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血战(1) 1937年11月13日,上海陷落,历时三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即将落下帷幕,贴着膏药旗的日军机群如蝗虫般飞过天空,向中国军队疯狂地轰炸和扫射。地面部队在空军的掩护下长驱直入,企图把中国军队主力歼灭在沪杭一带。几十万奉命撤退的国军唯恐被日军合围,演变成雪崩似的大溃逃。 残阳如血,炮声隆隆,滚滚浓烟遮蔽大半个天空。日军一路势如破竹,到达岚城后竟遭遇顽强抵抗,五个小时未能前进一步。日军恼羞成怒,把大量的炮弹、航空炸弹和燃烧弹倾泻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土地被烧焦,石头炸成齑粉,树木在腾腾的烈焰中化为灰烬。浸透鲜血的阵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双方士兵残缺不全的尸体,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数不清的残肢断臂在夕阳下流落如雨。 负责正面阻击日军先头部队的是国军A团,这是中国军队序列中最早换装德式武器和接受德国教官训练的甲种团,战斗力极为强悍,号称“主力中的主力”。团长季炎曾留学德国,儒雅倜傥,却是不折不扣的血性汉子。为了给主力部队赢得撤退的时间,A团在正面抗击着数倍于己的日军。战斗打得极其艰苦,短短五个小时,几乎所有的防御工事被摧毁殆尽,士兵也伤亡过半。日军装甲车横冲直撞,手端三八步枪的日本兵跟在坦克后面,像潮水般涌来。A团士兵从炸坍的工事中钻出来,抱起爆破筒和成束的手榴弹滚向敌人的坦克。“轰隆”、“轰隆”的声音连绵不绝,糜烂的肢体在半空中破碎飞舞。 季炎双瞳血红,大吼道:“郑参谋,炮连呢?为什么还不开火?” 参谋长郑雨泽犹豫一下,说道:“团座,炮连的炮弹全部打光,而且……在敌机刚才的轰炸中,张连长以下炮连官兵悉数阵亡……” “什么?”季炎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转过身子,抓住郑雨泽的肩膀,大声咆哮道:“这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郑雨泽慢慢摘下眼镜,艰涩道:“师属炮兵营提前撤离,我们没有防空火力……兄弟们只能以血肉之躯阻挡敌人的钢铁洪流,伤亡很大……” “妈的!”季炎放开郑雨泽,咒骂一声,看看腕上的表,问道:“这是敌人的第几次进攻?” “第八次!”郑雨泽的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这场阻击战打到现在,战斗的残酷程度和A团的损失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距离上峰规定的撤离时间还有八个小时,照这样打下去,恐怕他们这个精锐的德械团将全军覆没,他擦擦眼镜,小心翼翼道:“团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仗打到这个份上,咱们团损失过半,重武器也全部丧失,而且兄弟部队都已撤离,不如……” 季炎脸色铁青,他摆摆手,阻止郑雨泽继续说下去,回身操起一支Kar98K式狙击枪,昂首向掩体外走去。 “团座,你要去哪里?”郑雨泽惊慌地拦住季炎。 季炎拨开郑雨泽的手,冷冷道:“没有炮兵支援又怎样?只要老子还活着,小鬼子就休想踏进岚城……这里交给你,我到前面去!”他刚走两步,又停下来,看着郑雨泽,加重语气道:“记住,这是命令!” 郑雨泽没办法,只好放开季炎,大声道:“警卫员,保护好团座!”两个警卫员闻声出现在季炎身旁,郑雨泽用布满红丝的眼睛瞪着他们,大吼道:“如果团座少一根汗毛,你们就不用活着回来!” “是!”两名警卫员双足并立,大声答道。 “高原呢?他在哪里?”郑雨泽没有发现高原的身影,不禁勃然大怒。高原是季炎的贴身警卫,这个时候居然不在团长身边,郑雨泽焉得不怒? “不用等他,我刚派那小子去找陈团长!”季炎把一顶M-35钢盔扣在头上,临出掩体前,再次叮嘱道:“郑参谋,不管发生什么,在上峰下达命令之前,绝不能后退一步,我们A团要像钢钉一样把敌人钉死在这里!” 正在血战的A团官兵看到季炎亲临第一线,大受鼓舞,嗷嗷叫着把子弹射向敌人。这是季炎最希望看到的,他知道战斗打得很苦,A团已经面临最后时刻,但无论如何,A团的士气不能丢,中国军人的勇敢精神绝不能被亵渎。他操起狙击枪,每一声枪响,必然有一个日军扑地而倒。季炎在德国留学时,接受过系统的狙击训练。他手中的Kar98K狙击步枪,本身就以精度著称,再加上六倍瞄准镜,射杀奔跑的日本兵,跟用枪口直接抵在对方肚子上开枪没什么区别。A团士兵看到季炎枪响人亡,弹无虚发,纷纷喝彩。 敌人再次退下去,又开始猛烈的炮击。炮声隆隆,火光闪闪,弥漫的硝烟和尘土像黑雾一样覆盖整个阵地。炮击过后,两个警卫员赶紧把季炎从深埋的土里扒出来。季炎吐掉满嘴的沙土,大声道:“弟兄们,给我狠狠打,把这帮小鬼子扔回东洋大海!” 幸存的士兵从土里、从石块下、从残存的工事里钻出来,只要还拿得动武器,都爬向战壕,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又一场恶仗。 季炎担心团部的安危,回头向掩体方向看去。无意间看到纷飞的硝烟之中,两条人影正向这里飞快奔来。等更近一些时,他终于看清跑在前面的是高原,而后面那个家伙竟是他的表弟风羽。季炎不禁大怒,这个浑小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到处乱跑,不是自己找死吗? 卷一 (二)血战(2) 风羽是“江南风家”的少爷,而风家则是南中国赫赫有名的大家族。风羽的祖父风啸天是江南名士,也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古琴大师。风家财力雄厚,又是书香门第,据说江南士子半出其门,足见影响之大。风羽天资聪颖,自小在风啸天的亲自督责下苦习琴技,十几年下来,除火候稍显不足之外,琴技早已超越其父风青涵,隐隐有与风啸天并驾齐驱之势。看到风羽的成就,风啸天自然大慰老怀,如果没有意外,风羽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大放异彩,而风家也将浓墨重彩继续书写新的荣耀与辉煌。 风家和一般的家族不同,男丁都有习武的传统。风羽从小拜武当名宿张召逊为师,习得一身好功夫。长大后受季炎的影响,立志做一个叱咤风云的军人,恰好季炎的部队又驻扎在岚城,所以他除了上学,竟把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军营里。 