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楔子   2011年某大学中文系古文课上   “宋小梨啊宋小梨,昨晚又熬夜看小说了吧?看你就像只国宝,哈哈。”   “老大,您又来寻趁我了。你也不看这过的什么日子啊,师范大学嘛说白了就个尼姑庵,中文系嘛谁都知道百无一用,如今谁还吟诗作对?唉……前途堪忧,是以毫无追求。”   “真是,瞧你那出息。”   “不过刘先生的古文课我还是上的,嘿嘿。”   “嘘,老师来了……”   吵闹的教师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一位儒雅的教授款步走上讲台。   “同学们,上周我们结束了明代文学的课程,今天就开始讲清代文学。人们常说啊,唐诗宋词,其实呢,清代的诗词也是很有成就的。那么,上课之前,就先考考大家。同学们,你们知道清代第一词人是谁吗?”   同学中立刻沸起一阵热烈的讨论。“陈维崧!”“钱谦益!”“宋琬……”   老师微笑不改,却微摇其头。   “小梨小梨,你知道是谁吗?啊?别瞌睡了。”老大推了推宋小梨,兴奋地问道。   “不就纳兰容容嘛,这么简单。”   “不错,正是清初纳兰性德!”刘老师看了小梨一眼,露出了欣慰的微笑,“那么现在,请大家翻到《古代文学作品选》第六百零三页,默读这首词,让我们一起来体会纳兰性德的诗情词韵……”   宋小梨不耐烦地翻开课本,无精打采地默读起这首词: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忆江南》   “心字已成灰……唉,怎么突然觉得好困呐……”读着读着,小梨便觉得一阵头晕,撑腮的双手不觉一滑,“啪”的一声,脑门正中地磕在了课本上。恍惚中,只听见耳边的老师讲课的声响越来越隐约,缓缓地、缓缓地直至消失,便再也没有知觉……   “小梨,喂,又睡着了。还说刘老师的课会听的。真是。”   “……”   “喂,宋小梨!你真睡啊,那我不理你啦,我要听课了。”   “……”   清康熙八年北京城郊外   东风好媒妁,撩得春心动,说闹一树花红。   晨曦刚破云岚,吐绿枝桠浮一蓑露水,出岫远峦拓一丝凉意,鸟雀依偎在叶底商量不定,此时的北京城正值初春。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扬着尘土,迎面而来。   驾马车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动作娴熟利索,将两匹炭鬃白蹄骢马牵引的宽大青帏马车驾驭得轻健如飞。若不是白花花的胡子出卖了他,定要以为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马车内端坐着三个年纪相当的姑娘,旁边两个正紧凑着中间那个,凑齐了头,入迷地看着一枚题满小字的山水暗纹薛涛笺。   “小姐,快与咱们念念,写的什么?”左边那个长相清丽的小丫头急切地问着。   “笨疏影,还用说么,定是表少爷的新词。嘿嘿。”右边的小丫头机灵地眨了眨大眼睛得意地笑着。   “暗香……”坐于中间的小姐霎时面泛红晕,嗔怪地唤了声。   “谁说不是呢,我家小姐性情幽静温婉,文墨又是极通的,和表少爷可是天生的般配。”暗香促狭地笑着,不时偷眼瞟着小姐。   小姐羞不能辩,只好佯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纸上的词,幽幽默念道“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   然而此时,她们根本不知道,马车前方正有一匹惊马疯狂地朝他们冲撞过来,驭马的男子一脸惊慌失措,死命地拉住缰绳,大喊着:“马惊了!快让开!让开!”   初春化雪,寒风久拂,驾车的老人双手因冻僵而不甚灵便,此时忽见马匹受惊,自是慌恐不已。只是,缰绳一时却拉之不住……   “心字已成灰……”小姐念完,嘴角微弧,与春风一道,陷入歆慕陶醉的光景。   “砰!”   一声巨响,惊马与马车猛烈地撞在了一起,驾车的老人和骑马的少年齐齐翻滚出去,小姐也摔出了车外,随即昏迷过去。   只见那枚枕在小姐后脑下的白笺,瞬时浸染成血色……仿若摇落一池落花红。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一章 如初见   春日曦光的流苏,些许些许地挤入万字格的窗子,一帘一帘地拂过案几,案头青花美人瓶中一枝梨花合四方而薄立,一如茶娘与茶子尽日相守的静好。   “唉呀,头好疼啊。坏老大,肯定是你又敲我脑袋……可是也别敲这么重啊,疼啊……”宋小梨昏昏迷迷,稍待清醒却觉全身动弹不得,疲倦如烟似雾地弥散而来,后脑勺便是一阵一阵灼烧的疼。   “榭儿……你醒了么?”模糊中,只听得一妇人温柔地关切着,还不时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发,飘然一抹清芬出袖。   “好疼啊……”小梨气若游丝地哼哼着,眼帘渐次抹上一缕光,刺得人阖不了眼,她渐渐掀了眼睫。   “额娘,表妹看起来似乎伤得不清。”一男子附下身来,柔声说道,他的声音好似空谷幽竹,穿风簌簌,一阵清朗。   “唔……”小梨只觉眼皮沉重,周围的一切恍然陌生。   只是耳际声响却分外清晰,她不禁心生疑窦,那男子可是唤着自己表妹?她不觉鼻尖倒抽一口气,却嗅入半缕浓稠的沉水香,忍不住呛了一口。   男子愈发关切,紧紧拉着她冰凉的手,小梨只觉一股暖流渗入手掌中的每道细纹,暖心暖神,却忍不住倦意缠身,又昏昏睡去。   “容若,你表妹似乎……又睡过去了。”妇人疑虑道。   “唉,看来也是。额娘,那咱们先出去吧,让她多静养,只怕伤得不轻。”容若忧心忡忡地应道。   “都昏迷两日了,这不食不喝的,颇令人心忧啊。”那妇人满面愁容,自顾自地说着,便轻轻地出了房门。   “大夫已然诊治过了,说是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好。额娘不用太过忧心了。”容若遂欠了身跟上前去,扶着妇人说道。却难掩一脸秋霜似的忧虑。   “疏影、暗香,你们俩好生照顾表小姐。”容若担忧地望了床上一眼,蹙眉叹息,又转头对守在床沿的两个丫头轻声道。   “是,表少爷……”疏影和暗香细细颔首回道。   “累了就让府里的丫头替替你们吧,你们也受惊了。”带上门时,容若又不忘回眸交待一句。   “嗯……”两个丫头受宠若惊地面面相觑着。心想着表少爷不仅一表人才,性情也是极好的,待下人又和善关切,不由得心头渐暖,初来乍到的陌生恐惧,也兀自少了几分。   容若遂趋步跟上前去,扶着妇人走出冷香阁,穿过渌水亭,转了几个回廊,来到了明府的议事大厅。