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楔子：生前死后名 车轮辘辘的声音和马蹄得得的声音，响了这些许的时日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寂静的车厢内，回荡着婢女苏颜轻浅的呼吸之声。 苏明月睁开疲倦的双眼，大而空茫的眼睛因为哭泣有些微的红肿，里面布满点点猩红的血丝，令她绝色的小脸失了往日里的神采，疲倦又憔悴，看起来极是惹人心怜。 她正想开口询问马车是不是已经到了宫门口，管家忠叔率先开口提醒道：“小姐，我们到了。” 忠叔的嗓音因为连日赶路的疲惫，显得有些沙哑。苏明月心中一暖，这一路上，忠叔为了照顾她，吃了不少苦头。 随后，一个身着总管宦官服的太监走了过来，操着特有的尖细的嗓音道：“奴才连荣，奉陛下与太后之命，前来迎苏小姐入宫。” 连荣？苏明月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关于这个名字的认知。半晌才恍然道：“原来是御前总管连荣连总管。有劳连总管相迎。” 苏颜被说话声吵醒，连忙有些跌撞地爬起来跳下马车，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伸向明月的手臂：“小姐当心。” 苏明月一手扶着苏颜，一手抱紧怀里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探着马车的登梯下得车来。 她茫然地看向前方，原本清亮的嗓音因着连日来马不停蹄地赶路，染上一路风霜的干涩。“有劳连总管带路了。忠叔就在外面等等吧。” 说罢，苏明月皱了皱眉，突然想起此时身上的这番打扮实在是不合适的，于是又说：“连总管，小女刚到京城便接到入宫的圣旨，是以未来得及换身衣裳。小女此番衣着恐怕有失礼仪。烦请连总管稍待片刻，容小女换身衣裳后……” 话还未说完，连荣便恭敬地打断了她的话，“苏小姐不必担忧。陛下特准苏小姐着孝服入宫面圣，还要苏小姐带上怀中的牌位。” 苏明月的眉心不由又拧紧几分，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宫中的规矩一向繁琐，这孝服更是禁忌中的禁忌，除非是天子殡天或者后宫里高位的主子去了，宫中绝不可见白，否则便是大罪一桩，尤其，她如今还是重孝在身。 连总管连番催促，苏明月只得抱紧怀中的牌位，随连总管踏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 因为苏明月的情况特殊，连总管特意走得很慢，众人一路缓缓前行，苏明月突然就想起自己曾在幼时来过这里的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依稀记得这宫中玉砖石墙花红柳绿，亭台楼阁水榭碧波，怎一副巧夺天工的盛世美景了得。如今再次踏上这里的宫道，却已是沧海桑田，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勾勒曾经的遥远记忆，猜测着是不是人非，物也非。 九月的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桂花香气，想来园子里不知何时栽上了桂花树。伴着桂花香，苏明月由颜颜扶着，随连总管来到了御书房的门外。 连总管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又出来将二人领进去。 苏明月顺着苏颜的搀扶跪下：“臣女参见皇帝陛下，参见太后娘娘。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 苏明月略略迟疑了一下，连忙应了声“诺”，直起了身子。这便是当今天子吧！皇帝威严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尤其响亮，震得她脑中一阵眩晕，蓦地紧张起来。 “唉，好一个俏丽的丫头，只可惜……”太后的声音很慈祥，带着浓浓的怜悯，之后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臣女多谢陛下太后娘娘关心。还请太后娘娘莫要为臣女哀伤。” 苏明月摸索着，从袖袋里取出一方印盒高高地举过头顶，“爹爹临终时说，他是为国捐躯的，此生虽死犹荣，所以不必为他难过，这是他身为三军统帅，最荣耀的归宿。这个，是爹爹的帅印，爹爹嘱咐臣女，一定要亲手将它交还陛下。” 皇帝点点头，连总管上前拿走她手中沉重的楠木印盒，须臾，皇帝幽幽的叹息绵长而惋惜。 “唉。苏将军功在社稷，失去他，实在是朕莫大的损失。” 皇帝沉默了许久又道：“连荣，传朕旨意，追封护国大将军苏晨风为定国公，苏将军的牌位请入精忠楼永受世人朝拜。