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金山苍茫系列之引言 公元四世纪至六世纪,匈奴、鲜卑、羯、氏、羌等胡族趁颓靡的西晋政权渐失控制力之际,相继逐鹿中原。各胡族和汉族在华北地区分别建立了数十个强弱不等、大小各异的国家。国与国、胡与汉、人与人之间长达一百三十六年的分裂割据、混战厮杀,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最黑暗、最复杂、最混乱的时代——魏晋南北朝时期。 隶属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鲜卑拓跋氏,征服后燕,大败夏国,攻克北燕,降服北凉,将六十万余匈奴和其他杂胡融入本族血液,一统中原北方,并以长江为界,与南方的齐、梁、陈等汉政权并立,史称“北魏”。北、南对峙格局形成后的一百七十多年中,为使中原政权稳固,抑制国内丛生的民变,鲜卑人做了一系列消弭自身民族个性融于中原文明的重大变革。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迁都、汉化等政策的实施,使得游牧胡族悍野的马蹄声消融于农耕文明厚重黑土和衣冠礼乐之中。拓跋魏政权的威名,还通过东西商路上粟特商队的驼铃,传至同时代兴起的遥远西国——波斯萨珊朝、罗马拜占庭和梵乐声声的天竺笈多王朝。 鲜卑人源起漠北,其族源地大鲜卑山(今大兴安岭),只是广袤漠北高原的东北一隅。“漠北”,是以农耕文明兴起的中原政权对瀚海以北的草原林山、雪峰高岭、戈壁荒滩及大片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的统称。在“漠北”的称呼里,糅杂了历朝中原统治者和普通民众的复杂情绪,既有凌驾其上的文明优越感,又有对生活其中的游牧民悍野铁蹄的无尽恐惧。 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中,逐水草而居游牧文明在与严苛天命的抗争与顺从中酝酿发芽——十年之中总有一年水要干涸,草要萎黄,白灾或黑灾降临,牲畜成群死亡,人也随之饿毙。日日与天命抗争的游牧民遥望长城围筑下的富庶中原时,心中同样充满了渴慕、畏惧、嫉恨和轻蔑的复杂滋味。 以金山(今新疆阿尔泰山)为中心的漠北中部地区,有两大不同时期形成的褶皱山系——据北盘卧的金山和东西走向的白山(今新疆天山山脉)弧形山系。从天空鸟瞰,金山和白山北部山嘴在朝着巴尔喀什湖方向似乎已经合拢,实际两山之间的空隙仍十分宽阔,足够商队、军队的马群驼队往来奔忙,这条路,为迁徙民敞开了西去东来的草原通道。东面,是泱泱的东方文明——中原王朝;西面,是浩浩的西亚政权——强盛如波斯、罗马,富庶如贵霜、天竺。 东去?西往?站在草原商道前,是漠北游牧联盟强盛之后必定面临的生存和发展拷问。 在这道选择题面前,曾经的漠北雄主匈奴人选择西去。阿提拉大帝带领匈奴铁蹄在亚欧大草原上挺进,建立了虽然短暂但疆域面积达四百多万平方公里、令东西罗马帝国闻风丧胆的强盛政权;其后的鲜卑人选择东进。与阿提拉同时代的鲜卑太武帝拓跋焘,同样是穷兵黩武的铁血骑士,平复五胡,对持南朝,建立了一统中国北方的霸业。虽然两族的血脉都在远迁途中,在与他族的冲突征战之中,消弭了自身的特性和个性,但也一路踏出了血脉承袭、史册留名的深刻印记。 匈奴、鲜卑退出后的漠北高原上,并没有出现较长的真空时期,柔然、高车、突厥等新兴游牧政权相继崛起,他们袭承和巩固着游牧民的强悍血脉和奉狼为祖的古老信仰,也沿袭着匈奴、鲜卑生存追寻的草原通道,与东、西方文明发生着一次次的冲突和交汇。 漠北高原自然环境千姿百态,地质构造复杂多端,冰峰雪岭远眺戈壁荒漠,深林幽谷依傍高山湖泊,又处于东西方往来的通衢要道。在这丰硕子宫的孕育下,游牧部落的种族发源不同——或为高加索人种,或为蒙古利亚人种,或为二者的融合;相貌特征各异——或是白肤金发,或是褐眼棕发,或是黑发黄肤,或皆而有之;甚至没有共同的语言和经济往来。但他们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都信奉着万物有灵的天道法则,都曾屈服于强者的统治。他们认为,要保部族平安兴盛,弱小的部族、部落唯有尽可能的结成战斗联盟,去征服、去战斗、去劫掠、去共御强敌。 所以,无论柔然、高车还是突厥,或世居漠南的青海吐谷浑政权,都不是以种族、民族为结构的单一体,而是以不同姓氏、部族集结成的部落联合体。这种部落联盟的优点是,一旦发生战争,可以迅速集结起兵力;缺点是,一旦利益分配不当,或是有更强大的统治者出现,原来的联盟体立刻瓦解无形或重新组合。 其间,还有一个在大漠西北缘雄起的游牧政权——使大小月氏和贵霜国彻底从历史上消失,并夺取了天竺笈多王朝部分领地。这就是自称白匈奴后裔、并混有部分鲜卑血统的嚈哒汗国。在其不足百年的统治史中,嚈哒人作为柔然、高车的宗主国,和柔然保持着长期却并不稳定的政治联姻关系,不时遥控着漠北游牧霸权的更迭秩序,也和中国北、南两朝互遣使臣、互通信息,在中国史书上频留其名。 在这样的地理格局下,拓跋魏的西北边境和秦汉两朝的西北边境并无二致,同样饱受着血脉同宗的游牧骑士的侵扰。每到秋高马肥时节,新兴的漠北游牧联盟便挥鞭执戈接连而来,东侵南掠,烟飞尘滚,如蝗虫一般掠走粮食、牲畜和人口。当时,对拓跋魏打击最大的,当属柔然。柔然人以匈奴后裔自居,依靠几代首领的豪强武力,使高车、铁勒、突厥等其他弱小草原民族臣服于己,称汗建国,统领漠北。 柔然公然挑衅曾经的草原宗主,除了想掠夺魏境的粮资和人口充盈实力,也少不了想因循鲜卑之路东进中原,建立起拓跋魏那样的宏图伟业。在两国百余年的边境纷争中,柔然马蹄曾践踏太原,占据北魏旧都云中城盛乐宫长达月余,掠走人口三十万人;也曾前后降魏三十余万落、迫缴戎马百余万匹,耗尽五畜、皮毛和青壮,并几度面临政权濒临溃散的威胁。北魏则用尽强兵御敌,多次深入漠北突袭柔然牙庭;也曾以怀柔政策用尽犒赏分封之能事,特别是拓跋魏东、西两分后,东魏、西魏之间战事连绵,为保边境平靖和获得塞外强兵支持,争相将丝绸、金帛和皇族贵女送到柔然大汗的牙帐…… 从属柔然联盟的高车在漠北人数分布广众,不甘心奴役的地位,趁柔然战败之际,东高车十万余落主动降魏,被魏迁至东南边境游牧,专贡五畜、皮毛和充当兵源。但背井离乡、同样遭人役使的滋味并不好受,当北魏要征调其讨伐南朝时,东高车集结北返,短暂依附柔然后,再次趁柔然与魏对战时兵分两部西逃,在车师(今新疆吐鲁番地区)西北地区会师后独立建国。羁留魏境的高车余部后来与边镇杂胡结成投机同盟,成为魏六镇变乱后导致国分东、西的重要因素之一。 高车得以建国并成为柔然的强敌,既有东、西两部人数众多的优势,也有北魏和嚈哒两大外部势力的支持。北魏和嚈哒各为其边境利益,巴不得漠北游牧联盟四分五裂,无力东、西突进,自然用尽手段支持柔然和高车相斗。北魏多次相助高车与柔然争战。同样,一边向高车封官授爵,一边先后收留过两位因内乱投奔中原的柔然可汗,希望藉此牵制漠北的局势;嚈哒也多次背弃与柔然的联姻盟誓,助兵高车对抗柔然。在东、西两大政权的夹击下,高车政权在与柔然的鏖战中暂占一时上风,却始终无力整合起强大的游牧联盟,最终在缠斗中耗尽了力气,被柔然的属部突厥击溃。 突厥,原为柔然联盟中最贫弱的部落,因其阿史德部曾据白山锻铁,被柔然冠以“煅奴”的低贱称号。突厥在柔然与高车的争战之中逐渐发展壮大,借击破高车之机,与宗主柔然分庭抗礼,并一举袭破柔然,撵得末代柔然汗王无处可逃,只有自杀而终。分裂的东、西魏政权无力干预漠北政事,逃奔中原的柔然王族被突厥赶尽灭绝,残部或流散中原,与其他民族杂交居住;或融于漠北各族之中;也有部分西迁至欧洲,但都和匈奴一样,从此不复再称原来的名号。 突厥迅速崛起为新一代漠北雄主之时,拓跋魏却和柔然一样,走向了分裂之后的全盘覆灭。东、西两魏的实际掌权者竞相抛却“魏”之名号,一脚踢开碍事的拓跋皇族,建立起“齐”和“周”两个汉化的胡族新政权,史称“北齐”、“北周”。而雄踞漠北、手握百万骑兵联盟、拥有对西域诸国绝对控制权的突厥可汗,自然成为中原两个北方政权争相拉拢献媚的对象。 从突厥起兵柔然始,短短的三十多年中,突厥超越匈奴、嚈哒、柔然先辈,以迅猛的武力,创建起疆域约一千余万平方公里的草原帝国,并逐渐在这个帝国中形成了统一的突厥语、突厥文。这个语系目前横贯整个亚洲,覆盖了从东北亚——蒙古大草原——中亚腹地——小亚细亚的广大地区,包括现在中国长城以北地区和整个新疆地区。 但也和匈奴、嚈哒、柔然一样,突厥自兴盛之日起,便是两支源头同一却分流并立的河道,在面临东进、西去的选择题面前,一开始就道不相谋——东突厥汗国一心东进,以东起兴安岭、西到金山的广大地区为据点,效仿鲜卑、柔然兴起的步伐;西突厥汗国执意西去,向着雷翥海(今里海)步步远征,并紧扼白山以南地区,拥有西域绿洲多个附属国。两部以金山为界,不但互不相容,而且互战频发,从未真正联合成为统一的国家。再加上都是由多部落、多部族组成的军事联盟,分散的游牧经济导致其各自在政治上的不稳定,这也注定了东、西突厥的命运与匈奴、嚈哒、柔然殊途同归,只是依靠盛大武功驰骋一时的草原帝国。 漠北游牧政权固然可以通过草原大通道任意往来东西,中原政权也不甘心联系西亚诸国的道路由此被从中蛮横阻隔。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和民间交流的强烈需求,使东汉人张骞以超人的意志书写了历时十三年的远征史诗——“凿空”西域。从此开辟了从长安经河西走廊、西域,并连接中亚、西亚及欧洲的陆上通道。 不仅因地缘关系,更因对这条通道争夺和控制,在中原和漠北政权之间,还有个绝对不能绕过的区域——西域诸国;还有个绝对不能忽略的通道——绿洲商道;还有个绝对不可忽略的定居生活形式——绿洲文明。 在白山、阿尔金山、葱岭和昆仑山、喀喇昆仑山的围绕下,是呈菱形的山间谷地和低洼盆地——塔里木盆地。盆地干旱少雨,中部是地质年代由于地壳隆起而形成的内陆湖,在长期干燥的气候作用下逐渐干涸,形成了世界上最神秘的流动性瀚海荒漠——塔克拉玛干。高山溶雪及山前降雨,形成季节性河流和山前冲击、洪积扇地形。河水潜流地下,沿塔克拉玛干两缘,造就和滋养了星罗棋布但并不连贯的、狭长的绿洲定居区,史称“西域”。 东来的汉人、羌人,西来的古塞人、月氏人、吐火罗人,是绿洲文明最初的缔造者。他们创造了以农耕、贸易、园艺种植、养畜、手工业为主的西域定居生活。从河西走廊通往绿洲之间的道路以中原独一无二的华美织物——“丝绸”命名。丝绸之路,是连接东西方的商业、政治、文化通衢,更是通往佛教圣地天竺的必经之路。 当时,在盆地北缘,沿天山南麓较大的绿洲城邦,有高昌(也称车师,今新疆吐鲁番地区)、焉耆、龟兹(今新疆库车地区)国;在盆地南缘,沿昆仑山脉有于阗(今新疆和田地区)、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区)国。其中,疏勒位于丝路南、北两道最西之交会点,罗布泊西岸的鄯善国(今若羌米兰绿洲),位于南、北两缘最东之交会点。这些城邦因吸纳着来自百国千域民间和官方的商贸、朝贡及宗教传播活动,成为东西方文明的交汇地,其种族、文化、宗教复杂多元,却和谐交融、生机勃勃、富裕繁荣。 但河水改道、风暴沙尘时常威胁绿洲的存亡,再加上国国风俗、宗教各异,语言、文字不同,难以长期维系政治上的大聚合、大统一。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西域逐渐形成了以小国政权为主的绿洲政治和文化圈,也注定了如一块肥肉被狼群觊觎的命运——谁控制了西域,谁就控制了东西商路、绿洲财富和外来文明。 当时的西域,在漠北游牧政权和青海吐谷浑游牧政权夹击之下,随着中央王朝和游牧政权的消长变更从属关系:张骞凿空西域之前,匈奴是支配西域各国的强悍势力;东汉时期,强硬的中原政权击溃匈奴,成为西域的宗主国。东汉曾派驻过以班超为首的十八任西域都护守卫西域。但魏晋南北朝这段时期,混乱而分裂的中原政权,显然已无力经营西域。 于是,穿过白山低位垭口的沙碛地,游牧骑士的铁蹄在绿洲各国肆意分割践踏。绿洲居民唯有定期向新兴游牧政权献出粮食、美酒、财物和奴隶,使国家成为骑士们的税收市场,使尊贵的国王成为汗王的臣婿,使贞洁的皇宫成为汗王的后院,才能免于屠戮的命运。那时,汉人血缘最浓的高昌几次请求举国内徙中土无果,和焉耆一样,倍受柔然、东部高车和突厥的牵制;鄯善东临青海吐谷浑,臣属多年,但并不妨碍他同样奉柔然为主;南缘的于阗、疏勒自然是西邦游牧政权嚈哒的属国;地处中间的龟兹国更是左右逢源,谁都不敢得罪。 可以如此表述绿洲诸国与西邦、中土、漠北的关系:他们是西邦的外甥,中原的侄儿,草原的女婿。他们的城邦不是帝国,他们也无法成为宏大历史中的主角,他们的命运兴衰和中原、草原宗主政权的命运兴衰紧密相牵…… 本书仅借用的,仅为北魏末年至突厥初兴这三十年间,中原、漠北与西域地域三个不同地域间互为影响的历史背景。书中人行于东西商道、绿洲丝路,走过洛阳城鳞次栉比的珈蓝,走过朔风强劲、马蹄驰骤的草原,走过黄沙漫漫的陡壁之丘白龙堆,走过绿荫掩映、梵乐声声的西域城邦;信仰者,传教者,追寻者,逃遁者;胜利者、战败者,结盟者、背弃者;新兴的强族,亡国的旧臣,求法的比丘,商队的领主,卖艺的胡儿;汉人、胡人,汉化的胡人和胡化的汉人…… 无论是造物的偶然还是历史的必然,在这个充满战乱、血腥、背弃,同时又具有多种可能性的时代,不同的地域、民族、人群之间发生着政治、文化、商业、血脉的频密交流和对撞。金戈铁骑或激流东进、黯然西退;或自负一时、随风而逝;或统揽民心、建权立制;或消弭本性、力求融合。不同相貌、血脉、种族、个性融会而成的强壮血液,为中国从大分裂走向大融合、从大黑暗走向大灿烂铺展了道路。 在历史的瀚海里,这些短暂的过往,不久便被东西通道上肆意的朔风蚀成一颗颗微小的埃尘,但某些人物的个性和作为,以及当时人们所崇尚的真勇与异美的精神,却永远凝固在时空的轮转之中。 卷一 一、永宁寺 如果不是置身永宁寺内,很难相信眼前这间玉石铺地、锦绣琳琅的房间会是一间僧寮。 僧寮内,上有承尘,中有帷帐,陈设着屏风、香炉、镜台,摆设着厨、箧、箱、匮,无不用材贵重、用工精巧,显示出这座皇家寺院与众不同的豪奢富贵。 惠深让宋云坐在左首一张铺着竹簟的独榻上,僧暹和法力共坐于右首的蒲席连榻上,自己依旧偃卧于那张雕饰着银缕金花、陈设着象牙细簟的蹙柏大床上。 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僧有着一张光润饱满、充满喜乐的圆脸和同样圆润的矮胖身材,脸上几乎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皱纹。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使他原本就很小的眼睛隐入肥厚的上下眼皮中,只现出两条笑意弯弯的月牙儿。和善的面相,让人有望之心安的信悦感,与他“圣沙弥”的美名非常相协。 这会儿,惠深脸上却一反常态密布着阴云。眼睛虽仍是一弯细月,却笼在满面倦怠的云雾之中,嘴角斜吊。 三人素来少见老都统如此神色,房间内的气氛一时凝滞。老都统没开口之前,谁也不愿先打破沉寂。 惠深是当今魏国僧团的最高教首、洛阳昭玄寺的沙门都统,新近又受了朝廷诏令,兼任敕建永宁寺寺主。永宁寺乃当今皇太后胡氏主政后敕建的皇家寺院,位于内城南一里铜驼御道西,紧邻宫城中胡太后所居住的崇训宫,寺东有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邻御史台,耗时三年方才建成,其耗资之巨、面积之大、佛图之高、藏经之盛、僧众之广,都居全国之首,身负“天下第一寺”的美名。 胡太后对永宁寺的建造非常重视,开工时,亲率文武群臣到此表基立刹。建成后,又从全国各名寺宝刹中,请高僧大德、度沙弥千人充任寺中,来自西胡、天竺等地的胡僧、梵僧就有近七百人。 前朝时便享有盛誉尊崇、被宣武帝尊为三藏法师的梵僧菩提流支,以及勒那摩提和佛陀扇多两位梵僧,也被请到永宁寺坐镇。藏经阁内,除外国进献的珍贵经本和佛像,有金刚、弥陀、观音、孔雀、地藏、三官六种珍贵的木刻经版、经卷七千八百六十四卷。胡太后此次又特意诏命沙门都统惠深兼任寺主,可见对永宁寺的荣重非同一般。 惠深对永宁寺僧务自然不敢怠慢,加之寺院新落,度僧入寺,补授人事,纲领丛林,法度实施,种种事务繁多。还需准备候驾,以备皇太后及王公近臣们随时临幸寺院。惠深授意,除住持缺额补授、违赦戒罚等人事之外,昭玄寺日常僧尼簿籍、度牒发给、度僧造寺、僧尼戒行统制及役使等事宜,均由自己的关门弟子、昭玄统宋云代为主持办理,都维那僧暹、维那法力协理,自己专心于永宁寺僧务。 今日,惠深突然急宋云、僧暹、法力来永宁寺面见。三人虽然诧异,心中对老都统的用意却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正月改元以来,笼罩在京都僧众头上的,除了神龟元年开春后和煦的暖阳,还有堪比疾风暴雨、电闪雷鸣的诋毁和批评。 ——殖不思之冥业,损巨费于生民,减禄削力,近供无事之僧,崇饰云殿,远邀未然之报,昧爽之臣稽首于外,玄寂之众遨游于内,衍礼忤时,人灵未穆。愚谓修朝夕之因,求祗劫之果,未若收万国之欢心以事其亲,使天下和平,灾害不生也。量撤僧寺不急之华,还复百官久折之秩。已造者务令简约速成,未造者一切不复更为。则孝悌可以通神明,德教可以光四海,节用爱人,法俗俱赖矣。 ——昔高祖迁都,城内唯设置僧、尼寺各一,余者皆至于城外。盖因僧俗殊归,欲其静居于世外之故。欲令永遵此制,无敢逾矩。正始三年,沙门统惠深,始违前禁,私建佛寺于京都。至此,诏卷不行,私谒弥众,弥以奔竞。都城之内,寺逾千所,占夺民居,三分且一,屠沽尘秽,连比杂居,僧徒风气渐坏。前朝之制,非徒使僧俗殊途,盖亦以防微杜渐。昔如来阐教,多依山林传法论道,今此僧徒,恋著城邑,正以诱于利欲,不能自已,此乃释氏之糟糠,法王之社鼠,内戒所不容,国典所共弃也!非但京邑如此,天下州、镇僧寺亦然。侵夺细民,广占田宅,有伤慈矜,用长嗟苦。且人心不同,善恶亦异。或栖心真趣,道业清远者;或外假法服,内怀悖德者。如此之徒,宜辨泾渭。若雷同一贯,何以劝善! ——窃以皇迁中县,垂二十祀。厅宇凋朽,墙垣颓坏,今国子虽有学官之名,而无教授之实,何异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以臣愚量,宜罢尚方雕靡之作,颇省永宁土木之工,并灭瑶光材瓦之力,兼分石窟镌琢之劳,及诸事役非急者,三时农隙,修此数条。如此,则元、凯可得之于上序,游、夏可致之于下国,岂不休欤!诚知佛理渊妙,含识所宗,然比之治要,容可小缓! ——自永平以来,营明堂、壁雍,役者多不过千人,有司复借以修寺及供它役,十馀年竟不能成。然太后数设斋会,施僧物动以万计,赏赐左右无节,所费不赀,而未尝施惠及民。今府库渐虚,乃减削百官禄力。焉知萧衍常蓄窥觎之志,宜及国家强盛,将士施力,早图混壹之功。比年以来,公私贫困,宜节省浮费以周急务。当今之务,宜亲宗室,勤庶政,贵农桑,贱工贾,绝谈虚穷微之论,简桑门无用之费,以救饥寒之苦! 