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水 第1章 弃子 京州,十二月三。 温燕绥坐在罗汉椅上,听着外边的风声抬头望着顶上天花藻井,旁边矮桌上的瓷瓶里插着几枝修剪好的腊梅。京州是很少下这样大的雪,风声像头被困在宫墙深巷里的野兽,跌跌撞撞,横冲直闯。 桑枝从外头进来的时候雪已经落了一地了,呵出来的雾气消散在手掌心里,外头暖黄宫灯在风里都是模糊摇晃的。她搓了搓手,走进去瞧见温燕绥的时候收敛了些活气劲儿,那几句要说的话哽在喉咙口却也不敢不说,只得低眉顺道:“娘娘。” 温燕绥侧过头去看向她,面上神色无悲无喜,桑枝心里直发憷。“方才问过元安侍卫,与攰族和亲事宜妥了。” 笼在纱罩里的烛火忽而跳动两下,桑枝被惊出一身冷汗。温燕绥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那串星月菩提搁在矮桌上了,熏香烟雾袅袅婷婷地向上,放在桑枝身上的眼神也收了回来,打了个呵欠垂下眼睑,温声细语地说道:“才推下去一个西凤国的公主,又来了攰族的人,真是叫人睡也睡不安宁。” 桑枝大气也不敢出,外头风声呼啸而过的时候折断几根在树高头的枯枝,那些鸦鹊空巢跟着掉落,再慢慢被雪掩盖。温燕绥嘴里不知道念了句什么,再扬头时脸上竟然带了女儿家羞怯期盼的绯红,眼中含着绵绵情意道:“倒也无妨,游牧小族不足挂齿,只要皇上的心始终在颐和宫便是了。” 桑枝闻言咽了咽口水,这下才颤着声儿将后半句话道:“娘娘,元安侍卫一并报了,今夜皇上政事繁忙,照旧歇在了景阳殿。”温燕绥愣了愣神,再看向桑枝的时候脸上挂着的笑,活像条毒蛇在吐着信。她生得好看只是双目细长,任由何姿态韵味都藏不住,现在直叫人后背生寒。不消片刻,桑枝只听她道:“其余的事儿本宫不晓得,你只需去宫门口守着,等皇上来就是了。”言罢她缓缓起身往里头走去,云纹绉纱袍上映着点烛光,单薄的背影倒叫人看出几分落寞来。桑枝偷偷看了外头一眼,纵使那雪一脚走下去都能盖住鞋面了,到底也不敢开口求饶。  要是被雪冻上一晚兴许还有条活路,在屋外等候服侍恐怕要更不好过。 瞧着孟燕绥回榻上躺下了,桑枝上前去放下了纱幔床帐,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外头冬青瞧见桑枝掩门出来了,赶忙迎上去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娘如何?” 桑枝怕在这地儿说话扰了清净,于是拉着冬青去了宫门前边,搓着手说道:“还好,只是叫我在宫门守一夜,也不晓得咱们娘娘这癔症几何能好,祥宁宫那位的事儿已经过了一年有余,娘娘还觉着是昨日发生的一样。” 冬青两条细眉都要拧巴着皱到一起去了,耳朵根冻得发痛,这样下去迟早要生冻疮。只是自个儿服侍这位容妃以来便没几天安生日子过,这样在外头冻一晚算是轻的了,于是她伸手揉了揉耳朵根,牙齿打着战儿说:“皇上即位以来……” 桑枝见她要说些闲言碎语,赶忙使了使眼色,冬青才压着声继续道:“也就两年,两年里来后宫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此前祥宁宫的也只不过是长公主与皇上固位而用,只是借了咱们娘娘的手……” “你话已至此,就不要再说了。”桑枝看见打更的侍卫从甬道那边过来,赶忙让冬青住了嘴,低下头等那些侍卫过去了,冬青这才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我替你去拿个手炉来,陪你守半夜,你也好不那么寂寞。” 桑枝点了点头,扫去门槛上的雪就在颐和宫门口坐下了。 风里卷着冰雪枯枝,还有些鸟兽羽毛落地而又上,被带着越过了黄瓦红墙的半边宫,又在漆黑的夜空上夹些云雾出了京州。一路越过南国千万里江山,从枯枝丛生漫到青松成林,青石砖地到马蹄踏出来的黄泥宽道,在广袤而荒凉的草原上盘旋。 八归掀起轿帘往后看了一眼,凛冽寒风顿时钻进马车,旁边裹在羊毛毯里的楚楚睡眼惺忪,耷拉着眼皮看向八归,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八归,你在看什么呢?” “攰族的篝火不见了。”她放下轿帘,紧挨着楚楚坐稳后比划说,“后边跟着长长的马车队,公主,我们要多久才能到京州?” “不晓得,总会到的。”楚楚往羊毛毯里缩了缩,双目半阖,继续道,“京州好呢。” “京州有什么好!”八归像被猎狗吠醒的兔子,猛然坐直了身子,愤愤道,“哪里都没有攰族好,公主的枣红小马、广袤的草原、落日时分的长河跟牛羊还有圆顶帐篷,京州会有吗?” 楚楚摇了摇头,稍微醒了下神也掀开轿帘探出头去,外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此前后方还有篝火的光亮,纵使前路黑暗心里也始终有个慰藉,现在只有满目枯草地望不到边,那点儿火光不晓得在身后是跳动,还是已经熄灭。 她脸被北风吹得有点发僵,放下轿帘后就用羊毛毯把自己的头都包起来,就露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看着八归。八归嘴一张一合,声音却变得很缥缈起来。“就算是被大国欺压,我们自己有牛羊四海都为家,攰族是风的儿女,是自由自在的,生在天地间死在天地间,和亲寻求一时庇护有什么用!最后老了死了,魂无去处但碑上不还写着攰族人么……” 楚楚晓得,她是舍不得阿苦。 阿苦跟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用哥哥的话来说这是天赐的缘份,所以也一早定下了亲事。阿苦带她去看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给她摘过果子送过衣裳,受罚时候护着领赏不忘给她一份。她要是舍不得走,是情有可原的事儿。 可楚楚便不一样了,她只有一个哥哥,还是攰族的族长。她自然是舍不得走,去那人不生地不熟的京州,只是哥哥说南国与西凤现今两国相争,天下动荡不安,攰族本不属任一国。也正是如此两国一旦交战,攰族便也无处可去难逃战火,倒不如寻求一方庇护,好保住攰族最后的族人。 她不懂这些,只晓得哥哥说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 “听闻京州宫中,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回乡。”楚楚探出头来捏了捏八归的鼻子,然后哄着她说,“等到了年纪,我就放你回来找阿苦,好不好?” 八归听到这话眼里都能放出光来,他们游牧小族不懂宫里那些规矩,只从别处听来些事儿。她在心里细细盘算了日子,摇头笑叹说还有十年,不晓得阿苦能不能耐住这么长的时日。切莫等来时,叫八归空守。 “那公主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她喜滋滋地凑过去,问。 楚楚愣神,低头抠着指甲,叹了声气儿道:“我不会回去了。” 八归不晓得应当说什么,再看楚楚的脸隐在一片昏暗里,叫人看不清神色,在听她低声道:“那京州的皇上,便也是我日后的夫君了。” 恨水 第2章 南国 八归照旧是没明白这句话,在攰族女子嫁与男子不会走得太远,且两家帐篷也会挨得近些。她还想着就算是到了京州入宫,即是公主的夫君,那理当跟着公主回来看一趟的。 她还想问些宫里的事儿,可瞧着楚楚的模样是不愿说下去了,歪躺在塌上假寐。八归也不晓得为什么,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挨着她睡下了。   长长的马车队伍碾过消融的冰雪,污水消逝过后露出黑黄泥土,车轱辘跟马蹄印蜿蜒着向前,之后再冒出新生绿芽,轻轻浅浅。  李储下了早朝依旧是在景阳殿批奏折,眉头锁了一上午没见解开过。御前伺候太监周林生奉了杯参茶上来,低声说道:“皇上,长公主方才来过。”   “阿姊?”李储嘴里嘟囔了一句,周林生听见了也全当没听见,只在旁边低眉顺眼的等候吩咐。李储搁了笔,舒了口气训斥道,“怎么不来通报?。”   “长公主见秦相与皇上正在谈事,就没什么要紧事说不进来了。”周林生慌忙道了,嘴里一串词是说得飞快,“这才刚走没多久,奴才还是想着来通报一声。”   下方跪坐的秦如斯与李储相对一眼,其意尽在不言之中,尔后吩咐说:“周林生,你去岁安宫请一趟。”   这周林生手脚麻利,脑袋瓜子也灵活。听闻这话自然是脚底抹油般地逃了,还不忘叫人备下长公主平日里喝的西湖龙井。