季炎很喜欢风羽,况且他认为这个时代男孩子还是玩枪弄刀的好,纵然不能保家卫国,起码可以在乱世之中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有季炎的“纵容”,风羽如鱼得水,经常出入军营,练得一手好枪法。后来A团成为国军中第一批更换德式装备的甲种团,教官霍夫曼又是季炎留学德国时的好朋友,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对风羽未来的发展影响很大。从另一个方面来讲,风羽心思缜密,悟性非凡,又有长期练琴养成的刻苦精神,非常适合狙击训练。霍夫曼在得到季炎的特别关照后,自然对风羽这个另类的学生格外“照顾”。三年的时光里,风羽系统学完狙击术、刺杀术、诡雷术以及丛林战、山地战等多种技能战术。A团官兵很熟悉的场景是:一个满脸泥污的少年在泥水里,在烈日下,在冰雪中,在林莽间反复持枪奔跑、翻滚、瞄准、射击。而季炎要风羽做的其实很“温柔”:每天坚持用线穿一百根绣花针,用绣花针穿一百粒大米。就这两项任务,往往能把风羽折腾得死去活来。 虽然季炎和风羽刻意隐瞒这件事,风啸天和风青涵也多少听到一些风声,不过,他们的思想较为开明,并没有过多干涉。 “卢沟桥事变”的枪声传遍全国,大战的阴云弥漫在中国军队头上。风羽也受到感染,练习得更加刻苦。 有天下午,高原等人见风羽精赤上身,举着一支M1924式7.92mm毛瑟步枪,一动不动地站在酷炎的烈日下,枪管上悬挂着两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枪口上方倒立一枚锃亮的弹壳。高原很是佩服,他知道风羽能够纹丝不动坚持两个小时,需要极强的臂力和极大的毅力,换作他,纵然功夫不错,恐怕一个小时就会趴下。要知道,在这种热得想把皮剥下来的鬼天气里,光是疯狂流泻的汗水就可能把人摧垮,还奢谈什么持枪训练? 同行的杨易是军中的“神枪手”,听到高原等人称赞风羽,心里很不服气,提出要和风羽比赛枪法。正好季炎和郑雨泽走过这里,听说后,兴致勃勃地做起裁判。 高原把风羽拉到旁边,低声道:“小羽,杨易那小子是猎户出身,一生下来就和枪打交道,他提出比赛枪法,摆明就是欺负你,这事不能答应!” 风羽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练枪也就是玩儿,难得兄弟们这么有兴致,不陪他们乐乐,岂不令人失望?其实输赢并不重要!” 高原听风羽这么说,只好作罢。他和风羽相处的时间比较多,在内心深处早把风羽当成自己的兄弟,关切爱护之意流露无遗。 杨易向高原耳语一阵儿,高原跑到一百米外,把一枚银元立在木桩上。围观的国军官兵知道杨易要干什么,纷纷发出质疑之声。这么远的距离,要一枪击中那枚小小的银元,谈何容易?杨易毫不理睬周围的嘘声,操起M1924式毛瑟步枪,略微瞄准就扣动扳机,枪声响起,银元应声而落。高原捡起银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跑过来交给季炎。 季炎发出会心的微笑,用两根手指拈起银元,向周围的士兵展示杨易的射击效果。大家看到银元的中心被打穿一个洞,这才相信杨易不是浪得虚名,而是真的拥有百步穿杨的绝技,个个心悦诚服,拼命鼓起掌来。 杨易脸带微笑斜睨着风羽,颇有自得之色。在他看来,风羽哪怕再练十年,也做不到他这个地步。百步穿杨,不是刻苦就能做到的,它还需要天赋和对枪的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季炎笑道:“小羽,杨易是我们A团的‘神枪手’,刚才你也看到,一百米外百发百中,我看你还是认输吧!”季炎知道风羽骨子里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劲儿,故意这么说,来激发他的斗志。 果然,风羽被激起好胜之心。他从季炎手中接过那枚穿孔的银元,向高原低声交代几句。 高原闻言差点儿跳起来,叫道:“小羽,你真的能做到?妈的,这怎么可能?”说归说,他还是按照风羽的嘱咐如实去做,把带洞的银元重新立在木桩上,又另外拿出一枚银元,立在那枚银元后面十公分处,成直线排列。 卷一 (三)血战(3) 两个警卫排的战士看着高原做完这一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高排长,你这是准备唱哪出?” 高原没好气道:“你他妈的问我,我问谁去?”他跑过来,向季炎和郑雨泽低声汇报后又赶紧跑回去。季炎点点头,没说什么,微笑着看风羽持枪走向射击位置。 风羽和杨易一样,采用跪姿射击。当枪柄低上他的肩头时,大家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尊凝固的雕塑,这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阵风吹过,无数黄叶蝴蝶般翩跹而下。就在树叶拂过枪口的瞬间,清脆的枪声蓦然响起。 几个营连长通过望远镜发现那枚银元还好好立在原处,不禁面面相觑。郑雨泽调侃道:“小子,真有你的!像这种打法,搞不好日本天皇躺着都能中枪!”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杨易走过来,拍拍风羽的肩膀,笑道:“小兄弟,打这样的目标脱靶是很正常的。想当年……”他正要说什么,却看见木桩那边的高原跳起来,和两个警卫战士嚎叫着什么。 很快,高原跑过来,兴奋得满脸通红,举着两枚银元,向季炎叫道:“团座,你相信吗?这小子真的可以做到!” 季炎接过两枚银元,看一会儿,没说什么,交给郑雨泽。郑雨泽看到两枚银元都被子弹穿透,毫无疑问,其中一枚是杨易打的,那另外一枚呢?他有些发懵,把征询的目光投向高原,急道:“这么大的人说话吞吞吐吐——到底怎么回事儿,赶紧向大伙儿讲清楚!” 高原终于镇定下来,拿起一枚银元,解释道:“两个银元呈直线放置,前后相距十公分。阿羽的子弹正好从前面银元的弹孔里穿过去,把后面的银元击穿一个洞!” 什么?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的,这怎么可能?杨易觉得难以置信,问道:“高原,你他妈的眼睛没看花吧?” 高原怒道:“杨易,你他妈的竟敢怀疑我?问问这两个兄弟,他们是不是也没看清楚?” 那两个警卫战士赶紧证明高原所说千真万确,那颗子弹真的是穿过前面银元的弹洞又击穿后面的目标,而且他们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大伙极为震撼。