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1章 质子生活1 隆安四年,东晋尚未从遭遇王恭、庾楷的叛乱中缓过气来,浙江、江苏一带孙恩的反贼又愈演愈烈。元兴元年(402年),叛贼孙恩就直接威胁建康,帝都建康城一度被封锁,城内饥荒。广州刺史桓玄借平叛之名索逼东晋皇室,拥兵叛乱之势昭然若揭。 元兴元年(402年)初,建康。 帝都的大街仍旧是熙熙攘攘,车马穿行。 只不过细心的人总会发现:店门的小二吆喝声一声漫过一声,心不在焉地用甩巾扫过桌椅;店内的客人更是形色各异。有压低了声几人在窃窃私语,有一言不发的用着酒食。也有的粗鲁不拘小节的,把这大腿蹬在了长凳。大家各做各的,互不理睬,沉闷中带些不安。 从楼上雅间下来两位公子,一前一后,看样子是一主一仆。 下人是一身青黑色的赶路便装,武夫的扮相。而主子的着装却有些奇怪:玄白双色晋袍,风流倜傥,却头戴一顶斗笠遮了半面,面容不清。 他缓缓地走到几人窃语的桌旁,虽没大停顿,然桌旁的人也觉察到了什么没了声音。只是他还是听到了信息:元显将军兵败,琅玡王加封中军将军、常侍,不久怕是出征了。 他攥紧了手中的佩剑,大步走出客店,不理会小二笑意地送别。 作为燕国的郡主慕容瑾在晋宫的别院迎来了质子生涯的第三年。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后世杜牧的词此刻正好诠释眼前的少女。 一抹红影从轿中显落,紧跟着姑姑随了其左,少女身影袅娜,碎碎的细步进了别院。别院两边的侍卫虽然常常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孩,然而僵硬的神情竟每次都不由自主地微变。 丫环已出来在园子里瞻望,慕容瑾随性解了披肩递给了眼前人,一转身雀跃起来,活脱脱轻灵如燕子。 “真好,今日先生只教了习文,宫内的乐坊舞娘也不在。今日得了空,我可要好好玩。”小女儿家清脆的话音响起,嘴角的那抹欢喜再明显不过,眸华中的笑意愈发的浓了。 “小姐,今日公子在家,正会客呢,怕是会惹得公子不悦。”丫环边说边看向慕容公子的楼阁方向,拿眼色示意着。 果然,一身松懈的慕容瑾此刻神情暗淡下来,无精打采地望向园中,正是农历二月,帝都的柳枝有些泛绿。只一会儿,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兴奋起来,大声道:“渔儿,给我拿风筝。” “你定是忘了,这风筝此刻还在公子的阁子里呢,原是坏了前几日刚找出来,是小姐你拿去让公子修的。”渔儿笑着看向小姐。 慕容瑾只是不理,径直往兄长慕容镇的居处。 慕容瑾在门口朝着小杜嘘声,小杜也不敢声张只提醒道:公子正忙。 我才不管呢。心下这样想的,她直奔书房想着拿风筝。路过厅门,听到屋内有温润的说话声,传来一声叹息。慕容瑾不禁驻足,真是有客来访。 慕容瑾从门口探身望去,里面的人靠内,因着屏风只看了玄青的衣袂和一双乌金靴。她知道那不是兄长,待要看个仔细,身体一倾差点磕倒,弄出了声响。 那人依然未动,没有转身。倒是慕容镇的声音平稳传来:“谁在外?” “我”。慕容瑾只好应了。 片刻,一位身着鹅黄衫袍的年轻男子出来,面容冷峻,表情无一丝波澜。慕容镇看了看妹妹的样子,拧了眉,低声说:回来了。 “三哥,我想拿风筝。”慕容瑾眼神清澈,半点没有做贼心虚。 “不可。今日无风。小园放不了。”慕容瑾一脸平静,但语气没有相商。 “那我出了别院去宫中。”依旧坚持。 慕容镇似乎对这妹妹的脾性早已熟知,此刻并不怒,淡笑着:“瑾儿,今日的确不妥。为兄有客人。二来近日不便出行,我不放心你。我看你还是和渔儿他们玩别的吧。琴可习了?” 慕容瑾一看非但风筝没了可能,还询问起了琴习,只好作罢。 在兄长的面前,她缓缓地出了门。慕容镇看着妹妹出了门,摇了摇头,复转身回去。 慕容瑾出了门却未回自己闺房,她怕渔儿那丫头又笑她本事大。只到了后院的秋千兀自荡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恼。 来晋国这么久,一点自由也没,兄长教诲处事谨慎不可张扬,离姑姑言教礼仪规范,琴棋书画样样学,如今还要去乐坊练舞。虽有那几分兴趣,却被人赶着管着,哪来的舒服。 慕容瑾就这样思索着在秋千上,一双丝履在有些湿意的地上来回蹭着。 她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哥哥最近时常在书房不常陪她了。难道是真的吗,帝都也要不安吗?她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全然没有觉察到有人在看她。 不远处的走道上,玄青色的外袍,还算俊逸的面容,薄唇浮着笑意,一位年约二十来岁的公子。这人的眼神带着捉摸的意味望着不远秋千上的豆蔻少女:一身绯色时下流行的蜀锦华袍,广袖窄腰,身量尚不足,显得偏大。髫发垂髻,容颜佼佼,微翘的樱唇,显出些倔强而天真。 正端详着,听到有女子疾行的脚步,便隐身离去。 来的是渔儿,面上是着急的神情:“哎呀,我的郡主,你躲这了。让奴婢好找。” 慕容瑾蓦的转了脸去不悦道:“死丫头,兄长可是不让喊郡主的。” 渔儿笑道:“一急,糊涂了。倒是小姐的风筝拿到了吗” 慕容瑾拿眼瞥了下渔儿,没有好气:“没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是的,小姐巴巴地自己来拿,我还以为没有拿不着的道理,此刻定是用上了风筝。”渔儿打趣道。 “好个渔儿,早料到你会编排我。才来到这儿清净还是没有躲过!”慕容瑾下了秋千笑嬉地追打起了丫头。渔儿只是哀求道:“奴婢这可都是学了小姐的作风。哎要,不敢了,不敢了。” “罚你给我荡秋千。越高越好。” “这算什么惩罚啊,小姐你可准备好罗。” 活活一对冤家主仆,嬉笑声传的远远。二人秋千玩得起劲。 忽然没了笑声。 只见慕容镇此刻已在眼前,铁青着脸。 “瑾儿,闺阁形象你可一点不顾啊。”慕容瑾此刻呆立在秋千上不语。 “渔儿更甚,不提点着还和小姐打闹,有没有规矩!”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渔儿顿时吓得赶紧低了身子:“奴婢知错了。”说罢上前扶了小姐下来。 二人低头看去,慕容瑾的丝履上沾染泥土,许是刚才来回蹭的,渔儿见状赶紧蹲下拭去。 片刻的沉默。 “早春的天还是很冷,紧着贪玩仔细受了寒气。回屋吧。”语气沉稳,透着些温暖的关心。慕容镇说完,便抬步而走,黄衫很快隐在了园中。 渔儿看了看公子的背影,怔了怔,松了口气。慕容瑾以后回想起那个背影,总是充满了暖意和不忍。 是啊,三哥为了照顾她才留下的。三年前,三哥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却早已承担兄长和出使晋国的责任。 慕容瑾来晋国前也不曾和三哥相熟,他只是父王义子中的一个,从来都是行军帐前。慕容瑾却不知道三哥老早就随慕容家族征战南北,十五岁就屡获战绩。慕容镇一向稳重隐忍,也正是如此燕王慕容德才派了慕容镇带郡主入住晋国。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2章 质子生活2 接下来几日,太学院的先生暂停了教授,说是宫中有事耽误,诸千金不便前来。 这日,慕容瑾在厅内无聊,半天功夫都在习乐,一会儿抚琴一会儿弹琵琶,许是心存懊恼,曲调却总不满意,不禁叹气。 一边干活的渔儿看着面如沉水的慕容瑾,也是没了好气,在听到小姐第四声叹息之后,将擦好的双耳雕花的瓷瓶“咣”的一声使劲掼在桌子上。 恰巧进屋的离姑姑看到了,拿眼瞥了瞥渔儿,眼神甚是犀利。渔儿顿时有些害怕,慌忙把一边的梅花小心地插进瓶中,寻了事由出去了。 “小姐,暂歇着喝点茶,练琴也好专心些。”离姑姑不紧不慢地说,语气中带了点责备的意味。 慕容瑾点了点头,接了茶,客气道:“有劳了,姑姑。” 这话说得有些见外,离姑姑听了只是面色微怔,笑道:“不妨,小姐别累着了。” 讪讪离去,未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公子晚上来一起用餐。我下去准备了。” 