只见一中年男子端坐在上位,体型虽微微发福,却看得出年轻时的魁梧健硕,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眉眼间透着一股俨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他就是这府邸的主人,纳兰明珠。   容若扶着觉罗夫人步入大厅,明珠面色虽一如常态,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安。   “额娘请坐。”容若端正了座椅上的青墨引枕,搀妇人坐下,才恭敬地立在明珠跟前。   “阿玛,此事……”容若话音未完,明珠便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容若,阿玛刚从宫中回来,得知皇上伤势较轻,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明珠道。   “那……”容若欲言又止。   “皇上对此事已然不再追究,想必也不会牵扯到我明府。再说,皇上素来识大体通人意,畜生的过错是不会牵涉到人身上的。只是悠悠之口……唉,算了。你只管照顾好你表妹,别落下什么病根,到时大选……”明珠话音未落,妇人忙咳嗽打断,眼眸怪异。   “咳咳……”觉罗夫人持绢掩嘴。   明珠领意,神色骤变,立刻悬停了前话。   “额娘,今日您待在表妹那儿许久,想必也是累了的,容若扶您回房休息吧。”容若虽觉察到阿玛额娘面色的异样,但以他素来孝顺温和的性情,很快便只担心起觉罗夫人身体康健的事了。   “阿玛,那容若先扶额娘回房了。”容若朝明珠恭顺一拱手,遂扶起母亲,缓缓走出了大厅。   “唉,若儿,我明珠一生都在避免和皇室再有所牵连,事事小心,步步谨慎,如此才保得纳兰一族这些年的富贵平安。此次皇上惊马撞了我明府的马车,难道是上天的不祥预示么?”明珠眉角紧锁成川,握紧的拳头重重地捶在了茶几上。   傍晚,容若亲自提了食篮,来到了冷香阁。   他轻轻地叩了门,疏影打起帘栊,轻唤了声表少爷,忙迎进了门。   “疏影,表小姐还在昏睡着么?”容若关切问。   “嗯。表少爷,从您和太太出去那会儿,就再没醒过了。”暗香不无忧虑,却极为恭敬答道。   “好,我知道了。你和疏影俩个先下去用膳吧,想必也劳累了一天,你们小姐这有我呢。”容若挤出一点笑意。   “是……”疏影和暗香遂轻退出了房门。   容若放下食篮,小步走到床边,不禁端详起这位三年不见的表妹。她看起来,竟与三年前看到的那个黄毛丫头大为不同了,出挑得愈发楚楚可人。虽病容憔悴,一双缠烟绕水的横烟黛眉,却透着股江南人特有的水灵。   正当容若侧了侧身,待要仔细再看时,宋小梨却突然睁大了眼,直溜溜地盯着他。容若稍一惊诧,往后一退,却又难掩关切极为担忧地急忙迎上前来。   “表妹,你终于醒了。”容若紧绷了两日的面容,终于在此刻舒展开来。恰如冷香阁外的几株芭蕉,迎雨舒展吐翠,生机重回。   “你是……”小梨疑惑地开始上下打量着他,眼前站着的这个男子,俊眉修眼,温润清雅,一时竟然用言语描述不出,只觉世间词藻贫乏,非“眉目如画”四字不能尽述。尤其是他的双眸,深邃得宛若一潭秋水,仿佛仅有偶尔轻落的杏扇才可泛起他微漾的水晕。   只是,他的发饰、他的衣着、他的举止……都好生奇怪,半头油光锃亮,肩上还搭着一只长长的辫子,辫子上的挂穗倒是玲珑精巧,他一袭锦白色的长袍外套着件宽袖镶边的深蓝褂子,华贵中俨然透着一股书香气,举止又极是彬彬。   再移目扫去,他身后站着的两个女子,低眉顺眼地朝她望着,一袭豆绿重衣,一袭水青褂子,映衬着倒有种江南的水天脉脉之感,温婉可亲。小梨枕在透着馨香的玉枕上东张西望了须臾,陌生之感尤盛。她又细细端详着周遭,一应布置铺陈,都极为古典华贵……这,到底哪里?   “表妹,我是表哥容若,你还记得么?”容若瞧着她那痴痴弥望的模样,心底一沉,莫不是前尘往事一应给摔散了?忙上前急切道。   “嗯?”小梨忙回过神来,便拿盈盈双眸看他。   “怎么了,还难受是么?我马上叫大夫。”容若看她半晌痴痴傻傻,愈发担虑。遂预备出门唤大夫,小梨却连忙止住他。   “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事了。只是……这儿是哪?为什么我会到这来?我不是在上课么……”小梨一脸疑惑,自顾自地念着,又是一阵东张西望。   “这里是明府,你撞了马车,已经昏迷了两日。”容若柔声回着。   “噢……可是……”小梨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表妹,病才初愈,莫作多思,待头上的伤都好了,表哥再陪你慢慢回忆吧。你已然在这床上躺了两日,想必饿了。快起来拾掇拾掇,吃点东西吧。”容若以一种不忍抗拒的眼神望着小梨。小梨一凛,竟十分顺从地颔了颔首。   “来,我扶你……”容若瞅着她听话的模样,暗自一笑。遂扶她起身,慢慢地走到了雕花梨木大圆桌前。   “表妹,你看,表哥特意吩咐了厨子做了江南的小菜,你快尝尝,合不合口?”容若边说边麻利地打开食篮,端出各色小菜,满满地摆了一桌。   “啊,确是浙菜,还都是我最喜欢的。有糯米莲藕,西湖醋鱼,梅干菜扣肉,还有酒酿丸子,还有还有……”小梨深吸一口,香气扑鼻,顿时来了精神,不待容若招呼,便自顾自地端坐下来,端起碗筷使劲扒了起来,狼吞虎咽。   “慢着点儿,小心呛着。”容若绽容一哂,亦缓缓落了座。小梨吃得风卷残云,容若竟看得津津有味,眸中颇溢怜爱之意。   宫中,皇上由于受到不小的惊吓,正侧倚在养心殿内的卧榻上小憩。   “太皇太后驾到……”殿外的李公公传唤道。   皇上阖目乍睁,幡然惊醒,整顿了衣裳,下榻便迎了上去。只见宫女太监一溜儿两列站开,簇拥着太皇太后进殿。太皇太后虽上了年纪,却依旧顾盼神飞,雍容大气,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精明能干。她缓步跨进了殿门,华丽繁复的衣着发饰下,仍然掩盖不了她眉宇间透着的那股常人难有的睿智。   康熙忙上前迎道,“皇奶奶吉祥。皇奶奶,今儿午时不是才一起用过膳么?如何夜间还不忘来看孙儿。”   “皇奶奶是担心你啊。”太皇太后拉着皇上的手,疼爱地望了望,便一同挨着猩红洋罗,靠着明黄金钱盲靠垫告了座。   “皇奶奶,孙儿没事了,您看,还能骑马射箭呢。”皇上得意地拍了拍胸脯道。   “呵呵,都是一国之君了,还如此顽皮。对了,明府的丫头没事吧?听闻伤得不轻。有没有派太医看看,毕竟是咱的不是。瞧你,好端端的驯马不骑,偏拣着那匹汗血御马,性子又是极为刚烈的,偏爱骑那作甚,又惹事了不是?”太皇太后佯作愠气,却柔和地拍了拍皇上的手,掩不住关切地问道。   “明珠太傅刚来过,说是没事了。皇奶奶放心吧,孙儿已然差人送去了最上等的药材。”