这些谏言,分别出自任城王元澄《限佛折》,汉臣崔光、李崇和张普惠《谏太后登永宁寺九层佛图表》、《减佛寺功材以修学校表》和《上疏谏崇佛法不亲郊庙》。这几道奏折、上书,都是改元后给朝廷的上表。一道接着一道,一封接着一封,好似急急追讨令。 奏折言辞激烈,历陈佛教对当下国政之种种危害,谏言朝廷限制寺院浮屠及石窟兴建,限制度僧尼人数,以儒家名教严明纲纪,严振国威。谏言太后身为人主,崇佛佞僧,频繁临幸京师近郊佛庙,使上有好之、下必甚焉。还点名道姓直指沙门都统惠深早年违制,在洛阳私建伽蓝,带坏天下僧团风气。 司徒公、老亲爷元澄是征讨南北、年高德劭的宗室领袖;太子太保崔光是当朝太后最为敬重的老臣;刺史李崇是世家出身的三朝元老,历治八州、五拜都督将军;谏议大夫张普惠虽出身寒微,却是敢真言廷诤的儒生头子。 亲王与权臣、将军、鸿儒,这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势力共同联手贬斥佛教、诋毁教首,怎能不令惠深焦心、天下僧众忧虑呢?老都统此时急召他三人面见,必定与此事有关。 三人之中,宋云年纪最轻、职务却最高。他今年刚过三十,比起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僧暹,一脸谦恭、斯文瘦弱的法力,并无特别出众的仪表。宋云是一个中等身材、相貌普通、脸色暗沉的汉僧,如果仅从外表找出他身居高位的服众之处,必定令人失望。而他年纪轻轻便能在统领全国僧团的昭玄寺中身居高位,除了出众的学识、世家的出身,更多得益于老师惠深的提携。 当年宋云初到京都,便在母舅崔光的引荐之下,投靠于老都统惠深的门下,专攻义理。而发出《谏太后登永宁寺九层佛图表》的,也是这位母舅崔光。 惠深先已精通律学,后从梵僧勒那摩提受业,成为南道地论名家,开祖四分律宗。宋云在他门下学成之后,惠深直言不再收徒,关门弟子的荣耀是给予宋云的最高评赏。 此后,宋云在京都的修学成就之路,一路顺遂——从一个敦煌边地而来的年轻学僧,到亲教师、律师、法师,后作为惠深的助手随其入主昭玄寺,很快被提拨为统领天下僧务的昭玄统,年纪轻轻便在京都闻名显达、人人称羡。 此刻,宋云正透过镂花窗棂望向窗外——胜日春暖,院内鸟儿啁啾鸣叫,飞扑不停,忙于筑巢、捕食、生养。庭院内有一对御赐的白孔雀,已是驯养惯了的,丝毫不怯人,在庭院之中悠闲自得的踱着步,任由饲喂的小沙弥在其间投食置水。 大概是受了凡鸟沉浸于碌碌俗世热情的催化,雄雀突然展开尾羽,擎着好似轻云一般婆娑雪白的尾屏,舞蹈一般追逐起雌雀来。秃头秃尾的雌雀却不为所动,后来大约是受不了雄雀的聒噪,竟低飞于一块山石之上兀自卧下,懒待再理雄雀招摇的表演。 那个喂食的小沙弥见了,捂嘴偷乐起来。竟捡起一条长竹竿逗弄那雌雀,以求它去迎合雄雀…… 以宋云的修行和定力,并非和这个无识的小沙弥一样,受春日自然万物生发繁衍的熏染,心紊神乱,渴望私窥动物交媾讨一时恶俗之趣。实是初次涉足这座京都第一皇家伽蓝,惊叹之心未定。 这座寺院平日专供皇家礼佛所用,不可随意涉足。宋云等此次应老沙门统急召入内,虽只走马观花匆忙一瞥,但一路走来,已被壮美景致惊得瞠目结舌。若不是僧暹一边指点着,一边在香道、楼阁、殿堂和人造的山水花木间引着路,他和法力一定像误入须弥山的外道一样,不知置身何处了。而僧暹也有意绕路而行,好让他二人观览寺内风光。 僧暹是老都统惠深的朔州同乡,做小沙弥时便跟随在惠深身边,由惠深亲授菩萨戒,先随老都统在旧都平城游学,后孝文帝迁都,又随惠深迁至洛阳。僧暹服侍老都统将近四十年,名曰师徒,情似父子。惠深的口谕指令多通过僧暹进行传递,僧暹因此获准在永宁寺走动,熟知路径。 这座伽蓝几乎完全仿照皇宫建制:墙有木椽,椽上覆瓦,檐角有狻猊、狎鱼、獬豸、斗牛四祥兽,东、西、南、北四座山门。南门的建制如同皇宫的端门,上有三层高楼,与三条阁道相通,楼顶距离地面二十丈,门楼上画着白色的云气和彩色的神仙灵异,装饰着排列成钱币图案的玉石金环和青色的连环文,光明显耀。寺内有三大殿、六小殿、十八座厅堂,僧寮一千九百九十九间。居中正殿面阔三间,犹如太极殿,供奉着一座高三十六丈、华彩耀目的纯金释迦立像,衣饰以朱砂、石绿、赭石、宝蓝勾绘出田相纹,以金箔沥线。立像两侧又供奉有十座纯金实心罗汉像,别殿还有两座玉石巨佛。 寺院北角,一座以北邙山石土泥而筑的人造山景巍然耸立。顺着山道可拾阶而上直至峰顶,堦墀上青苔草绿,林中麋獐追逐。远望,层峦叠嶂、斜峰险峻,仿佛置身峰峦之下;近观,林木萧森、鸟栖虫居,犹如置身山林之内,营造出有若自然的逼真之感。 山下,碧水清流环绕山间,宽阔处形成一面大湖,湖中遍植芙蕖溪客。听说俱是皇太后御赐的珍品莲种,可惜未到开花时节,湖面唯见绿萍浮水,不见朱荷吐蕊。斑斓的鸳鸟、长颈的鸿鹄、雁鹅,蹁跹的白鹤,或游弋湖中,或引颈湖畔,唳鸣四野。僧暹说,皇太后新近御赐了一对林邑国朝贡的犀兕,园林西南角正在加紧修盖青犀苑。 寺内树木主要以柏、松、栝、椿为主。松、柏虬枝古干,栝、椿清妍芳香,或三五连枝、扶疏拂檐,或布叶垂阴、独木成林。亭台楼阁之间以清幽恬淡的簇簇翠竹相隔,各种奇花异草点缀在路旁。雄伟华美的殿堂楼阁和千余间粉墙青瓦的僧寮,掩映在高低错落、布置巧妙的山水林木之中。这样的极乐仙境,天竺善长老迦兰陀舍给佛陀的竹林精舍只怕也比不过。 京城以园林殿阁著称的僧伽蓝摩不下百座:瑶光寺内有高筑于碧海曲池之上的灵芝台及九龙殿,皇家于三伏月必定前往此处避暑。景林寺广种奇花异树、奇珍异果,人称百果园。正始寺檐宇清净,高林对牖,虽建在京都闹市,却好似隐僻于深谷之中的幽地。平等寺堂宇宏美,林木萧森,平台复道,独显当世。景明寺前望壮丽的嵩山少室山景,寺内青台紫阁,山悬堂观,十分壮美。宝光寺以号称咸池的大湖而闻名,湖面菱荷覆水,湖畔青松翠竹罗生。大觉寺地处高地,北瞻芒岭,南眺洛汭,东望宫阙,西顾旗亭,为京都著名的观景之地…… 这些伽蓝各具风情,除了皇家敕建,多为王公贵戚耗费巨资设立,如今和蔚为大观的永宁寺相较,或失于富丽而无壮观,或失于华美而无清奇,或失于峻秀而无精巧,或失于别致而无宏大,总有缺憾。 无论眼前的山景如何逼真、水系如何美妙、林木如何森然、殿堂如何恢宏、装饰如何奢靡,寺内西北角那耸入天云的灿灿金光,才是众人目光渴慕之处,永宁寺不用辩驳便当上“天下第一寺”的美名,也正因为此——高达百丈的永宁木质金顶浮屠。 无论立于内城、金镛城、外城的任何一角,还是行走于拥挤喧嚣的大小市;无论从外城的广莫门、平昌门、上西门、上东门眺望都城,还是行船于水波粼粼的伊洛、瀍涧;无论南至胡商云集的四夷馆,还是穿行于商贩众多的永桥;无论登高于林木葱荣的北邙,还是西游于城郊的僻野乡村。只要北眺洛阳,这座遍体金红的浮屠定会以骇人心目的高度,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除了目睹还能耳闻,浮屠四角悬挂的金玲铎即使无风之夜仍远送纶音。在它傲然金光的辉耀下,在它泠泠清音的响彻下,庞大宫城及太庙、太学和官署,满城遍布鳞次栉比的伽蓝浮屠,统统黯然失色。永宁寺浮屠的超然地位,自建成之日起便注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大魏俗世喧扰与出世清修的象征,成为都邑富丽繁华与佛法鼎盛的象征。 “佛陀显灵哩!如此浮屠得生现世,亦乃吾等仙家子之幸,可知挖地基时连地下泉水都挖出来了!非咱个咋惹尔等眼气,咱有幸随驾登顶,京都尽收眼底,不仅遍观十方大地一切苍生,连宫城之内人影亦瞧得清清楚楚!咱几乎看见宫女发上金钗、内侍盘中珍馐哩!”一路上,僧暹对寺内各处景观如数家珍,说起浮屠更是滔滔不绝。 宋云不耐听他的粗言俗语,沉脸放慢了脚步。僧暹只顾显摆,哪里去看他人的脸色,倒是法力瞥见了,宽和地笑笑,仍紧随着僧暹,听他以一口梆子气十足的朔州土话弄嘴。 “女主陛下恐宫中事被人窥去,此次驾临登顶后便下令封塔,一概僧众只可塔下瞻礼,不得扫塔。今只怕连近前瞻礼亦不能了,女主陛下新命粟特匠照样仿制十座五彩琉璃小塔,供奉于大塔四周,浮屠下拦着帐幔,诸人不得近前哩!”他迈着八字步,一脸自得,俨然永宁寺半个寺主的派头。“法力维那,汝无福哩!” “阿弥陀佛!”法力双手合十,由衷慨叹。“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於斯也!闻民夫前后死伤近百,不免罪过——” “吓!法力维那,就汝疲善人,何必言此没折势之语!”僧暹对法力向来轻慢,此时亦不以为然地打断道:“成就霸业,必有死伤,为建此伽蓝死,得其死矣!今大魏似梵天佛国,四海往来者谁人不赞!我辈生于此佛法盛世,不枉为比丘沙门一场!” 法力诺诺点头,不再言语。 从永宁浮屠奠基开建,各种关于它的传闻便是坊街里弄最热闹的话题。随着浮屠一天天在增高并直至成为京都骇人心目的地标,这些传闻也一天比一天丰富、一天比一天夸张: 修建中摔伤致死民夫前后达数十人…… 刹上金钉五千四百枚、金环五千四百枚、金铃铎一百二十个,全部纯金打制…… 刹顶的纯金宝瓶屡次烧制不成,后有工匠跌入滚烫的金汁之中,才烧成了…… 重达百斤的宝瓶曾被大风吹落,入地丈馀,被砸工匠死状惨不忍睹…… 每当无风的深夜,金铃铎仍泠泠自响,人皆说乃死去匠人的魂魄拥集刹顶,敲响金铃,铃声最初铿锵激昂好似战鼓,后逐渐转为清厉尖锐,似野鬼的哭啸…… 这是现世的神迹,还是末世的佛音? 胡太后主政后,主持修建的永宁寺和伊阙口石窟寺两项工程,几乎耗尽了国库储备。现石窟寺仍在开凿建造,近万名民夫征调在伊阙口,国家财匮力绌,尚不知何时完工。朝臣联名上谏,除点名永宁寺华奢靡费,亦指责石窟寺工程劳民伤财、旷日持久。 说大人,则藐之。眼下,自己真的能以半生勇气藐大人之么?抑或只是变色之言……可知朝有变色之言,下有争斗之患。言一出口,必先招致僧暹、法力二人大张挞伐。这些日子,来自外界的笔诛墨伐已令僧团疲于招架,老大人怎会听进自己的违逆之声? 宋云心中思忖着,再次环视了一下屋中众人。 老都统低眉耷眼,一脸烦愁;法力正襟危坐,低头默祷;倒是僧暹边呷着茶水,边四下乱瞅,接住宋云的目光,立刻报以一副颇富意味的谄媚微笑。宋云一时难以回避,只好点头示意。这个僧暹,好似谁与你为同党似的! 禅房四面通透,开阔敞亮。正午的暖阳直射进来,给屋子里簇新的陈设又鎏上一层金光。老都统身上的宝莲纹妆金襕袈裟、金环扣,僧暹胸前的翡翠佩珠,法力手中的菩提持珠,众人的光头,各处边边角角都熠熠闪光。 阳光热烘烘的炙烤着后背,想着难言的心事,宋云心里不禁炮燥起来。 卷一 二、僧俗之辩 “此二日,京都伽蓝之寺主、上座、比丘、比丘尼者,几将老衲山门皆须踩踏烂矣……”惠深不舒服的在那张蹙柏大床上歪歪身子,端起案几上的青瓷莲纹茶盏浅呷了一口,终于唉声叹气地开了口。 “尔等何以而来,缘由汝等想必已知一二。诋毁老衲声誉倒无碍,当下京都僧众之惶恐,亦是天下僧众之惶恐……近日,更有外道儒生大肆贬斥佛教,随意歪曲释迦真义,老衲悲悯其愚拙,不懂义理焉识自心?外道竖子不知五识,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为一切法缘起本源,凡俗自心蒙蔽,难解悟佛法之智慧妙音……” 老都统停顿了一下,重重地喘了口气,瞟瞟他三人脸色,又压低声音道:“才刘青龙老大人特遣心腹中官至寺中,告知老衲,犹此儒生,近日又呈一道《上言宜禁绝户为沙门表》,并纠集百名儒生联名,其中言辞更为刻薄,曰我教门为鬼教,乃败坏国政、使天下绝户之罪首,曰天下因鬼道炽盛,国家府库亏空、百官怨怼、百姓失所——” 刘青龙乃崇训太仆、长秋卿刘腾,乃当今皇太后最为宠幸的奄官头子。而老都统不屑于说出名字的儒生姓李名瑒,是高阳王元雍府上的主薄。此人门第、声名、学识都平常,唯以恶言诋毁佛法而扬名,大肆宣扬前朝人范缜所著《神灭论》,认为形神不二,不可分离,形体存在,精神才存在;形体衰亡,精神也就归于消灭。人死后灵魂并不存在,因果报应更是骗人的鬼话。又将人之富贵贫贱喻为随风飘落的花瓣,有的掠过窗棂,落入座席之上;有的吹到篱笆外,落入茅坑之内,并无定数因果。 此种毁谤言论虽在佛法盛行的当下不成气候,但亦受到一些儒生名士的推崇,或被外道旁门乘隙利用,以此毁誉佛门。 “李瑒这个帮闲!”突然“砰!”地一声,僧暹一掌拍在漆木凭几上。茶汁溅出,洒了一托盏。一旁的法力身子一惊,慌得忙去擦拭。 “干隔涝汉子死筋顽肉的腐儒!天天吃饱了撑得精说白道,管阿们仙家人的事!不是高阳王在背后撑腰杆子,尔一个穷酸黄子、囊眉寡货敢寡比淡话?!” 僧暹的嗓门宏亮,又刻意操着朔州土语,挺胸叠肚的端直着身子,一字一句、气量十足。那神色模样,不像是骂人,倒像是平日在大殿内里领腔唱念规矩。 “老教首,汝乃四分律宗开祖,就算在勒那摩提老仙主面前,二圣亦尊汝‘圣沙弥’,怎容得这些疯不真儿的酸儒寡货欺上头来!阿们替老教首憋屈得慌!阿仙家人自有道统仪轨,天子给阿们的礼、法特权,不受国家法度约束,尔等嚎哨找咱的是非,是出佛身血,个个早堕阿鼻地狱!老教首,阿们不给尔等灰货点苦头吃吃,尔等真当阿们释迦子吃素的唻!” 听了僧暹这一通秽语恶言,惠深不但没生气,反而一改愁容,露出一脸相似的村野笑意:“暹呀暹呀,汝扑刀子的梆子亮!把汝灵眉哨眼机迷能个的,亦是汝,敢在老衲面前口出诳语!言语虽愣七坎正、下作难听,倒也骂的出坦得劲!” “吁……”长叹之下,鄙俚的笑容在老人脸上隐没,僧团之主重归肃然雅言。 “汝等皆知老衲心愿,吾非贪慕空名之人,春秋积序,道远日暮,老衲惟愿一心钻研律宗学问,将平生所学授予后辈……怎奈身受朝廷钦命,又倍受当今两位主上青眼,荷天下僧团之重任,惟以一己之力,维护佛法之正义尊严,少不得吃些怨词詈语之恶色气……受谤事小,护持佛祖道场兹事体大,汝三人为吾信重依仗之人——” 老人将亲切的目光一一扫过座上三人,但宋云明显感觉到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适逢天下僧众危难之际,召集汝等前来,议对存亡绝续之事。” 僧暹、法力也察觉到老沙门统的偏重,况且宋云职务高于二人,一时都把目光投注过来。 室内沉香弥漫,清幽的甘甜令人有陶然之感。窗外,阳光依然明媚通透的无一丝纤尘。还有比春日更美好的时日么?今日之后,只怕再无春日……宋云感到手心汗津津的,忍不住两手互相搓了搓。 “云啊,汝何识?”果真,慈爱的声音再次响起。老都统满含笑意和赞赏,就像宋云于宣讲坛上,以四分律宗完美阐述了《楞伽经》的四门——“五法、三自性、八识、二种无我”之后的那样——令宋云几乎要放弃自己的决定了。 “上师……”宋云恭敬地躬身合掌。老都统亲切地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宋云清了清嗓子,“上师,学生所思或异于众,斗胆言之,望上师咨诹善道、察纳雅言。” 惠深抬起厚重的眼皮,额头现出一道细细的褶皱,语气更为平易温和:“云,吾与崔太保乃至交,太保所书,乃谏君举,史官之职,非毁佛法,汝不必难,古言‘有高世之材,必有负俗之累’!” 老都统以为自己因母舅崔光此次以《谏太后登永宁寺九层佛图表》参本上奏,而感到愧疚难言,因此开导自己呢。“上师……学生不才,既无高世之材,更无负俗之累,但——”宋云不禁红了脸。 “云啊,汝一向不矜不盈,非拘拘儒儒之人,但言之!”老都统催促。 但言之……好吧,今日来,便为“但言之”而来,又何拘礼! “自孝文末年,朝堂自民间,谓佛教贬斥之言不绝于耳。累积至今,天下贬诋之风愈加炽烈,实因我等僧众不遵禁典、背离正信之教义所致!” 话音落地,一片沉寂。 老都统,僧暹,法力,众人脸上的神色倒是毫无二致——愕然! 说大人,则藐之……宋云索性谁也不看,尽情坦言:“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依佛陀戒律,不积八不净物乃不毁之制,今寺院、僧侣不惟蓄积金帛,尚堂而皇之坐拥田宅园林、谷粟米麦、土地奴婢。依佛陀戒律,佛寺本应依山傍林、远离繁华之都,使僧人不受喧闹,心意专纯于教理佛法,今伽蓝多作于城中闹市。依佛陀戒律,寺主、上座应潜心闻思修行,今大德们频往来王公贵族、高门大姓之家,僧徒贪享其养,以善主居士施几排第序,天下人谓佛之怨,皆因此而生!” “自佛法东传,诸伽蓝以经本传译讹隙及译笔流派别异之机,各立门户,妄断佛经义理,妄释佛教宗义,曲解教理立意。或设坛论法,言辞互为诋毁,若狗盗鸡鸣之市井泼妇;或以正信遮名掩目,不惜从肉上扫除敌手,将忍辱、无诤、慈悲、不杀之训条弃之脑后,党同伐异,暗中倾轧,如此之行,然释迦子之为?更有高僧大德行与学不同,口中扬善抑恶,背地贪婪纵欲,俨然废教弃制之为,何谈信仰笃定?此行戒所不容、国典共弃,实乃释氏之糟糠、法王之社鼠乎?!天下人谓佛之诟,皆因此而炽!” “吾以为,教团先宜以戒律束沙门,能复振德美,信悦人心。若一味护教派之私,但恐真为冥业鬼教,只修朝夕之因、只求祗劫之果,亏教清誉及教义远播!” 老都统努力睁着细月般的眼睛,嘴也微微张着,右臂似被蚊蝇叮了一口,正伸手轻轻抓挠。他的神色很奇特——既有愕然、惊异、不解、遗憾,还有……肯定?赞许?宋云拿不准。老人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显露,很快敛容正定,像秋风扫过一样,面容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也许他该就此住口,等待老上师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可激奋的情绪已控制了他的心,这些话,他早就渴望一吐为快!索性趁着血气之勇,完全阐述自己的想法吧!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天下人谓佛之怨,皆因此而生! ——实乃释氏之糟糠、法王之社鼠乎? ——为冥业鬼教,只修朝夕之因、只求祗劫之果! 但愿这些也许激烈、有失偏颇、但绝对真实的想法,能如槌敲击云板发出的脆响,震动到老都统因安享尊荣而关闭了智慧之泉的心。 但愿这位曾擎着明灯指引自己走上义学之路的老者,会制心一处,做出是非的判断。 “我国境内现有伽蓝三万馀所、僧尼二百万人,京师大小伽蓝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僧户三万馀人。寺多集于都内,不特违教,与国制亦反。今昭玄寺先宜严禁京师僧数增,一则,不许作新尼寺,不可以意度僧、尼;二则,并寺迁寺,小寺入于大寺。今仅建阳里,乃有璎珞、慈善等十所小寺,僧、尼不足五十,应行兼并沙汰,僧尼并入永明、景明二寺。已于建之,不可靡饰过度;三则,检括沙汰已成之僧,不中者罢僧籍,脱服还俗。僧尼之法,不得为俗人所使。若有犯者,还配本属。其外国僧尼来归化者,求精检有德行合三藏者听住,若无德行,遣还本国,若其不去,依此僧制治罪……” “再者,伽蓝强占良地,强收僧祇户、佛图户,虽保僧团供养无虞,恐久则内税减,役户口减,致民声载道、百官降怨、朝廷降怒,彼时岂不反损教声誉存?不如从今始趋避,一则不积宅院田园、谷粟米麦、群畜金帛,莫如大施恩惠,自此州、镇伽蓝不立僧祇户,不收僧祇粟,放归佛图户为民,留薄田,供僧众自耕、自织、自食,不务外缘,不落话柄,天下岂复谤佛?