秦如斯低头理了理衣裳,起身欲走被李储叫住,道:“你又有何事?”  秦如斯低笑一声:“皇上晓得长公主不愿参政,又何必三翻四次请她过来。”   “是阿姊先来了景阳殿,我不能叫她白走一趟。”李储连头都不肯抬,顿了顿继续道,“再说,阿姊长年征战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我只不过透点民意难平的口风她就紧巴巴过来了,这算是不想参政?”   如此秦如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摇了摇头。南国民风开放,当中还出过一任女帝,便是如今的长公主李淮南了。在位十年平内乱收南疆,颁布新令准许女子为官参军。宣平九年受邀前往西凤国和谈,双方盟约破裂后当即手刃西凤国君主占据首城,南国上下无一人不服。  而在宣平十年退位于李储。诏书只言自身蓄意开战致使生灵涂炭、百姓受苦。功过不相抵,有枉先帝之托,前往青门关驻守三年,今年年初,西凤国再度起兵,长公主迎击,三月西凤国归降,南国大统。   两人说不过几句话,就见领周林生领了位女子进来,玄色纹云织的衣裳,外头罩着件鸦青披风。并无太多珠玉点缀腰间还别着块长命玉佩,月白璎珞垂在衣袍上。再瞧面容是极好看的,虽五官温婉有苍白气虚之貌,但眉眼间还是夹带着些英气庄肃,鼻梁高挺,耷拉着眼皮抿着嘴,颇有些不近人情的清冷。  李淮南先还未说什么,望向旁边的秦如斯点了点头,言道:“秦相好风骨。”  秦如斯拱手行礼:“不比长公主。”   不过是客套两句的话,两人也不过多纠缠。眼见李淮南在下方跪坐,周林生立即奉了茶,尔后见她扫了眼李储案桌上堆积的奏折,放下茶叹了口气道:“这些尾事还得交由你打理了。” 李储受不起这样的话,忙道:“是阿姊的功劳,储儿只不过是做些不打紧的安排!”  饶是周林生这个奴才都晓得这样的话说了不妥,皇帝恐怕又要受指责,旁边的秦如斯就晓得这样的事儿要来一遭,咳嗽两声别过头去提醒李储。那边的长公主当即面色一沉,横眉冷眼道:“你现在是一国之君,无需对任何人奉承。”  李储哑然,心中顿觉委屈,自己方才并无奉承献媚的意思,是即位以来李淮南便对他愈加严苛,现下在她面前不敢再显露出来,只得点头端坐了,再听她道:“听闻攰族公主快到京州了?”   “是。”李储收了案桌上摊开的奏折,答道,“不过五日便可入宫了。”   “这些倒是不打紧的,他们既愿意放弃游牧入我南国为臣,你只要仔细些他们反不反,莫像当年孽臣陈知礼......”李淮南说到这儿便打了止,忽而觉着自己有些多心,陈家多年居于朝廷,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当初反了也是反得起的。攰族人不过百,又是外来人,倒也没什么权势。于是转口说道,“此番与你商讨下选秀事宜。”   李储稍微愣神,于此事他并没有太多想法,只能干巴巴道:“一切但听长公主安排便是。”  这样一来就没什么话好接了,秦如斯晓得这是要谈家事自个儿也不便在这里杵着,于是讲了声告退。这次李储是没拦着,任由他去了。周林生也是个识眼色的,悄悄挥手将殿内伺候的人都带下去了。  李储有些坐立难安,也不必瞒着藏着了,毕竟此处没有什么外人。于是他便撒娇似得喊了声:“阿姊……”  下方李淮南轻轻叹了声气,捧起茶呷了一口,才道:“储儿,你即位已经两年,不应当这般依赖我了。”   这李储只能抿嘴答应了一声,再听她道:“你莫要再想着以前那些事,到底都过去了。至于西凤国那位……还是要重新厚葬加以封号,此前是两国不合,现下南国大统,你总要做出些面子来好叫外族人无话可说。” 话说到了这份上,两人心里倒有些事儿瞒着不敢讲出来。李淮南早就习惯了这深宫和战场上的生死,可当时的李储只不过是个亲王,女人之间的争斗本就见得少,好端端一个人因自己而死多少还是有点害怕愧疚。   事到如今却也有些释然了,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李储恍恍惚惚还能想起一个人来,容貌清丽身形窈窕,尤其是那嗓音是及其婉转的,他讷讷开口问道:“那容妃呢?” 李淮南闻言一怔,稍加思索,说道:“兵部尚书之女?”  “是了。” 当年的事儿在李储脑袋里闪着过去了,多少有些细节都想不起来。后宫零星几位嫔妾都是从王府带过来的,也没细细分过位份,自己也去得少,只有这温燕绥当年与皇后颇为要好,当初也是借了她的手才将人除去。后来说是受了惊得了癔症,便封了妃位养在颐和宫。 他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讲些什么,只听李淮南说:“你年少不知情爱,所以选秀更要谨慎。后宫的事儿我替你安置着,你前朝政事还是要上心,可别辜负了阿姊这十来年对你的期盼。”  李储赶忙答应着,他自小学得便是那治国之道,长公主是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先帝留下的子嗣本来就少,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只剩下他与长公主,还有一位是先帝体恤忠臣而抚养的裴家独女,这先祖打下来的江山自然要好生操持不可荒废,所以这姊弟俩在位时倒 可要说道这后宫之事,多少是有些不懂的,李储还是犹豫着问:“储儿不可学父皇么,后宫能有几位便够了……”  “若是能学我还会拦着你不成?”未等他说完就被李淮南打断了,有些责备道,“子嗣稀少并非是件好事儿,再说你根基暂且不稳,此时充盈后宫也能替你前朝收拢些人心。我是晓得你情窦未开无心此事,可你到底是这南国江山的主人,要舍小我而为大我。”  这么一通话讲下来,李储也只能听着受着,再者交代了几句叫她仔细些身子。今日的事儿才算落了一段。   再说李淮南回了岁安宫便觉头痛难耐,传了一趟太医也只说是思虑过多,开了几位安神养体的药再嘱咐了几句多照顾身子,也别无他话。身边伺候的碧水先吩咐人去熬药,然后取了万应膏给她轻轻揉着额角,温声细语地劝道:“长公主大可不必这般操劳,才从青门关回来不久,理当先好好调养身子。”   “我身子没事,自己清楚。”李淮南半阖双目,心里都舒坦了许多,然后才道:“父皇母后去得早,棠君说起来是我的妹妹,到底不是一脉相连,我只有皇帝这一个亲人。他即位不久,前年又因我而山河飘摇,这后来的事儿我必须都替他打点好,这才敢去见列祖列宗。”  言罢她抬手拍了拍碧水的手,只说有些困乏要小睡一会儿。碧水答应了一句便掩好门窗下去了。 恨水 第3章 元宵庙会 楚楚到京州的时候只歇在了驿馆,因得宫里传了消息,说是正赶上选秀,便叫她等着与选秀定下来的人一齐入宫。那边也好将位份和所居宫殿备好,不至于她来时显得过分杂乱。   这边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的,于楚楚而言京州整个都是新的。要是紧赶慢赶的将她送进宫去,她未必愿意。  可消遣日子还没过几日,就来了位教习姑姑。焉眉耷眼很没精神气的模样,嘴上说着是要教这二位宫中规矩,却也只是粗略讲了几遍就不再管她们了,一日复一日的将她们关在这驿馆里。今傍晚时分的时候,教习姑姑又来了一趟,说是八归毛手毛脚,要进宫伺候恐怕会生出些祸端来,于是又跟她讲了好几遍要少说多做,遇人行礼。   忙活老半天,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教习姑姑。八归浑身卸了股劲儿,瘫在塌上望天说:“宫里规矩真是多,这也讲究那也不能说,一个不留心就要挨板子掉脑袋。按这般下去,宫里的人是不是都长着好几个脑袋啊?” 楚楚趴在窗边,听了下外头市井喧闹的声音,木桌上的油灯并不大亮。她回过头去看着八归,眼睛像一汪碧波,说道:“这些哥哥都叮嘱过我,我们可是攰族人,以后进了宫也要谨慎,亲族荣辱都在我们身上了。”  “我是难担大任了。”八归起身撇了撇嘴,往外张望了两眼楚楚说道,“这外头好热闹呢,公主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哪里走得出去,外头还有人守着。”楚楚起身拨亮了些灯火,用手撑着脸看着跳动的烛光发呆,嘴里念着,“你我还是不要出去惹麻烦了,教习姑姑说了,我马上就要入宫,此时不宜抛头露面……”  “有什么宜不宜!”八归见不得楚楚现在这副样子,以前上山下水的时候可没这么谨慎,叫人怪不喜欢的。