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楔子 窗外秋雨绵绵,我卷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车流。 赖床的习惯,从小就伴随着我,在睡与不睡的迷离之间,我的思维极其的活跃,灵感源源不断。曾几何时,凭借这些灵感,我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作为范文的文章,写出了一篇又一篇刊登报端的文章。曾几何时,当我的作文在班上作为范文诵读的时候,当我的作文抄成大字报在学校的橱窗里展示的时候,当我的作文捧回大赛奖杯的时候,我是那么感谢那些迷离间的灵感,感谢赖床的好习惯。 如今,我极其憎恨赖床,甚至害怕在醒与不醒之间的过程。每天睡觉前,我都把自己折腾得很累,希望自己躺下就能睡着,每晚我都在耳朵里塞上棉花,我希望安静地睡觉,不想半夜醒来,不想听见一点声音。 事与愿违,我常常被外来的声音和我心里的声音吵醒,从此,进入那是睡非睡的迷离状态。往往在这个时候,我最常见到的就是一只古铜色羽毛的大鸟,身长超半米,展翅达两米开外,盘旋在云霄,然后倾斜向下俯冲,嘴里发出咦吆的嘶叫,视野深处一头狂奔的野狼已经闻声而逃。疾驰,伸爪,野狼瞬间被放倒,挣扎、对抗,最后野狼被制服在地上……思维的镜头快速的更迭,在山谷的另一端,一头体型健硕的公狼正在和另外一只古铜色大鸟搏斗,挣扎、撕裂、反击,大鸟的快、准、狠优势被彪悍的野狼给耗尽了,眼看就要被野狼反击成功。只听见一声长鸣,成功捕猎的大鸟再次展翅,俯击公狼,一抓、一撕、一绊,公狼再次被放倒,迅速被制服,鲜红的血液从大鸟金黄的爪子上滴下,一滴、两滴、三滴……直到整个山谷都被染红,又被茫茫大雪覆盖! 该死的迷离状态,该死的大鸟,该死的野狼,该死的山凹,该死的梦魇……让我总分不清楚自己是那只硕大的鸟,还是那只悲剧的狼。 我坐起来,可不论把眼睛放在那里,都是木然,眼神都被捆绑着,唯一的念头就是躺下,静静的躺下。 这一切,都是因为,曾经的灵感变成了今天僵硬的回忆,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往往返返,层层叠叠…… 这凶猛、智慧、团队的V翅大鸟叫金雕,一种遍布北美 、欧亚、非洲、中东大陆的鹰科猛禽。它习惯生活在山谷峭壁,筑巢于悬崖,栖息于高山草原、荒漠、河谷和森林地带、山丘、平原等各种环境,常翱翔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空。而我之所以总是梦到金雕,是因为这只大鸟是一个代号,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代号。 说他是个代号,不如说他是一支队伍。以金雕命名的特种兵大队,一支特种兵中的王牌军,每一名战士都是以一敌十的精英,熟悉各种兵器,熟练两种以上外语,可以配合作战、独立作战,还可以在海内外开展潜伏、卧底、间谍、暗杀、狙杀等各种行动。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忠诚祖国! 回忆,不都是一件好事。 我像蜗牛一样,背着回忆的躯壳,努力在这个社会中寻找一种坦然的生活方式,一种正常人的普通生活。 于是,我换了名字,写了简历,找了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我尝试着贷款买房子,成为房奴,我不停的换女朋友,却从来不带一个女人回家,我很想好好收拾一下屋子,可是每次收拾整齐了,我又得来一次大破坏。并非我不想看到规规矩矩的屋子,不想别人看穿我的心思。 为了不沉溺于回忆中,我喝过酒,吃过安眠药,熬过通宵……我的生活,外表的风光和平静,其实是一团乱麻,一团凌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的世界为什么是这样。每每赤身裸体的站在喷头下,看着一点点腆起来的肚子,我开始在镜子前反复比较,我还是那个我嘛?是山里的我,还是迷彩帽檐下的我?是训练场上的我,还是握着枪百步穿杨的我? 外面的雨停了,敏锐的听力让我听到逐渐多起来的脚步声,还有那吵杂的话语和哭笑声,汽车轮胎与马路摩擦的声音却没发生变化。变也不变,不变也变,万物皆有道,心不变则不变,心若变则万变。 从床上蹦起来,拉开窗户,一缕金色的霞光迎面而来。这是雨后特有的恩赐,只是这种恩赐,曾经我无数次的投向它的怀抱,无数次的畅游在它的光环里。 洗脸、漱口、剃须、更衣、整理床铺……这个速度我还保持着,这是我想慢也慢不下来的,不慢下来也好,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别的是事情。 冲一杯咖啡,我在窗前坐下。关于咖啡,我的习惯是完全的凌乱的,再也不用管是否会睡不着,是否会失眠,因为此刻的我,醒着和睡着是一样的状态,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分别。饿了吃,吃了睡,醒了写点稿子,困又去睡觉。感谢上苍赐予我的另外一项技能,我还可以用笔过日子,用码文字来换取生活费。 辞去报社的记者工作已经很久了,杂志社约稿的稿费都快花光了,可我的稿子却还没有开始动笔。当然不是我不想写,主要是这回忆的躯壳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是真要我来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顺手撕掉桌上的台历,今天是一个不错的日子,我的脱密期最后一天。今天之后,我就真正的成为一个社会人了,我也真的和金雕没有关系了。 看着楼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心中有一种虚无的恐慌。深深的喝了一口咖啡,发现窗台上不知道从哪里爬来一只蜗牛,正顺着窗外的墙壁往上努力的爬着,一点一点,每次它卷动身体,都只能增加一丁点的距离,但是他还是在努力的爬着。我猜想,这定是隔壁那淘气的孩子从园子里抓来的,然后遗忘在角落里,雨后的清新让蜗牛勇敢的伸出了触角,拼命的逃离那孩子的魔爪。 蜗牛都出动了,我的蜗牛也该动起来了。 一口气把整杯咖啡倒进肚子里,丢下杯子,启动电脑,我要开始写稿子了,否则将无法拿到杂志社的下一笔稿费了。 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收拾桌子上的杂物。我不想写东西的时候眼前乱糟糟的,也不喜欢写着东西还在为肚子饿而发愁。 肚子吃饱了,桌上也收拾妥帖了,抬眼便看见桌上照片,是我和两个战友的合影。他们傻傻的冲着我笑,不知道是笑我无能还是笑我愚笨,只是这笑也是梦里的常客,总觉着有一种不怀好意。 我顺手把照片扣下,又迅速的竖起来。打心底里说,我是希望看到这三张面孔的,毕竟这二人是我交命的兄弟,和他们相处的日子,一点一滴都是愉悦的,每一天都是亮晶晶的。 打开文档,我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这一直是我困惑最大的地方。再瞄一眼窗外的蜗牛,不见了,我立刻起身去找,发现它躲在窗棂的缝隙里,因为刚刚放晴的天又开始下雨了。 对于秋雨,曾经是我诗歌里的常客,是我那些爱情故事里不可或缺的渲染,是我着墨最多的散文素材,也是我最伤感的回忆起点——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1) 雨停了,脚边新土的泥坑里混沌地倒映着一抹夕阳。脸颊的雨水和灼痛的眼睛告诉我,已经在这座新坟前坐得太久了。 “我不会再流一滴眼泪,我会扛起你放下的重担,让老有所依,小有所靠!你放心吧!”心中翻腾的誓言使捧着泥土的双手变得颤抖。是的,这一帘梦做得太执著、太认真、太久了! 那是一个平静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走进图书馆,找个空位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课本,倚椅坐下来。