二则,少作法事,不作无事之僧,不图供养食,杜绝世人贪富贵名而出俗为僧;三则,无戒行清净慧之僧团,何利生弘法之庄严道场?不可但偏殿宇华丽、园林精美、金顶数量,不重佛法闻思修行。竹林清修,戒字当头,重戒律、重义理、重修心,尊上座而重大众,伽蓝僧共奉同一佛,共尊觉悟正道,能令天下共襄佛事,佛乃为救苦海众生之一法!” 在一片孤立的氛围内完成长篇大论的宣讲,难免有尴尬之感,回转头,正碰见法力维那迷惑的目光。宋云忍不住冲他笑了笑。这位同修像是受到了惊吓,迷惑的表情陡然僵住,瘦长脸好似一块无处安放的竹板,又平又硬。 老都统手扶着凭几,闭目凝神起来。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依然这副模样。看上去,并不打算立刻回应自己。 记得老上师曾就论辩术教诲宋云,在激烈的辩论中,适当的沉默可令对方心紊神乱……宋云还真的心神不定了。看来自己投下的不仅是“石”,而是“磊”啊。老都统亦说过:修习般若,专注于一,可顿得三智之果。一心证三智之果,三智得一心之念。这些觉悟往事,老都统难道忘记了么? “哎呦呦,昭玄统大人,汝是怎地思目的?汝之言失措哩!” 看来这位都维那想当说客呢,宋云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一副鄙陋不堪的粗俗相!“当今乃古往今来佛法盛世,二圣对佛门之荣重前所未有,种种佛事精妙绝伦,不可思议之事莫说我等,只怕天竺也闻所未闻哩!大人这一、二、三之言从何说起哩?” “世实危脆、无坚牢者,而今得灭,如除恶病!”宋云冷冷应道。 僧暹继续拿腔作调的装傻,“咱读的经文少、参的佛理浅,还望大人与咱讲解讲解、释义释义!” 事已至此,恐怕连老都统门人都做不得了,又何必和此人装什么同修!宋云索性提高声音:“苦药医病,良言清心!不听、不说、不闻、不问,强过污言秽语浊恶众生!故一声阿弥陀佛,即释迦本师于五浊恶世,所得之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今以此果觉全体授与浊恶众生,乃诸佛所行境界,唯佛与佛方能究尽,非九界自力所能信解也!” “啧啧!”僧暹的声音和表情变得更加夸张了。“怪道呢,昭玄统大人原是京都僧才,系统闻思、通达三藏、持戒精严,咱的学识、道行不配给昭玄统大人提鞋哩!” 这臧仓小人边说边向法力递眼色,见法力有意闪避,干脆对着老都统的坐榻毕恭毕敬的稽首顶礼,自许大愿:“望老教首歇心!咱僧暹虽不才,愿为僧团事务操劳,愿替老教首分忧,愿为天下有信众生护法!今儿老教首说了,当前之事是关系到咱教门生死存亡的大事,老教首是请咱们给拿主意来的,不是议论是非、辨证佛理来的!” “白马、昭仪自汉、晋则有,瑶光、景明、圣明故老寺,报德乃高祖孝文皇帝敕建,世宗宣武皇帝敕建修复,融觉乃清河王元怿所立,冲觉乃清河王舍宅,河间乃河间王元琛舍宅,大觉原为广平王元怀舍宅,平等乃广平武穆王元怀舍宅,明悬乃彭城武宣王勰所立,高阳乃其援狗屁儒生之高阳王元雍舍宅,平等乃广平武穆王怀舍宅,龙华乃广陵王所立,追圣乃北海王所立,长秋乃刘腾老大人所立,愿会乃中书侍郎王翊舍宅,龙华乃宿卫羽林虎贲等所立,正始乃朝中百官筹钱共立,秦太上君乃今太后陛下为其母所立,胡统寺乃今太后陛下姑母所立……” 僧暹熟稔地念诵着京都各伽蓝名与其施主的封号、官名,说这些时,他倒是不打磕儿地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 “不言敕建,彼伽蓝,那一个不与京都王爷公主、权贵豪族、宦官羽林、地主乡绅们关着情儿?那一个能让咱兼并沙汰的?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虽为小寺,则亦建阳里信崇三宝之士庶百姓虔诚供养,昭玄统要兼并沙汰,倒问那儿达信众应不应允!” “再则,咱好不易有了此番基业地位,伽蓝不占田地、不养僧祇户和佛图户,难不成咱仙家子倒成了花花子,倒去沿街托钵乞食、靠施舍度日么?那成了个甚!自个儿失措没折势当爬长货,咱不做神佛老爷仙家人,咱倒去做讨吃子、鞭杆子哩!” 听僧暹一句赶一句的驳斥自己之言,宋云禁不住怒气填胸。但与此人置辩,无异于与屠户庖丁对骂,自降身份! 宋云私下早就鄙夷僧暹的人品——对上奴颜婢膝、阿意逢迎,对下横眉冷目、颐指气使。身为沙门,毫不掩饰自己的权势欲望,交结富豪、贩肆聚敛、私放高利贷,十足的小人样!只因与老都统为同乡,又处处投其所好,颇得老都统赏识。老都统还时常赞僧暹有偏才,人精巴善算计,虽不是好学僧却是个好管事的,将昭玄寺的经济财物往来、僧祇户和佛图户的配给事宜都交由他打理,晋升都维那,位列昭玄寺四大维那之首。 “法力维那,老教首信重我等,召我等商议对策,维那汝怎滴窝叽圪囊一声不吭的,是叫汝来辩盹的,倒是来作乖哩!”这个沐猴,未能激怒宋云,又去挑拨法力。 “啊——”法力慌得抬起头,用皂青的袍袖擦擦额角,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都都——维那,昭昭——昭玄统所所——言,虽虽——偏颇,绝绝——非忤逆都统,亦亦——为为——老都统分忧,方方——斗胆胆犯颜直谏……”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吐出半句话。 法力口吃,又是个老实人,宋云心下不忍,刚要制止,不想法力略顿了顿,此后不仅所言顺畅,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老都统,都维那,昭玄统所言非无理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国有国法,僧有僧制。现僧尼浩旷,清浊混流,不遵禁典,精粗莫别。小僧以为,五经为治世之法,乃为政首应研,戒为僧之清规,乃为僧行标尺。谓朝廷也,孔、释教兼存,而内外周全,教与世皆能通。为僧者,必将《四分律》、《沙弥戒》、《比丘戒》、《比丘尼戒》、《梵网经》熟于心,才去贪欲。《楞伽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然僧中,有僧、尼不怀清静佛心,只管贪欲逸养,或行种种违戒之事,所谓‘身虽出家、心不入道',其所为,令人见朝廷佞佛,不知正法智慧——” 法力原为寒门儒生,二十五岁上才发愿修道,舍弃薄产仕途剃度皈依。他比宋云大约十岁,在昭玄寺负责主薄事务,平日一向谨言慎行,私下与宋云并无密交,没想到竟有如此见识,甘冒不韪为自己辩驳……宋云吃惊地看着他,心里既感念,又有些酸楚。 “佞佛?!”僧暹恶相毕露,一脸狰狞。“世人知甚佞佛不佞佛?可是精说白道货的寡比淡话!此宗王亲贵、百官士人,怎地平时不日粗朝廷佞佛,反舍宅建寺、布施功德、求神佛爷爷保佑,除业障、免罪果,这会儿瞎撇挖言佞佛?!尚非元月朝廷削尔等俸禄随员,罢尔等所给酒肉,尔等难活搓火,又眼气阿等,转头来败兴阿仙家子!” 似乎嫌这些恶语还不够歹毒,“法力,”他以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汝鬼令令的结颏子,恐亦为李瑒之信徒吧!” “都都——都——维那,汝汝——”法力满脸的青黄无主,又结巴了。 “僧暹!”宋云再也无法强作夷然不屑了,立身怒斥。“唾还自身,莫欺老实人!” 恶人立刻睚眦必报地抛回恶言:“昭玄统!汝莫假充圣人,一特落自诩为比丘楷模,人皆为脓血囊、屎尿桶之愚痴凡僧!汝影不出山、迹不入俗的,怎么而倒成了——崇训宫的常客呢!” “汝——!”宋云血涌头顶,拳头已经抡了起来。 僧暹也毫不示弱,挺身跪立地迎过来,“怎地!教门面临生死之危,尔等不说一心向外争个是非黑白,却自个儿内讧、自个儿蹲底,岂不给那些王公朝士、外道酸儒看笑话!” “昭昭——都都——”法力慌得左右躬身合十,不知该去阻拦谁好。 “僧暹虽算不得甚么僧才,但既为佛门子弟,破出去拼死也要护持教门声名,护持老教首之清白!” 他竟一脸的正义凛然、满口的教门声名,宋云愤气填膺,指着僧暹高声骂道:“泥猪癞狗!清明教门便为尔等所败!汝亦敢自称佛弟子!若非……” “噫——!”幸好,老都统适时舒展法身,睁开了法眼。 宋云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冷静下来,不禁懊悔,一时情急,竟将诸般戒律修为抛诸脑后了!还好,没说出更不堪的话。 僧暹也收敛恶相,法力诺诺欠身,三人各自端坐好,躬身听教。 惠深像是刚从一场小憩中醒来,不慌不忙的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小口。“唔,茶凉矣。”他微微皱眉,低声叹道。法力赶紧撩起僧袍,欲起身去风炉边烧水,老人挥挥手,“不妨,暑热天,凉茶清心。”接着又呷了一口。 “人生在世,如在棘中,心之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乃知世间诸痛……” 老人言语徐徐,脸上既无笑意也无愠怒,目视虚空,眼中既无责备也无非难。宋云不由得怀疑,老都统是否听见了刚才的争辩,更为自己的失仪感到羞惭。 “昙曜上师曾言:‘世界成坏要因诸佛,圣法兴毁必在帝王。’太平真君七年,天子偏信妄言,言西戎虚诞、为世费害,真‘威赫赫一道灭佛诏令下,凄惨惨末世法难临头来!’毁我释迦道场、经像、法衣,坑杀大小比丘千馀人,万余僧众死于法难……真活人尸山、阿鼻叫唤,吾时虽为民间小儿,亦闻种种凄景残像,天愁地怨,则有阿弥陀在,亦一时无著!” “幸有比丘密藏经卷,假俗逃匿民间,我等教门方未屠绝,又幸得昙曜大和尚与法新意,言天子为当今如来,五戒与五常合,又为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帝塑法像加礼,乃使魏大法得以振,坏塔寺得修,佛经论显,释迦弟得见天。北地佛法再兴,上师之功至钜!故上师所言道,果为‘世界成坏要因诸佛,圣法兴毁必在帝王’!教门兴亡,在势者喜恶,教旨次之。此乃守得佛道场,方保自身修!” “伽蓝本无诤之地,汝等搅扰了半日,都退下吧。”说完话,喝完茶,老都统惠深径直背对着他们在蹙柏大床上躺下,算是下了逐客令。 卷一 三、浮云台对弈 开春后,天气阴晴不定。刮了几次尘沙,下了几场暴雨,倒了半月春寒,至春分过后,才又慢慢热了起来。 僧尼簿籍,度牒发给,度僧造寺……昭玄寺的僧务依然繁忙。表面上宋云依然是昭玄统,但权力一天天减少,辖理的事务一部分由老都统亲自处理,一部分被交由僧暹。永宁寺的直谏,老都统虽然没有当场驳斥他的无理,但对谏言的不接受,是显而易见的。 一日清晨,宋云正在前厅办理度僧文牒,学僧道明用漆木盘呈上一封手札,说是有人刚刚送来的,车马还在山门外候着,等回话呢。宋云见那信笺用的不是普通的藤纸、竹纸、麻纸,而是以莲纹为底的素白锦帛,心中便知是谁。拆下丝绦,展开一看,虽寥寥数语,但那一笔秀逸的行楷,果然是清河王元怿的笔迹: 学生寂明浮云台上拜言:久不晤见,甚念贤劳。前残局未收,待师赐教。今春日融融,可曾乘兴驾逰?如承俯允,无任感荷。谨再拜。 宋云不由得嘴角含笑:四皇叔好风雅!正好,这两日心情烦闷,索性出门散散心去罢。 寂明是当今辅政亲爷、清河王元怿的法号。元怿乃高祖孝文帝第四子、当今天子元诩之叔,人称四皇叔。在孝文帝当年所封六王之中,元怿才誉、施政、人品均居首位,深得高祖宠爱。叔父彭城王元勰更是不惜以周公、召公比拟盛赞:“此儿风神外伟,黄中内润,若天假之年,比《二南》矣。”先帝元恪亦十分信任这位皇弟,遗诏将元怿与高阳王元雍、广平王元怀并封为辅政三王,辅佐幼主元诩。 元怿博览经史,兼习各家学说,雅重门族,尤为推崇儒士,为人宽仁容裕,加之姿容端美,身材伟岸,被天下儒生士子视为当今海内第一等风流人物。 当今主上虽登大统已近四年,却也年仅九岁,一直由生母胡太后代为执政。太后对四皇叔的信任和推重,向来在太师元雍、太保元怀之上,事无大小,多谘询元怿定夺。 元怿笃信三宝,是位在家修行的优婆塞。宋云作为他的依止师,为他亲授菩萨戒,取法号寂明。二人虽为师徒,但年岁相当,兴趣相投。元怿钦佩宋云学识广博、见识不俗,宋云赏识元怿礼贤下士的贤王风度,两人平时茗茶对弈、谈经论道,往来密切。 马车出了西明门,直奔御道北而去。约摸走了五里路,就到了清河王府前。这座府邸几乎占了整个里坊一半面积,高屋连片、堂馆飞檐,十分的气派。 若要比富贵,河间王元琛、高阳王元雍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两个大富豪。但若要比第宅丰大、别院众多,四皇叔在京都诸王中当属第一。 除此王府大宅,在西郊人称“王子坊”的邱寿里,元怿尚有一座占地可观的别墅外宅。另外,与王府紧邻的冲觉寺,与永宁寺隔御道相望的景乐寺,阊阖门外御道南的融觉寺,也是四皇叔舎宅所建,其道心虔诚,亦在诸王中无人出其右。 王府执事们恭恭敬敬地将宋云接进府中,一路转过正堂后室,走过园林水径,果真引往西北角那座白殿丹楹、飞檐反宇的浮云高台而去。 这座浮云台高约十五丈,名字取自汉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其六角形的形制虽酷似皇宫华林御园山南的清暑殿,高度却在京都众多楼台中算不得出众,若论奢华与观景的角度,更远不如高阳王元雍府上的鎏金镀银、玉石为基的朱雀台。浮云台之声名,胜在主人元怿的风雅之名。 浮云台上设观景台,楼下设有儒林馆和延宾堂,元怿常在此设珍馐、奏琴笙,宴请各方儒生士子。宴席之上,四皇叔谈玄论道、论古说今,风流蕴藉,谈辞如云,令一众士子心悦诚服,人人以能赴浮云台之宴为人生幸事,并将浮云台之宴与前朝诸贤士的邺宫西园之会、金谷之会、兰亭之会相提并论。 宋云在执事们的恭迎下登楼,层层级级,一口气攀上观景台,只微微有些气喘。台上视线开阔,六根丹楹刻桷连接着朱栏曲槛,烟霞色的帷幔左右挽起,春风郎朗穿台而过,宋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禁吁出一口浊气。 细看,各处的陈设并不过分奢华,地上铺着油润光泽的桃笙地席,正中摆放着红底彩绘铁线描漆画围屏,上面刻画了周公、召公、伯夷、叔齐数十名古代高人逸士,秀骨清像,或谈笑厅堂,或放逸山中,神态栩栩如生。 围屏下铺着椭圆形的波斯氍毹,宝蓝底上盘绕着连枝连蔓的枯黄忍冬纹,黄喙彩羽凤头冠的极乐鸟在枝蔓间两两相对,华美的尾羽好似燃烧的火焰。前月那盘未下完的残棋,正安放在花梨木树根剜成的台案上。主宾席位处各摆着一个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纹的倚几、一个置放吃食茶饮的食案。两个梳丱髻的茶童正在一旁的地席上煽火烧炉,置鼎熏香,准备茶饮。 主人元怿还未到。为首执事请宋云稍待片刻,已着人前去通禀。宋云笑说不急,便径直踱到勾片栏前,手扶着朱栏曲槛,俯瞰起市景来。 春日暖风轻柔拂面,高台之上,繁华的都邑风光尽揽眼底。远处邙山连碧,北俯都邑,伊阙葳蕤,南眺王城。华林园的白墙影影绰绰,从北邙近山绵延至伊阙诸峰,圈出皇家御苑的专属领地。隐隐可见羲和岭和姮娥峰遥遥相对,凌飞阁跃山跨谷,连亘与岭东霓虹阁和岭西露寒馆之间。洛、伊、瀍、涧四水,则如蜿蜒相缠的玉带,穿城绕巷,将。 曹魏故城金镛城依北邙而建,毗邻华林园和阅武场,城垣宽厚坚实,据守险要,北隘京都。皇宫禁苑紧依着金镛城,殿宇深深,楼阁重重,太极正殿恢宏巍然,阊阖正门阙阁相对。以此为轴心,宽阔的铜驼御道穿城度水而过,直至城南显阳门的永桥头,形成了一条笔直的南北中轴线。内、外郭城从西、南、东三面辐射开来,各个里坊整齐划一,似一座座四方小城层层拱卫在皇城四周。 内郭寸土寸金,尤其是铜驼御道两旁,更是官署森然、伽蓝环绕、贵府林立,千金比屋,层楼对出,楸槐荫途,桐杨夹植,一派的壮丽气象。东城景色幽致,多为宗王贵戚的别墅,里坊敞丽,绿树浓荫遮蔽着坊街巷道。西城人口最为稠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十字坊街纵横交错,连接着大市、小市。到处是云集的商肆、到处是川流的车马,鼎沸之声隐隐耳闻。西山脚下,百果园内桃李花开正艳,灼灼其华。 洛伊二水在城南交汇,一片茫茫荡荡。水域宽阔,其上船帆点点,渔舟穿梭,往来贩运繁忙。铜驼御道穿过宣阳门直至永桥头止步,城区也在此变得狭长。永桥横跨于洛水两岸,北岸东西有狮子、白象等里坊,南岸桥头直对着金陵、燕然、扶桑、崦嵫四座驿馆。伊河岸的夹河滩上,有一座平缓的圜丘,乃皇家祭天之所。圜丘以东,是归正、归德、慕化、慕义四座里坊。 比起城西的井然有序、城东的敞丽幽静,南城虽也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但明显杂乱无序,四处道路壅塞、商埠占道,房屋多具异域风情。此处的伽蓝也多按照天竺风装饰,寺中浮屠为石砌的窣堵坡,其间亦有不少圆顶的祆祠,多为信奉祆教的西胡商所立。 这片狭长之地原为无人居住的荒丘,扩建于宣武帝一朝,当时专为安置北地边民、西国商客及南朝的归附者。后来,商贩胡客来京愈多,此处不断扩建,又逐渐在永桥边形成一个规模很大的集市——四通市。市上既有南来的鱼鲜水产,又有西来的奇珍异宝,人称“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南城也成为四海杂胡聚集之处、五方杂沓行商之所,名声远播于域外胡国。 天下,可有同一座灿烂壮丽的大都?前朝未有,后世恐也不会有。 经历了周的初建,汉的大兴和焚毁,秦的治郡,曹魏的重建,晋的乱世和荒废,这座中原都邑如今于拓跋鲜卑治下,正值繁盛的鼎峰,正如佛法的鼎盛…… 从城北至城南、城东至城西,无论视线投向何处,处处可见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伽蓝讲殿与商肆比邻,浮屠宝塔与楼阁相连。而危立于皇宫近旁的永宁浮屠,是无论目光望向何处都无法回避的制高点。从浮云台直望,这座宝塔在春阳丽日的辉映下,更显得金光灿灿、卓尔不群…… 自永宁寺直谏后,京邑伽蓝的各位寺主、上座、大德们,教团内所有的头脸人物,几乎在一夜之间对自己换了张面孔。虽不至明枪诛伐,但一张张冷脸之后,有无数的暗箭埋伏。老都统惠深避而不见,僧暹倒是更为频繁地往来于永宁寺与昭玄寺之间,带回冷冰冰的手谕,传达冷冰冰的命令。 宋云想过私下去拜见上师,可又如何?辩解?道歉?或是……悔悟? 不,君子坦荡荡!自己的心迹已经袒露无遗,就算后来了然并理解了老都统所维护的立教根本,也不会改变观点。如果老都统以立教为名任由恶缘滋生,日久势必积非成是,致使整个僧团在末法之路上越行越远! 再则,如果去见老都统,势必表明向僧暹妥协,这才最令宋云所不齿!和僧暹当面彻底撕破脸,对宋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事,哪怕从此和恩师背道而驰!他早对老都统亲近僧暹,比其纵容教门陋习还要难以宽宥。老教首因个人乡情收容僧暹也就罢了,反而委以重任,如果将天下僧团兴荣交予到这种人手中,那佛教道场就不是普渡众生的慈航,而是浊恶众生的一坛龙汤了! 至于此次谏言后可能被僧暹窃据的权力、地位,以及将来的前途、在僧团中的声名,宋云并不觉得可惜。