于是她上前拉了楚楚的手,劝道,“我们从后院悄悄地溜出去,不会有人晓得的,左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公主你就陪我去吧……”  楚楚心性爱玩,要不是因为临行前哥哥说的话她才不会这样端着,现下被八归说得心里也动摇了。   到底也是犹豫着点了点头,八归欢喜的不得了,雀跃着去换了衣裳。楚楚总觉得心里惴惴的,总有哪里不对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见外头守卫一个个没精打采,也没什么心思管里头这位小族公主。正好是碰得早不如碰得巧,这会儿她还是跟着八归猫着腰从后院溜了出去。  八归虽爱玩闹,却还是懂半分规矩。出了门那些新鲜玩意儿都看花了眼,也还记得跟着楚楚左一口右一口叫着小姐。  京州街市分外热闹,耳听戏鼓锣声,摊贩叫卖随着烟气往身上扑,稚子梳着双丫髻一簇一簇地奔走欢笑,系发的红绸在楚楚面前跳动。京州有一万盏暖黄灯笼,比攰族夜晚燃起的篝火还要亮。春夜里还是有些凉意,酒家幡旗在晚风里摇晃,楚楚拉着八归跑过石拱桥,半月弯的桥洞下与船家打了声招呼,手里提着个花灯急匆匆到了岸边唤道:“船家——”  乌篷船撑了一梭子便靠了岸,那老船家瞧着很是面善,笑意盈盈地问道:“姑娘吃好喝好,想去何处?”  楚楚与八归携手上了船,脸颊红扑扑的,喘匀了气儿才说:“我想去一处地方,上香祈愿。” 老船家应了一句“得嘞”就踏上船头迎水而去,八归挨着楚楚坐到了船尾,遥遥听见船家在说要祈福便去静安寺,那儿最是灵验。楚楚应答了一声,然后与八归分食了份核桃酥,然后听着八归就像秋日麦地里的麻雀,吵嚷得很:“小姐,我们为何要去静安寺呀……”  她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攰族只求天地四季,其余的自有命数,公主何必学南国人信神佛那一套。”  “入乡随俗嘛,船家说那儿最灵验,试试也无妨。”   楚楚只是这样答了,俯下身子伸手去推水玩儿,偶尔有几盏莲花灯飘过来。八归从怀里掏出个银莲簪子,给楚楚发髻上了。然后拖着脸说道:“京州的衣裳真好看,首饰也好看。” 楚楚闻言直起身子,抬手摸了摸那簪子,笑问:“当真好看?” “小姐生得好看,自然是怎样都好看咯。”   八归也不是打趣,只是想逗楚楚玩一下。这两人正嬉笑打闹着,船也稳稳当当的靠了岸,老船家送走了她们,吆喝一声又上了路。  静安寺热闹的不像个寺庙,男男女女来往。握折扇的、提竹篮的、还有捏着团扇跟着家中长辈或是旁边有个机灵丫鬟扶着手。楚楚看得眼花缭乱,颇有些羡慕那些女子的曼妙与温婉,于是学着抬头掩面,装作羞怯的模样左右望去。  寺庙后头有孔明灯飞出来,煞是好看,天地间一片暖融融。楚楚与八归随着人流走了进去,只见有一株好大的桂花树,上头系着好多红带,还有几个小铜铃。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八归拉着去里边稀里糊涂拜了一通,还抽了个签。她盯着老半天没看懂,只得先收了起来。  她对外头那棵系红带的桂花树有些念念不忘,于是拉起八归又走了出去。这进来容易走出去难,只有一道偏门供人离开,楚楚在前头被挤得七荤八素,牵着八归的手还被冲开了一次。等楚楚再度反手拉住八归的手闷头往前走的时候,只揪住了一根手指,还觉得她挣扎得厉害。 愈挣扎楚楚便愈揪着她那只手指头不放,好不容易走到了些空旷地方,她实在是忍不住撒开了八归,转过身去骂道:“你干什么呢!” 这一回头不打紧,嘴里还有半句话都还没骂出来。只是眼前哪有八归的身影,只有一男子皱着眉握着自己的手指头匪夷所思的看着楚楚。这人长得是及其好看的,比楚楚高了一个头,面容清秀,眉目生得极好。眼睛格外明亮,好像方才河上飘荡的莲花灯。  楚楚撇嘴眉头一皱,尽力憋着那股子心酸委屈,带着哭腔愣愣问面前男子道:“八归呢……” 李储被问得莫名其妙,先是躲着阿姊应了秦如斯静安寺一游的约,这个中艰难便先不说了。只不过进了里边许了个愿,跟着出来的时候挤攘得很,跟着就被眼前的人拉住了手死命往外拽,挣都挣不脱。完事还要看着这张委委屈屈的脸问他八归呢?  八归是谁他如何晓得,他还想问秦如斯呢!  可眼下人多,惹了姑娘家哭也不大好。李储除去与亲族之外便甚少与女子相处,这会儿是逼着他生出点法子来,可张口也只是干巴巴的说:“你先别急……我友人也不见了,庙会人多难免走散,我陪你在此处等一会儿,总能等到的。” 楚楚人不生地不熟,只是瞧着眼前的人还算面善只能先信着,碍着自己的身份不能透露了也不多说话。可是方才听这人是说什么庙会,她心里又是格外好奇,于是缩头缩脑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小心翼翼问道:“什么是庙会啊?”  “嗯?”李储才发觉她是在问自己,歪着头反问说,“元宵庙会,你不是京州人?” 眼瞧着要露馅,楚楚赶忙故作明了的道:“是元宵庙会呀,我晓得的,就是给忘了……”   李储心下起疑,却也没多说什么。正好这时候看见秦如斯过来了,刚想迎过去就见身边的人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那边有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接住她,想必就是八归了。 看着这主仆俩都是少根脑筋的,未免有些好笑。这么一分神也不怪秦如斯此前折腾他的错了。 恨水 第4章 桃花签 有道是“有缘自会相见”,这句话做不了假。李储原想着就当今日遇见了个奇怪的姑娘,之后便再难见了。正打算与秦如斯一齐回宫,没料到这庙会热闹,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有个海棠红的身影老在他眼前上蹿下跳。  秦如斯眼尖,方才瞧见了那个姑娘是从李储身边窜出来的,还见他们说了几句话来着,于是握着折扇故意张望着说:“当真是只有这样娇俏的女子才衬得起海棠的颜色。”   李储晓得他说的是谁,只是耸了耸肩并不多言。左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回了宫他仍旧是这天下的君主,而再娇俏的女子也只是他茫茫臣民当中一位,这般想李储竟觉有些难以言说的失落,秦如斯还偏偏低声怂恿他道:“这样的女子养在宫里最合适不过了,叫人看着也欢喜,皇上最近不是在选秀么……” “你有本事与阿姊说去!”李储没好气地白了秦如斯一眼,“正好叫她治你怂恿朕出宫之罪,朕最多不过被训斥两句,要能看到你受罚,朕也认了!”   秦如斯一听到长公主就生畏,只能嬉皮笑脸地认了错。李储拂袖正打算离去,忽而听见后边有人急切唤他公子。   他倒是晓得那声音是谁,想着快些走不要与她多做纠缠才是,可脚却不能往前半分,反而转过了身子看那个姑娘像一阵风似的扑到他面前。   楚楚小喘着气,笑得灿烂。李储看她眼睛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了阿姊以前养在东宫的猫,水灵极了。被楚楚这样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然后结结巴巴的问:“姑、姑娘,还有何事?”   秦如斯在旁边低笑两声,他顿时觉着有些难堪。楚楚指了指不远处围着的一群人,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那边对诗词,赢了便有一盏顶漂亮的莲花灯。我、我……”她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说了句,“我一句都对不上”。   李储看了秦如斯一眼,想必他也有些疑惑了。这姑娘看起来是娇生惯养的,旁边还有位丫鬟跟着,衣着不算太差。只是诗书礼乐一窍不通的模样,甚至连今日元宵庙会的事儿也能不记得。   “你想要我帮我去赢那盏莲花灯?”李储收了心神,背过手俯身凑到楚楚面前,这样问道。   楚楚觉着他有些挨得太近了,便低着头后退一步,再闷闷地说:“他们不愿意卖给我,说那样会坏了规矩……”   李储点了点头,想了想也没推辞,长腿一迈衣袖带风往前走去,扔给楚楚一句“走吧”。后边楚楚自然是雀跃着跟上,秦如斯没有之前那股子吊儿郎当劲,跟在后头想着事儿顺带打量起楚楚与八归这两个人起来。  待到了诗会面前登了台,下头瞧见翩翩公子自然是一阵起哄欢呼。再细看那些诗词,大都是些李储念过的诗,便也算不上太难。只是到了最后一句,上阙是“”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他恍惚记得这句诗阿姊念过。