线、南疆铁路……。直到1984年1月1日,与铁道兵20万官兵一起告别军旗,脱下军装,并入铁道部。 现在,铁道部也撤销了。 还好,当年的铁道兵官兵仍然健在,成为铁道兵铁血历史的见证人。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1976年那个夏天。 这天早晨,师医院小护士艾冰端着一盆衣服来到小河上游处,找了个容易落脚的地方洗衣服。她来得很早,河边只有她一人。 师医院位于阿拉沟17公里处小河边一个半岛上,家属区在半岛西侧,病区在东侧。有个约定俗成,以师医院小木桥为界,工作人员在上游洗衣,伤病员在下游洗衣,井水不犯河水。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河边洗衣服,是内科赵医生的妻子和他的女儿燕子。燕子看上去六七岁,梳着两根齐腰长的麻花辫,头上系着一对粉红色蝴蝶结,身穿一条淡紫色碎花连衣裙,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飞啊飞。 赵医生是武汉人,妻子并没有随军,两口子宁可过牛郎织女的生活,也要将女儿留在武汉读书,接受更好的教育。现在母女俩是利用暑假来部队探亲。 赵妻很快就洗完了衣服,也许对冰冷砭骨的河水不适应,冻得她不停搓手。她站起来对女儿说:“走,回家。”她操很重的武汉口音。 “不,我还要玩。”是燕子稚嫩的声音。师医院几乎看不到孩子,如此清脆似风铃的声音,听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艾冰不禁抬起头看了母女一眼。 艾冰小时候也喜欢穿花裙子。母亲有一双巧手,小时候她穿的衣服几乎都是母亲缝制的。现在她成了游子,却再没穿过慈母缝的衣服,军装成了唯一的服装,因此好羡慕燕子身上的花裙子。 赵妻拽女儿的胳膊:“走,还要回去拆被子洗,不帮你爸洗被子,他盖一辈子都不嫌脏。”她的口气与其说责怪,不如说心疼。 “我不走。”燕子挣脱母亲的手,继续蹲在河边石头上观赏一个糖水罐头玻璃瓶。瓶子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高原泥鳅,这是阿拉沟河里的常住户。 赵妻说:“那我走了,你别动,老实呆着,我马上回来。” 燕子头也不抬地说:“知道。” 赵妻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了。 阿拉沟河是一条季节河,每逢七、八月份水流量最大。河水哗啦啦流淌着,几十米之外也能听见欢快的水声。河水冲击河床里的石头溅起白色浪花。清晨的阳光洒在河面上,如同布满细碎的银子,烨烨生辉。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蚕豆花儿香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那个伊呀呀个唱,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艾冰哼着歌洗衣服。这首歌是小时候跟母亲学的。她母亲有副好嗓子,凡是看过的电影插曲都会哼哼几句,小艾冰自然耳熟能详。 “啊——!”一声尖叫,融进河水的喧哗。 艾冰抬起头。蹲在石头上的燕子不见了! 湍急的河水里,多了一件花衣服,只见它顺流而下,从艾冰眼前一晃而过,稍纵即逝。 艾冰一个愣怔,那不是衣服,那是人! 卷一 第三章 (第三章) 艾冰扔下手中的衣服,站起来大叫:“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她一边叫喊一边朝下游跑去。 平日温柔的阿拉沟河,一下子显露出杀机。虽然河水才齐腰深,但这段河床落差很大,布满巨石,水流湍急。燕子被汹涌的河水裹挟着向下游冲去,弱小的身躯不时撞向河中巨石,险象环生。 艾冰沿河边奔跑起来,伺机寻找救燕子的机会。 但水流太急了,艾冰还来不及伸手施救,燕子又被河水冲得老远。湍急的水流如同魔鬼之手,推搡着孩子朝地狱之门狂奔。 艾冰想起了刚进疆发生的一件事。一名16岁贵州籍小战士,到阿拉沟河边打水。因为河水冲击力很大,要顺着水流而不能逆着舀水。小战士不知情,用水桶逆着水舀,结果连人带桶被拽进河里。当人们在下游十几公里处发现小战士时,他的呼吸心跳都停了。 艾冰不由加快了脚步,与河水,不,与死神争夺生命! 当艾冰跑过师医院小木桥时,眼前出现了一幕—— 下游处,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子从岸边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地跳到河中央一块巨石上,朝上游伸出双手,一把接住顺流而下的燕子。但河水冲击力太大,将他和燕子又一同冲入激流中。 “啊!”艾冰一声惊叫,但没停下脚步,继续朝下游跑去。 男子紧抱着燕子,在河水中挣扎。他顺着水势避开河中巨石,试图朝岸边靠拢。但一股激流挡在他面前,使他无法上岸。 艾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她顾不上脱鞋,一脚迈进冰冷的河水里,伸出一只手,试图去拉男子。 “别过来!找死吗?”男子大吼一声。他脸色蜡黄,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艾冰愣住,不敢再往前迈步了,脚下的河水冲得她也有些站不稳。如果自己也被冲走,还不知道谁救谁呢。她不得不退上岸来。 男子将身子顶靠在巨石上防止被冲走,大声对艾冰说:“快去,找个东西递给我。” 艾冰明白了,他想借助一样东西将他拽上岸。 艾冰朝四处看了看。岸边除了嶙峋突兀的石头,就是在风中摇曳的红柳了。 艾冰眼睛一亮,“对,拔棵红柳试试看。”她选了一棵容易下手的红柳,伸手就去拔。 可是她太低估红柳了。红柳的根系非常发达,深入土中靠吸地下水维持生命,有的根系长达10多米。艾冰使足全身力气,甚至手掌都蹭破了皮,但红柳岿然屹立,无动于衷。 艾冰望着掌心渗出的点点鲜血,已经忘了痛,只恨自己太没本事,急得泪珠子在眼眶里转悠。 河水中,男子冻得脸色青紫,上下牙床不停碰磕。怀抱中的燕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不知道还有没有心跳。 艾冰站在岸边,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去找人!”男子冻得声音瑟瑟颤抖。 艾冰站着未动,担心男子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 “快去啊!”男子吼起来,眼珠瞪得跟牛眼似的。 突然,男子扭过头,有意避开什么…… 岸上,艾冰正在手脚麻利地宽衣解带。先脱掉白衬衣,再脱掉绿军裤,最后身上仅剩下裤衩和小背心,几乎全裸的胴体在阳光照射下冰清玉洁,闪闪发光,恍如瑶池的仙女飞临人间。 这身材太有诱惑力了,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多看几眼。但男子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脱那么光干啥,怕衣服弄湿了? 艾冰学过战伤急救,知道衣服裤子都可以作为绑带或担架使用,此时她只想到救人要紧,已顾不上少女的羞涩。她将脱下来的两条军裤腿和两只衬衣袖系在一起,拧成一根长绳。绳子扎好后,她又用力抻了抻,挺结实。 “喂,接住!”艾欣命令。 男子这才敢扭过脸来。但一遇到艾冰的胴体又躲闪不安。她太美了,胸部丰满,四肢修长,肤潤如玉,美得令人眩晕。多看几眼,好像有一种负罪感,觉得是在亵渎女神。 “接住!”艾冰用力一抛,将绳子抛向对方。 男子伸手一接,接住了绳子。只见他右手拽着绳子,左手抱着燕子,小心翼翼伸出一条腿,去试探水的深浅。当他站稳一只脚后,一个大跨跳,跳上了岸。 也许跨步过大,男子撞到了艾冰身上。艾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男子眼明手快,扔下衣服,一把搂住艾冰的纤纤细腰。 他的手很冷,很粗糙,艾冰觉得就像一块老树皮贴在腰部。她的肌肤第一次被异性紧紧搂抱着,她触电似的立马转身360度,甩掉了他那只手,同时心里涌起一丝莫名的羞涩,那是一只很有力量、很有安全感的手噢。 “快把衣服穿上,别冻了身子。”男子转过身,背对艾冰。 艾冰压根儿没听男子说些什么,一心想着快救孩子。她从他手中接过燕子,放在稍为平坦的地上,将耳朵贴在她胸口听心跳。 “还有心跳!”艾冰兴奋对男子说:“喂,别傻站着,快把她倒提起来。” 男子这才扭过头看了一眼艾冰。 艾冰正弯下腰,费力将地上的燕子倒提起来,她内衣里似揣着两个白面馍馍。 男子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到艾冰身边的。他倒提起燕子两只脚,眼睛始终不敢睁开。 艾冰用巴掌拍打燕子的后背:“啪!啪!啪!……” “哇!哇……!”燕子吐了好几口水后,眼睛睁开了,在男子手上挣扎着。 男子将燕子轻轻放在地上。 