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秦疯子 江南的二月正是柔柳轻拂,春风飒飒,最使人感到惬意的时节,然而在尉大明的眼里,金陵城这条最繁华大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失了魂似的面目晦涩,行色匆匆,再不见抗战刚胜利那会的喜气盈腮了。 谁说不是呢,抗日战争刚胜利了半年,国共双方和平协议的签定也仅仅落笔不到四个月,枪炮声又在中华大地上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眼见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不可避免的即将爆发了。 与那些行人迥然不同,尉大明的心情与当前的节令是极为相称的,因为他终于接到中共中央社会部的指令,他的联络人,也同时是他的上级要与他接头了。 尉大明奉命潜入国军已经八年多的时间了,在这八年多的时间里,中央社会部没有给他发过一条指令,也未派人联系过他一次,似乎中共的组织曾未接纳过他这个人似的。在整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口,尉大明不得不将这一切暂时放到了一边,在抗日的战场上奋力拼杀,万幸的是他没能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官阶却从一名小小的少校副营长,迅速地爬升至国民政府国防部的少将参谋。四个月前,随着双十协定的签定,尉大明认为他在国军中潜伏再无意义,决定完成回归党组织的心愿。正要付诸行动之时,尉大明被国防部以特派员的身份派往了尚未还都的南京,其真实目的是为刚在重庆成立不久的国防部抢地盘。在没接到中央社会部让他撤退的命令之前,尉大明只得硬着头皮奉命回了南京。 刚刚胜利的南京,满目疮痍,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幸存下来的南京百姓,仍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国民政府各个部门先期还都的接收大员们,哪里会顾及百姓的死活,正像一条条荒原中奔来的饿狼,你争我夺刮分着胜利的果实。 尉大明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能是尽量不与那些饿狼们同流合污。世界上哪有见腥不吃的猫,先是有人劝说尉大明,抗日战场没有把命搭上算是万幸,不弄些岂不是太吃亏了。见他仍是我行我素,就再也无人劝说他,都像避瘟疫似的不愿再与他来往。一来二去尉大明成了各条接收战线的另类,但他的心思对这些一点也没有在意,而是挖空心思想着找到回归党组织的通道。 正在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之际,尉大明通过八年多前事先预定好的方式,接到了今日与联络人接头的通知,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准时坐车到了夫子庙街。 与上级联络的程序中只提到了见面地点是夫子庙街,却并没有提到具体地点是哪儿。尉大明生怕错过了接头机会,要求司机把吉普车开的慢些,再慢些。司机魏猛在全面抗战初期刚刚十六岁,是尉大明从死人堆中救出来的,跟着尉大明出生入死八年时间,现在已经是上尉官阶,却死活不愿离开尉大明去军队当那个连长。因为是共过患难的兄弟,尉大明也愿意他留在身边,名义上虽说是贴身警卫,却仍然兼着司机的差事。 “长官也太胆小了吧。这条大街上根本没几个人,再说咱是什么技术,还怕撞了人不成?”魏猛夸张地左右摆动着方向盘,因为久在尉大明身边,说话的语气相当的随便。他的话音刚落,突然从街边窜出一个人,横身拦在了吉普车前。所幸魏猛真不是在吹牛,嘎的一声,吉普车距离来人十多公分处被牢牢的踩住。 “娘的!想死早些年咋不去当鬼子的炮灰,非得来找老子的晦气。”魏猛摇下车窗,把脑袋伸了出去。 惊魂未定的尉大明,这才来得及打量拦车之人。只见此人蓬头垢面,身上穿的衣服,或许因为年代太久,也或许是污垢和补丁太厚太多,根本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看穿戴模样,明显是一个冒死乞讨的要饭花子。 乞丐左右手各执着一副快板,舞动如风车,整个身子随着扭成了一股旋风: “竹板打,打竹板,这位长官不要恼。八年抗战您功劳大,杀得鬼子嗷嗷叫。右手枪,左手刀,肩上扛着迫击炮……” “他娘的,你当老子是骡子,那么能扛。”魏猛又笑骂了一句,挥挥手刚要将乞丐打发走,尉大明轻声问:“这人是谁?怎么过去没看到过他?” “您不认得他?夫子庙附近有名的秦疯子,名字叫秦子良。不知道他爹妈咋想的, 一个臭要饭的,配得上叫这名字吗。” 秦子良?尉大明暗自一惊,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要饭花子,竟然是他的领导? 当然秦子良肯定是拿乞丐当作掩护身份了,但什么样的掩护身份不好,为何要扮作要饭花子?将军与乞丐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后频繁接头能不引起敌人的怀疑吗。尉大明心里大感不以为然,正在暗自埋怨他这位初次谋面的领导,忽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街口传来。时间不容许他继续犹豫下去,赶紧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卷钞票递给魏猛,“一个要饭的,你跟他较的什么劲,把这个给他。” “长官,打发这疯子哪里需要您破费,这点小钱我还出得起。”魏猛推托。尉大明讥笑的口吻,“你的事能瞒得了我?昨夜跟老武他们打了半宿的牌,这个月的薪水输光了吧。”老武是跟随尉大明一起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战友,由于年纪大,身上又有多处伤,抗战胜利后就被裁汰出了军队。尉大明知道老武的亲人全部死在了鬼子手中,军队裁汰他,等于把他推上了绝路,所以才不管自己本来经济条件并不好的现实,把老武收留在家中,充当可有可无的门卫。 “什么也瞒不过长官您。”魏猛抓了抓脑袋瓜,难为情地说:“昨夜本来我先把老武他们的钱全赢光了,谁知他们赖皮不愿起场,结果我就……” 拉着警笛的警车已经拐过街口向这边而来。第一次接头,尉大明并不担心警车是冲他们来的,但生怕节外生枝,把钱往魏猛手中一塞:“别拉裤子盖脸了,你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快点把钱给这疯子,我还要赶着去国防部办事处。” 说归说,小人物从来是不敢怠慢差事的,魏猛慌忙把钱递给了秦子良:“接了钱快点滚,差点让长官上班迟到。” “你这么凶干么,又不是你的钱。”秦子良接过钱并不忙着离开,从里面抽出两张,却交还给了尉大明,“俺秦疯子从来不贪心,每人只要一百元(在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通货膨胀严重,现在一百元法币至多够买两个烧饼的)贫富无差,童叟无欺。”尉大明十分清楚,秦子良不会平白无故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用手捏了捏,还回的两张百元法币毫无异样。 尉大明正感诧异,警车嘎地在吉普车的正前方停了下来,随着车身尚未停稳,五名便衣从上面窜了下来,成扇形将秦子良兜在了正中。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扑身而上,把秦子良的双臂扭在了身后。 “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抢错了,俺就是一个要饭的疯子……”秦子良奋力挣扎。尉大明认得出,抓秦子良的都不是普通的警察,十有八九是军统的人。 刚跟上级接上头就暴露了,真他妈的晦气。事已至此,跟军统这帮人拼个鱼死网破算了。尉大明抓住腰间手枪的手又缩了回来。身为一名潜伏人员,最基本的素质让他很快抑制住了冲动,干脆双手抱肩,气定神闲看起了热闹。 一名年纪稍大的便衣最后从警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跨到秦子良近前,用手把他的下巴挑了起来,微笑着嘴一咧,露出两颗小龅牙:“你说的没错,你果真是如假包换的秦疯子,至于真实身份是不是要饭的,就难说的很喽……” 可能是秦子良放弃了挣扎,抓他的手松了不少劲。秦子良邹巴巴的面皮,恢复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嬉皮笑脸:“长官,俺家已经三辈人都是要饭的了,您要是能让俺这辈子不要饭,俺子子孙孙都把您当祖宗供着……” “装!你他娘还敢跟老子装。”小龅牙冷不丁一巴掌甩在秦子良的脸上。 一股鲜血从秦子良的嘴角流了下来,由于他双手被扭在身后,想去擦却不能够。