慕容瑾只“哦”了一声,低头喝着茶没有抬头。 她是有些怕离姑姑的,连着哥哥都敬她三分,姑姑三十多岁,曾是父王贴身女侍卫,跟过两位夫人,其中一位就是她的母亲。母亲病去如今已三年,那时她是有些恨父王的,母亲没走几个月,十岁的她就送到了晋国教养,美其名曰学习中原文化,还不是受牵制的人质啊。以前不懂,如今上了学的慕容瑾已经全然了解,还亏得自己以前无拘无束。 对于姑姑,她原是想从姑姑那寻些失落的关怀,却没想到她也是个严谨少话的人,慈爱不足,严厉有余。 想起兄长,她又把杯盏放下,起身走向琵琶,兀自弹了起来。 不知何时有人翩翩起舞在身旁。抬眼看去,怔住了:是渔儿。 这丫头在想什么呢。 渔儿跳的是近日在宫中乐坊学的舞蹈,配了自己这首琵琶语不是很合。慕容瑾赶紧换了首汉宫秋月,起初欢快的乐调,随后低沉的呜咽,再到悲愤的诉说。 自己很喜欢这首曲子,相传此曲是汉宫才女班婕妤失宠而作,后由成帝宠后赵飞燕改创舞蹈,宫廷乐坊甚是流行。但能弹好此曲,又舞得出彩却是难上加难。只闻乐坊曾有一人舞得绝美,却未得见。 看到渔儿生涩的舞蹈,慕容瑾忽地笑出了声。 渔儿停了舞步,噘着嘴不悦:“不准笑奴婢,我还不是为了陪小姐高兴。” 看到小姐若有所思的样子,渔儿有些不以为然地转了脸背着她说:“小姐定是奇怪吧,渔儿也是有那么几次陪你去乐坊学了几点,自然无法和小姐您相比。” “本小姐的丫头都这么厉害了,我自然高兴喽。”慕容瑾本是笑着说,却又不知觉地敛了笑容,良久又道:“渔儿——,幸亏有你陪着我。真要谢谢你。”慕容瑾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握了渔儿的手,感伤起来,弄得渔儿一阵错愕。 “好了,好了。刚才还一副戏弄我的样子,现在又来可怜兮兮。渔儿可没欺负你。”须臾,渔儿才努着嘴故作不悦道。 “看来——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慕容瑾杏眸斜睨,嘴角却挂了笑容。 渔儿长了她两岁,一向心直口快,偏偏讨她喜欢,兄长也警告过她不可把渔儿惯得不分尊卑。可她就喜欢惯着她,因为可以有个伴。忽然想起一起学习的那些个士族千金皇室宗亲,个个都端着架子,仪态婉约,却冷冰冰的防人一般。或许是和他们不熟,或许是自己身份使然阻了交往的念头。 晚饭时间到了,却未见慕容镇。渔儿倚在门口看到了小杜牵了公子的马回来,心下一阵喜悦。果然看到一身玄色正装、头戴黑金梁冠的公子一身疲倦地往屋赶。渔儿向屋里喊道:小姐,公子回来了。 慕容瑾蹭地从榻上下来,出了屋,正要下台阶。慕容镇已快步赶来,解了披风递给了渔儿,扶了慕容瑾只说:“小妹等急了吧,今日可还是闷?”说着进了屋。 “我还以为今日哥哥又不回来同用饭呢,姑姑可是备了一桌子好菜。还特意问御膳房要了两道菜。”慕容镇听到此,看了看一桌子菜蹙了眉,又看了一边的姑姑却未说什么。 收拾完毕。兄妹俩坐了下,慕容镇邀了离姑姑坐上。过了一会儿,慕容瑾非拉了渔儿坐在身旁,渔儿不肯,看了看慕容镇的脸色还好,如此再三就搬了凳子在一边勉强坐了,遇到有事还是要起来一番。 饭用毕。收拾妥当。渔儿拿了干净的坛子,慕容瑾含了茶水用广袖遮了吐在坛盂中算是漱了口。渔儿前去慕容镇身边,慕容镇抬头看了她一眼,渔儿一阵紧张。他示意她不用了。渔儿缓缓退了去。 “瑾儿,转眼你也年华十三了吧,还没出过宫。”慕容瑾有些忐忑不解,莫名看着兄长。 “过两日为兄带你出去走走,我知你最怕闷。”慕容镇看向妹妹。 “太好了,去哪里?”期盼让少女的眼眸格外地明亮起来。 “宫门——玉龙门。”慕容瑾听此却是不解,两年多她却未出过宫门。 慕容镇也不看她,呷了口茶,继续说:“两日后,狼玡王中军将军将亲征伐贼,天子亲送,士卿大夫也可观送,倒时你便扮作侍从随我前去,只是须万事小心。天子跟前更容不得丝毫闪失。” “什么?还要觐见天子吗?” 慕容镇看出了妹妹的担忧,淡淡笑了:“那倒不必,到时人山人海,你只要随着他人行礼即可,皇帝可不是何人都能见得。” “太好了,谢谢三哥。”慕容瑾几日来的愁苦一下子扫光,她满眼的憧憬哪里看到慕容镇嘴角的那抹苦笑。是啊,豆蔻少女不知愁。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3章 琅琊王出征 清晨。慕容瑾伏坐在席毯上,正打量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渔儿正帮她梳头装扮,慕容瑾摸着自己的小厮发式说:“渔儿,没想到你的技艺真不错噢。” 渔儿把小冠系好了后,望了望镜子里的小姐,如释重负一般露出了笑容:“小姐,这下可知道渔儿的好处了吧”,说完把一边的淡青色男装给拿了过来。 慕容瑾看了看衣服的颜色,蹙了眉:“真难看。” 离姑姑也过来瞧见了,“将就穿吧,本就是扮了随从的身份。” “瑾儿,你可妥了?”是三哥的声音。慕容瑾急急地跑了出来。 慕容镇看了眼前的人儿,倒是一愣,旋即低头抿嘴笑了。 “怎么了?不好看吗”慕容瑾噘着嘴一脸狐疑。 “好看。好看得不像侍从。” 一路车马颠簸来到城西校场外,早听得校场内鼓号齐鸣,众军齐呼,武器整齐划一的操练声。慕容瑾暗暗地问:“三哥,我们不能进去吗?” “过来,小齐。这里是我们被允许离校场最近的距离了。”三哥叫了她此时的称呼。她看见三哥此刻长身玉立,双手交于背后,一脸严肃。 过了一会儿。慕容镇看了看慕容瑾:“我们去那边玉龙门候着吧,一会车马过道。” 通往玉龙门的长街两边,旌旗飘飘,武士持矛而立。慕容瑾看到驻防宫城的宿卫军,来来回回调兵遣将,严阵以待的样子。 士卿大夫、皇室宗亲早立在特定的地方等候,梁冠朝服,一派凛然。慕容镇也只不过朝几个认识的人抱手行礼,并未问候。小杜和慕容瑾被留在了士卿圈外,只得伸长了脖子向里翘望,好在人亦不算拥挤。大家都敛声静等,不敢高声。 果然一会儿,角号嘹亮,一支军队浩浩汤汤而出,为首一位骑高头大马的将军,正是新晋中军将军、散骑常侍的琅玡王——司马德文。慕容瑾已料到那人的身份,急急地往前探首。只见马上之人一身白色劲装战袍,未着盔甲却威严无比,玉容健姿,驭马前行,好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可惜离她还是稍远,面容不辨,但形容尚在。 慕容瑾依稀记得两年多前,自己尚十岁初来晋国,处事怯弱。上元节宫中热闹,宗亲贵胄聚集一园,纨绔士子、娇贵千金礼仪繁琐。席间慕容瑾向三哥寻了由头暂去,独自挑了清冷处看着别样的宫灯。 正看着,一阵有力的脚步走来。慕容瑾缓缓抬头,直视眼前的少年。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玉冠锦裘,却面容清瘦,星目冷冷。少年未料到眼前的小丫头敢盯着他,也是一怔。一旁的侍从随即说:“王爷,这位就是南燕郡主。” 慕容瑾才蓦地想起什么,这就是那位琅玡王,当今皇帝的唯一胞弟,连忙福了身缓缓道: “见过王爷。” 琅玡王反应冷淡,并不看她,只淡淡地“唔”了一声,转身欲走。 忽然间,宫中焰火四起,天空中一片闪耀。慕容瑾顿时惊喜,她是第一次看这么精彩的焰火,一时间高兴过头,竟不禁发出:“哇,好美。” 正望着空中焰火的琅玡王,听到嗟叹,又转了身看向一边的慕容瑾,眼神里是不屑。慕容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有些狐疑地缓缓抬头看向琅玡王,那眼神里是什么:不屑?愤懑?也不是,还有些淡淡忧郁。一时慕容瑾的心忐忑起来,三哥总是嘱咐自己小心翼翼。 许是看出慕容瑾的不安,少年王爷嘴角一翘,露出丝哂笑,转身离去。 慕容瑾对于琅玡王的短暂一面,时至今日她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只记得那个不屑神情,还带着些忧郁。多年以后慕容瑾才明白那眼神里的东西。 正想着,忽然间,礼乐响起,钟鼓作鸣。是皇帝的御驾。 天子仪仗威风而来。龙旗招展,九龙华盖。 慕容瑾直觉明黄一片,甚是扎眼。 明黄华盖下,威仪步辇,皇帝缓缓而来,远观并不能一睹天子仪容。一时间,只听两边跪拜声一片:“吾皇万岁,万万岁。” 呼声一波接过一波。声势浩大。 慕容瑾伏地大拜,头贴在地上脖子都压酸了。 