那些华名美誉和假意的奉承,如果只是为了掩盖龙汤的恶臭,他坐在那样一个臭气熏天的坛子上,又何来安宁! “有劳师尊久侯!” 宋云闻声转身,四皇叔元怿已经笑容满面的走到近旁,正执手施礼。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五六个手持萧笛、梳着流苏髻的绿衣女乐。 元怿头戴束髻小银冠,一身素锦银丝天王化身纹的长襦和裤褶,均为曲领大袖、轻薄飘逸的样式,腰系宝华玉带。他不似大多胡族宗王那样蓄着长须或浓髯,只在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髭,修理的十分齐整。一张窄脸棱角分明,皮肤好似温玉般皙白光润,长眉入鬓,细目含笑,高鼻英挺,举手投足间风雅外露,颇有魏晋名士的遗风。 “四皇叔风采翩然!”宋云由衷地赞叹道。 “上师见笑!一具皮囊而已!”元怿合掌,边让座,边笑问,“此台如何?” 宋云躬身,“使梁王愧兔园之游,陈思惭雀台之宴!”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元怿哈哈大笑,拉着宋云一同落座。 元怿以《浮云台歌》迎合自己的逢迎,说的虽是客套话,可在宋云听来却是语带双关。宋云见他端茶轻呷,一双晶亮的褐眸正从青瓷茶盏上斜睨自己,不禁摇头笑道:“王爷殿下眼耳通天——惜吾不为双鸿鹄,奋翅更难起高飞!”宋云也以《浮云台歌》句相合。 元怿笑而不语,放下茶盏,抬手示意廊下女伎吹奏。顿时萧笛清音同奏,箫声呜咽,如怨如慕,笛声婉转,幽幽入耳,绕梁于世外高台之上。 元怿从金漆食碟中捡了一块酥脆的截饼,咬了一小口,又撂回食碟中。不多时,悠悠问话随着乐声悠悠飘来:“师尊,可知明光殿僧俗之辩也?” 宋云已遭排斥,按理说如此僧团机密不应很快知晓。但僧暹为显摆自己的地位不同于往日,早有意在昭玄寺内透露了消息:老都统联名京都各大伽蓝的寺主、上座、大德们上奏,申诉李瑒谤佛,请皇太后弭谤。皇太后为显示公平,决意以辩论解决争端。老都统广邀善辩高僧,在明光殿与李瑒对峙。 老都统不便直接向朝贵们发难,以李瑒当靶子也是必然。宋云不在获邀高僧之列,自然不知当日论辩结果。不过,看僧暹近日不似以往嚣张,也能猜出一二……看来四皇叔今日邀棋,不为决出胜负,意在为我解忧啊! 宋云心怀感念,正待表露谢意,元怿已兀自讲起来,“天为神,地为祗,人为鬼。《礼记》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故明者称堂堂,幽者称鬼教。佛由人变之,称为鬼,吾之所言者,非谤——此乃李瑒之辩言也!众僧质问:‘太后奉佛教为国明教之首,若以鬼教论,国家岂不谓鬼国?宫中有佛堂,太后升法座,亲论解佛义,众瞻听之际,心尘蔽俱开,其所言皆为鬼语乎?’” 元怿略停顿话头,露出慧黠一笑,“老师猜李瑒如何对之?”未待宋云摇头,这位风雅王爷自己已是一脸的忍俊不禁:“‘不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皇太后陛下明慧大量,焉能弃光明正大之礼教而独信鬼神之教!’李瑒又曰:‘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不孝之大无过于绝祀,岂得轻纵背礼之情,肆其向法之意,一身亲老,弃家绝养,缺当世之礼而求将来之益!今南服未静,众役仍烦,百姓之情,实多避役,若复听之,恐捐弃孝慈,比屋皆为沙门矣!’” “好李瑒,竟以忠孝人伦、国情社稷对之,未给高僧大德留一丝情面!”说完,元怿竟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宋云只好在一旁赔笑,心中却颇为苦涩。元怿的语气中满是不关己事的轻佻,自己却无论如何难以置身事外…… “上师知当今太后如何断此事?”元怿继续自问自答,“罚李瑒黄金一两,亦命众僧勿复纠其事,李瑒勿妄议佛法。太后又诏,自作非佞佛,乃外宣国威、内抚佛徒之举,众臣敢于直谏,乃其忠臣之本分,与信佛扬威并无不同。” 皇太后既然以一场莫衷一是的辩论会来解决僧俗之争,和稀泥也是必然。朝臣的直谏和僧团的情面,太后两边都不愿得罪。这场轰轰烈烈的僧俗之争,势必不了了之,僧团的末法之路,也势必渐行渐远。 宋云心下涌起难言的怅然,不禁黯然轻叹了一声。 “上师若在,又将如何置辩?” 宋云一愣,好一位四皇叔,给人抛出难题,自己眼睛却盯着弈枰,以食指和中指熟练的夹起一颗白子,补在边角上。这盘残棋宋云原本略占上风,只一只角儿死活未分,打结在那里。元怿落的这一子,着实是一着妙招,将宋云的边路数子紧紧枷住。 今日这场棋局,四皇叔是打了十足的埋伏的,前话已说得宋云心神早乱,此时哪能专注手谈?棋是输定了,且看看四皇叔埋伏的什么虚眼吧! 宋云略一思衬,坦然直言:“小僧恐亦难胜辩。白马是马,白马非马,然不然,可不可,辩者,狡矣。佛学深义,非辩能通,教门荒谬,非辩能正。” “吾师果真人也!”元怿眉毛一扬,专注地看向宋云,面露钦佩。 宋云并不领情,还以颜色:“四皇叔非为嘉予之乎?” 元怿手指着宋云抿嘴一笑,颇有些自得,但随后敛容正色道:“上师,汝谓僧习之患,怿具知。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教门陋习,积重难返,世俗亦然,难遽改之。上师只手单拳,无疑以卵击石。况僧俗之争,缘起朝士争权,佞佛,不过为辞耳!三尺之局,为战斗场。刘腾、元叉,今以数事怨我,高阳皇叔亦与我不睦,彼私构人,外以谏太后佞佛,实陷……” 元怿突然止语,微眯着眼,眉头轻蹙,额头浮现出几道波浪似的细纹。置棋不定时,这位四皇叔便是如此模样。 “平心而度,吾果无一失乎?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佞佛之事,小王亦恐老师所谓长恶风者也!” 听元怿直言僧事朝事,宋云心下已略感唐突,又听他以助长佞佛恶风之人自嘲,分明有讥诮自己之意,宋云不知他心为何意,便以虚言推脱:“非也非也,清河王堪比维摩罗诘!” “师尊,此言虚矣!怿何比维诘?既无洁净身,亦无无垢心!” 见元怿面无表情的直言驳斥,宋云索性以佛理对应:“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可得圣果成就。” 往日长于论道的四皇叔这次却没接话,依然眯着眼睛,斜倚在凭几上,双手交迭,若有所思。 宋云虽与元怿亦师亦友,毕竟元怿是天子之子、天子之叔,皇宗贵胄、当朝权臣。两人因身份地位不同,纵然神交亦不能免俗。 其实朝中的风言人事,从未止步于竹林清修地;朝中的派别党争,也无时不刻不影响着僧团的地位和教义。佛法的自利和利他,离不开所处的时世法则。世界成坏要因诸佛,圣法兴毁必在帝王,老都统所言并非无理……自己身为权贵的座上宾,又何尝不该自嘲啊。 “当今僧都统、永宁寺主、汝师惠深,谏言皇太后遣僧使天竺,求取真经正本,以消今义理混乱、注疏有别、教派丛生之乱象!” 宋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元怿这番话,说的又郑重其事,心中陡然一凛。“太后许乎?”他不禁脱口问道。 “太后甚然,我朝于西域诸国久失驭力,出使天竺,既可求取真经,亦可结好诸国,乃一举两得之美事。”元怿手里摩挲着一枚滑腻白润的玉质棋子,“太后问僧都统惠深,何人能当此任?” “僧都统言曰……”他有意说的慢条斯理,同时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肯定的……答复:“‘昭玄统宋云出身敦煌,通西国言语,堪当此任。’” 老师,您竟怨我至此么?宋云的心“砰砰”地狂跳不已,低头去端茶盏,手竟有点抖,茶盏磕碰到盏托,发出细瓷特有的好听的叮咚脆响。一旁侍茶的童子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僧都统之位,惠深恐亦欲他人,方以西行为由,逐汝远去,其心未免太狭矣!”一丝鄙夷渗入元怿的语调,脸上浮现出宗室亲王和当朝太傅的自负。 “老师勿忧,此事太后陛下未决,小王必向陛下陈情,出使之任另付他人,小王他年必保老师掌教首之职……” “不!”不?宋云的头有点发懵,但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吾愿西行!” 元怿一脸疑惑,仔细审视了他半晌。“师尊,此话不可轻言,此行迢迢,万里之途,恐……不知几年能返……生死难……”谈辞如云的四皇叔竟也舌头打结了。 “赴佛陀之乡寻正信之法,乃宋云久慕之事,若能行,不惧生死。”自己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决。 “吾师果真人也!”元怿肃然整衣,竟在坐榻上对着宋执手云一拜。 宋云慌忙还礼,心口却像堵了块硬石,脑袋里更是乱糟糟的一团。就这样下定了决心?抛下修行多年的声名,抛下四皇叔许诺的僧团教首的前途,抛下洛阳大都的富贵繁华,踏上未知的艰险旅程么? 猩红油亮的廊柱下,绿衣女乐低眉垂目,指尖轻弄,笛萧呜呜咽咽,吹奏得正是明妃出塞曲,不知是巧合还是暗示? “老师,”元怿忽然讲起了鲜卑胡语,神情也完全大变,暗褐色的眼眸流溢着异样的光彩。“我知道,老师曾有许多次选择的机会,可以不做比丘,回到俗世的生活,娶妻生子,享受世间虽然烦扰、短暂、苦恼却也充满乐趣的生活,老师,你是怎样克服了身体的欲望——” 元怿把热烈的目光投向宋云,脸上是一副与他身份毫不相衬的奇特表情。他耸耸肩,“不要对我说臭皮囊如何如何,毕竟,我们眼睛看到的只是鲜活的面孔、美丽的躯体和令人惊叹的心性——” 面对宋云的愕然,他只报以赧然一笑,继续毫不顾忌地讲述。“老师在敦煌的老相识温须靡,粟特商队之主,近日从波斯来到京师,送给我一个年轻的胡姬,说是他的侄女,身上有着粟特皇族的血脉。粟特皇族,一个永远无法复国的域外小族,遗存民间的宗室,沦落为万国行脚的商贾,因着这样的出身,我十分信任温须靡,也格外怜惜这个有着悲哀命运的异族女子……” “哦,当然,她的确长得很美,异国的美,如同新鲜的葡萄酒,让人沉醉,但也不至于没有缺点,反正不知怎地,我竟然迷恋上了她……老师,我已经不是少年人了,不应该沉浸于不合礼制的爱情和淫欲之中,可我确实陷于其中,陷入狂热的情感之中不能自拔……”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深情缱绻,时而困惑惆怅。便是酒后,宋云也从未见元怿如此纵情过。大约没了雅言的制约,他的身体和思想在本族的原始语言中完全放开了礼法的束缚,能更真切的表达自我吧。 宋云心里觉得,这位四皇叔其实并不在意能否从自己这里寻求到解脱的答案,只是一腔困顿的柔情,想对人倾诉罢。 这时,门廊处传来衣摆的窸窣声,一个年长的黄门官踮着脚轻轻走到元怿近前,俯身禀告:“王妃有请王爷!” 元怿腾起一脸的不悦,但抬头看了一眼黄门官,即刻换了神色。宋云见状,忙执手道:“殿下速去,不必拘礼!” 元怿点点头,匆忙起身,又对着宋云连声致歉,交代小黄门好生送客,便疾步下楼去了。 卷一 四、竹林雨谈 春天的气候是孩儿脸,变化无常。路上,天色突然转阴,下起了蒙蒙小雨。   车到昭玄寺前,学僧道明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山门外翘首等候呢。见马车到来,忙收了自己的油纸伞迎过来。恭立于车前时,才将怀中抱着的那把锦帛青伞撑开,为宋云遮雨。   宋云接过伞来自己打着,笑道:“你也撑着吧,春雨寒,你身子弱!”道明乖巧地点点头,待老师走过,才撑开自己的伞,跟在宋云身后进了山门。   道明出身于佛图户。佛图户与僧祗户的子女,原本世代为伽蓝做僧奴,身份在诸等为奴者中最为卑贱。宋云初到洛阳修学时,在昭玄寺见到道明。那时他只有五岁,父母亡故,孤零无依,正好自己身边也无人侍候,便收做了小沙弥。这孩子也聪敏好学、勤谨有心,十五岁正式受戒,成为宋云的学僧,亦是宋云最钟爱的弟子。   师徒二人绕开大殿,疾步往寺院东厢禅房而去。却见偏殿议事厅内走出一个人来,一张清瘦的青黄脸,粗麻淄衣空荡荡的挂在竹竿似的身子上,背着一个黄麻书袋,手中还抱着一大摞经本,正是维那法力。   法力目不斜视,探着细长的脖子只顾低头走路。走出十几步,大概才发觉天在落雨,忙慌手慌脚得用大袖遮住经本,又把袍襟也撩了起来,露出半截素麻中衣,一双半旧草履。身后的道明禁不住扑哧一笑,“无礼!”宋云一边低声斥责学僧,一边高声招呼道:“法力维那!”   法力眯眼见是宋云,瘦长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昭昭——昭玄统!”他执手问讯,却不小心将经本掉落一地,麻纸顿时洇湿了一片。法力红了脸,忙俯身去捡,宋云赶紧过去帮忙,催促道明替法力撑伞,亦忍不住埋怨:“维那,何不使个小沙弥从也?”法力用袍袖一张张沾去纸张上的水渍,结巴着答道:“不不——劳,昭昭——玄统,未未——使,不——用也。”   永宁寺直谏后,宋云虽被孤立,权力也被一点点削弱,但老都统和僧暹绝不敢公然为难他。法力便不同了,一无门第背景,二无权贵扶持,不仅要忍受着明里暗里的冷脸冷语,负责的文书事务也常被无端刁难。手下僧徒皆是畏强凌弱之人,受了僧暹指使,公然不听法力调配……   眼见自己连累了法力,宋云于心不忍。可他自己亦陷于囹圄、自保无暇,哪有能力护持他人?但法力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对谁都谦和有礼,并未因此格外顺意亲近宋云。   此刻见到法力,宋云突然想起方才四皇叔所言的出使之事,心下一动,不禁低声问:“法力维那,可否竹舍一叙?”   法力面露诧异,但很快欣然点头。宋云命道明将法力的东西送回禅房,再另取伞过来。   “一春略无十日晴,浮云处处将雨行。”说来也奇怪,若论吟诗论道,法力辩才无碍,可日常与人言谈,就嘴皮子打绊,钝口拙腮。这不吟完诗,又结巴上了:“微微——雨,无无——妨,你你我,不不——若雨中行。”   法力是儒生出家,尤善诗赋,可惜出身寒门下品,进仕无门。自幼家境贫苦,为人又不善投机钻营,曾在洛阳大市开了个小书馆,为人撰写书稿,以润笔之资赡养父母。父母双双亡故后,未娶妻生子的法力了却凡世羁绊,剃度为僧。   法力躬身让宋云先行,宋云也不谦让,索性收了青帛伞让道明一并带回禅房,二人便一前一后,在细雨中信步往西后院花苑而去。   较之京都诸多以堂宇宏美、名园胜景著称的伽蓝,昭玄寺作为管理天下僧众的衙署,除却法度庄严,并无出众之处。但既是京都大寺,自然也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庭列修竹,檐拂高松。进入后园,名曰“无间”的接引香道曲径通幽,直至梵净山下。说是“山”,比起永宁寺内人工高筑的邙山,不过是几座略为起伏的缓坡而已。   四座彩绘亭台依次依山而建,分别以“春、夏、秋、冬”命名,象征着世间的四季轮回和人生的因果轮回。山下,一湖娑婆水三面环山,三生水榭回廊凌波涉水,连接南北两岸。   娑婆堪忍界,无间烦恼离,三生轮回道,梵净智慧果。宋云初入昭玄寺为僧官时,曾以这四处风景之名做过一偈,激励自己的求道之心。   但修行之路,说来简单,行来艰难。体会了不等于解脱了,看破了不一定忍得过,忍过了却又放不下,说放下未必真放下。智慧无常,好似朝潮晚汐,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其实岸无时不在,只是内心风浪不静,愈求得证,愈难得证……   天色迷蒙,湖水泛着天的浅淡灰色。湖面上水汽氤氲,雾气缭绕,光洁、硕大的莲叶犹如青碧的玉盘,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几乎铺满湖面,掩映了弯曲的廊道,人穿行其中,犹如踏叶而行。   当今皇太后爱莲,华林御园遍植名莲,常以名贵莲种赏赐下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上至王公、下至平民,养莲成风。各伽蓝、府邸、名园之内,鲜有不种莲的。   昭玄寺的这片莲池在洛阳诸多荷塘园圃中,以御赐重瓣洒血莲闻名。洒血莲花盘硕大,重瓣饱满富丽,花瓣上嵌有不规则的红紫色斑块,好似鲜血泼洒洇染的痕迹。到了秋季,藕种和莲种都专人收获、专人保管。按照规定,这些名贵品种是不得流入民间的,一旦发现有平民种植,必受重罚。   此时,刚刚打苞的蓓蕾娇立于纤长优美的花柄之上,好似一个个小圆桃,清新可爱。莲基淡绿青黄,苞体素白,紧紧合拢的花瓣边缘,斑驳的红晕清晰可见。因花期短暂,开花四、五天后即凋谢,洒血莲还有一个禅意十足的别名:无常莲。   小雨温润如酥,好似佛手轻拂脸颊,空气中弥漫着荷叶似有若无的清香。身处如斯美景,观者的心境也不由得柔和下来。宋云和法力缓步慢行,一路赏景,一路清心。   南转上岸后,白壁花墙前有一片根深叶茂的老柿林,斜枝横逸,形成一路绿荫。据说这片老林从晋朝起便野生于此,现正值春暖繁殖之季,朵朵钟形的小黄花深藏于绿色的花萼之内,不仔细观瞧,根本察觉不到。其中几棵老龄树的树冠内膛光秃,枝叶干枯扎拉,倒卵形的叶片没精打采的低垂着,花也没开几朵。   宋云和法力上前细看,原来树叶和树干上都生了白斑,想是疏于管理,得了病害。柿树的形态既不婀娜,也不挺拔,在这一路人工穿凿的各色精致美景之中,颇显突兀,有碍观瞻。柿树在京都的街头巷尾、城内郊外随处可见,但观赏性不如杨柳梧桐,禅境意味不如松柏翠竹,名园之内均无踪影。不知为何,敕建昭玄寺时老都统惠深没有命人砍伐,反而特意保留了下来。   沿着柿林下的青石阶南行了约数百米,朱檐绿瓦的月洞门赫然在前。未进竹园,已见一片绿意,满眼森然。青皮上沾着细细白粉的粗壮老竹,刚刚放梢的葱绿嫩竹,根部脱落的带褐色斑点的笋箨,厚厚实实铺满一地的湿漉漉的陈年老叶。   这片竹园既是盛夏纳凉休憩处,也是讲习传道之所。门檐上黑漆隶书“竹舍”二字,乃老都统当年亲题。宋云的心境突然黯淡,一如竹影遮蔽下的阴郁天空。   近日,宋云常常回味那天永宁寺的对谈,特别是老都统最后所说的那段话。虽然那番话是老都统对着他和僧暹、法力三人说的,但宋云心里很清楚,谙熟自己身世的老都统是有意说给自己一人听的。   “太平真君七年,天子偏信妄言……”老都统的弦外之音,是指在世祖耳边进“妄言”之人。此人关乎宋云、关乎崔光,此人的后事,更是关乎佛法的因果明灭。   宋云之母出自清河崔氏。清河崔氏自曹魏起便是北方的士族高门,门下子弟官宦不绝。比起当朝太子太保崔光,道武年间出仕的崔浩更是崔姓门庭里的翘楚人物。   崔浩是兼精儒经、天文历数的名士,为雄心壮志的世祖制定了一系列灭赫连昌、击柔然、取北凉、统一北方的宏业,为魏国基业的开创立下赫赫功劳。崔浩为官五十多年,历仕道武、明元、太武三朝,官至司徒,袭爵白马公,权倾朝野。太武帝曾对朝臣说,凡军国大计不能决定的,必须先咨询崔浩再施行。   那时正是魏国初年,佛教自汉朝传入后开始在中原兴盛。崔浩信道不信佛,私下常说汉人为什么要崇拜胡神?