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1章 江山永寂谁与同1 雾,数不清的雾,伸手不见五指,苍茫而沉重。带着湿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涌入鼻喉,冲入五脏,肆无忌惮,让人绝望! 而她,一步一步行走在这样灰冷的雾中,再找不到方向,每一步都如沉溺在死亡之中,心生惶恐,却仿佛隐约期盼着自己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便再不用醒来……她这么想的时候,嘴角微微的上扬,该是一个让人动容的苦涩笑意,却在这个时候,她又看见了那个人,他就站在那丛雾中,背影从来孤峭,此刻旋衣侧身在那处风的山巅,深重而温和的眼睛本是熟悉,目光深远落在她身上,含着的是过往的笑意—— 她站在他这样的目光中,觉出缓缓流到唇上的咸涩意味,面对着他,终于默默流出平生最后一滴可能的眼泪,自知,也再不可能去恨他。 那样长久的站姿,原以为终可以穿越一切曾横亘在当中的时光岁月,她看着他迎她走上一步,双唇翕合,依稀仍能分辨出他清晰吐出的还是那个蚀骨刻下周身的名字,心中往常一阵揪痛……雾,无穷无尽的雾终于于眼际消散开去,她颊边的泪也终于干去。 九嵕山,高处,风卷云消,随着那梦境,随着那人。……她的脚下,依旧是千年古木悬空而筑的栈道。栈道——送他离开的路,从今往后,这世间再不配拥有那样一个绝一无二的英武男人,再不配了……脚下临空的悬木吱呀唱出最后的崩解支离,而她武元华却还活着。 女子的眼神成孤绝,落在了再不可看见的九重之外——是……那样一颗开天辟地的帝王之心,那样一番与日争辉的治世华章谱下,然到了最后一刻,仍是不愿腾挪出一道缝隙来容的下她哪怕一滴感情! 多么骄傲而任性的一个男人啊!——从唇角晕染开来的凄楚缠绵,被山风一丝丝剥去,终连冷漠都不肯留下半分,她缓缓从沉重的孝衣中摊出手掌,那山风便从她指间穿透而去,连带着穿透了她从今留存在这个世间的这具躯壳…… 杜小东移步到这处山巅的时候,灰色的袍袖连带着白色的麻布孝衣被风吹的仿佛倾刻要从这处被带离往更未知的底渊,然他静静的不离左右,望着这样一个女子的目光,同情,怜悯,却又说不清的带着自嘲。 是,自嘲之意。 便因他一个阉人,心上莫不是也有一份本不该有的感情,藏匿了那么经年,连他都恍惚忘了曾是怎样的开始,曾是怎样的那些人,而他,曾处在他们当中。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女子还要羁留在这个再无留恋可言的世间,而他,却终于可以解脱了。 只是这样一念,吸进肺腑的空气如此寒冷,他的心却热腾腾的,就像新郎在等待着大红花娇即将将新娘送进樟叶遮蔽下的家门的那种喜悦,脸上徘徊着魅异的绯红,又像是长久孤独醉酒的人。 秋雁回空,啾啾婉转而鸣,却终是行的远了,成了一道遥遥天之痕。 便譬如到了最后,任何一个人都再顾及不得另一个人。 曾然,他的姐姐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不曾错。 武曌的眼神渐渐清晰,恢复到往日的秋水无波时,杜小东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她面前打揖:“武姑娘,皇上让您去前个呢!” 他称她为武姑娘,或因他知道她和新皇之间那层微妙忤逆的关系,而更或因为,他仍愿意替那个已然离开的女子依旧去宠溺这个孩子。是,即便二十年之后,那女子的身形早已离的太远,她的魂魄也该早已化成慕士塔格峰顶上那洁净,纯白而冰冷的的雪粒,随风齑粉散去,不留存一分哪怕让人来眷恋! 即便是那样一个她曾用一生来许下誓约的男子都不能。 杜小东的思绪泛着苦涩,一波波的浸染向脑海之外……但他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却始终维持着那样温暖如醉酒而诡异的笑容。 “皇上?”小字媚娘的女子失神问出,眼中乍起的迷惘流淌向这个李世民身边的内侍。依稀她果真是进入了一场漫长异常的梦,梦醒的时候,长安月下,檐心如勾,他还会叫这个杜小东的故人来传她,不为别的,只为了曾经那一段赎的往日记忆! “姑娘糊涂了,新皇昨儿个才登基的!”内侍总管杜小东惶恐着,压下嗓音提醒道。 武媚娘眼中奇怪一愣,细细思量着这番话,忽然头也不回的朝山上走去。——唇角便是一抹绯色冷笑。是了,她怎生忘了,九皇子李治不就是在他的灵前即的位,她亲眼看着另一个男人登上了原本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坐的至尊宝御,驾驭了那帮本该只听命于他的朝臣…… 是,只有一天,这大唐的天下,就再不是从前的天下! 她怎么就忘了呢!当一轮金阳徐徐坠落的时候,自然会有另一轮太阳顶替而上,诚然,那确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另一个人了! 九嵕山,九道山梁拱肩而立,前迎着渭水,后连着八百里绵延不绝的秦岭。 十六个身强体壮被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正肩扛着巨大的棺椁缓步向着山巅行去——他们和其他任何一个世人相比,都有着最坚实的臂膀,最稳健的步履,他们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带着全部敬仰,对棺椁中人的尊敬……他们丝毫不敢大意,哪怕是微小的凝滞都深怕叨扰到棺中人从此的安宁。 而那个人,原本也是一个可以让整个大唐的子民匍匐而赞的人。 李治披着麻衣,就跟在这十六个人的身后。他的眼中依然悲痛,他的眼神瘦弱而不安,更有对脚下将来之路的惶恐,但他是李家的皇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仪依旧是让他在这一片人群中看起来永远的高高在上。 上山的路那么长,他们走的那般缓慢,仿佛想借此来多挽留片刻那个已然离开的人——但路总有尽头,他们业已行到地宫的入口,黝深的墓门,仿佛一张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黑暗的兽口,即将吞噬那个人的身体,也将带走他在这世上残留的全部感情。 武媚娘登上山巅的时候,刚好看到李绩将手中的一炷香高举过头,俯身向着棺椁长跪而去,久久不起,老迈的脸上因为悲痛而突显抽搐。李治将目光缓慢的从李绩身上移向她的时候,她看到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初生婴儿般的无助和不安……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2章 江山永寂谁与同2 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驾崩。八月,葬于昭陵。 九峻山顶峰忽起的一阵风,异乎寻常的寒冽。 长明灯的烛火在残风中摇曳,她披着白袍缓缓的从帐后走出,望着龙榻上他。 他的眼神虽已迷离,但黑瞳依然清澈如镜:“陛下!”她轻轻呼唤他,后来将他略显粗涩却温暖的手掌拊在自己的娇嫩的脸颊上,怕他手心的温度忽然逝去。 他看清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泪痕。“元华,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他对着她笑:“但是你要知道,你所要的,朕已经给了她,就再也不可能给别人了,她一生不负朕,朕又怎肯输于她!” 