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传 〔一巫灵 天边的云一团一团,密密集集的堆积成乌压压一片,青灰壮阔的高台上黑袍的高瘦人影喑哑着哼唱祭神的曲子,下方的人群肃穆的跪着,笔直的身形微微战栗。 已经唱到第三遍了,这是巫族最庄重的迎神曲,也是最禁忌的死亡之曲,大气而残忍,是以老祭司的血肉与灵魂为祭,换一场部落的新生。 雨已经连下半旬,除了几处高地,已是汪洋一片,水流呼号着撕咬,已经有太多的人丧生,再这样下去,巫族一定会亡族。幸存的人毫无办法,终于不得不祭出这封印已久的邪恶术法,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此祭若成,老祭祀坠修罗炼狱历苦痛三百载,新祭祀以天之使者的名义接受赎罪。 忽然一道惊雷划开云层,击落下来,那黑袍的人影战栗了两下终于僵僵倒下去。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霎那间哭喊成一片,就有人推搡间从高地掉下去,连带着绝望的呼喊,一并被乌压压的吞没。 突然后方的宫殿里传来一声啼哭,这一声很高很亮,伴着这一啼哭又一道响雷,人群有片刻的安静,接着呆滞的看着月亮缓缓露出来,从渐渐消散的云层里,清亮亮的照到台上的老祭祀尸身上,水不再吼叫,静谧的时候波纹涟涟,倒有些清平的错觉。 少女披着墨色的宽袍跪坐在书桌前,捧一卷厚中泛黄的古籍,她的指节明晰修长,一半掩在袖子里,总是妍妍的病态,巫图雅夫人在门口看着她拢起袖口咳嗽,莫名的几分心痛,这个孩子担负太多,从她推迟4个月从她腹中出来开始。 巫灵是天命,既是巫族的救赎,也担着巫族民众对天的怨怼,可她只是她的孩子,她也如普通人家的妇女一样害过喜,猜度过是儿是女,有时候忽然心里一冲动,就想什么都不管,拼尽一切的让她离开这个地方,可她说到底总归只是一个妇道人家。 她走过来收了心绪,低首敛眉,已然摆出对神的虔诚来。“祭司大人,此物是露华草,族长交予大人收下” 少女轻轻挥手示意,也不抬头,巫图雅心里面顿顿的有些难受,于是她放下托盘,似乎想说些什么,少女却已站起身来,拿起那株草去查古籍。 草色似乎还带着露水,莹莹的发着光芒,显得越发青翠珍贵,也越发让人清醒。 巫图雅无可奈何,终于还是静静退出去。 书架已经有些年代了,木色有些发黑,衬着那样清俊削瘦的身形,反倒显出一种莫名的协调。 察觉到人已经走了,握着古卷的手顿了顿,还是抿了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嘲讽的笑意来,但只是一瞬间,黑亮的眸子恢复了清冷。 她活着,或者有一种什么样的意义,族中众人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巫族是世间仅存的古老种族,是与神定立过契约的,但是近百年来巫族人渐渐不敬鬼神,惹得天神震怒,而想要解除契约,获得独立的自由的生命,这个种族必须要承受三重天劫,也就是这样,老祭祀才不得不以身为祭。 只是劫难从来三重,且一重厉害过一重。第一劫死了全族近一半的人,第二劫为老祭祀所挡,第三劫则注定是要她来承担的,族中有地位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比如族长。所以这样的各种优待,左不过是保她活到天劫那日,而在此之前,她的力量越强大,便意味着第三重劫难之时,族落所承受的危害会更少。 她的存在,就是这样的,以一人之命换部落安宁,何其划算,何其不公。 她生来通灵,更勤奋修习术法推演,早已算出那一日将近,巫图雅是她的母亲,可是她从不曾叫过她,不是不愿,只是这样的奢求未必会是巫图雅的殊荣,她一个人寂寞的过着每一天,这样安静的数着自己的离去时日。 也因为她的出生极其巧合,族里便有传言,是她克死了老祭祀,这样的传言来自于一无所知的民众,而高层知情人士因为知道她的命运,反而任由这样的传言泛滥,以自欺欺人般减少自己的心理负担。 所以没人敢同她多说话,也没人愿与她亲近。新一任的祭祀啊,是天神的代表,人们可以对毁掉部族的人心怀余悸,但很显然,已无敬畏。 可是巫灵知道,她其实只是一个通灵的小姑娘,不知道谁推演的命格,用一张纸来笃定她应该担当的各种所谓的情感。 乌图雅夫人走出来,阳光明媚,跟屋子里古朴的书卷所散发的阴冷气息截然不同,可是纵然鼻端呼吸着的是混杂着细碎尘埃的温和,他却莫名的感觉到巨大的失落。这样的事情种种堆砌起来,不过是更加明显的提醒她。那个和她一起,经历过十四个月的同甘共苦岁月的,原本应该继续与她一起生活在这样阳光之下的她的至亲骨血,而今像是被封印在黑暗与阴冷里,承载着别人冠冕堂皇的说辞。 那是她的孩子,流着和她一样的血液,而她无能为力。 [二]天劫•第三重 深夏黄昏,林木繁盛。 采药的阿三唱着山歌笑得欢快,今天找到一片好地方,翻来翻去寻到了不少好药材,一想到回去能换多少银钱,逍遥多少时日,便愈发欢喜。 他同往常一样的到那一口用来灌溉的井边汲水,却忽而变了脸色。 那往日平静清凉的井水翻涌起来的时候,竟像是故事书里即将由水托送出龙王的场景,他心里惊讶这异象,鬼迷心窍的去捞,却也只是一捧水,甚至色泽要污浊的厉害,阿三暗恼,只简单的扑在脸上,继续往回走。 不知谁家的鸡扑闪着栖在树上,还隐约听到谁家的狗胡乱的吠叫。 少女站在树下,墨色的袍子简简单单披着,广袖流转之间,衬着一张脱尘的如玉如脂的脸庞,反而显出愈发削瘦的身形。那白发丝绸一般的泻下来,是要及膝的长度。 天气闷热,西边的云彩异常绚烂,堆积在天地间重重叠叠,像是要庆祝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典礼。 她闭着眼推演,却总感觉有一点端倪,下意识的就去探究,左不过是心里怀抱了少女小小的希翼,那希翼关乎微不可闻的生命。 猝尔长睫微抖,她终于咳出一抹血来,血溅在白皙的脸上,别样惊绝。 天劫,终于要来了。 太阳落下去,各式各样的生活方式展开,很少有人会去关注关注月亮有没有升起,又是什么样的颜色。 月光洒在青灰色的祭台上,显出莫名的妖异,有几个人站在那里,面目间是一样的肃穆严谨。 少女仰着头,黑亮的眸子渐渐变成天蓝,清澈的像一片海,又像一滴泪。风忽然吹起来,黑暗好像分割似的,再仔细看竟是一大片乌云,隔在天地之间,月亮诡异的就像躲在帘子后边的眼睛。 几个人面色一变,已然盘腿而坐。是个逆天的阵法图样。少女就端然在阵法中央,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漠,被这样纷繁的网牵扯。 是生门也是死路,与天对阵,本来也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一人独活,要么以身祭族,而今少女别无选择。 天暗沉的厉害,有人已经察觉,也有惊讶也有恐慌,一群一群,正絮絮叨叨的谈论。 像是撕裂一样的一道亮紫色闪电,如同被谁挥舞着的凌厉剑锋,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直的迎着阵法而来,然后被无形的力量抵挡着,像撞上了屏障,瞬间化成了无数细小的紫色电流,飞刀一样的,笼罩在无形的屏障之上,竟也十分绚烂。 在浩大的自然面前,人渺小的就像不自量力的蝼蚁。 结阵的众人齐齐咳出一口血来,迅速改变结印,加强了阵法。 闪电开始密集了,一道一道,越来越强烈,终于在某一道挥舞过来的时候,屏障应着惊雷碎开。众人纷纷扑倒,少女盈盈站起来,她伸出她白玉一般的手,那里酝酿的水色的法力球正在缓慢的生长,少女就这样支撑在天地之间,瘦削果敢。 最后七道了,真正的天雷,她已必死。 闪电出现的时候,巫灵忽然有些害怕,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头顶是雷声,带着震怒。 那雷声降下来的时候,地面狠狠的震动了,似乎龟裂开来,巫灵慌忙睁开眼,山体快要崩塌了,碎石还在不住的滚落,裂缝里隐约可以看见赤色的岩浆,耳畔是众人的抽气声,他们受了很重的伤,有两个已经死了。 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乌图雅,那一刻她推开了巫灵。她有着的,只是微弱的等同于寻常人的力量,可是她扑的义无反顾 “胡闹。”族长捂着胸口怒喝,从不可置信里抬起头来,死死的看着云散烟消的虚空,仿佛看着自己一向懦弱怕事的夫人。她拼死护着的孩子,又何尝不是他的至亲骨血?他的语气痛恨也无奈,但他是族长,而这只是第一道,他们用了禁术才将这样阖族的劫难转移到一个人身上。 “归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这一声喝叫带着浓重的嘶吼,是喊着巫灵。接下来的六道还有怎样的力量,他不敢想象,可是到了这一步,也就只有这样走下去了。 巫灵顿了一顿,神色未变,起身结印。 雷霆又降下三道,巫灵站在那里,脚下的土地已经陷了很深,一点都不像百千年厚重的山石,更像是雨后的稻田,农人们一脚踩下去,深深浅浅的脚印。 巨大的压力加诸在少女削瘦的肩上,像是天神的玩笑。 巫灵的脸上有些狼狈,混迹着血与土,胸腹中似乎有什么涨在一处,呼吸困难起来,而后终于忍不住了,一口血喷出来,竟然双腿发软,从未有过的不受控制,她瘫倒在地上。 乌云里面依旧酝酿了惊雷,族长看着眼前即将毁灭的一切,混杂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于是一切也终于就灰飞烟灭了,他忽然想扑过去,也算求一场团圆。 有一阵疾风吹过,那乌云破裂开来,夹杂着未汇聚起的细碎点光,黑亮的微小缝隙里,有一颗暗沉的星子掠过,直直的朝着南边坠落下去。星子似乎剑一样的锋利,整片的乌云破碎,在风里散开。 山下惊慌失措的人群吵闹一阵,终于纷纷离去。 正文 第一章 因果 他费力睁开眼,依旧黄沙漠漠,广袤宽广,时而微风掠过,就笼起一袭纱抚在他脸上,一点都不像刚刚还肆虐要毁天灭地的沙尘,倒像顽皮的孩童调皮。他闭上眼,竟是抿唇笑了,终究还是死里逃生。 他是国公府的公子,平生不好佳人不好官,只立志要行山川万里,看四海风光,是敢把命压在上面的人。这一次也是,志同道合,反倒不必为同伴的命挂牵,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孩子,父亲还是疆场名将,祖辈的牌位都是血肉堆积的,他虽不好此道,骨子里也多少带了些凉薄。 正想着这些,就感觉唇上一种久违的触觉,湿润且甘甜,下意识的,他向前凑上去。 这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体力恢复,于是他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天已经黑了,大漠的夜瑰丽得很,星子闪烁,天地浩渺,他忽的想起京都的酒来,是浓郁到极致的干净。一阵风吹过,大漠独特的冷夜终究唤醒了他的思绪。转过头来,有人盘腿坐在篝火的另一边,那人身形瘦削,穿着很宽大的墨色长袍,风帽遮住了脸庞,却有一缕很长的黑发从旁坠下来,直接垂到地上。 顾凉正要细细打量,那人已经醒来,也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走过去,一举一动缓慢高贵毫无违和。顾凉心里有些惊讶,一抬头正对上那人的眼眸,那眸子黑亮清冷,让他一下子便想起大漠的星辰,眼前有水壶递过来,他回过神,才注意到这只是个少女。 眼见他盯着自己发怔,巫灵也没有丝毫不适,她自北漠而来,本来也是为了因果之事,恰好在这里遇到顾凉,本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三千世界众生皆有命数,她却还是动了心思略略算了一算,才算出这人命主谋略,应为武曲而来,而所效之君恰是她要报恩之人。她想着既然遇到,多少是命格注定,也便随手救下,听天由命。 顾凉完全不知这些,反倒因自己的失态闹了大红脸,他平日不喜女色,却也知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登徒子模样,只连声道歉道谢,见那少女略略点头并不说话,只有接了水壶默默喝水,顺便感慨老天公平,此等绝色却终究是个哑巴。巫灵见他身子好转,便也不多理会,仍旧转了身子,又去打坐。 顾凉是个闲不住的,喝了水静坐一会儿,终究有些无聊,也就调侃起来,说起自己的游历,说见过的山河,说海边的星辰与大漠的星辰,他只当少女是个哑巴自说自话,却不知少女听得很是认真。 “北漠的星辰更亮,也更大。” 顾凉正说到高兴处,忽然被冷静平缓的声线打断,那声音像九天上的银河落在玉盘一样的深海,是广阔的清脆。顾凉又吃了一惊,才知道这少女原是会说话的。 北漠,传说里的天尽头,大漠的彼岸,生活着与神订立了契约的神秘部族,甚至还有人世间罕见的灵力存在,顾凉看过不少志怪杂谈,却因没有人顺利到达过的原因,只当是个传说中的地方。 “你岂不是自北漠而来?”顾凉很快从少女会说话的惊讶里回过神来,住到了这句话里边他自以为的重点。