苏将军独女朕收为义女，封明月公主，并将苏府旧宅赐明月公主为府邸，一切待遇需遵从我朝正一品公主的爵位，不得有误。” “……臣女，谢陛下隆恩。” 苏明月俯首拜谢，心中却是溢满哀恸。父亲承诺过的，等今年桂花遍地开的时候，他便回来尝尝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可如今桂香满园，父亲母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对她食言，也是最后一次。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父亲戎马一生，最后只博得一个生前死后名，她不稀罕什么定国公，也不稀罕什么明月公主。如果可以，她愿意用这一切去换父亲母亲回来。 然而，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只能学着坚强，让死者可以在九泉之下，毫无牵挂地走入下一个轮回……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1章 韶华梦1 大昊国，天顺三十六年，阴历五月二十八。 再过十三天，苏家小姐苏明月就满十六岁了，到了及笄嫁人的年纪。 苏明月的父亲苏晨风，乃是万民敬仰的护国大将军，三年前，苏将军以身殉国，被当今天子加封为定国公，苏家亦成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苏晨风将短暂的一生都献给了保家卫国，他率领的铁骑令敌人无不闻风丧胆。总之，四面八方无不知他“常胜将军”的威名。 在苏明月的心中，父亲不仅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更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体贴的丈夫。 苏夫人沈梦瑶，是当时出名的美人。据说，当今天子年轻的时候，曾经要纳沈梦瑶为妃，可沈梦瑶偏偏爱上了耿直英俊的苏晨风。 苏晨风是苏家一脉单传的独子，苏家本在江南经商，也算是书香门第。后来因为苏老太爷上了骗子的当，致使家道败落。 苏老太爷受不住打击，没几天便病逝了，老夫人也自此一病不起，不久也跟着去了。于是，年仅16岁的苏晨风便变卖了最后的家当，只身投军。 没几年，苏晨风便升到了副帅的职位，靠着一身正气和领兵的才华，得了京城第一美人沈梦瑶的青睐。沈梦瑶为了他，甚至不惜违抗父母之命，最后还被沈老爷逐出家门。 这段惊天动地的感情轰动京城，皇帝未能抱得美人归，一气之下，便同苏晨风在较武场打了一架。那一架谁胜谁负无人知晓，可二人却自此成了比兄弟还亲的好友，最后皇帝还一道圣旨，将沈梦瑶风风光光送嫁苏家。 苏明月是苏晨风唯一的女儿掌上珍宝，她继承了父母优秀的外貌，生的俏丽无双聪颖灵慧，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比当年的沈梦瑶，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对于自己的样貌生得是美是丑，她只是依稀听外人评价过。自从八岁那年起，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脸了。而对自己八岁时样貌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磨砺，渐渐模糊起来。 因为，她的双眼是盲的。 她的贴身婢女苏颜常说，别看她如今一副柔弱淑女的样子，小的时候可着实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女。也因为捣蛋调皮，才造成了追悔莫及的后果。 八岁那年，苏明月学男孩子爬树偷鸟蛋，失足从高高的树枝上跌落下来，头撞到地上突起的岩石，血流不止。 她险险保住了性命，昏睡了好多天才醒过来，可迎接她的却是到处死寂恐怖的黑暗。 苏将军请了很多名医，也用了很多珍贵的药材为爱女治眼睛，只可惜它们始终都不见起色。 苏明月十岁那年，苏晨风夫妇带着她上山进香祈福，在山林中碰上一位白胡子老头，人们称他为天机道长。 天机道长有一把又长又漂亮的白胡子，所以，苏明月总喜欢在私下叫他白胡子爷爷。 天机道长停留了几日，替苏明月看了眼睛之后说，她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需要碰到一个机缘，方能不药而愈。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2章 韶华梦2 天机道长临去时，还说自己跟明月有缘，便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稀罕的会在夜里发光的新月形状的古玉送给她，做护身符。 