那时候阿姊心里有个人却不得相见,所以反反复复的念着这首词。   他皱着眉头想把那点儿头绪给揪出来,眼角余光瞥到楚楚在下边抬头看着他,周围张灯结彩,暖黄的光点绕在楚楚身上,她眼里满是期待。李储忽而就觉着这心里晃晃悠悠,像是被吊在了弯月角上,有些懵懂地念出来:“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底下一片轰动,李储忽而释然地笑了。偏头看过去,那个姑娘小小的身子挤在前边,用力地鼓着掌。眉眼是像是含了漫天星子与云月,周围人声鼎沸,可李储却觉得这热闹人群里就只有楚楚与他二人。   这莲花灯到底是被有缘人拿到了,秦如斯如是说。李储不置可否,只是问楚楚道:“你要现在去放了这莲花灯么?”   楚楚摇了摇头:“我方才许过愿了,还抽了只签呢。”   言罢她便从袖中将之前的签拿出来,递给他们看。李储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接过那只签道:“庙中有人解签,你只需将这拿过去就行,这签是不能带走的。”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竟是桃花签。李储叫秦如斯去将这签还了,扭捏了一下终于问道:“可否多嘴一问,姑娘有婚约了么?”   这话就说到楚楚心上了,本来想着要入宫便不大欢喜,这下愁绪便上了眉头。李储瞧着她似有难言之隐,只能心中暗道一句可惜,便拱手行礼不再追问了。   只见时辰不早,几人也算各有心事,便潦草道别了。   楚楚在驿馆最后三日忽而变得比以往的日子要难熬起来,心里总有只猫抓似的。反反复复折腾着她,总觉得有什么梗在里头,却又说不出个缘由,于是日日夜夜就看着那盏莲花灯出神。反观李储那边,倒是安稳上朝理政,好似元宵一夜只是场梦。要是说他怕长公主责骂他出宫游玩不敢提那日之事便罢了,可他对着秦如斯也不说,这就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厢李淮南也是头次打理后宫事宜,虽诸事顺遂但也有也疲惫。本是可以叫容妃一齐来商讨的,只是请了几次都抱病不出,拖了几日后便没再让人去过颐和宫了。 恨水 第5章 香囊 今日秀女已经有一批入宫了,温燕绥难得肯出来走动。她每个冬天都是熬过来的,即便现下已经入春,正是四月最明媚的时候,她还是裹着披风站在城墙上,看着那些窈窕端庄的女子被教习姑姑带进了宫,春风吹过引起她一阵咳嗽。 桑枝赶忙上去替她顺了顺背,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去罢,这风口站着仔细别吹坏了身子。” 温燕绥摆了摆手,只道无妨。舒了口气才说:“今年宫中可就热闹了。” 旁边桑枝与冬青相视一眼,只说了句是便不作应答了。温燕绥看着那些人影,眼底忽而荡漾出笑意来, 也不需人应答或是听着,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初进宫那年是皇上亲挑的良辰吉日,挂着红绸的马车走得格外稳健。颐和宫里的丹桂可香了,想来那时候我打了桂花给皇上做香囊,也不知皇上还有没有带着。” “娘娘一番情意,皇上自然是带着的。”桑枝一面哄着温燕绥一面朝冬青使了个眼色,冬青会意悄悄退下去了。温燕绥被桑枝哄得开心,自然也乐意回颐和宫去,嘴里还在念着那些陈年旧事,看模样神志是不太清醒。 冬青一路过去的时候倒也是见着了些主子,按照暂拟的位份毕恭毕敬的行礼。那些妃嫔暂且不晓得她是哪个宫里的,只看着她脚步匆匆闲话了几句,冬青也没怎么去听。她们做奴才的,跟了再好的主儿都只能是个奴才。 这会儿她心里有事便没怎么多注意旁边,莽莽撞撞撞到了人。冬青心下一惊,慌忙跪下认罪,旁边谩骂声接踵而至,这嘈嘈杂杂的里边只听有道很是温柔的声音安抚她说:“我无事的,你先忙去,我不打紧的。” 主子都这么说了,旁边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放冬青走了。孟鹭到底是有些疑惑的,刚入宫便被冲撞放谁身上都不高兴,只能微皱眉头也打算进宫,转眼瞧见地上落了只香囊,捡起来只觉熏得脑仁疼,想着应当是方才那位宫女掉的,现下人已经走远了自然也叫不会,只得让身边宫女捡起来收好,看哪一天能不能遇见了给还上。 一路不敢停歇才到了该到的地方,冬青在岁安宫外头喘匀了气,这才低着头去叩了门。里边也不问是谁,只给她开了道缝,冬青一闪身便进去了。前头是长公主身边服侍的碧水引路,等到了里头照旧是跪下行礼,岁安宫坐北朝南,现下阳光充裕,可冬青不觉得有多暖和。坐在前边的人隐在纱幔后头,身形依稀可见,等碧水下去了她才敢抬头说道:“奴婢参见长公主。” 李淮南在里头答应了一声,尔后放了手中的书揉着额角问道:“如何?”“长公主无需担心,容妃照旧不大清醒,太医是尽职诊断,只是娘娘仍有心结。” “她有没有心结我是不大关心。”李淮南端正了身子坐好,再吩咐道,“先皇后虽然刁蛮骄横,到底也是西凤国人。这次南国大统,妃嫔当中有从前西凤的人,容妃既然晓得当年之事你就看着她把嘴闭好了,我不想在宫里听到些流言蜚语,扰乱后宫,但凡叫我听见一句—— 李淮南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只治你们颐和宫的罪。” 冬青心下是不大害怕的,这么多年就没见容妃癔症有过好转,常常不分今朝昨日。再加之她甚少出来走动也不爱见人,之前李淮南请她去办选秀事宜,无非是为了试探下她的近况,瞧见她再三推脱便也安心了。 李淮南挥了挥手示意冬青先下去,她自然也不敢拖延,只是刚退了几步便听到长公主又唤:“既然容妃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你那香囊也不必带着了,马上入夏蛇虫多,免得招来祸端。” 听闻长公主这样吩咐她这才回过神来,只是腰间并没有那个蓝布纹云的香囊了。她心下一惊背后顿时出了大片冷汗,现下也不敢表露,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尔后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这一来二去她在路上也耽搁了不少时间,要是再晚些回宫恐怕容妃又要打骂,自从她得了这病之后下手也没了轻重,想着法子折磨她与桑枝。既然长公主都已经吩咐了香囊不用再戴,便也不用刻意去寻了,于是只能先回了颐和宫。 恨水 第6章 春遇贵人 跟着人走完那些礼制后,楚楚便被安置在了含光宫。即便攰族再如何,只要是公主和亲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她进宫封的虽是贵人,但宫中物件大都是嫔位所用。按照含光宫主位妱嫔所言,她过段时日就能进个位份。 含光宫统共住了三位主子,除去楚楚之外,还有孟鹭,现是个常在。那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令尊曾是南国状元。瞧她也是面目温润,眉眼和善,一双杏眼含了三尺秋水。性子又是个极温柔宽待的,给她一卷书便能看上一天。要说她是个书呆子不解风情,可偏偏夜里一阵春风都能带动许多愁绪,明明是年纪相仿,可楚楚总觉得她像自己的长姊 再说主位,名江寒照。这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给的是嫔位,封号为妱。人说不上刁钻,只是爱闹,尤其喜欢逗八归玩,每每八归都被她折腾得委屈极了,只差没掉眼泪。楚楚瞧她生得好看,名字也好听,怎么就一点规矩都没有呢?按理来说京州女子应当比自己守规矩多了,看到江寒照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要说她也问过江寒照这个事儿,江寒照不屑地冲她瞥了瞥嘴道:“天下女子这么多,凭何就得是一个模样?” 楚楚哑口无言,江寒照有她放肆的资本。她的长姊是南国第一位女官,曾经陪着长公主定江山的那一位。除去这个,江家跟裴家都是南国功臣。以前还有陈家势力不小,能与两家分庭抗礼。后来一个反了,另一个跟着先帝夺位之时被仇家报复,大火里只救出来以个女婴。那个女婴便是先帝带养的云辛公主,名裴棠君。 江家当初与裴家交好,裴棠君大婚之时十里红妆一半是江家送的礼,所以江寒照她放肆些便放肆些,只要不过分坏了规矩就是。 南国无后位,之前教习姑姑说过的晨昏定省也用不着。