北漠啊,多少和他志同道合的人,梦里也想去的地方。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带了些许试探。 少女面向天边,微微点头。顾凉顿时就笑起来,他笑了半天,感觉忒空旷,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想要咳一声,就看见少女直愣愣盯着他的目光,那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谎。 顾凉于是真的被呛住了。 “咳,还真是啊。”他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少女早就移开了目光。事到如今,顾凉只有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本来也是猜来问一问,想着少女能因为不是多说几个字,却不想是真的被他猜中了。 “那你能不能讲一讲北漠啊?”他一计不成,心思一转,又是一计。直到少女惜字如金一字千金,不过他能赚个几千金也就够了,况且在这里一听,回去也好跟那帮子人好好炫耀炫耀。他心里想着这些美事,脸上就不由自主的带了期待的神色,可是没动静,他想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却也连听都当作是没听到了,连拒绝都不屑于说出口。他心里面莫名的就很失落,果然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眼看着也不早了,他刻意将语气调到以前的玩世不恭,道了一句早睡,压抑着心里面熟悉的无力感,径自翻身躺倒。 “早睡。”那声音传来的时候,顾凉隐隐约约半梦半醒,随即觉得自己竟然幻听到了这样的程度,但却实打实的因为这一句,一下子通畅了一腔死结,说与没说又有什么关系,总归只是同路而已,于是他很舒服的睡死了。 巫灵面色有些僵硬,听到顾凉说起北漠的时候,她才想到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几载,到头来其实还不如一些外人知道的多,十几载里,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奢望逃离,却被责任死死拴着,而这个地方,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真是荒唐,又叫她如何敢讲,从何讲起? 两人一道走了三天,大漠气候多变,因着顾凉的缘故,巫灵也就改了行程,白日赶路,夜间休息,赶路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巫灵估计着时间将水递给顾凉,几次下来,顾凉才发现少女几乎是不喝水的,他心里讶异,又怕少女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于是因为这件事情,忐忑了良久,才知道少女天生灵异,并不需频繁进水。 夜里巫灵生了火,也不说话,只是早就摸透了,静坐不消一刻,顾凉就会开始讲故事,名山大川,他讲起故事来,从不重样。 顾凉没有问过她名字,只是早看出了少女眸子里熟悉的热切,那种热切在很多年前曾出现在小孩顾凉的眼睛里。于是有时候顾凉就故意停下来,逗少女再装不下去,转回身来看他,火光有些亮,映得她脸颊微红。顾凉看她这摸样,总是忍不住就笑出来。 少女整天冷静自持,宛若九天之上的神祗,似乎也只有这样借助着凡间的火光,才能略微像个凡人,略微的让他感觉到一切并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那个时候天地寂寥无人,他们两个伴着一团火光,一天星光,渺小却温暖。 血从他颈子上流下来,蔓延到地上,小小的孩子就站在门外身形微抖,他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叫做祖父的老人,那张曾温和的,曾严厉的脸而今已经闭上眼再无一点生气,鲜红的血蔓延而来竟是要淹没他,小孩开始挣扎,却挣扎不脱。 顾凉醒来时出了一身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侧过头看见那少女依旧是坐着的姿态,火已经熄灭了,余下些微的灰烬发着零星微光,竟愈发显得少女身形羸弱,他起身来脱下长袍,轻轻覆在少女身上,暗叹一口气望向前路。身后少女身形微顿,终究还是没做声。 第十七日,顾凉醒的时候天边晨光些微,他只眯着眼,就自然而然的转过头去,少女端然坐在那里,背影映衬着晨曦,像是大漠的高贵神祗,有着夜的冷,也有昼的坦率。 他脑子里魔怔一样的走过去,少女的长睫在晨风里微微抖着,忽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顾凉一时惊的忘了动作,只觉得一瞬间心似乎要提到了嗓子眼上。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凭借无形的眼神,就带来巨大的冲击。 少女很明显也呆了一下,不过转瞬间恢复了冷清。 “何事?”声音还是一贯的淡漠。 可是顾凉却很奇妙的关注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心里想着这样反倒像山野里邻家的姑娘。于是顾凉很成功的延续了呆怔。 “再行一日,会有绿洲,可以在那里休息一段时间。”巫灵其实一贯不理解顾凉的发呆从何而起,他并不会出窍。可是她看着发呆的顾凉,总有些心烦意乱,莫名其妙,于是也干脆不理会。 大漠上时而有风,他躲着一袭飞沙,似不经意地看见少女,她一直走在前边,袍子很宽,却丝毫不显累赘,反而自成一种气质,他伸出手向前探,日光下澈,刚好触到她翩迁衣角的影子,他抓着虚空,竟是笑了。 巫灵没有感知到这一切,她往常一样一步一步,稳重准确。 少女这一世无人亲近,无人担忧,一个人默默的数着死期,像等待解脱。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夜结局已定,最后的惊雷下来,便注定了灰飞烟散。可是天象却忽然大变,暗沉被一颗星子划破,被风吹散。她闭关良久,才确定是枉矢星坠阴差阳错抵消了劫难。只是因果循环,而她的命运也注定成了另一种形式――替她阖族,替她自己,报这样信手一样的莫大天恩。 而这颗星,恰好是大迟帝星。 正文 第二章 大迟龙储 她只是隐约记得,她昏沉之前头顶上是灼灼晚霞,就像她一直都很喜欢的锦州胭脂色,雍容而不妖艳,堆砌起来似乎连疼痛都少了几分。 只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身在重重帷幕之后,是怎样见到的那些云霞。或是因为疼痛的缘故,她早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来了。 天已经黑了,一个星星都没有,是个阴天,还有阴冷的风呜呜咽咽,实在不是个吉利的兆头,张内侍和其他的内侍一起站在宫殿外,已经守了很久了,他腰酸背痛,可是殿里的声音一点都没有放松下来的迹象,他是新来的,有些忍不住了,就偷偷伸个懒腰,看了看天,然后就呆住了。 在北面那里,很远的地方,有很明亮的东西直直的撞了过来,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眼睁睁的就到了屋檐上,接触的瞬间却忽然消失了。 这个时候,钦天监还在星台上观测天象,想着交差,太后中庭拜天,祈求天神给与皇族新的血脉。 张内侍揉一揉眼睛,觉得自己太累看花了眼,就听到了屋子里稳婆的喊叫。 “生了,是个小皇子。”最后一点意识里,她隐约听到了稳婆欢喜的喊叫,还有门被猛烈推开,有人冲着她的方向走过来,她想他一定会很开心,于是她笑了,也终于撑不住了,她想要睁开眼,可是从不曾有过的疲惫充袭着她周身,从每一个毛孔而来,于是她迎着那温软的霞光倒下去。 于是莫大的喜事变成了丧事,白幡挂起来,年轻的皇帝再也不是之前意气风发的摸样。 他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不会有她为他簪发,他的头发就零零散散哪里都是,如果不是一身明黄,就像极了街头乞丐。 灵堂里设了诵经的和尚法阵,佛号声不绝于耳,都是一种冲淡悲伤的节奏,可是他不去。 朝臣们就堆在大殿门口,痛苦喊骂不绝于耳,更甚者,几天之后,有人将头撞在柱子上,血溅在地上溅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可是他醉了。 总归不可能让一个国家这样毁在帝王手里,太后是个聪明人,她去找皇上。 皇上的宫殿里已经没有人敢进去,于是太后进门的时候,一只银质的酒壶迎面砸了过来,太后没有躲开,赤红色的血流出来,太后眼皮都没有跳一下,她伸出手制止了惊慌失措的宫人,顺势从袖子里拿出那一方绣着金凤凰的帕子,这本来是装场面的,可她没讲究,胡乱的抹了额角的血,戴着鎏金指甲的手紧紧攥着,迎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前走的步伐一如既往的坚定。 太后带了一纸文书,来讨他的玺印。 “喜帝十年,星落上阳宫,后诞龙子,血崩,殁,同年,帝崩殂,昭仁太后代政,行无古人之行,左右相皆封摄政之臣,立龙子为太子,谥后明德。帝后阖葬皇陵,寒食三日,举天同哀。” 太后很喜欢这个孩子,星落上阳,有目共睹,这个孩子多少是带了大迟王朝的祈盼。 百日之时她给孩子起了小字,方便寻常叫唤,便是星还。皇家的礼仪,纵然没了皇帝皇后,依然办的十分庄严慎重。傍晚的时候,来贺的诸人纷纷离去,太后自己抱着孩子抓周,这种事情多少是有风险的,稗官野史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记载,所以太后吩咐着准备好东西,便叫退了众人。 太后也心虚的厉害,毕竟自己儿子的前科摆在那里,由不得她不信。她在菩萨面前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将那孩子放在地上,菩萨庄严法相之下,小孩子伸着白且嫩的莲藕一般的手臂,抱起了玉玺。 太后只松了一口气,小孩已经爬过来,扯一扯金凤凰的新帕子,太后一惊,赶紧去拉,不想到小孩子咿咿呀呀,竟比她快了一点,跟着佛像跑过去,太后并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举动,从帕子那里,她已经避如蛇蝎,一时间只觉头脑凉了半截,心想着他好在还死死抱着玉玺,权当自行宽慰,唤了几个下人,将稚童抱下去。 且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又这一辈只他一个嫡系皇子,生来便没了父母,又在皇室,以后会有多少刀山火海,太后在菩萨前颂经多遍,忽然福至心灵,太子名幼桢, 幼祯幼祯,幼有祯祥。 幼祯幼祯,我希望大迟自你而起,永葆祯祥。 幼祯幼祯,我希望你,从生到死,皆如幼祯。 “众卿谁还有异议?”金陛之上,端坐着少年的帝王,声音无波无澜,偏偏有巨大的威压,却隐隐约约有些虚张声势,大殿之上鸦雀无声,群臣匍匐,莫敢抬头略觑真龙。 还有血光潋滟在地上,朝堂之下的哭喊声似乎还不绝于耳,皇帝是决心已定,谁会愿意为了一个用完的棋子白白赔上一条命? “如此,左卿可满意?”皇帝的语气变得飞快,刚刚的威压撤下去,已然是欢笑的语气,倒像是寻常人家卖乖的孩子。 “微臣不敢,陛下言重了。”这样的语气分分明明带了骄奢傲慢,但是皇帝似乎并不介意,还有一点的得了褒奖的开心摸样,“左卿此言差矣,爱卿为朕分忧,为天下分忧,此等宵小之徒,竟然妄想嫁祸栽赃,朕放着他,岂不叫天下有能之士寒心?” 那人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对劲,却并不做多想,毕竟小皇帝做的事情现下看起来还是很安分的,况且自己还怕这样的毛头小子不成? “老臣感激涕零。”这话说的很是倨傲,整个大殿上的人却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动都没动一下。 皇帝又笑了,客客套套的,距离有些远,没有人看到垂帘之下那一抹嘲讽与冷厉。 这一年是大兴六年冬,幼祯皇帝十六岁,昭仁太后薨逝已经六载。 这世间最怕的,莫过于祸起萧墙,还智子疑邻。 御苑里的梅花开的正好,雪也下得很大,所以并没有人忽然生出什么闲情逸致,要去赏梅看雪,又因为皇宫里其实也并没什么其他的主子的缘故,连宫人在这个时间都不会出来随意行走,可是现在这里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只穿着太监墨蓝色的服装,可是他站在漫天的雪里面,面对一只红梅,却滋生出一种华贵的气度。 “阁下也在赏梅?”少顷有另一人前来,穿着还是太监的服饰,他一直微微低着头,敛着的眉目,满满的都是警惕。 “赏雪。”声音里带了笑意,这人回头,眉目精致凌厉,身形清俊挺拔。 “陛下。”左云郁几乎惊呼出声,眼前的少年一边伸手制止,一边快步上前扶住他。 “朕不知现下还可相信何人?莫零一死,估计还有左相的人在朕身边,”他转过头去,负手而立,云淡风轻。“莫零也是自作自受。”静了一会儿,语气里多了嘲讽。 莫零,本是左相手底下的一个小侍郎,别的本事没有,趋炎附势的功夫不错,假意来监视皇帝,却反被设计,看见左相的大公子与皇帝私传消息,这个人生性愚笨,只想着快快赚些功业,便告诉了左相,奈何左相对大公子本来就十分偏袒,他一介外人,品行也不端正,自然就被误认成了陷害。 “不过如此一来,借着刀杀了一根墙头草,还让左相这样一个多疑的人,有了多疑的对象。实在是一局好棋。”皇帝戏谑一笑,左云郁有些晃神,只是一个少年,却总是这样变化无端,让人看不出任何多余的心思。 “左相此行,应该只是警告,”左云郁思考着,“他一向骄傲跋扈,并不以为这是陛下你的计划,怕只是••••••”察觉到自己失言,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杀鸡儆猴?”少年皇帝玩味的笑一笑,伸手摘了一朵梅花,“卿不必担心计较这些,朕的处境,朕心里面也很清楚,还以此为庆幸。” 左云郁还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十分纠结,皇帝看他一眼,兀自笑了,“怎得?卿可以为了朕,为了苍生,不顾父子恩情,不拘泥于小我,而今也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忧心?” “哪里还有父子恩情?”左云郁嗤笑两声,从他杀了自己的母亲,自己被众兄弟欺负的时候,就应该没有了所谓恩情,他这样想着,只说了一句,“惟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朕知道。”少年皇帝满意的笑一笑,梅花飘到地上,像一点血,十分灼目。 “荆州那边如何?” “刺史陈耳已经失了左相信任,只差东风,就可以换上了我们的人。”左云郁毕恭毕敬。 •••••• “很好,今天就这样吧,卿万事小心。” “谢陛下关心,臣告退。”左云郁慢慢退下,走了几步,才又恢复了谨慎摸样,少年皇帝看着左云郁离开,叹了一口气,向太庙而去。雪还没有停下。 这世间最怕的,莫过于祸起萧墙,还智子疑邻。 祖母,我答应你,保大迟永有祯祥。 太庙的烟火袅袅,守着的老嬷嬷看见来人,连忙躬身请安。 “嬷嬷,快不必多礼。” 一双手伸到眼前,白皙明秀,将她扶起来,孙嬷嬷抬眼去看,还是她常常看见的天真少年模样,她也不拘礼,就笑了起来,她是昭仁太后的贴身嬷嬷,看着这个少年从一个孩子长到了现在的钟灵毓秀,一边担心他这样怎能在深宫活下去,一边又私心想着这个孩子永远都有这样的心性。 正文 第三章 黑白 内侍冷着一张脸,他生的白净,平日里一张面皮总是冷且僵硬,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现在依然是这样,可是周围的宫人却莫名的感受到了凉意,毕竟一个活生生的皇帝,忽然丢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真的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内侍狭长的眸子里暗光流转,总是不经意让人想起雪野的孤狼。 “仔细你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要把贱命当成命。”他的手恭恭敬敬放在身前,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似乎冰刃一般,其他的宫人早就不敢说话,就差把头埋到胸腹里,只一个劲的瑟瑟发抖。 “废物。”内侍身形未动,暗骂一句, 其实内殿里守着的,一直都只有他本人,且整个过程中那个小皇帝一直都在午睡,虽然隔着重重帷幕,他看着也不甚在意,不论如何,这小皇帝还是脑子有问题,自家的主人说过,这小皇帝幼年的时候摔过一次,虽大难不死,却落下了毛病,御医诊断也说过,虽是轻微的,却终究还是个傻子不是? 说来昭仁太后也确实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当即就杀了那御医,奈何慧极必伤,不过两年,自己也就撒手人寰,留下了一个神经病孙子,皇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吃人从不吐骨头,一个小孩子,本就不会藏锋,又鬼灵精怪,若不是脑子有问题,想必自家主子也不能留他到今天,说来还有点因祸得福的意味。不过也奇怪,却不知自家主子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想不通,也便不多想。其实小皇帝也算可怜,皇家子弟,却生来为父母抛弃,祖母死后,真真正正成了孤身一人。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多年前孤身一人在乡野朱门沿街乞讨,又生出些同悲的感觉,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平日里也不自禁的,对小皇帝还是尽可能的照顾着。 他心思忽然一动,撇下众人,迳自离去。 太庙其实很荒凉,只是定期才会打理,雪还没有停,堆积在荒草与枯枝上,在风里扑簌簌的往下落,他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找错了地方,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撑着伞回过头来,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袍,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刚到这里,被吩咐着来照顾这个孩子,每天跟在他身后,也跟着这明黄色跟在注定在史册上叱咤褒贬的妇人身后,听他糯糯的背四书五经,糯糯的要糖吃。 “公公,你怎知朕来了这里?”那语气分分明明带着惊喜,果真是个傻子啊,他想着,多了一丝莫名而来的欣慰。 他躬身行礼,一举一动,毫无僭越,“奴才只是来碰一碰运气。雪太大,陛下请先回寝宫吧,这样的天气,怕会着凉。”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于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恭恭敬敬低着头,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小皇帝为难的看了一眼殿里面的嬷嬷,那嬷嬷就点一点头,她的声音温和平缓,却刚好是他能听到的高度,“陛下,高公公说的在理,您若病了,想必太后娘娘在天之灵也会责怪老奴。况且您已守了很久,娘娘定然很欣慰。” 高公公听了这话,于是安安静静敛了眉。 “也好,那朕改天再来陪皇祖母,走吧高公公。” 高内侍听了这话,快步走过来,将伞撑在地上,为小皇帝披了一件黑貂毛皮的披风,撑伞离去。 待走了很远,孙嬷嬷起身,去收拾那一身半湿的内侍服装,叹了口气。 雪地里两个人,脚步一深一浅。 “高公公,你会害朕吗?” 这话说的猝不及防,高内侍撑伞的手不可查的僵硬了一下,连带着伞很明显的偏了一下。 “奴才惶恐,奴才惟陛下万死不辞。”高内侍依旧很淡定,淡定的跪下身低下头,连说话都有条不紊,还是往常的神色,一点惊怕的意思都没有。 安静了一会儿,皇帝悠悠的眼神梭巡在那一身墨蓝色的内侍服装上,充满玩味。高内侍心里忽然发寒,有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这只是一个傻皇帝。 但很快的,他记起来了,因为傻皇帝忽然笑了起来,是那种痴傻的笑,“你真好。” 高内侍惊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要冠冕堂皇的说些什么,还没张口,又被打断了。 “高德胜,你真没意思,怎么一点都不害怕,也一点都不感动呢?还什么惶恐?表情都没有,算了算了,回去了回去了。”皇帝带着装模作样的粗劣懊恼,径自向前走。 高内侍心里生出些别样的情绪,呆了一呆,迅速起身跟上。 “照你这样说,小皇帝是离开之后就去了太庙?如何保证?” 深夜,北风呼啸,雪终于停了,月亮刚刚从一团云里面出来,却终归是冷冷清清。 含章宫,太后之前居住的地方,已经荒废很久了,现在这里站了两个人。问话的穿着夜行衣,问完这一句,他转过身来,直愣愣的盯着对面人的眼睛。那人是高内侍。 那个人还是墨蓝色的内侍服装,月光之下,那张脸还是白刷刷的,眼里带了惫态,却是眨都没眨。 “衣服,他的衣服并不是在雪地里呆了很久的样子,很干。” “哦?”那黑衣的年轻人眉毛一挑,带了些微嘲讽,“公公这话很有意思。” “还有,现在想来,大致可以推断皇帝离开的时间,”他依旧敛了眉,“我只离开过一小会儿。” 听了这话,黑衣人笑的狰狞起来。 “你奉我父亲之名,监视皇帝一切举动,因何擅离职守?” 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见高内侍的神色,略微局促,于是黑衣人更得意了。 “出恭。”然后是僵硬与安静。 “咳咳,这件事,我自会清清楚楚禀告父亲,高内侍请务必认清楚你应该效忠的人。” “谢大公子教导,大公子一向分得清敌我,要谨防被敌人利用才好。” “你,”黑衣人一时间有些气结,这岂不是摆明了说自己愚蠢?但想到此人颇得父亲重视,所言也毕竟是事实,竟无话可说,只挥一挥袖子,“哼,那又如何?终究是我父亲,你好自为之吧。” 转眼庭院里只剩下了高内侍一人,冷风吹着窗檐,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一下一下,响的很有节奏,他抬眼,看一看那棵老树。扑簌簌的,像黑鸟一样的身影,沿着之前黑衣人离开的方向离开了。现在是真的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静默往回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他想起那一句痴痴傻傻的你真好,就像当年背着太后,给他抓到一只鸟,他就说这样的话。高内侍忽然就抿唇笑了,他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他说了谎,只是因为他不想因为这些空穴来风的事情,让那个傻皇帝受什么天日昭昭的罪。 再抬起头的时候,拐角那里站了一个人,穿着明黄色的衣袍撑着伞,还是笑嘻嘻的。 “你去哪里了?高公公。” 他脸上的笑已渐渐僵硬,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一个人,确实只有一个人。 他忽然觉得,或者真的是自己想错了,这并不是一个傻子。 “你说过,不会害朕的。” 皇帝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笑着,“朕相信你,走吧高内侍,当心着凉。” 屋子里很明亮,点了很名贵的长明灯,装饰得很是奢华,就连一方砚台,一块墨,都是十分珍惜的东西。有个人坐在桌前,桌子上摆了一局残棋。 有人禀报,得了允许之后,有人走近来,来人穿着名贵的丝绸衣料,披着厚重的披风。他站定,拜了一拜。 “父亲,孩儿回来了。” 座上的人抬眼来看他一眼,“嗯子德,”他语气越发随意,招一招手,“过来,陪为父解一局棋。” 左云漠,昭仁太后的左摄政大臣,幼祯皇帝的左相,左棠嫡子,字子德。 左云漠很奇怪,父亲竟然着急没有询问他打探的情况,可是他不敢多问,走上前去,在左棠示意下,看向棋盘,却神色一变,棋局怪异,似乎输赢已定。 “如何?” 左云漠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左棠依旧看着棋盘,不动声色,他吞吞吐吐半天,“儿子寡见,胜负已定。” “看清楚了?”那人说着,随手取走一颗黑子,左云漠呆了片刻,神色大变。 “做棋子,是要有棋子的自觉的,你可知道?”左棠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背影在灯光下明明灭灭。 “儿子知道。”左云漠呆了半天,神色多变,而后站起身来,“儿子知道。” “你知道,有些人不知道。”这一句说的有些高,左云漠的身子不自禁的抖了抖,烛光一闪一闪,似乎屏障后也有什么晃了一下。 “说吧,皇帝去了哪里?” 正文 第四章 天涯远,只影谁依(一)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漠之上,一日复一日,顾凉从不计数,他本来也不是有多期盼离开,甚至他不知晓,离开之后的方向,应该向哪里。 但是顾凉很累,嘴很累。