那样一双子夜玄瞳,有着不甘,却有更多笑意此刻流经而出,疑似她以为终究看错了自己的一双眼。 然,粒粒分明。 这个男人是至死,仍不肯施舍一分给她! “元华自然知道——所以陛下尽管掌控着这整个大唐江山,却放任她的离开,您自有您的骄傲,然,不过更不愿拂她最后一点心意罢了!”武元华凄凉的笑意在昏黄的烛光中黯淡:“可大唐的皇帝陛下怕最终还是后悔了,因为即便她真的走了,你也希望她是在你的怀中离开,她最终见到的那个人也只会是你!” “为何会有那样的恨?——只因为对她,陛下你是始终贪恋的!你也是到了后来才想的明白,是不是?只可惜,却再没有一个挽回的机会,是不是!”她哑声笑着,空洞的声音在偌大的含风殿中四处跌落,被岁月沉淀的记忆突兀的被挖掘,重新刺痛他的眉目。 她依旧是当年那个口无遮拦的五岁丫头,即便他已经可以驾驭她的生死,他在她面前也依旧是欠下幸福的男子!而他却不知道,有些事,岁月弥陈,记忆越深,痛沉入泥淖却永不得死亡。 她伸手,去抚摸他鬓边的发,疼痛的脸像一朵被切割过的牡丹。 因是牡丹。 于是,他放任她的恣意妄为,是他仅余的补偿和不忍。 梆声从遥远处传来,他掌心上的温度在她的手中一点点冰冷流失,轻轻一松,最后决绝错身离去。西风灌进这个瞬间冰冷的大殿,那般地冷。而窗外,风雨正盛,天地飘摇…… 杜小东已走到殿门边,带着颤栗的哭音向跪候在殿外的人大声宣诏。 “陛下驾崩了!” 透过后来正微微敞开去的殿门,昏暗的尘光中,她将他眉心一缕发丝认真拢至耳根:“陛下说佛陀的慈悲终能安定我的这颗心,可是陛下知不知道,我这一生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她淡淡的,柔声对已然离开的人说道。 “我跟你一样,我不信神佛,信得,只是我武元华自己罢了!”她的双手抚触过这个男子已然闭阖的眼睫。 面前的这个世界,从此将跌入黑暗,流失在他那一双始终漆黑的墨瞳中吧?——而这世间,只因为少了这样一双墨瞳,便从此少了最后唯一能束缚住她武元华的那柄刃。 “袁天罡真的在一个时辰前羽化仙去了!”新皇帝走近她时,微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因为恐惧不安而引起的嘶哑,他的眼神喏喏,仿佛溺水而亡般望住她。 她却仍在看着那些在灵前和他做最后道别的人,看着他们脸上全部的诚惶诚恐,怯怯诺诺,她忽然有想放声大笑的想法,但她只是更紧的用一截红甲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那是你父王的遗命!”她冷漠回道,没有分出一丝目光去看面前这个孱弱的他的儿子。 李治一怔,眼神中又漫进许多悲伤和彷徨。 有钟声突兀的响起,击破这天宇间荒凉的让人窒息的平静,所有的人,已在山巅的,依旧踯躅在那条山间栈道上的人,他们都停下了脚步,肃穆而立,凝神屏息,望向这边。 “时辰已到,恭送太上皇先去” ,杜小东站在棺椁边,扯出最后的声音大声道。满山遍野的人,一时呼啦啦的跪下,无数颗黑压压的头颅,肃穆的齐齐磕入土中。 围绕着棺椁最后恭别的文武百官都已默默的让出一条道来,杜小东手持青灯引路,沉重的棺椁又被抬在那十六个人的肩膀上,他们一步一步紧紧的跟在杜小东的后面。 “这最后一程,朕准你送父王!”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忽然对她说出道。 四周立刻便投来众多质疑的目光,她区区一个先帝的才人,本没有资格送帝王最后一程。 李绩跪在地上,阖上双目,仿佛一切已与他无关,长孙无忌眉间一皱,却终于没有说话。这是李唐的第三任皇帝,他的亲外孙下的第一道旨意,他纵然决出不妥却也不愿去拂逆。 那叫武元华的女子的目光于是凉凉的扫过这些他的托孤大臣,蓦地冷冷一笑,扬起美丽的头颅,从地上站起,一步步的往前走去…… ——面前跪着的人避恐纷纷的为她退让出一条路。 她走进墓门,就走在李治的身后。 墓道阴冷灰暗,所有的喧嚣纷杂瞬时隔绝在了墓门之外,越往前走,眼前的光线越来越黯淡,直到失去视觉。 唯有脚步声,一记,一记,敲入岁月最后的印记。 她就这样忽然哭出。有泪,无声跌落,滑过昏暗中她的脸,落进她脚下苍白色的石级中,一级,又一级。 ——因为她知道,这一路,终究是走到了头。而那个人,将静静的躺在这里,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永远的最后遗弃了她,和,那个五岁的武元华!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3章 千年哀默何曾休 八月未央,酷热依旧灼烫如瓢泼向人间的滚油。陕西礼泉县一向寂静的公路上却忽然扬起一条绵长的灰线,这灰线在成片茂盛的苹果林,柿子树之间穿梭逶迤蛇形,如灰色的小甲虫。 滚滚烟尘弥漫,车轱辘飞速碾转过那一个个曾在历史上熠熠而光,然,此刻却只被厚仄的黄土尽数掩埋深藏的地方,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心情在唐天的心头涌动,又有点驰骋天下的江湖快意,又有种一时难以说出口的晦暗心情。 寒风萧瑟的雁门关如今只剩下残破的四壁城垣,秦岭千万年间清嶂如昔,关中平原上的渭水,泾河却几欲断流,曾经煌煌盛世的关中大地,何时只落下满目残破凋敝! 那曾经谁人创下的大唐盛世,那几千年间讴歌不断,回忆不绝的旷世繁华——谁的白马啸动西风,谁的喑哑破空而来…… 是否至有一刻彷徨,终于扼腕? 千年的秦川土尘中,行至一个三岔路口,车子被稳稳的停了下来,唐天从车后镜中看向那个揉着迷瞳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女子,此刻诧异瞪大了眸子愣愣看向他:“到了?这么快——”待用手一推车门,车门丝毫未动。 “还没……只是想再问问你,果真要去石鼓村看那孩子?”唐天的黑瞳一灼,此刻自驾驶座上侧过半边身子,柔和问道。 这女子昨晚一夜没睡整理资料,如今又在车子上颠簸了一天,自然没有休息好——而若能说服她放弃去石鼓村,那么,他们或可以在日暮之前到达昭陵。 柳诺闻言,神色不觉更愣了愣,此刻探出头到车窗外,怔怔望着黄尘中路边三叉口孤孑而立的那块清漆剥落的路标——昭陵在西边,石鼓村在东边的泾水旁,走的是截然不同的相反方向。如果去石鼓村,势必要到星夜才能赶到昭陵,荒郊原野中的路本不好走,若是迷失了,他们与昭陵的相见将再度被推迟。 一念涌动,那方才混沌睡意中的哀默不知为何得以重生,一丝丝的弥漫开来,竟至心中隐隐莫名的挫痛,她惶然缩回身子,瞥向驾驶座上的唐天,眼神中有一种痛楚尚不及掩饰。——这世上何以会有那么多的事情不得两全,只能择一而弃。 ——及至眼前,那样的抉择,仿佛不是第一次,有着根深蒂固的记忆。 夕阳薄暮,晚霞如烂醉的织锦奢华的铺垫整个西边天空,那里华光四射,流光溢彩,那个千古一帝就在那里沉睡千年。 她为他而来,心意如此之坚。 但她更有直觉,若不去看那个孩子,她的余生都不可能会得心安。而甚或,那并不是心安所能道的清的另一种情愫。 ——那个误入昭陵并且据说被吓傻了的孩子! 难道是曾如人言,那个帝王惩罚了擅入帝寝的无知人类,千年后,那个男人依旧保有着他的威严,不许凡世之人的一指亵渎! 唐天看向柳诺,女子思索的时候眉尖总会隐隐一蹙而过,似乎经久被一些东西纠缠,让他忍不住探指想抹开她眉心的愁绪,而那种姿势,他似乎也是熟悉,熟悉到连抬手的念头都忽然被硬生生的压下,因为陡然知晓这一举动的无果。 “必定是在前生的哪一世,我曾经欠下过你的!”