太后当年跟着先帝一齐去了,太妃也就两位,还归隐佛堂,楚楚最后参见的后宫主位只有长公主一人,还躲在纱幔后头没有叫人看清脸,这后宫未免太寂静了些。 不巧今日又落了一场淋淋漓漓的春雨,楚楚本还在御花园里找凤仙花,等到七月好让孟鹭给她染指甲。等到落雨的时候都来不及回宫了,跟着八归跑了两步寻见一处凉亭,里头有位女子坐在里头饮酒。 那女子面容清冷,不太近人的模样,旁边侍奉的宫女只是站在旁边伺候着。楚楚一时踌躇不敢上前,最后还是那宫女发觉了她们二人,低声在女子旁边说了两句,那女子便看向她们点了点头。 楚楚有些愣神,且不说她未曾看见过这般标致的人,那眉眼之间竟与元宵庙会遇见的公子有几分相似。一想起那日的事儿她免不了觉得有点心酸,往日不可追,她现在是皇上的妃嫔,也不应当对别人还抱有缠绵的心思了。 她收了下心思,领着八归走了过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做。还是旁边的宫女提醒了一声说:“你是哪宫的妃嫔?教习姑姑是没教你说话么?” 碧水这一出声显得有些凶神恶煞,楚楚与八归二人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更不敢说话了。李淮南见状只得摆了摆手,说道:“碧水,你何必这样吓唬她们。” “在宫里总要守点规矩 ……”碧水皱眉说道,继而故作姿态说道,“你见了长公主,还不下跪行礼!” 后边八归吓得瑟瑟缩缩,被楚楚拉着跪下了,接连听见楚楚在前头一串儿的认错道歉。李淮南怕碧水做得太过,只得无奈出声唤了一句:“碧水……” 碧水听得这声唤就自然晓得要收手,于是收声退到了后头。李淮南收了酒杯,端正了一下身子问道:“可是含光宫的?” “是。”楚楚按实答了,只觉得这长公主不仅好看人也聪慧,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那个宫的。她入宫这么久了,出了含光宫哪位该叫姐姐哪位应叫妹妹,她是一个都分不清。饶是江寒照这样不守规矩的人,都不许她老是往外走,不然闯了祸补都补不上。 现下她都不是怕这位长公主,只是怕她身后的碧水,可这会儿心里有话也憋不住,咽了咽口水斗胆问道:“长公主如何得知嫔妾是含光宫的人?” 李淮南闻言忽的笑出了声,尔后说道:“我不仅晓得你是哪个宫,还晓得楚贵人是攰族人。” 楚楚拍手笑道:“正是了,长公主好厉害。” 这李淮南前些年日征战沙场或掌管政事,多数只对她说过英勇有嘉或勤政爱民,从未听过有人这般孩子气地拍手夸她一句厉害。身居高位只有永无止境往上爬,稍一落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楚楚也来了劲儿,自己寻地方坐下,支着脑袋问:“长公主到底是怎样猜出来嫔妾是攰族人的呀?” “我早年征战。”李淮南手里拿着酒杯把玩着,尔后再说,“我见过攰族人,那里的人眼睛都像是琥珀一般干净剔透,跟盛着上好蜂蜜似的。” 楚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是个心思及其浅的人,这会儿敬佩之情都表露于面。李淮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被这么个小族公主给瞧得不好意思了。 再加之楚楚生得讨喜,现下说些孩子气的话也能讨她欢心了,略微交谈几句才发觉这攰族公主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事理,却也不是很愚钝,让人也有愿教导她的心。李淮南今日与她相谈甚欢,直到雨停还陪走了段回含光宫的路。 李淮南由碧水扶着,站在雍长门下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春雷响过两声才略微动了动身形,侧过头去对着碧水低声说道:“回宫。” 碧水是晓得今日长公主心里还算欢喜,与人多说两句也没什么稀奇的,何况那位楚嫔的确有趣。只是总觉着长公主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便斗胆说道:“长公主平日里不太与人亲近,对这位楚嫔倒是露了几次笑脸呢。” 李淮南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眼里晦涩难分,道:“后宫女子一旦背上亲族荣辱,对情爱死了心就没有那样清亮的眼睛了,我许久未见,想多看看。” 这番话听得碧水云里雾里,又闻长公主吩咐说要好好教导下楚嫔规矩,免得皇上去走动时惹了不高兴回来。碧水应答着,回宫里便安排去了,李淮南一人进了里阁,书桌上摊开一则画卷,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敲在窗棂上。 她提笔又描了几下,画中女子身形绰约,螓首蛾眉,独独没有眼睛。 因得这次机缘,楚楚与长公主便多久来往了些。后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消息精通,之前就上赶着去岁安宫请安,只是都被回绝了。此前总是见不着皇上,就连长公主都碰不着面难免有些怨言,这会儿楚楚一与长公主亲近,含光宫附近来往的人都多了些,就想看看这位小族公主用了什么手段,也想着能不能碰上长公主一回,说不准能让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搏来些恩宠。 楚楚被关在含光宫又学了好几天规矩,正是头疼着还被人成天姐姐妹妹的拜访,得亏有江寒照这个爽快的人儿。这一月索性闭了宫门谁也不见,只有楚楚前去岁安宫找长公主谈天才开一会儿。 可是说来也蹊跷,一月过去,皇上照旧没来后宫。 那些莺莺燕燕就晓得巴着长公主也没用了,闹腾劲儿也终于消了下去。 今日算是入了夏,含光宫里有好大一颗香樟树,平日里孟鹭也爱倒腾那些花花草草,蚊虫便有些多。用过晚膳后江寒照还想着出来走动消消食,结果那飞蛾棱子瞧见点宫灯的光就往上扑,点金绯桃纱裙上落着些黑色小虫,赶都赶不及。 江寒照一面用团扇驱赶着一面骂个不停,伺候的宫女拉着她劝她回去,愣是不肯。偏殿住着的孟鹭跟楚楚听见这点儿动静都出来了,江寒照一看见她俩,赶忙喊道:“哎呦孟常在,您可将这些宝贝花草搬远些罢!我新做的衣裳都不想要了。” 被她这么给一叫唤,孟鹭脸上也不好看,吩咐着人赶紧撤了几盆下去,江寒照还指着余下的说:“还有这儿呢,这儿!” “姐姐也莫慌。”孟鹭见她有些急躁,忙走到她身边劝道,“这是夜来香与薄荷,驱蚊最有用了,且先放着罢。” 江寒照拿团扇轻拍了她的头一下,没好气道:“哪有什么最有用,你有瞧见这蚊虫有少一些么?我可跟你说着,这天是愈来愈热了,你可别引了蛇来才是。” 还未等孟鹭说些什么,楚楚在旁边晃悠了几圈,四处打量着也走到江寒照身边,问道:“妱嫔姐姐,这宫里也有蛇么?” “这么大个皇宫,也不见弄个人墙围起来堵住,不让蛇进来啊。”江寒照撇了撇嘴,之前那些要走动的闲散心思都没了,回了楚楚一句之后便让宫女扶着回了里屋。 楚楚只能揉搓着手里的帕子,叫人再去太医院领些药粉来撒上,然后拉着孟鹭的手进了她住的偏殿里。 孟鹭是个喜静的,房中物什放置也不多,自然也没熏香。楚楚一进来便闻到股味儿,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刺激熏得人不舒服。她抬手用帕子掩鼻唤着孟鹭的闺名问道:“明婉,你这宫里也没熏香,这是什么味儿啊?” 孟鹭跟着仔细闻了闻,茫然地摇着头答道没什么呀。楚楚心下疑惑,想来江寒照也是认识些草药的,于是叫八归去将她请过来,二人坐在房中等了片刻就等到了。 江寒照进来也闻见了那股味,叫了几个宫女太监去房中细细搜查了一番,末了还是八归捧了个香囊出来。一凑近楚楚跟江寒照赶忙掩鼻,道:“你这得是什么香囊,带身上怕是要谋财害命。” “我倒是闻惯了……”孟鹭有些羞愧,恍惚想起这香囊好像是自个儿捡来的,现下放置在桌上,倒有些小虫往上飞,忍不住皱眉问道,“莫不是这个香囊引来的蚊虫?” 江寒照打都不想打开这玩意儿,厌恶着说:“肯定是这玩意儿了,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孟鹭细细回想了一下,如实答道:“我进宫那日有个宫女急匆匆地忙事儿,不下心给撞上了,这香囊应当是她的。那日我是叫莹华在原地等了会儿的,却不见人来寻,所以就又给带回来了。” “你还当真是傻得慌,宫女那些物件掉了就掉了,你捡着丢了便是,留着给自个儿招祸端!” 