两人有了某种默契之后,顾凉几乎没有停过嘴皮子,尽管巫灵很少会回应他,尽管他一张脸已经满是风尘,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诶我说你等等行不行啊。”刚刚就喝了一点水的功夫,抬起头来,巫灵竟然已经上了那座山丘,而且真的停了下来,这种情况平日里是从来不存在过的,巫灵最多放慢脚步,尽管更多的时候,比如听到这种装模作样的声音的时候,她是不会理会的。 顾凉很明显的感觉到心里某根弦崩了一下,但只有一瞬,因为他很快恢复了嬉笑嘴脸,或者他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变过,“不错不错,今天真不错,你都愿意等我了。” 他很快跑上去,距离并不是很远,但是他生出一种错觉来,好像他只要慢一点,鱼就跳入深海,鸟就飞向天空,咫尺之遥,再求不得。 向此不远,有很多人,顾凉知道,那是土著人在这里的集市,要穿越大漠的商旅就从这里开始征途,是大漠的入口,而今于他们,是出口,分离的出口。 顾凉脸上于是多了一抹冷笑,他从来不擅长掩盖表情,心中情绪波动也不多,总是不经意间就自然流露出来。 没有办法,已经到了这一步,退后反而矫情,既然她神祗一样的淡漠,他总不好死皮赖脸要留下,顾凉陪着巫灵静了一会儿,开始向山下走。 走了半天,有点不太对劲,他回头来,巫灵依旧站在山头,她的风帽灌满了风,呼啦啦的两面吹,于是顾凉看到了她的脸。 不可否认那张脸的风华,顾凉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凭什么,太不公平了好吧,为什么大家都是从沙漠里出来的,巫灵的皮肤还像是冰雕玉镯的,他却成了山野间的老田夫? 有一瞬间顾凉是自卑的,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人之于神,本来就应该怀有敬畏啊,于是他干脆不理会自己凉了半截的心,心里迟钝了不少,想了良久,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应该是喜悦的, 于是他用自以为的,应当表达喜悦的声音喊巫灵,“喂,你为何不走了?” 巫灵被这一声吼叫惊回神,下意识的就去看前边的人,起风了,黄沙一阵一阵的,那个人不算难看,还很养眼,一个月左右的大漠的风,让他整个人显得就像大漠的阳光一样矫健而灿烂,现在带着脸上奇怪的表情,真是越看越好笑。 巫灵于是笑了,就像冰洋的春天,消融一角,还有千载的冷漠。 顾凉揉了揉眼睛,他想可能是风沙太大了,这样近的距离都看不太真切了。 其实和顾凉同路之后,巫灵总是会笑的,笑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她不是有多高冷,只是不善交际,因着自己生来就有的宿命,也并不曾对某个特定的人或者事情笑出来,但因为风帽太大,或者她一直在前边走的缘故,顾凉是很少见到的。 于是两个人一道往下走。 不知道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思,顾凉忽然想和巫灵并肩走一次,以往总是一前一后,如今既然注定分别,便也恍惚有了破釜沉舟的气魄。 于是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可是就算再这样,他依然感觉巫灵无动于衷,于是出于一种类似于好胜与不服输的念头生出来,他恶劣的想要看一看巫灵的反应。 “嘿,我说你来过没有啊?”当然了,顾凉的重点并不是这句话,只是说话的空档,顺手一样的,将手臂搭在巫灵肩上,没有丝毫起绮念,就像寻常的招呼每一个朋友一样。但只是一瞬间,他的手臂就落了空,巫灵站在他身侧几步的地方,眼神淡漠,没有嫌恶,没有羞涩,只是隐隐的,有些疑惑。 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巫灵从来没有跟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她不适应这样的触感,尽管并不是难受。或者说顾凉与她并肩的时候,她已经产生出一种奇怪的舒适,连带着见到诸多人的时候产生的些微惴惴不安,也一并消除了。但是还是不能习惯这样的触觉。 这一边向阳,顾凉讪讪的笑着继续走,忽然觉得太阳晒得有些刺痛,“啧,终于到了,走啊,下去了我请你吃饭,好好的吃一顿。” “没有,我没有来过。” 顾凉下意识的回头才反应过来,巫灵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就又明朗了起来,一下子生出许多别的念头,比如分离? 他转过头继续走,又是一副不动声色的语气,“既然你是第一次来,风土人情必然不熟悉,你既救我一命,我这个人也知恩图报,不若同行一程。想来你定不知道这一边的酒,比如大漠的酒很烈,但相比于京都,总归是少了一种韵味,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大漠只有白天没有夜晚,等有时间,一定要请你尝一尝京都的酒,那酒温婉些,想必是适合着你的,且我也无处可去,想了想,也好久没有回去了,不如我们同路?” 他甚至都不敢用询问的语气,喋喋不休着试图推脱自己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好。” “还有京都的海棠花,这个时节,应该就快到花期了,像雪一样,铺天盖地,不娇柔也不造作,站在花下的时候,就像在最美的梦里,什么你说什么?” 他负手谈天论地,就像在京城三月的棠林与文人雅士对酒赏花,附庸风雅,骨子里带出一番风流气度,然后惊慌失措一样的回头,满眼自己不知道的狂喜,“你说好?” 顾凉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比如现在,这里虽然不算是繁华,但总归是来往商人们出售商品的第一站,新奇的东西数不胜数,连自己都不由得为之所动,可是巫灵浩荡一样的眉眼,带着微微的和煦,透露出的却是超脱三界芸芸众生的置身世外。 顾凉恍然觉得,自己一切的行为都是徒劳,即使现在两个人站的这样近,却依旧像是隔了一道屏障,只能瞻仰敬畏,触不可及。 但他其实并不是伤春悲秋的品行,不愉快的事情,总算能用最快的速度抛掷脑后,然后穿着陈旧的逃难一样的服饰,竟然真的摆出一派公子作风,巫灵依旧寻常反应,两个人也莫名算契合。 然后巫灵皱了皱眉,疾走两步,在一方小摊前停了下来,顾凉跟上去。那小摊很是破败,上面放了些许首饰银器,两个人的目光停住,竟然都是不起眼的一支木簪。 算是巧合,说了半天棠花,这一支竟然也是棠,做工不算精巧,却偏偏有那样一丝意趣,困憨娇眼,欲闭还开,顾凉想。 巫灵不认识棠花,只是这样的一支木簪,熟悉的就像很多年以前戴在乌图雅发上的那一支。她忽然想到一个称呼,似乎很多年都没有叫过了,鬼使神差的想要试一试。 “母亲;’叫出来确实有些生涩,随之一种情绪充斥着胸腔,仿佛那一夜雷声轰鸣,烟消云散,没有来得及说出的忏悔,变成酸涩汇聚在她眼睛里,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冷然。 那样一种情绪,迟到了多少年。 风流公子顾凉回过神来,立马手忙脚乱,他从没有想过这样凡人的情绪会出现在她身上,以至于急切中出现一种微小的情绪,放大起来就像登上了某一个西域传说里即将通天的巴比伦塔。 但是很快,她依然是黑袍墨发的神女,凭借着占卜出的每一步方向,走的义无反顾。 正文 第五章 天涯远,只影谁依(二) 云淡,月明。 大概是既望,不然怎会有这样圆的月亮,数一数日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次月圆了,不知道家乡已经下了几场雪,阿秋兰香他们有没有再堆砌雪人。 顾凉躺在院子里,叼着一壶酒,看天上的月亮。他这种人,进大漠作为探险游历,来的时候,总会在外边专门的店铺里存储一些银钱杂物,以避免带进去多生麻烦,也方便出来之后种种花销。 所以现在已经恢复了他翩翩公子形象,沐浴一番,总算找回一点自信来。 心情不错,巫灵很是信任他,他只说晚上应当住店,人多的地方不免危险重重,巫灵也就同意了,沿途着他去取什么存货,买什么东西,只消说一声,巫灵也跟着他走。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巫灵对于人群陌生而且恐惧。 顾凉并不知道巫灵的来历,巫灵本来就不多说话,他也没有这样的习惯。 游历江河大川的人,不过志同道合而已。 可是他现在对巫灵生出好奇来,他戏谑的想着怎样的生活环境,可以让神女对人群恐惧? 但他只是自己猜想,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与习惯,顾凉从来不喜欢询问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 也从来不喜欢别人询问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 眼前似乎有黑影晃动,顾凉以为是什么飞禽,于是扭头来看,他本来仰躺在院子里,现下扭着脖子呆愣,总让人感觉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姿势。 顾凉的眼睛里出现了角度奇怪但很清晰的少女的面容,那双浩荡的瞳孔像镜子一样倒映着顾凉瞬息万变的神情。 脖子有点酸,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点一点的将自己的脖子扭过来。 巫灵没有戴风帽,只披了黑袍子,墨色及地的长发用一根朱红色的算筹松松的挽着,无波无澜的清澈眸子定定的看到顾凉的眼睛里。 天线上月亮很圆很亮,顾凉恍然觉得她应该是月里面的神女,冰雕玉镯,偏偏多了一抹艳色,显得越发清冷。他等了半天,见她没有说话,干脆也坐起来,摆出一脸不知所谓盯着她,他还就不相信了这样僵持下去巫灵会不会开口。 但是巫灵没有这样的念头,她看见顾凉坐起来,旁边有了空位子,于是很淡定的坐了过去。 夜晚的风很轻,轻轻地扬起她发梢袍角,顾凉躲了一躲,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自刚才就一直在她身上。他尴尬的轻咳,抬起头来,很明显的身侧一道目光追逐, 于是他下意识地说出一句烂话来,一句说烂大街的话。 “今夜的月亮挺好。”说完他就后悔了,像他这样的人,或者唯一拿得出手的身份就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为这样的身份设定,当然应该随口来一句月明人尽望,秋思谁家,再不济也应该来一句月有阴晴圆缺什么的 那目光于是移开了,也罢也罢,总算不是很窘迫了。 “被云挡住了。”声音无波无澜,顾凉觉得有点心塞。 顾凉讲起江南的微雨,北方的初春,渐渐的恢复起绘声绘色,讲的恰好是京都的雪。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到这样的状况,顾凉已经没有心思再想起,比起有一个人愿意安安静静听他的山川大河,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什么重要一点的事情。 月渐中天,是惯常里各自休息的时候,可是很奇怪的,两个人都没有动。 故事已经讲完,明月高悬中天,离别总是无期。 两人安静片刻,于是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冲动,顾凉忽然想再试一试。 “你为何不讲一讲?”可是他一开口,乍然就生出懊悔来,早就应该知道答案的,却还要自讨没趣一般,就像扑到灯壁上的飞蛾。 他生出对自己的唾弃来,可是终于还是不能纨绔一样说出调笑的话来,于是尽可能的,在嘴角咧出很难看的笑意,“罢了,你不愿说,也罢了。” 他起身来就要进屋去,步子走的缓慢,于是不出所料的,听到久违的清冷的音色。 顾凉背对着巫灵,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 顾凉顿住了脚步,他听出这一次少女微微的有些犹豫。 “我没有去过任何地方。”声音依旧的平缓低沉,也不是扭捏诺诺,平淡的带出一种失落与萧索。 “那没有关系,你可以讲你愿意说的,”他本来就不是要为难她,当他某一日从鬼门关归来,西沉的太阳将这样墨色的长袍映进他眸子里的时候,他就认定这样天神一般的不可高攀,所以他询问她可是从北漠而来,满满的戏谑里,其实夹杂了微不可闻的期待。 期待着,像是很久以前,江南秋季云淡天高,对酒当歌,笑问客从何处来。 于是她说是,于是他信了。 听着少女微有窘迫的语气,顾凉很快的转过身子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算是讲故事也可以。” 巫灵闭上了眼睛,月光映着她的长睫毛微微的抖动,就像风里的雏菊。 这一生还有多长、你信不信命? 