燕子恢复了清醒,眼睛眨巴,眼神惶恐,好像刚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艾冰欣喜若狂,推了男子一把:“喂,我们把她救活了!” 男子仍像一根木头立着不动,双目紧闭:“快把衣服穿上,别冻了身子。” 艾冰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了形,竟还裸着。她窘得脸红得似新源的苹果,手忙脚乱地解开系在一起的衣服裤子,然后穿上。 衣服被河水浸泡过湿漉漉的,被风一吹,冻得她打了个喷嚏:“啊起——!” “燕子!燕子!”燕子妈的喊声传过来,声嘶力竭的,胜过河水的喧哗。 “你的女儿在这里。”艾冰大声回应。她将燕子抱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瑟瑟发抖的燕子送些温暖。 男子见落水儿童已经没事了,便朝还没洗完的衣服走去,刚要弯腰去端脸盆,身后传来艾冰的声音:“喂,刚才发生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发生什么事了?”男子端起脸盆,转身故意问,眼神带着几分狡黠。 “你看见的事,别装!”艾冰的口气很冲。她刚才脱衣服是为了救人,不带有任何杂念。但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怕,担心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无聊话题。 “我什么也没看见。”男子口气轻松地真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艾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又伸出右手小手指;“过来,拉勾!” 男子一怔。但很快走到艾冰身边,也伸出小手指。 艾冰用小手指勾住对方的小手指,来回拉了几下:“说话算数,不算数是小狗。” “扑哧!”男子笑出声来。这个小女兵,别看身材发育那么好,却幼稚得像顽童。 “我可不是开玩笑。”艾冰瞪他一眼,正儿八经说:“如果有第三人知道河边发生的一切,你就是出卖革命同志的叛徒,我……”她本来想说“饶不了你。”但觉得这话太虚,达不到威慑力量。 “如果有第三人知道,我就……”男子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艾冰望着他的脸。他一脸肃穆,如同大义凛然奔赴刑场的洪常青。 艾冰的心里踏实了。她相信他,决不会当叛徒出卖自己。 “燕子!燕子!”燕子妈跌跌撞撞跑过来。 艾冰将燕子递给燕子妈。燕子瘫软得就像是一袋面粉,扑倒在母亲怀中。 燕子妈紧紧抱住女儿,不知惊吓过度,还是喜极而泣,总之泪如泉涌,嘴角不停抽搐。 艾冰上前安慰说:“燕子刚才不小心掉到河里了,不过现在没事了。” “快去煮碗红糖姜水给孩子喝,可以驱寒。”男子也走过来说。 “哦,还懂这个,挺婆妈的。”艾冰对男子的好感又增加一分。 燕子妈这才注意到,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病号服的男子,浑身上下都在淌水,落汤鸡一般。心想,一定是他救的燕子。 “谢谢!谢谢!” 燕子妈对男子连声说。 “别谢我,是她救的。”男子指着艾冰说。 燕子妈又对艾冰连声说:“谢谢!谢谢!” “不是我,是他救的。”艾冰也指着男子说。 “是你。” “是你。” 两人指手划脚争执起来。 燕子妈看看艾冰,又瞧瞧男子,发现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肯定说:“你们一起救的,我去报告领导,都表扬……” “别……别报告领导,这点小事……不值一提!”艾冰打断燕子妈的话,紧张地有些结巴。她担心这事若被领导知道了,一定会让她写一份详细的情况汇报,她不会撒谎,又不想如实汇报,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男子却一脸认真:“孩子就是你救的、不是你积极抢救,恐怕没命了……” 艾冰凶巴巴瞪了男子一眼,用犀利的眼神警告他,别忘了刚才拉过的勾。 男子心有灵犀一点通,立马不吭声了。 艾冰扶着燕子妈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卷一 第四章 (第四章) 艾冰救燕子的时候,正赶上女人生理期。赤裸的身体被冷风吹过,她发烧了,连续高烧三天,嘴唇上烧起了一圈泡泡。但是艾冰仍带病坚持工作。铁道兵有个优良传统,轻伤不下火线。 医务人员都喜欢给自己治病。艾冰先服了消炎痛、安乃近,不管用;又肌注了柴胡、复方氨基比林,还是不管用。适得其反,退烧药都很伤胃,烧没退,食欲却减退不少,艾冰吃什么都没了胃口。 这天中午,王倩悄悄跑到休养员食堂,找炊事班的老乡讨了一碗病号饭,鸡蛋面片汤,她端回了宿舍。 王倩是内科护士,艾冰是外科护士,虽然不在同一个科室上班,但丝毫不妨碍两人成为闺蜜。用其他人话说,“她俩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过了一会儿,艾冰也下班了,她推门进来,累得脸上没有丁点儿血色。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趁热吃了。”王倩将鸡蛋面片汤端到艾冰面前。 艾冰推开碗:“你吃吧,我不想吃。” “我喂你吃。”王倩开玩笑说。 “我又不是病号。”艾冰有气无力说。 王倩急了,嚷起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到底想吃什么,我告诉炊事班老乡,帮你做。” 好友的心情艾冰领了,但她还是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吃什么都想吐。” “你比孕妇还像孕妇。”王倩揶揄一句。 其实艾冰最想吃的,是妈妈包的猪肉大白菜水饺,或者红枣小米粥。但在穷乡僻壤的阿拉沟,这些都是天方夜谭。艾冰只能通过意念去品尝妈妈的味道。 王倩怜香惜玉,于是瞒着艾冰,下午就将她的病情如实报告了外科的谢护士长。谢护士长通情达理,马上将排班表改了,强迫艾冰病休两天。 艾冰病休第一天,宿舍里静悄悄的,女兵们都去上班了,只有她躺在床上。 人一躺在床上,就容易胡思乱想,艾冰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河边那个男病号的身影,那个身影就像种子,已在她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了。艾冰长这么大,除了父亲与哥哥,还没有哪个男人令她如此朝思暮想。 艾冰仔细回忆着男子的特征。他身材削瘦,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估计至少一米七五以上,但不显得魁梧,倒是脸上的五官轮廓分明,一对黑眼珠子炯炯有神,配上古铜色肤色,有一种雕塑之美。尤其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特亲切,特舒服。 “呵呵。”一想到他笑的样子,艾冰也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她又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艾冰上治疗班。外科打针的病人太多,注射器都用完了,她只好去内科借。那时的注射器都是玻璃的,用完后洗干净,经高压灭菌后继续使用,不像现在有那么多医疗垃圾。 就在内科病区的走廊上,一个男病号朝艾冰迎面走过来。 艾冰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来,但未动声色。因为身穿白大褂,脸上还捂着大口罩,艾冰心想,对方一定认不出我是谁。 男病号手握着一本卷起的杂志,连封面也没有,这本破烂不堪的杂志不知被多少伤病员传阅过。 当男病号的目光与艾冰的眼神相遇时,冲她莞尔一笑,露出亲切可爱的牙齿,因为皮肤黑,牙齿显得格外白,眼神闪烁着极其友善的光芒。 “他认出我了?还是对每个护士都笑得如此灿烂?”艾冰诧异的同时也有点小吃醋。 艾冰刚要开口与对方打招呼,没想到王倩从护士站走了出来。 “喂!你来干啥?”王倩发现了走廊上的艾冰。 “哦,我来借注射器。”艾冰回应道。 男病号低下头,好像不认识艾冰,立马溜进了离护士站不远的一间病房。 艾冰只好公事公办朝护士站走去。当经过男病号进去的病房时,不忘记用眼角余光朝里面溜了一圈。 男病号正坐在靠窗户那张病床上,心不在焉翻阅杂志。 艾冰记下了他的床号,15床。 艾冰跟着王倩来到了护士站。趁王倩去治疗室取注射器的机会,用眼睛快速扫描挂在墙上的《住院伤病员一览表》。 插在15床上的小纸牌写着:罗平安,男,24岁,四川籍,贫血待查。 “贫血?难怪脸色那么难看。”艾冰在心里担心着。贫血的原因有很多,内出血、血液病、心脏病、肾脏病、营养不良、劳累过度……,他是哪一种呢? “想谁呢?”艾冰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王倩。 “想你呢。”艾冰撒谎道。