他上奏列举出佛教三大恶:僧侣不负担赋税、徭役,致僧众人数膨胀;大量建寺、塔、经、像,浪费国力财物;佛经义理虚诞,致天下礼义大坏、天常大乱、王法废而不行。并向世祖推荐道士寇谦之为天师。   寇谦之自称继承了老子和张道陵的法统,主张引佛入道,并摹仿佛教仪节和修行方式立坛宇、持戒,积累功德、诵经成仙。自始皇帝起,哪有君王不愿求长生?太武帝欣然,在洛阳城东南处建立天师道场,亲自带头接受符箓。从那时起至今,魏国皇帝登基即位,都要亲到道场接受符箓,成为制度。道教和佛教一样,成为受朝廷供奉的国家明教。   宋云对先秦诸子和前朝大儒都有钻研,也曾潜心于道学。他认为,老庄之说,恣意汪洋,引人入胜,亦为时下清流风气。而张道陵、寇谦之等所创立的道门教派,虽举以老庄旗号,实则偏离了老庄之说,不顺合自然,反而追求长生不老,以阴阳五行、神仙方术、卜筮推演来博取信众,和老聃“道可道、非常道”、庄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天然学说南辕北辙。   太武帝崇信天师道后,对佛教更加憎恶。太平真君五年,太武帝下令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并限期交出私匿的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太平真君七年,太武帝平叛卢水胡人盖吴杏城暴乱时,在长安佛寺里发现了兵器、酒器和州郡牧守、富人们寄藏的大量财物,地下密室还藏匿了供寺主淫乐的婢女。太武帝怀疑沙门与盖吴通谋,大怒之下,听从崔浩“妄言”,正式下达《灭佛法诏》,诏令焚毁全境一切佛像、佛经,诛杀僧侣沙门。   一时间,举国上下风声鹤唳,诸州郡及京师共杀比丘万余人,境内的伽蓝浮屠无一幸免,全部被毁于一旦,大批沙门南逃避难。从此洛阳无法、长安无佛,中国北方犹如阿鼻地狱……那是自佛教东进中国后,所遭遇的最黑暗的末法时代……   谁料灭佛四年后,寇谦之病亡,享尽恩宠的崔浩以修史暴扬国恶之名被太武帝腰斩诛杀。连带秘书省的有关官吏和崔浩的同宗、旁支及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均并夷其族,数千人死于“崔浩之狱”。   崔浩案震动朝野,不亚于当年的灭佛之事。迄今为止,人人说起“崔浩之狱”、说起崔氏灭族的惨状,仍皆说此乃灭佛之报应。   “法力维那,可知昔崔浩之狱?”宋云在一杆青灰老竹前停下脚步。   同为暮春之绿,莲叶绿得温婉雅洁,柿叶绿得质朴无华,竹叶却绿得清冷孤僻。叶片尖细如利剑,春笋破土如蒺藜,残叶枯烂为腐泥……枝叶纵横的浓荫遮蔽了外界的斜风细雨,从竹梢滴落的雨点打在脸上,却格外的冰凉。   年长的同修也已驻步,正站在一片没有遮蔽的空地上,望着阴霾的天空凝神,光头上一层毛蒙蒙的雨雾。那身寒碜的皂色直裰湿了雨,更显得黑鸦鸦的污旧。此时回过头来,对宋云报以宽和地一笑,坦然道:“出出——家人,何何不——不——知此二事乎?”   “世世——事无常,因因——果自——自有源。”他的口舌逐渐流利,语气却愈发沉重,瘦脸上现出郁结之色。   “俗人徒见其终而不究其实,只究其表而不究其里,灭佛及诛崔浩,皆太武帝必行之事,但与崔浩之灭佛得报之罪,何其痴也?俗人贪不信佛有现世报、读经念咒除业障之假说,崇敬佛造寺求今世福报、来世功利之所为,莫非修佛浅薄、迷信神道之举。故崔浩之狱,因果非灭佛法,是其身德者也,是其时势也,亦是佛法滥觞之戒!”   “然佛法滥斛,亦关乎时势,二者互为因果。佛出于世,乃世之法,吾之修行,不离于此。都统曰‘教门兴亡,在势者喜恶,教旨次之’,亦非无理。都统守昙曜先师教旨,以兴佛法,其思,亦立于大计者。佛法之与朝政,当辅佐之,使天下清明,四方安泰。而及政过深,则必为骄恶之司、骄恶之徒,亦非佛陀初心。年月太平,尚可从容,乱世之中,则不能自保矣!时世变迁无常,遍观大者,宜察自决,方能应万变。”   “法力维那……”   宋云如那日在永宁寺老都统惠深的禅房内一样,睁大眼睛、不无讶异地看着这位年长的同修,胸中涌上一股强烈的钦佩和倾诉之情。 卷一 五、“吾愿前往!” 多年来,对于崔浩之狱的因果,宋云有着自己的思绎,但一直深埋于心底,从为与人辩章说道。便是平日与阿舅崔光谈今论古时,也从未提及过这个话题。毕竟惨痛前情,是所有崔氏后裔的心头之讳。 而今日,这个寒门儒生出身的法力,却一语道破自己心底之言,而且见识深透,不仅完全契合自己的所思所想,更以此直指现世佛法滥斛之殇!谈言微中,此番言论,不仅令宋云感到震惊,更触发了他心底之思。今日能得与此人竹林一谈,何其有幸!也算是得遇知己,深相砥砺也! 宋云一直认为,太武帝灭佛,表面上是听信了崔浩的妄言、依从了道法所致,其实和今日朝廷权臣士人反佛的原因并无二致——寺庙不断增多,青壮为逃避赋税进入寺院,僧侣不负担徭役赋税;大寺主手握大量田产、财帛和人口,又口称不臣天子、不事朝臣,不受国法制度约束。 人数广众的僧团,对当权者的统治绝对是个潜在的威胁!适龄男子不服兵役、不参与农耕,又怎能保证国家的太平安稳?怎能实现太武世祖一统天下的雄心呢? 就算是崔浩妄言,下《灭佛法诏》的到底是太武皇帝而非崔浩。太武帝自灭佛之前,便多次下达过弹压沙门的诏令,太平真君七年的废佛法难,只是太武帝早晚必行之事! 而崔浩在朝中为官半载,自持才略,专制朝权,曾自言: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崔浩的天道果报,在于他本人内在的天性、本性和德性所招致的忌妒谮毁,并非时境所致的祸福荣辱。 崔浩之死有因果,但根由不在灭佛,在于他的汉士族身份!在于他所倡导的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汉化政策!在于他对所出仕的胡人朝廷忠诚而又鄙夷、渴望借其扬名立万、而又希望改变其执政本质的矛盾心态! 那是大魏初年,正值拓跋鲜卑初平北方,崔浩崇郡姓、崇士族,贬国姓、贬胡族,倡导汉化,反对和南朝为敌,这样的主张自然引来鲜卑宗王勋贵的不满和忿恨!崔浩晚年负责修订国史时,又不避忌讳,直抒其原,暴扬拓拔先帝愚昧冥顽、同族杀戮、屠灭汉族、荒暴淫乱的史实。这次不用宗王权贵们从旁谗言,直接招致太武帝本人的疑忌! 拓跋在北方的统治逐渐稳固,对世祖而言,佛教不再是笼络中原人心的善教,而是导致赋税减少、国库空虚、边防空缺的罪魁;士族领袖崔浩不再是开疆辟土的谋士、收服汉士族人心的功臣,而是朝中权贵积愤积怨的祸首了…… 法力一语中的:灭佛和杀崔浩,都是太武帝必行之事! 不过崔浩梦寐以求的区别士、庶这件事,却被杀四十年后得到了实现——高祖孝文皇帝迁都洛阳,“郡姓”被提升到和“国姓”同等的地位。拓跋改汉姓、着汉服、行汉礼,北方汉氏族的地位超过杂胡,汉士子得到前所未有的倚重,从语言、服饰、婚姻到礼教制度,汉化政策在魏国上下全面实行……鲜卑人所建立的异族政权单从外表上看,已与历朝历代汉政权无异。 因崔浩被诛而废除的史官一职,也于后世正式复置。现今崔姓门庭里另一位佼佼者——宋云的母舅崔光,也担任史官之职。 宋云心里承认,对于佛法的兴盛衰亡,老都统确实一语道破真机——世界成坏要因诸佛,圣法兴毁必在帝王!教门兴亡,在势者喜恶,教旨次之。老都统所坚持的——不惜背驰佛教义理也要壮大教门本身的宗旨,从历史教训中看亦没有错。正如法力所说,老都统不过是承袭了魏国首任沙门都统昙曜的立教根本。 凉州僧昙曜,因是太子拓跋晃的老师,受其庇护,得以从太武灭佛的法难中死里逃生。被迫还俗后,昙曜依然道心坚固,贴身穿着法服,须臾不离。僧众流离失所的痛楚,使昙曜时刻思虑着如何以万全之策护持佛教永远流传,不致因一时的政治权力迫害而致经像法物荡然无存、僧众信徒无立锥之所。 文成帝在位时,昙曜盼来了复兴佛法的曙光。文成帝依准昙曜的奏请,下诏命各州郡重新造寺,允许百姓出家。以昭玄寺代替监福曹,设立以沙门都统为首的僧官制度,属下州、郡、县各设沙门曹,职务均由僧人担任。沙门都统作为佛教教首,由朝廷直接任命,掌管国家僧务。 尊皇权、臣天子、事朝臣,是昙曜作为魏国第一任沙门都统确立首要道法。同时,他也为昭玄寺争取到了独立的礼法特权和事权:自行决定低级僧官铨选、陟黜;管理寺院的经济往来和财产支配;监管众僧日常诵经、讲论、礼忏、斋会及住寺出游;戒罚触犯僧制的本国沙门及外国归化僧尼;量审督察各地佛寺的建造、制式及规模等。 昙曜还以凶岁赈济为由,获准将青州俘虏及百姓中能每年上交六十斛谷物给僧曹者作为僧祇户,上交的谷物称为僧祇粟,拨归沙门曹负责征收;又请将犯重罪的囚犯和官奴作为佛图户,供各寺院扫洒之役,兼为寺院种田交粟。 经昙曜的苦心筹划,自兴安年间起,僧祇户、粟和佛图户遍布于各州镇,几乎每座伽蓝寺院都有土地及依附的人户,彻底摆脱了以往僧众靠施舍度日的生活境况。 除此之外,昙曜的头等功绩,当属在平城凿窟雕佛的伟大工程。此项工程历时三十三年,在平城武洲塞凿山开窟五所,每窟建大佛一尊。佛像凿石开山,因崖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稀。高者七十尺,次者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 而佛像的样貌身形分别仿照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帝的模样雕刻而成。昙曜以皇帝为如来法身、教权与皇权合一的用意,得到文成帝的认同,佛教在经历末日浩劫后才终又在魏国重兴。 灭佛杀僧的太武帝也以如来法身塑像,身披千佛袈裟,寓意当年坑杀的千众佛门子弟已殉道往生。佛像面部兼具人像、佛像的姿容,神情既傲慢又谦逊、既冷漠又悲悯,左手拊膺抚胸,右手悔悟下垂,似在表示对往日持傲灭佛的自省礼忏。 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因忏悔早年征伐暴虐而晚年持戒礼佛,赢得了因果善名。太武帝生前并未悔忏灭佛,昙曜却使其死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凿窟雕佛、法相永固的理想中通达了佛法的真识。 昙曜复兴佛法之功至钜,尤其迁都洛阳之后,国内伽蓝尼寺和僧团人数迅速达至鼎峰。世祖之后的魏国诸帝无不信仰浮屠之学,迎像、度僧、立寺、设斋、起塔,在宫中建寺习禅,在民间倡导佛教义学,广作佛事。当朝皇太后尤其崇佛,敕建永宁寺后,仍不惜府库空虚,靡费巨资在龙门、伊阙口开凿石窟,劳役不绝,出家的猥滥亦前所未有。 “当朝诸帝出身蛮夷,正朔执念挥之不去,于此西来之法,之信多出于利。帝王好时,以佛法为胡法,借以服众;王者恶时,以佛法为胡法,屏除以示其正朔。王好时佛法善,王恶时佛法恶。若一味奉迎帝王之好,一味附会俗世浅识,尊天子为佛,假权势之威求佛戒得守,终使教义悖理原旨,求生顿悟之菩提,变为生死福报之迷阵。处颠者必危、势丰者必亏,今僧俗反目,便为印证!” 压抑心底多年的郁闷憋屈,宋云早已将交浅言深、忌讳之禁抛诸在脑后,只顾将心中块垒一吐为快。 听宋云直指现世的施政之策,法力显然因这个话题略为犹豫了一下。“是也!”随后,他轻轻点头。 “外见僧以帝佞佛而享荣贵,实于附势,不能抽离,或立或罢、或能或扶,在王之好恶,佛法失教化民之本也,必如一片随风摇动之叶,只凭风裁制……然不可传法,又言何智慧与正信?”他的语气转变,目光中既有无奈,又有包容。 “无论如何,存于世、传于民为首者。‘守得佛道场,方保自身修’——老都统历经世事,此前后因果必思量之,永宁寺之论,想必乃以此告诫你我。” 见法力的言语突然软弱,并有意护持老都统,宋云心头又不由得涌上一丝鄙夷:有谨徒之人,必有涸泽之蛇……他原地踱了几步,呵呵冷笑了两声:“所谓上谄帝王,下欺门人,以广纳僧祗户、佛图户者保伽蓝永固之益!然目前之事置于此,今僧之所为,已渐失昙曜之初心——僧不守戒,寺主、院主坐拥田园,骄横跋扈,无内典外法,既失世法,亦破佛戒!而——” 宋云忍了忍,到底没说出“惠深”二字,“恐亦自陷其中,难以蝉脱浊秽!” 的确,就算通达了事态的前因,宋云仍然无法接受后果。虽然前因惨痛,但因由实在太卑微、太低贱、太下作!佛法作为拯救禁锢于苦海众生的唯一法门,如果依靠迎合附会的土壤才能根植生长,如果依靠恶行多端、阿谀奉上的弟子才能传播,它结出的果实又怎能甘美!? 老都统真的没看到自己所领导的教团正在变质、腐坏?真的没闻到那如沤烂的龙汤一般令人窒息的恶臭么?还是有意闭目塞听呢?! “是故,于教派而言,僧暹固不思学,夤缘投,不择手段,趋奉阿附,虽为真小人,则为释迦道场力争稳固之位、大化之利,故其方为坚贞之教门护法!”对于僧暹,宋云便毫不客气地指名道姓了。说完一甩袍袖,独自踏着满地的腐枝烂叶往竹林深处踱去。 但他心中的愤懑未息,好似扑闪明灭的火苗,又忍不住踢着脚下的枯枝,忿然自嘲:“正如僧暹所讥,若无赫赫之阀与朝之贵戚,吾岂可轻得老都统之爱?若无清河王之引荐,吾如何得见皇太后之青眼?吾虽勤思,重义理之学,耻于声闻利养,而又何曾离此俗道?以此言上看,我又何尝非一僧暹哉!” “昭昭——玄统,”法力跟了过来,依然一脸的宽和微笑。“百姓出家为僧者,多不为修学,只为逃避调役,不为净行息心,只为现世安稳,不览经教义理,只求当世缘报。” “你我修行,一为自解,二为万民,然此二说,相与有隙。求己之解,不过心有所依,笑对生死。欲顾天下人,自必陷泥淖,此不可两全也。佛法深义,我等日日研学,犹拙痴,尚难悉究。俗人俗僧,惟功德与福报者,更难正信。欲令佛法与世法相洽,实为难事也,不若善修其身罢。” 他的言辞诚恳,字字句句不为争辩,只为宋云开解。宋云虽对他这番儒生论调依然不屑——不能治国平天下,便安于一隅、逃避世事、独善其身,可一时却无力辩驳。是啊,自己虽有矫正时弊之心,不也只能对着竹林叹息牢骚么? 说实话,平日里宋云从未将这个结巴文弱的文书僧瞧上眼过。永宁寺之辩,法力的无畏已令他诧异,眼下自己几番言词里带刺,法力仍不急不恼,更令他感到惭愧。自己若是得理,必定刻薄,口舌挞伐。法力的见地思修不在自己之下,却宅心仁厚,既就事说理,又顾及他人,言语慰藉,这样的修行者,才是真佛徒、真君子啊! 自己虽为佛弟子,可这心性,比之法力,却是太急躁狭薄了些啊…… 疏枝密叶的竹林上空,雨密织如丝。千滴万滴,在叶片上汇集成晶莹的雨珠,顺着竹叶和竹节滑落入地,消失无踪。被雨滋润已久的大地深处,散发出泥土滋养生息的母性气息。 不知是因法力的笑容宽和,还是雨丝清润沁入心脾,宋云满腔的火气渐熄,对老都统那股赌气的恨意一时间也消散了许多。两人继续踏着湿软蒙茸的林间小径,漫步往前。 在一处竹丛前,二人发现几株破土而出的笋芽。暗褐色的幼芽顶破尘泥腐叶,露出颇不起眼的一点小笋尖,触之坚硬刺手,若不加砍伐,这些执拗的笋芽年内便会迅速长为挺立的新竹。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法力望着新笋发出轻叹。宋云不假思索:“若法能生,必非常故。诸非常者,必不遍故!”法力目露赞许,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驱除了心结,宋云更觉得这位年长的同修身上,有种令人可信而温暖的感觉,很像自己做小沙弥时的师父愿行……“维那,可知前辈同修西行之事?”他忍不住抛出邀约之愿。 法力应声反问:“昭昭——玄统,汝汝——可知,前辈辈——高僧之中,吾心最服者谁?”问完,仿佛颇为自己的孩子气感到不好意思,脸庞竟微微发红。“咳咳!”他拂去光头上的雨雾,结结巴巴的自问自答:“晋晋——僧,法法——显显——也!” “哦——!”宋云心中惊喜,“晋僧法显,其果为上师真人也!上师慨汉地律藏舛缺,誓志寻求,以花甲之龄西行,结巡礼团十一人,历一十五年,千辛万苦,方孑身返国,年七十八矣。归国译经传法,又作《佛国记》以示后人。” 法力笑着点头执手,露出一脸的崇敬:“上师曰:‘顾寻所经,不觉心动汗流。所以乘危履险,不惜此形者,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故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此言何等慷慨!” 宋云亦执手合十,趁势追问:“今朝廷欲遣僧使西行,往天竺求经学法,此行迢迢,必有千般辛苦、万种磨难,法力维那,汝可愿前往?” “可可——真?”法力的眼睛忽地一亮,好似雨滴在微光中反射出的轻盈水光。“若果果——成行,吾吾——吾愿前往!”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便慨然应允。 卷一 六、楼兰之托 宋云没想到,朝廷还未正式下达出使诏呢,他将任僧官出使天竺国之事,便已伽蓝坊间传的沸沸扬扬了。这不,连河南尹郦道元竟也专程登寺拜访。   宋云听到通报,忙出外相迎,执手见礼毕,忍不住揶揄老友:“善长,汝非佛者,今日何以尘泥踏云中?欲洗濯凡心求因果哉?”   郦道元不仅非宋云的居士弟子,亦是朝中极少数不信佛的官员之一。   “凡心一炬,不为求功问德,只为西行之僧!”郦道元着一身宝蓝底菖蒲纹直裰便服,戴着皮弁冠,板着张黑瘦的长方脸,嘴角威严的向下撇着,一丛黑灰色山羊须杂乱无章的撅在下巴上,完全一副言之耿耿的正经模样。   宋云心里苦笑,谁在私下传扬此事,不用问也知道!难道,是怕自己不愿西行,以传言相逼乎……“善长,汝乃堂堂河南尹,何以不明底蕴?仅凭道听途说便问西行,可知朝廷尚未——”   谁知郦道元竟不以为然地一摇头,口气颇为肯定地说:“不论朝廷之诏,此西行功果,非君不可为!”   “哦……”宋云心中既感温暖,又有些不解。待两人相与进了禅房,在竹榻上坐定后,“善长,何以如此断言?”他才问道。   “吾只问汝,”郦道元将手撑在膝上,从凭几上俯身过来,双眼炯炯盯着宋云,“若主上果有此心,汝去是不去?”   宋云一执手:“固去也!”   这位不礼佛的大人竟合十为礼,微微颔首,“此天下,能以明月之心西行,又熟谙西国诸事,非君而谁?!”   宋云心头一热,也不禁莞尔。正好道明用匏瓢酌分好茶汤,盛在一张漆木盘中端了过来。宋云见青瓷茶盏中,汤华浮泛如雪,香气扑鼻,便知是四皇叔元怿前日才送来的浮梁新茶。心里不由得更为感慨,比起从往甚厚、谈佛论道的四皇叔元怿,这位对佛事敬而远之的郦道元,才是当下信知自己之人啊!   宋云结交的当朝显贵中,有元怿这样炙手可热、名望天下的风流亲王,有辈高位尊的京都首富高阳王元雍,有出身汉世家高门大姓的一代名臣李崇,有年纪轻轻便以才学著称于世的名门之后魏收等。郦道元,无论门第、官职、名望,都最为平常——出身孤门细族、仕途平平,还生就一副谁也不待见的孤介脾性。   当年五胡乱华之时,西晋为匈奴所灭,东晋偏安江南,涿州郦氏因此分为两支,一支是郦氏家族的显贵,迁往江南,后世在南朝历任政权中任要职,为南支郦氏;一支以平民为主的郦氏留居华北,后世参与鲜卑建国,为北支郦氏。郦道元祖辈并无荫蔽,全凭才智忠耿在北朝获得攫升。郦道元之父曾受封永宁侯,可惜郦道元未获袭爵,常年外任荆、冀二州,任长史、太守、刺史等职,近年才调任回京,任职河南尹。   “若果成行,善长有何之托?”宋云将茶盏亲自奉与郦道元,亦直截了当地问道。以宋云对这位老友的了解,一向为人碌碌寡合的他主动至伽蓝拜访,绝不会因闲言碎语而来,也绝不会只为说闲言碎语而来。   