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1章、冬雨 在黄河东流入海的大荒洼里,到了冬天,最常见的就是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这一年冬天,深冬腊月,大荒洼的沟沟汊汊里的水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就连土地也早已封冻。进了腊月,就下起了一场雪,这场雪时下时停,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六天。五六天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出过太阳。人们盼着这场雪快停下来,一天中午,雪终于停了。人们走出家门,用铁锨铲着各自门前厚厚的积雪。可是转眼间,就下起了小雨,渐渐地雨越下越大。 这场大雨和六月天的大雨一样,一连下了好几天。就是在这场让人非常吃惊的大雨中,英秋润的老婆生下了一个儿子。 孩子出生的时候,大雨已经下到了第五天。英秋润正在邻居英方明家拉呱。英方明的堂屋里盘着一个泥土炉子,炉膛里烧的是一些荆条。由于连阴天,那些本来很干燥的荆条也变得潮湿了。每当往炉堂里新放进去几块荆条时,炉子里就要冒出一阵浓烟。呛得坐在炕上做针线的女人一阵阵咳嗽。可是英方明两岁的儿子铁柱却很兴奋。他围在炉子边上,耸动着小鼻子嗅着从锅子里冒出的香气。 在英庄,英秋润和英方明是最说得上话来的朋友。论辈分,英秋润给英方明叫叔。但两个人年龄却只相差一岁,是英秋润比英方明大一岁。说他们俩说得上话,并不是说他们俩都爱说。他们俩一个爱说,一个不爱说。英方明喜欢说,英秋润喜欢听。也不是英方明喜欢多说话,是因为他知道的事儿比英秋润知道得多。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总得说点什么。而英秋润又很少说话,所以,英方明就说得多。英方明每五天要赶一次集。在周围的几个村庄中,只有英庄有一个集市,英庄大集是农历的一、六,也就是每月的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英方明在农闲时候就割荆条和蒲草,荆条用来编筐编篓,蒲草用来编草鞋。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钱。因为他常赶集,所以,就知道一些周围村庄里的事情,谁家遭了老缺绑票,谁家公公扒灰……,一些奇闻怪谈就成了英方明和英秋润的下酒菜。 大荒洼里到处都是荆条和芦苇,但英秋润却没有像英庄的大多数人那样去编筐编篓和编草鞋。他喜欢打猎。其实,在大荒洼,没有什么虎豹之类的凶猛大动物。多的是野兔、皮子、野鸭、大雁……,英秋润最喜欢打兔子。在农闲时他便扛着一杆土枪到荒洼中去打兔子。从英庄往东北走,不过四五里路,便进入了一片大荒洼。其实,英庄和周围的这些村庄,原来也是一片荒洼,这些村庄本来就是大荒洼的一部分。大荒洼是黄河从上游带来的泥沙长期沉积形成的退海之地。英庄和周围的这些村庄就是在这一片退海之地上。只不过由于他们引用黄河水浇灌土地,从上游带来的黄土和淤泥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能够种植庄稼了。而从这些村庄往东往北的那一片大荒洼却是一望无垠,长满的是芦苇、蒲草、红荆……。其间出没的动物和鸟类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种。对周围的村民来说,人们最喜欢的是兔子、野鸭和大雁。在英庄大集上有卖兔子的,但是,价钱却很便宜。因为,在这一带农闲时打兔子的人很多。在那个贫瘠的时代,猪肉才是人们心目中的美食。兔肉和狗肉这些后来人们口中的美食,在那个时候只是略胜于无而已。英秋润打了兔子从不到集上去卖。他都是剥了皮,然后兔肉分给左邻右舍。那些兔皮晒干后存起来,入冬前,就有县城皮货商来收购。卖一张兔子皮所得的钱有时甚至比平时卖一只兔子还要多。在整个大荒洼,英秋润的枪法是最好的,他打的兔子根本吃不了,吃不了他就拿来分给乡邻。给乡邻们送兔子肉的时候,英秋润很少亲自去送。所以,在傍晚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人们常常看到英秋润的老婆马菊花或者是他的女儿英小枝提着几只剥了皮的兔子,走在街上。 吃到兔子肉最多的是英方明家。英方明的两岁的儿子铁柱最喜欢吃兔子肉。 每当闲下来的时候,英秋润常常亲自提着几只兔子到英方明家串门。今天和往常一样,英秋润提着两只剥了皮的兔子走进英方明的家。英方明正在堂屋里用荆条编筐,他老婆卢秀芝正在炕上做针线。英方明刚要站起来,英秋润便说:“你接着干。”然后一抬眼,对正要从炕上下来的卢秀芝说:“婶子,你也别动,我三天两头的来窜门子,你还不做针线了?”英方明接着低下头去干活。 卢秀芝却问:“小枝她娘快生了吧?” 英秋润说:“五婶说还得五六天哩。” 英秋润说的五婶,是英庄族长英方儒的老婆张氏,她是一个接生婆。英方儒虽然和英方明是平辈,可是,英方明出生的时候,就是张氏接生的。 卢秀芝说:“那你还不在家里伺候着?还到处乱跑?” 英秋润说:“不是还有五六天吗?五婶说还有几天,就一准还有几天。” 卢秀芝就继续做起了针线活。 英秋润便和英方明唠嗑。英秋润和英方明在一起的时候,英方明便会滔滔不绝地说起从集上听来的瞎话。英方明手中一边干着活,嘴里却没有闲着。英秋润自己去取来菜板和菜刀,一边听英方明说瞎话,一边拾掇兔子肉。切好、洗净后,便放到锅子里,添好水,放上大料。然后洗了手,坐在炉子边。 等一阵阵兔肉香飘出来的时候,英方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拿出了一瓶枣木杠子酒。又从锅台角上拿过一个细长的白瓷酒壶,将酒倒进壶中。又倒了一盅酒,将那盅酒放在土炉子的一角。拿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了,然后用火柴慢慢地去凑近酒盅里的酒。很快地,那酒被点着了。等酒盅里的火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把火柴棍慢慢地放在了酒盅里。他又用手捏着酒壶上端的细颈,用酒盅里的火去燎酒壶的底部。他一边燎酒,一边与英秋润拉呱。 不一会儿,就从酒壶的那个喇叭口冒出阵阵酒香。这时,锅中的兔肉也炖好了。英秋润掀开锅盖,先用筷子捞出一根兔腿放到铁柱的碗里。铁柱立刻蹲下来,试着用手去拿那根兔腿。他的手刚一接触到兔腿,就烫得猛地抽回来。卢秀芝坐在炕上干着针线活,可眼睛此时已经在注意着铁柱,她说:“看你这个急嘴子货,凉一凉再吃!” 英方明先给英秋润倒一盅,又给自己倒一盅。两个人端起来,“吱留”一声,喝了下去。 枣木杠子酒是黄河入海口的特产,是用红枣和高粱发酵酿制而成的。在黄河口,这种酒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闷倒驴”。一口酒喝进去,就像一条火蛇从咽喉一直爬进胃里。外地人初到黄河口,不知道这种酒的厉害。等喝过以后,没有一个不服气的。所以,在大荒洼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先喝枣木杠,再吹大酒量”。 英秋润和英方明的酒量都不是很大,两个人每次只喝半斤,从不多喝。 两个人刚刚喝了几盅,忽然,就听见外面传来“噗嗒、噗嗒”的脚步声。英方明起身敞开屋门,就看见英秋润六岁的女儿小枝头上顶着一块油布,正急慌慌地走进来。她的鞋上沾满了泥巴,走起路来脚踩在积水的院子里,发出“噗嗒、噗嗒”的声音。 英秋润一抬头,愣了一下。 小枝人还没进屋,就着急地喊:“爹——哎——,俺娘生了。” 英秋润把手中的酒盅放在小桌上,站起来就往外奔。英方明想给他拿蓑衣,英秋润早已奔出了门外。卢秀芝急忙从炕上下来,接过蓑衣跟出去。 英秋润喝了几盅酒,头上本来已经冒汗了,一下子跑进雨中。冰冷的雨水打在头上和身上,他打了一个激灵。就在他跑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忽然一下子滑到了,他从泥水里爬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从他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在腊月天里下过雨,这场大雨真是很奇怪。刚才在英方明家,两个人一边喝着酒,还一边说过这件事。这时,他想,老婆生的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都叫“冬雨”。 英冬雨懂事以后,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名字和小伙伴们的名字很不一样。在英庄,穷人们的孩子为了好养,都会起一个贱名字。男孩子叫狗娃、铁蛋什么的,女孩总是什么花、草、枝之类的。英冬雨觉得自己的名字有点很另类了。英冬雨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当然,他和他的父亲,以及英庄的乡亲们都没有想到,“英冬雨”这三个字日后会成为大荒洼乃至整个黄河口一带的一个传说,一个神话。 在后来的传说中,英冬雨出生后,随着他的第一声啼哭,那场下了四天多的大雨立刻就住了,并且立刻就雨过天晴了。连下雪带下雨十多天一直没有露面的太阳,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可英秋润和英方明都记得,英冬雨是晌午前出生的,因为那时他们俩正在喝酒,还没有吃午饭呢。而那场雨是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停下来的。可是没人相信他们的话,渐渐地,他们也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 卷一 第2章、小学堂 英冬雨从小就喜欢跟着他爹到大荒洼里去打兔子。他跟在他爹的身后,看见远处一只兔子从草窝里跑出来,他就急忙喊“爹——,兔子。”可是,他从来没有能够把“兔子”喊出来。往往就在他喊“爹”的时候,英秋润的枪就响了。前边的兔子就会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冬雨在这个时候就会很羡慕地看着他爹手中的那杆枪。他伸出手去摸一摸,他多想自己也能像父亲那样,在兔子刚刚跳起的时候,打一枪啊! 可是,英秋润从来不让冬雨去开枪。冬雨多次恳求打一枪试试,英秋润坚决不答应。他想让冬雨念书。他想让冬雨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在冬雨八岁的时候,英秋润把他送进了英庄的小学堂。英庄的小学堂设在英庄的祠堂内。 英庄的祠堂在英庄的丁字街口。 英庄有一条半大街,一条是贯穿全村的东西大街,还有半条南北街。那半条南北街,北起东西大街,往南直通村外。这一条半大街就形成了一个丁字街口。英庄的东西大街通往村外的路,分别叫做东马道和西马道。从南北街出村通往九水河桥的那条路,是英庄人和九水河北岸十几个村庄的人走出大荒洼的唯一通道,从这儿往南走八十多里路,就是乐北县城。所以,人们把这条路叫做南官道。 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在相交点上形成的这个丁字街口,自然就成为了英庄大荒洼的交通枢纽,也是英庄乃至整个大荒洼最繁华的地方。 族长英方儒不仅把小学堂设立在英庄的祠堂内,他还为英庄的孩子们请来了在大荒洼最有名的一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叫马文章,是大荒洼很有名气的七才子。 