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魂 元化二七一年,毓华帝崩,甥侄即位,先贵妃把持朝政,朝纲乱纪。人皆言景朝褔祚绵延,可堪千世,如今不过如此。 郑宛清,丞相女,少为毓华帝所识,玉食锦衣,与王族无异。又二年,入宫廷,听圣人之言,欲以做盛世之后。 毓华仙逝,朝为贵妃所控,郑势大不如前,重回相府,为姊妹所欺,荣华不过尔尔。 元化二七三年,圣上困于花事,毁天下桃林,同年八月,璃太妃赐旨:丞相小女郑宛清,当配幽稷,嫁入西南,为侯妃。 “小姐,小姐,醒醒啊!小姐您别吓小碧,小姐,小姐。” 神智之间似有人叫唤,郑宛清想要睁开眼瞧瞧,可是模模糊糊却觉得额上盛了万顷坚冰,眼皮也是重的很。 手不自觉地覆上额角,感触到的却是一片濡湿。 郑宛清眼睫下一片黯淡,许久都没睡好的样子。事实上也的确是,床边的小碧知道,小姐躺在这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每一天每一天,无论日夜,眼泪从未停歇。 方才医女已经下了最后的通牒,若小姐还不醒过来的话,这双目以后怕是再也没法见光了。所以这才慌了心神,急忙想唤醒小姐。 玲珑枕上的人眉头紧蹙,小碧捕捉到这一瞬的生机,脸上挂着的泪凝住,想着医女的叮嘱,忙道: “小姐,您先别急着睁开眼睛,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小碧。” 小碧尚且还在说着这些的时候,郑宛清已经强撑着那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睁开了。 那双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带着将死之人对这世间的怨怼,洞察一切的澈然,又带着对人世的漠视,混在一起就像一把利刃一般,直直插入人心,刀刀带血。 被这样的一双眼看着,小碧难免心惊,冷汗从细小的毛孔里泛出,沾上了多日不曾清理过的衣物里,气息混沌。 可等她再看那一双眼时却只剩下一层薄雾,轻轻蒙在眸中,刚才那样渗人的情绪就好像没存在过一般。 小碧被方才那情绪慑住,好一会都没缓回来。 郑宛清看着眼前之人的局促,眉眼中的流转的神气恍然间就像结了一层冷霜一般。 她似乎不喜旁人露出这般局促,木讷的表情,一瞬之间便被人看干净了心思,毫无心机,能在这世间活下去多久。 堪堪将心头那股子恼怒眼下,郑宛清想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只不过那样残缺的声线倒是她所未曾想过的,听上去尖锐又刺耳 “你既称我为小姐,你是何人。” 小碧却好像未闻那话语间的尖刺,一双眼清澈无比,方才脸上的那一抹苍白之色一瞬之间就转为了担忧: “小姐,您不记得我了吗?” 对面的回答仍旧是一派清冷: “不记得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又怎么会记得你,呵。”郑宛清说起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凉薄,她自己虽是不这么觉得,旁人听了却十足的心疼。 小碧一看郑宛清这幅样子,又想起那日艳阳下小姐最为决绝的笑容。 她那时还不知道,那样坦荡的笑意的内里居然是赴死。倘若这府里的人不曾待小姐那样刻薄,小姐也不至于在那样一个大喜的日子里投河而去。 可是,这兜兜转转的宿命还是将郑宛清救了上来,这,又是缘何? 郑宛清看着小碧在自己面前半晌不说话,眉间皱了皱,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她至今仍旧不清楚眼前这人是否是可信之人,有些情绪还是不要被人知道的好。 只不过。,她到底是缘何躺在这床上,还是得问个清楚。 “我既是你家小姐,这头上的伤口从何而来,我又是为何昏迷不醒,你,应当清楚吧?” 小碧一听郑宛清说话,马上就回神了:“小姐您本来和幽稷侯有婚事,但是您不想嫁,就在大婚当日跳了梦河,头是在跳河时摔着的。” 听完这话以后,郑宛清脸上却莫名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 自己的婚事,从什么时候开始轮得到别人做主了? 小碧对郑宛清这突如其来的笑意莫名,颈后寒毛竖起,但是看着这样熟悉的一张脸,只当是她经过这一场变故后性情大变。 “小姐你······” 小碧还想继续说下去,话却被郑宛清打断了。 “好了,先别说了。我肚子有些饿,你能给我拿些吃的吗?“ 眼前这人看上去就是个木楞的人,应当不知道什么内情,这样揪着底问下去,反倒更容易被人看出心思,倒不如就不问了。 小碧一心只有郑宛清醒了,哪里想到她还有这些心思,马上从房里跑了出去寻些吃食来。 木门重新被合上,郑宛清细细打量着这间房里的一切: 古色古香的摆设,却带着一股陈旧又腐朽的气息;桌案上摆着的几件衣饰布料虽是上等,但看得出来已经穿了很久。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宣告着:这个小姐虽是明面上的小姐,但是却并没有什么里子。 又或者说,有人刻意造成了这些。 郑宛清就这样想着想着,房门外就穿来了疏疏淡淡的脚步声,一群丫鬟从门外走过,低声议论着: 听说那个人醒了,也不知道谁,能从梦河里把人救上来。那梦河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 皆是闷声不应,那发问的丫头只好自顾自地答下去: 虽说传言啊那是神仙留下的河,但是但凡落了水的人,就没有人能活着回来过。据说那梦河可以留住已死之人的魂魄,那河的怨气那么重,不知道那人醒过来以后会怎么样。 又是一阵嬉笑怒骂,那一群丫鬟纷说不信,七嘴八舌的。 “你说会不会被是被哪个孤魂野鬼占了身子,再也不像个人样了呀!要真是这样,我还真想见一见呢!” “唉,这其中这些东西又哪里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够说明白的。只期望这人从梦河里回来以后运气能好些,别再像以前那样被秋姨玩弄了。 秋姨娘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怕是大罗神仙也奈何不了她吧!“ “住口,姨娘是你能叫的吗?人现今哪里还是从前一个小小奴仆,我们都得称她一声秋夫人呢!那些事,别人不知道,我们可是知道的。在背后编排她,你也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环佩叮当之声消弭于转角,房门重新被人推开。小碧悄悄走了进来,还不忘小声合上房门,但是手上端着的碟子上却只有一碗清粥。 一粒粒的饭粒浮在汤水上,少的可怜。 郑宛清却不觉得奇怪了,刚刚那一群丫鬟口中所说的人应当也是指她,她只不过是没有想到,这府中人,竟连一声“小姐”都不愿称呼。 看着眼前这样殷勤的小碧,倒是觉得格外珍贵了。 眸间华光流转,似有情丝暗涌。 “小姐,府里现在没有什么吃的,您先将就一下,我再给您找点吃的。“小碧是个蠢钝之人,察觉不出郑宛清这一瞬的温和,还是担忧着能不能将在郑宛清的肚子填饱。 兴许在她眼中,自己在郑宛清心中什么都不算,只要把郑宛清照顾好了,一切便好了。 郑宛清看着阿碧在房里翻翻找找,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翻出了几块酥饼,递给她时还说了一句:小姐,你省着一点吃,这次吃完了,下次就没了。 语气中隐隐的哀叹,刻绘了凄清。 那一碗粥快要见底时,郑宛清抬起那一双幽黑的眼,灵光乍现:“小碧,你给我说说这府里的人一个个待我如何,这些年里府里发生了哪些大事。我如今一事不知,在这府里怕是要受欺辱。” 话还没说完,小碧看向郑宛清的眼里却有了探究,眼神游移不定:小姐以前最不想知道的便是府里头那些脏事,如今又怎么会主动问起? 可在听见最后那一句话时却狠下了心肠:小姐先前所受的那诸多苦难,想必都是因为不知者府中的内情,若是知道了,想必就不会那般受人欺辱。 在小碧一句一句的陈述中,郑宛清终于理清了思绪: 她原是郑相府九小姐,生母是这府上唯一的夫人,但在她十岁时得了一场风寒,久病不愈最终撒手而去。从那以后,这府上的主母就变成了秋姨。这偌大的相府,只剩下一个繁盛的壳子。 八岁时就进了宫,十三岁出来以后就一直在府上。皇家的教养没有将她养成跋扈性子,反而多了几分旁人不及的磅礴大气,但苦于这府上的各个小姐都看她不顺心,日子也就越过越寒碜。 那府上的秋姨不知道是不是对先母怀恨,一直待她和丫鬟没什么区别。这次她跳河拒婚,引来璃太妃大怒,郑相被罚了五年的俸禄,府上的人对她就更是苛责。 而在这些年岁月里,黄烨温厚,丞相游移,秋姨狡诈,太妃强势,幽稷放荡。 郑宛清细细思量着一个个人,一个不成型的计划在脑海中浮现。 这,是一场迂回的战争。 正文 隐忍 若是按着从前自己那样温软的性子,在这府里必定被啃的连渣都不剩。但若是自己强势,做了郑相枕席中人的秋姨又怎么会没辙,而丞相必定不会怜惜自己半分;黄烨太招人注视,那太妃又要从中纠缠。 自已若是想要在这府里过得安稳,必定只能拉外人入局。 只有这内外两厢筹谋,她才有把握安然地从这相府脱身。 府外之事另说,这府内之人自当是府中权势最大,待自己也是最有敌意的那位。 吃人不吐骨头的秋姨娘,她倒是想要会会。 这样想来,在这府里好好待下去的办法就只有一个:将计就计,扮猪吃老虎。 顷刻之间,眼底风云变幻,但面上还是一派宁静。 而小碧心中虽有疑惑,觉着现今这个小姐倒是和以往有许多不同,但仍旧是存了心思要好好待着郑宛清,此时正思量着晚膳该吃点什么。 最终毫不意外的晚膳还是一碗清粥,配着晌午吃剩的一点酥饼,囫囵过了一餐。 郑宛清在床上熬了那么多日才醒来,肚子还没有填饱就又饿了。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小碧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得自己动手,找一些吃的。 在小碧找酥饼的柜子里,郑宛清摸到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在烛火幽微的灯光下,她看清那是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雕龙戏凤的细致纹样,看上去便不像是寻常物什。 可是那小小的匣子却是落了锁,郑宛清在柜子里头摸了许久也没摸见钥匙,最后只得找了铜镜前最细的珠钗折弯了细细划拉两下,那个匣子才开了。 匣子里面倒是别有一番天地: 上层是一些细细的金缕,若是拿去典当应该可以典当出一个好价钱。再往下层是一些小玩意,做的很细致,旁边还有一个泥捏的小人,已经看不清是什么样子了,只能辨认是一个男童的模样。 郑宛清看着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等她再仔细看下去,发现下层盒子和上层之间好像差的多了一些,若说上层是一本古籍的大小,下层就只有半本大小。 