片刻后,早就下马而来的中军将军司马德文快步向前,步辇外十步之遥行稽首之礼,其他外臣将军皆在百步之外。 平身之后,皇帝执其手而言其谆谆,表情似有戚戚。 这些外人是见不到的。 此时这琅玡王却踌躇满志,反是安慰皇帝:“陛下勿忧,臣弟定当全力除贼以解当下之忧。皇兄亲送,臣弟感激涕零。恳请陛下相送至此,末将告退。” 司马德文退走,然后俯身再拜。后踏步而行,至队伍,跃身上马,再遥遥还礼。 此时众卿早已起身相拜,言语皆鼓舞士气、吉祥送行之语。 片刻喧嚣之后,帝辇起驾。众人俯首一片,口呼万岁。 慕容瑾却耐不得性子了,刚才本就个子矮小落于后面,缓缓抬头想看个究竟,窥见天子仪仗,直觉得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感袭来,心口怦怦直跳。环视瞬间又瞥见立于马上的月白战袍,披风随风而卷,面容仍旧不清,只觉那人寒意逼人。 马上的司马德文旋看皇城,睥睨众人,一眼瞥见了众卿之外那个大胆的窥视,双眉紧锁,顿生寒意。好在那人也吓得赶紧低了头,他收回了目光,策马而行。大队人马随后,浩浩汤汤行出玉龙门。 身为南燕郡主,慕容瑾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帝辇,连同将军出征也属首次。燕王慕容德一生都是驰骋马上,然慕容瑾都没见到过父亲出征的阵仪,她只记得父亲唤她瑾儿的慈蔼。 打仗其实不用这样的阵势,此番出征,帝辇亲送,无非是为了给天子和皇室立些威仪。正直乱贼横行,此举用意明显。天子可不是什么人能见到的,这样大的声势,寻常官民自然是心生畏惧,由畏惧生威严,由威严生万民归顺。 帝王之位由来让万人生惧,也让强者生羡。乱世当道,主懦而祸生,群雄逐鹿,只为一人之巅。 狼烟四起,内外困顿,司马皇室接连败北的消息也在帝都传开,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惶恐。一个月后传出晋朝连陷三城,孙恩反贼一路北上,逼近健康,而恒玄此刻正借平叛之举索逼晋室,大有作乱之趋。 帝都。烟花三月,繁花正荼縻。帝都依旧维持了表面的喧嚣。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4章 离开晋都 阳春四月,帝都。 皇城临渊阁的雅间,有人在等。一身穿月白色外袍的公子,进了屋内摘了轻纱斗笠,却是带了银质面具遮了眉眼,只留唇鼻。此刻眼神却是温润,看向对面的公子,露出一抹笑意:“慕容公子久等了。” 对面这位慕容公子却是冷峻如常,面无不悦,只道:“不妨。” “消息如何?”这位慕容公子直奔主题。 “司马元显再次败北,恒玄想取而代之已路人皆知。皇室高门多骄横文弱之辈,怎敌诸侯叛乱。”面具公子摇头。 “听闻晋室不断加官封爵,也张布了英雄贴。” “只怕朝廷积弱已久,各地刺史有观望之意,有令多阳奉阴违。” “难道——” 片刻的沉默。 “也许会峰回路转。”银质面具后的嘴角缓缓吐出这样的话,眼神并不看对面的人。 慕容公子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睛里闪过一抹异动,那人接着又道:“有庶人出身的草莽英雄,聚众投官,竟一路斩杀孙恩乱贼,连恒玄都想拉拢他。” “传闻莫非真的?究竟何人?” “彭城刘德舆。” 别苑。 慕容瑾正端坐于桌前,一手扯了广袖,露出了另一只光洁的手腕,执了笔正一下下在纸上习字,临摹的正是望族名士王羲之的书法,却一个“春”字反复都写不好,几张纸团扔在地板上。渔儿进来看到地上的纸团,又见她仔细的样子:鼻尖上都渗出了轻微的汗,嘴角浮出一抹微笑。正要开口,只见慕容瑾一把掷了手中的笔,说道:“去向公子书房拿支好的毛笔”;想了想,又转头对丫头说:“说借一支也可。” 渔儿转身去了,心里却想:不知公子又会说什么,前两日刚弄坏公子两支上好的狼毫笔。 转了朱阁,进了公子的园门,却未见一人。门虚掩着,渔儿就进了书房,唤了两声公子,未应。书桌上未有翻动的痕迹,一把佩剑和一张弓弩悬于墙上,其他摆放也井然有序,无一丝紊乱。难道公子不在?不可能啊,上午公子刚回来。公子不在的时候房间都是紧掩的,此刻门是虚掩着,并没锁。 渔儿大胆地望向寝室的方向,又紧唤了几声。好奇心让她进了卧房。 暗黄色的锦幔撩开,卧房竟也这样整洁,诺大的房间摆设简洁,一张桌榻,两张坐席,另几把羌椅,显得有些空旷,一块贡色毛毯铺在地面上。蓝色的青纱帐收悬于床榻两侧,用纯色的璎珞圈住。渔儿一眼瞥见榻上:梁冠摆放在整整齐齐的正装上面,正是早上穿得那身。心下暗想这小杜和小艾打点得不错,不对,公子是不喜丫环随意进他的房间,定是那个鞍前马后的小杜。 边想就边出了门,刚欲关门,却听到一阵扑楞楞的声音,抬头,有两只鸽低空飞走。心里一紧张,慌乱掩了门,夺步而走。竟硬生生迎面撞到一人,抬头看是公子,怔得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窘的渔儿红了脸。 “渔儿,找我什么事?”声音却是鲜有的温和。这温和让她不解。 “小姐让我向公子借支好的毛笔。”渔儿低头不敢看他。 她低头看见那双乌靴进了书房。须臾,一身便袍的公子已拿了笔出来。 渔儿拿了笔回来,刚迈过门槛,就听到慕容瑾抱怨道:拿个笔怎么这么拖沓哦,我还以为兄长不在呢。 渔儿没有解释。俯身去拣地上又多出的纸团,不禁皱了眉。自言自语道:“公子的书房真是整齐啊,小杜可真能干。” “我整天忙来忙去,自以为尽善尽美了,可一比才知道差距。” “你这个丫头是变着法子骂本小姐吗。”慕容瑾拨弄着手中笔,没有看她。 “奴婢可不敢,是我没人家小杜的勤快。”渔儿兀自说着,神情却一副委屈的样子。 慕容瑾看向一边的渔儿,丫头的神情尽收眼底,低低地笑了:“这倒是实话,天天还怨着我”。 渔儿不再言语,低着头。 “怎么了,说你两句心里不平衡了?我却偏偏不喜欢三哥的书房连着卧房也一并,冷清得很,半点雅致也没。怎么偏偏入了你的眼。”慕容瑾眼神轻睨,语气里带着些不快。 晚饭这几日,慕容镇都和慕容瑾一起吃的。 饭间,慕容镇饮了点酒,寻思着什么半天开了口:“瑾儿,有没有想家啊。” “家?”慕容瑾的脑海里就没有家的感觉。家像那飘浮的云,永远只在遥望的份。小时候和母亲流落在外,与父亲相认后,也是东奔西走的,父亲称王后母亲却病重离去,然后就在这里被教养。 “为兄倒是想家了,想父王。”慕容镇难得的柔软,一边的渔儿和离姑姑望向他,甚是纳闷:公子今日怎么了。 慕容瑾一怔,没想到坚强如山的兄长也有这心思。随问:“父王有信了吗?” “好久没有。”说完,慕容镇拿起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一向老成的慕容镇此刻却让离姑姑有了丝担忧。 烽火连天,也不知父王那边的情况如何。今时今日,慕容瑾才觉得真正冷心冷肺并不是面冷的三哥,而是自己这个安然享受庇护的妹妹。 饭毕喝茶的时候,只余兄妹二人,互怀了心事。气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慕容镇站了起来:“这两日收拾了东西,大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燕。” 慕容瑾大吃了一惊,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哪儿问,愣愣呼出:“三哥——” 闻言却不答,慕容镇继续说:“我会让离姑姑安排内务事项。到时你们仨需要扮了男装。小艾就不必了,她本就来于晋宫,我自有安排。” “此事一定不要外泄。这两日不要出北苑。” 慕容瑾紧张起来,似乎感觉有什么事要出。 “别担心,来日为兄再和你细说。”已准备出门的慕容镇又折回来安慰,冲她点头而笑,复掀袍迈出门槛离去。 只留慕容瑾一人。 环佩叮当,手中紧握一块玉环坠着细致做工的瑛珞,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离去时尚三岁不到的焉儿妹妹。泪不知什么时候滑落。 有清风袭来,不觉身颤。窗外,皓月当空。 两日后清晨。 别院外的路上,尚无一人,一干侍卫不知何时都撤了去,只见一辆马车,一骑马。