皇上笑着,转而严肃道。   “嗯,孙儿长大了,办起事来也伶俐几分。这明珠啊,是个人才,今后这朝堂之事,说不定还得倚重于他。”太皇太后若有深意地凝视了康熙一眼。   “嗯,孙儿明白。”皇上若有所思地应道。   “明白就好……”太皇太后看着皇上的神情,满意地颔了颔首。   明府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府内竟比白日里还亮堂些。   花间草堂内,纳兰容若正端坐于书桌前,专注地提笔写着什么。此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桌边的茶杯,端至嘴边才觉杯空见底。容若眉间一蹙,才从书卷中抽过神来。   “汀茗……换茶……”容若唤了半会儿竟不见有人来,顿觉吃疑,这平日里茶水未凉便切切地换了热茶,今个竟如此冷落,莫不是在哪儿偷懒耍玩。   容若轻摇其头,遂罢了笔,起身舒展,望着窗外如眉的弯月,竟无端想起表妹那如画的眉眼,顿觉牵念。傍晚才别,此时竟又有些挂念,脚步便不自觉地朝冷香阁走去。   步至渌水亭,隔着流水潺潺便听见冷香阁那边的喧闹声。容若满肚狐疑,想我明府素来清静,今有如此喧闹,竟是为何?这一路走来,未见半个人影,却又为何?遂加快了脚步。   不久便至冷香阁前,喧闹声愈发大了,容若敲了敲房门,恁是半会儿没人来开。容若索性推开房门,竟见房内丫鬟奴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不时放肆地大喊着,兴奋得无人觉察到他。容若眉头稍皱,拍了拍最外围的汀茗,汀茗摆了摆手,未转过头来,继续入迷地张望着里头动静,时不时吆喝叫好。   “汀茗,你们在做什么?”容若稍有不耐,遂高声唤道。   此时有个丫环无意间转头瞥见了少爷,慌地吓得退到了一旁,其余丫环觉察动静不对,纷纷转头,见容若负手立在一旁,忙低头撤到两旁,惶恐敛手垂立。   人一散开,容若只见表妹正坐在围棋桌前和一个看门的奴才对弈,竟也入神得未曾觉察到他。容若心想,围棋也能下得如此入迷?大字不识一筐的汀茗也看得如此兴奋?表妹究竟在做些什么……容若一叠一叠疑窦,如石如磊渐次堆砌。   “表妹。”容若走到跟前,唤了声。与小梨对弈的奴才见了少爷,吓得滚下了榻,与一屋子的丫头奴才们垂手立了一地,面色惶恐。   “你们先出去吧,我与表小姐有话相谈。”容若肃然道,丫头奴才像获了大赦一般,舒了口气,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表哥,你来得正好,咱也耍上一盘如何?”小梨在当兴头,眨着水灵的大眼睛说道,显然不曾察觉明府的规矩。明府中素来富而好礼,家规极严,断不会有主子和奴才混在一屋子耍玩的例。   容若定了定神色,不忍苛责病伤初愈的表妹,又见她一脸无邪的贪玩模样,心头哪里还有规矩这个字眼。   “没想到表妹也擅长棋艺。虽夜色已晚,既表妹有此兴致,表哥便与你手谈一局罢。黑子先步,表妹,请。”容若拱手一让,小梨竟然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哪里是什么围棋啊,我玩的这叫五子棋。”小梨嘻嘻笑着。   “五子棋?”容若悬捻着指间的白子,疑惑望她。   “是啊,正是五子棋。没有玩过么?那我来教你吧。”她得意地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扫,兴奋道。   “还请表妹不吝赐教。”容若见表妹大大咧咧的举止,先是一惊,却不由得被她率真性情所染,亦放下了以往严肃静的神态,拱手相向。   “表哥客气客气,咱们切磋切磋。”小梨掩嘴莞尔,只觉他咬文嚼字十分有趣,亦学着他道。   小梨侧了侧身,便手把手地教容若如何走这五子棋,不一会儿的功夫,竟被容若胜出几盘。   “不玩了不玩了,徒弟都赢师父了还有什么可玩的啊。”小梨一撅嘴,一摊棋子,便赌气地扭坐在了床边。   “愿赌服输啊表妹。”容若难掩笑意,瞅着表妹憨态可人的神态,忍俊不禁,故意又寻趁了一番。   “既如此,我也不是赖皮之人……便算你赢了。”小梨秀目一横,一脸不甘地站到了容若跟前嘟囔着。   “输了的人,可是要受罚的哦。”容若笑意更盛,佯作思量,不时望了望她,竟看得小梨心里发慌。   “可不许罚我做挑水砍柴的粗活儿。”小梨急切地抢白道,却拱手祈求,显得楚楚可怜。   “呵,亏你能想得出那损招。表哥这里倒有个合景的好题,想必难不倒素有‘江南女翰林’之称的表妹。”容若眉眼笑得如溪悠长。   榭儿心中一凛,想这表哥莫不是存心考我。却不知他的出题难度,少不得听听再做决断。   只听得容若笑言,“便以这经纬棋盘为题,作一首《咏方圆动静》诗来。容若这里暂抛砖引玉聊作一首极易的,‘方为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榭儿听罢窃喜,这诗倒出得容易,不待细思,便脱口而出吟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①”   容若大喜过望,眼前的小女子,竟有如此块垒,心思敏捷,一字一句道尽天地人世周圆端方之无限,绣口锦心,不免一时又疼又惜,如获至宝。   正当容若痴痴望她时,榭儿却倦意沉沉地歪在案上。容若方道,“今日晚了,表妹好好休息。往后还有长时,自当好好酣谈一番。”容若笑意渐敛,回身整理了棋盘,阖上了窗扉落了帘子,才静静地走出房门。   “记得早点歇息。”容若顺手带上了门。   “疏影、暗香,好好伺候小姐休息。”又听得容若对门外候着的丫头说道。   “是,表少爷。”   容若缓步走出冷香阁,只觉月色分外姣好,遂在渌水亭中小立了片刻。凉风拂水,一阵冷香轻扫鼻尖,容若顺着香气循去,原来冷香阁前的梨树已然开得翻云堆雪,若不是多情的夜风无意中替她们携来绽放的讯息,这清冷孤傲的梨花,又怎会如此殷勤,怎会这般容易让如人轻易觉晓呢?   “一树梨花落晚风……”容若望着月色朦朦下的一片梨云堆雪,竟浮现出表妹天真澄澈的容颜,她那楚楚的一双水眸,仿若落进了一整个江南的山光水色。“嫣然摇动,有冷香飞上诗句……”她那率真无邪的品性,亦应了冷香阁这个名儿,却又与阁前如雪的梨花那般相称,灵动清雅。   三年前的表妹,是那么含羞温婉,不置一言,而如今的她,却出落得与众不同,与京城里那些穿金戴银、涂脂抹粉、故作姿态的女子极为迥异,在这如水清灵的外表下,多携了几分灵气,几分敏惠,几分无邪,却无一脉微路可循。   清水出芙蓉,这天然不可雕琢的气质,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会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女子?