夕阳之下,男子俊逸的唇边后来划出一道无可奈何的笑容,车子发动,往前疾速滑出,“坐稳了,我想我们得加紧赶路了!” 他,愿意成全她的心意。 而西边的天幕中,大滩的流云正随风急剧涌动着!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4章 死生到此不回头 壁上的鲸鱼灯彻夜不息,却扫不淡玄宫中晦暗的压抑。太宗皇帝的榇宫已安置于宝位上,在嗤嗤燃烧的烛火中泛着冰冷的灰色光泽。 红尘中的最后一段喧嚣后,该离开的人都已离开,杜小东静静的守在墓道处,面容从来安详而平静。 李治退出这间墓室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墓室里的武元华。 他不知道这个女子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又或者,这女子或许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出来:“媚娘……”他轻轻的唤她,没有回应——他于是再度感觉到心底涌起的那种无穷无尽的绝望蔓延着要迫出自身胸臆,疾疾几步出了父亲的墓室。 背对着杜小东站着,却发现呼吸依旧痛苦,再细细寻味,才发现这种窒息的来源处,从来无可躲避,因为所有的一从开始,就是一段罪孽。 “武姑娘,太上皇已经走远了,让他安心去吧!”杜小东这时才抬起头,看了新皇帝一眼,然后对玄宫中剩下的最后那一个人轻轻说出。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真的怕惊了这墓穴中的主人,武媚娘却蓦地回了头,脸色苍白,眼神却倔强,有迫人心力如悬于一发的千钧:“你真的相信袁天罡的话?” “姑娘难道不信?”杜小东却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反问道。 他也从不会去怀疑这个问题,因为他相信那个男人如今虽已离开,但他的一切决定都是真实的,而事实上这个已故的帝王也从未让自己失望过,那么六儿姐姐,我一定也是能等得到你了! 内侍淡淡的笑着,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就像水面的月光一样,此去经年,她的那双眸,依旧散发着从水潭深处射出的淡淡清辉。……那女子从齐腰的芒草丛中一路穿行而来,衣衫在风中张扬,仿佛随时都会飘向天空,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沁出,就着太阳的光泽,散着彩虹的光芒,如雨纷纷而下。 “东儿,姐姐要走了!”她替他挑开眼前的一缕发,捋至鬓边,就像对着旧时的孩童:“你若恨姐姐,姐姐不怪你!” 他知道他恨不恨,她都会走。……他最后一次努力望向夕阳下再没有归途的人,忽然哭了,就如当初被另一个清冷的男子抛弃了一般,如今,她终于也要遗弃了他! 她说,东儿,我们不得不走我们各自的路,姐姐再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了! 她终于将他托付给了太极殿中的那个男人……杜小东怔怔的想着,或许相隔的时日太过久远,他忽然发现他此刻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想念着那个女人,因为悸动,听到心欲跳出胸腔,“砰砰”的似欲震碎整个地宫。 那样一种欣然,纵是焚身堕骨又有何妨!内侍这样想着,忽然突兀欢喜笑出。 “我知道你信!”武元华这刻打量着眼前内侍脸上的神色,心底不妨淌过最后一丝冰冷的酸涩:“我知道你和他都相信,她必然会回来!”玉手抚上石棺,感受着指尖上出其不意传来的一种痛楚,手一松,掌心的绢帕已无声无息的跌落。 深红色的血,几滴,便落在石棺的盖上,触目惊心,慢慢的渗透入石体,抚之不去。就如她知,此后永生,这长眠的人之于她,在她的心上,亦是如此,痛作印记,却不可拂去。 那样一种使然,纵是脱胎换骨也是枉然!她这样想着,余生试问如何真心欢喜笑出? “我该走了!”她轻声的,是一反往日桀骜的温顺,也只得余生最后一次。 李治至始至终没有回头再看她,直到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才开始迈动脚步,脚步虚浮,却努力的不回头,坚定不移的离开。他没有回头,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武媚娘低头刹那,留在梓宫上的那一吻,深深的一吻,如吻上故人的唇! 死亡之吻。 两百米长的墓道,五道厚重如墙的石门,依次缓缓落下,在她的身后发出巨大的颤栗,压起弥漫的尘。她看到杜小东站在最后一道墓门的后面,他没有出来。 她也没有喊他,只是看着内侍的脸——内侍的脸慢慢的消失在石门后面,烛火一阵跳跃,燃起青白的烟色,巨大的黑暗在墓室中蚕食而来。 她知道那是杜小东的抉择。 自来石已经揿下,永久的封闭了地宫,他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姐姐的归来。她看到他最后的表情,嘴角噙着笑意,喜悦,仿佛新郎在等待着自己新娘的到来,虽然明知他的姐姐从始至终直到以后的无穷无尽的岁月,都不会归属于他。 “真的会有那一日么?”她听到灰色的空气中,从自己唇中发出的声音。她忽然头也不回的离开,直走的飞快,仿佛后面随即有一个生魂会留住她的脚根。 依旧是那条路,路的尽头,新的大唐权力至高继承之人正等着她。——她走前几步,低头缓缓跪下,淡淡道:“叩见陛下!” 李治双手将这个女人扶起时,他的手心仍全是冰凉的冷汗,语声淡淡中仍带着隐抑的痛:“媚娘,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生分了。” 她于是静静的站在李治的身边。 山风猎猎扯着她鬓边苍白的挽花,无数从云髻中垂散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庞。 远远望去,她的脸似被一次次无情的撕裂。 ……从九嵕山的山巅望着那遥远处的帝都长安,四处何时弥漫而起的灰色烟雾托不住眼前空气的沉重,雾水渐凝聚在她发梢,慢慢的滴落,落在眉尖,渗落在眼角,那样滑过她整张原本正娇艳如花着的脸颊……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5章 曾向前生问今生1 一棵大榕树,枝叶漫天,遮蔽了大半个石鼓村,在这个如今缺水的黄土原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根茎需扎根到何其远的深处,才得以延续一个本不该的存在,经历千年,悲凉的望尽了这一片灰莽土地上曾发生的沧桑。 一群人正围在这榕树下,听一个中年的男子操琴。——琴是自制的土琴,三根弦起起伏伏间,便拨弹出谁都叫不出名的调调来…… 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层难过的意思,这个窒闷的午后,这无可奈何的心情,很多人的眼中突然就涌出了泪意!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他们拥有和任何一个最平凡的世人一般朴实质地的情怀,他们对脚下这片养育着他们的大地有着何其说不清道不明的两衷情怀! “杜先生,这大热天的够苦的了,不如换个调子!”围观中后来就有人远远的喊出话来。 那弹琴的中年男子仿佛是听见了,仰头,望向秦中大地上的天空。暮色已近,天光熹微散去,西边淡淡炫出整片紫色灰暗的彩霞。 