大家一行男装,慕容镇携了瑾儿进了马车,小杜在舆前驾车,渔儿在一侧。离姑姑一身劲装一跃上马,英气逼人,让一旁渔儿暗暗吃惊。一前一后往城门走。 戍城的宿卫军刚刚接替不久,打着呵欠,守人并不多,然甚为严格。过往人都要逐一察看,仔细询问。 守卫喊:“什么人,何事出城?有令?”另二人欲上前查看。 小杜道:“车里是皇亲贵胄慕容公子,得常事令出城,何须刁难!”二人这种事见得多,并不怯懦,口中说:“下来查看,除非有令牌通让。” 手未触帘,只听里面一声喝斥:“放肆。”二人吓得一怔。 慕容镇一双乌金靴先落地,一身朝服梁冠,腰系翔云佩,正气凛然。二人看其装扮,互相点了头,放了行。二人欲盘查离姑,慕容镇双眼一瞪:“二位守军要为难我的贴卫吗?” 出了内城,马车一路顺利。 外城人虽多,所幸并不严,出城行人熙熙攘攘。 终于出了皇城。一行人面上尽显了喜色,渔儿不禁长舒了口气。 时隔近三年的质子生涯结束了。慕容瑾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掀开车窗帘子一角,瞥见外面的景色一阵喜悦。慕容镇怀着心事,始终沉默着。 慕容瑾的快乐没有得到三哥的回应,眼前的三哥面沉如水,让她喜悦的心情惹上一丝不安。她试探着问询:“三哥,我们就这样走了可有不妥。” 慕容镇看了眼慕容瑾,淡淡的答:“纵有不妥,他们也是无暇顾及。” “等过了前面的关口,我们便可休息。” 帝都渐远,流民失所、饿殍遍野的惨象时时显现。出了城郊,尽是一片荒芜。荒郊野外,连户像样人家都不曾见到。看来连年内乱,晋国已是外强内弱,不禁感叹繁华渐逝。慕容镇也不曾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开始担心约定的安排能否可行下去。 许是走得匆忙,慕容瑾此刻在车内迷迷糊糊欲睡。慕容镇掀帘而出,小杜见是公子出来一怔,刚欲停下被公子手势制止。一边瞌睡的渔儿此刻霎那惊醒,慕容镇低声说:“去车内陪小姐待着去吧。”渔儿自然乐得舒服,听话地进了马车。 离姑姑见此早已骑马上前,问道:“公子,可有吩咐。” “注意查看周围情况,此地应该离龙门关口近了。”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5章 王公子 果然,快近日落时分。前面几处青瓦石墙隐没在杂草矮树之间,再往前,便是一条常年的古道,通向不远处的龙门关。 破旧的酒旗在暮春五月的风里招摇,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香气和酒香。想必就是这里了。 慕容镇吩咐了小杜安排了车马,离姑姑进店就对酒家说道:“麻烦准备三间连靠客房,四张床榻。酒家打眼看了慕容镇几个,并不看重,直言道:“多的没有,客房只有两间,床榻也只有两张大的。这里是龙门关,怠慢了几位。” 小杜听到,甚是不满:“什么?敢说没有!”刚欲上前,慕容镇却用眼神制止了他,向那酒家道:“那就依酒家,准备两间干净的客房,将酒饭拿至房中。” 慕容镇旋看了客店,侧身低语:“麻烦向酒家打听个人,近日可有一位年轻公子,好执扇,气质风雅,身高如在下一般。”说着,早就有小杜递与银两,“这点意思全当辛苦费。” 酒家看了银子自然满心欢喜,“不瞒这位客官,这两日要说气质风雅的年轻公子就您一位,走南闯北的年轻人虽很多,可像您说的这般实未见着。” 慕容镇似有些失望,心下却有些疑惑:难道有变故? 酒家看着眼前的公子气度不凡,又觉得对不住手中的银子,就在脑海中搜罗一遍:“倒有一位公子,有些奇特。整日一副斗笠,玄白外袍,倒也风流洒脱,却不是拿扇子的,而是佩剑。还有一个青衣侍从。” 慕容镇此刻脑海里却又浮出了另一个人:那位两面之缘的轻纱斗笠、银具遮面的公子。“可有遮面。” “未曾遮面,斗笠似乎是遮阳,上楼即会摘掉,却又不像,记不清面容,总觉面色发暗。” “现在店否?” “今一早离去未归,尚未退房。” 慕容镇想到店家的形容,与那王公子执扇风流、白面儒生的形象却不甚相符,一颗心沉了下去。也未道谢,径直上楼。后面的离姑姑向店家说道:“有劳店家,多谢。” 慕容瑾和渔儿早已上楼,挑了家有窗户的干净客房,渔儿把简单的行李带了进去。看来今晚只能三个人挤一张床了。已是暮春五月,天已微热,蚊子也有了些。 晚饭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喧哗。小杜早已心神领会,出了门察看。原是一小队人,是士兵,皆一副疲惫烂衫之相,约十来个人。酒家在那解释:“吃饭可以,店小客满,住不下各位,见谅,见谅!” 领头那个,一拍桌子,腮边的胡须跟着鼓了起来:“你敢赶我们走?此刻天已黑,周围荒芜,我等兄弟们出生入死保你们平安。却连个歇脚地方也不给。啊?这是哪门子事!” “对!不走!他妈的再说些无理的话,老子拆了这里!” 酒家看这些人多,也一时无法。只好让他们在一楼大厅歇脚吧,好在天已经暖和了。 须臾,小杜进屋细说了情形。慕容镇便前去叮嘱慕容瑾,此刻慕容瑾儿人正身倚在窗边赏景,离姑暂不在。慕容镇见此摇了头似是无奈,上前就关了窗户。 “瑾儿,出门在外一定谨慎,不要抱了游玩的心态。此刻,我们是在逃命。” “三哥,我们不是安全了吗?”慕容瑾那双天真的眼睛睁得大大,话音无意间也很响。 慕容镇用手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凑过去沉声说:“隔墙有耳。有事只须与离姑相商。不可任性而为。” 这句话下来,本已宽心的瑾儿又忐忑起来,乌黑的双眸,充满着迷茫和不安。慕容镇转了身去,淡笑不语。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这个妹妹安静下来。 已是准备安寝的时间。楼下的士兵酒后已有些开始酣睡。慕容镇的房门有敲门的声音。小杜依在榻边地铺已有睡意,慕容镇尚在桌边。 “谁人?” “我,北海剧王某。” 来人即是慕容镇所等之人,王镇恶,北海剧人,天王付坚的猛相之孙。前秦兵败后,南迁。仍旧是手执玉扇,嘴角含笑,只是面色果然微暗,许是周游日晒之故。 “王公子你可让我好等。如何得知我等在此?”声音如常,清冷沉稳。 “是酒家,两日前我就向他打听阁下一行。”听此,慕容镇心里一怔。暗暗佩服面不改色的酒家,拿了两边的银子,口风真是紧。 “无边,你去门口守着。” 已醒的小杜,听到主子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姓。便觉不可懈怠,连忙守在外面。 “慕容公子,这是此次回燕的路线图。这可是几个月我闲游郡县的经验之谈,希望对您有用。”慕容镇接过了图纸,看了看,点头。 王公子又从广袖中抽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在下知道公子走得匆忙怕是银两未足。这里倒有些足银还请公子不要推托。” “王公子好意镇心领了。银两倒不是我所考虑的。家妹尚小,并不想停留耽误,只想速速还燕。”王公子见他并不领情,也不再推辞。收回了银两,脸上浮了一抹笑意。 “可知健康如今的情势?” 那王镇恶似早意料他会询问:“公子何必多问,预料之中,帝都如今被孙恩所困,城内已饥荒十日。除却恒玄,尚无人能解此困。” 尽管燕晋目前不是敌对国,可绝非盟国关系。如今听闻这个消息,慕容镇竟然轻叹了一声。司马氏皇族从此怕要受制于人了。 “此次返燕,慕容将军日后必一番作为啊,在下先恭祝将军封王居胥。”慕容镇并不置言,只细细听着。王公子仍继续问:“可有燕国消息?燕帝可知将军回去?” “临行几日前已飞鸽传书。燕国好久不曾来消息了。” “我倒听闻了一则消息。燕帝的义子都已封王的封王,擢官的擢官的。燕帝正在寻找太子的人选”,王公子拿眼看向慕容镇,而那人脸色依旧,缓慢道出:“却不是在诸王。” 慕容镇眼中闪过那么一丝异动,依旧面无表情:“公子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给原本的王爷透漏点消息,燕帝还有个侄子,据说隐在了后秦。” “王公子果然好消息。你我虽只几面之缘,却是我慕容镇君子之交。他日我若有功,自然记得阁下的一份。”这话感激之语,却透着不信任的猜测。 