明月一直不知道这个比大海捞针还不靠谱的所谓“机缘”会是个什么物件，可苏晨风夫妇深信那位白胡子老爷爷是个世外高人，因此更加勤快地为爱女求医。 然而，他们并没有机会同女儿一起等到那个机缘的出现，便在明月十三岁那年的秋天，双双去世了。 苏晨风是在战场上中了敌人的毒箭不治而亡的，而沈梦瑶却是抛下女儿殉情而死的。 最初的时候，明月曾经恨过母亲，恨她抛下自己一人在这世上。可慢慢地，悲伤沉痛的心情平伏了。随着年岁渐长，她从听过的那些戏剧故事中了解到，爹娘的感情，便是那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相随的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样的爱情固然荡气回肠，可也令人无限伤感。明月常想，如果是自己，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母亲呢？ 苏晨风和沈梦瑶去世后，当今天子便收了明月做义女，还将苏府旧宅赐给她作为公主府。 在世人的眼中，苏大小姐继承了将军家高贵骄傲的血统，拥有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住着宽敞舒适的大宅子，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好不逍遥。 外人看来，她高高在上雍容华贵，可谁又知道，几乎每天夜里，她都会梦见爹娘哄自己开心的往事，有好多个夜晚，都是哭着醒过来。她好想好想爹娘，管家忠叔怕她触景伤情，曾经一度要将苏府重新修葺，却被她拒绝了。 苏府对于明月来讲，不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家的味道，有爹娘留给她的美好回忆。即使看不见，每每触摸到那些熟悉的东西，心里就暖暖地满是感动。 明月的闺房，就在苏府后院的湖心小筑。每天清晨，她都会坐在小筑阁楼的轩窗边，呼吸着凉爽的空气，空气里夹着湖水清新的味道，夏日还有荷花甜润的香气。 她喜欢苏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更喜欢湖心小筑周围精致的木桥还有清澈见底的湖水，尤其，是里面一尾尾活泼可爱的小金鱼。 这一天，她正坐在湖面上的竹亭里，靠着美人靠，将手里的鱼食喂给金鱼吃，想象着那些金红色的鱼儿们抢食之后突然四处散开，绚烂如烟花绽放的摸样。 因为看不到，所以只能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从记忆里挖掘出那些模糊的影像，也因此，更加向往。 夏日阳光灼灼炙人，清早的一场雷雨刚过去不久，地上的水渍便被放晴后的阳光炙烤得无影无踪，好似这场雨从来没有降临一般。 竹亭上的竹子因吸收了雨水，颜色也变得饱满翠绿，竹亭里阴凉阴凉，偶尔穿过竹亭的微风，也因着主子散发出来的湿气，瞬间由暖变凉，轻轻拂过肌肤，甚为凉爽舒适。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3章 韶华梦3 明月靠在竹亭边缘的美人靠上，远远听见小桥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认得那是苏颜的脚步声。 不能视物的时日久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听力似乎变得比平常人敏锐了许多，竟能通过脚步声分辨出苏府里每一个人，甚至连守门的大狼犬阿黄，都能分辨出来。 “小姐，刚才宫里来人了，说陛下让小姐立刻进宫去。”苏颜的声音中透着疑惑，“来传话的宫人并没有说明陛下传小姐所谓何事，只说事情当紧，要小姐速速整装。” 明月懒懒地应了声好，要苏颜伺候着换上一身略显正式的宫装，经过苏府大门时，她伸手拍了拍阿黄毛茸茸的脑袋，这才带着苏颜登上华丽的轿辇往宫里去。 在明月的意识里，“明月公主”只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代号而已，并没有任何意义。她并非天家人，她只是苏府的小姐，至始至终都是。所以，她不喜欢苏府的人叫她明月公主，这个称号会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北疆凉州城筹办爹娘丧礼时灰暗伤痛的心情。 皇宫里一年四季总是充斥着各种花香的味道，明月总是很惊叹宫里的花匠总能养出许多不合季节的花朵，摆在花园里供天子妃嫔皇子公主们欣赏。 她常听太后娘娘身边的桂嬷嬷说，宫里花美，人更美。她看不见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可是她知道，家里妻妾成群，皇帝干爹的耳根子恐怕不会清静。深宫多怨妇，她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宫里后妃斗的故事，老故事新故事，层出不穷，听上三天三夜都听不到头。 