当如鲍照评谢灵运诗般,“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②”   容若这一想,一时痴念,竟忘了时辰。   送走了容若,疏影和暗香伺候完小姐睡下,吹熄了灯火,便也歇息去了。   万籁俱静,屋外的漏声一记一记,滴得愈发清晰。闹腾了一天,小梨终于安分地躺在了华丽的锦床上,她侧枕而卧,顺着京绣香枕的气息寻目望去,月色溶溶,穿棂而透,这绣床左边摆着一对梅花雕镂小几,几上茗茶碗花具备,右边那张圆桌下一溜四张短凳,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还细致地搁着四副脚踏,弥眼是精致的摆设。   她又回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富丽堂皇的明府,成百上千的丫鬟奴才,独僻幽静的冷香阁,还有俊逸风雅、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纳兰容若……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自己又忽而变成了明府的表小姐?变成了纳兰容若的表妹?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在上课么?   宋小梨每每稍一细想,后脑勺便是一阵剧痛。博炉顶中的沉水香袅袅弥散,腾出一缕安谧,她昏昏欲睡,眼皮一落,又陷入了迷梦中。   ①化自唐朝李泌事。   ②出自《颜延之传》。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二章 饰端   她痴痴地歪在案上,细数着窗外梨花落了几瓣,颇有一股暮年余味,寂冷到了心底。   “没意思呀没意思,古代小姐的日子过得真没意思。起床吃饭睡觉起床吃饭睡觉,这样循环往复的已经一个星期啦,憋死啦憋死啦!”小梨顿时不耐烦地一跃上桌。   “小姐,小姐,当心啊。”疏影刚推开门,唬了一跳。   “疏影,都快把人给闷死啦!”小梨不耐道。   疏影诧异,忙放了茶盘,走到书案边,随手翻了翻案上的一叠书卷,却道,“表少爷送来的书,小姐难不成都看完了?”   小梨朝案上一乜斜,因道,“《启颜录》、《周秦行记》、《太平御览》、《珠玉抄》……有趣倒是有趣,却总不能镇日埋在书堆里罢,老日长天的,定要修炼成书蠹不可!”   “噗嗤!”疏影掩嘴一笑,竟道,“小姐说话可是愈发逗人了。”   “疏影,我问你,那纳兰性德去哪了?不,表哥,他去哪了,如何成日不见个人影?”小梨聊坐在桌上,随意摇晃着腿,俯身问道。   “表少爷这几日跟着周姨娘去金陵接亲戚了,算算也该回来了。小姐,求求你别再跳了,仔细又摔坏啊。”疏影一脸焦急,连连摆手央求着。   “既如此,那我下来便是了。”小梨一抿嘴,翻下桌来。   “小姐,您这一摔,莫不是真的把脑子摔坏了吧?不仅性情和以往大为不同,连生活习性都变了。小姐……”疏影万分忧虑地望着小梨。   “是啊小姐,您从家里可是什么都没带,光带了一车子的书卷,这几日如何都没见您翻过呢?您从前可最是嗜书如命、雅好闲情的主儿,琴棋书画可是终日不离的呀。”暗香一边沏茶一边接口说道。   “可不是么,说起小姐没摔坏之前,那可是江南女翰林!”疏影说得颇为得意。   小梨愈听愈觉着自己面目可憎,羞愧难当,想这几日来,除了养病,她可真是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更别提看书了,繁体竖排不说,连句读都没有,泛黄泛黄的书页,只让人昏昏欲睡。   “是么?小姐我真有这般厉害?”小梨打量了自己一眼,颇为质疑。又瞥了她们一眼,不乏疑虑道。   “这通身的才华,连表少爷都要让您三分呢!嘿嘿嘿。”暗香戏谑道。   “扑哧……”疏影也忍不住笑了出声。   “好啊好啊,你们竟敢寻趁起主子了。看我不挠得你们跪地求饶……”小梨张开双臂便张牙舞爪地朝两个丫头扑了过去,唬得她们四处逃窜。   疏影暗香颇以为小姐摔伤了脑子,莫不是疯魔了,一时吓得纷纷逃窜。冷香阁顿时安静了下来,又只剩小梨一个人了。   “不成,再这样下去,定然要闷死的。太太只准我在后院这片儿溜达,这几日后院都快被我踏烂了,总得找点事儿解解闷不是?”小梨哪是闲得下的主儿,心中早打定了主意。   乾清宫外,两排御前侍卫穿着鲜明的补服,腰悬宝刀,鹄立丹樨之下。   晨曦初透,康熙擎青盐水漱了漱口,便正端坐于书桌前批阅奏折。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教我填词吧。”只见一个年岁约莫十四五岁,身着石榴红旗装的小姑娘正扭糖似的蹭着康熙的衣角,粉扑扑颊颜似桃夭。   “毓敏格格,皇上正在批阅奏折,咱们到别处玩吧。”毓敏格格的贴身太监王公公由于年纪大了,腿脚迟缓,好些时候才连忙赶进了殿中,颤颤巍巍地一面拜倒在皇上面前,一面求着格格。   这毓敏原是顺治爷的十三格格,额娘去世得早,便由布木布太皇后抚养,也就是先皇太后,从小便与康熙极为亲近。如今长大了,一直由宫里的老太监王公公带着,居住于长宁宫。康熙对这个妹妹很是疼惜,一方面怜惜她从小失去生母,一方面又喜爱她的好学机敏。   “王安达,你先下去吧,格格留在朕这儿便好。”皇上略略抬头,朱笔圈点了几划。   “喳。”王公公瞥了小格格一眼,轻摇其头,却还是退了下去。   “毓敏,前些日儿要皇帝哥哥教你蹴鞠,昨儿要皇帝哥哥教你骑马,今儿又要学填词,你这小淘气的花样儿还挺多。”皇上罢了笔,抚摸着格格的额发。   “毓敏什么都想学,皇帝哥哥,皇后嫂子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定然是什么都会的,你就教教毓敏吧,求求你了。”毓敏扯着皇上的龙袍,摇得更欢快了,嘻嘻笑着。   “好好好,皇帝哥哥这就带你去书房,教你写诗填词,这下好了吧。”皇上拗不过格格,便长身而起,伸了个懒腰,拉起毓敏的手,朝书房走去。   夕阳下,他们的倒影逐渐被拉长,只见一个阔步而走的大影子牵着另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影子,依稀还是儿时亲厚的模样。倏尔消失在前往御书房甬道的拐弯处。   此时,容若正骑着一匹雪白骢马沿着城外的河岸奔驰,后头紧跟着一辆雕花饰锦的红帏大马车。   春已然很深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满耳都是脆生生的鸟鸣,柔柳浮动着撩人的绿意。春风得意马蹄急,踏花归来马蹄香,正当容若畅怀酣赏如此春光美景之时,脸颊上渐觉一丝丝的凉意扑粘而来。   “好个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呵。”