那王公子是何许人也,几年游历未曾出仕却并非碌碌之辈。 果然,王公子呵呵笑起来。“慕容公子厚爱,王某自当感激。只是闲来惯了,受不了拘束。” 二人絮絮叨叨说了一炷香的时间。走廊里的杜无边早已睡意全无,时而伫立、时而踱步察看。慕容瑾并未睡宁,和衣起身察看,见是小杜,便推门而出。小杜也是一惊,慕容瑾看到哥哥的房中还有光亮心中有几分明白,并不询问。 正这时,王镇恶推门而出。出于避疑,里面之人也未出来相送。 杜无边瞥了一眼慕容瑾,只向王公子点头示意一番,之后进了门,仿若并未认识慕容瑾一般。王镇恶早一眼瞥见了杜无边身后的慕容瑾。 慕容瑾眼中看到一位二十来岁的公子,手执玉扇,看似气质儒雅风流,眼神却给她一种过于聪明的感觉,尤其嘴角那抹淡淡的微笑,看着温文无害,却总觉得有几分玩味的亵渎。并不是三哥那般稳重隐忍的性格,带了些自负。因了小杜最后那抹不能言明的眼神,慕容瑾心中不免对眼前之人有种敌视和恐惧。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此刻穿着男装,于是正了正神态,才推门而入。 王镇恶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女扮男装的小女儿家,并不是因为他阅历丰富。此刻的慕容瑾发髻微松,几缕头发掠在耳畔,外衫肥大愈发显得人娇小可爱,大大的双眸充满了思索的探究。女儿娇弱之态瞬间显露,哪还有几分的小子相。 少女那瞥故作的凛然,让他的笑意加深,好个有意思的姑娘。 慕容瑾未料到三哥那样的谦谦君子却结识刚才此等自命风流的公子,一时有些气躁。屋内,本已拥挤的床铺,此刻渔儿占去大半,拽了一下渔儿未有反应,只好斜倚在榻上将就。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众人各自房间收拾。却有酒家楼上来,在杜无边旁边耳语一番。须臾,慕容镇自行一人下楼。 慕容瑾因昨夜有了好奇早就存了心思,看到三哥下楼,便尾随其后,想看个究竟,却看他出了店家。慕容瑾这才蹭蹭上楼。楼上房间的轩窗可以看到外面。慕容镇和一位公子似是在话别,那位公子玄青外袍,天尚未热,却戴一斗笠,帽檐压得低,离得远,面容不清。很快那公子一跃上马,身后的青衣侍者也上马随后,慕容镇未等二人走远,转身回走。 不几日,慕容瑾随慕容镇来到徽州边界。却不是往南燕国方向去,而偏了去洛阳方向,离姑知道那是后秦之地,心下有了疑惑。 慕容瑾尽管旅途劳累,却因离家将近,早已喜形于色。并不知道他们来到了后秦之地。 当晚。离姑一身女装出现在慕容镇屋里。慕容镇自是觉察出异样,仍笑道:“姑姑何事?” “将军有何打算却不告知老婢。今燕国边界在近,却撇近求远。将军固然可以有别的打算,却不可以不顾及郡主。”语气冷冷,坚定有力。 慕容镇听她称他将军一时有些愕然,想了想,须臾说道:“姑姑莫要生气。” “此事本不急于此时,只是和燕国却有大的关联。即便此行没有收获,也能探得些后秦民间之况。路过秦地不去,他日再去反倒劳力费时。” “公子之事自然是下人不可擅问,刚刚所言我亦不知所云,但只要关乎归燕我势必该问的。”慕容镇知道,当年来晋,父王对离姑也是有所嘱托的。 “去秦耽搁多不过两三日。我慕容镇说到做到,自然护大家周全。”离姑姑看向眼前的慕容镇,他早已不是最初的少年老成,此刻却是早有着深思熟虑的将军,虽恼他过秦,却知道他定有全身之策,故也不怎么担忧。想当年,年少兜鍪,披坚执锐,慕容镇也是众多义子中的佼佼者,深得燕王器重。如今质子生涯功成圆满,终不负三年韶华。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6章 彼时疯子1 后秦。洛阳。 一路车尘滚滚。 马车里的慕容瑾和渔儿已换回女儿装,只是离姑姑仍旧是劲装相伴,于前驾车。杜无边此刻也一身浅灰束衫,腰佩长剑,骑马后行。 一身月白外袍的慕容镇立于马上,衣袂翻飞,面色凝重。这里曾是自己儿时成长的地方,父母双亡于此,随义父起兵于此,鞍马奔走他乡。那时他还只是一个童子兵。 洛阳人来人往,好生繁华。后秦新帝姚泓内安诸侯,外守疆土。表面上倒还算一片安宁。 一行人安排好住宿。慕容瑾眼看外面的闹市繁华,早就想着出去逛一圈。没想到慕容镇一口答应,竟然破天荒说给瑾儿挑挑可有喜欢的东西。 一边的渔儿赶紧接话道:“小姐,渔儿陪你去吧。” 慕容镇瞥了一眼兴奋的渔儿,面色沉郁道:“小杜和渔儿待在客栈,不可乱出。” 渔儿的兴奋立刻被浇得全无,眼里分明有着恼意和不甘。 慕容镇并不理会她。慕容瑾朝渔儿笑了笑,好言安慰道:“你老实在客栈待着,有好东西我自然有你一份。” 客栈房间是一厅三间的套房。 渔儿无聊的紧。这屋看了那屋。看到公子的卧房,什么痕迹也无,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回了头,问道:“小杜,公子以前的房间可是你收拾的吧,你也真是厉害啊。”小杜其实比渔儿还大两岁,只是常有人这样喊他,渔儿也随了喊。 厅内的小杜正在试练剑器,听闻停了手,不以为然说:“收拾个房间那有什么,我跟着公子倒不是做这个来着。我啊,用处大着呢。” 渔儿听到抿嘴笑了,“好你个小杜,我发现此次回来你越发的骄躁起来了,真搁不住夸。” “夸?那有什么可夸,公子的房间多是自己整理,你也知道他不喜欢外人随便触碰的,事必躬亲。假以时日,也让你渔儿看看我杜无边真正的本事。” “只可惜啊,你是徒有壮志,就是个跑堂的命。”渔儿打趣别人的本领依旧还在,说着呵呵笑起来。 杜无边却不笑,也不生气。“公子是什么人物?我若有造化惟愿在这里‘跑堂’一辈子。” 渔儿听了话,也生出了点良心,低了头,这才一本正经道:“是啊,小姐对我甚好,倒是我不知福。刚刚本是玩笑话你定不会当真的吧。” “连公子都拿你无法,我更不会了。”小杜低头擦拭慕容镇给他的新佩剑。 渔儿听见又提公子,内心难免幽愤起来。还不是公子一句话,说不让去就不能去了。 正逢集市,路人络绎不绝。慕容瑾不时这个摊子望去,那个铺儿瞧着。离姑紧紧地跟着,不时地提醒慕容瑾要小心,慕容镇执扇随后。不期然他拐进了一家首饰铺。 不久,从店铺出来等候的慕容镇须臾才见慕容瑾和离姑姑出来,慕容瑾买了三份,皆是小女儿情思的东西,虽不值几个钱,只图个情趣。 慕容镇以为他们逛完了,刚要开口说话。慕容瑾又拉了离姑的衣袖:“离姑,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看着小妹欣喜的样子,紧跟在后的慕容镇紧绷的脸霎时露了个灿烂笑容。可惜慕容瑾没有看到,他的三哥笑起来多么好看,可比那冰块脸好看多了。那个笑没有负担,没有掩藏,没有心事,这样的他仿佛不是他慕容镇,那个少年老成、深思熟虑,少言谨行的慕容镇。可惜没有人看到。 慕容镇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一枚漂亮玉簪,摇了摇头,收于广袖中,跟了过去。 几个人赤着双膀,戴着面具,玩着杂耍。看得慕容瑾又惊又怕,她以前没有见过这种杂耍,慕容镇却也是第一次得闲逛街。 “呼呼”那人吐出了一柱火苗,唬得慕容瑾吸了口气,倒退了几步。后面的慕容镇一把扶了她,说道:“走吧。” 那几个光膀圆身的汉子表演得正兴致昂然,一旁的看客叫好声一片。慕容瑾回头看了看三哥,听了他的话,不再停留。 刚出来,便听得身后有人呵斥:“这个疯子又出来了,给我打!上次弄坏了我的摊子,今日可让我撞上了。” 踢打声一片。 慕容镇寻声望去,一个头发杂乱生垢的年轻人,月白的袍子早已污垢破烂,此刻正坦怀露胸,被人踏于靴下。那人却不求饶,只是傻呵呵的笑,口中流着涎水,往口里塞着拾捡的烂桃子,足足一个疯癫人。殴打的人全然不管他是个疯傻的人,只顾打着玩,口中笑骂着。 慕容瑾看到眼前之事,觉得惨不忍睹,令人恶心。离姑姑遂拉了她远了点。 正这时一个布衣老妪,哭着跑了过来。扶了那个傻子,口中求饶着:“念在小儿疯傻饶了他吧,饶了他吧。”边说边嗑头。 慕容瑾闻声复又回了头,只见那老妪抬起的额头已有血流出。细辨这老妪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本是端庄的面容,却失于保养,故而显得老态。围观的人也说算了算了,是个傻子。