抬头只见对面的同学木讷地望着自己,再回顾,所有的人都惊奇地望着自己。 “怎么呢?”我心里思忖着,不由自主地反复打量自己的穿着和行为,最后明确地告诉自己“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腰,准备坦然地学习下去,突然对面的同学很不礼貌地摔凳子离去,我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看看管理员,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强压怒火安静下来。令人费解的是,顷刻间周围所有的人纷纷起身离去,越走越多,一会儿功夫,整个阅览室就只剩下我和远远看着人一个个溜走的管理员了! “这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走啊?”我费解地回顾左右,当目光捕捉到管理员不友善的视线时,终于得到了一个冷冰冰的答案:“你也回寝室去看书吧!” 下午的事是过去了,就是瞻前顾后地思考了好久也没有找出一个原因。再说,就算是误会,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光顾我这么一个泡在图书馆的安分人儿吧!可又是为什么呢,权当是一个误会吧!可这种误会在晚饭的食堂再一次上演,让我知道事态的严重,想必这个误会太可怕了。走出食堂自我安慰,“不吃饭自己饿肚子去!” 自我安慰仿佛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在回寝室的路上,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似的,一次次地回头看,什么人也没有。路过学校的网络中心,准备去网上遛一会儿,看看学校最近都在流行什么,可想起下午的遭遇,心里一凉:算了吧,还是回去摆弄一下窗台上的花草,看看书得了。这样一想,再掂量一下空空的钱囊,安心地往寝室而去。就这样,我封锁了自己的信息来源,终于被闪电般的一次重击给击倒! 那是晚上的事情了。晚上我看了一会儿书,身体不支疲倦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时,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黑漆漆的让我明白,应该是不浅的夜了。努力揉了揉眼睛,强打着疲软的身体,哈欠连天地去开门,心里不免抱怨:都死那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还不带钥匙。 扭动门把,打开一条缝,白织灯光炫得眼睛眩晕,脑子也跟着蒙起来。转身应和道:“这么晚,怎么不带钥匙啊?” 本能地把身子靠墙站着,等他们疯狂地冲过去以后再准备回去躺会儿,一则可以让身体从睡眠状态过个度,再则是让他们梳洗完毕我再去洗漱洗漱好睡。没想到过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好奇地回头一望,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站在门口:“辅导员!” 这几个字冒出心头,冰冻的身体一下子被释解,连忙迎上去,伸出手与他握,没想这个大个头男人后退了几步,并没有回应我的热情。 “大山啊!睡觉了?” 我顺手把灯打开,退步把辅导员让进屋子,推开凳子上的杂物,示意他坐,他迟疑了一下,斜着身子坐在凳子上。 “老师,我给您倒杯水吧?”我转身去倒水,教导员忙推却说:“不要,口不渴!” 本来还以为是他的客气,回头对视他异样的目光,一种强烈的错误感劈头盖脸而来,措手不及地把纸杯给掉在了地上。正弯腰去捡起纸杯那一刹那,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冒出心头。 我转过身面对辅导员站着,满腹的热情在此刻莫名的尴尬中消退了,话盘旋在喉咙,就是无法说出口。那么木然地站了很久,或者说木然地对峙了很久,辅导员终于开话了: “大山,有些事情总是让人无法理解和面对的,但我们又必须去面对,所以我希望你能冷静和坚强。” “什么事啊?说得怎么严重!”看着辅导员极度镇定的神情,我努力使自己想得简单些,努力安慰自己的灵魂不要出鞘。 “大山,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压力也很大,请你能够谅解学校的苦衷!” 辅导员的话越说越不着边,心中如万马脱僵,搅拌得非常难受,似乎是爬坡到万丈悬崖边,就在触摸到悬崖棱角的时候,陡然失落,还无法确定是否有力气去抓住最后的稻草。“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几乎用上了质问的口气。 “由于你家里的原因,学校希望你休学。” “休学?为什么?” “我家出了什么事?” …… 一连串的发问,仿佛要把这一下午的疑问全部发泄出来!辅导员愣了半天见自己的思维平静下来才说:“学校接到你家乡当地政府的通知,你父亲染上了艾滋病毒,可能……,我们也不想这么怀疑,但是你不知道,这个……” “不可能!”我的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猛击了一下似的,身子无力地往下坠,差点没瘫坐在地上。几乎空白的脑子翻腾着仅有的一点清醒。艾滋病,除了无药可就,传播速度惊人外,它更是给人精神上以无形的重判。 “不知道为什么,学校才接到通知,消息就不胫而走,在网上传播非常快,很多学生到校领导哪里反映,学生家长纷纷打电话来问这问那。给你同寝室的人都去医院了!学校对于你的问题连续开了三次紧急会议,最终决定让你先休学一段时间!希望你能理解学校的难处。” “不,不可能!我父亲怎么可能染上这种病,绝对不可能!”我无力地瘫坐在床上,望着辅导员的眼睛被灼烧得发烫。 “我们也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但我们,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更不能不顾及全体师生及家长的意见,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理解学校!如果……” 辅导员的讲话越来越远,我努力地听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折射出的是一个人的无奈、无助和极端的脆弱。我在等,侥幸地等他苏开眉头,长天一笑地告诉我:“我只是给你开一个玩笑!” 事实上我没有等到,直到他离开,我方然醒悟,他没有跟我开玩笑。 “这是学校给你准备的火车票,你自己小心,车上会会有人照顾你!”辅导员顺手把票放在桌上就离开了。伴随他远去的脚步,我的眼泪顺着眼夹流进了嘴里,很苦、很咸、很涩……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2) 抬起头,天空出现了彩虹,晚霞中的彩虹!隐隐作痛的眼睑,在仰天的一吸长气中,心在颤抖:“相信我,我不会再流眼泪,我会肩负你放下的重担,让老有所依,小有所靠!相信我,因为我看到了雨后的彩虹……” 彩虹,只有在经历了风雨后才会见到。 彩虹,固然美丽,可走过风雨的人还有心情来欣赏吗? 那天早上,没有彩虹,却有美丽的朝霞。我看见了日出,很纯洁的日出,家乡的日出。 家,回家,不一定是幸福! 当我提着空空的行囊走进村子的时候,充满恐惧的心被另一种恐惧给纠缠着。以为可以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找回一点安慰和尊严,可以在沉积的历史岁月中寻找到父老的憨厚与直率。正如当初离开家乡去大学时的空虚赞美一样势利,劈头盖脸的是死寂搬的诅咒和唾骂。泛着泥土黄色的脸庞上,传递着是对待汉奸和汉奸儿子一样的表演,再没有什么平民的同情,再没有乡邻的厚道。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也或者是太愤懑、太质疑。