明月常在暗地里同情皇帝干爹的处境，可是据忠婶说，男人总是要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是天家男子。妻妾之间心生嫉妒是万万不可取的，这个就叫“妇德”。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读的一本书，就是《女诫》，即使她可以将《女诫》倒背如流，可她还是忍不住对这本约束女子的书深恶痛绝。 为什么只有女子要一心一意只爱一个男人呢？夫妻，应该像她爹娘那样，一辈子相守相依，眼中只有对方，心里也只有对方，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才是。男子要求女子对自己从一而终，男子却常常对女子始乱终弃，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道理呢？ 她的想法在常人看来实属离经叛道，可她就是要嫁一个能爱她一生一世的夫君，一个像话本里侠骨柔情武功高强的大侠一样的男子，只爱她一个，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而她要把一切都托付给他，给他生儿育女，跟他共同建立一个温暖的家。 然而此时的明月并没预料到，今天之后，鸳鸯交颈鸾凤和鸣的美好憧憬，会在她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成为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玉华宫，是宫里最华丽的宫殿，里面住的是皇帝最宠爱的璃贵妃。 明月一向不喜欢跟宫里的娘娘们来往，自从三年前被封为公主，也只在新年家宴上被她们问过几句话，倒是太后偶尔会召她入宫去小住几日。她每次都是默默地来，悄悄地去，也因此跟众皇子皇女们不甚熟悉。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4章 韶华梦4 璃贵妃诞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其地位在宫中更是牢不可破，圣宠不衰。 而当今天子共有九个儿子七个女儿，璃贵妃所出的儿女，则是六皇子轩辕少卿和七公主轩辕静香。 靖王爷轩辕少卿今年年方二十，正是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年纪，七公主轩辕静香只有十五岁，豆蔻年华，花般娇贵。明月从来没见过他们，或者说即使偶尔在宫里遇上，她也是看不见的。 不过，轩辕少卿因为璃贵妃得宠的缘故，再加上他生来摸样俊美精明干练，因此深得皇帝的喜爱。而七公主轩辕静香天真活泼心地善良，也是皇帝最疼爱的开心果。 明月一直不明白，既然皇帝干爹有这么多的儿女，为什么非要封她当个明月公主。后来听忠叔和忠婶提起皇帝跟父母那段孽缘的往事，才恍然知晓，表面看来，皇帝干爹是出于道义想代替她的父母好好照顾自己，背后因由，恐怕还是因为母亲沈梦瑶。 据说，她这张脸，跟母亲生的有七分像，剩下三分，比母亲还要美。 玉华宫的花园里，百花开的正艳。明月手握一柄绣花绸伞，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空洞地对着满园的香花出神，偶有蝴蝶飞过来绕着她旋舞，或是轻巧地落在她肩头上。 人、花、蝴蝶相映成趣，而当今太子轩辕少辉就静静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唇边娇柔明媚的笑容出神。 其实，明月知道身旁站了一个人，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幽莲香，太子殿下轩辕少辉，已故刘皇后的嫡子，皇子中排行第四，是这皇宫里除了皇帝干爹以外，她最尊敬也最亲近的人。 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她就喜欢叫他“少辉哥哥”，这一叫，就叫了三年。 只是，她知道他一向是喜欢安静的，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很多时候，她也总是这样默默的陪在他身边，默默感受他身上总是缠绕不去的忧郁。 其实，她明白他心中的沉重从何而来。 天朝帝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不难想象背后有多少人都盼着轩辕少辉命丧黄泉，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准备抓他的把柄。