她是为何而生,其实她也不知道,可是被奉上神坛后,看着台下不可计数的畏怯眼神,渐渐的感觉,或者正如他们所说,自己是为他们而生的。 不是抱怨,她语气平伏清晰,毫无起仄,也并非自哀,言行之间,仿佛本该如此。 可是顾凉不信命,因为不信,所以才会逃离。 故事说得很简单,巫灵站起身来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顾凉问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巫灵的脚步顿了顿,仍旧进了屋子。 门关上的那一刻,顾凉听到那声音。 “很少有人会叫我的名字,我想起来了,我叫巫灵。”。 于是门就关上了,留下漫天的月光,照在一个人身上。 可是顾凉不信命,至少他就是这样想的。一辈子实在太久了,久到他不愿意沿着既定的道路,像唱戏本子一样走下去。 他回头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的天命。 他很明显的迟疑了一瞬,然后做样子似的哼笑了一声。 时间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 顾凉的天命,所谓执着以及野有委蛇,这样雷同着的,在某种不可言说里,仿佛已经是顾氏全族的天命。 正文 第六章 决胜 天微微亮的时候,高内侍利落起身,像往常一样的去侍奉皇帝起床。 刚醒来的皇帝懵懵懂懂的,揉了揉眼睛就看见明晃晃的刀刃径直刺下来,登时皇帝一腔睡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皇帝下意识的侧过身向床里边滚,只慢了一下,那刀子已经刺穿了右侧臂膀,殷红色的血喷薄而出,皇帝疼的眼眶红了,他一边躲一边惊慌失措的喊叫,高内侍一晃神,皇帝已经从另一侧跳下床来。 宫人们陆续跑进来,或许是知道机会很渺茫了,那刀落下的越来越快,血就跟着皇帝染红了一大片床帏。 有东西砸过来,砸在高内侍头上,砸出了一个洞,血滋滋的往出冒,遮住了高内侍的眼睛,宫人们于是冲上来,将不断挣扎的高内侍拉开。 帝王端坐金銮之上,明黄的衣袍映着明黄的宫殿,金龙环绕,吐雾吞云,贵气而威严。只是衬着的那一张面庞太过病态与白皙。凤眸微微上挑,清澈如许。 阶下跪着墨蓝色衣服的狼狈内侍,还有乌压压的朝臣。 案子上放着搜出来的信件,那知名不具的文书满满的倨傲关于一日三餐的慢性毒素,最后一封依旧知名不具,偏偏写信的人得意过头一样,若有若无都是左相。 于是顺其自然的,皇帝拿着罪证气冲冲的质问左相,其间伤了肺腑咳出几口血,看得大家目瞪口呆,适当的表示了对左相行为的痛心,最后皇帝痛彻心扉,只撂下一句话,说是打入诏狱,认真反思,任何人不得探狱。 竟然就这样,皇帝说了决定,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只有一直没有说话的左相看了看朝堂的众臣,说出一句话来。 “陛下此番,实在教老臣寒心。”语气很是倨傲,应声着有戎装的侍卫走进来,摘下他的冠冕,除去朱红的朝服。 左相左棠闭上眼睛,既然小皇帝已经策反了所有朝臣,只需一个借口就可将死自己,那就不妨让他先得意几天。 左相神情里没有丝毫落魄,待一切整理好了,侍卫就要押着他离开,他也不理会,走的甚是从容。只是走出宫殿的时候他回头瞥了一眼金陛上的帝王,带着哄闹孩子一样的调侃笑意。 皇帝心里头生出不安来,朝臣们的心还卡在喉咙眼,他们倒是都没有注意到那笑意,只是刚才那般突生的状况,以及瞬息之间变成的局势,饶是见惯风雨,也难免惊怕连连。 高内侍还跪在地上,周围很安静,安静的让人心底发凉。 “高德胜,你与朕相伴多年,朕自认,从未亏待过你,你,到底因何如此?”帝王的语气里满满的疲惫,多少年了,演戏的技术一直都这样好,内侍低着头暗暗地想,就听见周遭乱哄哄的声音响起来。 “陛下,臣斗胆,此等寡义廉耻之徒,虽九死不能轻其罪,应即刻杖毙。”声音有些苍老,颇有些义正言辞的感觉,他想着,应该是骠骑老将军李攘。 “臣附议。” “臣附议。” “带下去吧,先压入死牢,”等了好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有些压抑着的暴怒,恶狠狠的,“朕,不会这样轻易的,让你死。” 高内侍的身躯微微抖动一下,随即被死死押解着离开,冰凉的刀刃压在他脖颈,可是他脑海里晃晃悠悠,全是这句话,时隔多年,很多东西都变了,却依然是这句话。 “朕,不会这样轻易的,让你死。” 高内侍被推进死牢里,声响太大,惊跑了觅食的硕鼠。 高内侍理一理袍子坐下来,混了血迹的脸粘着碎发,有些狼狈,却因他的好面庞竟生出些许媚气,有穷凶极恶的死囚对着他吹口哨,言辞之间多有放荡,他一概置之不理,满心想着的却是金陛之上的少年帝王。 那真的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他在哪个时候长大的呢?是太后去世那一年,还是摔下台阶的那一次呢?高内侍又觉得不对,明明他一直都守在帝王身边,为什么他都没有丝毫察觉呢?他大帝王七岁,为长子,十岁被卖入宫廷,十四岁那年因为每月的优势份例而站在他身边,一站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他替初初登基的小皇帝摘过花抓过鸟,还帮忙瞒着太后陪他跑出宫去,那孩子闹着要吃灶糖,他一边狠狠的想到底是哪里听说的这种食物,一边还是连哄带问去找。可巧的是还真没有找到。 小孩子拉拉扯扯,一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不得已只好带他找到人家家里去,然后运气糟到碰上市井混混,各个痞里痞气,他吓得立马就丢了半条魂,却还是不得不借着剩下的半条魂挡在小孩身前,来换命。 现在还依稀记得盛怒的皇太后要杖毙他的时候,小小的孩子死死的抱着太后的腿,竟然哭的犹如滔滔江水,那时候他觉得有些滑稽,敢情要去买灶糖时哭喊全是假的,呆怔了半天,他才觉得他至少应该表示一下害怕,于是他微微的抽了抽鼻子,就落下泪来。 现在想来,那一瞬间他心里其实是感动的吧。 出身不好,家境不好,一切将他送上了一条绝路,很小的时候他就懂得,活下去究竟有多难,究竟有多珍贵,少年老成的一大好处就是他活了下来,而且凭着无利不往,有资格作为棋子入一场大局。 可是谁会在意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呢?谁会愿意为他的死哭的这样撕心裂肺呢? 大概也只有这个小孩子了吧,大概只有当年那个小孩子了吧,哪怕那时候他是皇帝,他是阉人。 只是被家人抛弃的,其实是一个未长大的少年啊,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后来遭逢巨变,执棋的人发动他这样一颗暗棋,他还要适当的隐瞒与杜撰小皇帝刻意躲开他挑衅一样的顽劣。 站在小皇帝身边,还傻傻的坚信着自己是左相的内应,坚定地汇报着每一件做给他看的懵懂无知,还偏偏因此生出一股子怜悯来,妄想着替他挡一些猜忌,于是适当的欺瞒着,以免他被权势联和着制就的滔天巨网绞杀。 现下想来,就像他缠着自己买灶糖时的哭喊一样,真真假假,实在可笑。 帝王撑着伞,宫灯映衬,高内侍看到那伞恰是前几日自己撑的那一柄,青竹的伞柄在白茫茫的天际里显出突兀的生机。 帝王是笑着的,就像很多年以前,明黄衣袍的小孩子看着他折到的那一只花或者抓到的那一只鸟时的笑意,带着顽童特有的狡诈。 高内侍恐惧与惊疑,但他依然走过去了,走过去撑着伞,像往常一样的走回宫殿。 帝王喝退了侍奉的众婢女宦官,坐在案子后边,他终于不笑了,以手抚额,是疲惫的姿态,他说高内侍,你说你不会害朕。 高内侍依旧僵着一张脸,一样的回答,“奴才惶恐,惟陛下万死不辞。” 帝王站起来,释放出一身的威压。 帝王走下来,负手站在高内侍身侧,眼里是浩瀚的黑暗,可是高内侍低着头,没看见。 “朕只问你一句,”他想说你要说实话,你不要骗我,只要如实交代,我不会怪你等等,可是他顿了一顿,直接省略了这些话,“你是谁的人?” 高内侍感觉自己的心跳一瞬间如此的清晰,他定了定神,以头扣地再三,不慌不忙。随着他的动作,帝王的眸子里隐隐约约变成了死灰,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冲袭,帝王闭上了眼睛,唇形变来变去,终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奴才高德胜,奉左相之命,一直侍奉陛下。”他停住了,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据实相告,未尝有半点欺瞒。”没有主语的话,听出来总是有太多意思。 帝王终于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样的,他喃喃而诉,“朕就知道。” 那晚皇帝再没有说什么,他伏在案上批折子,高内侍就像以往一样站在旁边研磨,夜深的时候皇帝忽然问他,能不能不背叛自己,那时候皇帝手里还拿着笔,一笔一划落在奏折上,若不是高内侍照料了皇帝多年,定然看不出那时候皇帝的心烦意乱。 高内侍想了想,想得很认真,到皇帝要去休息的时候,他又跪下来,以头扣地再三,说奴才惶恐,惟陛下万死不辞。 皇帝走在前面,于是笑出声来。 夜晚的时候高内侍收到一封信,御笔写就,高内侍登时吃了一惊,半夜没有睡好。 高内侍知道,暗棋一旦为对方所用,便注定只有一死。 正文 第七章 悔棋 皇帝心里隐隐的很不平静,于是在朝臣们谄媚的赞扬声里退了朝。 皇帝走回书房,有内侍奉上一盏茶,皇帝正在看书,就随手拿过茶喝了一口,当即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新摘的竹间雪。”新的内侍有点小,声音尖而且细,听得皇帝很不舒服,他一向不喜喝新茶,尤其是那一股子浓重的涩味。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说。 午膳的时间到了,皇帝转身离去,收拾的人正诧异这一次案子上的茶竟没有多动一口,已经很凉了。 皇帝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用膳,自从皇太后薨逝之后,他一直在自己的宫殿里用膳,太后不喜女子,故而弥留之际还不忘让他立誓,绝不在弱冠之前充盈后宫。 皇帝知道太后担心的是什么,少年意气,总是会做出许多的偏执,但他知道,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被抛弃的孩子而已,所以为此事并不在意,况且之前身边还有一个高内侍,虽然面目僵冷,实则正经起来很是有趣。 于是今天用膳的皇帝忽然觉得很没意思,皇宫那样大,却只有他一个人。 皇帝三心二意,连带着抬眼看到院子外边有暖阳,于是干脆走出去,才发现寒风呼号,摧枯拉朽,有些冷意,他实则很畏冷,自从很多年之前被祖母从阶上推下去,喝了很久的药混淆视听,就落下了这样的毛病。暗地里也询问过太医,太医说是惊悸过度,心病须得心药医。 冷风吹过,皇帝于是更加站直了身子,皇祖母在的时候,总是告诉他,越是难以克服的困境,便越要拿出自己的气势来,就算不能威慑敌人,总归还可以振奋自己。皇帝听老宫人讲过皇祖母的事迹,他一向以为皇祖母强势果敢,无所不能,而今竟忽然觉得,皇祖母当年也许是很害怕的。 孑然一身,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皇帝莫名的就生出一种落寞来,想起之前自己一站直了身子,高内侍就会拿那件黑貂的披风,他原是不喜欢黑色的,只高内侍很是固执,他便也不与他计较,毕竟年幼的时候,他还记得高内侍常说他太过瘦弱,只有黑色才能添出气势。那时候他们两个都很小,高内侍还不是那样僵冷着不说话的。 他便就一直由着他添出自以为的气势来。 毕竟毫无目的的对他好的,事实上只有高内侍一个人,而且明明站着不一样的立场。 随行的内侍拿出手炉,为皇帝披上金黄色的披风,皇帝于是想起很多过往的事来,觉得有些可笑,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在空气里汇成了白茫茫的雾。 诏狱,是关押朝廷重臣的地方。 某个不起眼的牢狱里,关着的却是左棠,这个自从昭仁太后薨逝,右相辞官隐退之后,一直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支使着傀儡皇帝的一大权臣,京都的士子文人之间颇有争议的风云人物,终于在六年之后,以犯人的身份,来到了这里。 然而此刻他气定神闲,皇帝下了命令,只是说将他关到诏狱,不允外人探视,实则小皇帝的意思,左不过是一杯鸩酒,赐予他死后声名。 他自然也知道,小皇帝对他恨之入骨,奈何他身后世家根系繁重,没有十分的证据,总是不能将他正法,杀了他,必然会惹得人心不齐,而不杀他,待他羽翼丰满?小皇帝很聪明,所以明显已经等不及了。 真是昭仁太后教出来的,下得一手好棋。 自己算计半辈子,竟然才知道小皇帝已经将这一朝堂的臣子都归到了自己麾下。