郑宛清细细将下层里里外外摸了一边,在最边沿处摸到了一丝缝隙,指甲卡在缝隙里,废了好大的劲才拉开那个暗格。 那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都是卷成小管子状的信笺。郑宛清打开来一看,眸色顿时就暗了一暗,心中要离开这府的感觉越发强烈。 那盒子里的东西,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个,就是那些人口中当年的真相吗? 信笺一封一封被打开,郑宛清越来越看清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灯火长明,本以为这府里了无温情之时,却有一席清丽的字迹清晰地闯入眼帘。 郑宛清做了一夜的梦。那梦里有一位儒雅女子,常伴长灯,等一人归来,只可惜,那人早已经有了新欢,再也顾不上从前所说的那些水远山长处处同的誓言。 第二日清晨,郑宛清刚刚坠入沉沉的睡眠,屋子外就来了一阵脚步声。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双绣着精致合欢花的绣鞋,罗袜上还绣着精致的花蕊,藏在华彩的百花曳地裙里,若隐若现。 莲步轻移,步步生香,就连衣摆所上扬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再往上一看,芙蓉面,柳叶眉,云鬓花黄,无不精致绝伦。可是那双眼中所倾注的浓重的妒恨却让人心惊。 郑宛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如同连珠炮一般说个不停: “宛清,宫里这么多年的规矩不会没有教你要向父母奉茶吧!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这杯茶我可还是没有等到呢。“语气之中明晃晃的质问,又不乏炫耀。 秋姨如今当了明面上的主母,府上没有人敢不敬自己几分,看着郑宛清自然也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架势。 “你若是想着你父亲不在府里,这府里便没人能管的住你了,倒也太不把我这当姨娘的放在眼里了吧!“ “这礼数二字,需不需要我来教教你!“秋姨眉尾上吊,一脸张扬跋扈。 郑宛清跳河之后她就堂而皇之地坐上了第一把椅子,如今府里的大小事宜都又她操办,虽然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夫人的名分,但早已是众人眼里的夫人了,如今也是以夫人的规格自居,她昨日就听见消息说这小娘们醒过来了,能熬过这一夜都已经算是最大的忍耐。 若不是早就有人提点她这个人不能死,她倒是巴不得这人死了千百遍。 郑宛清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是想来这人就是秋姨,想起自己昨天所见的那些信笺,心中上涌的一股恶心之意难以压制,但是脸上还是硬扯出一张笑脸,眼中也褪去尖锐,掐着嗓子细细地说了一句:“姐姐生的当真好看。“ 秋姨冷哼一声,眼神中的不善之意更加明显,艳红的嘴唇贴近郑宛清的的耳:“失忆这种事情别人会信,你真以为我会信吗? 郑宛清,你早点醒醒吧!怎么样,那个位子都是我的。“ 又尖又细的嗓音,带着银牙咬碎的恨在郑宛清耳边弥漫。 郑宛清挑了挑眉,本也就没有指望秋姨会这样轻易的相信,能爬到一家主母位置上的本来就不是一般人。 更何况,若是她本就知道自己知道了那些事情,她会放下戒心才怪呢! 压下心中那一股嫌恶之意,眉宇之间,凛然一副赴死模样。抬起头时,那一张脸的情绪又变了一变。眼中满是迷茫,唇角的笑勾起,又天真又可爱,看得众人心都软了下去,可是秋姨却不为所动。 艳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既然已经醒了,该受的刑罚一样都不能少,来人,上家法。“ 原以为秋姨在自己身上所摆的架势已经够足了,没想到雕花木门一开,门口整齐站着两排人。 只不过那其中丫鬟的长相着实寒碜了些。 马上一大群人就架着郑宛清到了院子里,郑宛清抬头看着那满头珠钗的秋姨,心中虽是愤恨,但脸上却是一脸的委屈。 “姐姐,姐姐,你不要打我,宛清会听话的。”手上还做了合十的手势,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边上看着的那些人都有些心软。 可秋姨却丝毫不为之所动,“我今天不打你,我看你还知不知道这府里的规矩了。你以后都给我记住了,这相府里,我才是规矩。“ 花黄在晨光里染了一层淡雾,眉眼之间尽是自负。 郑宛清如同一块死肉一样被架到板子上,心中虽是不情不愿,但是身体还是很配合地打着寒颤。手下那些人第一大板刚要落下,马上就听见一声禀告: “姨娘,皇上来了,在门口。” 正文 皇上 一句话冒着被众人眼刀杀死的风险说完,那个小厮就站在一旁,静静的。藏青长袍的某处颜色斑驳,泛着一股子尿骚味。 皇上,真真比秋姨娘还要慑人百倍。 郑宛清倒是安然地趴在受刑的长凳上,她自刚刚听到那一句话时就知道今天这一顿打是免了,只是以后的日子,怕是没有她想得那样好应付了。 拱门间玄色衣衫忽现,原本嚣张跋扈的人整整齐齐的蹲了下去。 秋姨娘面色上看上去倒是恭恭敬敬,心里却是在想着:没想到郑宛清这小贱人对这小皇帝的影响居然这么大,放着早朝都不上就来了,她还真是低估了郑宛清,和当初她那贱人母亲一模一样。 蜷曲的手指上的珐琅指套就快要插进了嫩肉里头,秋姨却感觉不到似的。 恍惚了好一会,秋姨才忍下心间的郁闷,婉转开口,声若啼莺。 “皇上吉祥,不知道皇上大驾光临,贱婢有失远迎。” 黄烨听见之后却是冷哼了一声,眉眼之间俱是不屑: “朕倒真是不敢当,秋姨娘这个位子坐的稳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朕倒是知道的清清楚楚,需要一件一件说给秋姨娘听吗?”一字一句都带着浓重的讥讽,宣示着一场暴怒的降临。 秋姨目光瑟缩,眼神越过黄烨,落在了黄烨身后的小碧上:果然是她。 小碧一抬起头,恰巧就同那一道寒光撞上,她不是不知道秋姨的手段,只是小姐刚刚醒来,这一顿罚下去,刚刚救回来的命怕是又要丢了。 只是接下来等着她的,怕是一顿重罚了。 黄烨倒是没有注意到这寒光,急匆匆地跑到郑宛清面前,就连帝王该有的姿态都没有顾上。 边上的下人仍旧一个个拿着手臂粗的木棍,自打黄烨进来以后就一直楞在那里,不曾动过。 “打呀,继续打呀,你们不是听命得很?“黄烨的眉头支棱着,如同一只发怒的猫。 可是郑宛清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众人注视着,眉头越皱越紧:自己要是继续待着这里事态想必会变得更加严重。 于是郑宛清一把推开黄烨跑回了屋子里,但黄烨似是没又料到郑宛清这一动作,踉跄了两步。 看着郑宛清头也不回的身影,黄烨本就冷着的一双眼瞬乎之间就像要结出冰一样,青筋一点一点浮现,就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院子里一个个丫鬟小厮面面相觑,秋姨也是一动不动,黄烨背在身后的手越来越僵。 一看情势不大对劲,小碧赶忙就上前拉了一拉黄烨的袖子。 黄烨的眉头却因为这一个动作越发拧了起来,广袖一挥,沿着刚才郑宛清跑的那条路子迈过去。 玄袍微展,看起来煞是好看,只不过那步子,每迈进一步,就犹豫一会,最后居然干脆不走了,就那样站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院子里的人看得都快愣了,坊间都传言说皇上是个杀伐果决的人,几时现货眼前这般犹疑不决的。 最后还是小碧冲了上去,焦急地重复了一遍刚才在路上就已经和黄烨说过的话:小姐醒过来以后就把什么都忘了,记不得您也是正常的。 小碧声音不重但也不清,院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大半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唯独秋姨和几个近身小厮,一派了然的样子。 黄烨听到小碧的话,突然间想起年少时,自己第一次见到郑宛清,她也是这幅样子。胸中的怒气被一点一点压制,紧握着的手也松了松。 看着黄烨渐渐平静,小碧推开了房门,请他进去。 可是此时的郑宛清已经完全把自己包成了一个粽子:不能将黄烨扯进这局中。 若是将黄烨都扯了进来,这件事情的发展怕是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控制。 黄烨此时哪想得到这些,赶忙跑到了郑宛清床前: “阿清,我是黄烨,你要不要出来看看我。”黄烨以对旁人从未有过的耐心对着一团被子。心中默默想着:若不是先前太妃让宫里的人对赐婚那件事闭口不言,他也不至于就让郑宛清这样草率的嫁了,郑宛清也不会变成现今这幅样子! 可是那团被子却没有如黄烨所想,仍旧是以那副固执的姿势黏在床上,就连一丝动弹都没有。 郑宛清固执地希望着黄烨离开,早点离开,既不希望将他扯入局中,也怕控制不住自己: 即使小碧和她说了黄烨的种种好,在没见他之前还在自己心里留了个完美的样子,但是自己在看到黄烨的那一刻,那种刚醒过来时体会到的异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浓重。 黄烨丝毫没有察觉这些,执著地希望被子里的人出来见他一面。 “阿清,是我不好,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不知道,我这两天被关在朝阳殿里,干什么都有人守着,那个璃太妃守我,比守天牢的死刑犯还严。” 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的黄烨好像又回到从前和郑宛清两人嬉闹的时光:跳脱玩闹,撒娇逗笑。 两人那时已是至交,只要有人动了黄烨一根毫毛,郑小丫头马上就会挥舞着小拳头打过去。哪像现在一样,还会被人欺负。 可是无论黄烨在床前如何耐心地认错,讲理,被子里的郑宛清仍旧是任何情绪都不存。只是觉得这养在皇家的孩子着实太惨了一点,才那样的年纪就得学会勾心斗角,不像自己。 郑宛清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脑子什么事都想不起,但是就是觉得自己童年过得十分完满。而且,在黄烨讲那些事情时,她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般,就连一点熟悉感都没有。 黄烨说了许久,看着床上的被子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终于不得已放弃。他还没上早朝就溜了过来,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简单吩咐了小碧几句,马上就准备回去。 