一路上远远地避开人群,避开流言蜚语和诅咒。 终于走进家门的时候,笼罩着一家的除了父亲那烟斗中呛鼻的草 味,还有死亡般的恐惧和埋怨。站在门口,环顾屋子一周,祖父母靠墙坐着,父亲耷拉着脑袋,不停的吧嗒着手中的烟斗,母亲坐在墙角的矮凳上,妹妹站在门边,手里攥着衣襟,她惊慌失措的眼睛传递着恐惧,转瞬又充满希望。 “回来了?”父亲从鼻子哼出一个声音,我没有抬眼看他,父亲又发出一个鼻音,“这——” 母亲深深地一眼,弹回父亲接下来的音符。伸手来接我手中的行李,问:“路上还好吗?” 从她伸出的手我知道,父亲一定又发脾气,把火撒在母亲身上。再回头看妹妹的脸庞,显然她也没有逃出父亲的火气,红肿的手印透过门口的斜光,清晰地昭示着。 “我自己来吧!”我绕过母亲,向里屋走去。被埋怨和伤痛充斥的心肺此刻达到极限。在这一年间,被岁月折腾得只剩一包皮骨的中年男子,曾是儿时大山心中的大山,他坚强的生命、笔直的脊梁、雄厚的心胸,甚至刚愎的性格等等的一切都被记忆。此刻被转移的是自己所承受的屈辱、悲凉、沧桑……这一瞬间,用心将他重判,不得救赎的重判。 “你,大……”父亲再次从鼻子里发出几个音符,却没有说出口。听着这几个似从岩石中摩擦出来的音符,显然父亲承受着常人无法想像的压力。很想停下脚步,可腿不听使唤,直往屋里而去。 走进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心被牢笼住,也变得安静了不少。手触处的一尘不染,青砖还是青砖,土坯还是土坯。从花花世界走了一遭,再回到这里,仿佛尘归尘,土归土一样的宁静。唯有无法抹去的故事依然那样新鲜,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湿润了眼睛: 夜,渐渐的浅了。 黎明就要来临了。坐在老屋前,望着膝盖上的C大学录取通知书,心中一阵酸楚。对于我这样的一个农民孩子而言,读完高中已是破天荒的事了,那敢奢望什么大学。但,看着模糊的校园图片,听着远方似有似无的读书声,一种莫名的委屈笼罩着心房。 “我,不甘心!不甘心!!”一点点的在燃烧。我干吗就不能像其它人一样,为什么有的人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偏偏……为什么我生活在这样的的环境中,为什么我的父母是农民?为什么他们不能像美国的农民一样家财万贯?是他们不努力,还是好吃懒做?…… 心房已被火烧得通红。抓起膝盖上的通知书撕了个粉碎。“不读书了,天生我不是读书的命?”我哭着跑进屋,躺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大山,快给我滚起来!”在父亲的咆哮声中我挣扎着起来打开门。“啪!”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打走了所有的睡意。“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打死你!”说着,父亲又一耳光落在我脸上。“我做错了什么?”早已满腹委屈的自己,对父亲生平第一次的打骂给了重重的回击:“干吗打我,干吗?” “我打死你!”父亲似乎也无法忍受这中咆哮,举起手又想打过来,心灰意冷的我已对肉体的痛苦麻木了,毫无避开的意思,只等着又一重重的耳光落下。久久的等待后回过神,父亲的耳光打在小妹的手上,而僵持在空中。“爸,不要!不是哥哥的错,错在命运。”我看见父亲流下了辛酸眼泪。“哥,我不知道你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撕掉通知书,但你根本就不了解爸妈,他们已卖掉所有还未晒干的水稻,他们在为你的梦想奋斗,同时也在为他们,为全家人的未来奋斗,他们做的是殊死一搏,你明白吗?为了凑足你的学费,爸爸已经跑遍所有的亲戚朋友,只是他们太没有人情味,不肯出手相助而已!你撕掉的是一家人的希望,甚至牺牲了我的学习、我的未来!明白吗?” 妹妹的话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远远望着我们的母亲,她早已泣不成声。“不,爸,不要这样,不要!”父亲没有勇气多看一眼刚刚小学毕业的妹妹,径直走出了门。望着远去的父亲的背影,我的膝盖像触电一样跪在了地上。远远的看着妹妹把一堆纸屑拼成一份大学入学通知书。我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可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也说不出口。 夏天,就这样在父亲、母亲的奔波中过去。家,在这个夏天后几乎被解散了:丰收后的粮仓里没有一粒谷物,圈里的仔猪、耕牛消失得没了踪影。也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我接过沾满汗水和心血的钞票,带着全家人的梦想和希望,登上了远去的列车。 火车在呼啸中驶出大山,驶向美丽的大学校园。一个承载梦的地方。只是耳边充满着父母零碎的对话声:“我们实在找不到钱了,那些平时总夸咱们孩子聪明的亲戚一分钱也不肯借给咱们,我看不如卖掉仔猪吧!” “不行,那是秋种的希望啊。不能卖!” “那,卖掉牛吧!”“你疯了,我们做农民的,这可是命根啊!” “不行啊,孩子马上要开学了,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啊!再说,我们辛辛苦苦的还不是为了孩子吗?” “唉!……那就卖吧,只是秋种怎么办?” ……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3) “哥!哥!开开门。”妹妹的召唤把我从昨天的故事里拉了回来。我打开门,妹妹端着一碗热腾腾面条站在门口。 “妈妈——还有爸爸说你坐了几天火车该饿了,我去给你煮了一碗面条,你趁热吃吧!” “小妹!”看着妹妹红肿的脸颊,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你受了不少委屈吧。爸他打你和妈了?还疼吗?” “哥,你快吃吧!等会儿就不好吃了!”妹妹把面放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拉我坐下。我抓着她的手,她的手被滚烫的碗给汤红了,心中不免一阵心疼。见过很多人的手,很多女人的手,他们的年龄比小妹大,有的大好几倍,但他们的手却远没有小妹的手那么粗燥。她才十一二岁,正是天真的年代,可她承受的却是…… “小妹!” 我一把把妹妹搂在怀里,痛痛地哭出了声,容忍了太多委屈的小妹也要把这些日子的辛酸苦水全部给倒出来。 太苦了!对于我自己都无法承受的痛,压在小妹——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肩头,那是一件多么的残酷事情! 回想当初,多少次在面对火车上那异样的眼神和监视般的照顾,就有多少次把手放上火车的窗口,又多少次胆怯地缩回脑袋。一了百了,或者默默承受;对自己残酷还是解脱。多想就在哪个陌生的城市,放下所有的一切,消失在人海,可…… “你去哪儿?”母亲的呵斥把我们从痛苦的噩梦中惊醒。妹妹下意识地冲出屋子,“爸,你去哪儿?” 望着父亲鞫瘘背影,一种辛酸涌上心头,刚刚哭过的鼻子酸酸的,又有一种哭的冲动。 “妈,我也想出去走走……”母亲用惊恐的目光望着我,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们彼此的目光中崩溃一样。母亲没有表态,毅然决绝地转过身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哥,不要出去。” “为什么?” “你——受——不……”妹妹的声音细若蚊嘶。可她的目光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坚持着走出家门,妹妹紧紧地跟随着我的步子。自然,妹妹没有说出口的东西都在我们耳畔来回折腾。