马文章是九水河南岸马家庄人,他和他的堂叔兄弟马文采在同一年考中了秀才,轰动了整个黄河口。在堂叔兄弟排行中,马文章排行第七,马文采排行第八。于是乎,在黄河口一带人们便称呼马文章为“七才子”,称呼马文采“八才子”。正当兄弟两人雄心勃勃想大展宏图继续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慈禧太后却突然下诏从光绪三十二年开始,取消科举考试。他们虽然没有能够再往上考举人、进士什么的,可在黄河口一带,人们都说,如果不是慈禧老太后废除了科举考试,他们兄弟肯定会考中状元、榜眼的。虽然,随着清王朝的覆灭,连他们的秀才身份也没有了。但在乡亲们的眼里,他们仍然是被人交口称赞的“七才子”、“八才子”。 “七才子”马文章和别的教书先生不一样。第一天,他没有教孩子们念《三字经》,也没有念《百家姓》,更没有念《千字文》。当时人们公认的这三个启蒙教材他都没有用。他对他的学生们说,一个人,先要了解自己的家族的历史,要知道与自己相关的人和事,然后才能学知识。他对孩子们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村子南面的那条小河为什么叫九水河吗?” 孩子们当然都摇头,他们从小就知道那条小河叫九水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瞪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的先生。 马文章告诉孩子们,九水河,说是小河,其实也就是一条深沟。沟的上面最宽的地方也不过百米左右,最窄的地方只有十几米。在黄河入海口的大荒洼里,这样的深沟,随处可见。可是,你们英庄人在搬来这儿建村的时候,却把这条深沟叫做九水河。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最早迁来大荒洼的英庄人是楚汉时期有名的九江王英布的后代。 说到这儿,他又不得不停下来,给孩子们讲起了九江王英布的故事。孩子们一听九江王英布那么厉害,都很喜欢,听得入了迷。 马文章又从遥远的汉朝回到了现在,他说:“英庄真正的有历史可考是从明朝开始。你们英庄在明朝戊申科出过一个解元,叫英怀孟。”说到这儿,他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摊开,看了看,说:“他万历三十八年为英庄刚刚建成的祠堂撰写的《英氏先祠记》中说:‘始祖由洪洞徙居乐安城北八十里肇自永乐四年越数百载始构堂而奠焉。’“ 他最后的这句话,孩子们听不懂,马文章解释说:“就是说,你们英庄人是在明朝永乐四年从山西洪洞县迁到大荒洼来的。你们明明是从山西洪洞县来的,怎么说是英布的后代呢?” 接着,他又不得不给孩子们讲移民的事。他告诉孩子们,元朝末年,中原和北方一带是元军与起义军激烈争夺之地。今天起义军打过来,明天元军打过去,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十几年。结果是这一带的老百姓非死即逃,人口骤降,不利于农业生产的发展。于是明太祖朱元璋在登基伊始,便下旨往中原和北方一带移民。由于当时老百姓不愿意背井离乡当移民,朝廷便欺骗老百姓说除山西洪洞县外,其它各地每家只允许留下一名青年男丁,其余男丁都必须外迁。因此,附近州县的老百姓便纷纷逃往洪洞县躲避移民。可是,朝廷很快兵围洪洞县,按户口查实,除洪洞原籍人口外,其余全部移民。最后,他说,其实,我们这几十个村子的人都是从洪洞县迁来的。但是,我们的祖籍大都不是山西洪洞县的。九江王英布投靠汉高祖刘邦并帮助刘邦打下天下后,被刘邦封为淮南王。后来,刘邦猜忌异姓王,先后以谋反罪名诛杀了楚王韩信、梁王彭越。英布被迫反汉。战败后被夷灭三族。有一些英氏后人潜逃他乡,隐姓埋名。至汉代结束后,才敢恢复英姓。你们的老祖宗英布,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当然,老祖宗再厉害,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只有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像你们的老祖宗那样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 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又说到九水河:你们英庄人,为了纪念自己的这位赫赫有名的老祖宗,就把这条本来没有名字的深沟叫了九水河。在大荒洼的几十个村庄里,人们都习惯跟着英庄人把这条深沟叫做九水河。可在民国的地图上却没有这个名字。” 一个上午,他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有一个故事,孩子们都听得很认真。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孩子们还仨一拨俩一伙地热烈讨论。 吃午饭的时候,英秋润问冬雨,先生都教了什么。冬雨一边吃着饭,一边绘声绘色地给他爹娘说了一番。他娘马菊花说:“这个先生,咋不教孩子念《三字经》呢?” 英秋润说:“人家是有名的七才子,先给孩子们讲讲这些,有好处。”到底有啥好处,他也说不明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下午就该教孩子们念书了。” 下午,马文章依然没有教孩子么念书。他把孩子们领到祠堂外边,指着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问:“你们看一看,这两个石狮子一样不一样?” 孩子们不用看就知道不一样,因为他们从小就在这两个石狮子上趴着玩。 马文章告诉孩子们,大门左边的这头狮子,右爪下踩着一个石球,是雄狮。右边的那头狮子,左爪下伏着一只小狮子,是雌狮。 然后他指着大门上面的横匾,告诉孩子们,横匾上的四个大字是“英氏先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孩子们读。等都会读了,他又教孩子们去读门框和门心的对联。右边门框上是上联,写的是“由洪洞而迁子孙多睿智贤孝”。左边门框上是下联,写的是“自永乐以来基业广懋盛恢宏”。门心上也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蒸尝享万古”,下联是“昭穆序千秋”。 他把这两副对联的意思讲给孩子们听,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们认读。等孩子们都记住了,他领孩子们走进祠堂的天井,祠堂院内,迎大门是影壁墙。影壁墙上画的是松鹤延年,两侧还有一副对联“绕院松柏青碧翠,深进享堂琥珀光”。院内有九棵松树。北面三间大厅,在上面有一个横匾,写着两个大字“享堂”。门口有一副对联“祖德宗功流芳远,子承孙继世泽长”。等孩子们都把这些字认识了,天也就快黑了。他今天的课也就结束了。 卷一 第3章、少女芦花 在小学堂里读书的孩子一共有十五个。其中十四个男孩子,都是英庄人。只有一个女孩子,不是英庄人。这个女孩子叫李芦花。她是三里庄的人。三里庄在英庄的东边,离英庄只有三里路。 李芦花的爹叫李有财,别看他起了一个很俗气的名字,但他却是个大能人,很有经营头脑。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无棣县城的酒坊里做工。那家酒坊生产的就是热销整个黄河口地区的枣木杠子酒。李有财做了几年工以后,就辞工不做,卷起铺盖回了家。回到大荒洼以后,他就在家里自己酿酒。然后拿到英庄大集上去卖。渐渐地,他做的酒就打出了名堂。后来他干脆在英庄的东西大街上租了房子,把他的酒坊搬到了英庄。他的生意也就越做越红火了。英冬雨出生的那天,英秋润和英方明喝的就是李家酒坊的酒。 李有财不但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他的思想也比较新潮。他在无棣县城做工的时候,曾随东家往省城送酒。在省城,他曾看到洋学堂里竟然有女孩子上学。当时他很吃惊,可东家告诉他,不久的将来,女孩子都会和男孩子一样,可以进学堂念书的。那时候,他曾经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自己将来有个女儿,就让她和男孩子一样进学堂念书。当英庄办起小学堂的时候,他就找到英庄的族长英方儒,把他的女儿芦花送进了学堂。 刚刚七岁的芦花,长得明目皓齿,简直是一个美人胚子。再加上她爹开着酒坊,家底殷实,衣服也就穿得很光鲜。更何况在整个学堂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在一群整天抹鼻涕的脏兮兮的男孩子中间,她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了。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不仅得到了那些男孩子的另眼相看,也引起了教书先生马文章的注意。马文章自然认得芦花的爹李有财。李有财虽然长得不算丑,但是,的确算不上漂亮。马文章是出名的七才子,他不仅会写八股文,他也很会欣赏女人。从芦花的身上他完全可以想象出芦花的母亲会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当然,他更知道,他肯定有机会认识那个美丽的女人。 马家庄与英庄相隔有十几里路,马文章到英庄教书,都是早上来,傍晚走。中午在英庄吃一顿午饭。这一顿午饭就由这十五个学生家轮流派饭。按照族长英方儒安排的顺序,李有财家是最后一个。也就是说第十五天的中午要到李有财家去吃饭。马文章就觉得日子过得有点慢,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期待。同时他还有点担心,担心什么呢?他怕那个女人的长相辜负了他的想象和期盼。这样一来,他就对即将到来的那个日子,是既盼又怕了。 终于到了第十五天,李有财早早地来到了英庄祠堂,并且还约上了族长英方儒。因为这是第一次请先生吃饭,李有财是个很讲场面的人。他们三人,当然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孩子芦花,一起往三里庄走去。 一路上,马文章既兴奋,又有点不太满意。因为有李有财和英方儒在场,他不但不能跟他想象中的美人多说话,就连多看一眼恐怕都不合适了。 短短的三里路,三个人说着话很快就走完了。 到了李有财的家里,李有财的老婆赵兰秀早就弄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那一桌子菜也不都是赵兰秀一个人弄的。有几道大菜是李有财让英庄的枣园酒馆做好送过来的。本来,李有财想请马文章和英方儒一块在枣园酒馆吃饭。可英方儒说,那样不太合适。如果李有财开了这个头,下一轮其他家里咋办呢?那十五个孩子的家中,能在枣园酒馆请得起客的,也就只有英方儒和李有财两家。 马文章对那桌酒菜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赵兰秀。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比他想象中还美丽的女人叫赵兰秀。 按照黄河口当地风俗,女人是不能上台面的。所以,赵兰秀在把酒菜都准备好之后,就领着芦花到厨房里去了。她在厨房里给女儿留下了好吃的饭菜。 吃饭喝酒的过程中,马文章就有点神不守舍。不过这倒没有引起英方儒和李有财的怀疑。他们反而认为文人就是这样,说话、做事都是拘谨的,放不开。 