妈的,他们A团号称国军主力,而且围观的众人包括杨易都是老兵油子,平时对自己的枪法非常自负,颇有些寂寞高手、独孤求败的味道,哪知这一脚竟踢在钢板上,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季炎什么也没说,拍拍风羽的肩膀,大笑而去。郑雨泽紧跟其后,不失时机地建议道:“团座,阿羽是个人才,那杆枪能抵得上一个排,有没有兴趣把他弄到我们团?” 季炎未置可否,淡淡笑道:“恐怕你还是有些低估小羽!霍夫曼临走之前,曾和小羽有过一次真枪实弹的狙击对抗。霍夫曼把他逼到林中一条污浊的水沟里,一连两天两夜,那小子趴在水沟里愣是纹丝不动。最后霍夫曼实在忍耐不住,以为小羽已经逃掉或者昏倒,没想到刚一动,竟被那小子一枪‘击毙’。事后,光是从小羽身上挑出的蚂蟥就足有三十多条,看得霍夫曼都有些胆寒,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霍夫曼说过,小羽就像一头野狼,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坚持和忍耐,这样的人一旦踏入战场,将是任何对手的梦魇!” 郑雨泽听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季炎接着说道:“至于让他当兵入伍,恐怕目前老爷子那里不好过关,况且他大学尚未毕业,还是等等再说吧!”这件事过后,紧接着“淞沪会战”爆发,一连三个月,中日双方上百万军队搅在一起,杀得昏天黑地,直到今天国军撤退,季炎才有机会见到风羽。 高原和风羽跑过来,扑倒在季炎身旁。季炎看着正喘粗气的风羽,怒道:“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跑这里干什么?你以为这里是‘十里洋场’还是上海‘大世界’?” 风羽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道:“听说国军都在撤退,爷爷不放心,让我过来看看。” 见风羽抬出风啸天,季炎也不好责怪什么,说道:“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这里很危险,你赶紧下去。回去告诉老爷子,我没事……高原,把小羽送下去!” “是!”高原刚想站起来,一阵13.2mm子弹像旋风似从他头顶刮过,这是日军装备的九二式大口径重机枪,杀伤力极大。阵地前很快出现日军坦克的身影,轰隆隆的声音震得大地都在发抖。 看着黄色潮水一般冲上来的日军,季炎再也顾不上风羽,赶紧指挥战斗。 风羽从战死的士兵身上捡起一支步枪,扑向坍塌的壕沟。 高原叫道:“小羽,你想干什么?听团座的命令,赶紧撤下去!” 风羽不说话,瞄准一个正在冲锋的日军,右手食指轻轻加力,7.92mm尖头毛瑟子弹旋转着穿透那个家伙的眉心,破碎的颅骨飞到半空中。 “小羽,好样的!”高原扑到风羽身旁,顺手甩出两颗手榴弹,把几个嚎叫的日军炸得人仰马翻。 卷一 (四)血战(4) 季炎见状,知道这小子肯定不会下去,于是把Kar98K狙击枪交给风羽,说道:“小羽,拿上它,多杀几个鬼子!” 风羽接过狙击枪,兴奋得满脸通红。毕竟第一次打仗,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自上海开战以来,他无数次梦见自己上阵杀敌的情景,没想到这一刻终于来临,如何不激动? 季炎指着坦克后面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日本军官,说道:“小羽,十一点方向,距离300米,干掉他!” 风羽点点头,瞄准那个日本军官扣动扳机,遗憾的是子弹擦着那个日本人的耳朵飞过,竟然没有击中。风羽把头埋在枪柄上,懊悔得直想撞墙。季炎知道风羽这是由于精神紧张导致动作变形,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羽,不要慌!其实狙杀小鬼子和用猎枪打兔子没什么两样,只要做到心无杂念,杀那些鬼子并不比杀一只兔子更难。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够做到!” 风羽抬起头,看到季炎鼓励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狙击枪锁定目标。 “呯”,狙击枪发出低沉的嘶鸣,高速旋转的子弹仿佛复仇的精灵,挣开空气的束缚,直奔300米外那个嚣张的日本军官。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那个日本军官的眉心蓦然出现一个深深的弹洞,红白相间的血花逆空而上,又像雨点般漫天流落。 “干得好!”季炎高兴得大叫,把头转向高原,命令道:“高原,你给小羽指示目标,专门狙杀对方的指挥官。记住,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是!”高原操起冲锋枪,紧跟着风羽钻入纷飞的弹雨之中。 这时的风羽,似乎变成一个地狱修罗,一双眸子里大雪飞扬。除了那支狙击枪和瞄准镜里的目标,其它的一切仿佛不复存在。他不停地更换子弹,不停地变换位置,一个又一个目标在枪口下永远消失。 日军再次遭到沉重打击,潮水般后撤。季炎通过望远镜看到日本阵地上有个头戴钢盔的军官正在督战,周围站着几个参谋人员。也许因为进攻不利的缘故,那人大发雷霆,古朴的军刀在腰间来回晃动。日军参谋个个垂首肃立,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妈的,这肯定是条大鱼!要是炮连还在,一定狠狠干狗日的几炮!”季炎遗憾地放下望远镜,没有炮,他空有一腔雄心,也是鞭长莫及。也许“马克沁”重机枪的射程可以达到,可惜对方四周装甲车环伺,又有士兵护卫,根本无法“斩首”。他急得直搓手,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跃出脑海。他急忙向警卫员吼道:“快把小羽叫过来!” 季炎猜得不错,他所看到的正是日军饭冢联队的联队长饭冢五郎。 饭冢五郎凶悍狂野,嗜杀如命,在“淞沪会战”前夕刚晋升为陆军少将,被日本媒体誉为“军神”。这家伙从杭州湾登陆后,带领所部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岚城。他原本以为岚城会一鼓而下,没想到在这里撞见强悍的中国德械A团,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在飞机和炮火掩护下,他的部队五个小时竟未能前进一步。 饭冢五郎气急败坏,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自从开战以来,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在他面前崩溃瓦解,何曾遇到过如此顽强的抵抗?