其实我清楚他们要说什么,因为我情愿他们说出口,比起那藏在眼睛中的诅咒和怒火,这种白了的方式无疑不是更好的。 “小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这样呢?” 小妹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我,轻轻地摇摇头。我们继续往前面走,好像每走一步都是一种新生一样。 “前几天,爸爸在家里晕倒了,我们以为是劳累过渡,所以大家都没有在意,妈妈请村里的一个医生给看了看,医生给他打了针,还开了药。可是,爸爸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醒过来,妈妈急了,张罗着把爸爸送到镇上的医院里,医生看了一会儿,要求爸爸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妈妈心疼钱,所以没有答应。” “后来呢?”我转过身看着妹妹。 “到第二天早上,爸爸醒了,可是他感觉全身麻木,手脚无力,不想吃饭,也不想动。妈妈着急了,医生看了也觉得奇怪,因为他们没有说爸爸具体得的是什么病,只坚持做全面的检查。后来,爷爷到医院和妈妈吵了一顿,妈妈才同意给爸爸做全面的身体检查,可爸爸这时候却坚决不同意了。就这样爸爸出了医院,回了家。可是,回家后爸爸经常晕倒,妈妈看着就悄悄的抹眼泪。过了一段时间,中午我回家时,见爸爸晕倒在门口,怎么推他拽他都没有反应。后来在爷爷的招呼下大伙把爸爸送到了医院,这次医生直接给爸爸做了检查……” 妹妹突然停下来,用失落而恐惧的眼睛望着我,我无可奈何地用僵硬的笑回答他:“这一检查就查出咱爸得了这病?” “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医生只是给妈妈单独谈了一次,然后妈妈就把爸接回家了。回家后爸爸一直问妈妈得什么病,妈妈总是闭口不谈。成天都让爸在家呆着,也不上我们帮给送药送水什么的。” 妹妹一边说一边用注视我的表情。我故着镇定地面对,因为我知道,她是怕了,怕别人承受不起,或者说怕自己失去唯一的一点依靠。 “后来怎么样了?怎么被大家闹起来的?” “爸爸在家待几天还没什么,后来他的身体稍稍恢复了,可妈妈还是不让他出门,也还是不让我们接近。爸爸天天和妈妈吵,后来吵急了,爸妈就动起手来。每次我看妈妈被打得可怜,就去拉爸爸,劝他住手,可爸爸他不听劝,就连我一起打……”妹妹说着不由自主地用手抚摸着脸颊,眼泪挂在眼角不停地转。 “还疼吗?”妹妹点点头,又使劲地摇头。我长长谈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后来咱爸自己跑到医院去找医生了?” “是的。其实,爸还没有去医院,外面已经风言风语了。有一天妈她从地里回来,被一群小孩堵着骂,回家后饭也吃不下,躲起来使劲地哭。在这种情况下,爸自己跑去了医院,也不知道为什么,爸一回来就这样了。” “就这么简单?” “我就知道这么多,其它的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妹妹不会对我隐瞒。可是我实在搞不明白,这病是怎么给染上的,又怎么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了隔着千山万水传到大学里?而且学生比学校还先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呢?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4) “大山,大山!”母亲的呼喊又一次把住我出鞘的灵魂。抬眼看看天,彩虹已经殆尽,天边被一团火烧得绯红! 母亲从山野深处走来,身上披着一抹云霞。拉长的身影,更显得母亲身体的瘦弱。干涸的晚风拂面,眼睛被潮湿的雨露给打湿。 我和母亲并肩站着,凝望这青山绿水中多出的一座坟茔…… 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走着,山涧响起一串脚板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 …… 夕阳透过斑驳的树阴,撒在岁月雕刻的山间小路上。我和着母亲的步子,像儿时一样,母亲走在前面,让儿子学走路的步子,父亲走在后面,盯着儿子走路,保护儿子走路。只是今天,母亲走在前面,父亲却睡在属于他的四方城,或许他也在看着儿子走路,他害怕的是儿子将像那里走去…… “大山,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选择吗?” “你……” 母亲没有说话了,毅然决然地往前走。那孱弱的背影把冰凉的心给推进了冰窟。只是那从来都坚强的脚步,迈得那样坦然和自豪、不卑不坑。 是啊,母亲所经历那么多……那年月,多少人用生命和鲜血换来了太平,用青春和汗水换来的当家作主,可对于母亲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刚刚离开母亲的乳头,才学会走路说话,就被狠心的父亲给抛弃,就被那最美丽的文革给剥夺了父爱,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就从这时开始,和两个哥哥一起,与母亲相依为命。天灾人祸、孤儿寡母,母亲的母亲含着切夜的泪水,背负痛与苦的荆棘,苦苦挣扎着把儿女们抚养,眼看着两个儿子把媳妇领进了家门,待到女儿出嫁后就熬到头了。没想,这位称职的母亲在最后的时刻拒绝了完美,抛下才十六岁的女儿离开了人世。母亲此时,彻底地成了孤儿。 想到这里,我不禁回头又看了看那座新坟的方向。少年丧父的母亲,中年丧夫。人生三大灾难她已经承受了两难,以后的路,还会有什么? 夕阳快殆尽了,这情景与当时入学那会儿然相仿,心头萦绕的是哪时的心境:挂在天边的红日,努力悬在空中,它明知道自己抵挡不住黑夜,但它努力撑着,为这个世界撑着!也许,它的余辉照不亮多少水土,但它还是努力为归家的人们燃烧。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十个太阳,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向太阳一样乐于奉献,而不求回报的人! 再次回到这个所谓的家中,屋檐上的白蔹还没有收拾干净,院子里还弥漫着鞭炮和纸钱的味道,还有一股冷清和失落。妹妹坐在门槛上,耷拉着的脑袋倚在门框上,祖父母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眼中充满着失落和晚年丧子的悲痛。 我们和母亲的出现给这个死寂的院子带来了一丝生气。首先回过神的是妹妹。她老远就在喊:“哥,你回来了!”接着是年迈的祖父母,他们努力站起身子,那一瞬间,显得特别的苍老,那一刻我深深的憋住呼吸,真害怕我呼出的一口空气把他们给吹倒! “大山!”祖父母起身拦着我和母亲的去路。听着孱弱的声音,我赶忙去扶祖父,祖父抓住我的手,把带着高温的两百元钱放到我手上:“大山,不要怪你的父亲,这都是命,你认命吧!从明天起,离开这里,永远离开,不要再回来,就当你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祖父的话还没有说完,祖母和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不,不……” “孩子,走吧,离开这里,你爸爸去了,我和你奶奶老了,你妈妈它一个妇人,就努力养大你妹妹吧,前面的路你得自己去走了,不要回头,忘了这个家,有多大能耐尽多大能耐,活好——活出个人模人样来!” “爷爷,我是你的孙子,我怎么可能忘记这里,忘记……这里有我的根,我的根啊?” “你的根,这里?”爷爷大声笑着离开了院子。在走出院子那一刻,他大声呵斥道:“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努力地活下去,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我还能失去唯一的孙子吗?” 