马文章盼着第二次来吃饭的时候,就只有他和赵兰秀母女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如愿。虽然,李有财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请来英方儒作陪。但是,每当轮到他家派饭的时候,他依然还是早早地来到祠堂等候。等下了课,他陪着马文章一起回家吃饭。这是表示对先生的敬重,马文章自然不能说什么。 其实,马文章的心里一直就在矛盾着,他既盼着能够与赵兰秀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怕有那样的机会。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做下丢人的事情。那他“七才子”的名声可就毁了。 后来,还就真的有了他单独与赵兰秀在一起的机会。其实这么说还不准确,准确的说是他和赵兰秀、李芦花三人在一起的机会。在马文章的眼里,芦花这样的小孩子不懂事,他说点过头的话她也听不出来,所以,芦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个机会是李有财出门做生意的时候。李有财很少出远门。但是有时候为了联络客户,也会出去联络。这就需要一个巧合,那就是正好轮到李有财家派饭的时候,李有财又恰好出远门。当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总共才遇到了三次。 可偏偏七才子马文章有贼心没贼胆,更可笑的是他做事也和他写八股文一样,讲究一个起承转合,所以,在英庄学堂教了一年多书,他和赵兰秀的事却几乎没有一点进展。也不是一点进展也没有,至少,现在他和赵兰秀能比较随便的说上几句话了。说几乎没有进展,是说按照马文章写八股文的起承转合来说,还停留在“起”的阶段。 卷一 第4章、先生的秘密 马文章让学生念书,他自己也拿起一本书,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念着。 英冬雨念了一会儿,就觉得头脑昏沉沉的。他双手捧着书,嘴里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嘟嘟哝哝地念着。但是,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却一直在打架。可他不敢打瞌睡,他怕马文章的戒尺。以前他曾经因为上课打瞌睡,被马文章用戒尺把手心打得肿了起来。回家还不敢让大人看见。为了把瞌睡虫赶走,他便用眼睛四处踅摸,想寻一点能引起自己兴趣的事情。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窗外有麻雀的叫声。他的座位离窗户很远,按说,在老师和同学们的读书声中,他是不可能听到窗外麻雀的叫声的。可他明明是听见了。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自己的耳朵怎么能够透过那些嘈杂的声音,听到来自窗外那颗老槐树上的并不响亮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呢? 听到麻雀的叫声,他的困意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想,如果手中有父亲那样的一杆枪,站在树下,冲着树上,瞄一瞄准,“啪”地一声,就会打下好几只麻雀来。一想到枪,他立刻来了精神。他仿佛看见自己跟父亲一样,把那杆土枪横担在脖子后面的两肩上,大踏步地走在野草丛生的荒洼里。突然,一只兔子被自己的脚步声惊起,从草丛中跳起来,迅捷地向远处跑去。他顺过枪,瞄了一瞄,打了一枪。那只兔子一头栽倒。他赶紧跑过去,拾起那只兔子。可那只兔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后腿蜷起,来了一个兔子蹬鹰,后腿蹬到了自己的脸上。他疼得一闭眼,他感到自己的耳朵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奇怪,明明兔子的那一蹬,蹬在了脸上,咋又耳朵疼上了呢?耳朵疼就是耳朵疼,脸咋被扯得歪向了一边呢?他睁开眼,看见前面的同学都回过头来,他们咋不读书了呢?他们咋比自己矮半截呢?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坐在教室里,马文章正用手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扯得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同学们早就停止了读书,都扭过脸来看着他。并且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满足的笑意。单调枯燥的读书生活,大家读书读的头昏脑涨,每当老师惩罚一个同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会借机停下来,欣赏一下这唯一能带来一点乐趣的节目。可是,这节目往往是很短暂的,当马文章见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就会很严厉地吼一声“念书”!大家这才不得不很遗憾地扭过头去,少心没肺地读起书来。 这一次,马文章没有像往常对其他同学大吼一声“念书“。更没有训斥英冬雨。大概是怕训斥英冬雨会影响到其他同学念书,他松开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英冬雨,然后说:“你就站着念吧!” 马文章又回到了前边,坐到了太师椅里。铁柱用竖起来的书本挡住自己,扭过头冲冬雨做了一个鬼脸。冬雨看见了铁柱在冲自己做鬼脸,可他拿眼角瞟了一下马文章,马文章正拿眼睛瞅着他。他只是撇了一撇嘴角,没敢还给铁柱一个鬼脸。 冬雨拿着书,站在那儿,可他实在是读不进去。于是他便低着头拿眼睛向处踅摸。忽然,他发现芦花也拿眼睛看自己。当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芦花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开了。可就是在这一瞬间,冬雨觉得芦花看自己的目光和其他同学是不一样的。不仅和胖娃、狗蛋他们不一样,和铁柱的目光也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的脸肯定是红了,因为他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老师的惩罚,同学们的幸灾乐祸,他都无动于衷。即便是他最好的伙伴铁柱那善意的鬼脸,也没有打动他。反而是这个几乎从来不和自己说话的小芦花,看了自己一眼,自己就觉得脸上发烧了。刚才自己站在那儿,还挺直了腰杆,像跟谁斗气似的。仿佛他站在那儿不是接受惩罚,而是一个英雄在那儿和敌人战斗。可现在,那一股子神气都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在那儿站着,很丢人。他很希望马文章能够让自己坐下。他的目光便一次次地投向马文章。 马文章没让英冬雨坐下,他坐在那儿根本就没有看英冬雨。可英冬雨忽然发现,他的老师马文章也和自己一样,读书的时候心不在焉。他发现马文章虽然手里拿着书,嘴里也在嘟嘟囔囔地念着,可他的眼睛却并不在书本上。英冬雨发现,马文章的目光老是看向别处,像冬天雪地里觅食的兔子。英冬雨的目光顺着马文章的目光看过去,那个目的地竟然是李芦花。 开始的时候,冬雨还替芦花担心,他想可能是芦花看自己的时候,被马文章发现了。他真的怕马文章会惩罚芦花。他担忧地偷偷地瞄着马文章,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和害怕是多余的。因为,他发现马文章看芦花的目光与看自己的目光不一样,也与看胖娃、铁柱、狗蛋他们的目光不一样,与看这十四个男学生的目光都不一样。马文章看芦花的目光一点也不严厉,那目光柔柔的,像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抚摸着芦花的脸。有时候,那目光又躲躲闪闪的。这就更让冬雨不解。在冬雨和同学们的眼里,马文章就是这间屋子里的皇帝,他主宰着这里的一切。他害怕啥呢?他应该啥也不怕。可是,他的目光咋也躲躲闪闪呢?虽然这一切冬雨都想不明白,但是以后他却发现马文章经常在同学们念书的时候,用温暖而又躲闪的目光看芦花。他觉得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马文章的。他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从那天以后,上课的时候,冬雨再也没有打过瞌睡。每当马文章讲完课,让大家自己念书的时候,冬雨就把这个秘密拿出来,也就是偷偷地观察马文章。不但观察马文章,他也观察芦花。紧接着,他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每当同学们大声念书的时候,马文章就不摇头晃脑地念书了,而是用专注、温柔的目光看芦花。每当同学们的读书声低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吃一惊的样子,收回目光,严厉地看着大家,严厉地说:“念书!“而当芦花抬起头向前看的时候,马文章的目光一下子不再专注而温柔,而是躲躲闪闪的。与那天芦花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碰的时候一样,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跳开了。 卷一 第5章、一个机会 自从英冬雨发现了马文章的这个秘密以后,他的心里忽然就对马文章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这种情绪来的有点莫名其妙。英冬雨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对马文章很反感了。以前他也曾被马文章罚过站,也曾挨过马文章的戒尺打手心。可那时候他从心里并没有对马文章反感。可当他发现马文章的眼睛总是偷偷地注视芦花后,他就留心了。他不知道,自己为啥会对马文章看芦花这件事这么关心。开始,他发现马文章只在同学们读书的时候,偷偷地看芦花。后来,他发现马文章即便是讲着课,也常常情不自禁地拿眼睛瞟向芦花。于是,冬雨在上课的时候就更加听不进去了。以前上课他也常常走神,那时候走神是常常在脑子里把自己想象成父亲那样的猎手。满脑子里是大荒洼和荒洼里的野兔、野鸡、野鸭。可现在走神,却因为他老是偷偷地观察马文章。马文章不知道在他眼里这些毫不懂事的小孩子会窥破他的秘密。所以,他常常毫无顾忌地去仔细欣赏芦花的美。其实,他欣赏的不是芦花的美,而是透过芦花在欣赏芦花的娘赵兰秀。马文章虽然饱读诗书,但他和其他人一样难以免俗,当他发现了赵兰秀的美貌之后,他的心里就一直挂念着。虽然他也矛盾,但是他却常常幻想着能够与赵兰秀单独在一起说说话,甚至是亲近亲近。越是得不到,心里越是放不下。有时候他也骂自己,骂自己的圣贤书是白读了。可骂归骂,心里就是放不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就在马文章来到英庄教书快满两年的时候,马文章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这一天下午,孩子们还没有到齐。马文章正坐在太师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学生来齐以后好开始讲课。