容若非但没有为这廉纤的雨丝恼了赏春的心情,反而更加畅快,“驾!驾!呵呵……”他甩着马鞭风姿俊逸地疾驰而去。   “容若哥哥……找个地方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马车里形容姣好的少女探出帘栊,娇声唤道。   容若原本雨中驰骋之心,遽然浇灭了去,只得“吁”地拉住缰绳。   “也好。”容若调转马头,按辔徐行至车前。   “多谢容若哥哥。”那女子纤手一撩帘子,绽出一脸红柔粉媚。   容若微微颔首,一行人寻得附近的一处茶肆,大伙皆下了车马休整。   “容若哥哥,有劳哥哥一扶,我身子素来孱弱,这马车太高了些个。”女子一面发着娇嗔,一面探出半个身子向容若盈盈招手。   容若随口应声遂下马,撑了青绸油纸伞,扶了少女落地。   “哎哟……”少女下车时脚底不稳,竟一跤跌在了容若身上。   “妹妹当心。”容若忙伸手扶着,少女愈发娇羞起来,双颊绯红。   容若心头一阵不悦,却不待发作,一路扶进了茶肆,才找了个角落坐下,独自喝茶。   “婉禛,快过来,来娘身旁坐着。”美艳妇人一招手,那少女便花蝴蝶似地飞了过去。   原来,这婉禛是周姨娘亲妹妹的女儿,周氏一族于金陵也算望族,幼时便十分惯着,又自恃貌美,长大后更是性情骄纵些。   三个女人凑到一处,便七嘴八舌地聊开了,听着不过东家长西家短的日常琐事,甚是无趣。容若起身行至茶肆的茅檐下,倚着柱子,轻沾了如丝的细雨,顿觉怜意丛生。遂而吟出:   嫩烟分染鹅儿柳,一样风丝。似整如欹。缠著春寒瘦不支。   凉侵晓梦轻蝉腻,约略红肥。不惜葳蕤。碾取名香作地衣。   眼下的山头水尾模糊一片,尽染了水墨似的颜色,河畔的嫩柳,仿佛是哪位多情的丹青圣手,用毛笔沾水轻染过一般澄澈。许是春寒未尽罢,那些柔弱的柳条缠着东风,或飞或舞。这般微凉是否也入了你的梦中呢?它们是否也如我这般,把你看成了蝉儿亲昵下、雨儿润泽后新绽的花蕊?   只是我惜你如初,又怎会像那无情的东风,忍把你吹落尘土,碾作香泥。   表妹,你在家里,是否也感受到了春雨的凉意?   “小菜一碟!”小梨拍了拍手,轻松地翻出明府墙外。   一溜烟儿,便行至闹市。正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天,虽算不得什么大节气,但是时正值早阳春,乍暖还寒,人气也比冬日旺些。满街的店铺摊位,早早地便两溜儿排开去,市廛鳞次栉比,百艺杂耍俱全,各色玩意儿哄得人眼花缭乱。   “哇!好热闹啊!果然是京城,更比别处繁荣些哩。”小梨忍不住心头激动,遂以陶醉般的姿势倏地扑了上去。   摊位上琳琅满目,唐三彩、宋砚、元画、明瓷、西域香料彩绢、金箸玉碗、阗碧八宝瓶、鼻烟壶、铜佛像、远山屏、美人图……应有尽有。小梨愈发心花怒放,只见她这个摊位瞧瞧,那个店铺看看,抛了抛瓷器把小贩吓得连喊姑奶奶,趁老板不注意顺手牵了几颗桃,围观杂耍比谁叫得都大声,一到人家收钱便逃之夭夭。   一路疯疯癫癫地一口气连跑了几条街,忽而脑筋一转,思忖道,“既出来一趟,总不好空手而回。得给夫人带些礼物才是,以报答这几日照顾之恩。只是,带些什么好呢?”   “气宝光珠!”小梨眼眸一瞥,落目在一家店面招牌上,兀自念了起来。   “是珠光宝气!哪里来的不识字丫头,呵呵。”小梨一转头,迎目便撞着那说话人的胸膛,她顺目打量,这男子一袭武袍,摇着一把燕尾折扇,扇上飞扬着“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二句,倒显飘逸。   原来是嵇康的诗,想必也崇尚魏晋之风。他年岁约莫二十岁,面庞生得棱角分明,风鉴澄爽,神情俊迈,一双剑眉下刻着一对桀骜不驯的眼,隐隐摇曳着不安分的气息。只是,这神气冲和、举止濯然的男子,说话却不免傲气凌人了些。   “要你管教!”小梨扭过脸去,满是不屑道。   “你这黄毛丫头怎么说话的?”男子终于低下眉眼打量起眼前这位小姑娘。这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浑身上下竟似一涧春水,流动着若山间里青翠的生气。   “偏自如此说话,你管得着么?”小梨亦是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未曾想,那男子微微一哂,却自顾自地走进这家珠宝铺。小梨见状,忙也跟上前去,硬是抢在了男子前面入了门去。   “两位客官,买点什么?随便看看。”掌柜的生得膀大腰圆,堆笑成褶。   “掌柜的,你这里有没有适合我娘这个年纪的妇人佩戴的首饰?”小梨抢在柜前问道。   “有有有,什么年纪戴的都有。”说罢,掌柜的遂从柜底取出一方锦盒,开启放置到小梨面前道,“翡翠凤凰簪,金镶玉,有贵气。如何?”   “不好不好,太俗些。”小梨拨浪鼓似的摇头。掌柜又从柜中上层取下一木质雕花盒,轻轻推到小梨面前,笑道,“珊瑚点翠链,红配绿,好福气啊小姐。”   “倒是会说话,只是依旧伧俗些。再换来!”小梨扬手一摆。   “小姐,那您想要什么花式的?您给我说说,我好按着您的意思找去。”掌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了。   “样式要清丽些的,花色要素淡些的。”小梨若有所思道。   “小姐,你可真是好眼光、雅品味呵。瞧我眼拙的,见您这身打扮,就该猜着定是京城中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呵呵呵呵。我这就按您的意思找去。”掌柜喜滋滋地打量了小梨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白瓷镂花的长盒,一脸神秘摆在柜台上。   小梨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瓷盒。只见盒中用青色绸布拥着一支质地透明晶莹的白玉步摇,主干雕成芙蓉的形状,垂珠好似一颗颗出水的莲子,似还沾惹了水汽,样式甚为清丽。   小梨大喜,正待拿起仔细端详时,却被身旁的一只大手飞夺而去。   “掌柜的,给你钱,不用找了!”男子歪在一旁笑着,随手朝掌柜抛出一块金锭,便欲离开。   “喂!你站住,说什么也有个先来后到!”小梨不依,疾步跟着男子窜出了店铺。   “钱都付了,东西便是我的。还有何话说?”男子忽而站定,小梨急煞不住脚步,差点撞个满怀,踉跄几步才陡然发现,自己未曾带钱,一时窘然。   小梨眼珠一转,笑道:“话是如是说的,只是,你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汉,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欺负我这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姑娘吧?”   “那,天生丽质的小姑娘意欲如何?”男子负手而立,严峻的脸庞终于绽出了几缕笑意。   “若你能答出我一个难题,我便服你。那步摇,自是拱手相让,不作二话。”小梨说得倒颇有几分绿林气。   男子忍俊不禁,心想这姑娘倒是有趣,便略颔了首。   “点头是表示答应咯。那你可要愿赌服输。”小梨笑得旗开得胜。   “那是一定。堂堂男儿,岂有反悔之理。”男子脸色遂而又转为深沉,双臂抱胸。   “火烬炉冷平添意马心猿,打一字。”小梨脑中急速一转,遂道。   “驴。”男子顺口一答,却恍然回神,竟骂人之语,不由气恼道,“你!”   小梨这下气顺了,放声大笑起来。   “比乌鸦更讨厌的是什么?”小梨得意地一扬眉,吱吱抿着嘴笑。   “这……”男子一时不解,心下一沉,自知是答不出的,却转而释然,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有趣!归你了。”男子一抛瓷盒,解了商铺前拴着的骏马,一蹬上马,一撩发辫,竟豪放飘逸地扬长而去。   小梨一把接住抛过来的瓷盒,窃窃笑着,斗赢的公鸡般大步流星地继续在街上溜达。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小梨因身无分文,此时已然饿得饥肠辘辘,口舌冒烟。   “又饿又渴……不管了,先吃饱喝足再说。”她一头钻进了街边的馆子。   “客官里边儿请,打尖还是住店?”小二堆笑地迎将上来。   “好酒好菜加紧着上。”小梨不耐烦地摆手道。   “咱们店里的好酒,那可多得去了,杭城秋露白、西京金浆醪、汾州干和酒、富平石冻春……”小二哗啦啦地说了起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停停停!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通通拿上来。快去!”小梨使劲地把小二推走。   “好嘞……”小二一边应答,一边麻利地甩下肩上的白布条儿抹了抹桌子,“客官请坐,片刻便好。”   小梨顿时瘫坐在了方条凳上,顿觉得腿脚酸痛,几尽散架。   须臾,各色菜样已然摆了满满一桌,小梨咽了咽口水,急忙*起碗筷,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了一番。   “咯,撑死我了……”小梨抚着微鼓的肚子,打了个惊天饱嗝。   馆子里的客人纷纷停筷,嘘声回眸。小梨下意识地摸了摸干瘪的荷包,心虚地朝着四周回望,店外店外守着几个大汉,惴惴然只觉后怕。   她可不想被乱棍打死、暴尸街头,少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   小梨一起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向店门,砰的一声闷响,撞在了店小二的胸膛上。糟糕……   “我没有想逃啊,只是只是……”小梨目光楚楚,一脸哀愁地合掌拜着。   “客官,您的东西忘拿了。给。”小二笑脸依旧,遂恭敬地递上了瓷盒,扬手道,“客官慢走,下次再来,嘿嘿。”   “我……可……以,走?”小梨满脸狐疑不安,指了指门外。   “客官慢走,嘿嘿。”小二一甩布条儿,拱手让出。   “钱……”小梨小心翼翼地迸出这个字。   “酒菜钱啊,刚才那位摇扇的爷,已然替您付过了。”小二点头哈腰道。   小梨心下疑窦,遂转身回望,那摇扇的爷,正在角落里酣饮。定睛再看,那人,不正是早间抢她首饰的人么!   走出馆子门,街上已经人烟稀少,小梨因喝了不少酒,在店门口微微站定了一会儿,醉眼惺忪,只是偶尔闪过几个行路匆匆的人,以及远处不时惊起的几声犬吠。   现在什么时辰了?完了完了,回去定要被太太说死。小梨恍然清醒,遂加紧了脚步,不一会便行至明府后门。   小梨抬头望了望明府的高墙,足足高出了她半个身子。方才想起,早间翻墙时,竟把梯子落在里头了,这厢出来了,却如何翻得回去?她沿着墙角蹦跶了一会,却无济于事。   “哈哈哈!这叫狗急跳墙吗?”此话遽然从高处传来,又值黑夜,着实唬了她一跳。   “谁!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好汉,出来!”小梨飞速转身四顾。   “是我,抬头看,我在这儿呢。”   哐当一声,只见从明府对街的屋顶上抛下一个酒壶,砸在了小梨的脚边,跌得粉碎。   小梨惊跳后退,顺着酒壶掷来的方向望去,果见一人散坐在房瓦上,旁边七倒八歪地堆了些许酒壶。小梨奔至跟前,这才认清了原来是早上遇见的男子。又是他,当真阴魂不散。   “喂,背地里阴人,算什么!”小梨愠气道。   “怎么,就只准你变着法儿地骂我?”男子提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笑道。   “有种你下来!”小梨气急败坏地直跺脚。   “你上来!”男子喝到。   “我……”小梨自知没有功夫,一阵忸怩。   没等她缓过神来,男子纵身一跃,点地的刹那一拉小梨的胳膊,借着屋前的小树,一蹬一跃,两人便齐齐上了屋顶。   男子扶着小梨坐下,不置一言,默默地喝起了闷酒。   “你有心事?”小梨静默地观察了半晌,猜道。   “没有。”男子硬生生地把话堵了回去。   “那你如丧考妣的,莫不是……”小梨横眸一眨,怔怔地望着他。男子被瞧得不自在,避开了她的目光,嘴角微弧道:“你揣测什么?”   “莫不是输了发簪,闷闷不乐了一日,此时借酒消愁,以宽幽怀?你也太小肚鸡肠了些。”小梨自顾自地笑得前仰后附。   “……呵呵,你这么无忧无虑,定是不会晓得,什么叫作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男子紧握酒壶,眉间紧蹙,无神地望着远方。   小梨见他顿起一刹愁澜,心下不觉一阵愧疚,下意识地摸了摸瓷盒,遂取出玉钗偷偷地放入了男子的荷包。   他并未发现,须臾功夫,男子忽而冷笑了几声,倏地一跃至地,笑着朝小梨挥了挥手,“喂!天生丽质的小姑娘,再会了。”话音未落,便已扬尘离去。   “喂,你又阴我!不要走。快放我下来。喂!喂!喂……”小梨顿时反应过来,男子却已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半晌的凉风,拂得小梨瑟瑟发抖,她呼声凄厉,明府的家丁这才纷纷从后门涌出,救下了房顶上的小梨。   男子立在不远处,侧身朝明府这边望着,直至火把的光芒全部消失入府,方才回转过身,摸了摸荷包里的玉钗,嘴角微弧,款步离去。