她从王倩手中接过无菌注射器,赶紧离开了内科病房。她一撒谎就会脸红,生怕被王倩发现了。 艾冰记住了那个非常容易记住的名字,罗平安。 “当当当!”有人敲宿舍的玻璃窗,打断了艾冰的回忆。 艾冰从被窝里挣扎着坐起来。几天没吃东西,眼前天旋地转,但还是坚持走到窗口。 师医院的房子都是低矮的土坯房,每间房子都有一扇很小的玻璃窗,房顶覆盖着一层芦苇,再涂抹上一层泥土。如果遇到下冰雹的天气,房顶有时会砸出窟窿,所以有时候要盖着塑料布睡觉。不过这比刚进南疆时强多了,刚进疆时住的都是军用帐篷,夏热冬冷,彻夜难眠。 窗外站着罗平安,就像空降兵从天而降,不同的是他身穿一套很旧的病号服,白色几乎变成土黄色。 艾冰惊愕得张开嘴巴。他,怎么知道我的宿舍? 罗平安的目光一遇上艾冰的目光,又咧嘴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皓齿。 这种招牌式微笑似春风拂面,艾冰感到舒服极了,精神一下子爽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罗平安没吱声,将一包用报纸包的东西递到她眼前。 艾冰没接,问:“给谁的?” 罗平安说:“给你的。” “是什么?” “听说你发烧了,这个能退烧,试试吧。” 艾冰接过纸包,打开。里面有几块拇指大小的干瘪的生姜,还有一个信封。她用手捏了捏信封,软软的,心想,一定是红糖了。记得他说过,红糖姜水有驱寒功能。他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他怎么知道我发烧? 艾冰抬起头,正准备发问。罗平安却像做贼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怎么就跑了?艾冰遗憾地望着远去的背影,鼻子发酸,嗓子发紧,眼眶发热,泪水一下子湿润了眼球……。冥冥之中她觉得,罗平安,就是逝去的哥哥,转世来照顾妹妹的。 艾冰只有一个哥哥,名字叫艾华,也是一名铁道兵,1970年入伍,赶上修成昆铁路。当时她哥哥和其他战士一起腰间拴着绳子,从山顶吊到半山腰,一人持钢钎,一人轮铁锤,打炮眼炸山修路。用当地老百姓的话形容,“这些兵娃儿,就像壁虎趴在墙上。” 天有不测风云。系在哥哥腰间的绳索不幸断了,哥哥坠入到波涛汹涌的金沙江,瞬间就不见踪影。后来哥哥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只好将他穿戴过的军帽军装一同埋入坟冢。哥哥牺牲时,刚满18岁。 接过烈士的枪,艾冰因此也当上一名铁道兵,那是1971年,她14岁。 艾冰随铁五师从四川进疆之前,特意去安葬哥哥的烈士陵园与哥哥道别,并敬献了一束火红的三角梅。三角梅梗枝上带有许多尖刺,将艾冰的手指头扎破了,鲜血染红了花朵,更加艳丽夺目。红色是哥哥生前最喜爱的颜色,因此艾冰认为,天堂的路,一定要用红花铺垫。 成昆铁路沿线有许多座铁道兵烈士陵园,据说这是担任过西南大三线总指挥的彭德怀元帅的建议。 彭总在视察成昆铁路工地时,听说铁道兵伤亡较大,他潸然泪下,动情地说:“要把烈士墓碑立在沿线最显眼的地方,让后人永远记住他们。” 后来成昆线上如能禹、羊街、金山、铁口、红峰、黄瓜园、黑井、中坝、楚雄、甸尾、漫水湾、渡口……,都能见到铁道兵烈士陵园,一共有2100名烈士长眠在洒有自己热血的成昆线上,日夜与风驰电掣的列车为伴。 艾冰走到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削水果的小刀,将生姜切碎,然后与红糖一起放入带盖的搪瓷杯里,倒满了开水。 病急乱投医。艾冰相信,罗平安的土办法一定管用,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与其说是相信土办法,不如说是相信罗平安。 当王倩下班走进宿舍时,艾冰正捂着两床棉被在发汗。 王倩走到艾冰床前,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别捂着,越捂越烧。” 艾冰的面颊绯红,似涂了胭脂,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晶亮得如同吐鲁番的葡萄。 “生病的样子都这么俊俏。”王倩盯着床上楚楚可怜的好友,心中生起几分小嫉妒,“我要是个男人多好,非娶她为妻。”她酸溜溜想。 王倩像医生关心病人似的,将手放在艾冰的额头上。 艾冰的脑门上全是冷汗。 艾冰推开王倩的手:“刚出了一身汗,可能退烧了。” 王倩不放心,又拿出一支体温计,让艾冰测试。 五分钟后,艾冰从胳膊下取出体温计。 王倩抢过来一看,哦,36.9,正常了!她大惑不解:“退烧了?吃什么药这么有效?” 艾冰当然不能实话实说。罗平安是王倩的病人,王倩一定认识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王倩是个人精,没有什么秘密能瞒过她的火眼金睛,如果她知道自己与罗平安的秘密,再厚实的纸也包不住火。军队纪律严明,战士不许在军队内部谈恋爱,虽然艾冰刚提干,早恋也不行。 其实这算不上谈恋爱,只是艾冰有些小心虚。自从她穿上绿军装,听到领导说的最多的就是:“父母把你们送到部队,最放心的就是你们不会学坏,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处理不好男女关系,千万别在这方面栽跟头,影响自己的前程。” 部队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最说不清楚的只有男女关系。在工作之余,年轻男女只要接触多一点,或者呆在隐蔽点的地方,就会误认为是谈恋爱,或者是作风不正派。所以艾冰横下一条心,决不能让王倩知道真相,还是保留一点可怜的隐私吧。 “什么药也没吃,是听了谢护士长那句话,最好的退烧药就是卧床休息。” 艾冰打起马虎眼。 “嗯?”王倩瞪起一对半信半疑的凤眼,长着几粒青春痘的额头上挤出了几道皱纹。她经常会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 艾冰避开王倩狐疑的目光,心虚说:“不信拉倒,反正我信护士长。”糟糕,她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 “你脸红了。”王倩得意说。她太了解好友了,一撒谎就脸红。 “这……这叫做精神焕发。”艾冰急中生智,一手叉腰,一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杨子荣的亮相动作。 “怎么又黄了?”王倩也跟着表演起来。 “防冷涂的腊。” “不愧是宣传队出来的,真会演戏。”王倩一把抱住艾冰,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艾冰仅病休一天就上班了。 卷一 第五章 (第五章) 知恩图报。艾冰病愈后,用罗平安包红糖生姜的那张旧报纸,也包了一样东西打算回谢他。当然,必须悄悄进行,就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神不知鬼不觉。 艾冰在等待时机。 这天晚上,师医院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八一厂新拍摄的现代大型舞剧《沂蒙颂》,说的是沂蒙山区的一位妇女,用自己的乳汁救活解放军伤员的故事。 天黑之前,艾冰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将不能行走的伤病员都抬到了大操场上,安排在最佳的位置。 师医院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就是在操场看露天电影,师部电影队每逢周三来放映一场,新片老片都有,有的片子放映过两三遍,还是场场爆满。即使是在冬季,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人们也都裹着四皮(皮衣、皮帽、皮靴、皮手套)坐在雪地里乐此不疲,操场上的跺脚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电影开映时,当雄壮有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旋律一响起,杂乱无章的跺脚声立刻变得整齐划一,铿锵有力,震撼人心,决不亚于天安门广场上的国庆阅兵式。 “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重返前方……” 优美动听的电影插曲回荡在阿拉沟广袤的夜空,天上的繁星与映幕上的炉火交相辉映,人们都被沂蒙山母亲的博大母爱深深感动…… 只有艾冰心不在焉,眼睛总是从映幕上溜走,左顾右盼,就像狩猎者在警觉地寻找猎物。她打算借看电影的机会,悄悄约会罗平安,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出去。 但是猎物始终没有出现。艾冰的屁股坐不稳了,在椅子上不停变换各种坐姿,不时发出“吱嘎”响声。 