芦花来了。她一出现在房门口,立刻有两个人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这两个人,一个是教书先生马文章,另一个是比芦花只大一岁的小男孩英冬雨。当时,马文章虽然在念书,可他用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看着门口。因为,虽然来了一些孩子,但是芦花还没有来。当芦花刚一走到门口,马文章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英冬雨根本就无心看书,他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马文章。当他发现马文章的目光向门口射去的时候,他的目光立刻跟了过去。他的目光随着芦花的脚步向前走。就在这时候,一个令英冬雨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英冬雨吃惊地发现,芦花走进房门以后,没有像以前那样走向她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到了马文章的面前。同学们虽然在有心或无心地读着书,英冬雨却在那些嘈杂的读书声中,清清楚楚地听见芦花对马文章说:“老师,俺娘说家里有点活儿,想请您去帮一下忙。” 英冬雨看见马文章好像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喜。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冲芦花点了一下头。因为他也来不及说什么,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芦花已经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马文章脸上露出的惊喜的表情芦花并没有看见,而马文章其实是在冲着芦花的背影点了一下头。 芦花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英冬雨虽然不懂得芦花这句话里到底有什么能够让马文章惊喜的内容,可他一看到马文章高兴,心里就不高兴。他在心里竟然对芦花也生了气。 马文章把手中的书放在了桌子上,烦躁不安地坐在那把太师椅里,不时地扭动一下身子,好像那把宽大的太师椅盛不下他那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身子似的。随后,每一个晚来的学生他都会狠狠地盯一眼,好像那学生跟他有仇一样。等学生到齐以后,他让学生背诵上午刚刚学过的一段《论语》,并说待会儿要检查,谁不能背熟就要打手心。布置好作业,他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卷一 第6章、孩子王 现在正是麦收时节,没有人在祠堂门外闲玩。这个时候,马文章是不会到外面去找人聊天的。因为大家都忙着,没人陪他闲拉呱。前几天,他都是在布置好学生背书以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在那棵老槐树下凉快。偶尔也会在那些松树的树荫里走来走去,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过一会儿他就会到西厢房里巡视一遍。有时候他也会悄悄地出现在窗户跟前,从窗外往里窥视,发现谁在那儿调皮捣蛋,他就会用戒尺打手心。铁柱就坐在窗户底下。他常常偷偷地一抬头,就会看见马文章正严厉地盯着自己。 大家老老实实地大声地读着书。铁柱偷偷地用眼角往窗户那儿瞟了一下,没有马文章的影子。渐渐地,他的胆子大了起来,终于他抬起头,往窗户外面看了看,还是没有人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今天有点反常。因为在以前,马文章会隔一段时间就出现窗口或者是门口。可今天这段时间太长了。屋子里念书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终于一个一个的都停止了念书。大家的眼睛都偷偷地瞄向门口或者是窗口。可是,没有先生的影子。渐渐地有了说话声和嗤嗤的偷笑声,那些声音都是压抑着的。 狗蛋怂恿着铁柱站起来往外面看看。铁柱不敢。狗蛋沉不住气了,他站起身来,往外面看了一下。大家都拿眼睛瞅着他。狗蛋看了一会儿,干脆下了自己的位子,走到窗前,往外仔细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回过头,一下子蹦了一个高。 狗蛋的这一个动作好像是一个行动的命令,大家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大家唧唧喳喳地说起了话,更有几个孩子干脆下了位子,大闹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个孩子已经不满足于在屋子里玩闹了。他们很快就跑到了院子里。 英冬雨和铁柱、狗蛋一起,先是在松树的树荫下玩。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他们几个来到北面大厅的门口。大厅的门锁着。他们只能隔着门缝往里看。别看他们天天来祠堂上学。可是,大厅里面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平时马文章从来不让他们靠近整天挂着一把大铁锁的大厅。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们看到大厅里面有一个神龛,供着祖宗牌位。在神龛前面有一张漆黑油亮的大方桌,上面放着两个黑漆木盒子。他们觉得很新奇。终于,他们耐不住好奇心,从窗户里爬进去。 那两个木盒子上没有锁。冬雨轻轻地打开木盒子看了看。两个盒子里各有一本线装的册子。那些字冬雨是认得的。一个盒子里是《英氏族谱》,另一个盒子里是《英氏世系表》。 冬雨他们对这两件东西都不感兴趣。他们甚至有点失望。原本觉得里面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没想到只是两本厚厚的册子。 他们往两面的山墙上看了看,墙上挂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匾。他们觉得更没有意思,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些匾是英庄历史上取得功名的人获赠的匾额。即使知道,他们也不感兴趣。 他们又从窗户爬出来。这时,他们看见其他几个同学正在大厅的东窗户下,围着那棵老槐树。 冬雨曾经听他爹英秋润和铁柱他爹英方明在一起拉呱时,说起过这棵老槐树。 这棵老槐树是他们的祖上在明朝时候从洪洞县移民来这儿的时候,在自己的屋前种上的。在英庄,无论老人还是孩子,都知道这样几句歌谣:“问咱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后来,人们就在这棵老槐树这儿建起了祠堂。 这棵老槐树已经生长了几百年,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树心竟然是空的。更奇怪的是这棵老槐树虽然只有厚厚的树皮支撑着,可照样是枝繁叶茂。树身一米多高处有一个洞,足可以钻进一个人去。人们就是从这个洞才知道树心是空的。关于这个洞,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在老槐树的底下有一条大长虫。马文章曾经给英冬雨他们说过,长虫是大荒洼的方言,在书本上叫做“蛇”。那是他给同学们讲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的时候说的。可英冬雨他们还是喜欢“长虫”这个名字。他们觉得这个名字最形象了,长虫,就是一条长长的虫子。比书本上的那个名字好多了。他们简直觉得他们大荒洼的老祖宗太厉害了。比书本上的那个柳宗元聪明多了。他们以为“蛇“这个名字就是柳宗元给起的。 传说中,那条长虫渴了的时候,会出来喝水。长虫从树洞里钻出来,沿着南北街爬到九水河里去喝水。头到了九水河边,尾巴还在树洞里。老人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赌咒说谁谁谁曾经亲眼见过。不过,他们说的那些亲眼看到大长虫的人都是一些早已作古的人。可他们说起来,却一个个都是亲耳听自己的爹娘或者是爷爷奶奶说过。这个传说就这样一辈一辈地传下来。 冬雨和铁柱、狗蛋走过去,几个同学正在怂恿着胖娃钻那个树洞。胖娃的学名叫英志远。他的乳名本来也不叫胖娃。他爷爷是族长,家里开着一座油坊。家里很富有,生活也就很富足。他从小就比较胖,他娘抱着他在街道上玩耍时,街坊们就叫他胖娃。他爹英全安和他娘马素花也觉得胖娃这个名字好听,更主要的是,每当别人叫他的孩子“胖娃”时,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自豪感。的确,在英庄,族长英方儒家的家境是最好的,即便是整个大荒洼,也是数一数二的。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个名字,他们也给自己孩子叫“胖娃”。渐渐地,胖娃原来的乳名反而被人们忘记了。 胖娃从小胆子就大,力气也大。再加上他的家庭背景,他在村里自然就成了孩子王。在学堂里这十四个男孩子中,只有英冬雨可以和他分庭抗礼。可这会儿他却说什么也不敢往那个树洞里钻。几个胆子稍大一点的同学就嘲笑他,说他平时吹嘘自己胆子大,原来是个假大胆。其实是个胆小鬼。 胖娃急得脸红脖子粗,急赤白咧的争辩着。冬雨走过去,探头往里面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同学们一见冬雨探头往里看,就纷纷问他敢不敢钻进去看看。冬雨没说什么。这时,狗蛋说:“如果谁敢钻进去,我们就奉他为大王,不论什么事,我们都听他的。“ 孩子们在一起,总喜欢争着当孩子王。冬雨的心动了一下,他问:“真的?说话算数?” 他问的是大家,可他的眼睛却看着芦花。 铁柱、狗蛋他们这些男孩子都信誓旦旦地答应着。胖娃不相信冬雨真的敢钻进去,他犹豫了一下,也大声说:“如果谁敢钻进去,我们就奉他为大王。“说完,他用挑衅的目光瞅着英冬雨。 英冬雨却依然没有看胖娃一眼,他把眼睛从芦花身上收回来,盯着那个树洞。芦花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恐惧的眼神。她说:“冬雨,还是别钻了,要是里边真有大长虫……” 听了芦花的话,冬雨反而更加激起了一股豪气。他咬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扭过头钻进了那个树洞。 大家都紧张地盯着那个树洞,时间过得很快,其实也就是一会儿,可大家觉得漫长得不到头。大家提心吊胆地等着。终于,冬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啥也没有。” 冬雨从里面钻出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冬雨一钻出树洞,就拿眼睛去看芦花。他从芦花的眼神里看到了钦佩。他更高兴了。他大声重复了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里边啥也没有。” 接着,冬雨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对大家说:“你们都可以钻进去看看,就是一个树洞,啥也没有。” 