等他要迈出房门时,那一直包着的被子却传了声响过来: “皇上,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一句话平和说过,不带一丝情绪。 可是,隔着一床被子,几脚就能丈量的路,黄烨的心头血,就好像再也暖不热了一般。 先前,郑宛清见他时总是黄烨黄烨地叫着,从来都没有称他为“皇上”,原因无他: 郑宛清曾言:“若是这天下间所有人都叫你一声皇上,你便真的就只是众人口中的皇上。 众人识得你,只因你是这人间独一份的皇上。 可是,我识得你,却只是因为你是黄烨,从小便护着我,陪我一起长大的黄烨。 若有一日,你不再是皇上了,会有许多人忘记你,他们记住的,不过是那个皇上的虚名,任何一个成为皇上的人都会被记住,以皇帝之名。 可我会在你不是皇帝时记得你,只因为我记得的人,从来都是黄烨,而不是皇上。 这般缘由,你是想让我喊你皇上,或是唤你黄烨呢?” 这天下间所有人都愿称你一声皇上,却没有人记得黄烨。这天下间人人都称我一声皇上,却唯独一人,称我以黄烨。 只是没有想到如今,就连这最后独一份的黄烨,也都给丢了。 说不清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就好像全身上下都被蚂蚁啃噬,每一个角落都酸酸的。只是后来回到皇宫以后,那种想要把全天下都把握在手心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小碧看着皇上走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明白小姐这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把自己唯一的靠山给推走了。 说小姐不傻,她不明白;但是,说小姐傻,她更不这样觉得。 她总觉得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而且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可小姐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那样一副傻子的样子呢!那样不是更容易招来那些人的欺辱吗? 小碧天真的以为,一个人若是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便能在这府中长长久久生活下去,不知心计为何物。 这到底是真相与否,你我不得而知。 而在郑相府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秋姨最得力的丫鬟不知道在和别人交谈着什么,一脸奸邪模样。 正文 看戏 夏日炎热劲头一天比一天淡下去,七月流火。对于郑宛清而言,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没等到机会抓住府里那些腌臜事的真相,也没有寻求到那个可以助她的贵人,她还得等。 每日晨间就要被叫起,去听秋姨娘训话。满门女眷皆坐着,独她一人站着听。她还得做出一副温软无害的样子,任他们宰割。到最后就连府里最低等的小人也敢在她路过时叫一声傻子,她还得回以淡笑。 她要出去,要不伤分毫地出去,就只能选择隐忍。 每日最为惬意的时刻就是在为各个长辈奉茶后的时间了,没有人会来打扰自己,隔壁的戏台上会开始唱婉转的戏。 眼眸中那样甘醇的喜悦,像被人捧在心口煨热的暖玉。 澄空,流云,红门,孤女。这样一副纯良无害的画面,却也总有人,想要惊扰。 郑宛清如同往常一样,搬着一把小凳子在院子里,看着外面那一片自己向往了许久的天。可凳子,却被人毫无预兆地踢倒了。 “九傻子,秋姨娘叫你看戏去。“扎着双发髻的婢女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郑宛清。 郑宛清看了看自己洗了好久的凳子被人踩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那婢女看着郑宛清眼里异样的色彩,想也不想,一巴掌马上就拍了过去。 郑宛清原本苍白的脸色马上就浮现出血色,五指的痕迹鲜明的出现。可是眼中冰冷的神色却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怜悯。 也不知道,这怜悯的人是谁? 相府的隔壁便是梨园,可是秋姨却没有选择出去,反倒是在自己的家里搭起了戏台子。戏子温柔婉转的语调传来,郑宛清的耳上起了一层又一层酥麻。 “来了,宛清,坐在这里,来看戏。这戏我看过了,可好看。”秋姨热情招呼着,满面堆笑,只是这样满面笑容里却看不到一点点温暖,反而让人觉得恶心。 郑宛清压下胸中的异样,乖巧的坐在秋姨身旁的椅子上。 那个位子正对着戏台中央,一向是秋姨坐的位子,但是今天秋姨却没有坐在那里。郑宛清回头一看,后面密密麻麻坐着的女眷和小厮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和秋姨刚才的一样的表情,满面含笑,却连一丝温暖都没让人感受到。 郑宛清心中觉得不对劲,但还是安静坐着,眼中流露出从未看过戏的期待样子。 日光透过重重的回廊照在她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看在眼里,是无尽的虔诚。 好戏渐渐开场,旦角涂着厚厚的油彩,但是那脸上的媚气却没有掩饰住半分。故事一篇一篇翻过,都是些俗套的戏,不过是帝王将相之间的痴情转圜,不过这戏的旦角倒是太有福气了些,一连与那么多男子钟情,纵不是那样深切的喜欢,但是天长地久的诺言,一口就是一个。 她也曾躲在相府的角落里听过戏,多事些江湖儿女痴情缠绵的故事,一生一世也就是那一双人,纵是化作了翩飞的彩蝶,戏水的鸳鸯,宁愿就像抱柱的尾生一般至死等待,也断是不会像今日台上所演的这出戏一般朝三暮四的。 台上的女子带着一些吴音,听在耳里甚是缠绵,可是所演的这戏本,倒是与她煞是不相称,宽大的戏袍,华彩的眉目,与这幽深楼阁里头 戏台子,像极书生的黄粱一梦。 郑宛清如今也不知,究竟是何等女子,能引得这样多好男儿竞折腰。 那女子最终还是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因与太多男儿相恋,在大婚当日惧怕夫君威严,当即就跳了河,没想到却被人救了上来。 只是救上来以后那人却变成了一个傻子,因从前所做的种种事情为世人唾骂。 看到那主角着一身红嫁衣跳河时郑宛清就知道秋姨让她来是何缘由了。 明晃晃的嘲讽摆在那儿:自己做的丑事,要自己好好看看。接下来呢? 郑宛清即使不想揣测秋姨让她来的目的现在也不会猜不出了。 秋姨此人,最是狡诈,如今既然将这事搬到了台面上,必不像眼前所见的这般简单。 这戏台上所述之事是郑宛清过往之事,必也是众人所知之事。郑宛清此时若是记着这些事,必定会表现出不悦之色,可前些日子,自己就早已经放出话去说自己早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若是脸上露出些不悦,戏台下此时必有人猜疑。 况且,一个傻子,能看出些什么呢? 郑宛清平复了眼底的波澜,面上看着依旧是兴致高昂的样子。 台上的戏还在一幕一幕演着,台下的人却个个都失了心思,眼光齐齐像黏在了郑宛清脸上。 可那张脸,却没有出现他们所期待的那种精彩绝伦的脸色,还时不时地在剧情的高潮处鼓掌。 一直到戏最终落幕,女子最终还是因为羞愧难当而自尽时,郑宛清还是持着看戏人该有的觉悟,专心致志的看着。 边上等着看郑宛清这场戏的人自然也是兴致缺缺:若不是秋姨娘说今天有好戏看,谁愿意大老远的跑过来看都传烂了的破事。 可秋姨娘眉目之间却俱是欢喜的神色:这人怕是真变成了个傻子,就连这么明显的嘲讽都没有看出来。 那么关于那件事情应该也不会再记起来了吧! 郑宛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的,一路走过去,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那种看穿她的眼神,有些人脸上还带了一些怜悯。 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做出了个傻子的样子,不会在意府上那些流言,也不会为此而伤心难受。 可是,在这样暗无天日,伺机而动的日子里,那些流言,反倒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事。 回到房间以后,郑宛清扯过被子,将整个人都包了进去,眼睛闭上,再也看不见那些肮脏的东西。 可是耳朵里却嗡嗡作响,不断重复着戏台上幼童唱着的歌谣: 相府九傻子,曾妄变凤凰。德操若豺狼,再难入厅堂。可怜傻子好皮相,独倚旧西窗。芳颜之下,尽是肮脏。 曲调的婉转丝毫不能去除唱词的污秽。 郑宛清的脸上满是疲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才会结束。 了无绝期,大概是这人世里最残酷的噩梦。 她一直以为,只需要一个契机,所有的事情会水到渠成,可是却没有预见自己会在这其中接受多少怨毒的目光。 一天天的煎熬,完全在此刻爆发,悲伤一下淹没了所有器官,四肢百骸都感到浓重的无力感。郑宛清只能抱着被子,从那里找到一些安慰,就好像有人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被子里渐渐由嚎啕大哭转为低声啜泣,最后好像累极了,又沉沉睡去。 郑宛清做了个梦:红色的潮水连绵不绝,转瞬之间就要将自己淹没。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是麻木的,连逃都逃不开,她就这样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最后,竟然还张开了怀抱去拥抱。 全身都被淹没,沉浸在水中享受下坠感,下一秒,身体却被人托住。 她睁开眼去看他,来人穿了一身的白衣,在红色的河水中飘飘摇摇的,像坠落凡间的神祗。 那人眼中也是浓重的悲伤,满河的红水都为一双眼做了陪衬。就好像是,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生命一点一点抽离时那样的无奈。 红白交缠,身旁所有弥漫的血腥气都被那人身上的味道盖了过去,就像是雨水滴落的那样清冽的味道。她下意识感到纳闷,在水中怎么会闻到味道,再下一秒,那种感觉就消失不见,郑宛清又醒了过来。 大红的喜被上一片暗红色,小小的滟开,像极天边浅淡的暮色。 果然,那样美好的人只适合出现在梦里,若是在这人世出现不知道会被玷污成什么样子。 一块上好的暖玉,浸了墨色,可就不好看了。 而自己仍旧是孤军奋战的孩子,想要在溺水时紧紧抓住的,无非就只是自己而已。 