如果攻不下岚城,不能及时切断中国军队的退路,怎么对得起他头顶“军神”的光环?正因为如此,他不顾参谋们的劝阻,亲自到前沿进行督战。 饭冢这么做,也不全是逞血气之勇。他知道中国军队的重武器已经消耗殆尽,凭几条破枪还不至于对他构成威胁。即便如此,他还是听从参谋的建议,上阵地前在头上扣上一顶钢盔,以防万一。 等风羽和高原跑过来,季炎把望远镜递给风羽,指着前面的阵地说道:“小羽,看到两点钟方向那个拄长刀的日本军官没有?这是条大鱼,能不能干掉他?” 风羽说道:“98K狙击枪的有效射程为600米,现在距离超过1000米,肯定不行。”他看看周围,补充道:“今天的天气很好,如果能够缩短200米,应该值得一试!” 不知何时,郑雨泽也来到季炎身边,正好听到风羽的话,瞪大眼睛道:“你们不是开玩笑吧?八百米外狙杀目标,简直是天方夜谭……况且这200米怎么解决?现在双方士兵距离这么近,如果前出200米,肯定会把肚皮抵到小鬼子的刺刀上!” 风羽手指左前方,说道:“看那里——十一点方向有一处破庙,正好在200米左右的位置,应该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地。只要能到达那里,我相信绝对可以一试!” 众人顺着风羽手指的方向,看到那座残破的庙宇,几乎被炮火炸成废墟,只剩下几堵断墙倔强地矗立在硝烟之中。 季炎仔细观察一会儿,放下望远镜,说道:“郑参谋,组织敢死队实施反突击,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小羽靠近破庙——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得试试!” 郑雨泽虽然对季炎和风羽的想法不以为然,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敢死队冲出战壕,向对面的日军发起攻击。饭冢五郎想不到这时候中国军队还有余力反冲锋,气得暴跳如雷,命令部队猛烈还击。 敢死队员们在日军猛烈的火力下,纷纷倒在冲锋的道路上,血雨飞扬。剩下的战士和日军绞杀在一起,战场上响起刺刀激烈的碰撞和生命消亡前的嚎叫。 郑雨泽难过地闭上眼睛,他不知道季炎的决定是否正确,也不知道那些敢死队员的牺牲是否值得? 卷一 (五)血战(5) 季炎把目光凝注在风羽身上,坚定道:“小羽,无论如何,一定要干掉那个混蛋……兄弟们不能白死,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风羽清澈的眸子里有刀芒闪过,那一幕幕慷慨赴死就在眼前,他怎么可以让那些英魂得不到慰藉?他向高原点点头,两个人窜出壕沟,冲进纷飞的弹雨中。 风羽借助弹坑的掩护,忽而伏地蛇行,忽而高速突击,而且在奔袭中,不停做出一连串高难度的军事规避动作,仿佛一头敏捷的猎豹,向破庙飞驰。 与风羽相比,高原的速度明显逊色不少。不到二百米的距离,竟然被风羽抛下将近三十米。郑雨泽看到这一幕,惊讶道:“高原是咱们A团第一高手,竟然连小羽都追不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信!” 季炎淡淡说道:“小羽接受过霍夫曼的‘魔鬼式’训练,那种训练很少有人能够挺下来,连我都不能……高原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追不上他很正常!” 郑雨泽感叹道:“第一次上战场就能够做到这样……团座,这小子要是不当兵,不仅是国军的损失,更是咱们中国的损失。我还是那句话,有机会得把他弄到咱们A团!” 季炎没有出声,他的注意力全被风羽和高原吸引过去,似乎没有听到郑雨泽说什么。 风羽冲进破庙,以最快的速度寻找狙击位置。这里离日军太近,小鬼子肯定会急眼。即使不被敌人包饺子,随便一发炮弹砸下来,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高原随后冲进来,三八步枪的子弹在他身后雨点般坠落。他一边用冲锋枪阻击玩命扑来的日军,一边大叫道:“小羽,看到那个鬼子官没有?这里交给我,你不用管……记住团座的话,干掉那个混蛋,给兄弟们报仇!” 风羽没有说话,目光仿佛深邃的冰海,静静地注视着右前方。他所处的位置很隐蔽,而且视野开阔,透过狙击枪上ZF42六倍瞄准镜,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鬼子官的一举一动。 夕阳在坠下之前,把最后一抹余辉投射到大地上。橘红色的霞光透过云层和硝烟,斜照到饭冢五郎的身上,这一刻,整个战场凄美之极。 这一刻,战场似乎沉寂下来,枪声和喊杀声都离风羽而去。他的眼中没有硝烟,没有云影,只有夕阳下那一抹最瑰丽的灿烂。他的手指稳定有力,心如止水,波澜不惊,除了瞄准镜里的“十字线”,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前消失。98K狙击枪完全融入到身体里,而他的灵魂,正在幽蓝的枪身中咆哮。 “呯”——那抹光线消失之际,狙击枪发出渴望的低吼,7.92mm尖头毛瑟子弹以755米/秒的速度窜出枪膛,旋转着飞向八百米处的目标。 季炎和郑雨泽紧张得汗流浃背,他们拿着望远镜死死盯着饭冢五郎,因为看不见风羽在干什么,他们只能从饭冢身上看到最想要的结果。 饭冢五郎看一眼西天那抹霞光,刚要发出新的攻击命令,突然,大团的血花在他胸前跳开。他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睛,紧接着,身体向后重重摔去……难道自己会被流弹击中?这怎么可能?他是大日本无敌的“军神”,要是这么窝囊地死去,恐怕连灵魂都不得安宁…… 周围的参谋见饭冢五郎突然摔倒,都大惊失色。他们立刻看到饭冢胸前的大洞,血水犹如喷泉般冲出——毫无疑问,子弹正好击中饭冢少将的心脏。日本军官乱作一团,没有人想到发生这种变故,更没有人知道到这一枪从何而来…… 这一幕,被季炎和郑雨泽通过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季炎一拳狠狠砸在壕沟上,大吼道:“小羽,好样的!” 郑雨泽也十分激动,叫道:“好小子,八百米外一枪毙命,真是天生的狙击手……妈的,除了我,谁也不能碰这个兵,他是我们A团的!” 日军终于意识到什么,更多的鬼子向破庙冲去。96式轻机枪和92式重机枪覆盖整个废墟,还有掷弹筒……此外,日军的坦克和装甲车正在掉转方向,也许片刻之后,破庙的最后几堵断墙也将化成灰烬。 季炎见状,大为着急,大声命令道:“全部开火,拖住小鬼子,掩护高原他们撤离!” A团阵地上枪声大作,日军以为中国军队又要实施反突击,部署立刻被打乱。