电影放映到一大半,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身边的王倩说:“我肚子痛,我去蹲茅坑。” 王倩泪眼婆娑,正沉浸在影片中不能自拔。“去吧,快去快回。”她的眼睛始终紧盯映幕。不知是怕错过精彩镜头,还是不好意思让艾冰发现她涕泪横流。 艾冰暗暗得意,庆幸王倩没有跟着去。 艾冰刚一离开,王倩连忙用手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不然就流进嘴巴里了。 艾冰一路小跑回到宿舍。一进门,立马翻出藏在棉大衣里的一团旧报纸,里面是一罐绿铁皮军用猪肉罐头,沉甸甸的,足有一公斤。这瓶罐头是艾冰在师部服务社买的,打算探亲时带回口里。(只有新疆人知道,口里指的是嘉峪关以东,也就是明长城以内的地方)军用猪肉罐头货真价实,吃起来特解馋,不像午餐肉掺了太多面粉。 现在艾冰改变了主意,要将罐头送给罗平安,贫血病人需要加强营养。 刚进疆时,女兵们开玩笑,在阿拉沟最怀念的不是亲人,而是猪。因为新疆本地人不养猪,甚至连“猪”字都不提,管猪肉叫大肉,铁道兵只能吃马肉羊肉骆驼肉,这些动物的肉质不但粗糙,还有一股子膻味,内地人不一定吃得惯。 艾冰刚走出宿舍门,又转身往回走,心想,如果将罐头悄悄放进罗平安的床头柜,他怎么知道是我送的?还以为是谁放错地方。万一交给值班护士就更糟了,值班护士找不到失主说不定自己密西了,在猪肉面前,没有谁不爱它。 艾冰又返回宿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双格信纸,撕下第一张,在上面写道:“谢谢你送的东西。这瓶罐头也请你收下,祝你早日康复。” 艾冰没有留下双方的姓名,还刻意将字体写得很潦草,不想被熟人认出来。即使这封信落入其他人手中,也没人知道是谁写给谁的。当然,除了罗平安。 艾冰将写好的纸条反复看了三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塞进报纸里,放心走出宿舍。 艾冰来到内科病区,先在窗外溜达了一圈,侦查一下动静。当经过15床的病房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病室内没有开灯。但不能确定里面有没有人。 艾冰做贼心虚地将头伸进窗户。借着对面病房投射过来的灯光,发现每张病床都是空荡荡的,伤病员一个不剩都去看电影了。 艾冰暗喜,天助我也。她绕开窗户,快步走进内科病区。当经过医生办公室门口时,心虚地朝里面睨视一眼。 办公室里坐着值班的赵医生,背对门口,正伏在办公桌前埋头写病历。 艾冰没有惊动他,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自从赵医生从妻子口里得知女儿落水被救的事后,曾三番五次地动员艾冰,让她如实详尽地将救人事迹写出来,他要拿这份材料为她请功。 艾冰当然不肯写这个材料,这涉及她的隐私,打死也不写。所以一见到赵医生就绕道走,免得啰里啰嗦。 艾冰继续朝前走。经过护士站时,“咳咳!”她故意咳嗽两声,试探一下里面的动静。如果有人,就说拉肚子,要两片黄连素吃。 护士站没人,一件护士服搭在椅背上。 “哦,值班护士上厕所了,我的行动要快。”艾冰加快脚步穿过封锁线。 师医院只有两个大厕所,一间在病区,一间在生活区。虽分男女,但都十分简陋,就是在地上挖个深坑,上面铺几块木板,土坯墙四面透风。阿拉沟雨水稀少,经常刮风,茅坑里的污物风干得如同钟乳石般千姿百态。 艾冰摸黑走进15床的病房,当她拉开15床的床头柜时,懵了。 借着对面病房的灯光,15床的床头柜里空荡荡的,连一张碎纸片都没有。 艾冰再看看病床。床上堆着被褥和枕头芯,被套床单不知何时撤掉了。 罗平安出院了?还是病情发生变化转走了?艾冰心头一惊,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这么不顺。 “啪!”她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好痛! “啊!”艾冰一声惊叫,手一松,怀抱中的报纸团掉到病床上。幸亏没掉到地上,不然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艾冰不敢回头,吓得心跳超过一百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次值夜班的经历,差点儿将艾冰吓出精神病来。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艾冰值大夜班,有个不知好歹的病人跟她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那个病人将一套病号服挂在两米多高的输液架上,弄得像个吊死鬼似的,放在病房中央。 艾冰夜间去查房,一推开门,一眼见到了吊死鬼,吓得几声惨叫,凄厉的喊声将全病区的伤病员都吵醒了,纷纷跑到走廊上,以为发生了惨不忍睹的凶杀案。后来谢护士长找到那个恶作剧家伙,毫不留情将他开除出院。 “偷偷摸摸的,干什么?”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不干什么。”艾冰听出来了,是王倩的声音。她的心跳开始减速,不再像怀揣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你跟踪我?”艾冰心有余悸责怪。 “你去了半天,都不见回来,还以为你掉进茅坑了,原来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王倩拾起病床上的报纸团,打开。见里面是一瓶猪肉罐头。 人赃并获。王倩得意地举着罐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怎么回事?” 艾冰一把抢过罐头,迅速用报纸重新包好,生怕王倩发现报纸里还夹着一封感谢信。 “快走,到外面说去,别人还以为我俩偷东西呢。”艾冰拽起王倩的手往外走,有意回避王倩的追问。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王倩一边往外走一边替自己辩护。 “嘘!”艾冰伸出食指。她生怕惊动了赵医生,躲他还来不及呢。 两人从内科病房走出来,刚一回到大操场,电影就散场了,人群作鸟兽散。 她俩又和其他医护人员一道,将行动不便的伤病员一一抬回病房。 卷一 第六章 (第六章) 当艾冰与王倩精疲力尽回到宿舍,手表上的长短针一致指向凌晨1点(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2小时)。也就是说,新的一天开始了。 宿舍里住着四个女兵,一个回家探亲,一个上夜班,现在只剩下艾冰和王倩。 王倩睡意全无,一头钻进艾冰的被窝。只要宿舍里只有她俩,就喜欢一起睡觉。别看王倩白天像个女汉子,一到晚上就小鸟依人。用她的话说,她还没养成单独睡觉的习惯,入伍前一天还搂着奶奶睡呢。 “那瓶罐头是给谁的?”王倩开始审问。 艾冰闭上眼睛,不理她。 王倩捏住艾冰的鼻子,憋得艾冰不得不张开口呼吸。 “别闹了,明天还要上班。”艾冰瓮声瓮气说。 “把事情说清楚,我就饶了你,否则休想睡觉。”王倩松开艾冰的鼻子。 艾冰用手揉着被捏痛的鼻头,心里暗暗叫苦。如果不如实招供,一定会被王倩折磨到大天亮,不如说出来得了。 “送给你的病号,你知道他是谁。”艾冰还是不愿说出“罗平安”三个字。 “是罗平安吗?”王倩问,她记得艾冰的作案现场是在15床。 “明知故问。”艾冰做贼心虚,但装嘴硬。 “为什么要送给他罐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王倩不依不饶问。 “没……没什么关系,不过是礼尚往来,他也送过东西给我。”艾冰的心理防线即将崩塌,不敢再嘴硬了。 “他送你什么了?” “红糖和生姜。” “送什么?再说一遍。”王倩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十几个分贝。 “好话不说二遍,睡觉。”艾冰翻过身去。她烦死了王倩,还有完没完呀,再过几个小时,起床号就吹响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罗平安他……”王倩突然降低了分贝,带着几分诡秘。 “罗平安怎么了?”一听到罗平安的名字,艾冰的心跳又加速了。她转过身,盯着王倩的眼睛问。这回是她的声音提高了十多个分贝。 “他出院了。”王倩说。 “病好了?”艾冰问。 “不,被开除了。” “什么?”艾冰惊愕喊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睡觉吧。”王倩张嘴打了个大哈欠,轮到她犯困了。 艾冰也学王倩,捏住她的鼻子:“现在不告诉我,就别想睡觉。” 王倩摇摇头,想甩掉艾冰的手。但艾冰的手如同一把老虎钳,捏得更紧了。 王倩被憋得喘不过气来,张大口说:“好,我说……” 艾冰从王倩的口里得知,罗平安是当作小偷被开除出院的。 就在几天前,罗平安利用午休时间,爬进食堂的窗户偷生姜和红糖,被司务长抓住了。 司务长将此事报告了罗平安的主管医生,也就是赵医生。 赵医生批评罗平安不该偷东西。