清世山的桃花在此刻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有一朵,竟然直接顺着那风跨过了万里的烟云,直直来到繁盛的京都,在满街人诧异的眼光中飞入相府。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那样娇艳的桃花了? 那朵桃花却没有因为这些人的怜惜停顿半分,又穿过重重回廊,穿过西窗,最后直直落在郑宛清的后脖子上,安稳的不像话。 郑宛清感到脖子上的不适感,想将脖子上的东西拔下来,下一秒却又沉沉睡去。而那朵桃花却好像是回到了家一样,长进了郑宛清的血肉里,转眼间就只剩下一朵桃花的样子印在白皙的脖颈上。 在郑宛清沉沉睡去的这时间,尚在街头的小碧好像感受到小姐的无助般,努力地奋战着。 正文 门客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流言,一时间京城满街满巷都在议论丞相家的小女儿。 原来因为拒了那个昏庸无道的幽稷侯的婚而被京城百姓盛赞的烈女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一个不守妇道,荒淫无礼的该死的丫头。 小碧犹然记得小姐在跳河前的那一个微笑,那样干净的笑容,怎么现在就变成了罪人的伏罪书。 大街上一个个人的语言就好像是一柄尖锐的匕首,狠狠扎进胸口,连一丝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自己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管住这一整个京城人的嘴。小碧继续走着,想着早点走回府里就能早点帮小姐挡住那些污言秽语。 可是,她又在路旁碰见了上次救了小姐的那位公子。 收剑入鞘,声如鹤鸣,明晃晃的剑竟然连一丝血迹都没有带,可是地上已经躺了一大帮人,虽说都挂了彩,但好在都没有性命之忧。 “以后,妄言人是非者,非伤即死。” 清冷的嗓音传来,如同滴落在瓦上的雨声。 小碧想也知道这些人在议论的是非是谁的,只是还不能从那天的情形中缓回来。 梦河之水是出了名的怨气重,那河里下去的无一人生还也不只是说说。 从没有人看见从梦河水里活着出来的人,可偏偏就是眼前这个伶仃的公子,将自己小姐从水里救了上来。她当时还没有注意到他,是后来把小姐送到府里才出来找的他。 他就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换,就坐在河边石案上,手上还是自己把小姐接过来时候的姿势。 眼睛里空洞洞的,什么情绪也没有,那一身白色的纱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自己站在他面前好久都没发现,再到后来,那把剑就那样抵在自己脖子上。可是等到看清了自己,又收了回去。 “你小姐,还好吗?“他缓慢说出那一句话,就好像沉淀了好久一样,每一个字都用了莫大的力气。 她还没有回答,那个人又走了,背着一把剑。风灌满他衣袖的那一瞬,小碧觉得,刚刚那一句话,就好像是他的全世界一样。 小碧还怔在路上缓不过来,召隐却早已经走出了她的视线。 …… 剑气搅乱凝滞的苍空,竹叶被割裂成丝带,随风而落。破云出鞘,声如鹤鸣,剑光一丝一丝化为实物祭出,在风声里悠悠挽成一朵桃花状。 这剑法看在江湖人手里虽是柔媚了些,可是剑光里所含的杀气却比至今为止所有利器还要重。 左相府上有许多奇人异士,可是所有的门客都心知肚明:这府里最不能惹的人不是左相,而是舞剑那一位。 才入府两年,能让左相恭恭敬敬称一声公子的全京城也就只有这一个,遑论其他。今晨左相府的各个门客看着那个脸上从没有出现过任何表情突然有了怒色,便齐齐躲回了屋子里:今天不知道谁要遭罪了! 要说起召隐来,这些人只能答出个一星半点,不过是这人武艺高强,善计谋,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府上有好多不善武艺但是才华出众的人都是召隐从别人刀口里救下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极限在哪里,想要干什么。 但是只要这个人站在你面前就会有一种无言的压迫感,可是又有一种能让人全然交付的信任。 今天倒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召隐这样失控,也不知道什么人有这样的能力,让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人为之生气。 而此刻的郑相府里,仍旧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但在这无波的水下,什么人会捣出什么样的火花谁又说得清。 小碧回到府里,看到的就是:郑宛清扯下了重重的帷帐,将自己全身裹了起来。像极了蚕吐出丝,将自己围住,说不清是保护自我还是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又或许,作茧之人就是有心人。 郑宛清眼圈旁还是带着一层层的红晕,脸上的泪痕早已经干涸,留下一道道印子,看上去甚是可笑,可又莫名生出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即使夕阳半落,那样明艳的红色也挡不住那双眼里的疏离感。 甚至有一刻,小碧觉得小姐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明明从前的小姐待人一直都是温暖,从未给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等到小碧走到郑宛清面前时,眼睛却被那朵桃花吸了过去。小碧眼睛瞪得大大的,中了邪一般。 郑宛清看着小碧一直往自己后脖子看,微微扯了扯前襟,那朵桃花就被盖住了。看着小碧的眼慢慢恢复澄澈,郑宛清对那朵桃花印的疑问又深了一些。 “小姐,我不在,那些人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小碧虽然仍对那朵桃花心存疑惑,可是看小姐一下不太想告诉自己,还是不问了,把话转到别的上面来。 “没有,他们还邀我看了一部戏呢!”郑宛清眼睛也不看小碧,自顾自的说。 脸上看起来是毫不在意了,可是那远山眉却不知道耷拉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待自己存有心计之人,郑宛清倒愿意将她搅到这局中来,偏偏小碧又是那样毫无城府,这让她情何以堪。 倒不如什么事都不告诉她,也能护她周全。 偏偏小碧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她实在不能相信秋姨那一帮人还能对郑宛清做出什么好事来。 不想让小碧忧心,郑宛清赶忙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小碧,你有没有办法出府。我想要出府看看,府里面太闷了。” 方才醒来之后,郑宛清便想了许久,自己如今除了那些信件,也没有什么可以跟秋姨对抗的。 况且自己手上的那些东西,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郑相一定不知道。若是郑相早就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她这样直接将自己手中的底牌给露了,到头来为难的还是自己。 为今之计,只有先去外头碰碰运气了。 她如今就连一分一秒都不愿在这相府里继续待下去。 小碧不知郑宛清心中念想,看着郑宛清满脸泪痕,一派天真的说:“小姐,你原来是因为想要出府才哭的呀!小碧经常出去的,你不用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郑宛清看着小碧这天真的想法,心角一酸,可是面上还是滴水不漏,做出一脸期待的表情配合着。 思量了一会,小碧慢慢开口,手指还在不停划拉着: “过两日就要到重阳了,府里有规矩每年都要上北山去插茱萸的,老爷也会回来,那天如果我们装病的话,就有机会被留在府里了。” 小碧对着郑宛清笑开,满满都是事情解决了的欣喜。 郑宛清看着这样的小碧,着实心酸,可是还是要狠下心来继续那一切,“小碧,我一个人出去就够了,你留在府里就好。” 小碧一听见郑宛清这句话一冒出来,眼泪马上就打开了阀门,止不住往下流。 想也就知道小碧意会错了意,郑宛清忙道:“小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自己跑,我会回来的,这么好的小碧我怎么会不要呢!我只是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 小碧在郑宛清醒了之后便和她说过自己的经历:爹娘早逝,自己被买进府里。原来一直是在外门,后来一次被其他丫鬟打骂,正好还碰上了郑宛清回府,收她做了私房丫头。 虽说跟着郑宛清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但是主仆之间的情谊确实越来越深刻了。 小碧一听郑宛清的话以后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心理活动如何丰富,但当下却是垂头思索了一会的。 一直到郑宛清忍不住,手上前轻轻揉了小碧头发两下,小碧才抬起头来,眼底一片小心翼翼。 “小碧,你这两日若有空,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这京城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够仿制字画的。”郑宛清没有说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寻了个相似的理由瞒过去。 “小姐你问这个干什么?“小碧一脸疑惑。相府里别的不多,字画却是有许多的。 “我只是想学这门手艺,将来若是无事还可以靠着这样的手艺出门去闯闯。“郑宛清好像想到了那样无忧的生活,眼底泛起清澈的期冀。 “小姐,我不清楚哪里有仿造字画的,但是左相手下倒是有许多门客,听梨园守门的李婆婆说,那里大概是京城能人最多的地方了。” 郑宛清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眼睛却瞟着外面,看着那一点一点偏灰的影子眉头微皱。 当日晚上,郑宛清悄悄地将那一个盒子取了出来,打开那些信笺中藏着的京城布防图,细细地研究起来。 夜半之时,郑宛清房里的烛还没歇,少女着旧衣静静伏于灯下,信纸微黄,笔墨清淡。一笔一划诉说着过往故事,也诉说着两个人的愿景。这画面,和多年前的一个背影重合,不过是一个将死,另一个将赴新生。 正文 重阳 第二日一大清早,郑宛清一如既往还待在床上没有醒。秋姨就带了一帮人进来。 “宛清,这都几时了,还没有醒呢?