趁此机会,高原掩护风羽从破庙中冲出,密集的弹雨从他们身旁“嗖嗖”飞过。带着尖啸声的迫击炮弹掠空而至,在他们四周不时掀起灼热的气浪。要是动作慢一点,或者运气不够好,立刻就会被炮弹撕成碎片。 A团几乎打出所有的火力,全力掩护高原和风羽撤退。也许饭冢的死给日军造成很大混乱,也许中国军队的表现太过异常,也许风羽和高原的运气格外好……不管哪种原因,最起码他们两个现在还活着,只是高原的右肩被“三八大盖”穿透两个眼儿…… 卷一 (六)血战(6) 日军恼羞成怒,轰隆隆的炮火铺天盖地而来。也许是为了报复,他们几乎把所有的炮弹都倾泻在A团阵地上。炮火刚停,又一批敌机呼啸而至,航空炸弹像冰雹似的从天而降,中国军队的阵地陷入地动山摇的爆炸中,所有的掩体像纸片般被撕碎。 一枚炸弹正好落在季炎身旁,两名警卫员当场身亡,季炎身负重伤,血流如注。见此情景,A团官兵骇得魂飞魄散。高原和风羽刚跑回来,还没喘口气,就看见季炎浑身仿佛血人一般。风羽骇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抱住季炎泪如雨下。高原和郑雨泽一起动手,依然无法帮季炎止血,汹涌的血水很快浸透身下的泥土。 季炎脸色苍白,他拍拍风羽的手背,安慰道:“小羽,不要难过……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作为军人,能够死在抗日杀敌的战场上,马革裹尸,于愿足矣,夫复何求……” 郑雨泽和高原跟季炎多年,彼此情同手足,此刻见季炎生命垂危,悲伤得难以自抑。高原竟抽抽噎噎哭起来。 季炎怒道:“高原,你哭什么?大丈夫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有什么可悲伤的?”他剧烈咳嗽一阵儿,口气柔和下来,说道:“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兄弟……小羽还小,你要帮我好好照顾他,就像照顾我一样……” 高原满眼泪花,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季炎摸索着从腰间拔出一支“勃郎宁M1906”式袖珍手枪,放到风羽手里,笑道:“小羽,除了这支手枪和那支狙击枪,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我死后,你一定要多杀几个小鬼子,替我完成未竞的心愿,把那帮狗强盗赶出中国去……告诉你嫂子,我对不起她,只顾着练兵打仗,竟没有好好陪过她。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好好补偿她……” 风羽不停地点头,泪流满面。 “小羽,听我的话,把眼泪擦干!记住,你是男子汉,从今以后,你的眼中只有血,只有恨,再不能有半滴泪水……我希望你做一个坚强的男人,像野狼一样撕碎敌人!把绝望和哭泣留给那些日本人,这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季炎说完,猛地从风羽怀里坐起来,望着日军阵地,戟指怒目,大呼“杀贼”,连喊数声,血如泉涌,含恨而死。 风羽、郑雨泽和高原围住季炎的遗体,悲痛欲绝。正在这时,日军再次发动猛烈的攻击波。 由于刚才那轮火炮和飞机的轰炸,A团官兵死伤惨重,阵地上能够拿起武器的士兵已经不足三分之一。加上季炎战死,很多士兵失去主心骨,士气低迷。日军终于冲破中国军队的正面防线,双方士兵在阵地上展开残酷的白刃战。 风羽不停地奔跑,每一声枪响,必定带起一串妖艳的血雨,耀武扬威的日本武士在他的枪口下变成碎魂的亡灵。 日本兵终于发现风羽的威胁,像恶狼一样嚎叫着,端起明晃晃的刺刀向他扑来。由于98K狙击枪的射速太慢,风羽干掉两个家伙后,还是被三个杀红眼的日本兵围住。 日本兵发出愤怒的狼嗥,两前一后,挺起三八式步枪朝风羽分心便刺。风羽的狙击枪没有上刺刀,而且枪中的子弹全部打光,情况危在旦夕。 高原看到这一幕,惊得面如土色。小鬼子采用的是“倒三角”阵型,以协同防御,发扬火力为主,犀利无比,几乎无法破解,风羽又如何能够逃过此劫?可他被两个日本兵缠住,身上又有伤,根本腾不出手帮风羽解围。 风羽临危不惧,操起狙击枪砸向左侧的鬼子,身体犹如猎豹般窜起,右脚凌空踢开右侧日本兵的刺刀,与此同时,后面那把刺刀从他的肋下斜刺而过,挑起点点血雨。 风羽忍住疼痛,双手牢牢抓住那支“三八式”步枪,以不可思议的手法和速度卸下刺刀,右手反握,身体如风车一样旋转,刺刀从小鬼子的右眼刺入,血水狂飙。解决掉后面的日本兵,风羽闪电般扑向左侧的小鬼子。那个家伙刚挑开98K狙击枪,一道幽冷的残影从瞳孔划过,紧接着,冰凌似的寒意直透骨髓,一抹血痕在他的喉间绽开,血雾仿佛烟花般爆散。 恰在此时,右侧日本兵的刺刀已到风羽的胸前,刀光如电,杀气如潮。千钧一发之际,风羽施展“铁板桥”,身体向后疾折而下,刺刀贴着他的鼻尖擦过,逼人的寒气令毛发直竖。不等对方变招,风羽宛如灵蛇般扭转,反手将刺刀插进鬼子的腹部,“噗哧”一声,直没至刀柄。 “好小子,干得漂亮!”神枪手杨易正好看到这一幕,大声喝彩。 又有更多的日本兵向这里扑过来。 杨易挺起毛瑟步枪护住风羽,风羽乘机捡起98K狙击枪。正在这时,高原一身血水跑过来,也不说话,拉起风羽就跑。 风羽急道:“高原,你拉我干什么?我要多宰几个小鬼子,替表哥报仇!” 高原怒道:“你以为我不想为团座报仇吗?可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存,又怎么报仇?” 杨易没有听到高原和风羽的争执,大叫道:“高原,你来得正好,我们和阿羽一起灭掉这帮小鬼子……” 高原打断他的话,大吼道:“你他妈的啰嗦什么,还不快撤?难道想被小鬼子包饺子吗?” 杨易闻言看看周围,发现A团两翼的B团和C团已经崩溃,A团首当其冲,很多士兵陷入日本兵土黄色的潮水里,哀声四起。这个时候,再也没有谁能够拯救他们。 “妈的,怎么会这样?”杨易惊呼一声,紧跟在风羽和高原身后,用冲锋枪打倒拦截的日本兵,杀出重围。子弹在他们的耳边乱飞,他们什么也顾不得,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奔逃,免得被敌人再次合围。 三个团的国军士兵仿佛惊弓之鸟,兵败如山倒。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雪片似传到城里,满城顿时响起哭嚎之声,数不清的难民倾城出逃。 1937年11月13日深夜,不设防的岚城被日军占领。 卷一 (七)青梅竹马(1) 上海陷落几个月后,林静雅回到岚城,她是珠宝大亨林之尧的掌上明珠,曾留学日本,花容月貌,天然风流,回国不到一年,已成为大上海赫赫有名的交际花。 