罗平安狡辩说他发烧,想喝红糖姜汤。 赵医生多了个心眼,给罗平安测试体温,看他是否发烧。 罗平安将体温计偷偷放入开水中,结果弄炸了体温计,却谎称是摔破的。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赵医生又为罗平安数脉搏。发现他的脉搏正常,发烧病人不可能有这么缓慢的心跳。 新兵信多,老兵病多。赵医生最终得出结论,罗平安装病,想逃避连队紧张 的施工和艰苦的生活。 中国铁道兵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不怕死闻名于世。在和平年代,还没有哪个军兵种的伤亡人数超过铁道兵。铁道兵是军人中的军人,男人中的男人,铁人中的铁人,所以在铁道兵当逃兵,会被看作莫大的耻辱。 后来,赵医生以病床紧张为由,劝罗平安办理了出院手续。 “真没想到,罗平安偷食堂的东西,原来送给你。”王倩陈述完事情经过,又补充一句。 艾冰只好承认:“他是送给我了,那天喝了他送的红糖姜汤就退烧了。但是我很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发烧?”她也觉得蹊跷,但是一直没机会问罗平安。 王倩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又作出夸张表情,“还记得那碗面片吗?” 艾冰点点头:“记得,就是那天下午,罗平安给我送来红糖生姜。” 王倩说:“那碗面片是我去休养员食堂找老乡要的,在食堂门口遇到了罗平安。当时他问我,给谁打病号饭?我随口说了一句,有人发烧了。” “罪魁祸首原来是你。”艾冰用食指戳了一下王倩的脑门,她终于找到了替罗平安平反的机会:“如果你不在罗平安面前提发烧两个字,他就不会去食堂偷东西。” “猪八戒倒打一耙。”王倩一把搂住艾冰的胳膊问:“我又没说你发烧,他怎么知道是你?他怎么会认识你?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这……这……”艾冰顿时语塞,不知说啥才是,同时感动得扪心自问:“是啊,罗平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天堂里的哥哥让你这样做的?难道你认识我哥哥?……不!不可能,如果你是我哥哥的战友,你一定会在我面前提起哥哥,不会瞒我的。”艾冰心乱如麻。 “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王倩的睡意又跑了,又不依不饶审问。 “什么事能瞒过你这个属猴的,你比孙悟空还精。”艾冰敷衍了一句。幸好是深夜,即使说谎脸红,王倩也发现不了。 “我越来越不明白,罗平安看上去挺老实,经常帮我们干活,像挑水呀,开饭呀,扫地呀,为什么要当小偷?为什么偷食堂的东西讨好你?你又不是内科的,他怎么认识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你怎么解释?说呀,快说呀!”王倩的话音一声高过一声。 “咚!咚!咚!”隔壁有人敲墙抗议了,就像在擂战鼓。 两人立刻不吱声了,都盯着天花板发呆。 没过不一会儿,王倩就响起了轻轻的鼻鼾声。 艾冰却睡不着。她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睡到王倩床上,像烙煎饼似地翻个不停。 “罗平安,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为什么不说?是因为河边那个拉勾吗?如果你被敌人抓去,一定是宁死不屈的英雄,我相信。 你知道我发烧,知道我住在哪儿,说明你在偷偷关注我,我上下班的时候你一定跟踪过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喜欢我吗? 但是我心里多难受啊,你为了我去食堂偷东西,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怪我不好,不应该发烧。 不,应该怪燕子,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落水,就不会发生乱七八糟的事。 赵医生也应该受到谴责,太主观武断了,罗平安救了你女儿,为什么还要指责他,为什么要赶他出院,简直忘恩负义! 罗平安,一想到你被赶出医院,我就难过,就自责,万一你的病情加重了,我就是最对不起你的人。 也许你不知道,但是希望能感受到,此时此刻,在阿拉沟17公里,有一个人在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你,想你彻夜失眠,想你都要发疯了。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想你……” 一直到窗外传来嘹亮的起床号声,艾冰才结束了胡思乱想。 卷一 第七章 (第七章) 自从艾冰从王倩口中得知罗平安被赶出医院的事实真相后,就像吃多了镇静药,搞得阴阳颠倒,生物钟全乱了套。白天上班头脑昏昏沉沉的,精神萎靡不振,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但是到了夜晚,她却精神抖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摇得床架床板吱嘎响,就像寝室里养了一窝老鼠,经常将王倩吵醒。 王倩发现艾冰有些反常,问她怎么了? “累的。”艾冰撒谎说。她知道自己患了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别说王倩,就是神医华佗也治不好。 王倩还是第一次听艾冰说“累”这个字。当然,她对艾冰的话坚信不疑,别说艾冰喊累,王倩也好久没尝过休息的滋味。 铁五师大部队是于1974年春季进疆修铁路的。军令如山倒,将于1978年底完成主体工程。现在时间已经过半,再说冬季即将来临,更会增加施工难度,因此当前全师都在开展秋季大会战,每个施工连队都在夜以继日赶工程,赶任务。 师医院也无法幸免,伤病员自然多起来,砸伤的、摔伤的、烧伤的、出车祸的……。看到前线官兵浴血奋战,护理人员也都自觉加班工作,谁都没有上班或休息的概念。 尽管河边救人这件事艾冰一直守口如瓶,但还是在师医院传开了。 泄密者就是赵医生。 赵医生曾几次动员艾冰将救人事迹写出来。在全师开展大会战期间,最需要大力表彰好人好事,但是每次都遭到艾冰婉言拒绝。 赵医生不甘心,又让艾冰口述救人经过,由他亲自操刀,他要为艾冰请功。 艾冰仍坚持不肯透露任何细节。一想起在河边宽衣解带的情景,她就心怦脸红,就无地自容,这是不能说的秘密,除了罗平安,决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她相信罗平安,也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当红岩小说里的蒲志高。 于是艾冰对赵医生说:“其实是你女儿的命大,是她自己爬上岸的,我只不过伸手拉了她一把。” 赵医生回到家中,找老婆核实事情经过。 老婆坚持说,燕子落水和获救的地方相隔一两百米,水流这么急,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己爬上岸?虽然她没有目睹救人经过,但见到艾冰抱着燕子,衣服湿淋淋的,不是她下水救人,衣服怎么会湿呢? 赵医生觉得老婆的分析有道理,又一次被感动了。艾冰如此谦虚,做了好事还不愿意承认,赵医生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大力宣扬这种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精神。于是他根据老婆口述,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添油加醋为艾冰写了一份先进事迹汇报材料,递交给了院领导。 艾冰因此获得一个嘉奖。 王倩得知艾冰获得嘉奖的消息,是在去师部礼堂的路上。 这天傍晚,去师部看演出的大卡车站满了人。开展大会战以来,铁道兵歌舞团和铁道兵曲艺杂技团先后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荒凉的阿拉沟,为广大官兵进行慰问演出,鼓舞士气。师医院离师部很近,不到10公里,因此每当师部大礼堂有演出,师医院的工作人员都趋之若鹜。 一车军人当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赵医生老婆和女儿燕子,两人穿戴得花枝招展,如同绿叶中盛开出两朵艳丽的牡丹。赵医生因为要留在科里抢救病人,所以没空陪她们去看演出。 燕子妈发现艾冰也站在车上,拉着女儿挤到艾冰身边,指着她说:“燕子,这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她。” 燕子仰起脸,瞪大两只晶亮无暇的眼睛,好久都不眨一下,似要把艾冰的形象烙印在脑海里,记住一辈子。 