果真,你的作息是和常人不一样的。“秋姨一脸鄙夷,连着后头几个小丫鬟都趾高气昂的。 郑宛清也不说话,只是对着门口那一帮眼高于顶的人痴痴笑着。 还没等郑宛清从床上起来,又有一大群人闯进了门里,丝毫不顾惜这间屋子。 一大帮家丁鱼贯而入,手上捧着的是郑宛清连见都没见过的首饰。 郑宛清有些讶异,看着镶金带银的珠宝摆满了本就狭窄的梳妆台。 本为东施貌,何故较西施;本为不适履,何故衔金枝。 这些物什,本就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为何要这般强硬的安置在这其间? 正如她一般,本就不适合养在这错落庭院之间,又为何降生于此地。 郑宛清不知,因果之间本就是循环往复,若她不是郑宛清,故事该是如何走向,谁能知晓。 这样难堪的景致,秋姨怎会看不出,只不过眼前的盆景,头面,总算全了这些日子里的拳拳“爱子之心”罢了。 今日秋姨那双刻薄的眼竟难得带了几丝喜悦,似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就要发生,言语中虽依旧是从前的样子,但是形容已大有缓和。 “宛清,这还不起来呢,莫不是要我亲自到床上将您这尊大佛扶起来不成。“ 郑宛清看着秋姨少有的好脸色,心头也轻松了些,轻声答道:“姨娘起的真当早!” 秋姨娘听着郑宛清的回话倒也听不出来什么错,挥了挥绣帕就出了门去。 梳洗后,郑宛清走到那一排金光闪闪的首饰盒前才发现,那些东西或多或少都是别人戴过几次的。 虽然的确是金镶玉坠,但是都是些旧款式,比起那些姐姐戴的都差的远了。 郑宛清这边不过刚梳妆好,那边秋姨马上就发话了。 等到郑宛清过去了,却看见不断有人在这个古朽的院子里进进出出。 这间院子很小,但是好在一切都是古制,平时也没显得多么落魄寒酸,现在倒是搬进来一大批浓艳的花草,浓墨重彩的画,流光溢彩的珐琅,反倒显得不伦不类了起来。 “没看着那些人搬得那样吃力,也不知道过去帮帮忙。“二小姐站在秋姨身后,一双凤眼上吊,看起来气势逼人。 保持了一个小傻子该有的良好品德,郑宛清马上就过去帮忙,但是看着眼前的阵仗,心里也就明白了大半。 先前听小碧说重阳时要去北山插茱萸,想必是郑相要回来了。 如今秋姨急忙忙要将自己院子里头修缮的合理些,不过也是想给双方一个体面。 只不过旁人爹爹回来了,做女儿的自是感到无比欢欣,但是郑宛清却对那个醒来后未曾谋面过的爹爹没甚好印象。 那封信件,自然是这其中一个导火索。但是看着这满府上下对她的态度便知道,这爹爹平日里也是不管她的。 不知她那苦命的娘亲,满腔的痴情,都错付给了谁? 虽是想着这些,郑宛清手上的动作还是不敢停的,这节骨眼上,若是想要出去,还是得万分的小心。 郑宛清搬的是一盆修剪得宜的罗汉松,一看就不是俗品。 院子虽小,可小石子铺着的路倒是弯弯曲曲的,看着虽是错落有致,但是走在那上头可不是那么舒服的。 郑宛清脚上稍一个不慎就被那地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盆盆罐罐的绊住了脚。 接着噼里啪啦的一声声翠响,盆盆罐罐应声而碎,罗汉松落地打了几个滚,折了几只杈子。 郑宛清伸手就去捡满地的碎片,再又是一个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的,手就轻轻往那些尖利的碎片上一轧,满手的血流出来。 她在心底轻轻笑了一下,本还担心怎么样才能不让人生疑地生了病,这一下倒好,连装病都省了。 可是抬眸一瞬,又是入骨寒凉。在她血流不止的那一刻,满院子的人却在心疼那些已经粉身碎骨的瓶罐。 不过也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旁人生死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到头来不过是那些钱财最为重要。 一步一步踏过一地碎片,心好像也被割裂一般,嘻嘻哗哗碎了一地,再无任何情感。 如果说那天唱戏时她还对这些人抱有着一丝生而为人的期待,那么刚刚就是所有彻底粉碎的时刻。 可是就在这样绝望的时刻,还有人让她更加失望。 那一直吊着凤眼的二姐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郑宛清,好像还是气不过一样,走上前来,狠狠推了郑宛清一把。那眼里还时不时闪过嫉恨。 若不是郑宛清,能够嫁给幽稷侯的人应当是她才对。 若不是郑宛清长着那一张脸,她不相信先皇会将她带进宫去。 如若她没有进宫,那么这全天下最应当和幽稷侯结秦晋之好的人就是她这最得宠的右相家二小姐。 郑宛清看不透那双眼中的情绪,还没找到机会仔细看看,却被人拖到了荷塘边上。 郑宛宁一个眼神下去,周围的人就懂了。 郑宛清感到有人在死死拽着自己的头发,甚至拽的连钗头都快插到了头皮里,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来不及细想这些痛楚。 青绿的河水一瞬间蹿入鼻腔,郑宛清甚至还能感受到有水草在鼻腔里涌动,淤泥的气息翻涌着,昭示黑暗。 那一天的记忆像风一样卷来。眼泪不由自主落在浑浊的水里,看都看不清。心也被狠狠揪起,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那样的人来救她了,没有人会盖住漫漫淤泥的气息为她送来那样干净的味道。 意识渐渐浑浊,郑宛清昏了过去。 许久之后,从外头采买回来的小碧一进顷居看到的便是满头水草的郑宛清倒在柳树边不省人事。 脸上被泥糊的脏兮兮地不说,全身都滚烫的吓人,可是身旁却一个人也没有。 明明这件院子里还留有人气,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愿意施以援手。 等到郑宛清醒来的那一刻,已经是重阳当天了。 床边还是只有一个小碧守着,床幔早已经换了花色,闺阁女儿家用惯了的藕色,郑宛清说不上厌弃,只是觉得不太好看。 小碧一看郑宛清醒来,端来一碗粥,这次里面终于不再只是清粥了。一大碗粥里,各种各样的花豆煮的又软又烂,泛出阵阵甜香,上面还撒了一层糖桂花,气味上来是满满秋天味道。 郑宛清觉得若是日子一直这样过着,三餐富足,一人相伴,想必自己不会起那样的心思。 可是,虽然这几天高烧不断,可是其间不断醒过来,那些关于自己的话是听了个真切。 明明自己还昏睡在床上,那些人却还要偏偏跑到顷居门前大肆地宣扬: 姑娘家除了嫁人就不应该起别的心思;姑娘就该好生待在府里,三从四德,不该不守妇道;脾气大,打碎了好多花瓶,还刻意打伤别人。 郑宛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安分待着,怎么还会被人安了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 除了小碧,没有一个人解释过。 那个到现在还一面都没见过的爹,似乎还全都相信了。 倘若是自己这一辈子真的如她们所愿那样窝囊地活着,谎言又会再多多少呢? 郑宛清不动声色地喝掉了大半碗粥,懒懒的说了一声:“小碧,我要出门去。”语气笃定。 小碧没有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去帮郑宛清准备东西。 看着小碧推门出去,窗户上也没有奇奇怪怪风影子。郑宛清小心地拿出盒子里的信笺和金线,一遍一遍回忆着去左相府的路线。 这次,是最好的机会。 等到郑宛清一身男装站在相府门口时,却意外遇见了一个人。 只是匆匆而过,那一张脸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明明已经是中年人,可皱纹却丝毫不显,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极为霸道,张扬妖孽。 郑宛清一边寻着去左相府的路,一边回忆着那一张脸,却发现那一张脸,渐渐和另外一张脸重合。 若是她没记错,郑相九女一子,八女一子生的皆是杏眼,独二小姐一人生了一双极为妖媚的丹凤眼。 郑宛清想着这些,身上免不得起了些鸡皮疙瘩,没有注意身后的那几道视线。 从郑相府到玄武街有一段路,郑宛清走了好久才到。 想着这些天小碧打探到了些左相府的消息,郑宛清眼睛亮了亮: 凡是京城里头出了名的才子,侠客,几乎都是左相府的门客。 在这其中,尤其有一人,喜着白衣,容颜俊秀,受着左相府人人敬重。 若是能够寻到那人,想必这局已经成功了一半。 只不过,据说这人性子诡谲,少有人能接近。 郑宛清这次出来,原本是抱着撞撞运气的准备,但是想着自己那一日瞥见的影子,心头还是慌了慌,多了几分不找到不回去的念头。 人在暗处,她在明处,这样待着相府那样的地方,着实可怕了。 可是看着门庭这样冷清的相府,郑宛清却纳闷了:难道小碧打探来的是假消息吗? 可是如今除了等待,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待未知时,岁月沧邈,郑宛清拿着一直枯枝在地上胡乱划着。可是画着画着,被沙砾勾勒出的形状却越来越像右相府。 她在相府里,别的没少干,端水奉茶这些事是少不了的,几个月下来,路线早已经熟透了,可却就发现自己有一块区域从未涉足过。 抬首望苍天,细细思量着,思绪却忽然被一片白色衣袂打断,还带着淡淡雨后味道。在这满是飞尘的街上,算的上是一种韵致了。 郑宛清沉浸在这味道里许久,等到她回过神来想到这就是左相府那人时,突然间就被惊艳了。 白衣胜雪,衣袂飘扬,墨发如瀑直直铺在雪白的衫子上,像是浓白月色下纵横的竹影。 好像只要站在那里,这世间千万般美景便恍然间失了颜色,只剩下那一人,浊世凡尘,孤影独立。当真应了诗家之景,那斜桥上的翩翩少年郎,着白衫而立,满楼的红袖挥成了一片烟霞。 召隐分明是感到了身后目光的,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郑宛清拍了拍满身的尘土,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可是召隐却像有意不让她跟一样,步子走得飞快。郑宛清眼看着召隐步入了一家酒馆,可等她进去时,又了无踪迹。 酒馆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却别有洞天。二楼还设了雅间,专门招待贵客。 郑宛清四下搜寻着刚才那个白衣身影,灵光一动就往二楼跑。 一间一间推门过去,直到最后一间她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郑宛清没有注意到的是:踏进这间房时,屏风后的人影突然间动了动。 “公子,冒昧来此,望公子见谅。”郑宛清不知道召隐姓甚名谁,此时只得以公子相称。 “小姐,既是如此冒昧就闯了进来,还期望我笑脸相迎吗?”召隐语气刻薄,句句带刺。 听到召隐直接点明她是个女子的事实,郑宛清没有感到纳闷,反而莞尔一笑: “看来今天小女是没有找错人啊!