江寒照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赶紧叫人将这东西拿去烧了,尔后再给埋上。然后教导着楚楚跟孟鹭说道:“你们俩一个规矩学了个半吊子就算了,另一个这些礼规应当是条儿顺。结果糊涂的没犯事,这清醒的反倒犯了糊涂。” 孟鹭心下委屈,却也还没细想。只能现行行礼认错,被江寒照一把拦住,没好气的说:“行了行了,我晓得你也是好心。以后万事万物都留个心眼,咱们在同住含光宫,日后还不晓得路要怎么走,到底我们是一起进宫的姐妹,走得近些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这些虚礼别行了,你们在外注意点就是。 ” 底下两人难得瞧见她拿出些主位的模样来,自然是附和着答应了。眼见天色不早,再宽慰了彼此几句就回了各自宫中。夏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偶有流莹忽闪着过去,楚楚扑着玩闹了一会儿,被江寒照拉住,犹豫着说:“楚楚,有件事还是要你去办一下的。” “姐姐但说无妨!”她很是欢快的答应了,一个推脱的词儿都没有。 “这香囊我总觉着有些不太对,孟常在也找不出那宫女是谁,只能先搁置着。”她拉着楚楚走到花藤架下,寻了长凳做了才继续说,“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怕有人别有用心,现下我们也没法子放肆去查,所以我想让你明天去趟岁安宫,跟长公主提上一提。” 要说这亲疏关系,应当是江寒照与长公主更近些,可是她除了楚楚之外便不怎么与人亲近,素日里去拜访也总有话推脱。现下出了事,也只有楚楚能上前去说上两句话,不弄清楚总怕留有后患。 楚楚想了想,觉着这事要办起来也不算太难,于是满口答应着。想着明日就去将这事儿给说了,现下天色不早,江寒照也放她回屋睡去了。 翌日楚楚起得早,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带着八归去了岁安宫。还未到宫门口,远远听见有诵佛经的声音出来,在外头候着的碧水见她没头没脑地闯过来,赶忙拦住了说:“楚贵人这是往哪儿走?里头请了大师与长公主一齐诵经呢。” “碧水姑娘!” 她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碧水赶紧比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喧哗,她这才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今日有事要与长公主说。” 恨水 第7章 落水 “那楚贵人今日来得不是时候。”碧水摆了摆手,告诉她道,“长公主偶尔要诵经,就有几日都不见人,要是这事儿不打紧,楚贵人不妨先告诉碧水,等得空了碧水帮您传一声。” 楚楚本来是打算说的,她自然是信碧水不会乱讲出去,只是想到昨日江寒照对她的叮嘱便不敢多言,只能把话咽下去摆着手说:“不是什么要紧事,既然长公主要忙,我便不叨扰了。” 她难得说话这般客套,碧水见她现在对规矩这些也是有模有样了,也舒心的笑了笑将人送走了。楚楚与八归眼下没法子,只能相伴走远。 这含光宫现下是不大想回,外头天也逐渐热了起来,楚楚尽挑着阴凉地方走,一蹦一跳像只兔子似的。左右这地方没什么人,所以她也自在些,弯弯绕绕走过几堵爬着藤蔓的青墙,顺道折了枝柳条编着玩儿,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云烟湖旁。 这湖修缮得也就一般,自然没有此前在京州看见的江河好看。一想到这些楚楚就失了神,蹲着身子用手弄水玩儿,衣袖打湿了也浑然不知。 八归正在旁想去采莲叶呢,远远瞧见那边走了一行人过来,前边走着的男子面容还没看清,就听见有人喊了句:“前边是何人?” 楚楚算是摸出来一点门窍,但凡敢在宫里这样趾高气扬问何人的,必然是有些身份。她刚打算拉着八归跪下行礼,没想到方才蹲了太久腿脚发麻,起身时又太过仓促,膝盖一折便往湖里倒了去。 这“扑通”一声落水可是实打实的吓着了,要不是因为晓得楚楚会凫水恐怕要吓得叫起来。只是这还没等水底下的楚楚冒头,就见旁边有道玄色身影一下窜进了水里,旁边那个太监慌乱喊着皇上落水了! 八归没被楚楚吓着,被周林生这一句喊给吓着了。原来宫中女子想见却不能见的人,就是方才那个身影。 再说李储,只不过是下朝时因得最近劳累就想着出来走动一下,结果瞧见湖边有个女子,模糊间看着像是元宵庙会的女子。它急于求证,脚步便快了些,谁知周林生这不长脑袋的,瞧见有人在前边就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惊得人落了水。 他又想晓得这人是不是那个及其有去的女子,又担心这人安危,心都要蹦到嗓子眼了。好不容易搂住了那女子的腰肢,又觉她挣扎得厉害,只能强推着往上扯。 楚楚就算再不明事理,也晓得这男女有别,尽管恍惚中看起来这人眼熟得很,岸上又吵吵嚷嚷,她也只能装模作样的动两下。到底还是小命要紧,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先往岸上去。这二人齐心协力倒也省了些力气,八归赶忙上前拉了一把替她拍背,好将水吐出来些,这才放了心。 李储只是随便抹了把脸,实在顾不得那么多,这一心急手上也就没轻没重,转头掰过楚楚的脸,仔细认着。 到底是月老牵着了红线,走也走不丢。就算楚楚现在是万分狼狈,可李储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喜不自胜,赶忙说道:“是你!” 楚楚这心里忽而就跳了起来。元宵庙会的翩翩公子、怀里抱着的那盏莲花灯、云月星子与船家的吆喝通通在她脑子里又鲜活了起来,甚至耳根都有些发烫。这一时间不知该作何举措,只能慌乱地挣脱了李储的手,嘴里结结巴巴到底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干脆提起裙子飞快跑开了。 她这般狼狈,路上的宫女太监都被她惊着了。李储一时也不晓得去追,这心里是实打实的欢喜,周林生从未见过皇上这般欢喜,现下是懂了眼色,讨好着凑过去扶起他,说道:“皇上,这是含光宫的楚贵人呢。” 李储见他笑得有些谄媚,忍不住一掌打在他头上训斥道:“你现在是机灵了,方才一惊一乍做甚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拿你几个脑袋来定罪都不够。” 周林生趁着李储不是真生气连连认罪,其次今晚,恐怕是有人绿头牌要被翻了。 楚楚跑进含光宫的时候,在亭子里听戏的江寒照跟孟鹭都被她吓着了,赶紧让人不要再唱了,急匆匆往偏殿去。楚楚随便换了身衣裳就见这二人进来了,一面让八归给她擦干头发一面招待着,江寒照围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念着:“你这是怎么着了,是云烟湖水里凉快还是咱们含光宫的人伺候你沐浴伺候得不周到啊,你悄悄你,明天肯定又要被教习姑姑骂!” 楚楚现下心里欢喜地很,自然也不去想跟江寒照斗嘴,只是笑嘻嘻的。这可把其余二人给瞧傻了,孟鹭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说道:“跟你说话呢,你也不搭理。今日是怎么了你倒是与我们说说呀!” 见着她高兴傻了,八归只得出来将方才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至于宫外的事儿是一个字都没提。等到八归说完,其余二人也是喜上眉梢,反反复复问着楚楚是不是真见着皇上了。 这事儿哪敢作假?楚楚只晓得点头。江寒照像是自家闺女嫁了个好人家似的,赶忙让小厨房去备些楚楚爱吃的饭菜,又拿了谈好酒,今日倒要好好庆贺一番。这一落水不仅人没事,反倒还因祸得福,可不是件顶好的事儿么? 恨水 第8章 抉择 到底还是孟鹭清醒着,这楚楚还没侍寝便如此张扬,对含光宫上下都不好,于是出言劝诫了几句。江寒照一拍脑袋说是了,都怪自己糊涂之内的云云,于是叫人备上几份糕点,拉着楚楚一齐去听戏。 楚楚自然说好,与江寒照携手出去了。后边孟鹭由莹扶着,咬了咬唇,犹豫片刻叫住前边两人,说道:“妱嫔姐姐,我身子有些不适,便先不去了。” 