郦道元似乎十分口渴,接过茶盏,也不顾烫,急切地喝了几口,这才应道:“君可知,吾为《水经》注疏之事?”   老友为官之余,勤于著述,已有《本志》、《七聘》等文行于世,现正一心一意注疏《水经》,宋云怎会不知?而两人得以结识,亦因此书为缘。   郦道元幼时曾随父亲到山东访求水道,外任后又游历秦岭、淮河以北和长城以南地区。因博览《山海经》、《禹贡》、《禹本纪》、《周礼职方》等奇书,每到一地,便游览当地名胜古迹,留心勘察水流地势,探溯源头,拜访当地老者,着意了解古今水道的变迁渊源。   《水经》是三国时代桑钦所著的一部以河流为纲的地理学著作,简要记述了中国一百多条主要河流的水道情况。郦道元认为《水经》原文仅一万多字,对水道的来龙去脉及流经地区的地理情况记述简略,何况水域随时变化,若不及时记录,后人则更难知其变。   六年前,郦道元以《水经》为蓝本,开始着手整理多年积累的地理手记,拟撰写一部将地理变迁尽可推详而载的、更为完整的地理著作。因考证西域地形水系,前往昭玄寺拜访从敦煌来京求学的宋云。   还记得当时,郦道元自我介绍完毕,披头第一句话便是:“敦煌僧,可知索励楼兰治水之事?”宋云认真地想了想,隐约记得应是汉时西域事,班孟坚之《汉书》有载,但因记不真切,不便卖弄,于是笑着摇头称才疏学浅,还请大人不吝赐教。谁知郦道元竟一脸鄙夷地“嗐”了一声:“真真僧者修命、修性、修死后功德,而不知世事、人事、物事!”边说,边抬起屁股便要起身告辞。   宋云差点没背过气去!好一位轻亵无礼的大人,才刚口口声声说请教,说个不知就立刻掰了脸,也不管在伽蓝之内、禅房之中!但碍于他是三品河南尹,不好直接忿怼,强忍着怒气,以范缜神灭之论反问:“是也!又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欣以兜率之乐!今大人既至此不垢不净之地,不知以何为信?”   那郦道元一抬眼,不假思索:“以正为信!”   宋云亦不假思索地利口回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也——《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释迦谓之空,固有‘佛说种种名,诸义皆圆,尽此般若一法’之说,大人心怀偏见而来,何以务本,又何以以正为信、以信为道?”   郦道元一愣,竟又“嗐!”了一声,但直跪起的身子却安放了下来,用那双犀利的黑眼睛打量了宋云好一会儿,才一拱手:“惭愧!”   而后,这位大人不就“正、信、道”与宋云辩理,而是洋洋洒洒地从索励治水楼兰说到黄河之源,又从黄河之源说到楼兰古国的消逝——“汉将索励屯田楼兰,召鄯善、焉耆、龟兹三国兵各千,横断注滨河。河断之日,水奋势激,波陵冒堤。劢厉声曰:王尊建节,河堤不溢;王霸精诚,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劢躬祷祀,水犹未减,乃列阵被杖,鼓噪讙叫,且刺且射,大战三日,水乃回减,灌浸沃衍,胡人称神……”   “余考群书,咸言河出昆仑,重源潜发,沦于蒲菖,出于海水。故《洛书》曰:河自昆仑,出于重野。谓此矣。径积石而为中国河,故成公子安《大河赋》曰:览百川之宏壮,莫尚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出积石之嵯峨!释氏《西域记》曰:河自蒲菖,潜行地下,南出积石。而《经》文在此,似如不比积石,宜在蒲菖海下矣……”   “余因度之:西域南北有大山,一曰昆仑,一曰白山,中有大河发于山中。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沿白龙堆南北分流。北河流经沙雅南入渭干河,入轮台境转东北,循大漠北缘入蒲菖海,南河循大漠南缘入蒲菖海,此水即蒲菖海,亦曰蒲类、牢兰……”   “索励横断之注滨河,乃黄河之支流也!后北河中游注滨河改道,致蒲菖无水,无复居人,楼兰今已不存矣,碧波荡漾之蒲菖海,亦为人烟断绝之荒漠矣……惜哉惜哉!”   言说这些域外轶事时,郦道元与刚才不通情理的模样判若两人,似乎身心完全沉浸于山水形胜之间,神色或欣欣然、或飘飘然。说完,再次拱手致歉:“吾闻君为敦煌人,乃有此感,言语唐突之处,愿恕之!”   宋云一笑,“余亦闻《凉土异物志》曰: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张骞使大宛而穷河源,谓极于此,而不达于昆仑也;《禹记》所云昆仑者焉。今闻此说,始知原是,真长见识也!”   郦道元听后眼睛一亮,一丝真诚的笑容亦在乱草般的须髯中绽放:“六合之内,其苞远矣,幽致冲妙,难本以情,万像遐渊,思绝根寻。自不登两龙于云辙,骋八骏于龟途,等轩辕之访百灵,方大禹之集会计。儒、墨之说,孰使辨哉——云法师,亦乃同道人也!”他换上尊称,主动向宋云示好。   其实,听他侃侃而谈时,宋云心中早已豁然——这位人过中年、表面上威仪严肃、不苟言笑的河南尹,内心其实住着一位神游方外的率真少年!   此后,听郦道元娓娓道来天下河流、湖泊、水系的地理变化,对各地山脉、土地、城邑、村落、水利之兴衰沿革及各地遗迹、掌故、传说、民谣了若指掌,宋云这才更深的了解到,郦道元不仅是一位执法清刻的官员,还是一位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解天地之道的地理大家!   两人从此相交,相处的也十分随意——郦道元不以宋云为佛子,宋云也不以郦道元为官家。两人常在郦道元府上会晤,一不谈时政闲言,二不论佛事法理,只道天下地理之事,只辩《山海经》、《穆天子传》、《禹贡》、《周礼职方》、《西国记》等太荒奇书,情谊十分单纯美好。   但这份美好和随意似乎只限于与宋云的交往中,这位禀性严峻的大人在朝中上下可没什么好人缘。听说不论对上级、同僚,还是下属和亲眷,都不徇颜面,也招致不少怨怼之言……介于郦道元的脾性,宋云虽侧面提醒过,却不便于当面直谏。   “怎不知?赋家之心,苞括宇宙,天地入胸臆,物象由我裁——”宋云此时答着,突然一拍脑袋笑了起来:“——吾已知善长何来也!”   “何来?”   “枯竭之水——楼兰!”   郦道元捋着那把参差不齐的稀薄乱须,会心一笑,“知我心者,云法师也!”说起楼兰,他的眼睛依然如少年般闪闪发光:“史载八百年之旧国兮!”   汉时的天下,漠北匈奴是中原国家最大的外患。汉凿空西域后,楼兰国成为东西商道之要冲,汉除外患匈奴的据点,匈奴侵汉也须假借楼兰。面对强权的中原帝国和漠北狼匈奴,小小楼兰如脚踏天平,一旦倾斜必将致祸亡国。楼兰国东向汉进贡来朝,北向匈奴臣服纳贡,各以王储为质,以求自存。   老楼兰王去世时,汉、匈奴皆送质子赶赴楼兰争位。几经博弈,汉军护送王储及汉妃抢先入主楼兰。从此,汉在楼兰国都伊循城置都尉、行屯田,楼兰国成为中原控制西域的战略要塞。   其后,天道流转,域外蛮匈在汉武帝的强力反击下东、西两分直至族灭;其后,万国来朝的汉帝国亦分东、西,疆域逐渐萎缩直至王莽篡权,对西域再无掌控之力,而楼兰也消逝于中原史载。域外小国并无史载,国王又几易其主,后此地有鄯善国,只能据民间传闻推断鄯善为楼兰后续,楼兰为鄯善前身。但昔日汉与匈奴相竞的楼兰因何亡国、繁丽都城伊循城因何遗址无存,却无从得知了。   “缺水!沙化!”谈到楼兰国消亡的原因,郦道元一如以往,非常自负。   “索励虽横断注滨河,引水入楼兰。然北河、南河均为时流,丰水期潦,枯期断流,加以水含沙,其人虽为疏浚河道百般勉,终以津无养民,不得不废,举国南迁。余以为,楼兰以游牧为业,不事耕作,汉军屯城,军万众,田万倾,伐木烧草,亦使水竭,沙化甚,此亦楼兰国亡者也。”   “班司马,尝以中护军大败北单于,登燕然山,著《燕然山铭文》,其于西域之考为信也。司马述,楼兰国紧临白龙堆,乏水草、少田、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其沙化地不易养息,其旧都既为沙海吞,鄯善应为新址国。伊循云有禅之意,鄯善意为善者,楼兰最早受佛,可见其为鄯善……”   郦道元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对鄯善和楼兰的前世今生讲述的头头是道,仿佛曾数次往返此地一般。其实,这位大人只在笔端神游西邦诸国罢了。   《水经注》虽未传世,但宋云有幸拜读过稿本,对郦道元的见解十分信服。正如郦道元的兹兹念念,他开篇便从西域昆仑入笔,以昆仑山为黄河水之源,沿昆仑水脉,逐一考证天下地理、人文、史迹。除细述中国北、南地理,文章还广涉域外,东北至高句丽的坝水,南到扶南,西南到天竺新头河,西至安息、西海,北到漠北流沙,并以图画、碑刻佐证,天下地理尽在郦善长的如椽之笔!   若此次西向成行,无论从东西商路南道还是北道走往天竺,所经西域诸国地理、山形、水域,在《水经注》一书中皆有记述。对于天竺诸国轶事,郦道元引用法显所著的《佛国记》、支僧载所著《外国事》、佚名释氏所著《西域记》,也记述的十分详尽。   “余以文记西域事,而未尝游西域,皆从古书考校,浅见末闻,非所详究,不过聊述闻见,以志差违也,此吾憾事!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君此西行,请必寻楼兰旧迹,以证其推,并请具录西域诸国地、山、水道,若能画图,是好不过,与国与学有益!”   听完郦道元一番谆谆嘱托,宋云胸中涌上无限感慨:“呜呼郦子,明月入怀之人也!”说着,不觉眼角竟有些湿润,忙以玩笑岔开:“惜君不愿为僧,若你我西行,岂不是两全之事!”   郦道元一摆手,“嗐!”又习惯性地唉口气:“惟梦游之也!释法显自乌帝西南行,路中无人民,沙行艰难,所径之苦,人理莫比,此为正信哉……”   听他盛赞晋僧法显,宋云想起慨然赴西行之约的法力,此二人,都是值得亲近、亦令人钦佩的人啊!又听他继续慨叹:“云法师,信乃人之执念,无论佛、道。吾之念,如天下之水,水有大小,有远近,或出山而流入海者,或引他水入于大水及海者,或出于地沟,流于大水,及于海者,然虽各有所由,终归入海……所谓或源也、或委也,启生人之耳目,穷法度之本源哉!”   宋云还是头一次听郦道元正面评论佛事,不禁欣然回应:“佛有我执之说,亦有源本、源由、源起之说——”他突然停住话头,暗笑自己流俗,郦道元的赤子之心,堪比佛心,何须以灰身灭智点拨?又何须以五蕴皆空束缚?郦道元在自己的天地之道中,其实已然踏上遗物忘形的向上之路……“善长,水经之注何时能成?”   听宋云问起《水经注》何时完稿,郦道元的神色明显怅然起来。“地气随时变,上古之时诸已渺,其后种落迁徙、城市兴衰、河道变迁、名称交替,情犹为繁杂,数说不同,道阻且长,经记绵褫,水陆路殊,径复不同,若根牙磐错、歧路亡羊……况心至而笔不达……”   宋云知道,其实《水经注》初稿已完,原《水经》仅一万五千字,《水经注》却是洋洋洒洒三十多万字的巨著,字字心血,句句见骨。郦道元仍不断修正谬误,不愿贸然传世。   “君离京之日,吾不能送矣……望君珍重!”道别时,郦道元面色萧然,话语悲凉。   因雍州刺史萧宝夤叛乱,郦道元被朝廷受命为关右大使,不日将启程往雍州去。此事虽受诏命,其中却大有因由——据说因郦道元秉公处事接连得罪了某位元姓亲王,才有了这从中作祟的任命……   宋云紧握着老友的手,心中万般不忍,却不便表现出忘情之态,惟以承诺慰藉:“善长,若成行,定不负君之托!”   郦道元拍拍宋云的手,胡须微微颤抖,终欲言又止,只凝重地点了点头,手一挥,上了那顶驾一牛的简便安车。车轱轮碾压着青石地,咿咿呀呀地穿街过巷而去了。   宋云满怀愁绪地转回山门,见后园那排老柿树业已挂果,枝头上一片灿灿红霞,忍不住驻足欣赏。光阴如梭,不觉间竟已入秋了。春日永宁寺之辩,仿佛尚在昨日……二十年边地为僧,十年京都求学,似乎就要功成名就之际,又要踏上未知的旅程……   自汉末佛法传入中国,在连接东西的旅道上,渴望将佛祖教诲传播四方的胡僧,对佛陀故土抱着热烈向往的汉僧,信仰之旅从未停止过。但踏上这条旅道,依然和赴一场未卜的战斗没有区别——漫长的旅程,艰险的环境,多变的气候,未知的异国人情,沿途从未停止过的战乱,梦魇般的马贼,还有自心的考验……   太延、太平、太和、延昌年间,是魏国与境外各国交往的盛世。万国衣冠东拜冕旒,吐谷浑、宕昌、半社、悉万斤、可流伽、比沙、疏勒、勿吉、天竺、嚈哒、于阗诸国纷纷遣使朝献。长驿内,通关的牒报络绎不绝;驿道上,使者、商队首尾交接,穷庐毡帐、牛羊驼马拥塞道路。太极殿朝拜,宣武殿接见,内殿赐宴,大魏盛典威仪令各国使者叹为观止。   景明、永平年间,佛法经像盛于洛阳,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乐土。最盛时,前来京都传法、学法、云游的比丘沙门多达三四千人,不仅迎宾四方馆接待不及,伽蓝寺院也人满为患。现今国家势微,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   “老师,楼兰去天竺可远?”正思虑间,听道明在身后小声说。   “远矣!楼兰去昆仑葱岭尚远,逾于葱岭,方至天竺境!”宋云突然问:“汝亦欲随师西去乎?”见道明点点头,宋云不觉轻叹了一声:“汝身单薄,此一路万里迢迢,生死难保……”道明是自己的学僧,若西行,必是跟随自己而去的,便是不能去,留在这处处冷眼的昭玄寺内,恐不受人待见,亦前程无望……   “吾命乃师所赐,况既为佛徒,能得天竺拜佛,亦不枉此生!”道明清秀的面庞上倒是没有一丝犹疑。这孩子虽然只有十五岁,有时却显得比长者还要老成,十分有主意。   天确是短了……黄昏来得很快,还没等空气中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汽消散,夕阳已西斜。太阳一落,暑热似乎陡然被阻隔在了半空中,浓稠的热浪缓缓盘旋下降时,恰有一阵轻风从北而至,适时地将热浪稀释消解。手臂和袍袖之间略有微风流动,空气中,也有了一丝散淡舒然的意味。   宋云看着天边被最后一丝余晖映照如斑斓丝絮般的流云,喃喃自语:“尚未知……能否成行也?”   “必成行!”   “哦,”宋云望着和郦道元口径一致的年轻学僧,忍不住笑了。“汝试言,何以必成行?”   道明一脸认真地反问:“老师,不知今夏两件异事乎?”然后言之凿凿地自答:“此乃征兆也!”   入夏后,京邑确实发生了两件异事:一是永宁寺金顶浮屠于暗夜绽放祥瑞之光,都邑的善男信女闻讯纷纷入寺礼佛,几乎踩塌了山门;再是天竺僧菩提达摩来魏,惊叹于永宁寺的蔚为大观,称历涉诸国从未有过,竟在浮屠下不吃不喝禅坐了五日夜,以示敬畏。   菩提达摩自称是南天竺国香至王的第三子,和佛陀同出身天竺刹帝利种姓,从小师从天竺禅宗第二十七代祖师般若多尊者学习心法,此次东来中国,专为传播心法禅那。达摩最初落脚南梁,因梁主萧衍虽信佛,却不解心经禅法,言语有所轻慢,达摩于是北渡长江,来至洛阳。   永宁浮屠绽放灵光和菩提达摩归魏之事,令胡太后十分高兴。为挽留达摩及嘉奖其向北之心,太后下令在少室山敕建伽蓝,请菩提达摩在此修行。其后,皇太后再次率天子群臣摆驾永宁寺,瞻礼浮屠。老都统惠深相陪二圣登顶扫塔,接受朝廷舍给伽蓝的钱财锦帛,风光无限……   晚云飘过之后,日间所有热气、浊气、烟火之气,俱随之烟消雾散。日光翛然而逝之时,一抹浅淡、将圆未圆的月痕,已安然显影于西天。四周低矮的景物愈先渐入暗淡幽境,月光愈高悬,愈精白明净,将初秋夜灼成一片朗朗清灰——柿果、竹叶、莲蓬,浮屠、飞檐、山阶,点点闪亮似银、处处柔融如水。   “则知瞎猜!”   虽呵斥了年轻学僧的征兆之说,但宋云自己转念想想,道明的猜测并非无凭,此二事,或确为朝廷遣僧使西行之因由哩! 卷一 七、行脚僧归来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境。 一紫衣老人牵一乘白驼远远迩来,自在洒落…… 一白衣和尚,拿一银碗香水洗净,洗净完毕,将水倾倒于地,只听水声潺潺,不绝于耳…… 一白袍异域女子,趺坐在须弥座,目低垂,唇含笑,双手施无畏、与愿印,十分美好…… 宋云恍恍惚惚,只觉得身处兜率净土,不由得满心欢喜。霍然,身后一只巨大的白鸟缓缓的飞掠而起,双目极尽之处,尽是无边的白色羽翼。他欲抓住那羽翼亲近依傍,但刹那间,白翅扇起的风犹在脸庞,鸟儿已远飞去,唯留空白无边的天地…… 宋云心中惶然,脚底绵软,每走一步,都如陷沙丘,拨步艰难。突然脚底悬空,身子一颤,猛然睁开眼睛——唉!眼前哪有什么白驼、须弥座,哪有什么白鸟、沙丘,还有那白衣弥陀和异族女子,不过又是一场迷梦罢了! 怔了半晌,宋云又下意识的四处寻睃行囊,继而不由得苦笑了——现在并非西行路上,总怕一觉醒来经卷、行资被马贼强盗劫去。迷梦中,自己乘坐的牛车已从阊阖门经宫禁一重门尚书门,此刻正停在二重止车门外,等待前往崇训宫显阳殿觐见呢。 车窗外,传来车夫佛勃勃“得……咧!咧咧!”的吆喝声。他向后拉住缰绳安稳好车架,拍了拍老牛汗湿水滑的后股,松了络具,嘴里低声咕哝着:“老天爷不长眼,要热死个人么?热的畜牲不得活、人也不得活!”接着,这个莽汉也不管车停在宫禁内,值守严甚、门禁钤束,坐在车架上,大咧咧地松了松束缚裤的带子,抖搂着交领褊衣,用一片大蒲叶猛地扇起凉来。 和许多洛阳的炎夏一样,未到正午,天便已热极了。京邑四面环水,里坊街巷又遍布莲池荷塘,整座京城象条喘着粗气的巨大鲶鱼,伴着焦躁的蝉鸣和淤泥的恶腐臭气,在潮热闷窒的泥潭里苟延残喘。 车外毒日当头,车内同样闷热难耐。宋云长长吁了口气,抹去额上的汗,只觉得头脑昏昏郁郁,浑身虚软无力,好似中暑了一般。 宋云倒是清晰地记得,离国那天,是神龟元年九月二十一日,秋天里一个天高气爽、吉瑞晴好的日子。街头的柿树、山槐、银杏,都是秋令红叶树。那时正值霜降,树树染红,满城流金。对于即将远行的游子来说,只觉得那景色无比美好绚丽,如同燃烧的云霞,把离别泪灼的滚烫。 自浮云台得知出使之事后,宋云虽矢志已定,但没想到能很快顺利成行。毕竟朝廷遣僧团出使和前朝高僧法显个人立志西行不同,仅凭老都统的一句偏言,并不能确定此行。僧团需甄选使者、准备行资、确定路线,并非朝夕之事。 不知是否真应了征兆之说,永宁浮屠夜放光明及达摩来京后,皇太后遣僧团出使之心竟十分坚笃。当年八月,宋云奉诏入宫,被封为二品僧使官,接受《出使诏》。胡太后嘱托宋云:此次率僧团西行,一为结好沿途西域各国,宣扬中土大魏国威;二为求取真经正本,充实国内经律,打造东方妙喜佛国。 昭玄寺内随宋云西行的有维那法力、学僧道明等五人,其他寺院共有二十多名僧者矢志随行,另有法云寺胡僧石慧自荐前往。最终,加上随众马夫,僧使团共四十六人,携带五色百尺幡千口,锦香袋五百枚、王公卿士幡二千口及给沿途各国诏书,从洛阳踏上行途。 因秦、凉二州发生了叛乱,河西地区局势混乱,传统的河西商道处于断绝状态,宋云一行经赤岭借道青海吐谷浑,然后从西域鄯善国缘塔里木盆地南沿的塔南商道一路西行。经左末、捍摩城至于阗,从此翻越葱岭,进入游牧帝国嚈哒汗国所辖的庞大疆界——经汉盘陀、钵和国到达原属北天竺的乌苌国、犍陀罗国,拜谒犍陀罗都城、佛教圣地富楼沙。宋云在富楼沙停留了五个月后,率僧使团沿原路返程。 