小龅牙随手又一拳击中秦子良的肚子,秦子良惨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虽然仅是初次见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打,尉大明恨不得拔出腰间的手枪,一枪一个把敌人全都崩了。他强烈按捺住冲动,抱肩的双手纹丝未动。 任何正常的人都天生拥有同情心,一个疯子被无端殴打,魏猛看不下了,猛地推开车门纵身而下。尉大明本想去阻止,转念一想,当前情况未明,让魏猛去搅和一下也好。 “你们打一个要饭的疯子,丢不丢人?”魏猛双手卡腰,站到小龅牙面前。 这帮军统特工早看清面前的吉普车,由于抓人心切,根本没在意吉普车上坐的是什么人,魏猛石破天惊的一嗓子让他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同时扭头看了过去。他们的军统身份,虽然不畏惧魏猛的上尉军衔,但魏猛的高大威猛还是挺有威慑力的。显然是这群人头目的小龅牙,尽量把语气放缓说:“咱们军统在办案,请这位兄弟不要引火烧身。” 在整个国民党内部,无论党政军各个阶层,没有不对军统谈虎色变的,要在往日魏猛不一定敢趟这个浑水,昨夜把半年的积蓄输得精光,正想找个撒气的地方,再加认定惹了事,尉大明不会撒手不管。没往后退,反而往小龅牙近前凑上一步说:“你们军统怎么了,军统就能随便打人吗?” 今天小龅牙奉命抓捕共产党,没有抓住正犯,心里也正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哪里还忍耐得住,劈胸一把就往魏猛抓去,“你一个小小的上尉也敢跟军统较劲,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小龅牙是军统科班出身, 自认自己的两下子不含糊,但看跟谁比。魏猛是在抗日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过来的杀人精英,眼看小龅牙的右手堪堪贴上了前胸,身子飞快往左侧跨出一步,右手趁势一把抓住小龅牙的手腕,拧麻花似的一拧,同时右脚早踹中了小龅牙的左膝盖,小龅牙一声长嚎,扑倒在地。 头目被打,其他五名特工完全将任务放到了一边,放开秦子良,蜂拥而上围住了魏猛。久经战场考验的魏猛哪会在乎这些,拳来脚去跟军统特务打在了一起。 魏猛虽然跟军统这帮人打了起来,但尉大明通过他们的一番对话,已经判断出,军统的目标只是秦子良,与自己毫无关系。他的心放了下来,趁着魏猛跟敌人打成一团,迅速下车奔到秦子良近前,就想把他从地上往起搀,“现在机会难得,你快走。”秦子良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街边有多少人在注视着咱们吗?你现在要做的不应该是放我走,而是应该主动把我抓住。”尉大明轻声说:“我抓你,岂不是为虎作伥,你落入军统的手中,还能有命吗。” “你不抓我,咱们都没命。替军统特务抓了我,反而咱们俩都能保全。”秦子良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快点行动,再迟疑下去,难保没人看破。” 尉大明有自知之明,他脱离地下工作太久,早对这方面的工作生疏了,必须听秦子良的指挥。尉大明伸到秦子良腋窝下的左手缩了回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肘拧到背后,同时右手从腰间拔出手枪,往天空连开了两枪,怒吼:“谁再不住手,老子毙了他。” 此时围攻魏猛的军统特工,已被打倒了三个,剩下两人,恼羞成怒,不再顾及魏猛国军上尉的身份,几乎同时拔出手枪,瞄准魏猛正准备开枪,尉大明的枪却早他们一步打响了。在场打斗双方都被两声枪响镇住,一起扭过头盯视尉大明。 趴在地上的小龅牙,认出尉大明正是坐在吉普车上的那名军官,他原先没想到尉大明会是一位少将。暗自思量,你纵容你的司机拦阻军统特工抓捕共党疑犯,现在看到不好收场了,才出来制止。这个哑巴亏咱们不能吃。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到了尉大明近前,正要开口质问,尉大明抢先一步问:“你们是魏长峰的人?”魏长峰时为军统南京站站长,同时兼着逆产清查委员会的稽查处长,尉大明为即将还都的国防部选址,最近没少跟他打交道。 小龅牙是少校军衔,与少将之间差距巨大,他自忖,你虽然是将军,却不是我的顶头上司,怕你何来。把脖子拧了拧,语气极是傲慢,“我们是不是魏长峰的部下,关你何事?” “关我何事?你问的好。”尉大明调转一直指向天空的枪口,对准了小龅牙的脑门:“听你口气,是魏长峰的部下确定无疑了。如果我是魏长峰的话,现在就该把你毙了。” 刚被枪口指着脑门时,小龅牙着实吓了一跳,听尉大明的语气,又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再次拧拧脖子,不服气地说:“毙了我?!即便我们的魏站长真的在这儿,无罪他也不会滥杀无辜。” “无罪?你还敢说你无罪。”尉大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问你,魏长峰派你们干什么来了?” “抓捕共产党疑犯。”小龅牙似乎是习惯性又拧了拧脖子。在场的人哪里知道,小龅牙刚才被魏猛踹趴在地时,差点把脖颈折成两截。 “你原来知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尉大明再次问:“你们要抓的疑犯呢?” 小龅牙看了看仍被尉大明抓在手中的秦子良,没有作声,心想疑犯就在你手中,还卖的什么关子。 “你们把共党疑犯放在一边不管不问,却去跟别人打架,如果疑犯趁机逃跑,你们的魏站长难保不毙了你吧。”尉大明这句才彻底点醒了小龅牙,小龅牙回思刚才他和手下的行为,如果不是尉大明出手,秦疯子不趁机逃跑,才真是疯子呢。 小龅牙越想越怕,头上冷汗直冒,不得不低头认错,“这位长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确实是弟兄们冒犯了你的部下,改天弟兄们一定登门赔罪。”然后往身后一招手:“来呀,把疑犯带走。” 五名军统特工一起拥上前去,正想把人押走,尉大明已经松开秦子良的手,又紧紧攥住,“慢!”秦子良落入军统手中,凶多吉少,尉大明决定不再遵照他的命令执行。 刚才害怕疑犯逃跑,亲自抓住了他,怎么现在又不让把人带走?小龅牙一头雾水盯视着尉大明。尉大明微笑着说:“就凭你们这些人,如果再出什么差错,把疑犯弄丢了咋办?人我先带走,让你们的魏站长亲自去国防部南京办事处领人。” 卷一 第二章 魏站长 秦子良不是普通的中共特工,而是中共苏南地区负责人,如果他扛不住军统严刑拷打的话,对党组织的损坏将是难以估量的,对尉大明的威胁也是巨大的。尉大明暗自盘算,只要将秦子良带离此地,就可从容摆布此事了。 尉大明刚要吩咐魏猛,把秦子良押上吉普车,街边屋檐下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大明老弟,怎么老兄刚来,你却要走了?”尉大明扭过头去。街边一个身材瘦小,一身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轻抬脚,慢落步地走向众人。尉大明认了出来,此人正是魏长峰。如果不是认得他的人,谁又会想得到,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猥琐的人,会是拥有少将军衔的军统南京站站长。 魏长峰亲自来到,只怕今天很难将秦子良带走了。尉大明内心充满了焦虑,却是面色平静地问:“哦!原来是站长大人,抓捕一个要饭的疯子还须你亲自出马?” “哪里,哪里。兄弟只是偶尔路过。”魏长峰与尉大明握过了手,又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你老弟为国防部选址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愚兄为了这事可是差点把鞋子跑破了哟!” 偶尔路过,你会安步当车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骗鬼去吧。尉大明刚想揶揄魏长峰几句,魏长峰已经将脸转向了小龅牙,一张笑脸瞬间变成了阎王面:“ 我让你抓捕疑犯,你却弄辆警车招摇过市,谁让你这么干的?”小龅牙的脑袋差点低垂到腰间:“回禀站长,我们本来已经围住了继发面粉铺,没等弟兄们往里面冲,谁知他们早有准备,从里面放了一把大火,弟兄们硬冲进去后,其他什么人也没找到,只从里面跑出了这个秦疯子,咱们正要坐车追赶他,发现车胎被人捅破了,没办法才顺路到派出所借了一辆警车…..” “一群蠢货!”魏长峰声色俱厉骂了一声,然后向尉大明和颜悦色说:“愚兄现在才算听明白,你手中的秦疯子是从共党据点逃出的唯一疑犯,请交给我的弟兄带回如何?” 今天尉大明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军统把秦子良带走。魏长峰话说到这个份上,任何拐弯抹角也没用了,只能没理找理,“你们说秦疯子是共党疑犯,有什么证据?说不定他就是进去讨饭的,见起火了,才吓得跑了出来。如果真是共党疑犯,他为何不跟同伙一起潜逃,硬往你们的网里撞?” 