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三章 游园   须臾功夫,那男子绕过铜锣巷,行至一巍然气派的府邸门前。那府邸前一溜儿武将立成两排,戒备森严,只见那镶金的府匾上赫然题着“鳌府”二字。   原来这男子便是鳌府的二公子,鳌浪。   穿过垂花门,鳌浪一径步入大厅,款款欲朝后院走去。却被鳌拜一声叫住,他眉头一皱,对鳌浪的行径显然是极为不满,压着怒气道:“浪儿,还不见过各位大人。”   鳌浪嘴角轻蔑一笑,不予理会,仍然大步走去,转过屏风,便不见了人影。   鳌拜猛地一拍茶几,震倒了桌上的茶杯,溅了一地。这时大厅里的各位官员面色不免讪讪,却还是急忙上前打着圆场陪笑着。   “鳌大人,息怒息怒。呵呵,二公子年纪尚小,特立独行,这是年少有为的苗头啊,济世兄您说是不是?呵呵……”左手边眉目狡黠的官员立身笑道。   “是啊,鳌大人,我看二公子器宇不凡,颇有大人年轻时的风范啊,呵呵。”这个说话的官员,长得极为消瘦,眼神犀利,却是一脸的奸鄙之相。   “班布尔善大人、济世大人,犬子素来如此,老夫管教不力,放浪形骸、目中无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鳌拜拱手让道。   “鳌大人不必介怀”,班布尔善亦拱手相向,继而转回正事,“现如今朝野上下蠢蠢欲动,索尼病重,怕不久于世,遏必隆懦弱怕事,苏克萨哈嘛不足为患……朝中各位大臣都以为,鳌大人乃日后摄政大臣最佳人选,皆欲投靠,鳌大人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啊,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拔提拔小弟。”说完又不自觉地狡黠一笑。   “好说好说,老夫之事还须各位大人不吝相助……呵呵,各位大人,喝茶喝茶。请。”鳌拜虽心里极为得意,面上却一如常态,沉稳内敛,便可知此人必不甘做那匣中宝剑。   午间,仪兰阁内,纳兰明珠嫡福晋觉罗氏正招待着金陵的来客,各色菜式摆了满满一桌,丫头婆子站了一地,显得颇为热闹。   “这金陵在两位妹妹口中如此之美,想来定是必然,呵呵,所谓地灵人杰嘛。”觉罗氏笑道。   “夫人真是过奖了。世间哪里还能寻得如明府夫人这般蕙心兰质之人。”周氏妹妹谄笑着,极不自然。   “可不是,我这姐姐身上的好处啊,自然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周氏连忙也奉迎上来。   “哪里哪里,两位妹妹真是见笑了。大家多动动筷,都是些家常菜,妹妹们可别嫌弃。”觉罗氏亦是不自然地笑让着,气氛十分尴尬。   此时,周氏姐妹齐齐朝门口望去,觉罗氏回转一看,自是高兴,一则避免了谈话气氛的尴尬,二则自然是她引以为豪的儿子纳兰性德来了。   大伙齐齐罢筷,只见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少年和一位身着鹅黄绸衣的少女,有说有笑地自门外朝阁内走来。觉罗氏顿时一脸的爱怜和自傲。   “见过额娘、周姨娘、周家太太。”容若一进门便上前行礼,举止清雅。   “见过舅娘、小舅娘和周家太太。”小梨随礼,机灵地扑扇着那对大眼睛。   周氏的妹妹细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两个孩子,心想,这纳兰容若,天然一股潘安态,而这那拉榭儿,亦是貌比西施。不禁想起自己的女儿,比眼前这个那拉榭儿不知道逊色多少倍,不由得对小梨心生妒意,心下极为不快。   其实周家女儿进京,不为别的,和那拉榭儿一样,亦是为了一年之后的宫中选秀。按照清时的规矩,秀女每三年在八旗内部挑选一次,这些秀女即是后妃和宫女的主要来源,若是有幸被皇上选中,自然富贵荣华应有尽有,家族亲戚也跟着鸡犬升天,若是不幸落选,便沦为宫女,伺候宫里的各个主子,待满二十五岁,才放回家去自由婚配。无论如何,这女人最美好的青春,都无怨无尤地埋葬在了这座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望女成凤的父母亲戚,可又何知呢?   “觉罗夫人,请这小哥儿小姐儿也一齐入座吧。”周氏妹妹笑道。   “容儿、榭儿,你们也坐下一起用膳吧。”觉罗夫人道。   丫头们又添了两双碗筷,伺候他们入座。   小梨瞥见桌上还放着一副碗筷,因问道:“还有客人么?怎么这里还多处一副。”她指了指桌上空着的碗筷。   “婉禛还没出来么?”周氏妹妹侧身问了身后的丫头。   “额娘……”正当小丫头未答时,门外走进一位妩媚多姿的少女,绢帕掩嘴娇嗔道。   “还不见过觉罗夫人、你姨娘、还有容若大哥,榭儿妹妹。”周氏妹妹道。   “是,额娘。”婉禛一一见过,行了礼,告了座。   婉禛一双多情眉目直勾勾地瞅着容若笑,伸手便夹了一块鸡肉放在了容若的碗里,亲昵地凝视着他道:“容若哥哥,吃。”   容若一脸无奈,不觉多瞥了小梨一眼,只见小梨正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全然不曾觉察容若这一瞥的深意。此时婉禛从容若的表情顺着往小梨这边看去,初见时没来得及细细观察,原来容若身旁坐着的小女子,竟生得如此绝代倾城,再回想起容若刚才的表情,心下不由得极其不快,她啪的一声,使劲放下筷子,端看着小梨。   小梨埋头吃着,并不曾觉察。   “榭儿妹妹。”婉禛哼道。   “嗯?”小梨抬头疑惑地望着婉禛,抹了抹嘴。   “我叫郭络罗?婉禛。”婉禛瞥了小梨那失礼的形象,嫉妒之心早已少了几分。   “我是……榭儿,呵呵。”小梨随即伸出满是油腻的手。   “作死!你想干嘛,快把你脏兮兮的手拿开!”婉禛误以为小梨欲将油渍抹在她身上,竟尖声叫起,立起身来,连连退了好几步。   小梨略蹙了眉头,却不以为然。   容若亦是一脸惊奇和不解地看着她,仿佛当她是个怪物一般。这下婉禛愈发羞愧难当,一时竟怔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心里对榭儿的怨怼愈发深重。   “婉禛,做什么?还不好好坐下。”周氏妹妹厉声道。   “无碍无碍,都是小儿女家开开玩笑,大家继续用餐吧。请,请。”觉罗夫人见此情景,便连忙打了圆场,招呼着大伙儿继续吃饭。   一时无话。   “格格,格格,快。拿到了拿到了。”一个小宫女急急忙忙一径儿跑进了长宁宫。   毓敏格格原本正欹在摇椅上望着笼中的鹦鹉出神,一听到宫女叫唤,一股生机随即在她的脸上回春,仿佛萎了的芙蓉逢着甘雨,又活了一般。   毓敏难掩一丝笑意,一把拉着宫女进了内阁,吩咐门外的太监把门仔细阖上。毓敏一路拉着那宫女,显得十分急切,便一同在床沿上紧挨着坐了下来。   “好绿萝,快拿出来。”格格望着那个叫绿萝的宫女,双眸一瞬变得无限渴盼。   