风、林两家原是世交,风羽和林静雅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从小两人的感情就极好,只是后来静雅去日本读书,他们才分开。几年未见,静雅真的很想念那个陪她一起长大的男孩。 回到岚城的家,林静雅一刻也呆不住,非要去见风羽不可。林之尧很生气,现在外面乱得很,日本兵奸淫掳掠的事情时有发生,一个女孩子到处乱跑,是非常危险的。可他拗不过女儿,只好派保镖林杰带几个人护送她到风家去。 外面的戒严刚解除不久,日本人的岗哨还随处可见。车子驶到“青岛路”,被巡逻的日本兵拦住,要他们下车接受检查。林静雅怒容满面,坐在车里没有说话。林杰赶忙跳下车,满脸堆笑地向日本人解释。岂知还没说完,就被两个日本兵用枪托砸倒在地上。 林静雅见状,打开车门,款款走下轿车。日本兵看到貌若天仙的林静雅,登时魂飞天外。林静雅脸带寒霜,走到那个耀武扬威的日本少尉跟前,二话没说,扬手给他两记耳光。 这突然的变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林静雅不等日本少尉反应过来,把手中的证件晃了晃,用娴熟的日语训斥道:“给我睁开眼好好看清楚,以后敢再拦我的车,我会把你交给西园武彦少将亲自处理!” 西园武彦是岚城占领军司令官,正是这群日本兵的顶头上司。那个日本少尉见林静雅所持的是“华中方面军”司令部颁发的“特别通行证”,顿时脸色大变。他当然知道持这种通行证的人有什么背景,赶紧深鞠一躬,毕恭毕敬道:“林小姐,刚才多有冒犯,真是对不起,请务必原谅!” 林静雅收起通行证,也不理睬那个日本少尉,转身钻进汽车,扬长而去。 日本少尉一直目送林静雅的汽车消失,才敢直起身子。那些日本巡逻兵个个灰头土脸,连大气也不敢出。 林杰疼得呲牙咧嘴,妈的,那两个日本兵几乎把他的腰砸断。车子开出老远,他从后视镜中看到日本兵还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不禁叹道:“小姐,这些小鬼子真不是东西!我好言好语跟他们解释,他们却差点把我打死。你倒好,上去不论分说猛抽一顿,那些混蛋竟服服帖帖跟哈巴狗似的。难道这些东洋鬼子都是吃生鱼长大的,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 林静雅笑道:“日本这个民族很奇怪,他们崇拜强者,迷信武力。如果你一味讨好他们,反被他们看不起,他们会把你踩在脚底下,肆意凌辱;如果你比他们更强,比他们更狠,他们反过来会像狗一样匍匐在你的脚下,舔你的脚趾头。” 林杰听到这番“怪论”,懊悔道:“小姐,你这话要是早点说,我一定狠抽小日本几个大嘴巴,给咱中国人长长志气!” 林静雅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车子驶入风家,林静雅看到老管家姬福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穿过幽深的回廊向她走过来。她赶紧跳下车,抱住那个女孩子笑道:“小宸,真的是你吗?几年不见,没想到长这么高,还变得这么漂亮,难道不怕姐姐忌妒吗?” 风宸“咯咯”笑道:“要说忌妒,静雅姐姐怎及得我的十分之一?如今静雅姐姐是上海滩有名的大美女,而且还被最有影响力的《风尚》杂志选作封面女郎,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羡慕得发狂呢!” 两个女孩子笑闹成一团,林静雅突然想起什么,向姬福问道:“姬伯,你和小宸不是专门迎我的吧?” 姬福笑道:“刚才林老爷打过电话,所以老爷和夫人让我和小姐在这儿候着。这外面兵荒马乱的,难怪他们不放心……来的时候,没有碰到日本人吧?” 林静雅尚未答话,林杰在后面接道:“这岚城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就算出门打个酱油,也会碰上小鬼子,我们又岂能避得开?” 姬福大惊道:“什么?碰……碰到小鬼子?那些畜生没为难你们吧?” 林杰笑道:“他们倒是想为难,不过被小姐两巴掌搧得晕头转向,最后还‘哈伊’‘哈伊’地送我们离开呢。”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姬福和风宸听得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林静雅。 没等林静雅答话,林杰抢着把刚才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说一遍,听得风宸和姬福惊心动魄。 卷一 (八)青梅竹马(2) 林静雅笑道:“你们别听林大哥胡说,事情没那么夸张,我碰巧有小鬼子害怕的东西,所以他们不敢跟我计较。小宸,爷爷、伯父和伯母的身体都好吗?还有你哥哥,他……他还好吧?” 风宸点点头,笑道:“爷爷他们都挺好……至于哥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林静雅闻言,大为紧张道:“你哥哥……他怎么啦?” 风宸撅起小嘴,说道:“静雅姐姐这么紧张他干什么?那个人才不会出事呢!他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连家都很少呆,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呢!” 听说风羽没事,林静雅一颗提着的心顿时放下来,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哥哥从小就与众不同!也许他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你难道没有问过他吗?” 风宸似乎很懊丧,赌气道:“你还不知道那个人的脾气?他如果不想说的事情,就算你撬开他的嘴巴,也休想得到半点东西——算了,不用管他!爸爸和妈妈在客厅等着你,咱们还是赶快进去吧!” 林静雅在风宸的陪同下,见过风青涵夫妇,又到“琴阁”拜访林啸天。得知风羽不在家,林静雅不免有些失望。风宸善解人意,离开“琴阁”后,拉住林静雅直奔“听风轩”。这是风羽的住处,四周绿树环合,门前一池碧波,淡淡风来,拂乱陌上柳浪,两株樱花摇曳在烟雨中,瓣瓣都是温馨的回忆。 小时候,林静雅和风羽经常在樱花树下玩耍,这里留下太多刻骨铭心的记忆。自从离开后,林静雅的梦中总有一座开满樱花的小院,月色融融,花落如雪。如今,她再一次踏进这座小院,柳浪如烟,樱花依旧,可是“听风轩”主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他吗?