可是对于左相来说,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起来,幼年的时候家里贫穷,与姊姊相依为命,他想他大概是什么品行都没有的,唯独一点,因为恐惧害怕无人知晓,便慢慢的生出不可一世的自负来。 左相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之上刀光剑影,渐渐地磨砺着他一身的傲气,他原本以为,他能够跟他的兄弟们一起名垂千古,虽然对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能有这样较好的朋友。他更愿意以此为乐。 只是谎言时间太长了,总是会被发现的,他痛恨这发现这事实的人是自己,同时也深切的感觉庆幸,发现了这事实之后,他一度十分暴躁,甚至有一次生出念头来,要将姊姊从皇宫中带出来,如果这瓶和只是谎言,他道不介意将这些东西都撕扯的鲜血淋漓,也要分割出一个干净的性情来。 但是他什么都可以承受,唯独一点,对待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到这样大的姊姊,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既不能告诉他,是她生出绝望,也不能带走她,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事实与缘故,他总是不愿意跟他离开的 左相做出这个决定实则是思忖了良久的,他渐渐成了一个皇家的权臣,仅仅是权臣,他隐瞒这二十多年之前的这一场黑暗的交易,同时自己在这半黑不白里沉浮,努力使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事情并不能这样停止,十年之后,就得同伴伴随着黑暗的骄傲一并死去,他守着那个秘密,守着这个他并不热衷的朝堂,像是很多年以前守着他的姊姊,竭尽所能的攒钱帮他读书,那样艰苦的环境里,因为某一点信念而忠贞不渝。 所以到后来,他自己都不能够清者自清,别人的议论纷纷,他也只能一笑置之,无计可施,满满的就成了深不可测。 但是没有让他想到的是,他的姊姊的孩子,那个新的帝王,真的于他的父亲孑然不同,他并不将所谓的权势摆在第一位,或者这从小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如同他一样,连化成一种扭曲的品格,借此保护自己的卑微与懦弱。 他敏感而且多疑,并因此,使得他另一个同伴殒命,都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将军,他西夏的孙子也只有七岁,那皇帝竟然偷偷的瞒着所有人送去了一杯鸩酒。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对错,因为如果追究起来,皇帝因为申请做出这种事情,而他的深情很明显给了一个左相作为慰藉,而介绍给他的另一个朋友的女儿。 那女子生在那样好的诗书之家,与心的皇帝恩爱异常,因此左相曾为这件事情沾沾自喜,却不料想那女子什么都好,唯独天命短缺,寿命不长,因此患了疾病,有为了生出来一个孩子,大损根本,那时候皇帝已经有了忤逆的打算。 左相心中明知道这件事情,但是也深切的指导,这个天下既然是大迟的天下,那也就是赵家的天下,他既不热衷也不喜欢,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然也不追究,只是没有想到的事,因为皇帝病急乱投医,竟然招商江湖术士,那术士不知道用了怎样一套说辞,说是凰命与将军相克。 左相想,果真是狗屁不通的。 但他那时候什么都不着调,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了,将军真的死了,连他幼年的孙子都被另一心灰意冷的朋友带走,诺大的将军府从此衰草枯杨,回到皇宫中,左相气怒交加,没有料想,知道的却是皇后殒命的消息。 皇后殒命,皇帝不理朝政,最后还是他的姊姊站了出来,依旧没有办法,皇后的父亲,也就是很多年之前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右相,屠州折返,提着一柄剑来杀皇帝。 左相觉得杀了也就杀了,这样子的败类,他都觉得死不足惜,但是没有办法否定,皇帝也只是用情至深而已。 自然是没有成功的,禁军们一个一个倒在地上,那位故人只身孤影只见而来,抱着的是必死的决心,左相没有理会,却在他的姊姊站出来的那一瞬间动了身形。 他拦住他的故人,因为他的姊姊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那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不存在什么对错,那人颓然倒地,他已经透支了所有的体力。 左相明白他的心情,如果说自己的信仰全在姊姊身上,那么右相的信仰全在死去的老将军的身上,他们并肩作战,已经等同于契兄弟,但是种种原因,终于还是不能如愿,两个人手在各自的诺大宅子里,心中还是紧紧地牵挂着对方,左相不能让他背负弑君的罪名,他的姊姊也不能。 太后与右相达成了某个协议,然后持着一杯鸩酒送去了皇帝的寝宫,有句话说的好,情深不寿,皇帝不做挣扎,他已经失去了心智,一听到别人劝他,只要喝了那杯酒,就会见到他信心念念的皇后,他就那样义无反顾的赴死。 当然事后,不论是左相自己还是右相,都在寻找那一年那个神出鬼没的江湖术士,却已经不见踪影,他们用了开国以来最重的刑法以及悬赏,都无能为力,唯独知道,那是南疆的术士。 左相想起来,右相当时变了脸色,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右相沉默这称所所有的悲痛,将这些统统作为对自己懦弱的惩罚,而因为这惩罚,生出来少许自我安慰的心里。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可怜而且窝囊的右相,舒家百年诗书世家,在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子骄子手中,变成了这样怯懦癫狂的性情。 虽然他明知道,这些也不仅仅是天意,谁都有错,他们必须为他们的错误承担一定的代价,由此,到了这样的地步,什么养的鸡是都是苍白无能力的,左相失常进贡,她进宫去,看着右相步履蹒跚的严肃神情,有时候会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说不定什么时候,右相会将年幼的小孩子杀死。 但是也只是错觉,他知道他的姊姊的用心,就算是真的杀死了,也并不能怎样,只是更让他惊讶的是,并没有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杀死小皇帝,纵然时刻都是一张冷厉面庞。 左相有时候会怀疑他的姊姊跟这个哀莫大于心死的右相做下了什么样的契约,使得他教着自己恨不得杀死啖肉的人的后代,还能那样兢兢业业。 但是这明显不是真么疑问,他也没有那样多的功夫估计那件事情了,很快,战乱尤其,皇帝刚刚红石,大迟的根本本来就不是很好,所以他只能四处出征,就算做,为自己的姊姊,守护者大吃这一块上河,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得到了百姓们的敬仰。 新的小皇帝能力不足,以太后终于哈市一节女流,必须要有一个权臣,这个权臣能够担负起所有人的谩骂而是对他们依旧无能为力,左相是最好的人选,就算他的最没有提出这样个要求,他心中也知道,所以他做了这件事情,他是个权臣。 虽然明知道皇帝这一家子骨子里的偏执,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这一条路,一走好多年,就连他的姊姊都离世了,但是他却还是不能够放下,有句话说的好,拿起来容易,放下来男,不仅仅是因为她姊姊临终时后的嘱托,若是这个时候他放下,不管是小皇帝还是自己都是死路一条。 小皇帝要长大,但那样的长大势必以他作为祭礼,他倒是无所谓的乐意,于是他闭着他从小照顾到大的这个孩子长大,实际上对于这个孩子,他真的慢慢的没有了任何厌恶,只是心痛,纵然现在,被他算计着关进诏狱,依旧觉得小皇帝还是没有长大,顽劣不堪的让他不得不给他一个教训。 而他终于还是老了,一个年迈的人,还是没有能力让皇帝自己掌控这样的江山,别无办法,他想,是时候饭熟了,让他出去历练,而最好的,他想要他从右相那里学的更多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化解与右相之间的怨恨。 真的这一路上的麻烦都将不是问题。 右相很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时候,与将军一起有着明面和暗面两种身份,朝廷不算什么,只要制衡就好,但是江湖不一样,江湖上,搜是亡命之徒,右相当初终于还是留下了一线生机前来皇宫中刺杀,将军死后也幸亏右相在其中白屏,否则,朝廷怎么斗得过江湖。 左相害怕的并不是右相,他怕的是右相死去,那群亡命之徒去人压制,而与朝廷交恶。 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不然估计自己真的就中了小皇帝的圈套,被小皇帝害死在这里。或者就此苟延残喘下去。小皇帝自然很清楚,没有站出来的棋子,虽然暂时可以算作自己的,但棋盘上永恒的规则只有胜负,以及利益。 就这几天了,如果真是死路,那就是真的没法改变了,但是若只有一线生机,就必然会将局势全面反转,而左棠等的恰好是这样的一线生机。 只要他出去,只要他能出去。 朝堂之上的较量,有时候需要的不只是手腕,有些时候,力量也极其重要。 左棠醒来的时候,是夜半三更,他睡得很轻,所以听到微小的锁链的震动的时候,就已经针开了眼睛,跪在地下的人低着头,诏狱里面本来就黑暗,这样一来,他的面容一点都看不清楚。 “属下奉二公子之命,带大人离开。”连声音都是隐在黑暗里的,低沉而且沙哑。 “好。”这件事情是早就商量好的,诏狱里面的人都已经被放倒了,连带着还有一个身量相近的人。若是等他们醒来发现异常,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左棠压抑着心里头的得意,被武艺高超的暗卫带着离开。 天牢里面的待遇一直都很差,高内侍没有什么胃口,也就早早躺下来休息。冬天十分寒冷,草堆子都很是潮湿,高内侍半天睡不着,隔着天牢逼仄的窗户看到外边的星辰明月,看久了也觉得那星星嘲笑他很起劲似的,一闪一闪的很是明亮。 隐隐约约高内侍做了一个梦。 午夜的时候高内侍醒过来,无知无觉的呆坐着,脸上还带着梦里面的泪水。 然后不少人走进来,声音尖而且细,竟然是赐他一杯酒,高内侍登时觉得很轻松,没想到像自己这样的贱命,竟然也有鸩毒这样简单轻易的死法。 那酒杯竟然还是金黄色的,高内侍毫不犹豫的接过来,感觉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他的手指沿着杯子壁上的图案游移,有些冰凉,或许是确认到这样的实情,也或许是出于对死亡的畏惧,高内侍适当的红了眼角。 他的面色依旧僵冷,跪下来,以头扣地再三,“奴才惶恐,”顿了一顿,“谢陛下恩典。” 然后一饮而尽,他直到天亮的时候会有人将自己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只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来,梦的尽头小小的帝王站在他面前,一脸稚气掩饰不住的坚决。 “朕,不会这样轻易地,让你死。” 他说了什么呢?他被杖责一百,伏在床上血肉模糊,痛得眼泪唰唰的掉,依旧拼尽全力说出那句话,“奴才惶恐,惟陛下万死不辞。” 正文 第八章 他乡故交 两人在大漠这一边只逗留了两三天,便恢复了以往的模式,继续赶路,顾凉在这里取了些许银钱,反正途次的商行里也有些积蓄,一路上仍旧有不少朋友,所以并不担心。 自从听说巫灵要去的方向是京都,顾凉便乐意说自己原本也是要回家的,两人也就正好同路,巫灵不疑有他,毕竟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她私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同行,而更多的,是很早之前算过得关于顾凉的命格,他注定是要做将军的。以这样的借口,便使自己堂而皇之的相信了 这一日到了关内,人口还是稀疏,顾凉带着巫灵进了一家茶馆,天气实在太冷了,就算入了关内,也没有丝毫好转,顾凉就想着喝一杯热茶再走。 巫灵虽然不解,但毕竟有顾凉带着,很多事情她也不需要理解,于是也缓步走进来。 