在宫里的每一天，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根本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明月虽然没有经历过，可并不代表她不了解。正史野史她都读过不少，自古至今，权利顶峰背后的贪欲和野心，即使是血浓于水的手足，也不乏拼得你死我活的先例。 二人就这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站着，她闻花，他看她，可惜，她永远都不会看见他看着她时，眸中痴然沉醉的目光。因为，她看不见他。尽管他心中无限希望，她能够看见他眼中盛满了对她的情意。 “月儿……”终于，轩辕少辉主动开口唤她名字，似是怕惊吓到画中的人一般，声音轻柔如鹅羽。 明月回过身，笑盈盈道：“少辉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轩辕少辉仍是没有说话，又沉默了良久良久，这才挪动了脚步，轻轻地靠近她。 “月儿……”话还没来的及说出口，连总管也在同一时刻出道： “公主殿下，陛下和璃妃娘娘在殿内宣您进去。”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5章 韶华梦5 少辉心中一紧，连忙一把抓住明月的手，声音有些焦急道：“月儿，其实，父皇他今日……”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将父皇宣明月入宫的目的跟她解释清楚。他不想她去，他怕她去了，他就要永远地失去她了，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没人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等她，从她十三岁那年起，就一直在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及笄之后，他就向父皇请旨，请父皇将她指给他为太子妃。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对她的感情，他怕不小心把她吓跑，也一直战战兢兢地猜想着她是不是愿意接受他。他更不敢轻易让她走进他的生活。她的心太干净，他怕他的生活会毁了她。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三年的等待，到头来竟然要因为那个荒谬的传说，化成一场泡影。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纠结矛盾的心情瞬间将少辉淹没。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他是当朝太子，他身上背负着母亲的遗愿，还有母亲家族的命运。将来，他还要扛起天下臣民的重担。 明月愣了愣，想到连总管正站在旁边，忙想将手从少辉的手中抽出来。可她刚动了一下，少辉手上的力气却更大了，甚至捏得她的手骨微微有些泛疼。 明月轻叹一声，停止了挣扎。她听出他声音里的异常，她总觉得今天的轩辕少辉有点不大对劲，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少辉哥哥，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轩辕少辉没有回答。 “太子殿下，太后娘娘还等着太子殿下呢。请太子殿下速速移驾，奴才还要带着苏小姐觐见陛下呢。”连荣抬头瞅了脸色灰败的轩辕少辉一眼，随即又小心翼翼说了一句：“请太子殿下为自己的前途三思。” 连总管总觉得自己就是戏剧里那根打鸳鸯的可恶大棒。 太子对明月公主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倘若太子因为一个女子忤逆了陛下的意思，这个后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他答应过先皇后，一定要为太子的将来保驾护航。 轩辕少辉的手心轻颤了颤，终是不甘地松开了手。 “少辉哥哥，月儿先进去了。”明月松了一口气，朝着少辉浅浅一笑，忙跟着连荣进了殿中。 玉华宫的大殿里极为凉爽，皇宫里的一处冷泉正是经过玉华宫大殿的地下，因此每到夏日，玉华宫大殿便成了后宫气候最凉爽的宫殿。 明月一脚迈进门槛，只觉得门里门外已是两片天地，身前凉气丝丝，身后夏日炎炎，真真是奇异之极，可见璃贵妃的圣宠有多浓厚。 瞧见明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屋里嘈杂的人声顿时止住。明月愣了愣，听出屋里不止有皇帝干爹和璃贵妃两个人。 