几个胆子大点的男孩子一个一个地钻进去看了看。其他几个胆子小的见大家都没有什么事,再说也经不起大家的嘲笑,也就壮起了胆子,钻进去看看。只有胖娃没有钻进去看,他看到以前像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的那几个伙伴都围着英冬雨,他的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他又不能说什么。他只能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便一个人默默地走回西厢房,拿起书本大声地念了起来。 英冬雨和伙伴们在老槐树下面正玩得高兴,祠堂的大门被推开了,马文章从外面走进来。大家一下子吓得呆住了。愣怔了一会儿,才都回过神儿来,一窝蜂地跑回西厢房,乱哄哄地,你拥我挤地坐到各自的座位上。 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似的,提心吊胆的,坐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人人都手里拿着书,可没有一个人有心去看书。 他们不知道这一回马文章会怎么惩罚他们,他们等待着惩罚的降临,简直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除非有奇迹出现,这次是免不了要受惩罚的。谁也不敢相信会有奇迹出现。然而,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今天的事情都很奇怪。芦花来到学堂竟然走到先生面前说了一句话,先生听了那句话竟然先惊后喜。接着是先生出去呆了很长时间,以前从来没有在外面呆这么长时间。再接着就是发现槐树洞里竟然没有大长虫。而最最奇怪的是先生发现大家都在院子里玩闹,过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有走到屋子里来惩罚他们。 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再站起身来向窗户外面看一眼,即便是坐在那儿向外瞟一眼也不敢。谁都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先生的出气筒,成了大家伙的替罪羊。当然,他们也就不知道,其实他们的老师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来处理他们的事。因为他自己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正是麦收时节,天已经很热了。马文章的长衫早已湿透,但是他没有走进孩子们念书的西厢房。那是他的王国,在那儿,他简直就像国王一样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也没有走到树荫下,那是他在教书的空闲里纳凉的圣地。现在,他怔怔地站在炽烈的阳光里,脸上、身上都流着汗,可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发冷。 卷一 第7章、七才子推碾 马文章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想把自己刚刚的经历从脑子里赶出去,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可是,越是想赶走的,越是赖在那儿不走。 就是在今天下午,他在听了芦花捎来的口信以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改变了今天下午的教学计划。让孩子们背书,自己则走出了祠堂大门。就在走出祠堂大门的那一瞬,他的心里还犹豫了一下:自己走出这一步,会不会是走向一个深渊?这一去会不会毁掉自己读书人的名声?可那只是一瞬间的犹豫,那犹豫对他的行动并没有发生任何妨碍。只是他在迈出门槛的时候,一只脚稍微一迟疑,然后便迈了出去。 走到大街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而是不时地拿眼角的余光踅摸着,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自己。人们大都还在田里割麦子,人们割了麦子便用小推车推到麦场上去。麦场也都在村外,这个时候的人们不是在麦地里,就是在麦场上,或者是在麦地和麦场之间的路上。街上根本就没有闲人。只是大街两旁的店铺里有老人或者孩子在照应买卖。此时,他的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词儿:做贼心虚。 在课堂上,他让学生自己背书的时候,只要他发现有学生偷偷地拿眼睛来看他,他就会狠狠地瞪那个学生一眼。他还警告他的学生们说,如果你好好的在那儿念书,何必拿眼睛偷偷地看老师呢?只要你拿眼睛偷偷地看老师,就说明你没有认真地念书、背书,你那是做贼心虚。这样一来,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就老实了许多。想到这儿,他在心里笑了,看来,一个人只要是做贼,想不心虚是很难的。这样想着,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向大街的西边看了一眼。李有财的酒坊就在东西大街上,在祠堂的西边。他出了祠堂门向东走,并不路过李家酒坊。可他心里仍然害怕李有财从酒坊里出来看见他。这就是做贼心虚啊!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走出了英庄的东西大街,走上了东马道。 三里庄在英庄的东边,三里庄的人迁来的比英庄晚。当时他们就在英庄的东边相距三里住下来。以后起了个庄名就叫三里庄。但是,随着英庄人口的增加,村庄也在不断扩大。英庄由于是临河而建,所以人们建房子的时候,自然就沿河往东往西延伸。这样一来,村庄就东西长、南北短。三里庄也是这样。经过几百年的扩建,实际上英庄和三里庄之间的距离只有二里路了。马文章走出英庄,走上东马道,三里庄也就在眼前了。很快他便走进了三里庄,又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李有财的家。 李有财的老婆赵兰秀脸上堆起了笑,把马文章迎进家门。马文章觉得赵兰秀的笑容有点异样,这只是稍纵即逝的感觉。转念一想,他的心里就释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约会,怎么会笑得自然、笑得灿烂呢? 李有财家的大门冲西,进了大门,会看见有五间正房,在东边还有一个东厢房。 进了院子才知道,赵兰秀是请他帮忙推碾的。那个东厢房就是。碾坊。 在大荒洼,人们把小麦、玉米、高粱,还有豆子什么的,磨成面粉,有两种工具,一种是磨,一种是碾。每个村里,都有磨坊或者是碾坊。磨坊或者碾坊大都是在村头上,由村里人凑钱建起来。小点儿的村子,往往就只有一座磨坊或者碾坊。三里庄就只在村西头的街边有一座磨坊。像英庄这样的大村子就有两座,在村西头有一座磨坊,在村东头有一座碾坊。 谁家要磨面粉,就用口袋装上麦子什么的去推磨或者推碾。当然,这就有个先来后到,去的晚的,就得等。如果碰巧去的人家多了,还得排队等。排队等,不仅耽误事儿,有时候还会起纷争,常常因为有人加塞吵起来。 有钱的人家为了自己方便,免去排队之苦,就会自己家里安一盘磨或者一盘碾。大多数也是安在天井里。只有很有钱且家里房子多的人家,才会在屋里安。 李有财家有了钱以后,就在东厢房里自己安了一盘碾。这样一来,什么时候要磨面都行。在三里庄,自己家里有碾的也只有他这一家。就是在整个大荒洼的这十几个村子里,在家里能安得起磨或者碾的也不多,能安在屋里的,不过三四家。 赵兰秀对马文章说:“先生,昨天刚刚打下新麦子,芦花就吵着要用新麦子磨面蒸馒头。她爹天天忙得连一点空都没有,推碾这个活儿我一个女人家又干不了。这不,想起来请您帮个忙!” 马文章从来没有推过碾,小时候家里让他一心一意读书,好考取个功名。等他考中秀才以后,那就成了有身份的人了,更不用做这种力气活了。结婚成家以后,像推碾这样的重体力活也是他老婆和别人家搭伙干。虽然没干过,但是他却经常见别人干。现在,有漂亮的女人请他帮忙,对他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走进东厢房,赵兰秀早就都收拾好了。两个人便开始推碾。一边推着碾,马文章一边想着从何处说起。古语说,书到用时方很少。马文章书读的倒是不少,但是,他读的那些圣贤书,是用来考功名的。里面并没有教人怎么勾引良家妇女的内容。虽然读书人私下里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话。那是说通过读书考取功名以后,就会既发财,又有娇妻美妾的。可惜的是,马文章生不逢时,就在他考中秀才,再想继续参加科考的时候,慈禧太后突然就听信了洋务大臣的话,废除了科举制度。他知道那些洋务运动对国家富强是有好处的。你们可以搞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可干嘛要废除科举制度呢?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也塞牙。辛亥革命把清王朝推翻了,连他的秀才身份也没有了。马文章读过很多书,也懂得很多道理。他自然知道民主共和比封建君主制要进步,可是,那个民主共和虽然对整个社会的进步有利,但是对他马文章来说,取消了他的秀才身份,他觉得就很不应该了。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赵兰秀忽然问他:“先生,您在想什么呢?” 马文章猛地醒过神来。他赶忙说:“没什么,我想读书的事。” 赵兰秀“噗嗤”一声乐了:“先生,您一边推着碾,还一边想读书的事情。我真不该麻烦您干这些粗活,耽误您读书……” 马文章赶忙打断赵兰秀的话:“你说哪里话,能给你帮上一点忙,是我的荣幸!” 赵兰秀用笤帚从碾盘边上往里面扫了扫麦子,低着头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先生真是个好心人。” 就是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一下子把马文章给堵住了。别说马文章还没想出来怎么往下说,就是想出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说了。 刚推了一会儿,马文章已经气喘嘘嘘了。那碾磙子明显的慢了下来。 赵兰秀见马文章推的吃力,便主动地加了把劲儿,碾磙子虽然仍然很慢,但是却减轻了马文章的压力。马文章待气儿喘匀后,刚想张口说话。赵兰秀却突然问起了芦花学习的情况。马文章只得简单的说了说。说完了芦花的学习。马文章刚想把话往他心里想的那件事上引。赵兰秀又提起了别的话题。 马文章心里很着急,可他又不能不接赵兰秀的话茬。因为那样会更尴尬,对他的事更不利。 由于他很少干体力活,再加上心里着急,不一会儿,他就淌下汗来。他觉得脊背上的汗水已经湿了长衫。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尽快争取主动。 还没等马文章争取到主动,院门响了。 本来东厢房的门是敞开着的,一听到院门响,赵兰秀立刻放下手中的笤帚,走出东厢房。在走出东厢房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马文章一眼。那一眼里好像包含着许多要说的话。但是,是什么话呢?马文章解读不出来。赵兰秀在看了马文章一眼之后,顺手把房门带上了。 