原本还以为可以在这个风波过后,活着的人可以和睦,没想竟然回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目送母亲扶着祖母离开院子,我看着妹妹失望地转身离开。那一刻,心如刀绞。 是呀,人说养儿为防老,儿子去了,还指望什么呢?竹子都没了,恐怕也指望不上笋子了。难道,我还得踏进这千年的传言诅咒吗? 夜是如期而至。 原本死寂的家,又被深深的离愁笼罩。 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帮我收拾衣物,妹妹在一旁帮忙。在这种爱面前,我是插不上手的。就那么木讷地坐着,看他们收拾。原本还唠叨的母亲在这次的行李收拾中,显得格外的安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收拾完出门的时候说了句:“大山,以后一切自己小心。”还叮嘱妹妹:“哥哥明天就要走了,你陪哥哥说说话。” 母亲离开了我的房间,妹妹显得很陌生地站在那里,直到我招呼她坐下,她才坐到我的身边。也许是最近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太突然了,大家彼此都生疏了起来吧……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5) 又一个缠绵悱恻而无法入睡的夜。 从瓦楞挤进来的月光洒在床头。疲惫的心得到了救赎,像穿越时空隧道一样,把记忆带到噩梦搬的过去时光—— 医院的病人熙熙攘攘,痛者是身体上的痛苦,非痛者是精神上的折磨。他们一样的表情把人的心都变凉了。 沿着医院寒冷的墙壁,我从麻木的笑脸背后试探着询问父亲的病情。遮遮掩掩循环了好几圈也没有问出一个所以然。忍无可忍直接冲进了院长的办公室,冲着院长一阵怒吼和咆哮,把怨气都洒在院长身上。这一腔火发完,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见到了父亲的主治医生。 “我想知道,赵太平的病情”我对着主任医生直截了当地问,怕他们隐瞒真相,话一出口又马上补充了一句“真实的情况!” “你是,你是他什么人?为了对病人负责,我们要对患者的病例保密。” 我看着那充满谎言的脸庞,真有刷刷给他两个耳光的冲动。“披着羊皮的狼!”我心里诅咒着,应和道:“我是他儿子,我有权知道他的病情。” 几双虚伪的眼睛互相游弋了半天,最后定格在院长的目光里。院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诉他吧,全部告诉他!” 得到院长的默可,几个医生和主任医生一起,叽里呱啦地说开了。懵然的大脑对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全然无味,只是记下了最想知道的,也是他们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经过对赵太平的全面检查,发现他染上了艾滋病,至于是怎么传染的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他就出院了。” “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很容易传染。主要通过性传播和血液传播。” “在美国等一些发达国家的数据显示,这病的传播主要集中在性传播上,没想到在中国也这么普遍……”一个年轻医生含沙射影的让我不由自主地狠狠恨了他一眼,他马上婉转道:“当然,中国人很洁身自好,不会那么样的。” …… 本来想问问是怎么这么快地被传播消息,几天时间就传播到阻隔千山万水的大学里,可从他们满口的责任、保密、法律……还有旁征博引的言辞,我知道希望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什么东西是不可能的了。执著地来,麻木地去,这一切是那么简单,又是那么地让人难以琢磨。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顶着烈日,心是冰凉,滑过脸颊泪水发出嘶嘶的尖叫,鼓胀着耳膜,却压抑在心头。 天耶,你太不公平,为什么受伤的人还要被诅咒?天耶,你若有情你该为这不公而哭泣! 也许上天听到了我心底的呼唤,也许是……一个惊雷劈破天地,划出一道刺眼的闪电,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麻木的身体,承载着麻木的灵魂,就那么地走在暴风雨中。雨,前面还是雨。风,哪里也躲不过浮萍。雷电,天要人亡人又何奈? 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终于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被血色残阳给笼罩,带着一身疲惫出现在家人的眼中。 “大山,你没见到你爸吗?” 我摇摇头,走进自己的屋子。妹妹跟着我进来,我回头看着她,她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身离开了屋子。 家里的晚饭很简单,可是母亲没有吃,一直在门口张望,因为父亲没有在饭桌上出现。 “妈,你来吃饭吧。”妹妹冲着门口的母亲喊。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你爸出去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回来,天都黑了。” “爸中午出去一直没有回来吗?”我冲着大家问,母亲没有回答,妹妹说:“爸下午回来了,可是你不在,他,他在院子里沉思着抽了几袋闷烟,然后丢了烟斗又出去了。出去,就一直没有回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开始在我的脚底蔓延,当这种预感蔓延到头顶的时候,母亲要出门去找,妹妹自然跟着,我麻木地留守家中。两个小时后,她们回来了,可还是两个人。失望在我们彼此间传递了一圈以后,我和妹妹再次出了门……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天亮时还是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 这件事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开始动员祖父母一起找父亲。我们还是坚持留一个人在家守候,可两三遍折腾下来还是没有任何讯息。我们几乎放弃了,实在太累了,妹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就睡着了,母亲也已经疲惫得连说话都颤抖了。 “大山,你们先休息一会,我们出去再找找好了。这么大一个人,出门去那里也不招呼一声……”祖父母埋怨着出了门。母亲心疼地叫醒妹妹,让她到屋里睡觉,可怜的小女孩惊醒中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 “大山,你也去睡一会儿吧!” “不,妈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再等等!” “去睡吧,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了。你——” 我实在不能再让母亲为我担心了,走进屋子一身泥一身水地倒在床上,眨眼功夫便睡了过去。 “太平,太平啊,太平……” 一个撕声力竭的哭喊声把我吵醒。是母亲!我下意识地翻身起床冲出,眼前的情景把我给愣住了:祖父怀里托着一具被水冲洗过尸体,老泪纵横;祖母已经昏厥,被人扶靠在一个石凳上;母亲匍匐在地上,抓着父亲的手,已经泣不成声;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的围观者,睡梦中醒来的妹妹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爸……”父亲的身影在我脑中不停地闪烁,像闪电一样折刹着大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崩裂。