殴打的人跟着停了手,悻悻走远。老妪泪流满面,拿了衣襟就给儿子擦拭肮脏的脸。 慕容瑾一愣,那疯癫之人抬起的脸,却清秀俊逸的很,只可惜那眼神没了灵光。那傻子继续吃着赃物,脸上依旧肮脏不堪。众人见了不觉作恶,纷纷别过头。慕容瑾却怔在了一边,伤感起来:本是一个多么俊逸的少年,要是正正常常也不会让那母亲如此痛苦劳累。本应堂堂正正却是疯疯傻傻,可惜啊。 慕容镇全然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似有思虑。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7章 彼时疯子2 忽然间,这儿子疯劲犯了起来,老妪没能束住他,一路跑了过来。慕容瑾害了怕了,那疯子竟一把捉起她的衣袖又拽又拉叫道:“娘子,娘子……” 那疯子作势要搂,慕容瑾的脸色顿时苍白,离姑也被那疯子推了一个趔趄。正在沉思的慕容镇此刻瞬时抢了过来,意料之外,扇子只啪啪两下就把疯子掷倒在地。 那疯子看了一眼慕容镇,似是害怕,却又哈哈的跑开了。老母亲在后面哭着喊着:“儿啊。” 离姑姑扶住了一边的慕容瑾,慕容镇却是自责的神情:“瑾儿,没事吧。”慕容瑾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公子,我看我们还是在旁边的茶铺先歇一下吧。”离姑姑说。 “好吧。”慕容镇也上来扶了妹妹。 慕容镇安排了妹妹坐下,呷了口茶,仔细听起了茶客的话。茶铺的看客也正说着刚才的疯子。 “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小门小户倒也安生,竟生生疯了,这娘子又走了,这就疯得厉害了。” “那老婆子也架不住疯儿子,据说刚才差点伤了一个姑娘。净是惹事,难怪找打。” “这疯子指不定哪天让人打死。只是可怜了那老婆子了。” “哎呀,你们不知道呢。这公子原先好好的可是好生俊俏的少年啊。” “连官家都慕了名找他,只是他没那个命,你说家里遭了劫就生生地疯了呢。” “那他那个娘子呢。” “那娘子本是自小定了的,去年老婆子攒了些钱,赶上那疯子好的那会儿娶了媳妇,倒也相安无事一段时间。谁知那娘子走了,这不就疯得不像样了。” “听说,老婆子伤了心,想回乡里去。” “哎呀,管人家呢。这年头好好的都活得没点奔头。” 其他的茶客也是七嘴八舌,诸如朝廷徭役,今年收成,甚或是东晋的战事,消息倒是各色。 慕容镇听得入神,慕容瑾却是不悦。戳了他,“三哥,我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慕容镇此刻脑海里正浮现着那个疯癫人的模样,那人身形高大、面容清俊,力气也大。眼前又显现出离姑给一把推到的画面,离姑自小习武,伺候夫人小姐,遇事沉稳,绝不是事出突然的缘故。心下已有了好奇,但因惦记着慕容瑾,只好暂时回去。 离姑扶着慕容瑾走在前面出了茶铺,慕容镇随后。恰巧刚才那个老汉也要出铺子,慕容镇随叫住了老人:“这位大伯,我想打听个事,关于那个疯子。” 老汉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公子,一副猜疑的神情,慕容镇随手给了他几钱:“这只当请您喝茶的钱。”老汉嘴角立马浮出了讨好的笑。 慕容镇没等他问,神情淡然:“那疯子姓什么?何处人?住哪里?”那老汉听到他问此,许是一惊,纳了闷:这疯子还真能有事,难不成是什么贵人。 “这位公子,那疯子,不是,那公子小老也不甚熟,好似姓什么呼延,老太太姓段,北凉人氏,一年前从长安来到洛阳,住哪里却不清楚。”慕容镇闻此,一脸思虑,未再理会那老汉,慢慢出了门。身后传来老汉的声音,“谢公子的茶钱,有什么事可以再来茶铺打听啊。” 老汉数着手中的铜钱,一脸喜悦。 客栈。 “终于回来了,小姐。”渔儿一脸悦色迎上去,却见到慕容瑾有些苍白的神色,还有离姑不悦的脸色,顿生不安。 “怎么了?你们?” “渔儿,扶小姐内室休息一下。”离姑说道。 “我不打紧,没事。”慕容瑾看到渔儿紧张的样子安慰道。 慕容镇面色凝重,看了看慕容瑾,说:“走了一上午,瑾儿先歇着吧。一会让渔儿去传饭。”话未完,一边的慕容瑾已被渔儿扶了榻上斜躺。 渔儿看到慕容镇的冰块脸并未觉得不妥,许是习惯了。就道:“我已经给酒家说好了,现在就传进来可好?” “先弄点茶水,一会上饭不迟。照看好小姐。”慕容镇脸看向离姑,转身朝自己的屋中走去,临了又瞥了渔儿一眼,渔儿觉出了眸中的不悦,心里一惊,蹙了眉。 杜无边也紧随着公子去了。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8章 逃离后秦 第二日,只慕容镇和小杜出了客栈。小杜将佩剑用包袱包了,斜背在了肩上。慕容镇仍旧握了只扇子。 六月的洛阳,天已经热了来。慕容镇着了窄袖的麻黄笼袍,虽扇着扇子,却不文弱,反倒英气逼人。 洛阳长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慕容镇却没有什么兴趣,一心只想着那个疯子。凭判断那人并非疯子。只是诺大的街市如何能再遇上。 瞥见人群中闪出一人身影,身形修长,冠带帽缨,窄袖紧腰,腰带佩剑,脚蹬丝靴。虽未着官服,也便知是官吏出身。这人在人群中四处回首,似在观望。回首瞬间,慕容镇看清这人年约二十出头,面容平和,却凛然正气。慕容镇年少习武,甚惜兵器,今见那把佩剑只看剑鞘和身形便知那是把好剑,心下暗叹,这样的佩剑非一般小吏所有。 慕容镇假装若无其事,尾随其后。小杜在身后叫道:“公子等等。”慕容镇回头瞪了他一眼,小杜便不再作声,错开了距离。 这人却出了人群,在一边的街边墙根寻看起来。 那附近皆是些乞丐流民什么的,这样一个出身官宦的公子在做什么。 忽地这位公子停了下来,似是在打探什么人,一窝的乞丐围了上来,散了几个钱,看来却没有收获。 然后那人疾步前行,拐了巷子。慕容镇也快步跟上。 “嚓”,剑出剑鞘的声音。定神看到眼前之人已将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胸口,慕容镇却是不惊,摸着剑身:“果然好剑。” 那人见眼前之人气度非凡,已知道对方不是秦人,“可惜了你的好眼力,过了今日怕是少了你这个伯乐。”手中的腕力用劲,剑身已然要刺进胸口。 慕容镇露出一抹笑意,极少笑的脸,却是讥笑。摸着剑身的手顺势一扳,另一只手将执扇送向那人的腹部。 那人没料到慕容镇徒手扳过了剑身,且对方手上已渗出了血,紧接出了几招剑术,皆被慕容镇闪过。只见慕容镇半腾空转身,袍子旋即散开,一个上扬踢腿,竟生生踢掉了那人手中的剑,待慕容镇身体落地之时,剑已然落在自己手中。 只一眨眼。剑刃却倚在了那公子的脖颈之上。 慕容镇说:“我看公子的剑更适合我这个伯乐用,可惜了这把宝剑。”那人受了羞辱,心头一怒,脸上发红,却只能愤然道:“既是想谋害于我,就下手吧,勿再要羞辱我。” “公子此言差矣,在下只是好奇这把宝剑,不曾有加害之心;阁下却存了杀人之心!” “这剑是祖父留于我,阁下虽厚爱,我却不能给。除非——” “除非?除非杀了你吗?如果我没猜错,阁下的这把剑在你手上却未曾杀过人。” 那位公子显然惊奇于他的判断,他这才仔细打量跟前这人,也不过刚刚及冠的样子,一双寒目透着坚毅沉稳。 “是又如何?朗朗乾坤何用血刃。”语气里带着些不甘的辩解。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和解一下。”说完慕容镇拿掉了手中的剑。 那人一怔,心中不解。旋即,剑被扔了回来。 “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慕容氏人。” 啪的一声,剑身入鞘。即刻,那人回了礼:“魏郡王氏,康。” 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人遂后相约了酒肆。 一杯下去,二人言谈相交。 “请恕王某直言,今看衣装,慕容公子并非秦人。时局艰辛,为何来到此地?” “不瞒康兄,今携亲人算是过道秦地。” “现下住哪?可有不便?我王某虽家中已不如从前,如果有需要我还是能帮得上忙,尽管开口便是。” “王兄厚意镇心领了。