马文章从门缝往外看,看见从院门走进来的是李有财。他的脑子里面忽然就一片空白。 李有财走进门,见赵兰秀从东厢房出来,便问:“你在干啥呢?” 赵兰秀说:“芦花吵着要吃新麦子饼,我在推碾呢。” 李有财:“你一个人咋能推得动呢?” 马文章听见李有财的这句问话,明明是在问赵兰秀,可他觉得是在问他。他心里想,这下坏了,引起李有财的怀疑了。如果赵兰秀一紧张答不上来,李有财来东厢房一看,就什么都露馅了。 赵兰秀倒没有紧张,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她还笑了一笑,很轻松地说:“我借来九叔家的驴拉碾呢。” 马文章一听,虽然赵兰秀把他说成是驴,他也顾不得埋怨,心里反而一阵窃喜。暗暗称赞赵兰秀心眼来得快。可接下来,马文章的一句话又把他吓了一跳。 马文章说:“你一出来,那畜生就偷懒,怎么不拉了呢?我去看看。” 马文章刚才推碾流的是热汗,现在却变成了冷汗。他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弓腰用力地推碾。 那个沉重的碾磙子又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李有财止住了脚步,可他并没有到北屋里去。他走到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下。在那棵枣树下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还有一个小杌子。李有财在小杌子上坐下来。从小方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可他并没有把那一口茶水咽下去,而是又向着院子里“噗”的一声喷了出去。然后说:“这天真热!” 在碾屋里拼着力气推碾的马文章,此时早已干得嗓子眼里冒烟,李有财把水喷到院子里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这个时候却不可能喝到一口水,甚至连停下来休息一下也不敢。 李有财又说话了,他说:“你把东厢房门掩得那么紧,那驴就不嫌热吗?” 这话是说给赵兰秀的,可马文章却觉得那是在骂自己。 赵兰秀说:“驴是畜生,又不是人,管它热不热呢?” 马文章虽然连热带累,早已是头昏眼花,大汗淋漓。可是赵兰秀的这句话他还是听得很清楚。赵兰秀的这句话像一记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心上。他的身上虽然热得像在蒸锅里似的,他的心却好像放到了冬天的冰雪里一样,拔凉拔凉的。他盼着李有财快走,可李有财喝着茶水,却和赵兰秀说说笑笑。好像他在这个时候来家并没有什么事情,就只是为了和老婆打情骂俏。 李有财终于走了。 赵兰秀敞开了东厢房门。马文章踉踉跄跄地走出东厢房。外面的天虽然挺热,可与屋里相比,却是凉爽了许多。至少,在马文章走出屋门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凉爽的风。 赵兰秀看到马文章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脸热得通红,整个人像要虚脱了似的。她的心里突然觉得不忍。她赶紧说:“先生,你到树下凉快一下,喝杯水吧!” 马文章不敢看赵兰秀,他低着头,站在院子里,愣怔怔的。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给赵兰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得罪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腿走出了李有财家。 马文章走了,赵兰秀却愣在了天井里,她站在那儿,阳光很强,很热,可她就站在阳光里。她在回想着马文章临走时那想要虚脱了一样的模样和奇怪的举动。她的脑子里乱了。 回到英氏祠堂,马文章站在院子里,他的腰杆不像以前那样挺得笔直了,而是像要断了似的。他那瘦弱的身躯简直托不起那颗沉重的头颅,整个人好像矮了几寸。 他站在院子里,站在五月炽烈的阳光下。开始,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后来渐渐地清晰了。他把今天自己的遭遇仔细地想了一遍。这个回顾虽然是屈辱的,是痛苦的。可他还是禁不住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赵兰秀和李有财商量好了的。自己钻进了人家设计好的圈套中。李有财半路回家,什么事也没做,甚至连一句重要的话也没说,人家回家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羞辱一番。 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被人家骂做畜生。这是怎样的屈辱啊!可他自己知道,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自己。接下来呢?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情迟早会被人们知道,即便李有财和赵兰秀都不说出去,人们也会知道的。自己的名声毁于一旦,可后悔已经没用了。他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加给他的一切。 马文章走进西厢房,在太师椅里坐下来。他的学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慢慢地磨着墨,拿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封信。等墨迹晾干,很认真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用镇纸压住。然后就像一具灵魂出窍的空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冬雨发现了先生的奇怪,太奇怪了。以前虽然看得出他很瘦,但是那身衣服穿在身上还是挺合身的。可今天再一看,那件长袍里面空荡荡的。好像他身上的血肉都在那个不长的时间里飞走了,长袍里面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像什么?冬雨想,像麦地里的稻草人。他忽然就很担心他的先生了。 卷一 第8章、学堂关门 英方儒看了孙子给他捎来的马文章的信。他不知道马文章究竟为什么采取这种方式结束在英庄的教书生涯。当然,在那封信中,马文章说是因为身体不适,要在家休养。但是,英方儒知道,这只是一个托词而已。如果是因为身体不适,他不会这么突然地留下一封信,就不再来教书了。在英方儒看来,马文章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他至少应该来当面说明理由的。怎么会这么唐突呢?英方儒心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 英方儒亲自把马文章的束脩送去。他见马文章的确是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连眼窝都深陷下去。他只是安慰马文章好好将养身体,并没有往深层里问。他不能勉强马文章,既然人家不愿意说,就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何必一定要人家把不愿意说的话说出来呢? 没有了教书先生,英冬雨和伙伴们便放了羊。英方儒想着再请一位教书先生。可他在请先生之前,必须要弄清楚马文章为什么突然辞职不干了。是自己做的不好呢?还是孩子们惹了祸?或者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得罪了先生?他要找出原因,以免再请一位先生后闹出同样的麻烦。 很快,英方儒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虽然,李有财夫妇并没有对外人透露过一星半点,可英方儒还是知道了。不但英方儒知道了,英庄人和三里庄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是在黄河口一带人们经常提到的一句话。当事者双方谁都没有透露半个字,可是,人们凭借孩子们的片言只语,加上人们的想象,把这件事进行了还原。甚至,许多细节都比事实真相更具体。 英方儒在了解了马文章辞职的真相之后,他决定另外再请一位教书先生。可是,在大荒洼的这十几个村子里,能与七才子马文章相提并论的就只有八才子马文采了。不巧的是,马文采早就被马家庄的学堂给聘请了。即便他没被马家庄学堂聘请,英庄也不好在聘请他。毕竟他和七才子是兄弟,七才子这件事他肯定也听说了。他咋能来英庄呢?那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情。英方儒只能退而求其次,聘请了赵家庄的教书先生赵庆同。 赵庆同也是大荒洼有名的读书人。说他有名,是因为他从七八岁开始入私塾读书,然后开始参加科考,一直到四十多岁,连个秀才也没能考上。所以,他的年龄虽然比七才子、八才子都大,却远没有七才子、八才子的名气大。这么说好像不太对,他的名气好像也不比七才子、八才子的名气小。只不过马文章、马文采的出名是因为有才。他赵庆同的出名则是因为无才。在大荒洼,比赵庆同更无才的人多得是,但别人参加科举考试,几次不中,就会气馁,就会放弃。可赵庆同不是这样,他年复一年的参加科考,别人笑话他屡战屡败,他说自己是屡败屡战。他的出名就出在这儿。 赵家庄和马家庄一样,也在九水河南岸。只不过马家庄在东,赵家庄在西。赵庆同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来英庄教书,也需要走十几里路。这样一来,他和马文章一样,也需要在英庄吃一顿午饭。 有了马文章那件事的教训,英方儒对教书先生的午饭进行了改革。他不再让读书的孩子各家管饭。而是让大家伙凑份子,由他的老婆张氏在家里做好饭,然后送到祠堂里。 虽然刚刚收了新麦,但在平常的日子里,庄户人家是舍不得吃细粮的。白面馒头只有在过节或者老人过生日、孩子满月等重要的日子才能吃到。平常的日子里吃的主要是玉米面窝头、高粱面饼子。给先生做饭不能蒸白面馒头,一顿饭三两个馒头没法蒸。张氏有办法,每天中午,张氏就用一点白面给教书先生赵庆同擀白面饼。孩子们放学回家了,张氏便用一个竹篮子盛了她刚刚烙好的两张饼,还有一小瓦罐咸菜,上面用一块干净的白笼布盖好。亲自送到祠堂里。 赵庆同在西厢房里吃饭,张氏就在院子里等着,等赵庆同吃完饭,她再把竹篮子和瓦罐挎回家。 到英庄当教书先生的第一天,赵庆同就着咸蒜吃了一张饼。还没有吃饱。他拿起第二张饼,刚想张嘴去咬,忽然停住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饼。这第二张饼自己是吃不下去的。他想把饼撕开。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撕。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斯文人,既然吃不下整张饼,还是不要撕开的好。于是他把剩下的那张饼又放回到篮子里。 一连三天,赵庆同都是只吃了一张饼。英方儒对张氏说:“赵先生是个老实人,他大概是觉得吃不了两张饼,就不好意思撕开第二张饼了。赵先生可能吃不饱。” 张氏说:“那咋办呢?” 英方儒说:“好办。明天你把饼擀得稍微大一点就是了。” 第二天,张氏仍然是擀了两张饼,只是把饼擀得大了一圈。 赵庆同依然还是只吃了一张饼。 