想喊,声音却哽咽在喉咙;想哭,眼睛被枯涩得刺痛;想笑,齿唇之间却干裂得僵硬……每一秒钟都是折磨,每一点滴都是煎熬,每一根神经都被拉直!世界就此消失了,时光就此止步了,在我的生息世界里,除了麻木还是麻木。 我的生息世界被冰冻,可人们的世界还在流动,全然没有因为我的尘封而改变什么,因为天黑如期而至!不能倒下,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可还是在一阵啧啧的数落声中倒下了,我们就那么无助地在院子里停留着我们的世界,沉浸在为我们止步的时光之中。 天黑又天亮,我们依然那样沉默,像雕塑一样。终于打破死寂的是一支医疗队伍,一支县医院疾病控制中心的医生,他们带走了父亲的遗体,我们终于在恶梦中醒来……院子、落叶、清石板、还有呆滞的目光和一抹朝阳。痛,还是绝望?大山搞不清楚,所有人都搞不清楚。只有还默默承受的人,只有被命运与世俗彻底打败的家。 医生走了,警察来了。 警察走了,我们回来了。 走时还有碎花上枝头,来时涩果已成金色,冲不淡的记忆与哀愁裹着土坯房,还有那油油的狗尾巴草一个劲地窜,快淹没了院子的石凳,却高过了门槛…… 父亲走了,彻底地走了,留下的是捧在我们手中的骨灰盒,后来成为空山里的一座孤坟。 父亲走了,他用自己的死亡给自己一个清白,给妻儿一个生存的理由,给那些嘲笑的人们一个重重的耳光! 父亲走了,他用自己的鲜血维系着不孝儿子的学业和颜面,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 父亲走了,他把自己的身体最后一次寄托给清水河,用这冰凉的雪水融化自己的灵魂,用这天堂的眼泪洗涤身上不属于自己的肮脏与罪过。 父亲走了,彻底地走了,在他耕刨过三十多年土地后,离开了土地,却得到了付出生命代价的诅咒和空山报复。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6) 头枕的月光慢慢移动着离开了我的视线,仿佛突然失去自我一样茫然,豁然地从床上蹦起,推开窗子,却看见母亲还在月下忙碌。像舞蹈一样的美丽月下影,我知道她又在编竹篓,为赚那一毛多的利润在不停地连夜加工。瞬间,心头一酸,有一种哭泣的冲动,陡然间转化成一种莫名的怨气……土地啊,你能刨出十三亿国人的饭菜,却没有刨出主人的富裕!你颤抖着、回避着,为什么?是泪水和汗水把你盐碱化了吗?是一锄一锄挖碎了你的心吗?你在恨、在报复,还是在等待着、嫉妒着高楼大厦呢? 血,或许只有鲜红的血、沸腾的血被凝固才会在上帝的陷阱里得到救赎……难道,离开土地就应该得到土地的报复吗?你既然不愿意你的主人来一锄一犁地挖掘,你又在报复什么,是你自己,还是别人? 母亲全然没有发现我已经走到她的背后,依然挥舞着手中的竹篾。我轻轻地蹲在母亲身边,母亲愕然地问:“这么晚还没睡?” 我哑然母亲的愕然。 她的手在愕然中依旧挥舞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痕迹。我知道,这是这里依靠这个寻求经济来源的人们的看家本领,父母背弃所有的传统,执著把孩子送出大山,所以她的手格外粗糙,格外灵巧,伤疤格外多。 “妈,我会回来的!” 没等母亲把话说出口,我已经起身离开。心中默默地祈祷:天呵,你若有眼你就保佑这里的人们吧!天呵,你若有心,就为这里的人们哭泣吧! 月它无言夜亦无言。只是忘了,明夜会在那里望月?明夜又有谁为我起舞?明夜又有谁看月下影舞?记起的是新的一天的到来。 一夜难以入睡,直到天亮前才浑噩地睡去。起床时望着空荡荡的家,没有的母亲的身影,没有了父亲的声音。桌上的空玻璃瓶下压着村长昨天送来的火车票,还有一沓小币的钱,桌子旁边的凳子上放着母亲和小妹连夜收拾的行李。 心头的愁绪若午后的乌云一样紧锁着,交替在眼前闪现的是一年前父亲和母亲为我准备行李的情景:母亲在不停地叮嘱,父亲在一遍遍地整理行李,然后跟着父亲和母亲往镇上去,像儿时学走路一样,母亲走在前面,父亲走在后面,我走在中间。不时母亲在叮嘱一句:“一个人在外,万事小心”、“主义身体,这么远父母也照顾不到”、“有什么事情记得写信回家”……事实上,从十二岁就离开家在学校住宿,早就习惯了、独立了,面对母亲不停地唠叨,不耐烦地冒一句“知道啦!又不是小孩!”父亲习惯性地补充一句,“你妈妈也是关心你吗!”。是啊,他们是关心我,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只是如今,我—— “哥!”妹妹蓬头垢面地从里屋端出一碗面条放在我的面前,一句话也没说便出了门。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提着行李走出门,见妹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攥着衣襟在思索着什么? “妈妈出门去了?” “恩。” “我走了,你……我有空给写信!” 一大堆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忽然又说不出口了。只能硬生生地离开。妹妹突然起身拉着我的手,用含着泪水的眼睛望着我,好像诀别一样认真。我手轻轻地理了理她是头发,正要转身而去,她把一块石头放到我手上。我知道,这块石头是伴随我们兄妹长大的石头,是父亲烟斗上吊着的烟袋里的石头,可以说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属于他生命的遗物。石头还有温度,应该是妹妹攥在手里给添加的吧!可不听话的脖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毅然转身而去! “哥!大山死了,你是林风!” “哥,你这风,记得回家……” …… 妹妹反复在身后重复着,直到我走到村口,回头望那模糊的家,耳畔还依稀着妹妹的声音。风,风,风过会有痕迹?还知道回家的路?? 沿着山路弯弯曲曲地往小镇上走去,去坐每天两班开往城里的客车,然后坐火车离开,去另外一所大学,去完成一家人,几辈人的梦想。 拥挤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挤,往城里挤。当我终于挤上车的时候,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我无可奈何,只能等下午的一班车,那么我很可能赶不上火车。可没有人会同情我,没有人会慷慨地让我,就像没有人愿意做白痴一样。 车很破,抢到位置的人们交头接耳,没有抢到的人无可奈何地往车下挤,还没有上车的人还在使着吃奶的力气往车上挤……“大山,大山……”我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在晃动的人群中,我隐约看见母亲的面孔。挤到声音的面前,母亲真的坐在车上。 “妈——!” “快,大山,我帮你占了一个位置,快坐下!”母亲起身把位置让给我,一下子被拥挤的人流给挤到汽车门口,“大山,大山……”母亲被人群推着下了车。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行李,已经没有了任何情感,或许连任何意识都被磨尽。 “大山!大山!”母亲又挤到了车窗口。矮小的身材不及车窗高,只能使劲地抓住车窗,踮起脚跟吃力地说话:“大山,你一个人出去千万要小心,注意保护身体,不要生活在过去里,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好好珍惜政府给的这个机会……” 车开始启动了,母亲把手伸过来,把一叠零钱塞到我手里,“大山,这是……”母亲还没有把话说完,车子已经开了,没来得及撒手的母亲被车子拖了几米后,才被摔下。我使劲伸头出去望,只见滚滚的尘土包裹着身后的世界,也包裹着母亲的安慰和我的心,还有那段带着裂痕的历史! 手中的钱是湿的,是汗吗,不,是血!是血吗,不,是心!