到底是一宫主位,江寒照还是询问了几句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孟鹭揉着额角,只言有些头痛,还是个老毛病,去太医院抓几味药来煮了便是,江寒照只得叮嘱她几声小心,便拉着楚楚去听戏了。 出了含光宫后孟鹭仍是犹豫着,这步子却不是往太医院去,手里那方秋菊丝帕被捏得发皱。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才被莹华小声提醒着:“小主,颐和宫到了。” 孟鹭抬起头来,面前是深红宫门禁闭,她感觉胸口沉闷得慌,有些喘不过气来。莹华在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小主不用怕,无论小主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奴婢都会陪在小主身边。” 言罢她便拉着孟鹭上去扣门,那声声响动好像都变成了一道惊雷,劈在她心窝里。 不消片刻里头便出来了个宫女,原是容妃的陪嫁宫女子规。她瞧见孟鹭的时候露出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叫她心里怪不舒服,有些想走的意思。 到底子规跟着容妃一路走过来,这刚入宫的新人有些什么心思一摸就透。瞧着孟鹭还心绪不定的模样便出言道:“孟常在来都来了,就进颐和宫来喝杯茶罢。这颐和宫好久没人登门,孟常在可是近年来第一人呢。” 不用她说透孟鹭也明白了,颐和宫有些闲言碎语一直在东西六宫里传,谁见了这宫里的人不是躲着藏着。今日自个儿不论进不进这扇门,她来便是错了,已经全无退路了。 于是她硬着头皮挑了挑眉,对子规说道:“还请带个路。” 前边的人替她大开了门,像是要摆出极其好客之道来。孟鹭暂且也不管这是虎穴还是狼窝,只得进去先闯一闯。 颐和宫只是主子不愿出门,并不是被幽禁着。所以四处打点得还算好,只是院当中有一颗梧桐树,早就枯死了。想来那些话说得也没错,梧桐多种皇后宫殿,颐和宫此前是皇后的住处,自从皇后去了,便换了容妃。而当年的容妃怎么说都还只是个贵嫔,也并不受宠,皇后去时她也在场。只是里头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出来后容妃进了位分住着颐和宫,却也得了癔症。 都说皇上明察秋毫,晓得皇后的事儿与容妃脱不了干系,却也无法定罪。便再未去看过她,也让她待在颐和宫中反省自己的过错。从此这庄肃华贵的颐和宫,再也不是中宫权利,而是一座囚笼。 孟鹭越往里走就被这宫里的熏香熏得脑仁疼,甜腻浓郁至极。她拿帕子掩着口鼻,走到一扇青山云鹤屏风面前,就有些挪不动脚步了。里边的人慵懒起身,子规赶忙进去伺候着,再等她打过一个呵欠,做到了梳妆台前的时候才开口道:“孟常在进来说话,别在外头站着呀。” 孟鹭眼皮子都不敢抬,低着头答应了一声就走了进去。温燕绥拿来一缕头发拨弄着,尔后抬起左手在一排珠翠玉簪上摸过去,最后挑了串红玛瑙手串握着,轻笑道:“你瞧瞧这些东西,都是皇上赏我的。” 孟鹭眼角余光看见妆匣上放着支四凤衔珠鎏金冠。就算再没见过世面,孟鹭也晓得这是皇后才能用的头饰,容妃透过铜镜看见了她闪躲的眼神,挥了挥手示意子规先下去,再吩咐道:“你去给我瞧瞧桑枝与冬青这两个背信弃主儿的贱人回来没有,别露出些声色,就说我还没好。” 子规应了是便匆匆退下去了,还顺带带走了莹华,房中顿时只剩下温燕绥与孟鹭二人。这会儿孟鹭愈加喘不过气来了,她好像窥得了些什么天大的秘密,却又只摸着尾巴,自然不敢声张。 “你真是个闷葫芦,说话都不会,就这样还想去圣前替你父亲谋挑出路?”温燕绥用手支着头,努了努嘴继续说道,“先过来替我梳头,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孟鹭走到这步什么都只能往前,拿起木梳沾了水,细细替她梳理着。她喉咙里有些发干,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到底还是开口说道:“娘娘……” “你什么都不用说,听本宫说便是了。”温燕绥转过身去,孟鹭这才发觉她生了长极眉极柔的脸,看得她呼吸都一滞。她伸出青葱的手指,按在了孟鹭的嘴唇上,轻声说道,“本宫晓得香囊的事儿了,你做得很好。你现在就可以放出消息去,本宫不许他们忘了当年的事儿,本宫记得,他们都都得记得——” 她说话一顿,转过身去看着铜镜当中的自己。明明是盛夏,颐和宫的门窗都死死掩着,一道光进来都算难得,清冷得叫人害怕。温燕绥抬手提了提自己的眼角,这才继续说道:“连带着,本宫病有好转的消息一齐放出去,等到本宫复宠骂你那无用的父亲,管道也能走得顺畅些了。” 孟鹭什么都听得都能受着,只是不允许有人说她父亲一句不好。她晓得自家父亲四书五经什么书都念得通,就是对朝廷政事不大明白,皇上让他去办过几件事都没办成,现下不仅是不得重用还被接连降职,再无当日状元郎的风光模样了。 现在的她不忍也得忍着,尽管容妃在后宫不大受宠,到底位份还是在这儿。前朝父兄得力,想要复宠也不是大难的事情,只要有个机会。 此前被长公主压得紧,现下选秀终于让她有了空子,也有了人来帮衬自个儿。 “有些事儿我还是要跟你说上一句,好让你时时刻刻都警醒着。”温燕绥挑了软红樱桃色口脂抿了一下,道,“本宫后宫失势阻碍不到前朝,但凡事情败露,你的父亲就不仅仅是被降职,可能你一家十四口人,都要陪着本宫一起翻不得身呢。” 她话是很温柔的语气,温鹭听得寒毛倒立,唯唯诺诺应了声是。这一入宫不过是凭着孟家往日风光,实则多苦多难只有她自己晓得。就算再如何,她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帮人做事,替一个做错了事情失宠的妃嫔办事,还要搭上全家的荣辱与性命,她声音都打着颤儿,张嘴问道:“可否让妹妹斗胆问一句,为何将娘娘病好的消息放出去皇上就一定会来见您?” “皇上有件事儿想弄明白,却弄不明白。”到底温燕绥只说了句不明就里的话。 孟鹭想了想,还是咬牙说道:“妹妹先与娘娘说好,无论事成与否,妹妹父亲的仕途……” “本宫都给你办好。” 好似只有得到了这样一句话她才算是安了心,再将今日楚楚落水遇见皇上一事给她说了,尔后听着容妃接下来的吩咐。温燕绥听过后思忖片刻,最后说道:“那你现在就去罢,将消息放得远些,会有人帮你的。” 今日这话好不容易说完了,孟鹭现下可以说是归心似箭,赶忙告退跑了出去。莹华在外头候着,见到她出来便匆匆跟上,出了颐和宫跑了一段路才肯停下来,大喘着气。 莹华在旁边替她顺着气,哄着她说没事了。 孟鹭远远能看见含光宫的飞檐,只觉心里忽而委屈得慌。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伏在莹华肩头擦着眼泪,闷着声儿问道:“莹华,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 “即是入了宫,便难分对错了。”莹华掏出一方干净帕子,弯腰替她擦着脸,尔后说道,“妱嫔与楚贵人,一个晓得你有难却不帮,另一个只是个小族公主能帮上什么?小主选了容妃,不过是为了安身立命与亲族荣辱,没什么错的。” 孟鹭闻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摇着头哭着说道:“我有时候也愿,若是爹爹争点气,我也可以不用入宫,我便可以与……景哥哥……” “这样的话小主不要再说!”莹华赶忙捂住她的嘴,接着劝道,“以前的人以前的事,都是以前的。小主忘了就当没有发生过罢!” 孟鹭自知失言,收拾了一下自个儿便不再说那些浑话了,安安心心办了事才回含光宫去。 容妃换了身云锦织段留仙裙,外头罩着件暗红绣鹤广袖开衫,满头珠翠琳琅作响,直叫人眼都移不开。她现在是欢喜得很,颐和宫的门窗也都大开了,宫人忙碌着准备晚膳,容妃唤过子规,笑都从脸上满溢了出来,双颊一抹绯红,说道:“子规,今日皇上,终于要来见本宫了。这三年的日日夜夜本宫都在等他想他,想他容貌想他曾与本宫说过的每一句话。本宫……到底是等来了皇上。” 恨水 第9章 错失 子规见她过于大喜,太医又说过以温燕绥现下的身子受不起太大刺激,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劝了几句。温燕绥挑了挑眉,舒了口气才说道:“你去将桑枝冬青放出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们现在应当都明白了……不过她们也说不出话,先放出来便是。” 言罢她就回了里屋,子规答应着去放了人。 