艾冰被看得不好意思,捧着燕子的脸蛋说:“你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她差点说出罗平安的名字,忙改口道:“你很勇敢,是你自己爬上岸的。” 燕子扭过头问母亲:“你说阿姨救我,阿姨说是我自己爬上来的,谁在撒谎呀?” 燕子妈急着说:“我可没撒谎。难道你忘了,那天带你去河边洗衣服,阿姨也在那里洗衣服。” 燕子眨了眨眼睛,用手比划说:“我只记得泥鳅从瓶子里跳出来,我去抓它,没有抓住,就掉到河里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燕子妈更急了,摸着女儿的头说:“你当时吓傻了,什么都忘记了。就是这个阿姨救了你,快谢谢阿姨。” 燕子又仰起可爱的脸蛋:“谢谢阿姨救我。”天真稚嫩的声音令艾冰有些小感动,真想将燕子揽入怀中。 但是艾冰没那么做。她的脑海里闪现出罗平安的身影,在河边,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子跃入河中,一把抱住激流中的燕子…… 艾冰望着燕子一双干净透明的眼睛,真不忍心去玷污她,欺骗她。她真想对孩子说:“罗平安叔叔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可不能贪天功为己有。” “别谢我,真的不是我救的。”艾冰问心有愧说。 燕子撅起小嘴不高兴说:“我都搞糊涂了,谁说的话是真的?” “在小孩子面前要讲真话,不能讲假话,我在孩子面前从来没撒过谎。” 燕子妈严肃起来。 “嘿嘿。”艾冰有口难辨,露出一脸苦笑。燕子妈的话她听了很不舒服,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赶紧离开娘儿俩,躲到一旁去了。 王倩一直跟在艾冰身边,一声不吭,斜眼看着好友,似乎在说,好哇,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不知道。 “你救人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恭喜你。”王倩听到一个男卫生员对艾冰说。 艾冰瞟了男卫生员一眼,“无聊!” 王倩却不感到无聊,问男卫生员:“恭喜她什么?”她这两天都在值夜班,没有参加政治学习,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 “院部给了艾冰一个嘉奖。”男卫生员说。 “什么嘉奖?”王倩问。 “你俩这么好,难道不知道?”男卫生员挤眉弄眼说。 王倩用胳膊肘捅了捅艾冰,不满问:“救人不告诉我,嘉奖也不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艾冰小声嘀咕:“谁稀罕破嘉奖。” 王倩将眼睛一瞪:“什么叫破嘉奖,我想要还得不到呢。”她凑近艾冰的耳朵小声说:“救人的事,一定和罗平安有关系。” “胡扯!”艾冰反驳。但心跳骤然加快,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属猴的朋友。 王倩继续说:“我猜,这件事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罗平安救了燕子,被你看见,他不让你说,所以你替他保密。另一种可能是你救了燕子,被罗平安看见,你不让他说,所以他替你保密。如果我在河边,也一定会救孩子。谁救的孩子并不重要,费解的是,救人又不是干坏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费解的事还多着呢,你又不是福尔摩斯。”艾冰故意转移话题,她觉得没必要向王倩解释清楚。 “福尔摩斯是谁?”王倩问。她是在农村的奶奶身边长大的,对外国的人和事远不如城市长大的艾冰知道得多。 “福尔摩斯是一个英国医生,也是一名私家侦探,喜欢叼烟斗,戴礼帽,利用人的血液和化学实验破案。你想听他的故事,今晚睡觉讲给你听。”福尔摩斯的故事都是艾冰从哥哥那里道听途说来的。 “我才不听福尔马林的故事。”王倩不屑。 艾冰噗嗤一笑,“是福尔摩斯,不是防腐剂。” 王倩却一脸严肃,“我问你,我刚才的分析对不对?”她又回到刚才那个话题上。 “你刚才分析什么了?”艾冰装糊涂。 “别装。”王倩的嘴巴又贴近艾冰的耳朵:“你和罗平安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告诉我!”声音虽小,但咄咄逼人。 “没什么秘密。”艾冰强装镇定。 “哼!”王倩的嘴巴离开艾冰的耳朵,悻悻说:“你不告诉我,有人告诉我。” “是谁?”艾冰心虚了。 “我去问罗平安,真相就大白了。” “爱问谁问谁去。”艾冰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坚信罗平安决不会说出实情,就像自己一样。 卡车开到师部大礼堂门前停下来。人们跳下车,排好队,怀着激动甚至朝圣的心情,走进了礼堂大门。 兵部歌舞团的演出比艾冰呆过的师宣传队更胜一筹。眼花缭乱的舞台灯光,震撼人心的音响效果,铿锵有力的肢体动作,都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染力,看得台下广大官兵热血沸腾,心潮澎湃,自然,掌声经久不息。 舞台上出现了这样一幕—— 施工隧道里,风枪声“突突突”响着,战士们干得热火朝天。 突然,班长发现头顶有碎石落下,这是塌方的先兆。他立即吹响紧急集合的哨音,通知战士们撤离。 有两名风枪手因噪音太大没有听见哨音,继续在打风枪。 班长再次冲进隧道,找到这两名战士。当他带领战士跑到洞口时,塌方发生 了。 班长用力将一名战士推出洞口,自己趴在另一名战士身上,将生的希望留给他人,自己再也没站起来…… 台下观众席上,唯有艾冰哭得梨花带雨,两只军衣袖子都擦湿了。她神情恍惚地认为,舞台上那个舍生忘死的班长,就是罗平安,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看了这场演出之后,艾冰萌生出一个想法,不能再保持缄默了,她决定向赵医生说明真相,如果不为罗平安讨回公道,恢复名誉,她的抑郁症,吃什么镇定药都无法治愈,怎一个愁字了得! 卷一 第八章 (第八章) 星期日,赵医生值班。吃过晚饭,他又来到医生办公室,趁着安静赶写病历。 “赵医生。” 赵医生抬头一看,门口站着外科小护士艾冰。 “有事吗?”赵医生问,表情有些诧异。平时这个腼腆的小护士总躲着自己,今天却主动找上门来,难道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艾冰拘谨点点头:“嗯。”隔科如隔山,她和内科医生并不熟,因为燕子,她才和赵医生打过几回交道。 “快坐下,你哪儿不舒服?”赵医生看到艾冰脸色苍白,心想,一定是来找我看病的。他随手拖出一把椅子,示意艾冰坐下。 艾冰没有坐那把椅子,而是坐到靠墙边的长椅上,也许对赵医生心存芥蒂,有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没什么不舒服,我想……”她一边想一边打腹稿。 赵医生低下头,继续写病历。他刚收治一名腹泻病人,必须在今天完成入院记录。 “赵医生,你还记得一个叫罗平安的病人吗?”艾冰终于鼓起勇气,说出第一句台词。 赵医生停止写病历,蹙眉回忆:“罗平安?……好像有这么一个病人。” “罗平安是你女儿的救命恩人。”艾冰说话突然变流利了。只要开了头,后 面的文章就好做。 “哦?”赵医生目光惊诧。 “燕子落水那天,你管的病人罗平安就在河边洗衣服,我也在那里洗衣服。 当时水流很急,我不敢下河救人,是罗平安下河救的燕子,不是我救的。” 艾冰说完便低下头去,有意回避赵医生投递过来的目光。他的目光似犀利的手术刀,割得她的脸火辣辣痛。 其实是赵医生心虚了。老婆说是艾冰下河救的燕子,现在艾冰口中又冒出一个罗平安来。万一这事被领导知道了,不是谎报军情吗? “我爱人是说过,现场除了你,好像还有一个穿病号服的。后来内科外科我都去找过,但是没有哪个病人承认救人的事。” 赵医生解释道。 “那个病人就是罗平安,确实是他救了你女儿,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艾冰 再次强调。 “哦?你怎么知道病人的名字?”赵医生的眼神有些诡异。 “我听说的,我还听说你把罗平安赶出院了,他的病还没好……” “是谁告诉你,我把罗平安赶出院了?”赵医生打断艾冰的话,声音大得将 她吓一跳。 艾冰低下头,不敢正眼看赵医生,她是不会出卖王倩的。只听见赵医生从鼻孔里发出愤怒的呼吸音:“呼!呼!呼!……” 艾冰有些坐不住了,想抬起屁股走人。但又一想,要说的话还没说呢。 冷场一分钟后,还是赵医生打破僵局,他主动说:“我明白你找我的意思了。我明天就去院部把那份材料要回来,修改一下。”说完,又低下头去写病历。 “赵医生,你修改材料的时候,如果提到罗平安,不要误会他。”艾冰语气诚恳说。 “误会他什么了?”赵医生皱眉问。 “他没有逃避艰苦,也没有装病,你不应该赶他出院。”艾冰的声音有些小激动。 “罗平安偷食堂的东西,你知道吗?”赵医生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他没有料到艾冰还在纠缠罗平安出院这件事。 “罗平安没有偷东西,他是做好事,助人为乐。”艾冰进一步解释。 “他做什么好事?他助谁为乐?”赵医生追问。 “他……,他……”艾冰一时语塞。她纠结,犹豫,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把这些事解释清楚,同时又不要让赵医生产生新误会。 赵医生继续追问:“你这么了解罗平安,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越来越纳闷,这个小护士为什么要替小偷辩护? “我和他……是护患关系,就像你和他是医患关系一样。”艾冰的心乱作一团,越怕鬼越撞到鬼,她担心赵医生不但误会罗平安,现在连自己也搅和进去。 “不一样,你俩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他是内科病人,你是外科护士,你怎么会认识他?”赵医生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我也常去河边洗衣服,据我所知,伤病员不可能和工作人员在同一个地点洗衣服。那天你俩都在河边,是不是谈恋爱呀,不然不会呆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愿意把事情说出来,为什么包庇一个小偷,原来你俩的关系不正常。” 艾冰的脸倏地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最不想听的话,终于从赵医生的嘴巴里说出来。 但是赵医生的话也如同一针强心剂,令艾冰即刻清醒了。她反诘自己,“是啊,我为什么要包庇罗平安?为什么替他打抱不平?是爱他吗?这是爱的力量吗?……不,这不是爱,这是崇拜。我崇拜罗平安,就像崇拜哥哥一样,他们都是不怕死的男人,都是勇敢的铁道兵,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毋庸置疑,50后那代人都有着英雄主义情结。那代人都是听着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赵一曼、刘胡兰、江姐、雷锋等英雄故事长大的,他们所崇拜的偶像,都是舍身忘死英勇无畏的英雄。没有英雄的时代是苍白的,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懦弱的。 “赵医生可以委屈我,但决不能冤枉罗平安。”艾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赵医生,我是认真的,不想和你开玩笑。罗平安的身体还没有康复,你就把他赶出院了,你这样对待伤病员是负责任的态度吗?万一他有个好歹,你这个医生就是失职!”艾冰的语气咄咄逼人。 赵医生噤若寒蝉望着艾冰,没想到平日这个温柔的小护士竟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大声鞭挞。 艾冰意犹未尽,接着说:“罗平安救了你女儿,你却诬陷他是逃兵,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对得起英雄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赵医生瞠目结舌,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从医十多年来,还没见过哪个小护士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除非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恼怒的赵医生站了起来,“啪!”的一声,将巴掌重重拍在办公桌上,震得桌上的病历和钢笔都弹跳起来。 “出去!不要影响我工作!”赵医生指着门口对艾冰说。不,是对她吼! 艾冰也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大声说:“罗、平、安、是、英、雄,不、是、狗、熊!” 说完转过身,昂首挺胸朝门外走去。 一走出医生办公室,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如同泼过来一盆冷水,将艾冰身上熊熊燃烧的怒火浇灭了。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艾冰彻底冷静下来。“呼——!”她如释重负吐了一大口气,像是为罗平安出了一口恶气。她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感,满足感,自豪感。 当艾冰来到户外,才发现如血的残阳已将头顶的白云都染上了绚丽的色彩。大朵大朵的火烧云布满天际,金红色的,橙红色的,瑰红色的,紫红色的……,如同一幅巨大的油画悬挂于天幕之上,壮观、震撼、苍茫。 艾冰立足仰望着天空。她第一次发现,阿拉沟的傍晚如此美丽。她多么希望手中能有一支巨笔,她要到天幕上书写几个大字:“罗平安是英雄!”让阿拉沟的人都能看见。 后来,赵医生并没有去修改他写的汇报材料。他以不变应万变,想观察一下艾冰还会有什么动作。结果发现,风平浪静,再也没人提这件事了。 这场风波就这么悄然平息了。 卷一 第九章 (第九章) 艾冰的抑郁症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 当初她找赵医生面谈,一是想说明事情真相,二是希望赵医生看在罗平安救燕子的份上,将罗平安接回医院继续治疗。 但事与愿违。艾冰发现,由于那天在赵医生面前情绪失控,说了一些过火的话,把赵医生彻底得罪了,现在赵医生看到她不是绕道走,就是不屑一顾,好像她是无影人。艾冰深深自责,完蛋了,得罪了赵医生,罗平安不可能再回师医院治病了。 艾冰在睡前又增加了一片眠尔通,但还是无法入睡。她知道,吃多了安眠药会产生药物依赖性,就像吸烟者对尼古丁产生依赖性一样,上瘾容易戒掉难。但是不吃药,她的脑海里时常冒出罗平安的身影,一想到他是被赶出医院的,他的病还没有好彻底,她就食寝难安,就担惊受怕。 这天早晨起床,王倩发现,艾冰的双眼肿得似水蜜桃,几乎看不到黑眼珠子。 “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王倩盯着艾冰的脸问。 艾冰避开王倩怪异的目光:“没什么。” “去化验一下小便,是不是得肾炎了?”王倩故意逗艾冰,想套出她的真话。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哥了。”艾冰解释说。她一夜长大,撒谎不再脸红。 “哦,现在正是农历七月,鬼节。”王倩说。 “什么鬼节?”艾冰听不明白,想瞪大眼睛,但肿得张不开。 “人有节日,鬼也有节日,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就是鬼节。难道你没听说这样一句话,七月半,鬼乱窜。”王倩颇有些得意,难得在艾冰面前表现一回。 艾冰更加不明白,直摇头。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是盂兰节,也就是鬼节。这一天佛祖大发慈悲,会将鬼门关打开,让阴间里的大鬼小鬼都回到阳间,去找亲人倾述一下未了的心愿,或者牵挂什么的。鬼过节时,阳间的人最好不要夜晚出门,尤其不要去河边,那里会遇到落水鬼。也不能照相,会把鬼影照进去。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的食物,如果有人叫你,千万别回头,说不定遇上四处游荡的孤坟野鬼。”王倩绘声绘色说着,几粒吐沫星子飞到了艾冰的脸上。 王倩和铁道兵大多数女兵一样,都是铁二代。但她不是在军营长大的,是跟着奶奶在鱼米之乡的洞庭湖老家长大的。 王倩的奶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经常带着小王倩去寺庙烧香拜佛,为王倩的父母祈求平安。后来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寺庙里的菩萨都被红卫兵推倒砸烂,还踏上一只脚,让菩萨们永世不得翻身。 菩萨拜不成了。奶奶就在夜深人静当小王倩思念父母的时候,向她讲述佛的故事。 “胡说八道,那都是封建迷信。”艾冰顶撞王倩。在城市长大的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远不如乡下长大的王倩。 “这不是迷信,是真的。“王倩一脸认真说:”你昨晚梦见你哥了,为什么早不梦见晚不梦见,偏偏在鬼节梦见?这说明你哥来找你了。” “我才不信呢。”艾冰对王倩的话越来越质疑。 “如果你不信,今晚就在门口撒一把石灰,如果再梦见哥哥,他一定会留下脚印的。当然,他的脚印没有活人的脚印清晰,因为鬼没有重量。”王倩的记性真好,奶奶讲过的话,她一句都没忘记。 艾冰当然不会相信王倩的鬼话。她昨晚梦见的,不是哥哥,是罗平安。 救护车送来一位外伤病人,头上缠满绷带,看不清五官模样,浑身都在冒血,肠子也流出来了,还缺了一条腿,少了一只胳膊,惨不忍赌。 