本以为这番伪装得极好,没想到公子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正文 党争 “萍水相逢,又何必知晓。”虽然表情并无多大的动荡,但是光这一句话就摆出了明显的拒客之意。 郑宛清总算是得知了他人口中的难以接近是从何而来,但是眼神流转之间却没有丝毫惧态, “公子仍旧认为我们是萍水相逢吗?我倒认为我与公子是有缘相见呢!”全然没有将要有求于人的懦弱感,郑宛清眼眉俱是上挑,煞气逼人。看见桌缘还有一把椅子,移了过来,直直坐下。 在别人眼里当然是失了女儿家应有的礼仪教养,但这似乎正对了召隐的心思,面上冷峻的神色缓和了些。 郑宛清一坐下,看到面前的酒壶,还有那飘着点点绿色的美酒,脑中的一根弦好像突然间被打开一般: “公子想必是个好酒之人。我虽谈不上对这酒有多少研究,但也知道这一人独饮的苦寂,倒不如我俩心平气和地对饮两杯,我也算赔了这冒犯之礼。“ 也没等召隐回答,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那样子纯熟的,像是混迹酒馆多年的老牛皮。 “姑娘,你喝的是我花了银两买的酒,又何来赔罪一说。”召隐之前没听说相府女儿是个好酒之人,倒还真是有趣。 “公子这就失礼了,我愿饮公子之酒,自是与公子投缘,又怎么不能算作是赔罪了呢?”郑宛清手上动作没停,一边斟酒一边说话。 召隐看着郑宛清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可是那一笑,却把郑宛清给看痴了。恍恍惚惚地,一杯酒一杯酒往下灌。 美酒入喉,带出阵阵甘香,醇厚而丰腴。郑宛清脖子上的印记却在此刻闪出了几许红光。这屋子里的人自是都注意到了,自然也包括屏风里的那个人。 郑宛清马上就将领子拉了上去,盖住那朵桃花。雅舍里看似一派平静,其实就连空气都凝练了几分。 看着召隐的眼神带了几分探寻,郑宛清的脸上渐渐显出异红目光也不想之前那般洒脱,怯怯地避着召隐。 可是召隐似乎没打算就这样轻易绕过郑宛清,眉头凝重。 看着他喉头微动,郑宛清还是没有忍住,开口打断了话。 “公子,事情是要在酒后再谈的。”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朵桃花的来历,又怎么回答别人的疑问,此时只得打个马虎眼。 召隐看着郑宛清忽然间严肃起来,心中一下不是个滋味,自斟自饮,一气呵成。 等到那壶酒被喝掉了大半,郑宛清终于打破了僵局。 “公子,小女子来此有一事相求。” 那张已经微微带着粉色的脸神情凝重,眸子间带了酒后的迷蒙,看得并不真切,但甚是笃定。 召隐看着郑宛清的目光淡了淡,记忆再一次重合,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 郑宛清从衣袖里掏出一封信,语气间带了恳求: “这本是我家家事,但是我生母已逝,再也无法道明真相,望公子包涵。我多年在府中,也探听了一些事情,但以我之口道出,府上无人听信。听闻左相府又能人能仿人笔墨,故而相侯。 这信封里的字条即是我母亲的字迹,望公子体恤,于半月之后将信藏于相府西门小洞中,我自会前去取。” 召隐听完这些话以后,眉头一皱,眸色越来越重。 “你自知是贵府家事,不愿让外人插手,又为何寻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只是觉得公子是个可信之人。”郑宛清冷静地回答。 召隐打开那封信,脸色几番变幻地看完了。没有想到,相府里的密辛,比之皇家又有何差。 再看着坐在自己对面脸色酡红的郑宛清,心角一个隐隐约约的酸了酸。 郑宛清脸色越来越红,就连眼中最后一丝清醒都被吞噬,只剩下一片迷茫。 召隐盯着那一双眼,妄图从中看出什么,那双眼却突然间抬了起来,直直和自己对上。 暗棕色的眸子里边幻化出一张清冷的脸,盖着眼中独有的迷茫水汽,像是仙雾缭绕。 “公子,神仙都是你这个样子的吧!长得好看但是冰冰凉凉的,还有一副热心肠。” 郑宛清双手撑着头,嫣红的唇开开合合,话语间满满都是缱绻,末尾还拖长了音,一丝一丝爬进人的耳朵里,心都酥了。 召隐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这酒并不是陈酿,一壶下去即使是从未饮过酒的人都不会醉,看郑宛清的架势应当平时喝了不少的酒,这么一点酒又怎么会醉?再看着那满脸异红,眉头皱了一皱。 郑宛清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探到自己额头上,很舒服,一直用头顶着那一双手,像一只听话的小兽一般。 召隐感受到郑宛清的动作,眸间带了淡淡红色,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但下一秒,那滚烫的温度重新警醒了他。 这丫头,发着高烧还跑出来。 召隐把郑宛清拉到背上,对屏风后点了点头,走出了门去。 召隐原想直接背她去医馆,再想想今天重阳,就打消了念头,准备把郑宛清送回相府。 原先出酒馆的时候郑宛清还是醒着的,不知道是召隐的背太过舒服了还是这么的,现下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轻轻的呼吸声穿进耳里,再伴着那滚烫的气息,一阵一阵的酥麻感。 召隐就这样背着郑宛清绕着偌大的京城走了一圈又一圈,转过某一个转角时却发现一些行迹可疑的人,突然间就明白了郑宛清为什么说自己在府里说的话府里人都不信的原因。 既然有人先要她死,又怎么会让她有反驳的机会。 召隐面上划过一丝冷笑,周身的气息瞬乎就冷了下来。这时郑宛清不知道怎么的,哼哼了几声,身边就又变成了温度适宜的九月天,好像所有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召隐一直把郑宛清背到相府里,等着小碧过来接走她才走出了门去。 小碧当时也纳闷,小姐从未出过府,怎么会认识这样一号人,但是一看到郑宛清还在发着高烧,所有的事情一下抛到了脑后去。 召隐出门后就敛了周身气息,白靴踏及之地,浮尘不起。他一路兜兜转转来到了相府旁一条街巷的拐角处,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一群人。 浓重的杀气瞬间席卷,盖过了那一群亡命之徒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趁我剑还没有出鞘的时候,你们有时间解释清楚今天所有的事。否则,你们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召隐目光凌厉,可那一群人又这么会是等闲之辈,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剑起刀落,可愣是连召隐的衣摆都没有碰着。 还没看清召隐的下一步动作,空中只闻一道鹤鸣,死亡却悄然揭示。 再下一秒,剑剑封喉,连片的黑衣倒在地上,眼中带着的探寻,再也没有机会得到答案。 人与神的距离,就在那把剑里,得到最凄迷的解释。 此刻的酒馆里,屏风后的人还在端坐着,但是眼神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绪不宁。 刚刚郑宛清进来的那一瞬,她分明就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气息。 可在天帝那样的一击之下,从来没有人可以活下来。璃太妃一遍一遍回想着那一日的场景,反复确定那个人已经死去。 若是那人回来了,这个人间,再也不会宁静了吧! 这朝中人人皆知,党派之争,分明不过。一派是死忠的皇党,另一派,却是由璃妃主导着一切。 那般诡谲的作风,谁又会知道那一派如今的主心骨是谁,璃太妃不过是做个传话的人。 而她如果回来了,召隐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想起过往,自嘲的笑浮现于璃太妃嘴角。 先皇驾崩,太子之位仍未定下,即使先帝在时再稳定的朝堂也不得不乱了。一时间各个皇子的生母一派纷纷挑起皇位之争。后宫也在这是乱了起来,偏偏是这个先皇在世时并不显贵的她拿出了传召书。 立三皇子黄烨为皇,在皇上还没有能力掌握朝堂之时由璃妃辅政。 在那之后,朝廷就一直人心不稳,除了跟了几朝元老以外,其他的,基本都被自己收拢。但是皇上这几年来雄心大展,即使还是受制于自己,但已经有一大帮人顺势倒伏。 而这朝中最明显的两分之势,就在于三公。两相亲皇,一将亲妃。即使那两相有再大的本领,没有兵权,还是不能彻底夺回皇权。 可是召隐却选择了待在右相府,她并不是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只不过是不愿深想。 黄烨不记得,不代表她不记得,也不代表,那些事情会被召隐遗忘。 雅间里的人逐渐有了动作,明明脸上还是鲜妍明媚的少女模样,动作间却已经有了迟暮的老人之态。 这人间待的久了,倒是开始怀念着过去和她斗嘴取笑的时光了。怎么如今就变成了这样。 手指轻轻按压,原来平整的墙面上出现了裂痕,壁面渐渐翻转,一条密道渐渐打开,深幽不见底,通向哪里也是一个未知数。 正文 偷梁 郑宛清一直在床上昏睡,脸上的异红也一直没褪下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阿钦”,莫说小碧不知道有这个人,就是全京城上下也没有人敢叫这个名的。 京城百姓有一个传说,据说远古之前曾有一位帝王便取的这名儿。 这个帝王一人身兼三公之职,为人仁厚,用兵如神。纵使是一直为人称颂的毓华帝都不如那帝王半分。偏偏这个帝王还画了一副盛世江山图,所有版图至今为止,就没有一块落入蛮夷之手。 因为这个原因,至今为止,没有一人敢用这位的字,怕犯了忌讳。 可是如今这小姐又怎么会提起这样的名字,而且听上去甚是亲切,不像是刚认识的人。 小碧看着床上一脸绯红的小姐像是蒸笼上被煮熟的虾子,看起来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不似平时模样。 自打小姐醒过来以后,她总觉得小姐和原来不一样了。虽说在他人面前总是一副痴傻模样,但是小姐那双眼睛所漏出的光却永远不是以前的小姐所会发出的。 在夫人死后,小姐眼中就没有再出现那样的光芒了。 小碧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大开的窗门后一个影子将金龙玉坠投下。坠子滚落在一床软被中,郑宛清一个翻身,马上就不见了。 不出意料,当天晚上的家宴,郑宛清自然还是处于深沉的睡眠中。 近日西南边境幽稷侯处一直有异动,兵权还未收归,郑相在这一场家宴之后自是要长住尚书阁,日日议事。 第二天一早,府里的人就梨花带雨地送了郑相去宫里。旁人看见了自然说是右相府上下同心,是难得的福气,谁又会看到一转头之后府里的腌臜事。 可世人看的,不就是这样一个表面功夫,什么内子里子,只有身处其间,水深火热的人才会懂。 一整个府里的人在看到郑相的马车转过街角时心中都是一喜。再一转头过去,一场好戏又要开场。 