尉大明的一番话虽是强词夺理,却让魏长峰一时找不出辩解的理由,只得把目光盯向了小龅牙,意思是让他来回答。小龅牙岂能不知魏长峰的心思,想了想,说:“秦疯子虽然没有跟他的同伙一起跑,也许是故意想把咱们引开吧。”他的一句话刚说完,却马上后悔了,这不是等于告诉魏长峰,他们上了秦疯子的当。看看魏长峰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潜台词,方才把心放下。 尉大明看着小龅牙尴尬的表情,意味深长反问:“你说你是上了秦疯子的当,放跑了其他共党要犯,是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天如果不是尉大明从中打横炮,早将秦子良带回军统南京站邀功请赏去了,哪里会把魏长峰吸引到了这儿。小龅牙暗自咬牙切齿,等找到机会,有你尉大明好看的。 小龅牙如果承认尉大明的话,等于承认严重失职,不得不改口,“卑职刚才只是说‘也许秦疯子是想把咱们引开’,也许他今天真的是进去讨饭,看到火起吓跑了的也未可知……” 小龅牙出尔反尔,魏长峰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他。再任凭小龅牙说下去,今天别想将秦疯子带走了。魏长峰恶狠狠瞪了小龅牙一眼,跟尉大明笑着商量:“秦疯子是不是共党疑犯,咱们谁说都不算。你看这样好不好,让弟兄们把他带回去问一下,如果不是马上放人。再说一个臭要饭的,与你非亲非故,你犯不着替他硬出头,是不是?” 魏长峰话中带着明显的威胁,但为了江南党组织的安全,也同样为了他这些年没有白白潜伏,务必要阻止军统这帮人把秦子良带走。 “要饭的怎么了?要饭的不是人?”尉大明反唇相讥,“咱们这些年跟鬼子生死拼杀还不是为了保老百姓的安宁,如果都象你们这样随便抓人,老百姓没有一刻安宁,抗日战争岂不是白打了。” 尉大明与魏长峰再这样僵持下去,骑虎难下不说,必然会引起军统的怀疑,对他以后的潜伏工作将是极为不利的。尉大明现在已经成功打人国民政府的国防部,对即将发生的解放战争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为了保护他,即便自己牺牲了,也是应该的呀! 秦子良打定了主意,用右手一直紧握的竹板往尉大明左肘猛地一戳。尉大明出于本能,左手一松,秦子良顺利挣脱,爬起来转身往街口奔去。小龅牙腿虽然疼得厉害,但有他的直接上峰在场,哪敢怠慢,拔出手枪,一瘸一拐带头追了上去,“快点站住……”其他军统特务跟着追了上去。魏长峰大声喊道:“不许开枪,抓活的。” 也不知魏长峰的命令小龅牙他们有没有听到。尉大明直愣愣望着众人跑去的方向,魏长峰转身抓住他的手腕,有意无意安慰他:“我已经命令他们不许开枪了,大明老弟就别太担心了,咱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国防部的选址吧。” “就像你魏老兄说的,一个臭要饭的,我为他担的哪门子心。”尉大明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 魏长峰果然是步行来的,拉着尉大明坐上了吉普车。干了这些年的军统南京站长,魏长峰的手上沾满了多少鲜血,想找他报仇的人该有多少啊!尉大明不能不佩服魏长峰的胆量,本想装作没事人似的调侃他几句,但为秦子良的安危悬着心,没能说得出来。 国民政府即将还都的国防部选址,在黄埔路中央军校的旧址上。抗战前曾在此读书多年的尉大明对此并不陌生。兴致黯然陪同魏长峰围着绕了一圈,时间即将近午。侃侃而谈的魏长峰好似上午的事根本没有发生,再次拉着尉大明的手,亲切邀请:“弟妹在陆军医院任外科护士长,未必有时间回去做午饭,今天愚兄请客,咱们好好的喝两杯。” 以魏长峰多年的特工生涯,如果冷淡对待他的邀请,必然引起他更大的怀疑。尉大明笑着回答:“魏站长今天是为兄弟办事,本该兄弟请客,可是咱囊中羞涩,也只得叨扰您了。” 魏长峰亲昵而不失身份地拍拍尉大明的肩膀,“先期到达南京的各大衙门,谁不知道两袖清风尉大明,你能答应吃这顿饭,老哥哥该是多大的面子啊!”两人手牵手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在魏长峰的指挥下,绕过好大一圈,才在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前停下。尉大明调侃说:“堂堂军统南京站长,又兼着逆产委员会稽查处长的差事,找这样的地方请客,你也太低调了吧。” “地方好不好,别忙着下结论,等进去了再说哟!”魏长峰神秘地眨了眨眼。回头看着吉普车上的魏猛,“你在承德保卫战只身一人跟十二名鬼子拼刺刀,戳死其中的五个人还能全身而退,老哥哥就佩服你这样的英雄,一支笔写不出两个‘魏’字,别讲什么规矩了,陪哥哥一起进去吧。” 卷一 第三章 老板娘(一) 尉大明满心牵挂着秦子良的安危,为避免魏长峰更深层次的怀疑,只得勉为其难接受他的邀请,向这座挂着“怡春居”牌匾的酒楼里走去。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紧随其后的魏猛叫住了他,指着二人身上的军服说:“咱们这样进去不合适吧。蒋委员长早有训诫,党国军人进入一切娱乐场所,一律军法从事。” 魏猛一句话提醒了尉大明,他正想推托掉魏长峰的邀请,这可是最好的理由。他未曾来得及开口,已经步入大厅的魏长峰把身子扭转了过来,讥笑道:“魏猛兄弟,你面对鬼子的十多把刺刀,眉头都不皱一下,现在倒怕了委员长的一纸空文,别说咱们这等小角色,连堂堂的国军上将还经常光顾这里呢!” 国民政府尚未还都南京,这里会来了一位国军上将?国军上将到南京,决不会是闲逛来了,十有八九是奉了蒋介石的密令。尉大明一直担心魏长峰对他产生怀疑,想打听却不敢,但转念一想,一位上将到了南京,他身为国防部特派员,如果听而不闻,岂不是欲盖弥彰,更让魏长峰感到奇怪。紧走几步追上魏长峰,怀疑的口吻问:“一位上将到了南京,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这是骗人的吧。” “这样重大的消息,我怎么敢开玩笑。”魏长峰警惕的眼神向四下望了望,轻声说:“到楼上雅间,咱们再谈。” 怡春居楼下显得很平常,并不象魏长峰吹嘘的那样,当登上二楼,尉大明才清楚他的判断错了。二楼大厅宽敞明亮,光可耀眼的红木地板还在其次,最使人感到惊异的是挂满墙壁的山水字画。 尉大明的出身并不是世家子弟,却是苏州城标准的书香门第。到了父祖两代,为生活所困,再不是以字画自娱,而成了谋生手段。到了尉大明这一代,他没有步父祖的后尘,但自小耳濡目染,对这方面的鉴赏能力已经不是普通的书画家可比拟的了。 刚走进大厅,尉大明就被这些字画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围着墙壁绕了开去,正在细细品味,忽听得魏长峰叫他:“大明老弟,你现在看得出,我并没有骗你吧,等会你见了老板娘,更会认为老哥哥不是那种俗不可耐之辈了。” 一席话提醒了尉大明,他面对的是什么人,那是整座南京城最可怕的军统站站长,怎么可以忘乎所以,怡情于字画之间。尉大明回过头自嘲道:“家父一生以卖字作画养家糊口,小弟对此略识一二,但在魏站长面前,免不了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略识一二?老弟未免过谦了。”魏长峰意味深长的表情道:“据我了解的情况,老弟在中央军校学习时,制作板报可是一绝,连委员长都惊动了,我说的没错吧。” 尉大明清楚魏长峰想说的是什么。在中央军校读书期间,他由于受校内中共党组织的影响,经常借助板报讽刺时弊,此事被军校当局上告给了蒋介石,如果不是他后来的大舅哥,时任剿匪前敌副总指挥的关云飞力保,他不光学籍不保,十有八九还会以通共嫌疑投入监狱。 魏长峰此时点到此事,尉大明并不感到惊慌,因为中央军校那段经历,国军中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尉大明摇头苦笑:“那时都是年轻不懂事,魏站长就不要揭兄弟的伤疤了,好不好?” “愚兄可不是在揭老弟的伤疤。”魏长峰正色道:“难得老弟迷途知返,要不如此,能当得上今天的少将特派员吗。” 二人正在真真假假调侃,一名侍应生过来答茬:“李经理,您老还是靠里面那间雅间?” 李经理?尉大明当然明白魏长峰用的是假身份,正想借机回击他刚才调侃自己当年赤化之事,魏长峰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向他连连摇动。尉大明不好调侃,向侍应生道:“靠里间多闷气,靠窗的有没有?” “靠窗的都让人订完了。”侍应生为难道。 “被订完了也得给腾出来。”魏长峰指着尉大明,颐指气使道:“你知道他是谁?这位长官是国防部特派员,你们还想在金陵做生意的话,就把他伺候好喽!” 魏长峰不端出军统站站长的身份,却把他抛出去,明显是想损坏他的名声。尉大明刚想反击,一名青年女子闻讯赶到了楼上。当到国军少将的身份,尉大明大家闺秀、名门少妇见的不少,但他仍然感觉眼前一亮。赶到他们近前的这姑娘,年纪至多二十七八,一袭翠绿旗袍外,套着一件鹅黄色开司米开领短衫,脚上一双半高跟乳白色皮鞋,把原本高挑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亭亭玉立。