转眼夜至,更漏的声全敲在了李储眉头,只见得愈皱愈紧,旁边的周林生瞧见人抬了绿头牌上来也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急得额头都冒着汗。 他一路服侍着皇上,自然晓得这么多年以来皇上的脾性。每当他这般犹豫着的时候是不好惹的,能有多远躲多远就是了。 等到香燃了半柱后,周林生终于听到里边说了一句:“去颐和宫!” 外头轿子早就备好了,只等着李储过去。 到底是温燕绥半分都没猜错,一国之君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瞒着,还糊里糊涂好几年。只是自个儿身上既然藏着些东西,就不能一次给说了出来。她跪坐在廊下,嘴角擒着抹笑,静静地等着李储来。 楚楚今夜便有些睡不着了,白日里江寒照与她说了许多,夜里要想见皇上要先等他翻牌子,再有凤鸾春恩车将她带过去。可是她等了许久,晚膳最爱的藕粉丸子也未多吃,就怕撑了肚子不好看,就是没等到凤鸾春恩车来。 外头铃铛没有响,车轱辘也为碾在青石砖路。于是楚楚便想着,皇上会自己过来含光宫呢? 她满怀期待的想着等着了,一盏茶一炷香,再等一更。从今日他跃下湖来搂住自己,又想到为了一盏莲花灯对诗做赋,这人终归是有好好看过自己罢?但凡他看了就能晓得每当自己看向他的时候,眼底是藏都藏不住的爱意。 而这点爱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楚楚自己都不大晓得。许是分开后无尽的思念,也是一见钟情间的懵懂。可现在好不容易能将这点隐晦情意表露,等了许久的人至今未来。 楚楚开始怀疑今日是不是认错了人,可是他那样欢喜的模样,看得自己是万分心动。他不应当不来。 江寒照也在等着,奈何半天没听见声息。她唯一的一点儿女儿娇态,只有在想到他时才会出来,旁人看了估计都要称奇。 然,直至亥时,含光宫还是静悄悄的。 直到江寒照的贴身宫女桃榆回来告诉她,皇上今日去了颐和宫的时候,她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连带着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双兽聚鼎香炉还冒着烟雾,江寒照忽而觉得眼睛酸得厉害,想起幼时还能见上李储几面,现在却连唤声“储哥哥”的机会都没有。 她收了收心绪,正打算叫人散了去歇息的时候瞧见楚楚那边还亮着灯火,不禁叹了口气。尔后唤过来桃榆说道:“咱们去瞧瞧楚贵人。” 桃榆答应了一声,马上过去搀扶着她。外头更深露重,她还给江寒照系了件披风,这才出了门。 恨水 第10章 春宵 楚楚听见有人进来时候心里还是雀跃了下,抬头只见是江寒照,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再察觉夜色已浓,于是强挤出笑来对着江寒照,江寒照人精似的还会不晓得她这些心思,于是摆了摆手,说道:“我晓得你在想些什么,不必为难。” 这话说得楚楚心里那点儿失落顿时翻涌起来,咽下喉咙里那点儿苦涩,问道:“姐姐,皇上不会来了,是么?” 江寒照不置可否,抿了抿嘴,哄她道:“你快歇息罢……” “我还不困。”楚楚不大高兴,便也顾不得那些规矩,出言打断了江寒照。桌上的烛火晃了晃,八归本在一旁昏昏欲睡都被晃醒了,茫然地看着屋里这些人,尔后听见楚楚说道,“姐姐,我总是不大明白。” “不明白什么?” 她拉过八归的手,略带些哭腔道:“我与八归从草原而来,起先他们叫我学好规矩,我便学着;我不识南国字不读诗书,长公主就叫人看着我练。我想着这样便能得皇上多看一眼,可到底是奢求……我在这偌大后宫占了几许,我好想回哥哥身边……” 八归一见楚楚哭就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江寒照心底叹了口气,不管是多纯真烂漫的人,只要有了牵挂就会被绊住,泪总多过笑。她伸手拿过八归的帕子,凑过去替楚楚擦了擦脸,有些心疼说道:“进了宫就是大姑娘了,万事万物得要自己上点心,亲族荣辱背在身上便由不得自己。日子固然难过,你要晓得让自己好过。” 楚楚听她说,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江寒照见她还是哭,也只能安慰了几句,现下宫中后位悬空,谁不是铆足了劲往上爬?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李储到颐和宫的时候,总觉得心里乱的很。温燕绥与他相对而坐,目含秋波。李储看着她的时候,脑子里总是那双猫一样的琥珀双瞳,好不容易按下心里那股子烦躁,问:“容妃的病当真好些了?” 温燕绥听他这么问只是轻笑一声,温声细语道:“是好多了。” 如此一来李储便不晓得要说什么,当年之事还是愧对了她,其余的也不想多问。只是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好些了便行,就想往外走。 温燕绥见状,心下一急,只能赶紧出声道:“对于当年的事儿,臣妾也想起来了不少呢!” 李储闻言脚步一顿,微微侧头用眼角看向她。在暖黄灯火下的那个人眼神清明,实在不像个患了癔症的人,于是他耐住性子,说:“想起来就想起来罢,容妃切勿被当年的事儿再坏了心智。” “皇上不明白?”温燕绥上前一步,又步步紧逼,“嫔妾清白之身被困颐和宫三年,皇上还不明白?” 李储转过身去,皱着眉头说道:“没有人困住你,是你自己不愿出去。” “要真是这般便好了。” 温燕绥只是不冷不热的接了这一句话,复而坐下,细细嗅了熏香的味道,接着说:“该明白的嫔妾都明白了,不该明白的嫔妾就当不明白。皇后宫中的毒蛇是谁放的,皇上就不想知道?” “朕早就知道了。”李储冷笑一声,有些嘲讽的摇了摇头,问,“你今日就是想与朕说这事儿?” 温燕绥心下一惊,眼睛陡然睁大,有些不可置信看着李储,心里还没有个下文。 当年她与皇后同住颐和宫,一日闲话夜半才回了自己房中。明明只是初春,宫中怎会有蛇?所有人都说她是妒忌皇后之才出此下策,只有她自己晓得颐和宫后门拿竹篓的人分明是岁安宫的,可是没有人信。就算是千百双眼睛都看见了,长公主说是她那就只能是她。 她没有说话,不想承认也不想辩驳。温燕绥始终晓得自己有错,当年她怕冷房中炭火便比正宫还燃得多些,那蛇寻了暖处先来了她房中,要不是子规来得及时她吓都要吓掉半条命去。可是这颐和宫主位,嚣张跋扈,明里暗里没少给自己使过绊子,那日要不是她辱骂温家在先……又连带着当今皇上都胡乱指责,她未必会叫子规将那些蛇悄悄放入皇宫房中…… 她以为会有人守在外边,她尖叫第一声便有人去救她,她只是想吓吓皇后罢了。可是她没发觉,那晚的颐和宫极其冷清。 皇后去了,一半是长公主,一半是她。 温燕绥认自己的罪,担自己的错,与她无关的事凭何要背? 她骤然从往事中缓过劲来,看着面前男人。眉眼轮廓都在心上记得一清二楚,当年她只信这一人,如今还只信这一人。 于是她开口道:“皇上,您还记得嫔妾进宫那日吗?” 李储恍惚想起那个唱着曲儿极其好看的女子,在一地落叶上欢快旋着身子。看向他的时候,他头一次晓得什么叫柔情似水。 “记得。” 温燕绥三年里好像只得这两个字便欢喜了,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眼里落下好大一滴泪来,又说:“嫔妾怕皇上会忘,现下嫔妾的病已经大好了,就不去计较以往的事儿。皇上以后常来颐和宫看看嫔妾好不好?不要忘了那些好岁月。” 李储心中有些不忍,只能点了点头。温燕绥软着身子贴上去,这臂膀她想念了很久。只有复宠她才不会被家族抛弃,不会日复一日的见不到这个人。也只有复宠,她才可以慢慢将岁安宫那位虚假的外皮扒下来,她始终相信皇上与自己同样无辜,同样被蒙蔽了双眼。 翌日李储从颐和宫出来,赏赐便跟着进去了。这后宫到底是热闹了起来,作壁上观的各位也开始往颐和宫走动。楚楚有时候能听见颐和宫的欢声笑语,还有那些丝竹之声。 她愁绪渐多,压上了眉头。八归拿草编蚂蚱哄她也没用,只能托着脸陪她在云烟湖边发呆,嘴里嘟囔着:“宫里一点也不好玩,公主,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楚楚摇了摇头,道:“说了很多次,你要叫我小主。” “那便小主。”八归毫不介意的说,“我想回去了,回含光宫都行。你都在这儿等了三日,有见皇上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