她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失落,朦胧的水雾渐渐溢满明媚的双瞳。 轩中的布置与当年无异,一张古色古香的伏羲琴横卧在案几上。架子上依旧摆满书籍,精美的瓷器和玉雕熠熠生辉。那盆兰花更见葳蕤,如绿云缭绕,满室生香。林静雅走过去,凑近兰花,闭上美目,如痴如醉。 风宸笑道:“静雅姐姐,你也喜欢这盆兰花?我都向哥哥央求过好几回,可他说什么都不肯给我。” “真的?”林静雅睁开眼睛,笑意如涟漪般荡上脸颊。这盆“莲瓣兰”是她去日本之前送给风羽的,风羽如此珍视,看来依然没有忘记她啊。 “我怎么会骗你?”风宸笑道:“哥哥对这盆兰花真是情有独钟呢!我发现过好几回,哥哥不开心时会对它自言自语,高兴时会弹琴给它听,喝醉酒会吻着兰花流眼泪……我想哥哥真是疯了。静雅姐姐,你说这株兰花是传说中的花妖吗?怎么可以把一个男人迷得这么神魂颠倒?” 林静雅忽然泪如雨下,她这时候什么也不想,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原来她的等待并不是镜花水月,那个梦中的男孩一直没有离她而去。 风宸见状,大惊道:“静雅姐姐,你怎么啦?” 林静雅拭去脸上的泪痕,笑道:“不用担心,我很好……也许是你讲的故事让人感动,我竟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小宸,这世间哪里有什么花妖?多半是你哥哥又发疯病而已!” 风宸半信半疑道:“这是真的?看来哥哥病得不轻呢!”她望一眼那盆兰花,笑道:“静雅姐姐,我知道哥哥以前很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我说说,把这盆兰花送给我?” “这个……恐怕不能!” “为什么?” 林静雅不知该怎么向风宸解释,把实情告诉她,显然很不合适。她想了想,笑道:“哥哥那么爱你,都不肯答应你的要求,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伤心呢?如果你真的喜欢兰花,姐姐改天送你一盆,好不好?” “那……好吧!”风宸有些失望,不过她性格活泼,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静雅姐姐,你快过来看看,哥哥都读些什么书?” 林静雅走过去,见书桌上摆放着几摞书,有《孙子兵法》、《武经》和《战略》等中国古老兵法,有《战争论》、《战争艺术》和《步兵战术》等西方军事著作,有《泰拳》、《唐手》、《花郎道》和中国擒拿等格斗技法,还有关于枪械理论和射击训练的教材……翻开看,里面圈圈点点,密密麻麻尽是随手写下的笔记。 卷一 (九)青梅竹马(3) 风宸的眼圈慢慢红起来,伤感道:“这些书很多都是表哥的,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都送给了哥哥……” 林静雅没有问,她知道季炎是风宸的表哥,而且在上海时已经听说季炎为国捐躯的消息,心里很难过。她以前见过季炎,那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两个人都静默下来,林静雅慢慢翻看那些书籍,发现上面涂抹的几乎都是风羽的笔迹。她对格斗和军事是外行,见风羽写得这么详细,感到很惊异:“小宸,你哥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军事和格斗的?” 风宸愕然道:“我也不知道……他这几年除了上学,经常泡军营,谁晓得在干什么?”说到这里,她忽然压低声音,说道:“静雅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岚城失陷的那个晚上,哥哥突然从外面回来,身上全是血,杀气腾腾的,还带着枪……我吓得要死,你说哥哥真的会杀人吗?” 林静雅闻言,心里也很震惊,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笑道:“杀人有什么可怕?只要杀的是坏人,是日本人,杀多少都没关系。”她稍顿一下,接着说道:“小宸,这件事以后千万不可再讲,若是让别人知道,说不定会给你哥哥惹来大麻烦,明白吗?” 风宸嗫嚅道:“我知道,只是心里很害怕……静雅姐姐,哥哥会有事吗?” 林静雅拍拍风宸的小脑袋,安慰道:“能有什么事?小丫头,别想那么多,你哥哥从小就很厉害,即便有事他也会解决好的。你只须把书读好,赶快长大,然后找个如意郎君嫁掉。至于你哥哥,还用不到你操心。” 风宸狡黠地笑道:“ 静雅姐姐这么说,是不是想替哥哥操心?还说让我找个如意郎君嫁掉,原来是自己想男人……哈哈,我一定要告诉哥哥!”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林静雅又羞又急,跳起来去追风宸,没想到刚跑出屋子,就结结实实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阿羽……” “小雅……” 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林静雅仿佛置身云端,耳边的声音和眼前的景物霎时飘渺起来。天啊,竟然是风羽,他就在自己面前,她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这一刻,泪雾悄然模糊双眼。真的不能够忘记他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朝思暮想,他也是这般思念她的吗? 林静雅望着风羽,他的面容依旧清秀,宛如秋叶落尽的蓝色天空,清澈而忧郁。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神秘冰冷,仿佛刀锋般凌厉。 旁边的风宸忽然笑出声,林静雅这才发现她和风羽这种姿势很暧昧,急忙挣脱风羽的手,嗔道:“阿羽,你鬼鬼祟祟想干什么?连招呼也不打,就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吓坏人家怎么办?” 风羽揉揉鼻子,无奈道:“我知道,下次一定记住先敲门,等你允许后再进来!” 林静雅笑道:“这还差不多,孺子可教也——”话没说完,突然想到这里是风羽的地盘,她这么霸道到底是“喧宾夺主”,还是“鸠占鹊巢”?不禁大为尴尬,两朵红云霎时飞上脸颊。 风宸可没打算放过林静雅,大声笑道:“静雅姐姐,你好不知羞哦!还未拜堂,就想做‘听风轩’的女主人……” “小宸,不要胡说!”风羽见林静雅脸色通红,赶紧喝止风宸,他们都已经长大,不是小时候的光景,怎么可以再开这种玩笑? 风宸大为不满,生气道:“坏哥哥,除了会凶我,你还会干什么?看到静雅姐姐就像老鼠见到猫似的,算什么男人?