石鼓村的村人是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个突然到访此处的中年男子竟然是一个瞎子。——那双泉水一样清朗的眼睛,虽然散发着和润的光泽,但那里收入的却永远都只能是一片黑暗。 男子雪白的衣襟在黄尘漫漫中扬起,随风而来的黄尘却避他而过,独自招摇向他身后的天阙……那个叫东儿的孩子就在这一片风沙中从榕树底下走来——十三四岁的孩子衣衫褴褛,靠在树根上,口水顺着嘴里的一截麦秸滴到衣襟上,也似浑然不觉,依然叭滋叭滋的起劲允吸有声。 这样的一个傻儿,既是惹人怜,自然也是惹人恨。 “啪”,一个鞋底子后来破空飞来砸在他眼角上,孩子丢了草根,抱着头呜呜幽咽着躲到一个角落去了。 三弦琴的琴声骤停。 那叫杜先生的中年男人下一刻徐徐抬起一双瞎眸,目光竟没有一丝偏差的落在那个叫东儿的傻儿身上,缓缓开口道:“东儿,你可还曾认识先生么?” 这中年男子后来在孩子的身边缓缓蹲下,伸出洁白的手,上前握住了那只肮脏的小手…… 榕树根下的痴儿不觉仰头,呆呆看了这男子好久,或许有生记忆中从无有人这样温和的对他说过话,或者即便有,那记忆也太过遥远,傻孩子猫着身从角落边一点点挪到这杜先生的身边,眨着眼睛,仰头,依旧看他。 明水般的瞳仁,有这样明瞳的孩子,又岂会是个傻儿! 而这样的一个傻儿,又怎会一个人无辜跑到数十里之外的九嵕山,又如何会掉进一个从来也没有别人寻见过的洞窟,而那洞窟,偏偏又是那个帝王永生长眠的一处地方! 盲眼的杜先生眸子中便有智慧流淌而过,痛苦,挣扎,深深的叹出一口气后,他伸出那只弹琴的手,轻轻抚上孩子那一头脏乱不堪的发:“东儿,你那时,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那样一声沉重而无可奈何的悯叹——四周出奇的平静,西边紫灰的云陲翻涌,流淌, 石鼓村的村民默默的望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许久后,三弦琴的琴声再度响起,中年男子于榕树下再度盘膝而坐,十指拨弹,那叫东儿的傻儿就蹲在他的身边……琴声悠悠,数千年的光阴就如此缓缓流淌眼前而过,如一段长久被湮没的记忆,一次次的冲击着这树下相围而坐的这些人。 在重转到这人世之前,曾经我们在那遥远的前世留下怎样的羁绊,我们的内心是否至今仍在忐忑不安,上下求索? ——我们仍将苦苦冥思思而不得的一些东西,那些我们至死都不肯放弃过的一些东西! 有山雨欲来的苦楚,琴弦单挑,掷地乱人心扉,似立时有千百种苦恨纠缠不清,飞沙再起时,抚琴人的眼中蓦地现出悲绝,琴弦“铿”的一声嘣断,中年男子立身而起,一向温润的眼中猛然迸出裂碎清光! 村头的人尚自沉淀在不安的琴音中,此刻他们将目光投向那个盲眼的抚琴人,却随即又将目光移向更远处——风沙中,一辆黑色的吉普正缓缓的驶近村落…… 自从昭陵出事后,这个地处西陲,经久被干涸和穷困折磨日益的地方渐渐变的热闹,但这一切和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他们又有何关系呢?……所以,他们虽然是瞪大眼睛看着车上正走下来的那位样貌英挺的年轻人,他们的身子却连一动都没有动,仿佛是正在看着一场与他们并无关系的剧。 而远远的,那年轻人望着这边这群相围而坐的人,待看清楚村头老石碑上刻的字后,对车里的人点点头,后车厢的门被打开,一个女孩随继也从车里跳了出来,抬手捋了捋遮住目光的额前长发,有些腼腆的朝着他们笑了笑…… 石鼓村村头的人们的目光并没有移开过。——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比这两个年轻人更好看的人了,好像从年画上走出来似的,比年画上的都好看。 这群长久被贫穷苦难风蚀的农民的眼中终于开始泛出一些暖色。“要是我家女伢子能长这么水灵,烧八辈子高香都中啊!”有人不无感慨,开口道。 “你家丫头要生这么水嫩,那恐怕就不是你生的喽!”有人便接了他的话茬头。 众人轰的一声笑出声来,却并无多少恶意。 他们正在笑的时候,那一对年轻人也已走近到他们身旁,他们抬头的时候就懵住了。—— 男子剑眉郎目,薄唇,高挺的鼻梁。英俊的男人在这世间很多,但没有人会有他那样的一双瞳子,当他的目光居高落下的时候,榕树底下所有的人都不觉开始仰目去注视他,包括那个盲眼的琴师和那个傻儿。 他们仿佛是一霎那被他瞳内某些东西给震慑住了,莫名的。 那男子就这样站在石鼓村村民的面前,往常一言不发。长久的静默,他身边娇俏的身影不得已这刻抬头看他一眼,情知一切起因,无奈苦笑摇了摇头,独自走前一步。 年轻女子的眼神清澈,仿佛倒影着繁星的湖水,极美,她淡淡响起的声音就如这湖面上的雾:“这位大哥,这儿可有一位叫东儿的孩子吗?” 被问话壮汉的脸蓦地涨红了——如骤然间喝了一斤的烧刀子。周围的笑声哄一下随即响起,壮汉瞪起铜铃大的眼睛恨恨无奈扫了这群同乡一眼,把手猛力往背后一指,东儿像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样,正从盲眼琴师的胳膊下探出一双乌黑的眼珠来。 当这女子看向东儿的时候,她自然便也看到了那个盲眼的琴师。 凛冽风沙般突兀迎面袭来的直觉,这样的一个盲眼琴师,如何会归属于这个地方,然,若不归于此处,那又将归于何方?——又或者,此刻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原又该归于何方?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6章 曾向前生问今生2 “小疯子,你姐找你来了!”壮汉终于没有好气的吼出一声,目光却片刻垂了下去,有难得一见的奇异温柔。 盲眼琴师感觉石鼓村孤儿瘦小的身体随着那女子的目光落下时,陡然在自己臂弯中猛的一颤,却是出奇的更缩成一团,那瞎了的目光不觉一愣,随后吃痛落在遥远虚无处,低低叹出一口气,道:“东儿,你从前所为,不只为今日?” 千年轮转,竟要这样至死纠缠,不肯开释,不得放过,如今,她果真来了,你又为何会怕见?不见!是否那痴嗔太深,倒惊了原先一直等待上前的双足? 当那女子走到琴师的面前,低低喊道:“杜先生!”她的声音一如从前般的低缓而温柔。 琴师清隽的脸上益发的被一些东西控制,轻易不可见的哀伤扭曲:“既已归去,何必再见?”他突然叹息道。 但这女子和这琴师不过只是恰巧的陌路人,或许这一别后,今生怕再不得相见了。 既已归去,何必再见——“既然这是东儿当初的选择,为此承担下所有的后果也是应该,东儿虽痴,却不傻!”琴师的目光复仰起,仍复落在身前女子的眼睛中。 女子便微微的诧异,初见的陌生人,何来那样仿佛知悉根底巨细的深重悲切,琴师的一双眼睛明明是盲的,她却一怔,分明看清楚当中的不忍和不舍。 而这样的一个人,他说的话岂非更奇怪,而更为奇怪的是,她为何会有短暂错觉,竟以为自己已听懂了那样一段话的全部。 “当他回转,带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所有的路,都将回复成最初的那条路!”琴师的眼中开始有敬畏,有无奈,“所以,当初你执意回归洛阳,如今——你可是想的清楚?你可是真的想的清楚了?” 柳诺不觉更走前一步,静静的打量着这个盲眼的琴师。琴师的那双瞳子中,便清清楚楚倒影出她今日的容颜,“先生,这世上若是欠下的,本不是该还?是债要还,是情要还,是恨更要还,怎能由得了人?” “所以,想得清楚,还是想不清楚,真的有用吗?“琴师身边的女子忽然低低叹道,那双烟水一般的眸子中半是不解,半是确定。 她嘴中的“债”和琴师口中的“他”,会有任何的联系吗? 琴师的盲眼动了一下,现出异样的苍凉,许久,竟溢出一丝悲伤的笑意:“是,姑娘你说的不错!