艾冰去为这个伤员输液,但是找不到血管,急得满头是汗。 谢护士长走过来说:“别抢救了,罗平安已经死了。” 他是罗平安!“哇!”的一声,艾冰大哭起来。 然后艾冰就哭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一边抹泪一边纠结,这个噩梦是真的?还是假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难以分辨清楚。最后她不得不说服自已,梦都是假的,都是反的,别信以为真。 “一大早就听你胡说八道,再说上班要迟到了。”艾冰说完,拿起毛巾和牙具去洗漱了。如果上夜班之前听王倩聊这些鬼故事,她会吓得不敢接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艾冰已经不止一次梦见罗平安了。她越来越忐忑不安,为什么总梦见他,他不会出事吧? 在阿拉沟修南疆铁路的除了铁五师,还有铁四师,铁六师,机械团,兵工团,建设兵团等兄弟单位,若要找到罗平安,比猴子捞月还难。 艾冰曾产生过这种小念头,要是罗平安受点小伤来住院就好了,她会将他当作亲哥哥一样照顾,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更浪漫的事了。 但又一想,用这种方式见罗平安,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太自私,太无情,太不人道。艾冰又埋怨自己,宁可不见罗平安,也不能期盼他受伤。 一种相思,两难忧愁,此情无处可倾诉。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愁得人比黄花瘦。 卷一 第十章 (第十章) 九月,阿拉沟进入深秋季节,天气转冷了许多,河边的红柳渐渐枯萎,单薄的夏装再也穿不住了。 但是艾冰喜欢穿的确良夏装。夏装不但容易洗,干得快,不褪色,不变形,而且有小翻领,小蛮腰,能露出白皙的脖子,突显胸部的轮廓,彰显女性的妩媚。而穿冬装必须扣风纪扣,胸围腰围一般粗,完全抹杀女人男人的区别。 这一天,轮到艾冰上大夜班。她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甚至连早餐都懒得起来吃,就当节约粮食。 “艾冰,快起来,给你一个任务。”身穿工作服的谢护士长风风火火走进女兵宿舍,一把掀开艾冰的被子。 一股刺鼻的来苏水味道灌进艾冰的被窝。 女兵宿舍从来不锁门,护理工作三班倒,24小时宿舍都有人在,不需要铁将军把门。 “什么任务?”艾冰眯着惺忪睡眼问。她今天的计划是去师部服务社采购,为休探亲假做物质准备。不久前她刚收到一封家书,患胆结石的父亲要动手术,希望她能休探亲假回去照顾。艾冰已向科室领导提交了探亲报告,估计很快就能批下来。 “送一个病人回二十三团,动作快点,救护车10点准时出发。”谢护士长催道。 艾冰腾地坐起来:“好的,我马上到。”出公差对于护士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 谢护士长匆匆走了,把刺鼻的来苏水味道也带走了。 进疆以来,艾冰还从未去过二十三团,那是离师医院最远的一个团,团部在阿拉沟82公里处。 二十三团在铁五师乃至整个铁道兵都赫赫有名,曾被中央军委授予“隧道攻坚老虎团”的光荣称号。这个团特别能啃硬骨头,特别能挖长隧道,打通的长隧道有大禾山隧道、狮子山隧道、沙拉冰隧道、扒挪块隧道、梅花山隧道、三堆子隧道、蜈蚣岭隧道、青龙山隧道、手攀崖隧道、长沙坝隧道、构元隧道……。这些隧道地况复杂、施工难度大、伤亡也最大,二十三团因此也被称为“钻山虎”或者“敢死队”,南疆铁路最最最难施工的奎先隧道,非二十三团莫属。 艾冰一路小跑来到外科病区,刚一登上救护车,司机就发动车子了。军人都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判断一个人是否当过兵,看他爱不爱迟到便知道了。 救护车上只有三个人,司机、伤员、艾冰。 “艾护士。”艾冰还没有坐稳,就听见伤病员主动热情与她打招呼。师医院是女兵最集中的地方,伤病员一旦出院,就再也无法享受与女兵朝夕相处的幸福时光。 艾冰低头一看,是8床的伤员小李。小李躺在救护车担架上,穿着整齐的军装,连风纪扣都扣上了,只是右下肢的裤腿空荡荡的。 小李的右腿是被塌方的石块砸断的。隧道塌方时,小李的半截身子埋在石块中,救援人员赶来救他,他却让救援者先去救另一个被埋的战友。由于他埋的时间太长,右腿发生气性坏疽,如果不截肢,将会危及生命。 艾冰还记得,小李刚做完截肢手术那几天,总是叫嚷右腿疼痛。护理员们大惑不解,他哪里有右腿,分明是一条空荡荡的裤腿。 后来外科方主任说,这是截肢伤员最常见的并发症。因为伤员无法接受少了一条腿的残酷现实,所以经常产生腿还在、腿会痛的幻觉。 救护车驶过师医院门口的小木桥,向右一转弯,便驶上坑坑洼洼的砂石路。 阿拉沟里本无公路,自古以来只有一条羊群骆驼马帮穿行的乱石滩路。后来沟里陆续建了几个兵工厂,于是大卡车的车轮在千年古道上压出一条沙石路来。 沙石路与阿拉沟河结伴而行,坡陡弯多路窄,路面凹凸不平,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便是交通指示标志。人坐在车里如同浪里行舟,能把五脏六腑颠簸移位。尽管路况差,司机们却喜欢脚踩油门开快车,一路上尘土飞扬,只见黄土不见车,因此阿拉沟人戏称这条沙石路为“搓板路”,或者“扬灰路”。 师医院门前这段沙石路,在亥字军车的司机眼里,无疑是阿拉沟最亮丽一道风景线。每当他们驱车经过此地,都会不由自主减慢车速,期待小桥上或者小河边出现女兵的倩影。 救护车在砂石路上颠簸着前行,有好几次,艾冰的头都撞到车顶上。 艾冰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担架上。担架上的小李也随车子不停摇晃,那只空空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甩到了担架外。 “这怎么行?他的伤口还没愈合,如此颠簸,会不会又磨破皮?”艾冰从座位站起来,蹲到担架旁,用双手托起小李的残肢,保护残肢不与其他东西摩擦。 “艾护士,你太好了,像我姐姐那么好,我姐比我大10岁。” 小李被感动了。 艾冰撅起嘴,装出小可爱的样子,“我看上去很老吗?”心想,我和你同龄,都是19岁呀。 小李笑了,上唇露出一颗小虎牙:“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像我姐姐那样照顾我。我妈死得早,我是我姐姐带大的。” 小李的四川口音令艾冰想起了罗平安。对呀,为什么不向小李打听一下,说不定他俩还是老乡。 “向你打听一个人,也是四川兵。”艾冰托着小李的残肢问。 “是哪一个?” “罗平安。罗盛教的罗,一路平安的平安。”艾冰详细解释。 小李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眯起眼睛问:“他是几营几连的?” “我知道就不向你打听了。哎——!”艾冰叹了一口气,身子顿时矮了半个头。别说几营几连,她连罗平安是哪个团的都不清楚。 小李看到艾冰一脸失望,安慰说:“我们营有好多四川兵,泸县的,古蔺的,丰都的,彭水的……。你要找的人我不晓得,其他老乡一定晓得,我一定帮你找到。” “太好了,谢谢你。”笑容重新回到艾冰脸上。她是个很容易轻信的人,只要对方对她有承诺,她绝对相信,一诺千金。 小李见艾冰这么客气,壮胆问:“我回到连队,可以给你写信吗?”他不想因为出院与艾冰失去联系,一旦回到连队,就再也没机会与异性交往。 “别给我写信!”艾冰果断摆摆手,拒绝了小李。 女兵对男兵的来信都特别忌讳,因为部队是个大家庭,没有隐私可瞒,尤其信件。艾冰还记得在四川米易驻扎的时候,当地有一名女知青,结识了师医院一位男司机,两人暗生情愫,开始情书往来。也许口音不同的缘故,粗心的女知青在信封上写错了男司机名字中的一个字。 信寄到师医院,第一封信以“查无此人”退回了。痴情的女知青又寄来第二封信,还在犯同样的错误。 这封信引起领导的多疑,于是拆开信看。只见女知青在信中写道:“亲爱的,每当看到亥XXX的车,我的心就狂跳不已,知道是你来到我身边……” 不打自招,通过车牌号很快就找到了这位多情的男司机。因为违反了“战士不许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的军规,这位司机年底被处理复员了。 小李始料未及,姐姐一样的艾冰竟然如此绝情,他顿时无语,只好将头扭向一边。被人拒绝,特不好意思。 艾冰看到小李有些尴尬,忙解释说:“都住在阿拉沟里,我住沟之头,你住沟之尾,这么近,写什么信,有空我会来二十三团看你,你也可以去师医院找我玩。不过别叫我姐姐,叫我艾护士就行了。” 小李开心笑了,又露出那颗可爱的小虎牙:“爱——护士。”他故意将爱字拖得老长老长,爱与艾同音,一箭双雕。 “不过有一种情况,你可以给我写信,就是打听到了罗平安的下落了。” 艾冰严肃说,俨如首长发号施令。 “是!”小李抬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