看姑娘的肤色,肤如凝脂这些形容词都用不上,因为她的肤色并不太白,而是白中带出青黄相间的光晕,惟其如此,才使人产生不敢亵渎的想法。 尉大明暗自猜测,看穿戴打扮,她应该属于学校教师或医生一类的职业。十有八九是空闲在家的老板女儿。很快他的猜测被打破了。魏长峰盯视着姑娘道:“老板娘,我可是等了好久了,你怎么姗姗来迟,是不是伺候那位刘峙长官去了?” 姑娘娇嗔道:“不管是长官还是老板,肯光顾这儿都是咱的客,人家哪敢怠慢哟!” “老板娘的嘴就是甜。”魏长峰指着尉大明道:“这位也是国防部长官,比你那位刘峙长官小不了多少,你伺候好了,以后有你的好处。” “你一句一个老板娘,说的真难听,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老板娘毛嘟嘟的大眼睛忽的在尉大明脸上闪了一下,轻启朱唇笑道:“这位长官面生的很,是刚到南京城的吧。”尉大明刚要实话实说,魏长峰抢过话头,“这位是国防部特派员,刚回南京就来照顾你的生意,你想怎样招待他?” 老板娘诚恳道:“长官想要怎样的招待?只要人家能办得到的,一定满足您的要求。”魏长峰向尉大明淫亵笑道:“老弟听到了?老板娘今天对你可比对我大方的多了,你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吧。” 卷一 第四章 老板娘(二) (每天下午六点定时更新,敬候您的关注) 侍应生来汇报,房间已准备好,请魏长峰他们去就餐。魏长峰指着尉大明道:“这位长官要的可是靠窗的雅间,如果不是,我是不愿付钱的哟!”老板娘娇嗔笑道:“李经理,您哪次来,小店提供的服务没有达到你的满意?”魏长峰笑道:“哪次我来,你也没有达到我的满意。”伸手向老板娘的腮边捏去,却被老板娘身子一拧,轻轻躲过去了。久在国民党阵营中,尉大明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厌恶地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在侍应生的带领下,魏长峰尉三人向一条长廊尽头走去。老板娘迟疑着没有动,魏长峰扭头看着她道:“老板娘,这位尉长官是第一次光顾,你不去陪陪,太失礼了吧。”老板娘风摆杨柳般跟了过去,一边回道:“我算哪盘菜,没您的话,我敢主动上前吗。” 一行四人走进了房间。尉大明仔细观察,这间屋子正面墙上镶嵌着一块硕大的茶色玻璃,外面紧邻大街。他感觉非常满意,刚在一把雕花红木官帽椅上坐下,魏长峰拉着老板娘,按坐在了他的身旁,暧昧笑道:“ 老板娘不是说,尉长官想要什么给什么吗,今天就看你的了。”要换了别人,只怕桌子下面,手早不老实起来。此刻尉大明闻着老板娘身上,也不知什么牌子的香水味,忍不住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站起身苦笑道:“老板娘身上太香了,我实在闻不惯,还是离着远些的好。”刚想坐到一边去,魏长峰一把按住了他,笑道:“不惯也得忍着。隔着衣服都嫌闻不惯,要是一件衣服都不穿,你还能消受得起嘛!” 魏长峰越说越露骨,如果在平日,尉大明早愤愤而起,离开了。但秦子良生死不明,必须着落在魏长峰身上才能知道结果,他只得强忍不快重新坐下。 很快大盘小碗的菜将一张花梨木大圆桌摆得满满登登。魏猛取过早已放在桌子正中的一瓶金陵春酒,刚要打开,魏长峰指着老板娘拦阻道:“她是‘怡春居’的主人,把酒瓶给她。”老板娘手帕裹小指,隔桌在魏长峰前额顶了一下道:“满桌子就人家一个姑娘家,你不懂得怜香惜玉就罢了,还要人家伺候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说得过去吗。” “好,你不愿斟酒,我来斟。”魏长峰接过酒瓶,满脸坏笑道:“现在我伺候你,过后你可得把咱们尉长官伺候好了。” “李经理—”这次老板娘不再是做作了,而是真正的一脸娇羞,再次用手去顶魏长峰的前额,还未曾说话,突见那位侍应生走了进来,趴在魏长峰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尉大明下意识扭头向门外望了一眼,就见小龅牙的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外。 “一顿饭都不让人吃好。”魏长峰皱了皱眉,向众人道:“有点生意上的事必须尽快处理一下。”老板娘娇声细语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吃了饭再去?”魏长峰这次终于得逞,干净利索在她腮边揪了一下,道:“咱是小买卖,可比不了你。不尽快处理,说不定输得裤子都没的穿。”然后又向老板娘说道:“你不就是怕我赖账不还吗,现在你就跟我去把账结了,连同原先的欠款我都给还完。” “人家什么时候说你欠账不还了。”老板娘嘴上虽这样说,却仍是急不可耐跟在魏长峰身后出了房门。 “怡春居”三楼比下面两层,房屋少了一半。两片空地正中座落着五间房子,右侧两间是杂物室,堆满了开办酒楼所需的一切物品,左侧三间是老板娘的起居室。显然魏长峰对这些非常熟悉,无须指引,径直走向了左侧的三间房屋,一把推开,走了进去。老板娘跟着进去,伸头四下仔细张望,确定三楼再无其他人,顺手将房门反插了。 进屋之后的魏长峰,一改酒桌上的神情,一脸庄正中带着阴鸷的表情,厉声道:“关琳娜。”老板娘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身子挺立,双脚猛地一碰,应声道:“有。” 魏长峰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许久才问:“刘峙此处来到南京,到底是何目的,探听清楚了?”关琳娜仍是身子笔挺,答道:“卑职已经探听清楚,刘峙此次奉蒋委员长之命潜返南京,是冲着中共李先念部来的。” “潜返?!”魏长峰鼻子哼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职为国军上将,又是奉委员长的密令,却在南京街头招摇过市,整天跟一些商人鬼混,党国大事早晚要毁坏在这种人的手里。”听他说这些话,关琳娜诧异问道:“咱们接下来的任务,是不是要把刘峙对付共产党的下一步计划打探清楚?” “打探那些干什么,准备送给共产党?”魏长峰十分不满地说。“刘峙那方面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然后紧盯关琳娜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何要把尉大明领到这儿来?” 关琳娜刚碰了一个钉子,小心翼翼猜测,“尉大明是国防部特派员,站长的意思是不是要把他拉到咱们这边来?” “我是要拉拢他,又不是拉拢他。”魏长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关琳娜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更不敢接茬了。魏长峰长长嘘了口气,然后道:“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回到南京那么多的接收大员,唯独尉大明一丝一毫的好处都不沾,就这一点,我看他根本不像是咱们的人,所以我才把他领到这儿来,让你们认识。你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要主动接触他,摸清他的底细。”关琳娜为难道:“如果尉大明真的是共产党,能把底细暴露给我吗?” “任何人都会有弱点,尉大明不爱金钱,在其他方面未必不爱。”魏长峰上上下下打量着关琳娜,“你要以你自身的优势,攻破尉大明的心理防线。我的意思你明白?” 魏长峰的打算关琳娜岂能不明白,脸色一红,忸怩了半天,方才道:“卑职请求站长还是另派他人,卑职只怕完成不了任务……” “怎么,你不愿执行命令?”魏长峰刚刚放松少许的表情,又迅速紧绷起来。他马上意识到,“牛不喝水强按头”对他们这种职业是大忌,立刻换出无不痛心的表情道:“当年为了对付共产党,军统专门开办了汉中训练班。结果如何呢,我当教官的那个班,十二名女生,你是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为了你那些姐妹的未竟事业,我希望你好自为之吧。” 魏长峰的一席话,关琳娜眼圈红了起来,哽咽道:“既然老师看中了学生,学生即使把命搭上,也要完成老师的命令。”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魏长峰起身走到关琳娜近前,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依你的姿色,我相信没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还是那句话,‘好好发挥你的优势’。” 卷一 第五章 审讯室 (每日下午六点定时更新) 魏长峰吩咐关琳娜,让她继续陪伴尉大明吃饭,他有事需要回站里处理一下。出了怡春居的大门,转过街口,一辆轿车正停在拐角处等着他。