只是,今日在街上王兄何故在寻找?不知可否当讲?” “你是说那些乞丐吗?我本是此地小吏,虽未有什么权力,却不得不领上司的情。纯是替人寻找。” “可有找到?” “没有,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来,慕容公子干!” 慕容镇脑海里闪过那日的疯子,想去探问一下。王康却说:“我的事暂且不问了。听闻慕容氏家皆是燕国贵族,豪气干云,今见贤弟果然气宇不凡。身手才干皆我之上,何不效力姚秦。”王康拿眼神打量了一下,头凑于前:“难道慕容兄想投奔燕帝?” 慕容镇淡然一笑,也知道他在试探,便说:“王兄果真好判断,在下也正是此意。毕竟我乃鲜卑人氏。” 话刚说完,酒肆内一闪出来几个武夫,身着后秦官差服。 未等近前,慕容镇已然看到:“王公子,这是何意?” 王康嘴角一笑:“既然你不愿出仕于秦。我王某在其位,不可违职,还请阁下与我走一趟吧!慕容公子,多有得罪了。”说罢,来人便要拿下慕容镇。 慕容镇面露怒意,沉声道:“且慢。还是话须挑明,我不出仕难道还有性命之忧?” “呵呵,慕容公子别装糊涂。今闻燕帝想寻找失散的血亲,据查他尚有一侄还到了洛阳。我奉姚将军之命巡查此事。凡慕容氏族尚未出仕者皆就官厚待,一律留用。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在下。” 这意思明显,后秦借用人之计,实则对慕容氏监视和软禁,若得了那燕帝之侄,只怕会要挟燕帝。 “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慕容镇不是你要找的那人,亦不愿被人强求。今日我失了算。你王康也不会再是慕容镇的朋友。”说罢,飞起一脚,踢倒一个武夫。只见衣袍飞起,躲过武夫的一刀,又飞起一腿扫倒了两人。执扇急送就啪啪两下敲得那两人的太阳穴直晕。却只是霎那的动作。 王康拔剑直追,慕容镇跃出了酒肆的窗户。 外面的杜无边听到声音,早已拔剑扔给了慕容镇,刚要与他一起。慕容镇却说:“分头行动,接了小姐,城外见。”杜无边顿时领悟,折身远去。王康追来时只看到小杜的一抹身影钻进了人群。 慕容镇久而未持剑动武,今日犹如开了荤。只几下动作就伤了几个武夫,那王康的剑招很是正宗,只可惜实战不多。慕容镇虽说几年未战,但毕竟少年将军出身。于是作势示弱引入巷中,避开众人,此刻他惦记着慕容瑾,并不想恋战。 慕容镇见只王康一人追来,便挥剑返身。眼送寒光,剑气而至。 王康一剑尚未送达,却被慕容镇一剑封喉。剑锋闪着寒光,一如王康此刻的心。 “前秦猛相同你一家姓,姚氏篡政,王氏族人南迁尚且不肯就姚,我慕容乃燕国贵胄更不愿再像从前一般屈就于秦。你要认清形势,不可明珠暗投。为了你我相识一场,我留你性命,勿再纠缠。告辞。” 王康怔住了,他未想到慕容镇放了他。听了他的话内心已感慨万千,却无法道出。 只看着慕容镇迅速离开的身影。 随后一拨人赶到,“王大人,没事吧?人逃向哪里?”王康神态木然,说到:“逃了,不必在这追了。” 以慕容镇从前的性格,是不会留下活口。此次为何呢? 一是他根本不想杀王康,还希望他能带了话。在他看来,他慕容镇就有可能是那位燕帝之侄,如此一来,洛阳便不会再大肆搜寻那位燕帝血亲,继而留下逃命的空间。 二是他要考虑能否全身而退。死人自然不会追来,也不会泄露消息。只是一旦死了官吏,那全城戒严搜捕会难免,他和瑾儿更难脱身。 他在心里也赌了一把:赌那王康不是个小人,不会泄了他的行踪,不再穷追他。刚才他提到猛相时,王康眼神里有锐变。看来他还是触动了,汉人在秦一向最尊王猛①。 洛阳城外小道,有一辆马车在那。杜无边早在车前焦急等待。 许久,道上传来马蹄声音,望去,一骑人马卷尘而来。正是慕容镇。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想来,他也是颇费周折回来。慕容镇在车前停住尚未下马,便紧张地掀窗探望,却见车内是空的。 杜无边看到慕容镇吃惊的样子,便知道他的心思。 “小姐她们此刻在边上的林中小憩,我怕有什么意外。” 慕容镇松了一口气,朝小杜点了头。 果然,慕容镇下了马后,慕容瑾、渔儿都急急地出来了,离姑牵马在后。 “哥哥,没事就好。”慕容瑾眼中噙着泪,嘴角却含着笑。 “都是兄长不好,让你担忧了。”慕容镇扶了扶妹妹的肩头。 又回了头对这离姑和小杜讲:“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慕容镇说完便开始吩咐。 大家稍加整顿,匆匆赶路。 夕阳西下,黄土官道,车尘漠漠,骑着马的身影略显疲惫。 注释①:王猛,东晋北海郡剧县人,后移家魏郡。东晋末年,北方十六国连年战乱,王猛辅佐氐族天王苻坚平定李俨、击破桓温、灭前燕,扫平群雄,统一北方,被称作“功盖诸葛第一人”。是前秦丞相、大将军,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他死后,前秦于公元383年淝水之战败给东晋,苻坚死后国内动乱,前秦政权灭亡。与同时期东晋名相谢安,闻名天下。 “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9章 燕帝慕容德 这一路风餐露宿,快马加鞭,一行人已到南燕边境,进入山东了。 算上路上来回三年了,三年之别。故乡早就没了故乡,只是家人在哪里,哪里便是故乡。 途经兖州郡,慕容镇随身所携令牌玉章皆是身份之证,故而顺利通行。燕帝也早已传书各郡,各关口早收到通关文碟,慕容将军和郡主回燕之事已妥善准备。 南燕,都城,广固。帝王在大殿前亲迎。 慕容瑾终于见到了别了近三年的父亲,父皇慕容德。父亲已然老了,却豪气不减,威严的仪仗下,她仍感觉到父亲的慈爱。 是的,那是皇帝,也是她的父亲。是气吞山河、戎马一生的将军,是威严无比、睥睨天下的帝王。 此刻帝王步辇,天子冕冠,层层叠叠,繁琐的仪仗隔着了君臣之礼,却挡不住慕容瑾此刻想感觉父爱是否如初的想法。 慕容镇在前,却远比慕容瑾务实识礼。 阶下,远远即行叩拜之礼,神态恭敬谦卑,疾步上前再拜。 “末将慕容镇叩见皇上。今日父皇亲迎,儿臣受宠若惊,万分感激。惟愿父皇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慕容瑾却没有跟上来,只是稍远的地方伏地叩拜。然后缓缓抬了头,心里一片踌躇。 “都起来吧。父皇很好,镇儿魁梧多了,行事也愈发稳妥了。”燕帝含着笑意,打量着面前的养子,赞许地点了点头。 “三年之别,儿臣无时不想念父皇及大燕。” “嗯,回来了就好。那边可是瑾儿?”燕帝抬目望去,面有疑问。 闻此,慕容瑾缓缓碎步上前,再行了礼。 “正是儿臣。父皇可好?瑾儿想您了。” 闻言,慕容德苍老的脸露出了笑意:“瑾儿长高了好多,性子还是从前。朕见你们安然 如初,甚是欣慰啊。” “来来,都到父皇的跟前,让朕好好看看你们,和朕聊聊。” 慕容瑾的心霎时最后一丝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了,看向三哥,笑意晕染开来。只见她提裙敛带,丝履飞快,急急地碎步上前。那上面的不是皇帝,是那个疼爱她如往昔的父亲。 慕容德扶了扶面前雀跃的女儿,嗔责道:“还是朕的瑾儿,急性子。” “父皇,瑾儿还是您的瑾儿,当然没有变。”慕容瑾嘟着嘴看着父皇。 这句话很是中听。燕帝大笑了起来。随后沉了脸,但眼中爱意分明。 “伶牙俐齿。瑾儿啊,今年可是十三了?大了啊,要不是你主动与父皇相认,朕怕是不敢认了。朕的瑾儿果然出落得国色天香。哈哈……” 闻言,慕容瑾却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换作平日自己可是骄傲得很,那个渔儿也时常夸赞自己。娇嗔道:“父皇——”。 一边的慕容镇目光缓缓地看向慕容瑾,少有地露出丝悦色。粉腮红唇,蛾眉月目,瑾儿的确一年俏过一年。看到妹妹此刻的娇羞,忽然间他觉得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冒冒失失,心思单纯活泼的小丫头了。再看底下这一众的大臣和皇子们,瑾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殿下群臣也纷纷恭贺皇上,郡主和将军归来。 