门是木头的,很厚,推开来就迎面一股子温暖气息与他们卷带的风雪抵抗,这馆里面并没有多少人,这种时节,关外的茶馆酒肆一定鱼龙混杂,可是关内就不一样了,毕竟还有地方管制,对于匪盗来说,多少有了风险,他们只是想着年关的时候捞些大好处,并不想惹到官府,毕竟从一个方面来说,官府确实纠缠,一点都不像江湖上的人一样,信奉弱肉强食,换句话来说,他们也懒得摊上这样的麻烦。 顾凉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侧眼想要巫灵夸一夸他,转念又想着她大概不知晓个种细节,只能暗叹一口气,正好看到少女将厚大氅解下来,这还是他几天之前用尽各种说辞买给她的,毕竟姑娘家的,冻坏了多不好。他还想要提醒她,这样快去掉大氅,容易招惹风寒,但转眼想到少女毕竟不是常人,从大漠里时进水的周期就可见一般,而且料想她原来居住的地方,应该也有自己的习惯。 这一边顾凉正在内心纠结到底要不要询问,巫灵已经发现了他面色的异常. “你怎么了?” 然后顾凉就发现少女脸色微红,已经带了薄汗,叹一口气,竟然是畏热啊,想起之前莫名其妙的两个人差点分道扬镳,只是为了离开大漠,巫灵也是很拼了,他还诧异为何当时态度转变的那般快,现下渐渐了然,原来巫灵竟是畏热的。 顾凉于是不自禁的想腹诽这少女神使,真的不只高冷,还傲娇。只是他又想到畏热的巫灵曾经为了自己将行程改变,在黄沙漠漠里一直在前边引路,不由的心绪有些复杂,江湖儿女,恩仇必报,想来也因为她是神使,他便越发的想拿出自己的魅力来。 “噢、、、、;没事,嗯没事。” 顾凉摸一摸鼻子,去跟小二搭讪,他想笑,跟少女同行的每一天里,他渐渐发现神使作为凡人的状态,虽然很少,但是因这样的身份,总是尤其放大一样的,引起某些好事者的兴趣。 喝了热茶,顾凉付了银钱,正吩咐着巫灵将那氅子穿着,忽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带着隐忍着的,微微露出来的笑意。 顾凉毕竟也是将军世家,只一反手,那只死死的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就已经放不住了,可是依旧躲闪很快,并没有被擒拿,顾凉也不惊慌,他已经猜出这人是谁了,于是两人伸手又是一番斗智斗勇,旁边看的人莫不惊叹折服于这样灵活的手法,自然也看出来这两人原本是认识的。 两人交手半天,果然又是平手,于是各自叹息,再回头来打招呼。 “啊,是顾兄啊,不错不错,几日不见武功见长啊?”这话里明明白白都是说给别人自己以前是打得过他的。 “哪里哪里,不敢当,顾凉总是记得,兄弟之间,毕竟不能用上全力的。”顾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长身玉立,素衣竟然有些俊秀挺拔,挥手之间,使旁人看了,总觉得配一柄折扇才好。 然后笑声响起来,带着些许戏谑的,“顾兄,别来无恙啊。” 顾凉于是带着盈盈笑意,微微俯身作揖,“承蒙林大公子关照了。” 那人听了这话,也不做推脱,只颇为豪爽,道,“好说好说。”顺手着从袖子里取出什么来,流利甩过去,顾凉的反应在这一瞬间极快,拿住那物顺手便展开来,旁人才看见果真是一柄折扇,白玉为骨素绸为面,上有飞流三千碧山万仞,是顶好的东西。 两人相视一笑。 来人正是林越礼,虽然名字很是奇怪,好在为人爽朗,斤斤小事之间从不计较,便也是顾凉一路少之又少的多年好友。 顾凉折扇一合,翩翩风度,他示意的看了一眼巫灵,林越礼倒是立马反应过来,“在下林越礼,方才唐突。”他谈吐爽朗而有礼节,也不询问巫灵的名姓,这人一向洒脱,自然知道顾凉相交的人很多,却大多泛泛之辈,并不深交,若不是顾凉示意,自然连名姓都不会告知。 但看少女装束神秘,这时候竟然还要带着巨大的风帽,几乎隐藏了面容,想必也是不愿告知自己名姓的。 声音很好听,巫灵微微颔首,面部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很是庄严肃穆,她道,“巫灵。” 林越礼有些吃惊,正暗自打量着,这姑娘果然不同一般些,却想来这样冷的性子,两人势必不会相交过久,心里有些莫名的唏嘘,顾凉很明显是上了心的,他自然知道顾凉外向俊朗,自然凉薄,可是被伤了哪里有轻易放下的,不过是习惯打碎牙自己咽罢了。 顾凉却并不是这样想法,同行许久,虽然巫灵很是肃穆庄严,却觉得她越是这样陌生的环境,便越是这样一幅色厉内荏摸样,倒是也喝住了不少人,比如眼下自己这兄弟。 “兄弟行至大漠,恰是这位姑娘想救,不然你必见不到我。”顾凉仍旧笑着,顺手用折扇的扇柄拍一拍他的肩膀,被林越礼嫌弃避开,顾凉笑一笑,不怀好意。 相交多年,他自然知道林越礼的弱点,这人天生女相,随着本性,这一点慢慢的都已经不是很明显了,但是在身高上,却一直都是弱点,好好一个端庄秀气的少年,却偏偏比顾凉低差不多半个脑袋,也因为这个原因,总是不喜别人这类动作。 但是对于顾凉,他反倒不想计较,很明显这个人明明知道,却还要说起,定然是刻意来看自己笑话,他负手而立,笑声里带了戏谑,“兄弟何时比得上高风亮节顾公子?” 顾凉一时语塞,这高风亮节原本是京都贵胄公子里一个诨名,而今多少带了调侃滋味。但碍于巫灵在身边,他也不便多说,想必这也是林越礼计算好的,他心里又气又笑,又不能说什么,于是笑意里很是阴险,只能暗自想着小样,等会儿定然让你后悔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越礼很是满意他这样的反应,说着话嘴角都要咧开了,终于还是强忍笑意,道,“如何?他乡故交,不若豪饮一晌?”本来是个机会,而且两人好久不见面,这次也算作死里逃生,总应该坐下来喝一喝酒,顾凉正欢喜的要答应,想了想却很是两难。 也许是出自一种渠会有期,相逢无期的念头,正要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才听到巫灵的声音响起来,那声音轻且稳,没有拘谨,却带着些微的生涩,那也算她第一次在生人摆出这样姿态。 “今日寒气厉害,天色也将晚,你我两人不若在此稍作停顿,明日一早继续赶路。” 顾凉听了这话语有些惊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先在大漠时候,巫灵是一个劲的想要离开,而今看来,很像是少女神使对自己之前行为的抱歉与礼让,顾凉心里生出意料之外的小雀跃来,便道声好,招呼着小二安排客房,巫灵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着小二上了楼。 顾凉觉得自己竟然一直在突破神使的行为认知,神使于是越发的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似乎很多事情都很是相信自己,于是他目送着少女的背影,折扇一打,咧嘴笑了。 当然了,整个过程林越礼一直在旁边看着,脸上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微妙笑意,他身量并不是很高,介于男子和女子之间,杏目柳眉,别有一番女气的风流,也幸好略削瘦的下巴,增添出男子特有的沧桑英气。 “走啊顾兄,美人虽美,饮酒莫负啊。”顾凉带着笑意回头,恰好看见林越礼眉目流转,竟然生生呆楞一下,回神来才觉得自己竟然生出了那般奇怪的念头,微微摇头。 可因他是个眉目里藏不住事情的,林越礼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依旧是调侃着的,不带丝毫狭促,“怎得?顾兄是一见美人眼睛就发直?”他摸一摸自己的脸,“虽说林某自知天姿国色,奈何并不能断袖,毕竟林某身负家族使命、、、 他越说越不着调,还偏偏苦着一张脸,做出夸张的姿态,顾凉知道这人自恋的毛病又来了,没奈何只好一扇子砸在他头上,“公子你想多了,且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子的样貌虽好,身高却,”他顿了一顿,满脸都是你知我知不好说的笑意,却道,“罢了罢了,喝酒喝酒。” 林越礼一口气噎着,竟然有些无语,这位兄弟,终究嘴皮子是比自己厉害的。想来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拜倒在他嘴皮子下,心中气闷,只想着出其不意,再捉弄他一次。 顾凉却是斟了一大碗酒,很是恭敬地递上来,“在下方才实在是唐突了,”他面上一副苦恼模样,看一眼怔了一怔的林越礼,很是谦逊的递上那酒,一使眼色“赔罪酒,还请公子不计小嫌,一杯饮尽,以显公子气度。” 顾凉笑眯眯的看着林越礼一脸得意的接过杯子,看的林越礼心底发虚,但是这种事情面前,气节不可丢,气概不可丢,他于是嗤笑着喝酒。 顾凉一脸肯定,见他正喝着,摇一摇扇子,继而道,“多日不见,你可切莫记仇啊,我们一抵一,也算平了,况且,”他摇一摇闭上折扇,心里想着这天气真的很凉,脸上却是得逞笑意,“我说的却也是实话。” 喝酒的林越礼噎了一下。 顾凉叹一口气,很是惋惜,装模作样打量林越礼,“且公子的样貌,也并不是那样的周正。” 林越礼最后一口酒险险喷出来,顾凉早有防备,只在一边狂笑。 林越礼气结,只默默念诵,俗话常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此番是自找的,此番是自找的。 两人招呼着喝起酒来,谈天论地,四海风流,林越礼还要时不时纠结一下自己的样貌是哪里不入眼,竟不能掩饰这般身高。 顾凉就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一样一样给他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直说的林越礼战战兢兢。 有句话说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志趣相投走南闯北结交的朋友,总也不必太过纠缠,留着好的回忆便好。顾凉一直也都是这般的想法,却不知林越礼这一人竟然从来没有断过。 天下很大,相逢却总在不经意之处,顾凉想,也许就是所谓缘分吧。 巫灵由着小二将她带到楼上,也不用吩咐,那小二倒是周到,简单收拾洗漱一番,便摆着算筹坐下来,已经很久没有占卜过了,现下收敛心思,算一算前路。 世间自有因果在,按照多年之前的推算,她闭关了很多年才来,那第一劫将至,枉矢是帝星,自然不会殒命于这样的劫难,只是怕这一劫难之后,再找那人却是困难,她心头有些小的兴奋,转念想了想,忽生出些烦乱情绪,胡乱弄了半天,兀自呆愣一刻,苦笑了起来。 天命自由安排,总归是要走上自己应该走的路。 隐约可以听到顾凉爽朗笑意,调侃着铁罗汉是热茶,什么名字虽不甚雅致,却就像越礼一样,个子不高,很是实在之类,依稀引起一阵笑意,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少年开心摸样吧,心里想起来第一次在诺大沙漠救了他,他闭着眼,呢呢喃喃,却非求生。 手底下的算筹摆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已经不知不觉算到了顾凉,算了半天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停顿了一颗,依旧算了下去。 店里人本来就少,于是宾客似乎顾忌这样的安静,也似乎已经被这安静同化,都是一副小心谨慎摸样,也就更加显出顾凉两人散漫豪爽的笑谈,他不知道的是楼上盈盈一灯如豆,少女面色本就苍白,手中的算筹似乎抓不稳,颤抖地摆成各种形状,颤抖着打散。 冬天的风声像是狰狞的笑声,少女终于失手,一堆木质的朱漆算筹掉到地上,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只有额上汗珠,让人觉得她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有碎发沾在额上,更加难受,她干脆从地上捡起一只算筹,随意挽起杂乱的长发,仍不能平静,于是站起来,干脆推开窗户,冷风呼啸着吹进来,吹得她心里一阵冰凉彻骨。 死局,死局,不管怎样改,竟都是死局,就算再挣扎也不过是延缓时间而已。她忽然觉得可笑,就像宿命一样,有的人想逃一辈子,就像顾凉,有的人一辈子都想逃,就像她,可是宿命始终都是宿命,逃不开的。 她记得出来大漠的夜晚,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外边,顾凉义气满满,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入仕,不会从军,更不会倒他祖父的旧路,可是世事难料,她算出他命里注定的某一场变数,顾凉啊,他终究是要走原先这条路的,这条顾家注定好的路。 就像还债一样。 有人敲门,巫灵转身来,风从她身后吹来,她没有戴着风帽,朱漆的簪子衬着素百面庞,鸦色长发,更加增添了几分冷艳之美,加上如画眉目,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小二看的有些呆愣。 “何事?”巫灵原不知竟然是小二,有些微停顿,却见这小二也不说话,有些疑惑,便出声提醒。