该还的,终究都还是要还的!” 微微一侧面。——除却一身样貌,或许连这颗心,也该是偿还的时候:“姑娘既如此说,当要有承担的勇气,一别故地,将再无回头的可能!” “而先生,曾来见过你!”琴师对面前的女子说道。 这具承载了千年深重企盼的身躯终于要再度踏临昭陵。而他从远方来,只是为了见证她的归来,为了一个遥遥前世那一个来不及的偿! 柳诺的身躯微微颤着,琴师的话像是咒,带着无端的诡异和痛楚,身边一道影子无声走近,将她的手妥帖的握进自己的掌心,灼热的夏暮,柳诺的一双手中竟全是冷汗,她仰头望望唐天,眼神中透过一丝惘然。 这样一种奇异的交谈方式!但,她竟想,她该不会放弃去昭陵,不会,穷尽这一生,她始终要去看那帝王的。 唐天的手轻轻的抚了上女子的肩膀:“莫怕!”他的嗓音圆润温和,仿佛一剂镇定剂,女子眉心的难过渐渐隐去,面向落日怔怔的站着……“杜先生,可曾会做过一些梦?——千年之事,有梦中人说,这等漫长,他却等了我一千年,而我……却并不知晓他会是谁?” 这样一句话,本是女子心声,并未开启于唇,琴师的眼角却忽然有了湿意。 而她,终于要再度离开。目光最后一眼望向琴师:“东儿,姐姐走了。”她低腰挑开眼前孩子的一缕发,捋至鬓边,笑容温婉,动作似旧时娴熟。 这对年轻人的背影渐渐走远,他们来的奇怪,也走的奇怪。 石鼓村的村民们望着他们走远,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法挽留,也无从表达心里漾起的那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不愿意他们走的,却又明知道他们从来都不会属于这个地方。 杨柳枝,芳菲节。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相逢应不识…… 离别的词调,合着悲伧的琴声突兀的响起,仿佛在人平静的心上猛的割了一个深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记忆,一些人尚记得,一些人早已将相同的那段流离的再不可能重新拾起,余下的一些人,会有比流血还疼的心痛。 盲眼的杜先生一手抚琴低喑唱出,仰望着头顶这一方荒宇。 汽车发动,鼓起一片烟幕黄尘。 石鼓村的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转过村角。 “姐姐!”那个一直静默的傻儿忽然破口喊出一声,琴师的琴声嘎然而止。 他悲悯的望着眼前突然站起的东儿。 傻孩子的眼中有着别样的冷冽,期盼和思念,没有一刻迟疑的拔腿追出,那一千年的时光流中,他始终没停下过脚步。 “姐姐!” 那遥遥的一声模糊传来,柳诺凑到唐天面前,示意他停车。 “你想多了!”唐天不妨笑笑,反手抚了一下她柔软的鬓发:“你看,后边并没有人。”他手一打方向盘,车子一个疾速转弯,快速离开了这座泾水边的石鼓村,在后视镜中踉跄着追来的孩子的影像便也远远消失了,唐天脸上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望着远处的昭陵,目中有一刹那的迷惘。 ……于一处跌倒的傻儿,将整张脸都藏在黄土中,内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东儿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法顾及自己的伤口此刻赤裸裸的袒露在青天白日下。 “东儿,她已经走了!”盲眼的琴师摸索着跪下黄尘,他抬手去抚东儿的头。“她的样子看上去和从前一摸一样,便连那份心思都是如此,无法保存于这个后世!” “先生能看见她?”东儿稍后抬起头,问道。眼中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 “是,我能看见她!”琴师笑笑。 “不过她不该来昭陵的!他不会再让她离开的。”琴师继续开口道。 “他?”东儿的眼神中不觉闪过一丝畏惧之意,他远远望着车子在山岭间消失的方向:“但是你也明白,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是吗,杜先生!”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7章 不信比来又奈何 很多年后,她突然又做了那个梦。 大群的人正缓慢的沿着栈道往山上蠕动,最前面的,依然是他,被无数漆黑的人影簇拥着,象无数次深夜中重复的情景,她在远处静静的望着他,而他的目光滑过她面前的空气,她在他眼前如无物,被刻意漠视。 她全身冰冷,赤足孑立在含风殿的黑暗中,耳听着深冬寒雪中的更声远远飘过重重宫墙,渐远去渐无声息,终如石沉大海,永无回头。 她再一次被这梦惊醒,宫外的更声却浓,月光从窗外孤零零的照射进来,地上只一个被宫灯摇碎的玉镜残影。 而窗外传来小宫女说话的窃窃声,她披上外袍,缓缓走至窗口。春寒未消,说话的小宫女正坐在月亮之下的宫殿台阶上,吃吃的说着话。 “你知道,秋嬷嬷要走了!” “是从前太极宫那个很会讲故事的秋嬷嬷么?” “是啊!是啊!她走了,以后再没有人给我们讲文皇帝的故事了!” 太宗文皇帝——她努力的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个尊号,以及这个尊号原有的主人。 仿佛有一只手即刻破空探入她的脑海,要从中抓取那些被尘封而起的往事……高贵无双的身躯就此一震。 是,何曾想到了这日子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她已忘记再去看一眼长安那旧日辉煌的宫宇,久到岁月经年,记忆已泛黄如当年将落之叶,蓦地一次惊魂,她必须用让自己心颤的时间去整理太宗和那个人的关系。 原以为那样的当初,到了,仍是敌不过脚下的流年。 月光中,几个宫女碎碎间说着话,忽有所感应,猛地回头,便望到这个面如霜冷般站在长窗前的人,顿时无数双膝顷刻间齐齐跪倒在地上颤栗,再伶俐的口舌也再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的智慧和她的手段在这个深宫中已妇孺皆知,她们敬,并畏,而畏惧远多于尊敬,刹那间便是魂飞魄散,血溅当场,便如在当前。 她目光往常冷冷的看向那些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人众,眼中仿佛有千年寒冰,心却在一刻,忽然比冰还冷了些,还寒了些。 这样对峙的窒静中,一个身形尚小的宫女忽然双膝往前挪移几步,整个身体趴伏在地上垂下那颗小小的头颅:“奴婢们妄顾宫规,请陛下赐罪!” 仍梳着垂髻的小女童,说话的语气,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事故。 “你抬起头来!”至高无上的天后陛下不觉冷冷道。 她看清这小宫女微仰的脸颊上满溢逃窜的惊慌,然,美丽的大眼睛中却尚存不知名的倔强,于是……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个少小身影,面目陡然一怔,许久,厉声斥道:“朕病了的这些日子,宫里的规矩恐怕都是忘光了吧!” 一地的磕头如捣蒜。 她看着这群跪在她脚下的卑微如蝼蚁的人,良久,拂袖:“不会有下次!” 听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饶恕,她有点陌生。那本是她的大忌,位霸高处独寒,注定身上流经的血液已经淡漠到毫无温度。 