郑宛清的烧已经退了大半,坐了起来。昨晚小碧一直守在床边,现在已经累得睡去,趴在床沿,只有低声的呼吸传出来。 一大帮家丁涌进来,连门都没有敲,直直冲着床上而去。藕色的床幔被拆了大半,一大把泛着灰尘气的红色床幔重新被扔了回来,像丢开垃圾一般。 小碧强撑着一双眼看着家丁们粗暴的动作,鼻腔里好像灌了醋一样,可是满眼都是灰尘,哭都哭不出来。郑宛清倒是一脸镇定,她早就料到秋姨会让人把所有的东西拿回去,只不过没想到事情做得这么绝,就连床幔都不洗就拿回来。 郑宛清高烧刚退,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兴许是因为躺在床上许久的缘故,竟有些站不稳,一个踉跄挨着了郑宛宁。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郑宛宁这次居然没有躲开,反而是结结实实地挨上了自己。 郑宛宁比郑宛清高了不少,微微低下头,贴着郑宛清的耳说了几句:“姑娘家家的,这样弱怎么能行?昨日出去时那般鲜活的这样看来可不像妹妹了!” 昨日? 呵!原来这些人早就知道了,只是,这样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动手呢? 她尚在纳闷这些,身旁的郑宛宁倒是已经耐不住了性子,一把将郑宛清推开:她原以为,若是将郑宛清所做的那些事说出来,郑宛清必会自乱了阵脚。 又是跌了个踉跄,郑宛清堪堪扶住桌案,才能站住。可是这满屋子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饶了她。 狭窄的房间里灰尘四起,遮掩这一场欲盖弥彰的设计。 扶着桌案站了许久,一个丫鬟终于出了声。 “姨娘,已经全部归整好了,少了一对金龙玉坠。” 这丫鬟禀告就禀告,偏偏眼神还止不住地往郑宛清身上瞟,如同看窃贼一般。 秋姨看着郑宛清笑了笑,眼中一片了然。丫鬟把装有首饰的盒子打开呈给秋姨看,可秋姨却摆摆手,轻轻地将那盒子拨到了正朝郑宛清的方向。 “这间事,问她就好。她应该比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 若说方才郑宛宁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她没看到,这戏演到这份上也没有看不懂之理了。 昨日出去,于秋姨而言,只是一个契机。于秋姨而言,杀人灭口或许不是堵住自己嘴最好的办法。纵是上次看戏时自己没有露出马脚,但依秋姨之心智,定不会就这样放自己过去。这府中让人闭嘴的最好办法,便是让人变得在这府中毫无地位。 毫无地位,便是可以抹杀的存在了。 而杀人一出,反倒是脏了自己的手,若是有一日被他人知道了,这又是一桩可以定罪的事。若是连着从前那件事也被剥离出来,她秋姨,莫说实在这右相府上,便是在京城,也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这样想来,慢慢讲自己变得在府中无立足之地倒是最好的办法。 郑宛清冷冷的看着那一盒首饰,这些天里,除了昨日出了府,其余的日子,都是躺在床上养病,就连认清那满盒子的首饰都是稀奇事。 只不过但凡这群人想要找个理由出来,就没有找不出来之理。 郑宛清淡淡看了秋姨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可是被秋姨看在眼里,却写满了对她的不满,火气更甚。 “事已至此,九小姐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秋姨捏着藏在绣帕下的指节早已发白,她看着早已经被下人缚住的小碧,这次,纵是天王老子也没法来救你。 郑宛清还没开口,但是小碧直直昂起头开了口: “小姐,我们没有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就是没有干,也没有什么 好说的,这些人就是故意嫁祸,没什么可······” 话还没有说完,一鞭子接着一鞭子就打了下来。 小碧硬是一声都没有发出来,牙关死死咬着,额头上的青筋爆着,脸色惨白无助。 郑宛清站在屋子,恰巧被窗门挡住了视线。可纵是看不见,皮肉与鞭子接触时绽开的声音光是听见就叫人难以忍受。 若是小碧叫出声来,她兴许还能继续保持镇定,可是小碧就一直把那痛楚全都藏在肚子里,偏偏这痛楚还是由他而来。 若是这满门庭上下的人对她做出什么,她尚且还能忍下去,可偏偏,现在被鞭子撕扯的人,是小碧。 这,叫她能如何忍受! 这,叫她能如何忍受! 偏偏这时,又有一道尖利了的嗓音闯了进来: “姨娘,找到了,找到了,就在床里,藏的很隐蔽。” 一个秋姨娘的贴身侍女急急忙忙的跑过来,脸上是一副惊喜过望的表情。 说完还巴巴的把只有一只的玉坠子呈给秋姨娘看。 感受到这满屋子的人鄙夷的目光,这一次,郑宛清,没有选择回避。 傻子做久了,她还真怕这些人真就忘了人本该有的心气到底是如何! 直直对上秋姨那一双怨毒的眼,平素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双眼登时掀起波涛来。 “接着说啊!想说什么这一次不说出来以后我可就不保证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倏忽之间,原本一张艳丽如四月灿阳的脸变得阴损,一屋子的人都有些诧异,唯独秋姨。 面对着这满屋子的哑然,郑宛清却笑了。朝阳暮雪,顷刻之间,蓬荜生辉。 她不过是不信,这一屋子当真有这么多人都看不出来她在装傻。现在看来,也真是自己高看他们了。 看是但是看着秋姨,一瞬之间却也明白。有些事情,聪明人能得见,只不过愿不愿意让他人得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秋姨也似了然,摆了摆手让外头的人停下来:“我果真没猜错。” 郑宛清也笑,只是唇角一边勾起,难看的很:“秋姨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猜错。” 未曾理会这满屋子的沉寂,郑宛清走到外头去,扶起小碧就回了房。 淡然地像是所有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只是背影决绝如苍鹰。 她若真是这般淡然便好,视无关之人为蝼蚁,可这人世,偏偏愁杀多情人。 正文 换柱 第二天一早,秋姨还没有来得及带着一大帮人来扰人清梦,郑宛清就已经带着带着小碧亲自去拜访了。 小碧以前不曾注意过,小姐居然可以变成那样一个锐利的样子,眉目之间,皆是大气,甚至是对人带着压迫感的大气。 那么之前那样压抑着自己,做着那么违心的事,对小姐而言又该是多么难受。 郑宛清穿了一件最普通的袄裙,那一身的矜贵气却藏也藏不住。 步摇碰撞出的翠响,还有青丝间隐匿的细微的银丝。兜兜转转,和桃花树下人影重合。那朵桃花印愈发灿烂,张扬得就像此刻的郑宛清一般。 纵这世间千万般风景,沧海也好,若水也罢,取自花丛再难回顾,只因曾遇见过这的人。 只是旁人若是见到了这一幕,怕又是要顿生妒意了。 郑宛清穿过月门,一盏盏精致的宫灯就出现在眼前。虽然已是灯火阑珊,但华贵之景倒是半分也没失。 冷冽的笑伏于嘴角,郑宛清心想:若是依着母亲的性子,必定不会将这院子打理成这幅样子。 素手映红门,韵致雕花被推开,漏出里头零星的光。 双足都未踏进房门里头,话语间,却已是足足的主人家姿态: “秋姨,这间房住着可还舒畅。” 秋姨眼下仍未将自己收拾得妥帖,是不肯开口的,眼珠子愣是抬也没抬。 可是郑宛清却没在意,继续说着, “宛清不懂事,前些日子里做了一场蹩脚的戏给秋姨看着,怪闹心的。如今正好寻了个机会,想秋姨住着的是别人的院子,生怕您不舒坦,便只好问问这府里的下人,如何才能让主子开心。” 一句话不缓不急,唯独那下人二字加重了语气,听在人耳里,如刺一般。 秋姨尚在拢发的手停了停,总算转过来对着郑宛清,眉梢微微翘着,像是想继续听下去。 郑宛清自然也不客气: “你知道那府里的下人如何应我?他们说呀! 秋姨平生最喜夺他人心爱之物,情也好,爱也罢。只要是他人所喜,就夺了来。 宛清看啊,但是那群下人失了眼,看不出秋姨一心的护主之心。只是不知道秋姨心中是何想法。故而只好大清早过来,叨扰一番。不知秋姨可愿与我道出这个中虚实。” 难得的讥讽,听在耳里格外的刺耳,偏偏郑宛清脸上还真做出了一副恭请的样子,叫人无名火一阵一阵地来。 可秋姨又怎么是这样好糊弄的角色,想必是知道了郑宛清想要说什么,惊惶都被敛去,只剩一身高傲,手接上先前的动作。 “宛清,你这一大早上地来我院子里说些这无关痛痒的话于你何益呢?若你真以为当年那些事便能困住我,这一家主母的位置我纵是爬也爬不上来了。 知晓那件事的如今也不止你一人,何故至今我仍身居高位。 我既然能让他人闭嘴,也自然有办法能让你闭嘴。” 鬓发被理到耳后,白玉响铃簪叮叮当当,一双怨毒的眼中自负显露无疑。 郑宛清听完也笑: “哈哈,秋姨说的极是,这府中知晓这件事之人也不算少,以我一人之口说出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可若不是我,你又有几分能耐。” 杏眼瞪大了一圈,笑声清澈悦耳,虽则秋姨未必真就怕了,但是郑宛清眸中那一股杀伐之气却硬生生将秋姨的气势压了下去。 转了一圈身子,郑宛清将这间房细细打量了一遍,朱唇微张,吐出的字毫无情感: “秋姨这样聪颖,就不用我再提醒您一遍,你这辈子就算再努力,也不及一个死人半分! 当初他日日来你这,不过是与我娘亲闹了别扭,可没想到,你那副怨毒心肠,还就这样造就了他心中的白月光。 如果父亲知道您干的这些事,怕是你连活命的机会都不会有了吧!您说呢?” 这话兴许是戳了秋姨的痛处,那一双略显苍老的手分明还在颤抖,可是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这么多年来,我陪在老爷身边老爷念想的人是谁我心里清楚,倒是你,就不要再往你那死去的娘身上贴金了!” 轻蔑地摇了摇手中的绣帕,郑宛清再度开口, “秋姨,人活一世,不过图个明白,您骗自己不要紧,再妄图去骗过别人,就真如梦一般啦。 人人都有自己的眼,您瞎了是您的事。郑相府在我娘死的那年种了那样多的梨花,不会是为了怀念你吧?” 一张娇艳的脸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花开到荼靡之时。 嘴里还楞楞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微微躬身,素裙拖地,郑宛清一点一点靠近秋姨,眼中的笑意满是轻蔑,手指轻轻点上那一张惨白的脸,目光灼灼。 “秋姨,您这张脸,若是不想要了,趁早和我说,我不介意自己的嘴被你那些事情给糊脏了,只希望你不要再干那些事,您也不嫌自己脏。 我顺便再提一句,二姐姐那一双丹凤眼,我瞧着可是不顺眼的紧呐!” 手指在秋姨的脸上游弋,眼角的皱纹被一丝 一丝勾起,郑宛清满脸的笑意看在秋姨的眼中甚是刺眼,一张脸憋的通红。 