魏长峰四下望望,大街上行人稀少,根本没人注意这儿。他极快的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小龅牙转身刚要开口说话,魏长峰摆手制止了他,“郑森,你们没把他打死吧?” “站长要活的,卑职哪敢让他死呀!”小龅牙郑森咬牙切齿道:“不过,为了抓这个疯子,咱们费了老鼻子的劲,整整追了五条大街,才将他抓住。卑职还让他咬了一口。”魏长峰早注意到了他的左手手背,上面非常清晰的三个血淋淋的牙印。 “如果秦疯子真是共产党的人,那实在太有意思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会咬人的共产党。”魏长峰饶有兴致道:“看看这会咬人的共产党去。” 在整个军统内部,魏长峰很特别,他总是认为审讯犯人要攻心为上,所以很少用刑。郑森在追捕秦疯子时吃了亏,很想借审讯他的机会,报一箭之仇,听魏长峰的话音,是要亲自审讯秦疯子,他虽然不甘心,却也没敢多说什么。 车子进了军统南京站。魏长峰连衣服也未换,直接去了审讯室。现在国共双方尚未完全撕破脸,军统局局长戴笠早有谕令,在抓捕审讯共党疑犯时不能留下把柄,所以军统南京站的审讯室座落在办公大楼的地下室内,出口处实行二十四小时戒严,不奉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因为是全封闭的缘故,魏长峰在郑森的陪同下,刚进入地下室,就听到秦疯子独特的嗓音,用嘴打着节拍,“竹板打,打竹板。各位爷们听俺言:贪污要犯不去抓,如此对俺为哪般?蒋委员长发下令,砍了你们这帮王八蛋……” 郑森偷偷看了魏长峰一眼,见他嘴角两边不经意的抽动了两下。郑森久跟魏长峰,知道这是他发作前的习惯动作。显然秦疯子的唱词激怒了他。郑森恨不得甩手给自己两个大嘴巴,怎么就没事先把秦疯子的嘴堵上。 眼见长廊走到了尽头,魏长峰才发现,怪不得秦疯子的声音能够传播整座地下室,原来审讯室的大铁门是敞开的。他嘘了口气,扭头向郑森呲牙一笑道:“秦疯子的嘴巴不光会咬人,快板唱得也不错,咱们今天是大饱耳福了。” 审讯室并不大,三间房子被隔成了里外两个部分,里面稍大一些是审讯犯人的地方,外间隔着一个双层玻璃镶嵌的窗户,以便外面的人监视。 审讯室内灯火通明,魏长峰刚走进审讯室,便一眼看到,秦疯子被紧紧绑在里间正中的木桩上。见到魏长峰进来,便大嚷道:“这位长官,俺真的不是共产党,您把俺抓来干什么?” “你他娘的还敢嘴硬。不是共产党,你干吗要跑?害得老子为了抓你,差点被你把手指咬断。” 郑森走近木桩,甩手就想给秦疯子两个大嘴巴,被魏长峰喝止。“郑队长,人家是吃开口饭的,你把人家的嘴巴打坏了,咱们还有快板书听吗。”他示意郑森把秦子良解开,并给他搬把椅子。 秦子良得以解脱绑绳,没等郑森把椅子搬过来,往魏长峰面前一跪,一个劲地磕头,“长官,您就是俺的青天大老爷呀!俺只是一个打快板要饭的,放了俺吧。” “秦先生,你这是干什么?”魏长峰把秦子良拉坐在椅子上,然后他并没有坐到审讯用的桌子后面,而是亲自把椅子搬过来,与秦子良面对面坐着。 “秦先生,您今天受惊了,抽一支压压惊。”魏长峰掏出烟盒,伸向了对面。秦子良仍是一脸的惶恐,“长官,俺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哪会抽这东西。” “什么苦都能受,在这一点上,你们共产党确实值得敬佩。”魏长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郑森掏出打火机,凑上去刚要点燃,魏长峰犹豫了一下,又把烟放回了烟盒。“既然秦先生不会抽烟,咱也别让他跟着一起吸毒了。” “长官,俺真的不是共产党……”秦子良跟着又要往下跪。 “秦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魏长峰装起烟盒道:“俗话说,‘男人膝下有黄金’,何况你是有坚定信仰的共产党。”魏长峰再次拉起秦子良,按坐在椅子上,推心置腹道:“干了这些年的军统,日本人我抓过,共产党我抓的也不少,最后有几个真的能视死如归临危不惧的。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说到底还不是一家人,秦先生,听我一句劝吧,别硬扛着了,咱们以后一定能成为朋友的。” “长官愿意跟俺这样的人交朋友?”秦子良大为感动地说,“您要跟俺交朋友,俺可不敢高攀,只要以后要饭要到你的门上,不放狗咬俺,俺就知足了。” 从秦子良的话中,魏长峰看到了希望,把脖子伸得老长,几乎碰到了秦子良的鼻子,“既然秦先生这样说,您是愿意交底喽!”这么容易就劝降了秦子良,郑森大感意外,赶紧奔到桌子前坐下,拿起笔准备记录。 “说来话长了。”秦子良努力回忆的表情道:“俺的祖上是山东济宁人,家里太穷,跟赵大桅赵祖师学的快板书,以后俺家祖祖辈辈都以唱快板沿街要饭为业了,到了俺爹这一辈,整整三代……”郑森开始记得非常认真,此时忍不住大声道:“秦疯子,你别尽说这些没用的,快点把你如何加入共产党,如果到的南京说清楚。” “长官别发火嘛!俺嗓子眼冒烟,给俺搞点水喝喝吧。”秦疯子咂巴咂巴嘴道。 现在要水喝,过一会该要饭吃了。郑森正要发火,魏长峰向他使了一下眼色,道:“秦先生愿意跟咱们成为朋友,去给弄杯好茶来。” 长官发话,郑森不敢怠慢,愤愤地扔下手中笔,很快端了一杯茶回来,放在秦子良的脚边。秦子良好似饥渴难耐,端起茶杯一仰脖就往肚里倒,突然“噗”的一声,满满一口热茶全都喷在魏长峰的脸上。 “当啷”,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卷一 第六章 礼贤下士 (每日下午六点定时更新) 一个人无论是干什么的,生活积习很难改变,正想通过秦子良的动作发现破绽的魏长峰,猝不及防,脸上被烫出两个燎泡。见到长官被烫,小龅牙郑森讨好卖乖,并且可以借机报复秦子良。拔出手枪,顶上顶门火,压在秦子良的太阳穴上道:“你敢烫咱们的站长,老子一枪崩了你。” 秦子良原本一张因充满污垢而黢黑的脸,此刻变得蜡黄,双腿一软,扑爬到了地上。“长官,俺不是故意的,俺真不是故意的……” 以魏长峰的判断,秦子良能够忍屈含辱,不惜以乞丐身份作掩护,在共产党的组织中定然不会是小角色,但现在他却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什么都可以假装,瞬间变换的脸色也是可以装扮出来的吗?魏长峰实在不甘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侦察到中共南京市委的秘密据点,据点内的一个人没抓到,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打板要饭的乞丐,难道就轻易放弃了不成? 魏长峰强忍住脸上的痛处和内心的恼怒,掏出手帕轻轻擦去脸颊上的茶水,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道:“没事,没事,你也是渴急了嘛!”然后喝骂郑森:“让你给秦先生端些水喝,这点小事也办不来,你还能干什么?”郑森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人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只得忍气吞声收起枪,向秦子良认错:“都是卑职之过,请秦先生恕罪。” “别愣站着了,再去给秦先生弄杯茶呀!”魏长峰拿眼睛瞪着郑森,又是亲手将秦子良从地上搀起,重新扶坐在椅子上。 “还是您这位长官心肠好。”秦子良好似惊魂初定,眨巴着一双浑黄的眼睛:“茶俺不敢再喝了,从鸡叫三遍出来,俺一粒米未进肚,长官如果真的可怜俺,能不能给搞点吃的?” 你他娘的真会顺杆爬。郑森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向秦子良,看了魏长峰一眼又没敢。 “你没听到么,还不快去给秦先生搞些吃的。”魏长峰吩咐完,脑海中转了一个念头,又将正准备转身出去的郑森叫住。“中午的饭我也未吃好,去搞几个菜,我陪秦先生一块吃。” 站长要陪一名乞丐用餐,不是秦子良疯了,而是站长疯了吧。郑森满肚子的不情愿,但魏长峰的秉性他太清楚了,别看今日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说翻脸就能翻脸。 郑森转身出去。魏长峰向秦子良笑道:“让他们搞饭去,咱们接着聊。”秦子良咂巴咂巴嘴:“让一杯热茶把俺的脑子烫乱掉了,刚才俺说到哪儿了?对了,俺说到俺爹了。俺爹死的早啊,在俺八岁—不对,是九岁……” 如果任凭秦子良龙门阵似的摆下去,一天一夜也说不到正题。“秦子良,你别企图蒙混下去了,要想少吃苦头,还是快点说你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俺说的就是自己的事呀!”秦子良不知魏长峰为何要发火,一脸的无辜。魏长峰猛地警醒过来,自己现在失去了耐性,刚才所谓的礼贤下士,岂不都白费工夫了。连忙改换笑脸道:“ 秦先生不要介意,咱们还是先谈些重要的话题,至于你幼年丧父所受的苦,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谈如何?” 