张氏回到家,把剩下的那张饼拿出来,英方儒撕了半张饼,就着咸菜,一边吃着,一边说:“我猜得不错吧?明天还得再大点。” 一天,两天,三天…… 就这样,饼越来越大。 终于有一天,赵庆同吃不下一张饼了。 这一天,赵庆同教完书,让孩子们背书。他自己则走出祠堂,来到了族长英方儒的家。 英方儒一见赵庆同来他家,赶紧让座、上茶。两个人寒暄过后,赵庆同忽然说:“东翁,真的是不好意思,我想辞馆回家。” 大荒洼的这十几个村子之间,由于通婚的关系,几乎都能论起亲戚来。英方儒的一个侄女就嫁到了赵家庄,嫁给了赵庆同的一个堂兄,赵庆同给英方儒的侄女叫嫂子。这么论起来,赵庆同就比英方儒低一辈,得管英方儒叫叔。可他没这么叫,他按照书本上的叫法,称呼英方儒为“东翁”。他也不用当地的土话说“我不想在这儿教书了”,而是按照书本上的说法,说“辞馆”。 英方儒吃了一惊:“教得好好的,怎么要辞馆呢?莫非老朽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是孩子们惹您生气了?” 英方儒也被赵庆同感染了,不但说了“辞馆”,还把自己称为“老朽”。这让坐在炕沿上的张氏偷偷直笑。 赵庆同有气无力地说:“都不是。是我病了。” 英方儒心想,一顿饭吃一张大饼,饭量都快赶上一个年轻小伙子了,怎么会有病呢?他说:“你看上去身体很好啊?” 赵庆同说:“东翁,您有所不知。刚来的时候,我吃一张饼还不饱,才短短十几天,我却吃不下一张饼了。并且总是有饱胀的感觉。这肯定是有病了,所以要辞馆回家医病。” 听了赵庆同的话,英方儒不禁哑然失笑。他本想把饼已经做得很大的事情告诉赵庆同,又怕赵庆同难堪。他略一沉思,说:“按说我不能耽误你看病。但是急切之间我找不到能代替你的人。这样吧,你再坚持几天,等我找到合适的人之后,你再回家。你看如何?” 赵庆同犹豫了一下,说:“也只好如此了。还请东翁抓紧时间另请贤明。” 第二天中午,英方儒让张氏把饼做得小了许多。下午,他就坐在家里等着赵庆同。因为他知道赵庆同一定会来找他的。果然,下午放学以后,赵庆同就来找英方儒,说是病已经好了。 等赵庆同走后,英方儒叹了一口气,对张氏说:“怪不得他考了几十年,连个秀才也没能考上。他读书读成了呆子。” 张氏说:“让这样的人教孩子们念书,把孩子教傻了咋办?” 英方儒说:“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教书,只能凑合一下。说到这儿,他又叮嘱张氏,你可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说出去了,人家就不好做人了。” 张氏答应着。可是她还是说出去了。女人们凑在一起,总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她是个接生婆,一次,给本村的一家接生之后,在饭桌上,人家说起了孩子念书的事。那家的大儿子就在祠堂里念书。她终于没能忍住,把赵庆同吃饼的事说出来了。说完了,她又后悔了,再三叮嘱人家别说出去。可是没有几天,英庄人都知道了。 孩子们也知道了先生吃饼的事。不知道是谁,给赵庆同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吃饼先生”。时间一长,赵庆同也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他真的辞馆回家了。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教过私塾。 英庄的学堂不到两年时间,连续有两位教书先生辞馆。虽然事出有因,但是却没有人再愿意到英庄来教书。 英冬雨和他的伙伴们终于结束了他们并不喜欢的读书生涯。 卷一 第9章、练枪 没有了教书先生,英冬雨很高兴。心里高兴,可他的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当然,这是虚岁。实际上,他还不满十周岁。在黄河口,一直有一个习惯,小孩一出生,就叫一岁了。出生后一年就叫两岁。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知道。族长英方儒的曾孙英雨轩对这种习惯给予了最高评价,他说,这种习惯体现了老祖宗对生命的尊重。一个女人怀孕的那一天,这个孩子的生命已经得到了承认,所以,母亲怀胎十月,孩子一出生,就叫一岁了。他还在网络上到处发帖子,呼吁要把人的年龄按照以前的算法。取消周岁的说法。别人问他多少岁,他都是坚决按照虚岁说。 十一岁的英冬雨已经很懂事了。他懂事的一个方面,就是已经能够看出大人的脸色来了。其实,小孩子从很小就会看大人的脸色。能够看出大人高兴不高兴,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懂事。英冬雨这个时候不但能够看出大人的脸色,而且根据大人的脸色和只言片语,能够判断出大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就是懂事了。 英冬雨知道他爹是想让他读书,然后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虽然他很不乐意读书,对英庄没有教书先生暗暗高兴。可他在表面上却故意做出很留恋学堂、很想读书的样子来。 刚开始,英秋润还奇怪冬雨怎么又很喜欢读书了呢?他还在心里着急,盼着族长能够再找到一个教书先生。或者想办法把冬雨送到外村的学堂里去。可没过几天,他就看出了门道。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装是装不长久的。他知道,冬雨这孩子其实并不喜欢读书。好在英秋润虽然不识字,但是他却比较想得开。他想,强扭的瓜不甜。孩子不喜欢的事情,强迫他去做,孩子很痛苦不说,关键是事情也做不好。这里面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英秋润是一个乐天由命的人。他从小听到大人扒瞎话(大荒洼人把“讲故事”叫做“扒瞎话”),说一个人的命是在娘胎里就定好了的。将来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吃一碗什么样的饭,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他见冬雨实在不喜欢上学,再说又无学可上。他也就不再勉强了。 英秋润任由着冬雨傻跑疯玩。冬雨最喜欢跟着他爹到荒洼里打兔子。农闲的时候,人们就常常看见英冬雨欢蹦乱跳地跟在英秋润的身后,到荒洼里去。英秋润有时候也会把那杆比冬雨还高的土枪,让冬雨扛着。每当这个时候,冬雨都会吃力地扛着枪,脸上故意做出一副很威武、很认真的样子。在街上走过的时候,常常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英秋润见冬雨喜欢打猎,就想起了一句俗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自己喜欢打猎半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喜欢打猎。既然喜欢,那就教教他吧。 等到冬雨十二岁的时候,英秋润把他领到了大荒洼里。这一次,英秋润让冬雨扛着猎枪,他自己却拿了几块大纸板。冬雨问他干啥用。他说:“教你打枪啊。”冬雨一听,很高兴了。 来到荒洼里,英秋润找了一棵歪脖子柳树,把一块纸板挂在一个树枝上。然后往回走了四十步。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他对冬雨说:“学打枪,就先学着打那个纸板。枪虽然能打得挺远,甚至能打一百多步远,但是,真正能确保打死猎物,是在五十步以内,超过了五十步,就没把握了。”然后他让冬雨站在那个圈子里,他说,“从这个圈子到那棵树是四十步。你不能出这个圈子,就在这个圈子里瞄准那块纸板的中间打。” 怎么装药,怎么打枪,其实都不用讲,冬雨早就耳熏目染学会了。冬雨从药袋里掏出他和爹自制的黑药,装进枪里,放上纸垫,用通条锤结实。再放进去铁砂子。装好底火,掰开扳机,在那儿瞄准。英秋润见冬雨的一招一式都很自然,好像他是一个老手一样。冬雨做好了准备,扭过头看了看他爹。 英秋润说:“扣动扳机的时候,枪一定要稳住,一丝一毫也不能动。” 这一些,冬雨早就知道,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过头,瞄准了树上的纸板,扣动了扳机。这一枪打出去,英秋润走过去一看,楞了,纸板中间散布了筛子口大的弹孔。他又挂上了一块纸板,让冬雨再打一枪,结果还是一样。这一下,英秋润高兴了,他没想到冬雨这孩子还真有天分。本来,打纸板他想要训练个四五天,没想到,根本就不用训练。于是,他让冬雨开始打移动的物体。他找了一块干枯的粗树枝,用绳子吊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然后用力地把那个树枝荡起来,想个钟摆似的来回摆动。他对冬雨说:“这个树枝来回摆动,你打它的时候,就不能瞄准他打了,要打它的前方,等你的子弹到了,它也正好摆动到那儿。这个距离要靠你自己凭感觉来把握。”等以后参了军,冬雨才知道,这叫预打提前量。 这一枪,冬雨打的提前量太大了,没有打中。也不是没打中,是散布的面的边缘有几颗铁砂打中了树枝。英秋润说:“你已经打得很好了,比爹刚开始练习的时候好多了。接着打。” 练习了几天,冬雨就做到百发百中了。然后,英秋润就让冬雨打兔子。他对冬雨说:“打兔子,有一个经验,这是老辈儿的猎手总结出来的。兔子从你面前横着跑过去的时候,要打它的鼻子。要是兔子从远处冲着你来的时候,要打它的腿。从你前边跳起来往前跑的时候,要打它的耳尖梢。还有一个口诀,叫做‘横打鼻子,顺打腿,远打耳尖梢’。你要把这个口诀记住,按这个方法练习。” 等到冬雨能够用预打提前量的方法做到百发百中的时候,英秋润又教他运枪追随射击。当然,当时英秋润不是这么说,他是说把枪跟着猎物跑。运枪追随射击,这种说法也是冬雨参军以后才听说的。这种射击方法是用枪口始终指向运动的目标,在抠动扳机击发的一瞬间,枪口仍在不停顿地追随紧跟目标,此刻枪口与目标之间相对的成为静止状态,这样如同在射击静体目标。就能枪口指到哪里,弹丸打到哪里。这是一个好抢手的最高境界。这种射击方法,对于新手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新手在抠动扳机的一瞬间,往往会停止了运枪的跟随,使弹丸落在了目标的后面。 英秋润让冬雨练习运枪追随射击时,还是用了摆动树枝的方法,让冬雨拿枪去跟着那个粗树枝瞄准。这个比较好练,因为那树枝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是有规律的。等到能够百发百中以后,英秋润让冬雨去追随在空中飞行的蝙蝠。夏秋黄昏后,房前屋后有许多飞行的蝙蝠。蝙蝠的飞行能力强,飞行速度快而且灵活,随时任意改变着飞行的方向。 掌握了要领之后,英秋润便让冬雨自己去练习。经过两年多的苦练,冬雨终于练成了。 不知道是哪位教育家说过,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在英冬雨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一晃几年过去,英冬雨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枪法已经追上了他爹英秋润。 可是,“兴趣是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在另一个人身上却得到了相反的结果。这个人是冬雨的小伙伴铁柱。铁柱和冬雨是最好的伙伴。他从小就喜欢吃兔子肉。他家和冬雨家是邻居,他爹英方明和冬雨他爹英秋润又是最说得上话来的朋友。