自从眼睛看不见，她的感觉便愈加灵敏起来，她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投在她身上，而那所有的目光中，有两道似是藏着寒锋的利剑，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6章 韶华梦6 这两道目光来自她身边，明月微颦眉心扭过头，那目光却在她扭过头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只见明月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男子，金冠束顶，玉带环腰，领口袖摆上用金丝绣着祥云，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三爪蛟龙，正是亲王的打扮。 他长身玉立，负手立于明月身边，朗目如星，飞眉入鬓，樱红性感的薄唇紧抿着，可那张俊美的脸庞上却犹如冰霜覆雪，丝毫没有半分温度。似仙，却比仙还要飘渺冰冷。 此人，正是六皇子轩辕少卿，出生时便被加封为靖亲王，备受天子宠爱。 “天机道长方才说的话，可是当真？那块玉佩真的在明月公主的身上？” 说话的是璃贵妃，柔婉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惊疑。明月没有发觉璃贵妃过于震惊的语气，注意力却是完全放在了开头的四个字上。 天机道长？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天机道长了。 明月狐疑地歪着脑袋伸长耳朵想找到天机道长的位置，“白胡子爷爷？您真的在这里？” “小姐。”苏颜轻轻地拉扯她的衣袖，随即，明月便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天机道长中气十足的笑声。 “哈哈哈！丫头，六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不错不错！女大十八变！老道差点儿认不出来了。” “白胡子爷爷，果然是您。好久不见。”时隔六年再次相见，让明月吃惊之下更有一种亲切的欢喜感，也忽然想起那时候把天机道长亲自泡制的酒枣当饭吃，结果醉得一塌糊涂的有趣往事。 天机道长笑呵呵地来到明月面前，拉起她的手腕，两指放在脉络上略微探诊一番。 “嗯。”天机道长轻嗯一声放开她的手腕，问了另一个跟她的眼疾毫无关系的问题，“丫头，老道当年将一块古玉赠于你做护身符，你可随身带着？” “古玉？您说的是那块会在夜里发光的新月古玉吧？在的，明月一直都戴在身上。” 明月取下吊在脖子上的玉佩，天机道长接过去，只听殿门轰的一声关上，皇帝又命人用布帘将窗口的光亮尽数掩去。屋内的低回耳语沉寂了片刻，突然就爆发出一阵阵惊叹的称奇声。 轩辕少卿见到头顶上的奇景，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紧，一双晶亮的眸子眯了眯，原本冰冷的视线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犀利。 “小姐……这太不可能了……太奇妙了……”只听苏颜结结巴巴的，激动到无法连贯说话。 “颜颜，发生什么事了？”明月看不见，只得好奇地将耳朵凑过去，听苏颜激动地叙述正在发生的奇观。 明月听完，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就好像苏颜曾经为她读过的那些话本子里光怪陆离的鬼神故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发生这样一件离奇的事，堪称传奇。然而这段传奇的小故事，却要从一千五百八十年前，一个亦真亦幻的传说开始说起。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7章 金玉缘1 传说，一千五百八十年前，南海有一个岛国，夜。夜国的人，从皇室到平民，都姓夜。夜国有一位名动天下的公主，名叫夜未央。 未央公主出生时，口含一枚新月形的宝玉，五彩金凤在皇宫上空盘旋九日，鸣唱之声不绝于耳。 未央公主生得明艳无双妩媚多娇，乃是八方四海公认的第一美人。她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诗词曲赋样样精通，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连东方蓬莱仙岛上蓬莱国的国主姬黎都慕名前来提亲，甚至以蓬莱仙岛至宝长生仙丹为聘礼。可是，未央公主爱慕的是当朝第一才子夜无邪，也是她的父皇钦点的当届一甲新科状元。 据说，蓬莱国擅长炼制各种灵丹妙药。更有炼制长生仙丹的秘术世代相传。然而，但凡炼制出长生仙丹的药师，因为逆转阴阳轮回更改天命，在仙丹练成之时，定要以身殉丹方可成事，因此极少有人抱着丧命的决心去炼制。 