是心吗,不,是爱!……我想,可能还是汗,是母亲天没亮就抗着连夜加工的竹篓到集市卖掉,然后换了第一张车票,还把剩下的零钱塞给远去的儿子做盘缠。 卷一 第一章:逼死父亲只是个开始(7) 母亲——我再次把头伸出车外,身后还是滚滚的尘埃。红尘滚滚,锁着古老的村庄。 其实,说是村庄不过就是错落的几座半土坯半青砖的矮屋。背靠青山面临清水,正是人们口中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好地方,可这里的人们却没有享受到这般神仙日子。不说别人的故事如何苦辣,就是发生在大山身上的故事已经把这一切都说明了。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烈日下,或在风雨里与父母一块在山脊上的薄田地里,就不停地问那陈旧得发霉的问题:“山外是什么?” 母亲总会长叹一声地回答:“儿子,你看,山外还是山!”其实,母亲也不知道山外是什么,她只是在这贫瘠的山梁上遥望到山外是山,所以她总告诉我山外是山。可父亲不是这样回答,他总说山外是大海,大海好大,比门前的清水河还要大;他说山外是高楼,高楼好高,比背靠的大山还要高;他说山外是……因为有父亲美丽的回答,所以我有空就不停地问这个问题“山外是什么?” 也许,是这个问题刺激着父母,也许是几代人不断的质问唤醒了梦,我没有像身边那些小伙伴一样离开学校,而是一直往上读书,小学毕业教室空了一大半,初中毕业时同学们开始结婚,我却走进了三十里外的高中,高中还未毕业,村里唯一和我一起奋斗的伙伴也进了洞房,做起了祖辈们的奴隶。我坚持着,我的父母坚持着,承受着各种辱骂,终于我走进了大学,走出了大山。母亲要我去看外面的世界,父亲要我去读山外的故事。这个时候,所有的诅咒都成为了献媚的言辞。离开土地,走出大山,成了后来者的希望和榜样,彻底粉碎了那些指望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栽秧早得谷,早生儿子早享福”的神话,彻底粉碎了只能俯首认命的宿命。 土地,因为我的祖辈与它有割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所以我从落地那一瞬间就注定了与它的不解之缘。成长的每一步都被烙上黄土的烙印。因此,一个平凡的孩子在离开它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顺利,而是承载了太多的泪水和心酸。终于离开这茫茫大山的时候,家被我给掏空了,被我的大学梦给摧毁了。父母为了儿子的梦,舍弃了农民的命根子,抛开了秋后的希望,断送了女儿的学习,陪进了父母的棺材本…… 离开大山,才发现山外其实很美丽,既是是母亲口中的山外还是山,也有父亲口中的山水,更有他们不知道的梦幻城市。只是远在深山的家却依靠着父亲的血而存在。为了延续这个家,为了延续儿子的学业,为了秋后的希望,父亲悄悄挽起了衣袖,任凭那殷红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流向别人的钱囊,依靠这点滴的收获维持家的存在,维持着儿子的学业。 家保全了,儿子的学业延续了,秋后的希望有了,父亲也在干涸的血泊中倒下了。原来流干的不仅仅是血液,还有狠心的血头给补充的病毒。大山心中铁骨铮铮汉子是不会被几滴鲜血给打倒的,不会,绝对不会!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的父亲也相信这一点,以至于他不甘心母亲的冷落,不愿意接受年轻医生的嘲笑,重重地把拳头落在了他们的身上。母亲和妹妹是无法反抗,无需反抗的,因为我们总是一家人。可被放倒的医生,一个大小伙子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被放倒了,被一个他辱骂的病人给放倒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因为他也是男人,一个来自大城市的男人,他没有坚硬的拳头可是他有狡猾的面孔。所以,在大山的大学里,一夜间被病毒给侵袭和包裹,以至于大山被扫地出门;以至于大山被推上魔鬼的门口;以至于把大山的父亲抛进门口的清水河;以至于断送自己的白衣天使生涯。 大山是幸运的,或许应该感谢那位医生,如果没有他精心策划,那么大山便一步跨入地狱的深渊,永远得不到救赎。因为有了这个报复的欲望,大山和大山的家人得到了病毒的剥离,得到了解脱。还让大山走进了另外一所大学,或许这所学校不如重前、或许大山牺牲了太多,但毕竟他和他的妹妹一起走进了学校,一起被命运的诅咒给解放。 沿着“S”型的山路,汽车在不停地攀爬,提着脑袋的司机与爬坡的汽车一样辛苦,到达山顶便停了下来。上山容易,下山难。司机或许还要提着心脏下山。挺下来抽支烟,喝口水,缓解一下疲劳再上路。司机没有得到旅客的允许就擅自主张这样做了,但没有人敢叫嚣人权和平等,一则或许他们还不太明白,再则他们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从这虬枝的山崖中抛下。司机们习惯在这里歇息,所以这上面也搭起了几个敞棚的休息地儿,老板靠迎来送往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在司机的影响下,乘客们到这里也喜欢下来喝口茶,歇歇脚,看看朝夕相处的大山和溪水。站在悬崖边,山顶与儿时不停问“山外是什么?”的山脊一样高,居高一望,去年的风景还真是独好。一条银白色的小河从山谷中缓缓而下,串联起一个个山坳,绿色包裹的山坳和山脊,被辛勤的农民开辟出一个个创口贴大小的土地,山脚下被踩踏得成熟的小地儿,该是错落土坯房的地方吧!可今日,响午还在,怎么没见袅袅炊烟呢?难道这也是神话吗? 站了许久,突然低头,不觉一阵眩晕。再看那远处的山坳和山脊,空荡荡的,没有了一年前离开家的炊烟,没有了一年前村口那千万个叮咛,甚至没有了一点气息,难道是山空了吗?或许是我的心空了吧! 卷一 第二章:和情敌做了兄弟(1) 最不想的写的故事,我坚持着写完了。不敢回头去看,怕自己会哭。 外面的雨又开始下了。断断续续恼人的秋雨,不知道何时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怨言,又有多少人在多愁善感。 我实在忍不住那回忆的煎熬,我木讷地坐在窗前,掏出一支烟点上,看着烟圈在眼前游荡,仿佛是我逃逸的灵魂,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在眼前萦绕。 逃避,是的逃避,注定了悲剧的开始,而我却没有一点知觉,朝着命运设下的圈套奋力的冲刺。 穿上冬训服,胶鞋,剃了头,背着被子等一些新兵的东西,被几个干部像赶鸭子一样赶着上了火车。 火车上叽叽喳喳地闹开了锅,新兵们难以言表的激动回荡在车厢里。看着窗外,我很想看到她的影子,不是想她记住我,而是想她别那么恨我,或者是……我自己都找不到一个劝慰自己的理由,或许,我是真的爱上了她。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真的爱上她,我会去接受最严苛的体检吗?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一次严苛体检,带来的是我和她解不开的误会。 “你真的要去当兵吗?” 我不敢看她的脸,刻意的把目光转向湖上垂面的杨柳,依依杨柳,杨柳依依,一阵风过,柳枝画出千百圆,却落得柳絮漫天。 “我有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给我解释啊,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的解释,一次也没有,在你的眼里,我就真的那么不堪吗?就连做个普通朋友都不配嘛?” “没有,我一直把你当……”筱晓用眼睛质问着,将我的回答呛在喉咙,说不得,却也咽不下去。 “说啊,当什么?” “你说啊!我一直等着。” “朋友!” “什么朋友?” 我哑然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筱晓,你输了。”