秦子良好像被魏长峰的诚心感动了,果然加快了节奏,“俺爹虽然死的早,幸亏俺二叔对俺好,把祖传的快板书教给了俺一多半,如果不是他后来参加了共产党,肯定全都教会给俺的……” 听到秦子良的叔父是共产党,魏长峰心头猛的一震,完全忘记了脸上的痛苦,双眼放光问:“既然你叔父是共产党,难道你不是?共产党的口号,可是替穷苦百姓打天下的,像你这样的苦出身,正好是他们发展的对象。” “你说共产党会要俺这样的人?”秦子良羞愧的眼神在自己周身逡巡了一遍。 “你叔叔是共产党,会不把你发展进去?骗鬼去吧。”不知什么时候,郑森重新站到了魏长峰的身后,忍不住揶揄了一句。说完他又后悔地向魏长峰的后背瞅了一眼。 魏长峰这次没有叱责郑森。“是呀!郑队长说的对,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请秦先生不要再藏着掖着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还是国共合作,我向您保证,不光不会让您吃亏,还要上报戴局长,对您大大的重用。” “共产党不要俺,你们国民党愿意要俺?”秦子良像魏长峰一样双眼放光,“俺跟了你们,是不是就不用要饭了?” “冥顽不化!”魏长峰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来,大步出了审讯室。郑森亦步亦趋跟了出来,恶狠狠道:“泥鳅再滑,也怕油煎。把秦疯子交给卑职,我不信他是铁打的。”魏长峰没有接听他的话茬,头也不回问:“从他身上有没有搜出什么东西?” “只有两只竹板,另外还有两卷钞票。” 一个打板要饭的,最多给些残羹冷饭,谁会给钞票?魏长峰把脑袋猛地转了过来,问道:“钞票是谁给他的,有没有审出来?” 郑森回答:“在卑职去怡春居之前,曾简单问了一下,这些秦疯子倒回答的非常痛快,两卷钞票分别是继发面粉铺的老板和尉大明给的。” “借助钞票传递情报,好主意。”魏长峰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吩咐道:“把钞票迅速送交技术处 。”如果能从钞票上发现些什么,别说秦子良,即便是尉大明也可以一攻而破,他今天对关琳娜的那些安排都是多余的了。 为魏长峰的情绪所感染,郑森也兴奋异常,没话找话地问:“饭菜马上准备好,还要不要把秦疯子带来跟站长一起用餐?”魏长峰仿佛不认识似的对郑森左看右看,不冷不热地问:“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应该是临澧训练班的吧。” “站长记错了,卑职是青浦特训班的。” “青浦的,资历不浅呀!”魏长峰赞叹了一声,顺手拍了拍郑森的肩膀:“如此资历,到现在才混了个少校,难怪啊!”说完,转身离去。 一直到魏长峰的身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口,郑森才弄明白魏长峰是在损他。 卷一 第七章 逢场作戏 (每天下午六点定时更新) 关琳娜奉魏长峰之命笼络尉大明。以她的经验,像尉大明这种人,绝非那些腐化堕落的国民政府要员可比,如果自己仍使出风尘女子的手段,只会让尉大明嗤之以鼻。她脱下几乎完全暴露粉嫩大腿的旗袍,上身换了一件月白色对襟褂,下身一条黑色纺绸长裙。这身装束是现今大中学校女学生常见的打扮。关琳娜对着衣柜镶嵌的穿衣大镜,左看右瞧,这身衣裙配上她白里透红的肤色,再加一头披肩长发,美艳中透露出一股少女才会拥有的清纯。唯一不足的是,这件褂子配她略显瘦了些,比刚才所穿的旗袍,让前胸顶得更加挺拔了。 针对尉大明这种人,这是关琳娜唯一穿得出去的衣服了。她更怕因为换衣服花费的时间太久,尉大明抢先离去,她的一番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尽量把原本袅娜的步姿放得凝重了许多,关琳娜一推房门进了那间靠街的雅间。十分庆幸,尉大明和魏猛推杯换盏正喝得高兴。听到房门响动,二人同时抬头。不用仔细观察,经验丰富的关琳娜,立刻觉察魏猛的一双眼睛死死盯在她的胸脯上,充满毫不掩饰的贪婪;而尉大明仅是扫了一眼,毫无表情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虽然只是逢场作戏,关琳娜对尉大明的冷漠仍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气恼。她暗暗告诫自己,现在是在完成魏长峰的任务,尉大明关注不关注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加快脚步走到尉大明近前,贴着他的左侧坐下,一只手有意无意搭在他的肩上,轻启朱唇笑道:“哦!尉长官,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左一杯右一杯,这样会伤身体的。” 别说关琳娜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就是她一丝不挂走进来,尉大明也未必会注意到。现在尉大明的心思完全跟着魏长峰走了。小龅牙把魏长峰叫走,肯定是抓捕秦子良有了结果。因为有魏长峰要抓活的命令在先,尉大明并不太担心秦子良会有性命之忧,他担心的是秦子良能不能扛得住军统那些听了名字就让人恐惧的刑具。按照在延安社会部接受的培训,此刻最大的危险已经出现,尉大明应该一时一刻都不应耽误的撤离了。但现在就撤离,他实在太不甘心了。八年多的潜伏,一件事情都未做,现在就撤离,到了延安,他如何去见亲自给他授过课的李部长,难道一句“上级被抓,他不得不撤离”就能说得过去吗。再说,他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到国防部少将特派员的位置,如能继续潜伏下去,将会给党的事业带来多大的益处啊。 尉大明的脑筋急速地转动,下意识的一杯接一杯直把酒往肚子里灌。见尉大明并不理会她,关琳娜用手推了推他,“尉将军,你别一个劲跟酒较劲,也理理人家嘛!” “不能,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来之不易的位置。”尉大明这句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话,差点出了口,幸亏被关琳娜的撒娇弄痴打断。 “哦!是老板娘,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尉大明彻底回过神来,捏捏关琳娜的胳膊:“还换了如此漂亮的一身衣服,不会是穿给我看的吧。” “李经理走了,我不穿给您看,难道穿给空屋子看。”关琳娜娇嗔道:“尉长官,请您以后别学李经理好不好?一句一个老板娘,多难听,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不叫你老板娘,叫你什么?那叫你老板,或经理?”以尉大明的心思,如果不是怕引起怀疑,在魏长峰离开时,他就想跟着离开了。现在却不得不与关琳娜逢场作戏。 “哼!老板?不老也把人家叫老了。”关琳娜手支着下颚,装出深思熟虑的模样道:“人家叫关琳娜,你干脆称呼我琳娜好了。”刚才听魏长峰的介绍,尉大明不贪不占,以他的财力和性格,再次光顾怡春居的可能性不大,关琳娜跨越式极力拉近与他的关系。 尉大明不是毛头小伙,是有过恋爱和婚姻经历的人,关琳娜头一次见面就让直呼她的闺名,她想达到什么目的,尉大明岂能不明白。但此情此景,尉大明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关琳娜’,多好听的名字,我会记住的。我现在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该走了。”伸手准备把关琳娜企图再次搭在他肩上的手拂去,却被关琳娜反手紧紧攥住,“尉长官第一次光顾怡春居,这么快就要走,是不是嫌琳娜招待的不周呀?” “招待不周?这不挺周到的嘛!”随着话音,“呯”的一声,房间猛地被人推开。房门处站着一个杏眼圆睁的少妇,让关琳娜感到奇怪的是,此人身上穿着一身护士服。 “哟!护士小姐,您跑错地方了。咱们这儿是吃饭的酒馆,没人需要吊水打针。” 少妇身后,仍是那名侍应生尴尬地站着。 “怡春居没有人需要治病?关老板说的不对吧。”少妇指着尉大明,冷笑道:“这位长官身为国防部少将特派员,又是有妇之夫,却与不正经女人勾勾搭搭,你说他有病没病?” 关琳娜忽然意识到了少妇的身份。魏长峰给她的任务就是勾搭尉大明,恰好被少妇说中了心事,她索性把心一横,为了尽早完成魏长峰的任务,还不如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让南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与尉大明有一腿。 “你说谁是不正经女人?”关琳娜拍案而起,手拉着尉大明更紧了。“大明爱我,我也爱大明,咱们两情相悦,所以才会卿卿我我,你吃醋也只能白吃。” 自从结婚以来,尉大明一向循规蹈矩,何尝经历过这种场面,傻子似地呆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关琳娜猜得不错,来人正是尉大明的妻子——陆军医院护士长关若洁。