终于,怒火烧上了眼眶: “郑宛清,你别太过分了,我有的是法子可以让你闭嘴。” 郑宛清要到就是这幅反应,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若是先前秋姨不曾动过杀心,她如今将事情都挑到了明面上,她不信,秋姨会这样一直让下去。 可是,这这把火,还不够旺。 一双冰冷的手贴上秋姨的脖颈,话语间又是可以压低了的嗓音,郑宛清盯着铜镜里头微微变颜的秋姨,语气愈发阴森: “秋姨您还不明白吗?我今天既然有胆子来和您对峙,就必定留了后手。您杀了我,又不代表不会有人知道那些事情了。” 终于坐不住,秋姨右手渐渐抬起,一双杏眼瞪得巨大,可是那双手还没有招呼到郑宛清脸上就被抓住了。 郑宛清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邪笑:“秋姨,这动手打人可不符合您一家主母的气度啊! 这种事情还是让我来吧,您打小碧的那几下我可还清清楚楚记着呢!“ 没等秋姨反应过来,马上就是两声脆响,纵是吐了脂粉,那张脸上也立刻就浮现除了几道红痕。 “你,你居然敢打我!“秋姨尚未从这两巴掌上缓回来,怒火熊熊烧起。 “秋姨,我如今不过是照着您的意思礼尚往来而已,您又何须动怒呢?有这个闲心为这等小事生气,您还不如早点想着法子对付我!我的礼可还没有还完呢!“ 听完这话以后,秋姨突然间就褪去了那些凶恶的眼神,弱弱的瘫在椅子上,就像一个中年的贫苦女子。即使满头的碎玉金钗都掩盖不住那一瞬之间颓靡的面庞。 如果那些事都被揭露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府里待多久。虽不是骗自己,但是她自己也清楚郑相如今对着她也不过是存了面子上的分寸,内里的情谊凉薄不知到了什么程度上。 没有再继续下去,一切都结束,郑宛清带上了门,窗外依旧还是那个以秋姨为主心骨的相府,没有丝毫改变,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像她醒过来的那个唯一一天平静的日子。 可自从自己决定装傻那一天起,故事的结果都只会有一个。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走法,歧途也好,捷径也罢,最后的结果,也都还是只有那一个。 迈出秋姨房门的那一刻,如释重负。 月门外,郑宛清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玄青色的外袍,凤眼依旧,脚步匆匆。 前日在府门前她就已经猜出了大概,今天秋姨的那一副反应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只不过,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自那日以后,郑宛清没事就搬着一条小椅子去西门听墙头,府里这段时间倒也安静,也没人来找她惹闲了。 而小碧呢,就一直听着郑宛清的差遣,拿着那一袋金线换来的小零嘴去水房里听听杂话。 京城的日子安逸,那一段时间却出了件大事:相府后街死了五个人,皆是一击毙命,官府也没查出来谁人做的案。 可是郑宛清却在这其中嗅出些阴谋气息。 按街上人的描述来说,那些人死时身上都带着剑,件件都不是凡品。要让这样的一群人聚在一起,非富即贵。 京城有权势之人极多,可能聚齐在防卫森严的郑相府后街的,会是谁派出的,想想也知道是相府中人。 重阳前后,唯一能招来杀机的人不过就是一个孤身一人在外的她了。 看秋姨那日的表现,那群杀手应当也不是受她所托。 只不过,这相府中,还有谁想要自己的命呢? 想也想不清。 …… 半月后,郑宛清果真在西门的小洞里发现了那一封信。只不过那其中还夹着让她意外的东西。 “若有难即燃此烟,我自会前来。” 原以为让他誊一份信笺已是难事,没想到这人竟这样大方。 这,倒还真是帮了自己不少忙啊! 这样来自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的关怀倒还真是······ 这府中除小碧一人待她以真心,其他人,便是连路边的阿猫阿狗也比不得吧! 也罢,也罢。 但是想了想,眉头还是皱了起来。郑宛清知道秋姨并不是一个那样好拿捏的人,不过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来反将一军。自己要提防的还有很多。 安生日子过了几个月,郑宛清倒觉得有些不适了。每天都在等着那些人动手。 年节将至,京城里到处都是一副热热闹闹的景象,郑相府不外如是。不过郑宛清所住的顷居里却还是一派冷清,除了小碧时不时会从外面带一些小玩意回来,一切都是安然平静的。 顷居虽然在府里的东南角,格局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可胜在有一片活水,莲塘就靠着这一些活水养活了起来。 谁又会想到,就连这一方莲塘都被卷入局中。 正文 年节 左相府里一处僻静角落,飞剑入鞘,白衣清冷,还是没有一丝人间气。 再过几日,这年节一过,左相府里的大事就到了,左相府人才辈出,早已被列为朝廷选拔重臣的沃土。来年春闱,这左相府的人就占了其中半数之席。 也不知今年又会是哪些人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召隐的耳中一遍一遍回想着多年以前的批词。 若那是天命,无人可抗,那他,想要试试。 这繁华帝都里的每个人都在为留在这一亩三分地而较着劲,既是来过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有人想要离开。 召隐跨出相府大门,毫不掩饰地向止离酒馆走去。 酒馆名为止离,既是来此借酒浇愁之徒,多半深历离别之苦。或是生离,亦或是死别。来酒馆相聚之人,多半为离别之人,在这酒馆一别之后,不知再见几何。 召隐自那次在这里见到郑宛清后,每每面对雅间空空荡荡便总想有人来闹腾他两会。可是,就连那封信送到了相府里,连一句当面谢言都未听过,更遑论它语。 屏风后早已经有人等候,一身高傲的气宇无人能及,但是那气焰却在召隐进来的一瞬之间消弭,换上一副言笑晏晏的眉目,一双眼中更是极富风情。 “召隐,你在这京城举目无亲,这年节不如就由我这孤家寡人来陪你过,你意下如何。”秋波一阵一阵传过去,召隐却好像看也没有看见一般。 “娘娘既是来了,便没想听到别的回答吧! 召隐虽是个冷性子的人,但也知晓知恩图报之礼,但情爱之事已不愿再涉足,请娘娘自重。这番让召隐前来若是没有别的要事,府里还有一二顽童望召隐前去,望娘娘体谅。” 一双冷眼风波不起,情爱之事更是无缘。 世间寡情之人少矣,却无一人不恋美色,可若为一人至死方休,情爱之事又能阻之几分?如玉美人又能敌之几分? 召隐心中有佳人,纵是这世间千万般美色也不及那人惊鸿一瞥。蹁跹舞姿,如瀑青丝,牢牢锁住少年懵懂情事。 寡情之人,不过心有萦牵,无缘得见,故而如此。曾经沧海,浮云巫山,皆是动人情劫。 半晌无言,一室之间,仅茶香涌动,搅乱空寂。 璃妃强压下心中那抹愧疚难明之色,昂起白玉似的颈,朗声道:“春闱一事由左相主持,你若是想入朝堂,不如一试。“ 召隐却没有因着璃太妃口中所言重要之事有半分变动,一句话像石头一般蹦了出来:“我所念之事,自会心忧,不牢太妃牵肠。如今朝堂两分局面早已稳固,皇帝不会疑心其间真假,倒是太妃,日日宫里宫外的跑,累坏了身子,这局可就撑不下去了!“ 璃太妃听着召隐所言皆是心系朝堂,并无掺杂情感,一面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一面还是想要稳固好着太妃之位。 她不敢说自己能在别的方面赢过那个召隐心心念念之人,单这一件事,就只有她能帮他。 若这一世召隐都注定不会有情爱,那么她宁愿以歉疚拴住他,纵使,这样多么可悲。 召隐不愿思及那些,拂袖而去,白衣白袖染上茶香,混着独有的雨后气息,像极青荇,萦绕身畔,疏离昭然。 似乎每一次,都是如此,纵使掏出了满心的欢喜去看他,眼角眉梢之间都是一副沉醉之态,他都从未以瞧着一个女子的眼神看着她。 璃太妃看着召隐离去,青荇的味道越来越淡,纵谁都寻不回来了! 两日之后,郑相归府,回来第一天便处置了一直被京城传言无规无矩的九小姐,以私通之名。 召隐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尚在酒馆饮茶,只不过那一直无悲无喜的眉峰却在那时敛了起来,一张万年冰山脸难得泛出红色。 若是这府里当真这样难以待下去,她为何还不寻个机会离开,明明那封信里,所有都已经那样确凿。 可是郑宛清想做的,自小碧被打那一日起,又怎么只会是逃出相府这样简单的事情。 郑宛清跪在离顷居一里远的郑家祠堂里,郑莫氏的牌位就摆在最下面那一层的第三个位子上。 “若你生母有灵,看到如今你的种种作为,不知道是作何感想。” 郑相满脸怒色,手拿戒鞭狠狠往郑宛清身上挥。可是真打到了身上,却只有微微的痛感。 这把戒鞭是祖传的,传了八代,就没有一个人站着从这戒鞭里出去过。几百年来,能让家主动用戒鞭的不过三人,郑宛清就是其中之一。 起因不过是郑宛清这两日来呕吐不止,秋姨命医女查看后说是有了喜脉,再加上府里丫鬟小厮一番添油加醋,事情就变成了:郑宛清私通家奴,欲以带孕之身推却幽稷侯婚事。 郑宛清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不以为然,认为在外英明神武的爹回家以后也一定会探清所有虚实。 没有想到这老爹连想都不想,直接就将她关进了祠堂,还是小碧偷偷拿来几件夹袄,这才免了在这寒冬里冻成一尊玉雕。 这两日郑相天天一顿戒鞭,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郑宛清没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能让一向清正严明的丞相做出偏私的行径,只是暗暗猜想郑相会不会是知道了什么。 果不其然,第三日,郑宛清装作饿昏了过去,马上就有一帮人过来将她扛回了顷居。 郑宛清细细想来,如果说,丞相知道了一些事,那就意味着······ 躺在床上整整消磨了两个整日,直到第三天府里才有了动静。 就好像是猫等着老鼠出动一样,郑宛清也在一直等着这些人动手。 想要悄无声息地死去方法无非只有两种:自尽,事故。自尽太过冒险,不如另一种来得自然。 年节前后,最容易出事的就是火烛。要是在这时候以一场火来烧死一直都被府里人排挤的一个小小姐,也不会是一件太过轰动的事情。顷居大火,里面沉睡重伤的人自然活不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这样水到渠成,可是那些人算漏了一步:丞相没将郑宛清打成重伤,又或者说,丞相并不想让郑宛清死,因为有些事情只有她才可能会知道。 更何况,先皇留给了这个生前最为疼爱的外姓人的东西,还未现世呢! 可是,丞相想的以她为饵,又是否将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