其过程之艰辛，所需药材之珍贵，同样可遇不可求。退一万步讲，即使天时地利人和万事皆备，炼丹成与不成，也难以定论。长生仙丹，千百年难求一颗。 夜国国主得知未央和无邪两情相悦，更贪图蓬莱仙岛的长生仙丹，因此不顾女儿的哭闹，执意将未央公主远嫁蓬莱，最后以无邪性命要挟，未央公主无奈，只得含泪同意这场错乱的婚姻。 未央公主执意与姬黎回到蓬莱后举行婚礼，离开夜国的前夜，未央公主喂无邪喝下媚药，将清白的身子给了此生最爱的男子,还将新月宝玉留给了无邪，见玉如见人。然而这一个夜晚，却成了未央公主凄惨人生的开始。 三个月之后，未央与姬黎大婚当夜，姬黎发现未央并非处子之身，雷霆大怒，一夜欢情，将未央公主打入冷宫，从此不再相见。或者说，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未央公主早先为自己选好的道路。 又过了七个月，未央公主产下一名男婴，这是未央和无邪的孩子，未央公主花了大半的嫁妆，才买通御医造出早产三月的假象。而未央公主在大婚当夜不得已委身姬黎，正是为了要这个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姬黎并不知这个男婴并非自己的骨血,更没有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表现出欣喜，未央母子仍是在冷宫里过着奴才都不如的苦日子。 然而，后宫妃嫔间的倾轧，并不会因为失宠就停止，未央公主诞下皇子，反倒更加招致了他人的嫉妒。未央在冷宫里受尽欺凌迫害，不久她便病倒了。 未央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趁姬黎带着妃嫔远在行宫避暑之时，用尽最后的嫁妆将儿子送出了蓬莱，并为儿子起名念卿。等到远在夜国的无邪抱着儿子得知未央的死讯时，已过了整整半年。 无邪抱着念卿失声痛哭，他在念卿的襁褓里发现了一把纯金铸造的长命锁，金锁正面有一处新月形状的凹痕，乍一看只是一处普通的装饰。 无邪将未央留给他的新月宝玉放进凹痕之中，却见那凹痕跟新月古玉的形状恰好吻合，宝玉嵌入凹痕之中，荧光在夜晚时照上屋顶，映出了几行清晰的大字： 生为君之人，死为君之鬼，奉我一世无恨悔！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8章 金玉缘2 未央公主用短短十七个字，诠释了她这辈子对真爱的执着，生无憾，死不悔。 现在，那十七个大字就真真地映在大殿的屋顶上，映在众人震惊的眼眸中。 听完天机道长讲未央公主的故事，众人心中莫名感动，明月更是两眼朦胧，当堂掉下眼泪来。 未央的故事带给她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原来真正的爱情是可以如此感天动地，令人嗟叹中又饱尝羡慕。可是，另一个消息却让明月当下愣在原地，大脑思维停滞，无法做出及时的反应。 那把传说中的金锁，正是轩辕少卿的外公前任太傅大人不知从何处弄来，恰恰就送了他作为满月酒时的贺礼。 “这……真是金玉良缘，金玉良缘啊陛下！”璃贵妃惊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可听在明月耳中，只觉大脑一阵嗡嗡乱想，更觉这实在是完全不靠谱的一段金玉良缘。 巧合！这只是巧合罢了！明月揉揉抽痛的眉心，脑中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 “正如天机道长所言，此乃天意，臣妾替少卿多谢陛下赐婚了。” 明月脑中再次晕了一晕，璃贵妃不愧是皇帝干爹最宠爱的女人，每说一句话，总能让她的心突突跳上那么一阵。 赐婚？什么赐婚？什么金玉良缘？这简直太胡闹了吧！不行！我不答应！坚决不答应！明月不断在心中呐喊着。 她还期盼着有一天，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邂逅大侠一样的如意郎君，怎么就突然冒出了个金玉良缘，非要将自己跟这个从没说过话的轩辕少卿绑在一起了？ 明月连忙上前开口阻止，想要皇帝干爹打消这个无厘头的决定，“干爹，明月自知无德无能，配不上六殿下的渺渺仙姿。且不说明月是个双眼残疾的盲女，明月听说六殿下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乃是尚书令洛大人的千金。明月不才，亦知坏人姻缘是损功德的作为，明月断不能无端做了小人。请干爹收回成命。” “什么损功德不损功德，你是说朕是小人了？”皇帝双眉倒竖，声音里明显带着浓浓的不悦。 所谓伴君如伴虎，被皇帝的怒气一吓，明月心中自是心中紧张万分，心绪纷乱之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解释。 轩辕少卿终于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表示抗议。