那声音很是清冷,携着窗外寒风,更像一把冰刃,小二立马反应过来,只低着头,很是唯唯诺诺。 “楼下那位公子招呼我们告诉姑娘,他明早归来请姑娘早些休息。”他一口气说完,见巫灵没有反应,又匆忙补充说,“那位公子是被另一位公子拉扯着盗走的,小的见他也实没有办法,想必也是不得已,这些世故人情,当然了,公子特意交代,请姑娘一定要等他。” 巫灵见小二说的很是祈求,想来应该是顾凉特意交代,只这样下去不知说到什么时候,于是堪堪打断,“我记下了,还有何事?” 小二顿了顿,笑道,“无事了无事了。客观早些休息。”他跑出门来,想着银子是妥妥的拿到手了,忽的又停下来,很是郑重其事,道,“姑娘,你且记着,这几天外边不安生,请客官早些休息,没有事情最好请不要出去。休息之前也请将门关好。” 看巫灵仍是一脸不在意的神色,他还是怕这么美丽的姑娘不听他的劝告,于是很是认真的看一看长廊,闭上门,压低声音道,“他们说是屠州城外的乱葬岗有鬼神作乱,老是有人失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可别不信。” 巫灵神色微征,点一点头,小二告声辞,已是离开了。 正文 第九章 他乡故知 茶馆里面毕竟不是喝酒的地方,两人喝的尽兴,不知谁提了一下哪一年喝过的陈年竹叶青,浓郁甘醇,招呼小二询问,倒也爽朗,当即指了一处酒肆,两人招呼着要去酒肆,顾凉也没忘记让小二打个招呼给巫灵,说明日天亮即归来赶路。又招呼了一些事宜,直到林越礼不耐烦起来,拉着他就走。 两人一道出门来,门外寒风凛冽,吹醒了他们微醺的醉意,顾凉才恍然醒来一样,觉得自己的行径啰嗦而且多余,说到底,两个人而今不过是同行,就像之前那些同行一样,说着自己的故事,权当无聊时候的消遣,以增加同游的乐趣。 而巫灵虽然很是乖觉,但毕竟是北漠的神使,他却因为某些等同于小姑娘的行为,将她真的当作了需要自己事事照料的陌生姑娘。他向来淡漠,从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样的耐心,自然而然形成这样的习惯,若说救命之恩,总归是不符合自己的性情的。 他想起之前自己是养过一只猫的,猫是很高傲的动物,那只猫还是尤其好看的很是名贵的猫,他依稀记得那只猫通身雪白,两只眸子一直碧蓝,一只黄色,先前的时候自己很是珍重,后来时间久了,那猫并不喜亲近人,性情也很是多变,自己觉得很是无趣,也就渐渐疏远了。 说起来,他其实很是喜欢这些动物的,他自小跟祖父生活,七岁时祖父遭横祸,已经没有了可以亲近的人,那时他时常大哭,十分敏感,便有人送了这只猫。 那猫跟了他三年,耗尽了他的热心,也就逼着他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告诉自己独自一人也没有什么可怕,更何况自己身份高贵吃酒喝肉的朋友也是有的。 这样过了多久,现在遇上巫灵,似乎还要重蹈覆辙,真是莫名其妙,多此一举。 顺其自然也好,只不知自己还有多久的耐心,这游历多年赚得的小小的热忱,恐怕又要烧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罢了罢了。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他心里虽然仍有些懊恼,但事情总归已经这样做了,再后悔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不会生活在以往的情绪里的人,拿得起自然放得下,于是就着微小的懊恼情绪跟着林越礼到一家酒肆,不得不说,林越礼对于这样的地方总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所以他选的地方,一定有好酒。 眼看着已经入夜,天上也没有什么星子,朔风呼呼地吹,林越礼是走在前边的,在这里遇见顾凉让他挺高兴的,于是一个人在前面说着什么,顾凉有留意听了一下,却听到他只是说这样的天气,估计是会下雪的。 顾凉心里一下子就想着京都的雪,有些眷恋,有些冷清,也就自然而然的应合起来,说了半天,又想起这样的境地,还真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路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两人笑着说着,却莫名的有些落寞滋味。 那酒肆里面确实有些好酒,烛火盈盈闪着,里间很是暖和,烛光闪了闪,喝着热酒,讲些游历所听闻得志怪杂谈,很不惬意。顾凉只觉得这样的时光,多少是平稳安然的,总是让人生出一种一辈子就在这样过下去的错觉来。 于是开始的时候还很清楚自己是要赶路的顾凉,推辞着推辞着就喝高了,渐渐伏在桌子上没了声息,他酒品很好,一向都是醉了就睡过去,所以很多人都愿意同他喝酒。 林越礼推了推他,也推不醒,知道他是真的醉了,便也不再理会,自己拿了酒壶来喝,脸上依旧一如既往的洒脱惬意,心里想的却是有时候易醉也是一件好事,于是咿咿呀呀敲着筷子唱起歌来,都是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语句,奈何他音色清丽,这样唱着,竟然也毫不违和。 五更的时候,敲梆子的声音在街巷响起来,林越礼依然坐在桌前,一下一下顿顿的敲桌子,酒已经完了,他还在低低地哼着什么。 然后门略微的轻响,林越礼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只是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门的声音很小,随着有人影猝而闪进来。 “、、、、公子,”来人单膝跪地,略微躬了躬身子,“主上叫您回去。” 林越礼脸上是很不耐烦的神情,听了这话,干脆笑了起来,他俯下身子,靠着那人的耳朵,“阿七哥哥,你放我一马行不行?” 那名叫做阿七的很明显是个高手,穿着黑色的斗篷,屋子里的烛光有些暗淡,他的头也低的厉害,林越礼声音有些沙哑,显得果真雌雄莫辨,随着呼出来的酒气,热热的扑进他的耳朵,扑到他脸上。 阿七于是不动声色的往另一边移了移,他停顿一下,“公子,主上是为您好。”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视线若有若无的移向了桌子上趴睡着的顾凉,“请公子不要让属下为难。” 林越礼一直看着他,自然知道他这样的动作,况且像阿七这样的杀手,眼神总是带着光的,于是林越礼站起身来,哼笑一声,并没有看顾凉一眼,却一直盯着窗户,似乎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好半天的时候,林越礼依旧开口,却是清清凉凉,带着说不出的骄傲与贵气。 “既如此,那就走吧。”这话说完,也不回头,只管笼着袖袍,径自朝门外走去。 阿七似乎并没有想到林越礼的这种行为,于是呆了一下,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桌子上睡的很好的那人,似乎很是失落的笑了笑,掩上门离开了。 顾凉醒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和一堆狼藉杯盘,想到林越礼这个人从来都是神出鬼没,也不甚在意,只是昨夜喝了太多酒,头有点昏沉,而且在桌子上趴了一夜,腰酸背疼。 他一边抱怨林越礼真是,走的时候竟然也不把他移到床上去,一边起身来,活动活动,向窗边走去,拉开帘子的时候,恍然吓了一跳。 天气沉沉的,风吹的时候在屋子里面也似乎能感受到木枝哗啦啦的响。太阳在层层云后边,应该将近中午了。顾凉拔腿就往楼下跑,他可是还记着茶馆里面还有一个人,他跟那个人说他会在凌晨的时候回去找他,可是现在已经中午了。 顾凉一个劲跑下去,路上的人都诧异这样一个看上去如此温文尔雅的男子如何会这样顾及形象的奔跑在这样的寒冷时节。 顾凉一鼓作气跑到之前的茶馆,茶馆的老木头门在风里还是呼啦啦的,却很厚重,也很踏实,顾凉站在门口,竟然有一瞬间不敢推开门去,然而很快他就恢复过来,屏住一口气,推开了门。风呼啸着冲进来,却也给暗暗的屋子增添了光亮。 巫灵的眼睛一直看着门,早说了要走,却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所以小二问她要不要一盏茶的时候,她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冬天实在寒冷,喝一点热茶再走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然后她就看到门被缓缓的推开,门外的光打进来,不算明亮,却将那人的面容隐在了黑暗里。她看不清那人的眼神,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露齿一笑。 巫灵总是众人瞩目的存在,顾凉心里想,一眼就看到巫灵,那样的注目似乎出自于人对于自身某些卑微的唾弃,相比于巫灵的外貌,更值得一提的似乎是与身俱来的冬雪一样清冽。 于是顾凉就看见了少女露齿一笑,下意识的他也笑了,带着一丝释然与侥幸。 可是顾凉走近了,看见的那一双眼里依旧只是广袤,就像神龛供奉的神女一样。 有时候冬天的雪总是不同于夏天的雨,一样的猝不及防的,却偏偏是携带在风里面的,看上去多少多了一丝温和,飞雪与风一起灌溉进来,混合着顾凉干净喜悦的声音。这样的情景,两个人好多年都不敢忘记 他说,“我回来了。” 巫灵看着他,心里想,“真好,他回来了。” 纵然下了雪,好在并不是很大,毕竟耽误了不少时间,两个人打算赶一段路,不然以他们的速度到京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于是巫灵仍旧走在前面,仍旧不言不语,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宽大的黑大氅上,越发显得背影伶汀,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错觉,顾凉感觉巫灵是有些气恼的,或者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的心怀愧疚。 处于这样复杂的一种心思,他想要解释一下,于是快走两步,又是足以和巫灵比肩的地方,巫灵虽然身子削瘦,却并不矮,现在两个人站在铺天盖地的雪里,巫灵就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顾凉有些急了,这样快快慢慢,顾凉就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动作很急,由着地上的积雪就倒在了地上,顾凉多少也是公子哥,读着四书五经论语中庸长大,虽然不是很喜欢,但毕竟积累下来的气度在那里,于是顾凉摆出隐忍神情来,也并不会咿咿哇哇的大叫。 巫灵很快停了下来,看上去一向没有多余表情的脸,竟隐约有些捏捏与疲惫,顾凉只匆忙间看了一眼,也并不再看她,于是她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你可还好?要不我们先找地方休息吧。” 顾凉很是懊恼一样的,点了点头就要起身,却不是很容易起得来,巫灵站在旁边,似乎又很认真的想了一想,于是很傲娇的伸出一只袖子来,顾凉疑惑的抬眼去看,就看见黑色的衣袖里隐隐的少女蜷着的手,很是白皙,又似乎在微微颤抖。 顾凉很有眼色的拽着那袖子起身,虽然是疼痛,他却也并不是不能忍受,于是当下还有能力分心去想另外的事情。 “呵,说好让那林越礼叫一下我,那知道这小子不知为何自己走了。”顾凉另一只手尴尬的摸一摸鼻子,轻咳了两声,状似随意的提起。 巫灵并没有理会他,他便自顾自释然起来,道“不过他一向神出鬼没惯了,谁知道是什么人。”,走了半天,又想到别的事情,略有疑惑,“看起来你的脸色似乎很差,昨夜竟是没有睡好么?,”巫灵听了这话,顿了一顿,随后依旧若无其事走路。 顾凉见她这样,也不回答,心知她必不会说话了,便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由着巫灵拉着他在漫天大雪的街道上一瘸一拐。 说完这一句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落雪将脚步声隐没,安静的让人沉溺。 出了镇子,顾凉打听一下,才知这里过去应该有一座很大的乱坟岗,雪已经下得有些大了,他还有点犹豫,毕竟是自己耽误了行程,虽说巫灵并没表现得很着急,但自己心里是有愧疚的,他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挂了纠结表情,看向茫茫远方。 “我并不着急赶路。” 顾凉回过身,巫灵站在他身后,眼睛里是茫茫大雪一片荒野,就像她本人一样,整个身影依旧是一股子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