突然,那个爱筱晓爱得发疯的岳枫出现我背后,他逼着筱晓问:“怎么样,你的承诺还能兑现吗,他拒绝了你,你该同意做我的女朋友了吧。” “滚!” 筱晓哭了,很伤心的哭了。岳枫追着去安慰,被筱晓推开了,岳枫又跟过去,筱晓怒斥道:“懦夫!有本事你也当兵去,做个纯爷们?!” 筱晓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岳枫怔在那里,半天没合上嘴。 我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是我还是岳枫。其实我心里知道,这次是彻底的将筱晓关在心门外了。其实,是我自己彻底的将自己关在了筱晓的心门外。 可我除了对父亲的事情耿耿于怀外,还很清楚我和筱晓之间存在的另外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是一个穷得只剩这条命的山野孩子,而她却是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年轻漂亮的她,怎么也不该和一个穷小子过苦日子,她应该有属于她的,很好的生活环境。最起码,为她疯为她狂的岳枫也比我强,好歹他是煤老板的儿子,有钱,可以给筱晓一个很好的物质环境,再说,他又那么爱筱晓,对于筱晓来说该是幸福的选择。 岳枫和我一样看着筱晓哭着离开。他想追,被拒绝了,而我是没打算去追,我害怕没完没了的牵肠挂肚。 筱晓消失在视野之外,岳枫冲过来堵在我面前,恨不得用拳头揍我一顿,可是他不敢,他试过,娇生惯养的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他只能通过目光,反应他心里对我挫骨扬灰的恨。 我没有理他,转身就要离开。岳枫在背后质问:“你有必要这样对她吗?” 我没有理他,丢个背影给他,自己走了。一路上,我都在反复问自己:“我有必要这样对她吗?”问着问着,我不由得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卷一 第二章:和情敌做了兄弟(2) 火车开动了,我一直没有看到筱晓,可是我在站台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学校后门理发店的首席技师木子。她穿着白色的长裙,风掠起她飘逸的长发,像一位天使,更像一个广告的镜头。 突然,我感到一丝欣慰,突然这丝欣慰又变成一杯苦酒,很苦,像黄连水一样的苦,不论你怎么漱口,不论你吃多少糖,哪种从舌尖弥漫开的苦味,从咽喉一直苦到胃里,只有喝过黄连水的人才知道是什么味道,才知道什么叫黄连。 对于站台上的木子,我清晰记得最后一次在她理发店的故事: 木子一边削着手中的头发,一边不时地向门口张望。这是我约定俗成的理发日子,不知何时我们彼此都达成了默契,不见倒有几分挂念。 我算得上是木子最忠实的顾客,已搞不清是从这家分店开业的第几周,我便来光顾木子的生意。木子不止一次的跟我回忆起当初我来这家理发店的情景:蓬乱的头发隐着几分疲惫与腼腆的脸;沉着而坚毅的目光给人平添了对他的几分关注。 我权当这是木子的一点评价,但这个影响我自己也是记得的。那天,我看着一排的发型师,一眼便选中了木子,不是因为木子漂亮,而是因为她的眼神,一种很单纯的,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神,一种我很熟悉的眼神。 在频繁的交往中,我和木子熟络起来,我告诉他我的故事,给她讲我在山里狩猎的故事,给她讲我妹妹的故事,给她讲学校发生的各种事。木子也给我讲她的故事,她也有一个可怜的身世,生活的百般调侃,让她吃了很多苦头。 木子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供弟弟读书,可是弟弟偏不争气,拿着姐姐的血汗钱去混黑社会,最终是因为偷盗被警察给抓了,判了五年。送弟弟进监狱的那天,父母没有哭,只有木子哭得像个泪人,她不是为弟弟的入狱难受,而是为自己的不值得,为命运的不公平。 从那以后,木子离开家,消失了整整两年。这段时间她一边挣钱,一边学习,后来还去美容美发学校进修了半年。毕业后,她加盟了一家大型的连锁店,因为她没有什么背景和经验,又从洗头开始做起,半年后她终于可以升级为理发师了。可是,店里给她升级提出了一个变态的条件:木子想升级做理发师,必须陪理发店大老板睡一晚。 木子一直不知道在她的背后,有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她,那店长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她侍寝后才提拔她。可是木子并没有同意,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这种行为开始,她将和那些以色相生存的所谓理发师一样,靠出卖肉体获得生存。 木子拒绝了,辞职了。她没想到,离开这家发廊,她再也找不到理发师的工作。几乎所有理发店都开除同样的条件,到店里接客可以,理发师没门。 她不知道这是得罪大老板的原因,她也不知道这个大老板是这座城市美容美发协会的会长,不说他在协会的影响力,城里六层美容美发店都有他的股份,自然是容不下木子的。 没办法,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木子回到了内陆,在一家大学旁边找了这份工作,在她的意识里,学校旁边的地方干净,虽然挣钱不多,可心里踏实。 那天我去的时候,店内的客人已经很少了,其它的理发师都去吃饭了,只有木子在木讷地玩弄着手中的木梳。按店里的规矩,吃饭是分批次的,这样既不耽误吃饭又不影响工作,一举两得。 下午三点,我不知道木子吃过饭没有,只是我的到来让他如释负重。 “你看上去很累,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今天给剪短发,近乎光头的那种短!” 从镜子里,我看到木子的手僵持在空中,她没问为什么,换了件工具,把自己苦心培养的头发一束一束地抛在地上。她的脸是沉寂的,带着许许多多的疑问。 木子一刻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刀剪。很快我便成了另一个模样。每次木子都会亲自给我洗头,这是我特有的待遇,这次也不例外。在木子给次洗头时,我不想太尴尬,也是很真心的说:“谢谢,你很棒!” 如果在以前,木子会会心的一笑。但这次木子没有,只轻轻的说:“我们店需要更大的宣传,我打算用你的头发拍一个平面广告,可是……?” 我一把抓住木子的手,木子倏地抽回手。 我知道这个举动有些失态,只喃喃地说:“陌生的感觉真好!” 没看到木子的脸,只是她又开始给洗头按摩。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干,干什么?”木子把这句话挤出牙缝。 “服兵役!”木子手再次停顿了,只是一颗滚烫的水滴敲打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不是水,是泪。我没有伸手去擦,而是任凭它渗透到肌理深处。 “为了陌生?” “不,为了低调,为了美丽!” 木子开始用毛巾给拭干头上的水。我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躺着,有一千个一万个情愿地躺着。 习惯性的坐在椅子上,习惯地吹头,直吹得头皮发麻,我才示意她停下。 掏出钱包,我把未签名的会员卡和钱接过去,转身就离开了。这卡对于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从今往后,且不说我们是否会还在茫茫人海中相见,即便有相见,我也不用这样来打理头发,从此我头上的头发就会这样一直短着。 转身大步离开了,转角时扭头看了看木子,她在门口站着,默默的站着,手里拿着那张没有签名的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