从今以后,再也不要理我!”说完,也不顾林静雅的呼唤,“噔噔”地跑出“听风轩”。 林静雅回过头,嗔怪道:“小宸只是开个玩笑,我还没急呢,你一个大男人急什么?莫非心里有鬼?告诉我,是哪家王府的格格?” 风羽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架上,笑道:“没有的事,不要瞎猜……小雅,这几年你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老老实实说,真的很不好!”林静雅看到风羽惊愕的眼神,叹口气,向他讲起别后的生活。说到动情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风羽很认真地听着,却绝不插话,只是在林静雅流泪的时候,悄悄递上一方手帕。那温柔的眼神和轻柔的动作,让林静雅恍惚回到当初樱花树下的梦境。那时她不小心划破手,风羽替她包扎,也是这样的眼神啊。 一阵风吹过,樱花簌簌飘落,有几朵掠过绿窗,轻轻落在林静雅的身上。她用纤指轻轻拈起一瓣樱花,幽怨道:“阿羽,几年不见,你真是变了很多!” “是吗?我都没有感觉到呢!”风羽为她掸去身上的花瓣,笑道:“或许是长大的缘故吧,就像这樱花,再也不是我们童年看到的色彩。” 卷一 (十)青梅竹马(4) 林静雅倔强道:“不,无论我走多远,走多久,这座小院,这座小院里的樱花树,还有那个陪我在樱花树下做梦的男孩一直都在我心里!” 风羽凝视着静雅倾城的容颜,眸子里掠过浓浓的感动,他转过头,目光落到那株兰花上,良久无语。 林静雅伸出纤白如玉的小手,轻轻摩挲着风羽长满硬茧的手掌,心痛道:“阿羽,这几年你一定吃过很多苦,瞧瞧你的手,竟然弄成这个样子!” 风羽轻轻把手抽回,掩饰道:“我是风家的少爷,能吃什么苦?除了读书练琴,终日无所事事,这样下去,真怕会把人生荒废呢!” “是吗?”林静雅冷声道:“一个经常出入军营、精通兵法和格斗的人竟会无所事事,一个在城破之夜杀得血透重衣的家伙竟会荒废人生,阿羽,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太无聊?” 风羽猛地转过身,目光紧紧盯在林静雅的脸上。林静雅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此刻的风羽,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而是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入她的心脏。 看到林静雅惊恐的神情,风羽身上的气势突然消弭于无形,脸上又绽开灿烂的笑容,“小雅,关于我的事,你好像知道的还不少?” 林静雅惊魂未定,见风羽神情恢复正常,也暗松一口气,以为自己刚才多半是神经过敏,笑道:“我知道得并不多,有些是小宸告诉我的,有些是我自己看到的……可是我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如果你真的不想讲,我也不介意!” 风羽望着摇曳的樱花树,目光忽而犹豫,忽而坚定,或湛蓝如晴空,或迷离如烟雨,良久才轻声道:“小雅,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温柔善良,如花解语,你的一生,应该活在童话中的仙境,不要沾染世间的血腥和罪恶……所以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因为那不是你想要的生活,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阿羽,你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个样……”林静雅还要强辩,却看到风宸风风火火闯进来,只好把下面的话咽回去。 “你们两个才见面就这样如胶似漆,还让不让人活?坦白说吧,如果你们还要‘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什么的,我赶紧走人,免得把我活活饿死!”风宸冲上来,一手一个,挽住风羽和林静雅的胳膊,笑道:“风少爷,林小姐,你们能不能暂停一会儿?难道谈情说爱也能当饭吃?” 风羽伸出手,爱怜地拧住风宸的鼻子,笑道:“小丫头就会胡说八道!” 风宸大怒,拨开风羽的手,叫道:“我警告你,再拧我的鼻子,我跟你急……你这个怕老婆的臭男人——” 风羽一怔,正想妹妹这话是从哪里说起,风宸又叫道:“静雅姐姐,让你男人把爪子拿开,别碰我!” 林静雅闻言,如法炮制,在风宸的琼鼻上轻轻拧一把,大笑道:“鬼丫头,看你再敢胡说——” 风宸惨叫两声,飞也似的逃出“听风轩”。 吃过饭,林杰上来提醒林静雅,天色已晚,希望能早些回去,免得老爷在家担心。林静雅不想离开风家,可又怕父亲着急,迟疑着没有吭声。 风青涵看出端倪,笑道:“雅儿,你刚回来,以后相聚的日子还很多,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现在外面很不太平,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小羽,你和高原一块儿陪雅儿回去,路上一定要当心!” 林静雅听说风羽送她回家,登时满心欢喜。 风羽答应一声,刚要招呼高原备车,风宸一下子跳起来,向风青涵撒娇道:“爸爸,我也要去送静雅姐姐——” 风青涵断然道:“不行!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雅儿回家我已经不放心,再加上你,岂不是胡闹吗?” 风宸泫然欲泣,叶氏很是心疼,忙把她拉到怀里,耐心地安慰她。风宸犹不甘心,争辩道:“静雅姐姐也是女人,可她什么都不怕,连日本人都敢打,凭什么你们非要我呆在家里?” 风羽闻言,惊讶地望着林静雅,眸子里溢满笑意。 高原开车,风羽和林静雅同乘一辆车,林杰等人坐另一辆车跟在后面。 车子驶出风家不久,风羽笑道:“小雅,刚才我没有听错吧?你真的揍过日本人?” 林静雅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慢慢说道:“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我所能做的也就是打日本人两个耳光,这又能怎么样?如果可以,我宁愿杀死他们,或者和他们同归于尽!” 高原赞道:“林小姐果真是奇女子,就凭这一腔血性,足令堂堂须眉汗颜无地。可惜中国有太多的软骨头,甘做日本人的走狗,数典忘祖,为虎作伥,这种混蛋才更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