铁柱吃到的兔子肉几乎和冬雨一样多。铁柱比冬雨大两岁。英庄的学堂散伙以后,他便和冬雨整天泡在一起。他爹很希望他能跟着自己学编筐编篓,将来长大了也好有碗饭吃。英方明常常对铁柱说,艺不压身,有了一门手艺,就有了一个饭碗。可是,铁柱不喜欢编筐编篓和编草鞋。他一点也不喜欢。整天闷在家里,不停地编啊编,人都要闷死了。他喜欢看冬雨他爹打猎。扛着枪,在大荒洼里大踏步地走着,惊起一只兔子,兔子刚刚跳起身子,“嘭”的一声枪响,兔子便翻着跟头倒下来。那多带劲儿啊!一开始,英方明不答应,强迫他在家里跟着自己学编筐编篓的手艺。后来,英方明见铁柱实在无心学,再加上他老婆卢秀芝从一旁给铁柱帮腔,他也就不再勉强铁柱了。从此以后,每当英秋润出去打猎,后边就变成了两个小跟班,一个是冬雨,一个是铁柱。 冬雨和铁柱都争着扛枪,两个小伙伴甚至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没办法,英秋润只得让他俩每人扛一段路。等到他俩稍大一些,吵着要打枪的时候,英秋润也是让铁柱打一枪,再让冬雨打一枪。 按说,铁柱比冬雨还大两岁,应该学的比冬雨快。铁柱对打猎也有着浓厚的兴趣,那兴趣并不比冬雨差。英秋润教冬雨打猎的那些训练方法,铁柱也是全程陪同练习,可他就是打不准。等到冬雨的枪法和他爹英秋润一样,在整个大荒洼叫响以后,铁柱连一只兔子也没有打着过。 卷一 第10章、定亲 铁柱整天和冬雨泡在一起,有一个人是很不高兴的。这个人是胖娃。 原本胖娃是英庄的孩子王。他之所以成为孩子王,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比同龄的孩子体格强壮,不论是摔跤还是打架,比他大两岁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二是他是族长英方儒的孙子,孩子们自然的就有点怕他。可是,自从那次钻老槐树洞,他没敢第一个钻,英冬雨却钻了。他的孩子王地位便受到了严重的挑战。本来,由于英方明和英秋润是好朋友,两家又是邻居,铁柱和冬雨从小就是最要好的朋友。铁柱一直就是和冬雨在一块玩。那个时候,胖娃的身边前呼后拥,他几乎是无视铁柱和冬雨的存在。那时候铁柱和冬雨在一起,他并没有任何的不满。那时候他是一个强者,对弱者他可以大度一些。可是,现在,他一看到铁柱整天跟在冬雨身后,就觉得格外扎眼,他的大度迅速消失了,他不能容忍了。他想着怎么报复一下冬雨和铁柱。冬雨对枪有着神奇的天赋,这令他很沮丧。可当他听说铁柱的枪法很臭以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他便挑动紧紧跟随他的二牛和牤子,见到铁柱就讥笑他。二牛和牤子不敢太得罪铁柱,他们怕打不过铁柱,一旦落了单的时候,怕铁柱报复。每当他们中的一个人单独遇到铁柱,他们谁也不敢说风凉话。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或者是跟胖娃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敢说几句不阴不阳的风凉话。可胖娃就不同了。胖娃多少有点怕冬雨。为什么怕冬雨呢?冬雨比胖娃小,身体也不如胖娃强壮。不但不强壮,相反还有点单薄。胖娃常常偷偷地拿自己和冬雨比较,不管怎么比较,他都觉得应该是冬雨怕他,而绝不应该是他怕冬雨。这样想来想去,他就想再见到冬雨的时候要硬一些。可是,每次遇到冬雨,他都硬不起来。他怕冬雨什么呢?想来想去,他也没找出原因来。其实,自从那次钻树洞,他就怕了冬雨。那个时候,关于树洞中有大长虫的传说,人们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孩子们是很相信的。可冬雨就敢第一个钻进去。那可真是有一股子不要命的劲头。连自己的命都敢不要的人,你怕不怕? 好在,冬雨从来没有找过胖娃的茬子。冬雨比胖娃矮了半头,真要是打起架来,冬雨还真的不是胖娃的对手。两个人心里都互相忌惮着三分。胖娃虽然让着冬雨三分,但是他一点也不怕铁柱。他遇到铁柱和冬雨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是很鄙夷地瞅铁柱一眼,有时候甚至会鼻子里哼一声。但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他不敢再升级。他怕真的激怒了冬雨。可一旦铁柱落了单。他就会冲着铁柱说一些刻薄的话。有时候甚至有想要动手的冲动。这一天,胖娃就在大街上碰到了铁柱。 铁柱正从东往西走,他快要走到丁字街口了。只要到了丁字街口,往南一拐,他就走上了南北大街。那么他就不会遇上胖娃了。铁柱是要到九水河边去找冬雨。 冬雨近来老是到九水河钓鱼。冬雨并不喜欢钓鱼,可是前不久,他与爹搞了一次比赛。他的枪法已经与他爹不相上下,可是比赛的结果是他输了。他想不明白,自己的枪法不比爹差,自己跑的也比爹快,为什么就比不过爹呢?回到家里,他拧着眉头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爹知道他想什么。最后还是他爹告诉他,打猎,比的不仅仅是枪法,还有耐心。打兔子、打野鸭什么的,还好说。如果是打马虎(大荒洼里,人们给“狼”叫“马虎”),马虎很狡猾,你就得和它比耐心,看看到底是谁沉不住气。 大荒洼里马虎很多,大荒洼流传着一句口头禅,关屋陆家庄,马虎蹲到炕头上。关屋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人们习惯叫它关家屋子。关家屋子和陆家庄都在九水河北岸,但是他们在最东边。从关家屋子再往东就是稀稀拉拉的庄稼地,庄稼地东面和北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荒洼。这两个村子的牲畜常常遭到马虎的侵害。这次比赛,就是因为关家屋子的一个小孩被马虎咬伤了。关家屋子的人来邀请英秋润帮忙。冬雨听说要打马虎,立刻激起了斗志。他也要跟着去。英秋润却担心有危险,不让他去。结果,他便和他爹斗上了气,非要去不可,还发誓要和他爹比赛。没办法,英秋润便让他一起去了。上天还是给了他机会的,有一只马虎曾经进入他的视野,只是远在他的土枪射程之外。他悄悄地起身向那只马虎靠近,还没等他走到射程之内,那只马虎就察觉到了。并且很快地逃走了。他气恼地冲着那只马虎背影开了一枪。一天下来,他连马虎的毛都没有碰到。可是他爹英秋润却打死了一只马虎,还打伤了一只。英秋润告诉他,要锻炼耐心,要把自己的性子磨下来。他问怎么把性子磨下来。英秋润让他到河边钓鱼。等他能钓到鱼了,性子也就磨下来了。一连十几天,他一有空闲时间便跑到河边去钓鱼。 在铁柱就快走到丁字街口的时候,他看见胖娃从西边过来了。 胖娃是到李家酒坊给他爷爷买酒去了。 本来,胖娃并不喜欢替他爷爷去买酒。可是,这一段时间他却常常主动要求去买酒。这弄得英方儒云里雾里的。上次买的酒才刚刚喝了一小半,胖娃又主动问他是不是要买酒了。他当然不知道,胖娃有了心事。 胖娃的心事与冬雨有关。说得更准确一些,也与冬雨无关,是与芦花有关。 胖娃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他心思也很缜密。在学堂念书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冬雨对芦花有意思。芦花也对冬雨有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两个人对上眼了。那时候,芦花虽然长得清新可人,可胖娃并没有动心。毕竟芦花还是一个小孩子,只是长得很可爱而已。可是,由于胖娃时刻关注着冬雨的一举一动,也就由此而关注了芦花。芦花现在可是一个大姑娘了,不仅脸蛋子长得漂亮,那身段也是凹凸有致,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胖娃竟然也喜欢上了芦花。芦花常常到他爹的酒坊里来帮忙。酒坊里并不需要她一个女孩子帮什么忙。她来帮忙,是因为她也有了心事。她的心里装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冬雨。她是希望能在英庄碰到冬雨。她倒是在英庄的大街上碰到过冬雨几次,两个人见了面,没等说话,芦花的脸就先红了。冬雨一见芦花红了脸,他也不自在了。虽然说了话,但是却躲躲闪闪的。两个人错肩而过了,冬雨的心里还在砰砰直跳。他知道,芦花在自己的心里扎了根。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对方,但是,两个人都是躲躲闪闪的,谁也不好意思挑破那层纸。冬雨想给他爹说,让他爹托个媒人到芦花家去提亲。可总是难以启齿。在大荒洼,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就开始有媒婆登门提亲了。给冬雨提亲的也不少,但是冬雨都不答应。给芦花提亲的就更多,芦花也是不同意。芦花在等,她在等着冬雨家托人来提亲。可是,她等来等去,却等来了胖娃家的媒人。 族长英方儒亲自托媒人到三里庄,给自己的孙子胖娃提亲。对这门亲事,李有财和赵兰秀都很满意。李家在英庄大街上开了酒坊,自然有很多仰仗族长英方儒的地方。再说,英方儒家是英庄的首富。即便是在整个大荒洼,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他家开着一座油坊。大荒洼到处都是盐碱地,人们秋季种的主要是玉米和黄豆。虽然产量不高,但是荒洼地很多,人们都可以随便去开荒。虽然是广种薄收,种的多了,收的也就不少。英方儒家的油坊就是以黄豆作原料,做豆油。在大荒洼,就只有这一座油坊。生意自然是出奇的好。他家的豆油坊就在英庄东西大街上,在祠堂的东边。也是坐北朝南。和祠堂西边的三和布庄占据了英庄最好的位置。如果能和英方儒家结成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英庄的媒婆英篮子一说,李有财两口子都很乐意。他俩根本就没有征求一下芦花的意见,就满应满承地答应下来。 以前,也有媒婆来给芦花提亲。那几次,李有财和赵兰秀都是笑嘻嘻的对媒婆说,俗话说,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这事儿得和孩子商量商量。商量的结果,自然是孩子不同意。其实,真正不同意的还是李有财两口子。因为他们觉得那几家都比较穷,即使有一两家稍富一点,仍然和他李家没法比,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了。可这一次,英篮子说的是英方儒家,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亲事了。他们两口子虽然没有私下里说起过要和英方儒家做亲,但是,潜意识里都隐隐约约的有这个愿望。他们就把和孩子商量商量这样的话给收起来了。没想到,到了晚上和芦花一说,芦花撅了嘴。两口子虽然有点意外,但是也没太在意。婚姻大事,还得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由不得孩子任性的。到了这个时候,李有财走南闯北的开放精神全没了。他想,在大荒洼,还有比英方儒家更好的人家吗?答案是没有。再说,胖娃那孩子人也长的也不错,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也不算丑。庄稼人,尤其是男人,有一个好体格才是最重要的。好模样,是能吃?还是能喝?他们并没有对媒婆说芦花不愿意。两家已经商量好了,等收了秋就让芦花和胖娃正式见面。见面,是第一道程序,就是两个人在媒人的撮合下见一面,见面的地点一般是在女方家里,双方互相交换信物。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