沉缓悦耳的声音缓缓回荡在大殿之中：“父皇，儿臣与芊羽两情相悦，儿臣已许了芊羽正妃的位置，恳请父皇收回成命，成全儿臣与芊羽的婚事。” 明月重重呼出一口气，心中不禁对轩辕少卿生出一分敬佩之情。且不说他这个人如何，单就他此时为了维护自己的爱情，够胆量站出来忤逆皇帝的意思，足见他定是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真男儿。 “靖王爷说的没错，恳请干爹考虑。”明月用力点头附和。 轩辕少卿斜斜瞥了跪在旁边的明月一眼，一声冷哼透出无限的鄙夷唾弃之情。 第一卷 落花无随意 流水无恋心 第9章 金玉缘3 遥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前。 她入宫那天，他就坐在凉亭里，远远地瞧见一个一身素白衣衫，头带白纱绢花的瘦弱小姑娘，怀中紧紧抱着一尊牌位，在婢女的搀扶下，跟着连总管缓缓往御书房去。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三年来不曾再有过任何交集，他甚至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小丫头是什么摸样，却怎么也没想到，三年之后，竟然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他与她默契地并肩跪在一起，请求父皇取消给二人赐婚的决定。 “少卿，你也太放肆了，怎么能忤逆你父皇的意思呢？母妃看明月也是个好姑娘，你有哪里不满意了？”璃贵妃脸色铁青，焦急地劝说着，生怕儿子一个不慎，惹得龙颜大怒。 “朕意已决，尔等莫再多言。”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朕没记错的话，明月的及笄礼是在六月初十。朕已经让天机道长算过了，六月十六便是黄道吉日，少卿，你即刻开始准备吧，十八天后，迎娶你的准王妃过门。” “干爹！” “父皇！” 明月与轩辕少卿同时出声又同时噤声，明月扭头往他的方向瞧了瞧，空气有瞬间的凝滞，之后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明月请干爹收回成命。” “儿臣请父皇收回成命。” 呵！真是默契啊。明月尴尬地咬咬唇，轩辕少卿捏紧拳头，指骨咯咯作响的动静甚为令人心惊胆战。 “哈哈哈！”皇帝心情极好地大笑三声，“两个人这么有默契，还说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朕看你们配得很。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若再有异议者，以抗旨之罪论处。” 明月震惊了，觉得委屈，可又不能哭。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她的终身大事吗？ 她知道即使现在爹娘在世，就凭苏家的家世地位，她的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可是最让她难过的是她居然根本无力反抗。 皇权的刀子悬在头顶上，她不怕死，却不能自私地不顾生存在苏府里的人。 “父皇，儿臣不从。儿臣是堂堂皇子，怎能娶一个瞎子做王妃？她不配！” 听见“瞎子”这个词语，明月不由浑身一颤，轩辕少卿的话犹如一把带刺的刀子，将她刻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伤痛连骨带肉地剜出来。 明月只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听人在背后讥讽她为瞎子，早就习惯了没有光明和色彩的世界，那种黑暗中带来的孤单和安静，早已经成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所以，如今的她可以很坦然地面对。 明月静静地跪在地上，轩辕少卿继续道：“父皇，您一向最疼爱儿臣，为何执意将一个瞎眼的女子许给儿臣当王妃！请父皇收回成名。” 轩辕少卿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只可惜他的哀求并没有换来皇帝的回心转意，反而激怒了皇帝。 “放肆！明月的眼睛又不是治不好，你一口一个瞎子地称呼明月，这就是你身为皇子的风度？明月是朕的宝贝干女儿，明月不配洛芊羽就配，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龙颜震怒，皇帝一巴掌拍在龙案上，吊着御笔的楠木笔架晃了几晃，哗啦啦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