当收回望向暮色深处的眼光,低头再次看向眼前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愣了半晌:“回陛下,我叫婉儿,上官婉儿!”小宫女的声音脆脆答道,仿佛是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位高高在上,雷霆手段的女皇帝会问及一个守夜宫女的名字,更不敢想象这位女皇帝此刻月下尚存的半分温色,上官婉儿呆呆的仰视着她,也似乎忘了不敬。 “婉儿,很好的名字!”天后的眼角蓦地再度一跳:“你是上官仪的什么人?” 小宫女缓缓垂下头去,眼底须臾翻涌出陈年痛色:“回陛下,奴婢是上官仪的孙女。” 她立时看尽这小女孩的诸般神色不及掩藏:“朕当年灭了你上官一族,婉儿——心里一定恨极了朕吧……”天后的眼光似笑非笑,却在陡然一刻间犀利如刀,突兀穿透空气,往上官婉儿的眉心刺去。 上官婉儿的手心中已沁满汗水。 ——整个宫殿中一时落针可闻,杀意习习弥漫而起。 “恨!”大殿中陡然飘出的最后一声稚嫩却确凿无疑的答,带着恨,带着怨,和委屈,六岁的上官婉儿瞪着眼前的仇人,眼神终已成决绝。 天后望着那样一双幼小而冰冷的眼睛——忽然若有所悟,轻的呵呵笑出声来。 但,连那样的笑声,也是残而冷的。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8章 看朱成碧思成绝 这世上原有很多种不同的活法,只是在你没有看见之前,不肯去相信而已。 因心中有爱,所以离开,因为心中有恨,所以留下。—— 天空幽蓝,天地寂寥,东都洛阳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的来临。飞雪苍茫,遮尽了紫陌红尘。 从上阳宫的月落昏黄中望出去,林立的黑甲铜墙铁壁般,将这处宫阙围的滴水不露。 帝阙。 她亲手摒弃了自己的亲人,家人,朋友,甚至是敌人,事到如今,他们也同样的摈弃了她。从何时起,天上地下,她是真正的孤者。 公元705年,正月。宰相张柬之、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突率羽林军五百余人,冲入玄武门,迫则天皇帝传位于中宗,改年号为“神龙”。 二月,复国号为唐。 风雪乱人眼。 “这白茫茫一片,倒是真的从此干净了!”她手指微抬,一片雪花飘窗而至,落在她指尖,碰到她的体温,溶成一滴水,落下,消弭不见:“这人生便如这场雪,来过,去了,就算作罢了。纵然明年的雪依旧下了,却不是今年的这一场了!” 而她,已然度过她宿命中最后一次的劫难。华裳褪色,欢歌悲鸣,都已落在身后,只剩下一抹荒影,一抹连她自己都再看不清看不透颜色的残影。 上官婉儿此刻独立在那扇冷窗边,静默的像一尊冰雕。冰雪玉润,却再没有一分感情。如今她已是李显的昭仪,她更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重兵把守的上阳宫内? 而这重兵把守的宫阙不过囚禁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李显还有李唐的那群故臣是怕这个枯瘦的老妪会再起凌厉之势,再掀起一番血雨腥风的灭顶么? 这就是帝阙,天家。 而她上官婉儿,竟再没有半分要离开的念头。 “你知道为什么朕把你留在身边?”那个一生骄傲的女子忽然出口问道,眉宇间有一刹那仍重现当时凛冽。 “婉儿不知!”上官婉儿抬目,摇头,一双被岁月浸透的美丽眼睛中后来浮上淡淡的一层雾,没有人能再读得清那双眼睛下面真实的想法。 ——确实不知,没有人会将一剂毒药放在自己的身边,随时担当被毒死的可能。 然,面前的这样一个女人,却偏偏还是那样做了!“陛下,是寂寞了吧?”她忽然这样说道。 骄傲的人都孤独,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即便拥有过什么,她此刻双手握住的也只是空空不再,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那个叫武曌的女人不觉笑了,笑容凉如拂过面颊的雪风。“是,你猜的不错,朕是累了,寂寞了……”她凉凉笑道:“婉儿,你太像过去的我,但是这一次你却错了……朕将你留在身边,只是想看看一个心中有恨的人该如何活着?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走和我不同的另一条路?” 她在金裘铺设的轮椅上坐直身子,纷纷扬扬的柳棉般雪花,凌乱的随风飞入处,砸在她的肩头…… “因心中有爱所以离开,因为心中有恨所以留下。”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曾给过我选择,但是,我仍然选择了留下——因为那个时候,我心中只剩下了恨!……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来,看到我对他的江山和李唐宗室所做的,他对我也应该只余留下恨!”武曌对着窗外漫天大雪,忽嗬嗬冷笑道。 上官婉儿不觉抬起了头。 ——恨,该是怎样的一个字眼!若真有另一条路,又该是怎样的一条路? 她望着眼前这个骄傲高贵却日益孱弱躯体的女人,这么多年了,恨,这颗心中的恨大概和当初上阳宫那个六岁的孩子相比,绝无少去半分,只是这一生,她究竟走了一条怎样的路—— 她,走的那一条路。 她愿做这个妇人的伺读,蓄意伺机而动,她并非不知,却遂了她的意。 她爱上了她的儿子李贤,为了心爱之人不惮背叛她,她并非不知,却仍是将一个祸害还留在了身边。 李贤谋反,绝情于她,她最后递来一方锦帕,用来捂住她看不见的伤口处那永远都再止不住的血……而她上官婉儿,最后成了她另一个儿子中宗李显的昭仪。 何其荒诞的一生,能让人引歌长叹,但桃花笺上落下的紫醉金迷却半分不带伤悲苦痛,她上官婉儿的一生在她的成全下竟一步步趋于连她都不再认识的一处陌路。 路的尽头,她冷然而立,眼看着另一个年轻的女子一步步向着自己走近,原来如此,还是同样的结局,白折千伤,并非那女子不好,只是再好的一个女子,身后凝望的人若已不在,一条路,一条寂寞的路,从此通向长安道上,孤影孑然。 那叫武曌的女子笑笑,笑容苍凉,如东都那最后一季开的绚烂的牡丹花不得不渐次萎去:“其实你和一样,这一生,只是想要挣得一些东西,因为……至少,比什么都没有的要好!” 这个至高无上的妇人没有再说她是否最后得到了那件她想要的东西,但她这时挥手示意这个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孩子离开。 离开后的宫殿内寂寥的苍茫,映衬着不时飞入的残雪,玉砖上大片的湮湿,残迹。 “但至少,我曾经站在了你才会有的高处,体会了你一生才会有的感觉,武元华的这一生,若按此算,是不是也算不枉了!”这个被幽禁在深宫中的老妪,忽然开口这样说道。“便如今日的这种感觉,怕也是你临摹了你的当初,唯独不一样的,独独缺了一个她罢了!” “其实我并不相信袁天罡和李淳风,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后,我却忽然相信,你必定会回来。”她看着那张鎏金菱花镜中自己这刻的容颜:“我现在才体会到杜小东当年的心情,是不是太迟了,你应该认不出我了。”她抚摸着自己鬓边的白发,忽低声笑出。 