关琳娜说这样的话,如果尉大明即刻起身辩白,她也不过于生气,没想到尉大明好似默认了此事,实在忍无可忍,冲到近前,抬手就给了尉大明两个嘴巴,“尉大明,王八蛋,竟敢背着我偷女人。” 卷一 第八章 轻重缓急 (每天下午六点定时更新) 关若洁与尉大明相识于常德保卫战。尉大明率领的一团之众几乎伤亡殆尽,他本人也重伤昏迷。关若洁敬佩尉大明是位英雄,在病榻前衣不解带精心伺候了一个半月,终于将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二人又耳鬓厮磨了两个月,彼此暗生情愫。尉大明是关若洁本家哥哥——战区副司令关云飞的一员爱将,在他的撮合下,半年后二人终得喜结连理。 自结婚以后,夫妻二人虽然聚少离多,但相濡以沫,别说打架,连脸都未红过一次。今日尉大明冷不丁挨了两巴掌,当场愣住。被酒精灌得迷迷瞪瞪的魏猛,关若洁的两巴掌似乎打在了他的脸上,立刻酒醒了大半,拦在二人之间道:“嫂……嫂子,尉大哥原本,原本不是那……那样的人,都是……是关小姐,主……主动……”他本意是好心劝架,却发觉自己越描越黑,张口结舌,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魏猛,你承认他们确实有一腿喽!”关若洁向尉大明冷笑道:“既然你们已经成其好事,我现在就走,别碍了你们的事。”换作其他女性,丈夫做出此等事,即便不会大打出手,定也要撒泼放赖,拼个鱼死网破。关若洁所接受的教育,打死也做不出这些事来,只得双手捂脸,奔出门去。 妻子被气跑,尉大明方才反应过来,怒斥魏猛:“你都说的什么。”从椅子上爬起来就要往外追,关琳娜一把拉住他道:“尉长官,别忙着走呀!上千法币的金陵春,不喝岂不可惜了。”以尉大明现在的心情,恨不得一巴掌将关琳娜扇到一边去,但他的修养着实做不出这些,只是猛地甩开她的手,追了出去。下楼出了大厅的门,关若洁早失去了踪影。 此时此景,尉大明真想快点寻到关若洁,把今天的事解说清楚,但事有轻重缓急,秦子良被抓以后,情况不明,妻子的事只得暂且放在一边了。尉大明回身,见魏猛也追了出来,拉着他上了街边的吉普车。魏猛正想调转车头,尉大明制止道:“别调头,咱们去逆产清查委员会。” “你不去找嫂子了?她今天可是气得够呛。”魏猛吃惊地问。 妻子对自己的误会解决不好,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秦子良的事解决不了,更是事关生死存亡,尉大明内心承受着双重煎熬,表面却是脸色平静,抬腕亮了一下手表,“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咱们还是应该办正事要紧。” “嫂子的事不是正事?”魏猛嘟嘟哝哝,“这些年嫂子一直把我当成亲兄弟,我可不愿你真地被那个小妖精迷住……” 今天如果不是魏猛垫的两句话,关若洁还不至于气成那样。尉大明没好气道:“你再说!再说,你滚下去,我自己开。”跟随尉大明这么多年,魏猛看他发火的时候微乎其微,惟其如此,当他偶尔发了火,才让人真的感到害怕。 魏猛不敢再说什么了,猛地一踩油门,吉普车窜了出去。前面一棵树和一根电线杆一晃而过,尉大明大惊失色叫道:“慢点,你不要命了。”魏猛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我行我素,十多里的路程,不到五分钟,吉普车稳稳停在逆产清查委员会的大门前。魏猛抢先一步从车子上跳了下来,正准备给尉大明打开车门,尉大明已经推开车门飞身而下,吩咐魏猛:“我办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你不要等我了。” “你让我把车子开到国防部办事处去?”魏猛不解地问。 “你白长了这么大的脑袋瓜,除掉跟鬼子拼刺刀,还会其他的吗?”尉大明手中的公文包,用力敲了敲魏猛的肩头,他本想敲魏猛的后脑勺,可惜一米六八的个头,跟一米九二差得太远。魏猛绝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立刻明白了尉大明的心思,喜形于色道:“兄弟现在就去找嫂子。” “如果不把今天的事处理好,就滚回去当你的连长。以后别再来见我。” “是!坚决完成任务。”魏猛双脚一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今天如果不把嫂子哄好喽,兄弟提头来见。” “滚你的蛋吧!”尉大明兜屁股给了魏猛一脚。 目送吉普车拐过左侧大街街角,尉大明转身刚想往大门走,一辆三轮摩托从他的身边飞过,在正前方戛然而止。尉大明吓了一大跳,抬头想看看差点撞到他的冒失鬼,一个人从挎斗飞身跃了出来,一边伸手一边笑道:“大明兄,能在逆产清查委员会见到您,可真是没想到。您一个两袖清风的白面包公,别也是替哪个汉奸说情的吧。”尉大明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他要找的稽查处副处长吴锐。 吴锐与尉大明也是多次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患难兄弟。常德会战时,他是尉大明的参谋长,重伤治愈后,没有象尉大明一样重上战场,而是通过关系,在军令部长陈诚手下谋了一个差事,因为办事机敏,又善于揣摩上峰的心思,很得陈诚信任。抗战胜利后,陈诚兼了逆产清查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差事,手下第一大处——稽查处处长被戴笠力争给了他的亲信魏长峰,为了限制魏长峰的权力,陈诚让吴锐担任了稽查处副处长。 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见面自然亲切。吴锐一把拉住尉大明,根本不愿松开,连声道:“我听说你到了南京很长时间了,就是不愿来看我,是不是嫌咱们这个衙门太脏,会有污你的清名?” “你看你说的,你不是也没去看我。”尉大明发自内心,也感到万分亲切,望着眼前的大楼感慨道:“整整八年了,南京保卫战,咱们生死与共,到底没能保住这座千年古城,让日本鬼子在此烧杀淫掠,残害了数十万生灵。” “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还不是胜利了。”吴锐意气风发道:“兄弟这次奉命在逆产清查委员会任职,总算是给老百姓出了一口气,经我亲手抓的汉奸卖国贼,不是十个八个能算清的。” 尉大明调侃道:“汉奸当然应该抓,但他们搜刮来的逆产都归了国家了吗?我看未必吧。”吴锐脸色一红,“只要能抓汉奸解恨,财产到了谁手还不是一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明兄偶尔来一趟,总不会是找我辩论逆产去向的吧?” 尉大明一向看不惯国民政府那些接收大员的所作所为,所以才借题发挥说了那么多,被吴锐一句话提醒: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 卷一 第九章 义愤填膺 第一次与秦子良接头,就碰到军统特务要抓捕他,在冲动之下,尉大明企图保护秦子良,虽然没有成功,但他自知已经受到军统的怀疑。要想打听秦子良的消息,不能再直接跟军统打交道。逆产清查委员会的稽查处副处长吴锐,虽说不是军统的人,但他与兼着稽查处长的魏长峰打的交道一定不少,所以尉大明绕了一个圈,找到了吴锐。 听说尉大明有事求他,吴锐笑着告诉他,逆产委员会关了大批所谓的汉奸,正在向他们追查逆产,整栋大楼鬼哭狼嚎,根本说不成事,还是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尉大明奇怪道:“日本人都投降半年了,还有汉奸敢藏匿家产不交?”吴锐苦笑道:“真正的大汉奸,都巴不得拿财保命,谁还敢藏匿逆产。现在大鱼捕完了,剩下的基本是些小鱼小虾,日军占领时期,大都是被逼无奈,才跟日军或汪伪做些小交易,真正的逆产几乎被接收大员们搜刮殆尽,象咱们这些微末小吏,不找这些小商小贩弄些,这大半年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自来到南京已半年时间,尉大明对这些多有耳闻,很多货真价实的大汉奸,不光没有将逆产充公,还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高官,倒是那些在汪伪时期为了生存,赚取蝇头小利的小商小贩,被国民政府种类繁多的接收衙门,逼得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虽然知道吴锐所说不尽不实,但尉大明此时哪有心情跟他探讨这些,笑着调侃:“吴处长掌管着稽查处那么一大摊子,您要是微末小吏,只怕其他人只能算得上小爬虫了。” “大明兄真会给兄弟脸上贴金。”吴锐义愤填膺道:“稽查处现在当家人是魏长峰,我哪里伸得进手。”这话题正中尉大明下怀,拉着吴锐的手,目光四下逡巡了一遍,唯恐别人听到的声音道:“魏长峰同时掌管着军统南京站,手下耳目众多,吴老弟的话如果被那些人听去,只怕没你好果子吃,咱们还是另找个地方再唠。” “德行,我会怕他!”