慕容瑾环视下四周,一对对陌生的双眼:众臣面露喜色,却神态各异。那边许是众皇兄吧。慕容瑾自是知道父皇没有嫡亲的皇子,听说早年父皇作将军时起兵反秦,留作人质的子嗣全被诛杀。这些皇兄也是和慕容镇一样或是义子或是养子,多是慕容家的远支。他们都是南征北战的将军,是父皇一手培养的得力助手。三年前,自己和慕容镇不熟,如今也一样和众皇兄也都很是陌生。 几位皇兄玉冠锦服,身姿挺拔,只是面色平平,神情自若,看不出什么不悦的表情,真是和三哥有的比。只一人衣着出尘,月白锦服衬得如玉般的俊颜越发超凡脱俗,眉宇间一股风流自在,笑意间如沐春风。如此风貌看得慕容瑾也是蹙了眉,真心觉得这应该就是书中所指的貌若潘岳吧。 以前觉得三哥也算是英俊之人,只可惜那挺拔的身姿转过来给人却是一张冷冷的冰块脸。再看看三哥慕容镇,此刻他正答着父皇的问话,虽没有晋都别苑时对她的严肃表情,终究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正想着,却被父皇的声音拉了回来。 “众爱卿,为了大燕,校骑将军慕容镇护佑长公主在晋都教养已近三载。三年中,慕容镇为燕国传递晋地国情民意,交好晋室。可谓功劳巨大。如今,逢晋朝遭乱,曲折返燕,算是功告垂成。”慕容德说着看向慕容镇。慕容镇只是低头垂听,丝毫没有得意。 “朕亦知道个中艰险。” 一边的慕容瑾也看向三哥。没有三哥,她慕容瑾就难安全回来。三哥虽然对她严格,也都是为了她好。 只听众臣也都跟着附和赞许。 “朕决定封慕容镇为桂阳王,领卫将军一职,特赐京都府第一所。众卿何如?” 众臣哪里不知道皇帝的心意。自然是一片赞同。 “陛下圣明啊!”“桂阳王,年少有为,英武稳健,臣等恭贺陛下。”“儿臣恭喜父皇与桂阳王、长公主得以团聚,恭贺桂阳王。” 慕容德笑意浓浓,点了点头。“张烨廷拟旨,颁布。” 慕容镇一直面色沉稳,闻此,衣襟一掀郑重再拜。 “儿臣慕容镇谢父皇隆恩。”眉目间也是悦色上浮。 燕帝慕容德何许人也。 慕容德乃前燕皇族,慕容垂之堂弟淝水之战前秦兵败,前秦的慕容贵族纷纷起兵复国,慕容德便追随慕容垂建后燕。北魏拓跋攻陷燕都,后燕新任国主慕容宝北走龙城。后燕势力一分为二,皇叔慕容德留守邺城,后迫于魏军南下河南滑台。 公元398年,慕容德于滑台自立为燕王。然而滑台处在北魏和东晋之间,南北夹击,后秦尚且觊觎,当时内有部下作乱,外有虎视眈眈。内外交困之时,只好接受尚书潘聪之说,修好东晋,攻占山东青州等地,建广固城。 慕容镇携着慕容瑾前去晋朝,慕容德这边已然着手转战青州等地,并于当年称帝。公元400年,慕容德称燕帝于广固,史称南燕。 慕容德今日的功业确实有着很大的牺牲。早在追随慕容垂与秦决裂之时,滞留在秦地的一家老小却都被诛杀,故而慕容德年过五十并无一子,又忙于南北征战,子嗣一事也没有着落。 第一卷 潋滟倾城舞彷徨 第10章 燕后段氏 皇宫。朝凤殿。 “公主,您看那不是三皇子慕容镇将军吗?”渔儿指着离去的背影。旁边的随侍丫头见了渔儿没禁忌,有些吃惊,再看公主的脸倒也没愠色。只努了努嘴:“渔儿姐姐你倒不知如今可是桂阳王殿下,且不可乱说乱指。” 慕容瑾没有理会丫头的话。只看向那身影果然是三哥,自言道:“皇兄来难道也是给母后请安。看来我还是来晚了。” 又朝刚才开口的丫头问道:“溪儿,那桂阳王不是赐了府邸,怎还进宫如此之早?” “公主殿下,您有所不知。桂阳王的府邸尚未完工,自然还是住在宫中皇子所。” 闻言,慕容瑾喜出往外。“早知道不闷这两日了,这个三哥,也不来找我。” “起来吧,瑾儿。今日你进宫也有几日了。母后按说应该到你那栖霞殿看看。只是——”段皇后斜倚在榻上,有些慵散,面相和蔼却略带倦色,仪容端庄,却早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慕容瑾仿佛看到母亲的容颜,不得不承认段皇后和母亲有几分相似,毕竟他们是亲姐妹。面前的皇后没有当年母亲的容颜亮丽,段皇后比段妃大整整七岁,年逾四十。 “儿臣谢母后关爱。母后尽管放心,栖霞殿一切都多亏母后着人安排,都妥善着呢。不知母后,今日身体好些了吗?” “哦,你那边好,我就放心了。难得你还挂念,母后今日觉得好些了。” “瑾儿,离开燕国都三年了,也喝一喝燕地产的茶。许是你没喝过。” 一个丫环端了茶奉给慕容瑾,“郡主请用茶。”慕容瑾一怔,父皇虽没赐她封号,以前是郡主如今却是南燕的长公主,怎还可以—— “好个糊涂丫头。公主岂可称呼错?” “公主殿下,奴婢一时忘了,喊了旧称,该打,奴婢知错了,请殿下饶命。” “罢了罢了。倒没什么性命之忧。只是今日你可是扰了母后赏本殿下喝茶的兴致。倒是看看母后介意否?” “盏华,你别在这伺候了,下去自掌嘴二十。”段皇后倒没想到这个小公主还是如此厉害,又把难题推给她。这个盏华本是忠心,却是好心会错意,想替她试探。她又怎会容不下皇上的公主呢,何况还是妹妹的女儿。如今自然些许罚了盏华去。 “尝尝比之南面的茶如何?” 慕容瑾拿了茶盏,轻轻吹了茶面,细细品茗。温茶入口,起初一丝清苦,须臾清冽甘醇。 “果然好茶。味道更加清冽。只是儿臣不知北方可有地域种茶树。” “这是那南面海曲郡县献了上来。据说也是试种。自然不比东晋的好茶。” “儿臣觉得因地而异,各有特色。不过,母后的茶自然都是极好的。” 正说着一个六七岁的粉衣小丫头进来了,连着乳娘侍女一众过来。 “嫣儿,给母后请安。今日,母后好些了吗?”声音稚嫩,小脸可人。 慕容瑾看见后十分高兴。慕容嫣正是她同父同母的小妹。走时她才三岁,小时候她可是喜欢和自己玩的。于是忙起了身:“嫣儿,到姐姐这儿。让我好好看看你。” 慕容嫣,小小年纪却面色清冷。看了看慕容瑾,仍没有喜色,倒似一副不屑的样子。只是朝段皇后问:“母后,这个美人是谁啊?” 慕容瑾闻言愁了眉,有些生气暗思:好个小丫头,竟然连姐姐也忘了。 “嫣儿,你再看看,那是你的姐姐慕容瑾。”段皇后一脸慈祥看着慕容嫣。 “嫣儿,再想想,记得姐姐了吗” 慕容嫣漠然的呆立,摇了摇头。慕容瑾看到妹妹陌生疏离的目光终是失望。 不过她心下也明白,便说:“妹妹尚小,我又离开三年不认得尚在情理之中。以后再慢慢和她熟悉罢。” “瑾儿,你这样想母后便放心了。只是你妹妹虽小,性子却是个极淡的,不爱言语,和你的活泼大方倒是不同,倒与我那故去的妹妹你的母亲很像。” 闻言,慕容瑾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有那一瞬间的恍惚。 是啊,母亲的性子是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无论生活贫困还是颠沛流离总是安然处之。母亲的音容相貌依稀眼前,慕容瑾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怎么感伤,难道自己是忘恩薄情的人吗。 慕容瑾的母亲本是段皇后之妹,早年战乱流离至晋地生活一段时日。后又带着瑾儿逃难至河南渑池的段氏,生活一度贫困,常变卖首饰,终一天巧遇镇守邺城的将军慕容德。故人乱世重逢自然一段佳话。瑾儿从此认了父亲,母亲也有了依靠。 段氏后又育一女,便是妹妹慕容嫣,可惜她命薄福浅在慕容德称王后不到一年便病逝,时年慕容瑾尚九岁,慕容嫣才二岁多点。称帝以后,慕容德派人再次寻访秦地家眷,却一无所获。辗转得知原配段夫人尚在人间,身体常年不好,匿于村野。便接了段夫人,立为皇后。这段皇后早年曾为慕容德生下一男一女,可是连同慕容德其他子嗣都被诛杀。 也许是自己的儿女惨遭杀害,早年又命运艰难,苟且偷生,段皇后终日深居简出,信奉佛祖,不甚关心政事,与皇帝慕容德感情也不甚相厚。夫妻之间只剩下相敬如宾倒也生分了。皇帝寝宫有新的嫔妃,却尚无子嗣,慕容德纳妃也不过两年的事,也许时日尚短。 燕帝早已为皇嗣担了心。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些年征战在外收的义子养子不在少数,多是慕容氏族人,可终究不是自己近亲的血脉。如若燕帝传位任何一位义子,势必引发慕容氏族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