大殿一角,这么多年不移不动,那只紫红色的大木箱依然静静躺在那里,几经岁月轮转,早已褪去鲜艳,只留斑驳,与这豪华富丽的宫殿中的一切显的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从轮椅中站起,当年轻如流风回雪般的轻盈身姿如今步履艰难,但这一段路,她依然是要一个人走过去……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武元华,而她也决不许另一个人再走入这段记忆。 待松了铜扣,猛的一抬箱盖,苍老的目色触及这箱子里曾装有的物事,一时怔住,原是枯萎的脸上忽然绽放出如春花般的娇羞。 ——那满满箱子装着的:青天,流云,水碧色的铜镜,花青、滕黄、牡丹红的各色胭脂,黄金薄镂的花钿,各色眉黛颜料,宽窄袖衣,批帛,更有几件嫣红石榴裙,呈在箱底,虽则已褪去红色如残,仍挡不住当初拥有这口箱子的那位利州少女为悦己者而容的娇俏心思满满再铺成眼前一片。 曾经,那段曾经。 褪去艳红的石榴裙,她用手指细细的抚摸着,如抚摸着曾经少女的那段及笈时光,不经意间,却为何任凭眼泪滚滚落下……急遽的喘息和此刻岁月刺进眼瞳的疼痛,都被湮湿,如一滩一生都摆不脱的墨迹,都在那双曾经明媚的世间无双的眸中慢慢的浅了下去…… 她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有着深深的酒窝,笑起来便如一朵初开的花儿,从花心中飘出的银铃般笑声,有着清透明朗的额头,聪慧而得人心的大眼睛,始是乳娃,已娇憨无双,无人可匹。 初冬的阳光漫漫洒下,如此温暖着当时的那些人。 她在他怀中咫尺之间,水般的大眼中一汪一汪,无限委屈:“元华不走,元华不要回晋阳!” 一双吹弹可破的娇嫩柔荑就此紧紧的搂住那个男子的颈间,瞪着眼前那个高出她几头的男人,看着他又心疼,又紧张无措的样子:“元华乖,不哭,等你将来长大些,朕再接你入宫!” 那一刻的焦愁,非为江河万里,非为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而独独是为了她武元华,而她虽似懂非懂,却明白他说了这话,便是允了他一生都会陪在了她身边,遂点点头,将眼眶中的眼泪生生的逼了回去,垂手乖乖立在他身边。 那一年,她不过五岁,比那时的上官婉儿还要小上一岁。 “陛下,醒醒,该用药了!”月过中天,月光照在冷雪上,冷色如在流淌,上官婉儿只觉心中愁苦如这月色般惨白。 月已淡去,天边露出微白。 “陛下,你该醒醒了”,上官婉儿轻轻的摇着她的衣袖:“真的——天亮了,你该醒了!” 一缕薄光孤零零的照射进来,窗前的青纱无声的起落,几片雪花从高处飘落,落在熟睡的人的发上,仿佛是那朵经年不曾离过鬓边的苍白挽花。 上官婉儿眼角的泪如冻化的雪水般无可阻挡的倾出。 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驾崩。 虽则曾身为太宗的才人,最终却与自己的丈夫高宗李治合葬乾陵。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9章 引1 夜,无声,黑色如流淌在山峦重岭间。那辆吉普车在宛转了几个山路后终于熄了火,唐天将车子停靠在陌生山坳边,就着夜光掏出烟,烟火猩红一点,在黑暗中亮起乍明乍灭。 “阿诺,看来我们真的迷路了!老风他们今天怕要空等!” 从车窗中这一刻探出头去外间观望的柳诺不觉回身望住驾驶座上的男子,美丽的眼睛中不无愧疚之意——若不是她的执意,此刻或许他们早已到达昭陵。 她随唐天后来下车,站在这个男子的身边,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她刚及他的肩,站在这样一个男子的身边,是一种妥帖安稳。 “是我太任性了。”她对他道。 “傻丫头!”唐天不觉侧身揉了揉他的额头鬓发,黑瞳中有笑意闪过,灼亮的如头顶的星辰,手中拨过去的那通电话再次传来嘟嘟盲音,他拉着她的手在一处岩边坐下,仰头,那一天的星空,遥远的如已处于异世:“阿诺,会不会有些事是注定,这处地方,你我曾经来过?” 他尚记得初次见时,好像也有这样熟悉的恍惚。初春洛河边,鹅黄柳色下的女子,那轻浅的一笑,足以消融客行洛阳的男子心中那些本不能与任何一个人所能道得出的隐秘阴霾。 柳诺似有些被那样的目光所触动,心神微微一震,“我们不都是第一次来昭陵?……”她侧脸看向夜色中的九嵕山。 不过数月,发生的一切,便如一场梦境,她不过是洛阳大学考古系一名即将毕业的普通的女大学生而已,忽然于一日,洛浦公园,遇见一名男子。 而这个男子,将她带到了西安。 更或许同样没有设想到有一天她会离昭陵如此的近,她人生的第一篇毕业论文,会相关于那个帝王,而她,忽有畏惧,不敢去触碰这已近在咫尺的巨大山体。 山坳之中,四处是高大浓暗的山影,天宇高远,摇摇欲坠,如随时塌泄而来,有无言的沉重。 今夜,与那个帝王的初次相见,会在这片荒野之中,人生俱无,月色如要勾起眉端所有的往事……柳诺眼神一低,忽然不敢看唐天,将目光移向停在一边的车窗。 夜雾已起,沾在车窗上,有恍如泪水的液体缓缓的流淌下来,她的手在雾气中穿过,手指间微凉,她的目色忽然凝滞在玻璃上的一处镜像:“唐天,你看那边!”——她霍然转身,愕然望向那遥远一片的黑色峰峦。 唐天这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是不妨一惊,在荒凉的九嵕山山野中,竟忽然有出现一道绯红色,沿着一处山体逶迤而上,恍若银河般发出柔和的光,诱惑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谲意味。 而那,正是昭陵所在的方位! 夜,愈发的厚重。 看似落在不远处的目的地,车子却在山麓间盘桓许久,才在一座山脚下蓦地停住,两人这才看清那所谓的红色,原是几十乃至上百个红色的灯笼,一路悬挂着直达山顶。 那样一种喜庆,若为迎谁的归。 红色的光魅惑的透过车窗落在唐天俊逸的脸上,他的脸上有莫名的惊愕:“老风这手笔也忒大了些,荒山野岭的,他能到哪去弄这么多灯笼!” 柳诺的视线此刻不觉也被那绵柔的光色吸引,这漫山蔓延的,仿佛是旧时的喜庆,依稀的,她脑海中忽然闪现另一种画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远处的山影便倒映出那山脚下小小村落间弥漫的简单的喜气和甫挂满竹篱的红色灯笼…… “这是怎么了?”身边再次传来男子关切的声音,她陡然收回思绪,光洁的额头尚有思绪未及理清,只是惶急的想要去掩饰这突然侵入脑海的乱象。 她眼中的短时迷惘被唐天分毫不差的收入双瞳,却不疑有他:“风之华虽严厉些,却是个极好的人,处的时间长了,你便知道,你在他那里实习,我也放心!” “我明白!”柳诺不觉展眉点点头,跟着唐天从车上跳了下去,风吹起耳后的发如幕般飘起,她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这一种缘分,终于情不自禁俯身,双手轻轻的覆上九嵕山的泥土,略带湿润沉重的气息,那段未知的历史就此在掌心中一晃而去就是千年。 让人不禁自问,千年之前,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 当那帝王临幸此间,那衮冕金服之侧,谁的衣袂漂浮,若雾沾湿那一双玄瞳!玄瞳……柳诺情不自禁的回身去看唐天的那双黑瞳,几分熟悉,几分无故心悸。 ——然,她迅即将那一抹心思掩去,不能让自己入魔的愈发深刻。 山脚处一块斜斜立着的木牌子,在山风中呜咽,说不清的冷清,上面用红漆简简单单写着“陕西省文物保护局昭陵临时分处”。 ——若不是那个叫冬儿的孩子忽然掉进昭陵的这处缺洞,应该没有人会来叨扰这里的安宁。 ——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的梦魇,或许如此,最多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思罢了;柳诺望着眼前突兀而起,四壁环绕的山峰,暗自决意,再不愿多想。 山脚下这一番车尘动静,山顶上此刻已有人循声下来:“唐天,你小子总算还是赶到了!”高过半身的山路野丛中几个转弯,片时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声音俄而已近在眼前几米处,一人头顶着鸭舌帽,架着副黑边眼睛突然就从藤蔓中跳了出来,身后陆续还跟着几个人。 ——考古博士风之华,考古界众所周知,出了名的冷菩萨,不苟言笑,入行三十多年办事从无出过一分差错,在这一业便弥足珍贵得如同国宝级人物,省局匆匆将这少少几个人分派来让他带领着临时看管昭陵,一是借助这人专业,舍他其谁,另一个便是事关未开发的帝王陵寝,一旦全国皆知,更不知会引发多少鬼祟目光和狂热追踪。 是以三日前一行人低调来此,于礼泉县的百姓而言,以为又是一次名不副实的循例调查,倒还是那个掉入洞窟的傻儿更引人谈资,收集目光。 当这阵热头过去,自然仍恢复往日平静。 然则风之华既然是一尊冷菩萨,自然是极少笑的。——可此刻他目光一勾一勾的望着旧时老友,那双小眼睛欢喜的似乎就此要淌出蜜来,那又怎会是众人所熟识的那尊冷菩萨,是以他的那几个长久跟在身边的手下个个面露诧异,相互觑着发愕,后来齐齐看向事发的源头,那个被风之华死死攥着肩膀的年轻人,再度被冷菩萨重重的箍在怀中使劲的摇散了几下:“小天哦,一年没见,想死老哥儿我们几个了!” 楔子 那一段千年之事 第10章 引2 年轻人此刻黑如矅石般的眼神也不妨正扫过眼前风之华手下的这几个人探究而来的目光,几个人都猛的低了头,年轻人的眸光中有股逼仄的气势,让人不能正视。 “唐天,老哥们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你们还都不知在哪凉快哪呆着呢,这回折路过来看看我,小心的,都把嘴巴给我闭紧啰,我们兄弟俩叙叙情犯不着往上局报的!”风之华随后朝身边的人介绍道,手中电筒的光柱在自己的手下脸上来回打了两圈,又朝唐天背后晃晃,忽然笑的更一脸讳莫如深:“哎哟,原来小柳儿也来了呀!” 那声小柳儿叫的奇异特别,引得他周围那几个人免不得再度小心翼翼探过头来,柳诺的脸不觉噌的一下红扑扑的烧起。 “哎,我说人家是女娃子儿,你们这几个大男人这么直勾勾的看,不知道姑娘家会害臊的么!别怕,从今儿个起有风大哥照着你,就是日后里唐天欺负了你,都喊我一声,有我替你出头!”始作俑者大声教育了自己的下属片刻,言外自有它意,在好友陡然杀来的目光将自己杀死之前,一甩好几天没洗的头,已立马当先往山上“飞”去。 一路的红灯笼在风中飘摇,似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老风,这些灯笼?”渐陡峭的山势,唐天边走边忽然问出。 正走的兴起的风之华不妨骂咧一声:“我先前都不知道有这事,也不知道哪个猴崽子的自作主张,好歹招来了你,否则这笔账怎么算!” 唐天还没有再度开口。“风老大,风老大……”远处忽然传来上面的喊声:“都问过了,这灯笼不是我们的人点的!”来人下刻停在他们面前喘气道:“况且这百十盏灯,说点就点,整这么大个动静,上面愣没有一个人知道!” 风之华不觉顷刻变了面色。 连带着他身边原本有说有笑的一行人都一下子噤了声,此刻互相望着,不防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不知不觉弥漫而起一股雾一般虚无的寒意。 眼前这如魇一样的夜的黑色中,这如血一般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铺向天阙之路的红灯笼,这一路牵引,究竟是预备要将人带往何方? 指引到一条怎样的路上? 那一条路上,正等待的又会是什么?石鼓村的那个姓杜的盲眼琴师,他那谶一般的话语,会不会真是一种预示? ——没有人可以得知! “或许,是那个守陵人干的!”风之华忽然低低说道。 “守陵人?”唐天眼中忽有黑芒陡盛。 九嵕山在叹息,一声叹息,历史如流云般在山顶风卷云涌,唐天在再度看向那浓黑夜色中墨染般的山隘时,心猛的沉了下去,晦涩难辨。 巨大的山体上,那个突然出现的缺洞四面已被粗厚的帷幕四周挡住,中间辟出隔离室,山野的篝火燃起,辛苦一天的许多人此刻安静的坐在火堆边,仰头仰望着头顶的星空。 璀璨星辰钻石般散落这方天落,光芒夺目,九嵕山的夜如此的静,静到能听到灵魂想要诉说的声音。…… 从山道上这时传来喧哗声,看星星的人于是站起身迎了上去,为了他们新来的伙伴。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依旧静静的面火而坐着,布满岁月褶皱的面目虔诚,枯树皮一般的双手合拢探出……篝火炽烈燃烧,是这山野中除风声之外惟余的声音。 老人忽然将手从篝火边收回,他手中赫然捏着三根香,燃着的火烬在暗夜中发出红褐色的烟光……远处的脚步声凝固,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刹那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老人奇异的举动上: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前几日他们抵达这处山麓时,迎接他们的不仅是这满山野的荒芜,还有从这片荒凉中择路而来的这位九嵕山上的老人。 老人正从他那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猛烈山风吹落到深谷的茅屋中走出来……他的身后就是九嵕山高耸的山峭直插云天,云海翻腾,四处涌动,老人就这样抬起一双浑浊而沧桑的眼睛静静的望着这群突然的闯入者! “他是昭陵的守陵人李福!”风之华站在帷幕的入口处,压低声音道。“我们都叫他福叔,老人不聋不哑,但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夜幕中,那叫福叔的守陵人恭敬的仰望着九嵕山的山巅,片刻后,屈膝跪下,垂下雪发皑皑的的头颅,深深的磕头,一遍后,又是一遍……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莫大的礼敬,那似乎是一种早已在这个世间逝去的虔诚之心,否则又有谁会在现世能让一个垂暮的老人念念不忘,执守这种繁复的礼仪至今? “据说,自太宗皇帝入葬昭陵开始,他们的家族就开始成为昭陵的守陵人……”风之华低道:“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他们便守在这儿已有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他没有再说下去,那种突来的震撼让他也一时找不出能继续下去的词汇。 一千年,当中有多少个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下一刻,老人已从篝火边佝偻着背离开,所有的人却仍都在默默的注视着那个苍老枯瘦的背影。 那两个初来九嵕山的人——唐天和柳诺,他们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随着老人的走远,跌在某处越落越深……九嵕山上,地面的篝火被风扯成碎裂,霎时便将那神秘的守陵人掩藏入浓浓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