吴锐撇撇嘴道:“自从魏长峰兼任了逆产清查委员会的稽查处长,简直就是一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狼,真正的汉奸逆产他没清算几个,倒是正经的商人被他弄得倾家荡产了好几十家,把老子逼急了,我跟到他蒋委员长那儿理论理论……” 吴锐为了当这个稽查处副处长,在陈诚手中把这些年的积蓄花得罄尽,本指望来到南京大捞一把,谁承想魏长峰依仗军统南京站的势力,把稽查处把持得铁桶一般,他根本插不进手。顾忌魏长峰人多势众,吴锐一直敢怒不敢言,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发泄的对象,按捺多日的情绪,终于火山一样的爆发了。 尉大明急于让吴锐帮忙打听秦子良的消息,劝解道:“我知道兄弟不是怕事之人,但你不能总让我站在这儿陪你唠嗑吧。”吴锐方才警醒过来,不好意思道:“本来是兄弟先要找个地方陪你说话,现在倒是你提醒了我。” 刚才通过吴锐的一席话,尉大明听出他现在跟魏长峰极为不睦,生怕跟他招摇过市,被魏长峰的人看到,谢绝了乘坐吴锐那辆三轮摩托的邀请,两个人手挽手拐进了大街旁边的一条弄堂。吴锐极为熟稔地指着巷子尽头一座茶楼道:“让大明兄见笑,兄弟烦闷时经常光顾这里,您不要嫌弃它过于简陋哟!” 尉大明笑道:“吴老弟好歹还有闲钱喝茶,我现在可是捉襟见肘,每天连买菜的钱,你嫂子都得精打细算。” “听说老武也被你收留了。凭白无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确实够你受的。”吴锐摇头道:“大明兄是太清高了,以你国防部特派员的身份,要是换作别人,早赚得盆满钵满,还怕连买菜的钱都没有。” 两人联袂进入茶楼,在二楼找了一间靠窗的包厢坐下。尉大明长嘘一口气,道:“你是知道的,老武跟咱们一起从枪林弹雨冲杀过来,浑身二十多处伤,如今被遣散,我不收留他,只怕早晚会成饿殍一个。你嫂子也跟我一个意见,再苦大家苦在一起,好歹也不能让老武饿死。” “嫂子真是好人!要我说,今生你算是找对人了,比你那个少将特派员可值钱的多。”吴锐由衷赞佩道。“按我说,老武本应该国民政府养起来,你收留了他,等于替政府出力,捞取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很快伙计进来把全套的茶壶茶具放在二人中间的方桌之上,沏好茶后,转身退出。尉大明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自从秦子良被抓,已接近半天的时间,他不能再干耗下去,又是叹了口气道:“现今社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例如魏长峰,他在捞,天在看,说不定哪会老天睁了眼,他的日子就算到头了。” “大明兄死人堆里爬出来那么多次,你还相信那些。”吴锐讥笑道。“他捞他的,兄弟并不眼热,只是他不该大事小事都一把抓,让手下的弟兄一点好处捞不到。”尉大明紧紧抓住话中缝隙道:“吴老弟言过其实了,魏长峰整日忙于抓捕共产党疑犯,他哪还有精力把稽查处把持得铁板一块。” “他整日抓捕共产党,不会吧。”吴锐怀疑的目光盯视着尉大明:“魏长峰唯恐有人瞒着他行事,一天数次巡察稽查处,还会去抓共产党?” 是时候了。尉大明正色道:“你我兄弟,我骗你干吗。今天上午我还亲眼看到魏长峰亲自出马,抓了秦疯子,据说这个秦疯子还是共产党的要犯……” “你说是在夫子庙附近要饭的秦疯子?”吴锐揶揄笑道:“我看魏长峰是立功心切,快成魔症了。一个整日蓬头垢面的疯子如果都是共产党要犯,南京城九巷十八街的老百姓,还能有谁不是共产党。” 卷一 第十章 釜底抽薪 吴锐的闲谈,完全按照尉大明的设想步入了正题。尉大明拍案而起,大声道:“兄弟,你说得太正确了。据我所知,军统局长戴笠现在正在北平,不日将南下到达这里,魏长峰借助清查汉奸逆产,大肆捞取钱财,生怕在戴笠面前不好交差,急于向他表功,抓不住真正的共产党,所以才抓了一个疯子顶缸。” 尉大明一向清正廉洁,吴锐生怕他看不起自己,此时能得到他的夸奖,无如三伏天喝了一杯冰酪那么痛快。端起面前的茶碗一举示意,“大明兄说的太好了,如果戴笠局长果真能来南京,兄弟不才,定然当面揭穿魏长峰的把戏。兄弟先以茶代酒陪哥哥预祝一下。”尉大明刚刚端起的茶碗却放下了,疑惑的口吻道:“你要当着戴笠的面揭穿魏长峰,凭借的是什么?” 可能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吴锐把满满一碗茶一干而尽,抹了抹嘴道:“凭什么揭穿他?把一个要饭花子当成共产党要犯,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让戴笠怒火三丈?虽然兄弟不是军统的人,但对他们的家规也略知一二,戴笠平生最恨的就是部下欺骗他。” “如果魏长峰弄假成真了呢?”尉大明循循善诱道:“魏长峰并不是傻蛋,他完全可以抢在戴笠到达南京之前,弄到一份秦疯子的口供,然后以避免共产党向他要人为由,杀人灭口,到时戴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魏长峰?” 陈诚一向与戴笠不睦,这一点吴锐非常清楚,以他与陈诚的关系,没有确凿的证据,戴笠能丢下自己的亲信,而相信他吗。吴锐失去了信心,转着一双虽小却如黑豆似的眼珠,盯着尉大明问:“事情果真象哥哥说的那样,该怎么办才好?” 尉大明的目光通过玻璃窗向弄堂望去。在逆产清查委员会大门前所见的那名摩托车驾驶员,恰好顺着大街拐进了弄堂,正向这边而来。他十有八九是找吴锐来了。尉大明不敢怠慢,向吴锐勾了勾手,贴近他耳边道:“要想让魏长峰失去戴笠的宠信,莫若来个釜底抽薪之计。魏长峰不是想拿秦疯子的口供跟戴笠邀功吗,只要先把秦疯子弄出来,看他还如何跟戴笠邀功。” “这个办法是好。”吴锐迟疑道,“秦疯子肯定是被关入了军统南京站,等闲谁有办法把他从那个魔窟里弄出来?” “我有办法。”尉大明拍拍胸脯道。“现在我害怕的是,魏长峰是不是已经弄到了秦疯子的口供,如果已经弄到,咱们再想办法营救秦疯子,他就能以通共为由弄咱们一身骚了。” “大明兄的心思,兄弟完全明白了。”吴锐咯咯笑道:“你今天来找兄弟,就是想让我替你打听秦疯子有没有招供对吧。” 尉大明自认为布局缜密,但仍没有躲过吴锐的眼睛。他内心一阵慌乱,牙齿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没有露出惊慌之色,义愤填膺道:“哥哥看你受尽魏长峰的欺辱,气愤不过,才不避嫌疑想帮助你,你却怀疑起我的动机来了。刚才的话算我白说,就此别过。”尉大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站起身就要走,吴锐一把拉住他道:“哥哥干么发这么大的火。谁叫咱们是患难与共的弟兄,小弟的事你不帮,谁还愿意帮。我现在就去找魏长峰,好歹我现在是他的副处长,向他打听点事,这点面子他总得给。” 吴锐话音刚落,只见尉大明刚才看到的摩托车驾驶员推门而入,举手敬礼道:“汇报吴副处长,魏处长已经到了稽查处,请您去一下。” 吴锐跟尉大明相视一笑,意味深长道:“大明兄稍安勿躁。请您先在这儿喝会茶,小弟去去就来。”然后抓起桌子上的大盖帽,跟在驾驶员身后扬长而去。 其实不用吴锐交代,在没有得到秦子良的确切消息之前,尉大明哪儿都不会去,一碗接一碗喝着酽茶。他本来就整日缺少油水的肚子,哪里经得住浓茶的洗涮,很快忍受不住了,隐隐疼了起来。生怕吴锐冷不丁回来找不到他,只得咬牙强忍。又等了半个小时,尉大明实在忍受不住,才双手扶墙一步步挪下了楼梯。伙计见他下楼,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道:“长官,您是不是要结账?” 尉大明侧目扫了一眼肩膀上的少将军衔,只得硬着头皮问:“多少钱?”伙计毕恭毕敬道:“小的早替您算好了,一共五千法币。” “什么,统共两壶茶,就要五千块钱?”尉大明大惊失色。 还是国军少将呢,五千块钱就把你吓成那样。伙计虽然满心看不起尉大明,但在逆产清查委员会附近做了半年时间的生意,很懂得些规矩,仍是毕恭毕敬道:“您和那位长官喝的都是刚上市的明前碧螺春,五千法币还是咱们老板打过八折的,要不您还得多掏……” 尉大明虽然肉疼,但要是让肚子当场拉了稀,更是丢人丢到家了,只得强忍不舍,把口袋内的法币全部掏尽,才算把账付清。 仍是那位热情知礼的伙计,把尉大明领到了茶楼一层最靠里面的卫生间。尉大明刚把裤子褪下,尚未来得及倾囊而出,突听得吴锐在外面呵斥:“伙计,我哥哥呢?你怎么把他赶走了?”只听伙计谄笑道:“我的长官大人,别说是你的朋友,就冲着他是位将军,咱们也不敢赶他呀!” 尉大明腹内终于腾空,更想早些知道秦子良的消息,迅速勒好裤子,从卫生间疾步而出,奔到吧台前面,紧紧拉住吴锐道:“现在当了副处长,还是跟战场上一般模样,就不能矜持一些。”吴锐指着左近那些伙计,笑骂道:“别看这帮孙子嘴上说的好听,他们是只认钱不认人,兄弟生怕他们认定你付不起茶钱,把你轰出去。” 顺着吴锐的话音,尉大明想起刚才付给伙计的五千法币,差点晕了过去。秦子良在夫子庙街递给他的两张法币,也在其中。在那种危急时刻,秦子良把钞票亲手交给他,其中定有绝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