此次出使共历时五年,途经一十八国三十六城,一路宣诏示好,赉赠魏朝经幡,取回梵文经本一百七十部。 不负使命,昼锦荣归——宋云被胡太后敕封为一品国师,一行出使同修各有嘉奖颁赐,京都僧团上下一片曲意恭维之声。 “国师此番功果,外扬我大魏国威,内宣我北派声名,光前绝后无来者!”僧暹满面含笑,声音依然拿腔作调,中气十足。身后簇拥着一众高僧大德,他原本就是个大块头,现在整个人发福了许多,显得更加高大魁伟,比宋云和四周僧众长出大半个头来。 这位永宁寺新晋寺主以蠲敝崇善、不计前嫌之态,主动向朝廷请愿,说昭玄寺僧寮破旧,不适于国师休养,已在永宁寺内设置了上等禅房,恭迎宋云入永宁寺暂居。 宋云出使后,僧暹先是接替了他的昭玄统之位;老都统寂灭后,又接替做了永宁寺主,现暂时代为主持昭玄寺僧务,可谓当今京邑僧团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大概为了有意表现出与宋云系出同门,僧暹多次主动提起已灭度的老都统,油亮的胖脸上现出悲戚之态:“老都统若在……亦必以君为傲!”僧暹说,老都统是前年冬天涅槃的。隆冬时节,天空竟罕见地现出了一道十分壮观的彩虹,引得家家户户仰头观瞧,人人称颂老都统是圣沙弥、活菩萨,诸德圆满、诸恶寂灭,虹化往无量宫去也。 “出趣也……”宋云轻语。 僧暹没听懂,一时愣道:“甚……去也?”但那副无知的呆相即刻恢复为德荣兼备的僧官之态,“哈哈!国师原为京邑第一僧才,此去天竺一番,梵语更精进了!” 宋云当时笑了笑,没再说话。对于僧暹,宋云心中的鄙夷不变。相隔五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老都统无情的疏离和变相的驱逐,依然清晰地记得和僧暹之间不可弥合的分歧……或许,自己的心胸忒窄了点?不!僧暹这种人绝对不可能改变小人心性!正如宋云自己,也绝对不可能改变执拗求真的心性! 没有改变么? 没有么? 五年的生死旅程,就是顽石,也被朔风蚀平了棱角。单就外貌看,往昔那个一脸倨傲、目无下尘的京都僧界才俊宋云,已被沙漠的朔风雕琢成了一个面苍鬓皤、体态佝偻的行脚僧——黯然的黑灰色眼睛里唯有苦思之情,往日以善辩闻名的薄唇亦总是紧抿着,不再轻言义理。 而执拗求真的心性,也如行脚僧一般,从踏上旅途,就无法停止追寻的脚步…… 旅途……无尽的旅途……沙漠在身后无尽延伸的旅途…… 傍晚,随落日宿营;清晨,背向朝阳启程。无尽的黄色、褐色、白色的砂,和偶尔出现在视野里的一丛荆棘,伴随着单调的几乎没有止境的旅途。 长久在沙漠中行进,人会逐渐丧失时间概念。恶魔布下迷魂阵仗,风暴中变幻莫测的沙丘,仿佛近在咫尺甚至能触摸其形迹、嗅闻其气息的蜃楼市景,还有路边随处可见的人或动物的枯骨。它们或深埋、或搁浅于松软的沙床,朔风日复一日在那深凹的孔洞和骨缝中吹出无人应和的哀啸。 宋云和法力、石慧一行人是于初春时节到达沙漠边缘的。 在夕阳投下的巨大斜影下,表面松散、实质坚硬无比的盐碱土台群,如无数条蛰伏的白龙,沿着西南方向一直蠕动到肉眼看不到的尽头。龙脊反射着点点银光,似鳞甲、似羽翼、似白骨;龙脊之下鳞次栉比的锋利暗影,似刀山剑影、似妖魔利齿、似鬼魅魍魉。 “可怕么?”支摩伽,那个自称是楼兰王族后裔的胡族向导边说,边用短刀剔着羊骨上的干肉。 “陡壁之丘!凶狠之丘!白龙雅丹!”不待宋云回话,他已自己作答。每说一句,都咬紧颌骨,好像这些词汇是难啃的骨头。“龙卷风,尘暴,恶魔!它们是恶魔的幻化!” “沙漠嘛?那儿——”支摩伽抬起汗毛浓密的手,从羊肠小道处指向远方,露出诡谲一笑。“沙漠,沙漠,全是沙漠,白龙沙漠、黄龙沙漠、黑龙沙漠,没有水源,没有食物,什么都没有,只有骷髅路标!” 支摩伽咽下了最后一口残肉,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看那块肋骨,觉得实在没法再剔下肉丝,才懒洋洋的扔进篝火,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块麂皮,仔细擦拭起短刀来。 那是一柄镏金绿鲛鞘柳叶刀,柄首镶嵌着一颗殷红透亮的石榴石,刀鞘上亦用小颗石榴石拼缀出榴花的纹样。皮质不是普通的牛皮、鹿皮,有着鱼鳞一般的纹路。总之,这柄锋刃狭长、过于精美的短刀拿在支摩伽手中格外扎眼,不像是一个游走于商道上向导的防身利器,倒像是闺中贵妇的玩赏之物。 法云寺的胡僧石慧抄着手走到支摩伽近旁,似在有意无意地欣赏那柄短刀。“支摩伽,你既是楼兰王族后裔,可知当年的安归王么?”他突然以戏谑的口气发问。 听他提起楼兰的安归王,宋云和法力心下便知——这个促狭的胡僧是在捉弄试探支摩伽呢。 汉时,楼兰国的安归王因通匈奴而杀汉使和汉商,被汉使傅介子手刃于楼兰王宫盛宴之上。之后,汉朝派遣在长安做人质的楼兰王子尉屠耆回国继任为王。尉屠耆在汉军护卫下,同样经过酒泉、玉门关,越过此“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白龙堆沙漠,返回淼淼水泽蒲类海旁的楼兰都城伊循城即位。 现今的蒲类海早已水枯泽涸,楼兰国也湮没于史记之中。宋云和法力不敢肯定支摩伽是否清楚这段历史,仍为石慧挑衅他感到不安。毕竟从高昌开始直至葱岭的旅程,全要靠这个这个性情古怪、一脸凶相的胡族向导带路。 虽然支摩伽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但选择支摩伽为向导,宋云是有私心的——或许支摩伽真是楼兰王族后裔?那么郦道元之托…… 当然,支摩伽也极力向宋云夸耀自己的才能,说曾多次行走于高昌与葱岭之间,与沿路的柔然、高车马贼俱有交往勾结,一路上只要供足财物,便可免被劫掠血洗的祸事。除却恶劣的气候,来去无踪、杀人不眨眼的蛮族马贼,是东西商道上行旅之人的最大的噩梦。 特别是听说宋云也认识粟特商队之主温须靡后,支摩伽开出的价格还算合理,并没有像其他向导那般漫天要价。还说如果宋云向温须靡问询,温须靡也会推荐自己为向导的。 不过,相处十多天来,宋云未能从支摩伽口中套得一句楼兰之事。对于宋云的问话,支摩伽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虽然宋云的粟特语几乎跟他一般流利。此刻,石慧之语,支摩伽也像是没听见,只顾细心地擦拭着自己的短刀,擦完又赏玩了半天,才似恋恋不舍般将刀入鞘。 “汉人,笑里藏刀的人!”他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说道,一双狼眼冰冷如刀锋。 石慧见他接话,面不改色地继续玩笑:“支摩伽,依你看,我是胡人还是汉人?” “生在那边的——”支摩伽抬手一指东方,“都是汉国人!” “汉国人?”石慧笑着反问,“支摩伽,你可知五胡乱华?此汉国亦非彼汉国哩!真是胡儿只知汉武帝,不知魏皇亦称雄哩!” “哼!”支摩伽冷笑。“北胡人与西胡人不同!” 石慧手一摊,嘴一撇,“有何不同?” 支摩伽咬牙切齿道:“汉人、匈奴人,都曾是楼兰的恩主,也都是楼兰的敌人!若不是汉人和匈奴人在西域贪婪争利,楼兰怎会灭国?!” 宋云见支摩伽发狠,便想劝阻石慧少言——西胡人大多贪利寡义、狡诈狠毒,管他知不知楼兰,还是少与他生事,确保一众人平安要紧,谁知石慧一脸肃然地评论,“支摩伽,冲你这句话,我石慧敬你倒是真楼兰人哩!”但转脸,他又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自言自语道:“我石慧是孤儿,从小不知爹娘,或是鲜卑人、或是匈奴人,或是你楼兰人的后裔也未可知呢!” 石慧是西域僧昙摩罗云游恒山时收养的弃儿,相貌像胡人,但因不知父母,不知是为何族。北地杂胡众多,关中、河西多氐、羌、敕勒、卢水胡和屠各,华北有丁零、山胡、契胡、屠各,南北交界处则多巴、氐、蛮、僚,北境一带,则多鲜卑、高车、乌桓、柔然。各胡族姓氏更有上百之多,再加上部落相并、通婚,有时从相貌、姓氏上也难以辩出其族属。 石慧这次自愿出使,是为了达成师父昙摩罗的遗愿,将其一半骨殖带回故国乌苌国安葬。因自幼随昙摩罗修行,石慧精通多国胡语,性情乐观豪爽,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旅伴。只是饮食上并不恪守大乘戒律,言语毫无顾忌,性情过于旷达放纵。 支摩伽用那双颜色浅淡的碧眼狐疑地看了石慧一眼,没搭腔。石慧继续话痨:“河水干涸,楼兰灭国乃天道也!现如今,大汉、匈奴、楼兰,俱已灰飞烟灭……”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薄暮下空旷的戈壁上回荡,好似金戈铁马啸风而去。 众人愕然中,只听这个胡僧旁若无人地感慨:“若普天之下,莫非佛土,率土之滨,莫非佛子,则马勒于戈壁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众生平等,华夷一家,天下大同,佛道畅行,必无灭族灭国之恨!” 支摩伽听不懂石慧后半句的华语雅文,丢过一个阴沉莫测的眼神,犹如异域觅食的野兽。 宋云和法力则面面相觑,对视的眼神亦不约而同——这个梵僧昙摩罗的杂胡弟子,这个以胡汉论大同、以儒学论梵学的胡僧石慧,倒是颇有些见识呢! 不过,宋云并不认为支摩伽夸大其词,有意吓唬他们以抬高要价。暮霭中,目光穷尽之处,是与天色相连的无垠沙海。就算暮色暗沉,就算隔着白龙雅丹远眺,依然能感受到那陡然耸立的巨大的三角形峰峦,棱角如刀刃,寒光逼人。 天色由暗黄转为蜡灰,而后是青灰、鼠灰,直至如锅底一般炭黑。沙海也逐渐层级黯淡变色,直至如锅底一般炭黑,天地浑然迷蒙,鬼神立现。 支摩伽说,春季是穿越沙漠的最好季节。“夏天,这里就是地狱!蜃气,足以让飞鸟折断双翼!没有人敢在夏天穿越白龙堆!就算把金山放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将脚踏进白龙堆半步!”说话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蔑视、极度恐惧、极度痛苦交织在一起的神情,好似曾从地狱的油锅里逃生过一般。 但沙漠的春天依然是可怕的。白天沙尘遮天,夜晚风寒彻骨。他们以毛毡蒙头,和骆驼依偎着取暖。清晨醒来,鼻孔、嘴里满是沙砾,浑身则是久久不能化解的僵硬…… 旅途中有无数胜景和坎途、无数异国和风情,为什么自己回想起来,塞满记忆的总是沙漠呢? 想来相对将多变性情掩藏于平缓、松散、绵软形状下的巨大沙漠而言,弱小的旅人,只是其间一颗随风扬尘的沙砾,随时被寂然吞噬。 西土佛国浩如烟海的佛经、佛迹,同样是一座广袤的沙漠,在里面徜徉愈久,就愈谦卑,个人的渺小感也就愈强烈。长时间地行旅,长久地审视渺小的自我,以至回到纷繁的都市、回到熙攘的人群,反而觉得无所适从。 回想西行的初衷,对国家而言,以佛法结缘西域诸国;与个人而言,为了求取正法、寻求正信、正行,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所向往的么? 虽然这一切都拜老都统惠深不怀好意的推荐所赐,但想到能够离开令人窒息的京都僧团,宋云又对未知的旅程充满了狂烈的向往。哪怕旅途艰险难测,随时有性命之虞,死在追寻正信的路上,虽死犹生…… 是的,自己就是抱着这样的热情决意踏上西行之路的。 行前,老都统率一众高僧大德为僧使团送行,永宁寺的三藏法师菩提流支、佛陀扇多亦在座相陪。在那种场合,是不便于吐露心迹的,何况宋云的心已经徜徉于前路之上。只记得在一群上座、大德们的簇拥下,老人依然一副“圣沙弥”的敦然模样,亲切地看待宋云,笑眯眯的招呼法力,就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和分歧一样。 近处打量老都统,宋云感到十分吃惊。小半年未见,老人的面貌明显的衰老了,喜乐的神态更像是伪装,眼睛的形状明显变成了两弯亏眉月,嘴角也有点歪斜。老人面貌的变化,令宋云颇为失落——外表的衰老,或是内心浮屠塌落的显现。 既然宋云理解了老人为维护僧团利益而选择的教旨,他就在心里认定,老都统对此是有顿悟的,老都统的信念是坚实、牢固的。只要老都统坚持己见,自己思辨就可以作为他的对立面而强烈的存在着。老都统的信念一旦坍塌,宋云反而惶恐,同时对自己产生怀疑——当所持观点失去对立面之时,你必须重新完善它的两面性,重新查证它的真伪,才能使它不偏颇,不滑向另一个固执的、自圆其说的樊笼。 老都统自设的樊笼,使宋云清晰地看到,自己步其后尘的可能性。 但幸好,他正要离去,踏上寻找信仰真源的旅途。在旅途的目的地,在佛法的发源地,一定能够找到化解困顿的法门。 “人生在世,如在棘中,心之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乃知世间诸痛……云啊,为师凡俗,身难脱尘世蒺藜,心难却凡间诸痛,惟愿汝不妄动,不畏苦,得清净心,得平等心,得大悲心,得菩提心……” 道别时,老都统拉着他的手,双眼含泪,看起来十分动情。但这番话,依然是永宁寺的老生常谈。在宋云看来,以此话为自己送行,颇有点讽刺的意味。他将手从那双温热衰老的掌中抽回,冷淡回应:“此番功果得成,还赖尊师所赐。” 不知老人是否听出他的旁外之音,反正抹去泪水后,老人未再说一言。 确实太热了……日头在蓝得发昏的正空中烧灼着,苦重的空气如同被巨大的城墙闷滞在城中,没有一丝风。宋云光头上的毛孔如一个个泉眼,不停歇地充注、溢满、喷涌,充注、溢满、喷涌……贴身的小衣早已透湿。这副榔槺样儿去见驾,实在失仪。他索性取下头上那顶缀着宝珠的五佛毗卢帽,端身趺坐,以平心静气。 五年的旅行,依旧没有寻求到答案……对佛法正信的理解,依然犹如绵软、松散、随时都可能因风暴改变形状的沙丘…… 刚才小憩时,那个奇异的观想再次清晰显现。那些看不真、参不明的景象,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几十年的童身修行,暗暗与色欲、亲情、名利的扯拽搏斗,已不能使宋云烦恼,可这些执拗的、反复徜徉于梦中的迷景,却使他困扰不已。 记得迷梦初现时,自己还是个小沙弥呢……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 咦?那个上完晚课后,以往尼寺探母之名瞒过愿行师父,溜出山门,爬上伽蓝外茅厕旁的老桑树,饱食一肚桑葚后当晚闹热病,在母亲滚烫的眼泪和焦灼的谎言中羞赧不已的敦煌小沙弥,何时竟变成了国师大人? 卷一 八、崇训宫 “国师大人——这是眯怔了还是怎滴?国师大人!国师大人!” 陌生的声音还在执拗的叫着,嗓音好似刚戾的妇人,又似刁黠的孩童,带着平城土语,十分的尖锐刺耳。 “大长老!大长老!”又一个声音加入进来,粗莽不拘,这个声音倒是他熟悉的,是车夫佛勃勃。 宋云迷惑地看向窗外,辩别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眼前这个头戴黑笼冠、身穿朱红圆领皂撰公服,以怪异的嗓音口唤国师、一脸滑腻笑容的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崇训宫太仆刘腾,正宣召自己呢! 唉,自己这可不是眯怔了,竟然在皇宫二重门外打起了瞌睡!“怎敢劳烦太仆老大人亲为接引!”宋云急忙戴好毗卢帽,整理好衣服,接过佛勃勃递来的锡杖,下了车。 “国师大人天竺拜佛得返,功德圆满,功成名遂,我等得闻得信得受持,不堕六道轮回,彼时还赖国师大人接引呢!” 因幼时便坐事受刑入宫做小黄门,这位当朝最有权势的老奄官虽然眉发稀疏灰白,满脸褶皱,说话时露出一口松松垮垮、参差不齐的黄牙,眯着一双昏黄混浊的老眼,却依然保持着一副尖锐的童音。 “承蒙老大人抬爱,小僧惶恐!”宋云执手合十。“本觉与无名,非一也非二,小僧尚不解实相,难了无明,亦无佛性,何谈接引他人!” “欸!国师乃真佛弟子、仙家人,何必如此自谦!”刘腾怪异地咯咯笑着,甩着大袍袖挨近过来,高耸的纱笼冠几乎碰着宋云毗卢帽。他以相熟故旧般的亲昵口吻说,“佛理深义咱家不懂,咱家只知皇太后陛下亦重君才,亲封大魏国师哩!国师大人快请吧,勿使两位陛下久侯!” “老大人谬奖了,请前走!”宋云跟在刘腾身后,由四个执事中官相迎着进入止车门。 宫门深深,紫禁迢迢。三重施短椽、覆绿瓦、漆朱粉的宫墙,将宫城分为省、朝、寝三区。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议事厅、书院在一重院内,此院的正南门称尚书门。宋云的车舆特许从铜驼御道中道进入阊阖门东侧门,经尚书门行到二重院的止车门前下车,由执事接引后步行入宫。 宋云边走边纳罕,眼前这位年已古稀的刘腾老大人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服侍过三朝天子,因护持胡太后于微时,助元诩登位,深受二圣宠幸。京都人若想谋进身之路,谁不知求这位崇训宫的老太仆,比求尚书省的老太傅、自己的母舅崔光管用得多!宦臣无后,这位老奄官却比全人还要多子多孙,义子就有四十位之多,求官者除了奉上金银钱财,还争相认刘腾为爹,其中不乏宗亲王爷哩! 这样一位骄侈傲慢的内廷宠臣,因何对自己如此客气呢?行前,自己未曾与他有过亲厚的往来,现今,老奄官倒把自己这二品国师的虚衔和这身御赐的紫袈裟看在眼里了不成? 不会,刘腾是何等样人!为官者,或为名、或为利、或为福孙荫子,阉人不惜灭绝人道以求荣,无亲亦无之孙之虑,一旦大权在握,惟以弄权为乐!这个老奄官,谓上鉴貌辨色、奴颜婢膝,一副忠仆之状,暗地结党营私、怙势弄权,是其党极力护持,反之则落井下石,极尽打压之能事!连先帝任命的辅政三王都未曾放在眼里——整治过已病亡的太保元怀,谗言过高阳王元雍,与四皇叔元怿更是公然对立……然皇太后惟念当年相助之情,不仅不予问责,一味庇护偏袒…… 自己与元怿的关系,老奄官必是知道的,倒是阿舅崔光,与他早年共襄助胡太后于危境,他算是有三分礼敬……是了,还有老都统惠深,好像与刘腾私交甚笃。惠深一贯秉承昙曜先师教旨,广为结交朝贵,与宫室内廷从往甚厚,以求与君王同声共气,僧团趋利避害…… 不管怎样,阉人乖戾,工于心计,与此人言谈,还是小心为是,尽可置身事外,少惹宫廷官场是非…… 进止车门北行一里转西二里通过朱明门,再北行二里过太极西堂与太极殿之间的穿堂,经徽音殿和式乾殿之间的夹道,方可到达显阳殿。宋云刚在梦魇中已惊出一身汗,现在穿着厚重的三衣袈裟,走在广庭无树无花、毫无遮蔽的毒日头下,又是一身透汗。 迎面的青陛丹墀之上,金柱黑瓦的太极殿及并列两旁的太极东堂、太极西堂,像一个堂皇的巨人,在灼日下正襟端坐,不怒自威。 这座大殿是整个京都的中心,直对阊阖门及铜驼御道,形成一条贯穿皇宫与都城的主轴线。白日下,交错的梁柱,料峭的飞檐,锐利的翅角,明光锃亮的兽纹瓦当,琉璃打造的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等瑞兽,整齐的排列在屋脊,好似巨人冕冠上的旒珠,鲜明地映在澄澈的碧空之上。 故国的殿宇形制,自有别国难以比拟的端严。但一路西行,原以为东方大国的繁华世间无二,待见识了域外宫室庙宇的种种不可思议,宋云骤然发觉:世人的欲望如出一辙,天下无处不是穷奢极欲的洛阳城、太极殿、永宁寺! 高昌城夯土的宫墙打造的如同丝织物一般平整,镂刻着如同丝织物一般繁复的花纹;佛国富楼沙遗存的石制殿堂,有着令人咂舌的阔大体量,几乎无法想象工匠们是如何完成这样的建筑的;遍布天竺各地的大大小小供奉着佛舍利的石制穹顶窣堵波,虽与中国浮屠求高、求险的形制不同,每一座同样穷尽造化之功——通体密布着凸棱和雕刻的方锥形阿育王塔,有着刻满浮雕佛像的石门和火焰形的门洞,其八角形的藻井上,石刻图案精细到连花蕊上的须毛都清晰可见;供僧侣修行的毗窟和支提窟,完全是在坚硬山岩峭壁上以手工凿刻出精美的殿堂…… 这些耗费人力的穿凿,既动人心魄,又令人窒息……看似为佛陀般若智慧供起的圣殿,说到底不过竭尽人力穿凿之能事! 人力所为,似无穷尽之时,但人力所为,无不缘起因果、寂灭于因果……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走进徽音殿和式乾殿之间夹道的荫蔽处时,那个刺耳的尖声再次响起。大约见宋云又是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一贯受人仰视的老奄官颇有些感到不适,手中不耐烦地转着麈尾。不过等宋云走到近旁,那张无须的青白脸依然笑容绽放如一朵菊花。 “国师可知,咱家与圣沙弥乃同乡至交哩!汝乃先师高徒,今无量功德,汝师门下增辉哩!” “承蒙老大人高看了!”宋云心底泛起苦涩。果然,这份幸臣的青眼还拜老都统所赐。“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小僧不才,尚未得此境界,既不敢与先师比肩,亦不敢玷污功德二字。” “欸,怎滴话?”老奄官手中的麈尾一甩。“汝行此一遭,奉命出使,未为天大之功德哉?朝廷重汝之德,立为国师,汝师圣沙弥生前何等光耀——”他嗤嗤笑着,咧开一嘴歪斜的黄牙:“亦无此殊荣哩!” 说完,他摇摆着向前踱了两步,那姿态,明显在等宋云附会。宋云见他话语句句有意相迎,不便拂逆,只好强笑诺诺,跟了上去。见宋云竟没应话,老奄官又察言观色了片刻,“啧”地一声,满脸松弛虚软的褶皱从嘴角缓慢地扩散至颧骨,层层堆积成一弧“笑容”。“也是哩,国师久不在京都,不知朝事哩……” “老奴嘛,惜君之才,愿为汝指点一二……”他口中感慨着,边快速地眨巴着眼睛,那双被包围在交错皱纹里的浑浊老眼中,透露出阅尽世事的精明,和……难以揣摩的诡谲心机。他的声音有意压低了,“国师可知,今僧都统之职尚未选定否?” 宋云一愣,不禁面露诧异,“都统之位?恐先师已有勘定,亦或朝廷自有定夺。” 自老都统圆寂,沙门都统之职虽由僧暹暂未代管,但并未正式任命,朝廷一直在全国高僧大德中甄选合适的继任者……刘腾此时言说此事,不知是何意图? “汝之先师嘛,倒有勘定……汝之同门僧暹,现已为永宁寺之主,早有意于都统之职,多次向咱家表露——”老奄官唇边的“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然咱家纵观僧团嘛……此高僧大德中,唯有国师汝——堪当此任。咱家嘛,愿为国师谋此教首之职。” 原来如此!宋云胸中顿时腾起一股厌烦之情,当年四皇叔元怿在浮云台以僧都统之职许诺的情景也猛然浮现于眼前。 永宁寺僧俗之辩后,自己避世西走,五年远行,生死度外,而回归故里,人非物是,京都僧团依旧一派乌糟。大寺主巧取豪夺、富可敌国,各派别党同伐异、各自为阵,僧众贪享利养,只修朝夕之因、只求祗劫之果。若说远行前自己尚有心追逐前程,以救时弊,远行归来,已无心纠缠于僧务,惟愿与经卷、义理相伴,更别说为了教首之职去承这位老奄官的人情了,或甘为阉人之党羽,那不真成了僧暹之流了?! “感念老太仆大人之美意!”宋云强忍厌恶,执手致谢。“吾去国别都之时,一行四十六人,如今归国,仅七八人……天竺佛下,小僧曾发誓愿,此行若得生还,此身不为他事,惟将所携经卷译成,传示大众,不敢有此尘劳妄想。” 心中焦躁,出口的话便不免清淡。大概是绝没想到宋云如此的不识抬举,老奄官倒也丝毫没掩饰,一张松弛的老脸眼见着就垮了下来,包围在眼角、嘴角的褶皱弧圈瞬时变为尖锐的倒八字形,两只浑浊的老眼似笑非笑的上下瞅着他,半响冷笑了一声,“呵!尘劳妄想?!咱家错认人了!先师没言错,国师真乃仙家子哩!”说完一丢头,带着两个小黄门径直走了,一身朱砂锦袍,在大白日头下殷红似血。 见他负气而走,宋云不禁连连苦笑,望着粉墙黑瓦上焦灼的白日,感觉一阵的头晕目眩。略站了一会儿,待心平气静了,对身后两个面面相觑的小黄门一执手,“二位中官,烦请引路!” 太极殿后即是三重院内的寝殿区。前有式乾殿和显阳殿,后有宣光殿和嘉福殿。四殿前后相重,左右各建一翼殿,形成和太极殿及东西堂相似的三殿并列布局,并前有殿门,左右有廊庑,围成四个宫殿庭院。 式乾殿和显阳殿西侧又有徽音殿、东侧又有含章殿,宣光殿和嘉福殿西侧又有明光殿、东侧又有晖章殿,东西四殿与正中四殿形制相同,规格略小。显阳殿和宣光殿之间以横街相隔,称为永巷。天子日常起居、处理政事、接待朝臣,常在永巷前院进行,永巷后院才算是真正的寝殿区。 先帝在位时,式乾殿为帝寝,显阳殿为后寝,合称中宫。含章、徽音为贵嫔寝殿,称东西宫。北院除四所正殿外,其余宫院是低等嫔妃和宫人的居所,并称为北宫。如今天子尚幼,后宫之中独以皇太后为尊。胡太后据显阳殿为起居殿,徽音殿为寝宫,并称崇训宫。 大约又走了二里多路,宋云方到达显阳殿。这座大殿的装饰明显异于别殿,屋顶覆的不是太极殿那种乌璃云纹瓦或别殿的单色云纹瓦、连珠瓦,而是三彩琉璃莲花化生瓦。宫墙上也装饰着同样图案的莲花化生砖,地面铺设着汉白玉莲纹砖,廊柱、雀替和斗拱上,亦是莲纹彩绘和莲花化生浮雕——裸身童子端坐于莲房中心,面露微笑,双手合十,四周莲瓣绽放,身后普照万道佛光。 宋云踏上莲阶,见廊庑上放置着几个巨大的青铜莲鹤方壶,十分醒目。壶体镂刻着连绵不绝的莲花纹样,壶腹装饰着蟠龙纹,龙角竖立,在莲纹间跃跃游动。壶体四壁攀附着四只肩生双翼、长尾上卷的螭兽。螭与龙的样子相似,只是少了兽角和利爪,模样看起来温和许多。壶嘴也为莲瓣样,肥硕的双层花瓣向四周张开,形成一个圆形的花盘,正中立着一只昂首振翅的仙鹤,正翘首望天。 宋云走到近旁,只觉得两个铜壶冷森森的异样,但酷暑之中,自然感觉十分舒畅。 莲花花果同时、出尘不染,如菩萨悲愿,不须父母为缘,诚心了离烦恼,化生于莲,往生极乐净土。胡太后因崇佛而爱莲,因爱莲而崇佛,整座大殿光华妍妍,如浮于彩云之上的莲花宫。 一抬头,见刘腾正立于殿前的高阶之上,宋云硬着头皮含笑迎上去。谁知老奄官看也不看,一双青白眼与手中的麈尾同时一扬,门口站着的小黄门立即高声宣召:“国师大人到!”刘腾先拂袖进了大殿。 宋云赶紧抹把汗,整理好毗卢帽,随在他身后走进殿内。刚踏进殿门,一股清冽的香气霎时扑面而来,宋云脸上的汗立刻收敛,冷热一激,竟不禁打了个冷噤。 原来为了降暑,殿内四处陈设着放了冰块的玉盘,上面撒着白莲花瓣,将殿内温度调节的凉爽宜人。殿前摆放的那些青铜莲鹤方壶,想来也是为了放置冰块所用。 “此身紫衣为国师倍添光辉也!” 大概是见到宋云一副汗湿夹背的狼狈模样,座上的崇训宫女主不待宋云见礼,先说笑起来。她的黛眉斜入鬓角,眼梢飞扬,笑声清脆短促,如同少女一般。 宋云赶紧欠身走到近前,朝上执手合十:“臣僧见过皇帝陛下、皇太后陛下!愿佛光照注二位陛下,永享佛法护佑!” 卷一 九、胡氏双姝 崇训宫显阳殿正中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图围屏之下、象牙嵌八宝金莲的矮榻之上,当今大魏朝的两位圣主正垂脚并列而坐。 少年人的成长最能见证光阴流转。五年一别,天子元诩已从黄口小童成变为束发戴冠的少年。因并非正式的朝见,天子只穿了一身清凉的朱红错彩罗纱袍,未穿单衣,脚蹬着一双五彩云纹锦履。 他的面容与生母胡太后十分肖似,眉目清朗,鼻头微翘,特别是眼形,呈饱满的杏核状,瞳孔黑如点漆。只是大约因着酷暑的缘故,眼神略显涣散,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元诩冲龄嗣位,初登大宝年仅五岁,如今算起来,胡太后辅政已整整十年。虽已人到中年,太后姿容未改,依然一副花信盛年的模样,通身的装扮更为随性——外穿紫碧纱纹大袖衫,内穿朱紫纱纹裙,梳着高耸的佛祖螺髻,除了额前贴着羽翠贴金的华盛、双耳垂着翠玉明月珰外,不仅未戴莲冠、珠冠或金步摇冠,发髻上竟连一支花钿、雀钗都未用。只在鸦青油亮的鬓鬟处斜插了一支吐蕊盛放的优钵罗莲,手里还拈了支硕大的千瓣并蒂白莲。 盛装宫女于二圣身侧轻摇孔雀羽翣,缓送香风。优钵罗尖而狭长、白紫相间的花瓣微微颤动,犹如双双青白分明的佛眼。太后身上的罗纱披帛、织锦裙带亦随风翩飞,把个人间女主衬托的好似三危山洞窟的飞天菩萨一般。 “此大暑天,真难为国师也!”胡太后摇晃着手中的白莲,依然不改调笑之意。看来,今日的暑热丝毫无损这位菩萨女主愉悦的心情。 前日朝会上,胡太后亲赐宋云紫袈裟、毗卢帽、镏金锡杖,进二品阶,封国师,随行人等各有封赏。又诏曰将在宫中敕建翻经院,届时请宋云入宫主持梵文经卷的翻译。昨天刚得了封赐,今天就齐整的穿了来,又是这样的大暑天——但宋云非常了解这位女主的一贯做派,若不穿御赐袈裟面圣,定另有一番揶揄。 宋云本不善于打机锋,何况言语调笑,竟又出了一头大汗。恭立于胡太后右下侧的老奄官垮着一张鄙夷老脸,看那表情,就差冷笑出声了。 宋云心里暗暗叫苦,刁讦小人原不该轻易得罪的。自己一时情急,竟又这般焦躁了……唉,别事还好,老都统惠深,始终是宋云心中的一道梗……正好左右执事上前递过香帕,宋云忙掩袖擦拭,借此掩饰尴尬。 未出使前,宋云已是崇训宫的常客,常应胡太后之邀入宫为其讲经。因出身,而获得这位权势女子特别的礼遇和赏识,对宋云而说,实在是不得已的机缘。 胡太后本名胡灵真,小名灵儿,乃是汉女,其父为河州刺史胡国珍。 高祖孝文迁都后,带头纳娶汉女为妃,明令皇亲宗室必须与汉室大姓通婚。从此,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等汉世族高门郡望的贤淑女子充斥后宫、王府,民间胡汉通婚也成普遍。 胡国珍虽袭父爵武始侯,胡姓却不是头等门阀,原不在宫廷纳采之列。因先帝宣武帝崇信佛法,在皇宫里设立清徽堂,诏比丘、比丘尼们入宫讲说佛法。胡国珍之妹是位比丘尼,得机向宣武帝力荐侄女胡灵儿的美貌,才得以选入掖庭为世妇。 汉朝皇帝刘彻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时,赐死了他的亲生母亲钩弋夫人,以防她将来以皇太后的身份干预朝政。魏建国多借用汉、晋两朝的宫廷礼制,“留犊去母”之制随之沿袭——子为储君,母当赐死。后宫嫔妃们若是蓝田种玉、珠胎暗结,便相互祈祝,愿所生之子或并列诸王,或为公主,不为太子。 “奈何畏一身之死而使国家无嫡乎?吾若幸而生男,次第当长,男生身死,所不憾也!”初入宫闱,身为低等世妇的胡灵儿却有着与众嫔妃不同的志向。 那时,前皇后所生太子暴病身亡,现任高皇后因不能生育,格外谗妒,偌大的皇宫后院,一时竟没有嗣子人选。胡灵儿善伺人意,颇得高后信赖,终于得以亲近宣武帝,生下皇子元诩。宣武帝对这个独子十分珍爱,将他秘密哺养在别宫,高后和生母胡灵儿都不得接近抚视。 元诩被立为太子后,宣武帝不仅未赐死胡灵儿,还将胡灵儿晋升为贵嫔,首开立太子不杀其母先例。此事令朝野震惊,高后更是忿恨不已。 宣武帝不久病折,年仅两岁的元诩登基大统,高后晋升为皇太后,胡灵儿为皇太妃,后宫宠幸的暗斗,立刻演变为对皇权的明争——外戚势力的较量、宗王的向背、重臣的权衡、宦官阉臣的内应……一番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后,多次欲除去胡灵儿的高太后,竟反遭其罢黜,不久被胡灵儿借口逼杀并以尼礼葬之,胡灵儿成为独一无二的皇太后,辖幼子临朝摄政。后改令称诏,自称“朕”,与天子共称“陛下”。前朝先后辅佐献文、孝文两朝,摄政十四年的文明冯太后,也未敢称制。 能在险恶的后宫中诞下继嗣、并保存自身性命等到时来运至的胡灵儿自然并非弱女。但高后若是元姓宗室女,或出身中原的世家显族,胡灵儿的命运一定别样。 高氏一族于晋永嘉年间避乱高丽,太和初年才入归朝廷。那时,孝文帝初入洛阳,为笼络四方汉姓,对高氏以客礼相待,后纳高氏女皇后,生子元恪。元恪称帝后,又纳母姓女为后,高氏一族从此显赫。宣武帝初登大宝,对父皇遗诏辅政的六位年长皇叔心怀猜忌,高姓外戚自然受到依仗。高后之兄高肇官至司徒,成为宣武帝最信任之人。 高肇善揣宣武帝之意,接连谮言杀了咸阳王元僖、北海王元祥和彭城王元勰,一时权倾朝野。高姓在朝中原本少有亲族,高肇得到宠后大结朋党,依附他的旬月之间超升官阶,背逆他立刻陷于大罪。除了黜贬勋贵,高肇同样排挤汉臣,随意减削封秩,更改先朝礼制。看重门第的汉士族原本就鄙夷高肇的夷土出身,宣武帝一升暇,便乘机联手宗室铲除了高肇和高姓势力。 当年高后曾欲谋害胡贵嫔,时任内廷黄门官的刘腾得知后,偷偷传出口讯于胡国珍。胡国珍无力护持女儿,去求自己的阿舅、时任太子少傅的崔光,崔光暗中向宣武帝进言,将胡贵嫔移至别宫,才侥幸得命。 如今的辅政三王元雍、元怿、元澄,自己的母舅崔光,还有自己刚得罪的老奄官刘腾,都是这场权变的主导者和得利者。所以说到底,这场易代之际的后宫政变,是宗王和权臣求同存异、打击外姓的权力之争,是内廷射利沽名、趋利避害的权衡之争。胡灵儿坐收渔人之利,亦是其得承天之祜的机缘。 “两位陛下御赐衣冠,国师清净真如、志虑忠纯,自然珍重穿戴而来。”左侧低榻上一位端然跪坐的女官笑着替宋云解围。她的坐榻前摆放着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宋云见崇训宫的女官大监们都屏气凝神,这位女官却言谈不拘,不禁有些纳罕,凝目一看——原来是胡太后之妹胡琼真。胡琼真司职崇训宫女尚书,负责后宫典仪,参与臣属奏事。 胡氏双姝都生着一双顾盼灵动的双眸,只是胡琼真面型略宽,鼻翼丰厚,下颌方正,面容看起来失于柔美,显得比贵姐要老相些。 这位女爵也不畏炎热,规规矩矩按品穿戴着——绯红皂撰大袖衫、杂锦襦、绛纱裙,梳着一丝不乱的大十字髻,配以镶满金翠的蔽髻,戴着一爵七华的金步摇,腰间坠玉佩、琅玕。照这身装扮看,胡琼真的爵位应该已加升,以前是新平郡君,不知现为何爵。 “人言冯翊君颇有才,真乃善知识也!”正好,胡太后毫不客气地点名揶揄令妹。原来,新平郡君胡琼真已经迁升为冯翊君了。 胡琼真微微一笑,面色和悦,声音安然,一派贵妇风范。“皇太后陛下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提弓能射针孔,昔寿阴一战,以水陆大军并进,复占硖石,得报先帝夙愿,何其快哉!今陛下大殿亲策孝廉、秀才,置诉讼车与闹市,爱民恤物,京辇之下,人皆称颂!臣妹既为崇训宫女尚书,虽不敢望皇太后陛下之项背,亦学其一二!” “那是自然,冯翊君岂比皇太后!”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老奄官已抢去话头。“老奴闻秦太上君诞皇太后陛下时,房内有红光照射,可见皇太后陛下本非凡人,现又贵为天地之母,明参日月,神功圣化,聪悟智慧岂是凡人所能及哉!” “汝个刘青龙,则汝能言!我姊妹语,汝何插话,掌嘴!”胡太后虽为指责,言语中却无一丝恼怒之意。 老奄官听了,不仅立时做出一副懊悔不已的奴相,竟当真自掌其嘴起来,边掌还边说:“则汝能言……!则汝能言……!” 胡太后用白莲掩着嘴,脆声大笑,“刘青龙,汝倒是打得狠些!”笑毕又说:“善矣善矣,太仆老矣,今非朝堂,可坐下当值!” 刘腾老脸一蹙,“皇太后陛下疼老奴哩!老奴有心领受,惜咱家乃奴才命,一身贱骨,站着反而舒坦,坐下了,老奴腿疼站不起哩!” 胡太后指着刘腾抿嘴而笑,胡琼真也笑吟吟搭过话头,“老太仆真乃忠心可鉴日月,臣妹自愧弗如!”宋云见她脸上一副笑颜,看向刘腾的眼风里却有些冷嗖嗖的意味。 胡太后悠闲地赏玩着手中的白莲,轻轻一笑:“汝二人不必言语争锋,所谓臣子尽忠乃为本分,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也!”言毕,又瞅了冯翊君半响,“吾妹甚贤矣,少时便为女圣人,抱德炀和、谨言慎行,有停机之德、咏絮之才,为朕分忧,遇事每戒之,比那天壤王郎之夜叉多矣!吾妹若为男子,朕定封汝为尚书令!” 这番话虽为赞叹之言,但外人听着也多少有点刺耳。胡琼真于坐榻上端端然躬身施礼道:“姻缘前定,岂敢有嫌哉?名利是空,太后即今与我此爵,谓我已是累矣!况至圣先师云: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臣夫位尊而无功、俸厚而无劳,臣妹德薄智小、无功于国,承两位陛下恩宠,予之赏甚厚,已为大德!臣夫失职之处,亦乃臣妹之失职,太后陛下不加责罚,已为隆恩旷典!” 胡太后临朝摄政后,对娘家赏赐丰赡。追封已逝生母皇甫氏为京兆郡君、秦上太君,封其父胡国珍为司徒公加侍中,都督、雍州刺史、骠骑大将军开府,并准其乘步挽出入宫禁。又封继母梁氏为赵平郡君,为异母幼弟胡祥娶清河王元怿长女长安公主元孟蕤为妻。每逢加封,胡太后与皇帝必率百官前往娘家祝贺,尽欢宴之隆。 胡国珍倒是位谦和君子,常劝胡太后约己爱民,听说前年因往寺院礼佛观像劳热致疾去世。这位冯翊君素有乃父之风,无论才学德行,上下皆有口碑。只是她的夫君……乃是有“夜叉”之名的京兆王元叉,不学无术,为人跋扈……早年,因强迫良女为奴婢,被剥了爵位。胡太后主政后,复爵升官,对其委以重任。宋云西行前,元叉刚被提拔为光禄卿、迁侍中,如今已经加封为领军将军,既涉政务又统禁军了。 宋云见胡琼真这一席话说的不卑不亢,又引经据典似有所指。听说老奄官与元叉的关系非常近密,她却与老奄官刘腾针尖麦芒,颇有明争暗斗邀宠之意,不知为何……而其与贵姊胡太后之间,看似也并不敦睦,胡太后对她似乎有所顾忌…… 朝事纠葛,但既为世僧,便难脱俗务……宋云想着,心情不免沉郁。 好在胡太后听了冯翊君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吾妹深知朕心。”她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调笑,正色招呼道:“国师请坐!昨朝仓卒,未审听西国事,此召国师来,乃劳师以殊方见,清静讲于朕与皇帝听。” 宋云这才在一方缘锦竹簟上跪坐下,从吐谷浑开始讲述西行一路所见所闻。 “朕欲随国师远游,观世界之大、物化之奇,惜朕虚长年岁,未踏出都邑半步。”少年天子元诩突然向前探了探身,开口说道。 大概正处于变声期,天子的嗓音略带沙哑,唇边隐约可见黑茸茸的胡茬,脸上一副有意为之的神往之色。 这句无头无脑的话令殿中众人为之一诧。胡太后脸上立刻现出愠色,斜睨了天子片刻,随即以不予理会的态度示意宋云继续讲述。元诩恭顺俯首以示服从,但胡太后转脸的瞬间,立刻恢复了刚才无精打采的模样。 天子还是个孩子呢…… 宋云心头不禁涌上对少主特别的关爱。不过,在强势的母亲面前,永远做孩子,或许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