绿萝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这时瞧见格格的神情,不待气顺,竟扑哧地笑了起来,“格格别急啊,这就给您呈上来呢。”   绿萝笑着便从袖子里抽出一分信笺,封笺上并无署名。毓敏一把夺了过去,急转过身,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取出薛涛笺,喜滋滋地读了起来:   豪气干云冲九天,长驱鬼魅自扬鞭。奈何沙场寂寥时,欲唱相思无管弦。   三尺剑,为红颜。纵隔万里梦魂牵。射下天狼作明珠,为汝轻簪云鬓间。   ——《鹧鸪天》   我辈自当豪气冲天,扬鞭策马,英勇杀敌。轰轰烈烈过后,独坐沙场,空旷茫茫,没有你在身边陪伴,无比寂寥。我也想为你歌诉相思之苦,可惜没有管弦伴奏。虽是如此,我却心甘情愿为了保护你和你的家乡,万里长征,夜夜魂梦仍然回到你的身旁。大漠的黑夜啊,只有天狼星在闪烁,我一声巨吼,拉弓跨箭,欲射下它当做明珠装饰在钗上,亲自为你簪在如云的鬓间。   “为汝轻簪云鬓……间……”毓敏这一读着,不觉神痴,便把小词放于心口,细细咀嚼,继而心神摇曳,目光瞬时变得无限柔和明媚。她头靠着床栏,注目于窗外,像是看着远方,又仿佛是被窗外的风景吸引一般,专注而热烈。   “格格,格格……扑哧……”绿萝瞅着她那憨态娇羞,不觉掩嘴一笑。   “你……”毓敏缓缓回神,顿时羞红了双颊,立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再不去搭理绿萝。她随手拾起玉梳,专心地梳起了头,青丝如瀑,欲待人绾。她不时又忍不住瞅瞅妆台上的那首词,不时又望望镜中如莲洁雅的容颜,自是陶醉。   正值深春的午后,慵懒的气氛,一时拖慢了流年急逝的脚步,除了间或噪起的鸟鸣,世间的一切喧嚣,似乎都在此时静止了。毓敏停下了手中梳妆的活儿,屏息凝神地听着、感受着如这般宫中难得的美好,正是那动人心神的字字句句,才让她打了心底里,信任着这人世间。   用过午饭,觉罗夫人依旧与周家二位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三个孩子甚觉无趣,觉罗夫人便让容若带着榭儿和婉禛逛逛园子。   小梨靠着容若昏昏欲睡,听了觉罗夫人此话,如同大赦一般,一下来了精神,腾地从椅子上跃起,拉着容若便出了门。   这么十几天了,除了冷香阁和容若的花间草堂,她倒真没好好逛过园子。婉禛见状,也巴巴地跟了上去,“容若哥哥,等等我。”   三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后院,这明府的私园,自是与别家不同,置石、叠山、理水、莳花全是按着容若的意思建筑设置的,听着那些景致的名儿,便可得知了,什么渌水亭、冷香阁、花间草堂,哪一个没有些典故,哪一样没有些来历?   “表妹,你看得出来,这园中的景致,是仿着何处而建的么?”拂花绕柳,终于来到一处清凉所在。容若对这后园的景致是十分受用的,便问道。   小梨满眼望去,只见园中以水为主,环绕山石水榭、亭台阁楼,贯以回廊小桥,大到厅堂峰石,小至一草一木,无不显示着造者的巧思,精致玲珑,兼有南北建筑之长,小巧中不失大气,深婉下又透着隽永清丽之气。水路曲折,山石蜿蜒,古柏遒劲,通透幽然。此番景致,小梨不由得想起《蛰园记》中所谓的“绉、透、瘦”者。   容若问着,三人不觉行至阁前,但见峰间古柏桧一株,奇拙多怪,小梨便不自觉地念出:“瘿疣累累,虬枝盘拿,洵前代物也。”   容若听闻竟颇为惊喜,心想,表妹平时疯疯癫癫,好似不学无术,原来却是内敛不露,大抵大智若愚者应如是,不觉对之刮目相待。   “正是如此,表妹学识渊博,表哥深为折服。”容若既惊又喜,惊的是表妹的才思如此敏捷,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观察园中摆设,随口答出,大有厚积薄发之态;喜的自然是寻遍高山流水,知音却在蓦然回首处。   小梨原本只是随意猜度,没料到误打误撞,愈发喜不自禁。   婉禛见此,自然十分不快,却又无法全解,她并不知道榭儿方才念的那句是何意思,也不晓得容若为何听了榭儿的回答如此愉快,她不是并没有回答出容若的问题么?分明牛头不对马嘴,容若还如此包容她,真教人气恼。   婉禛忙也挨近容若,娇声嗔唤:“容若哥哥,婉禛也十分欣赏这座园子,你看那花儿开得多艳丽啊,这园子怎么看怎么好呢。容若哥哥。”   容若不置可否地浅浅一笑,婉禛却不时眨巴着她的丹凤眼,故作柔媚。   不待容若答话,小梨不知被什么吸引住,撒开腿便往前跑去。   “表妹当心脚下,苔深路滑。”容若忧虑道。   容若疾步赶上,遂携着小梨缓步行至渌水亭内,但见亭下锦鲤悠然游动,悠游自得,小荷也露了尖尖的小角,别样有趣。午后熏风拂来,小梨一时意兴阑珊,困意难耐,便倚着美人靠,呼呼睡去,竟万事不管了。   容若见状,无奈地摇着头笑了,望着眼前她酣睡的俏皮模样,不觉入了神。   “少爷少爷,老爷叫您,让您到大厅找他,有事相商。”正当容若瞧得出神,汀茗跑至跟前说道。   “嘘。我这就随你去。”容若脱下长袍外的褂子,轻轻地盖在了小梨身上,便随家丁去了。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四章 淡极始知花更艳   却说容若被明珠唤去,不知何事,只得径直朝大厅走去。   “阿玛,这么急找容若,有何要事么?”容若见着明珠,恭顺问道。   “容若,此事阿玛和额娘原本不与你说的,只是如今见你和榭儿已然这般要好,却不得不提醒你。”明珠啜了口茶,立身肃然道。   “有关表妹?”容若难掩一脸的关切。   “三年一度的大选在即,你与榭儿却愈走愈近,她现在可是半个儿皇上的人。一旦选中,便是后妃,你岂可在入宫前与她有所牵连?”明珠严肃道。   “啊?”容若听闻此话,自是一惊。心想,难怪榭儿初来,额娘与阿玛神情异样,原来竟为此事,那么榭儿也是为选秀而来?容若啊容若,枉你自诩聪明,早该想到,婉禛为选秀而来,榭儿亦当如是……你竟对表妹存有不可解的怜爱之心,几欲动情……真是罪该万死……   容若晴天霹雳,心下十分痛苦,面上虽有异样,却仍是颔首道:“容若与表妹,只是兄妹间的要好,阿玛不必过虑。容若自当检点行为,苦读诗书,一门心思只为两年后的乡试作备。”   明珠抒怀大喜,见儿子如此出息,“这才是明珠的儿子!”他拍了拍容若的肩头,会心一笑,便转身离去。   容若却失魂落魄,垂头走出大厅,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顿时想起,表妹是否还在渌水亭中酣睡?此时天色已晚,若再酣睡恐受了凉。于是,明珠方才交待之话随即抛之脑后,容若提步便朝亭子走去。   来至亭中,容若见表妹已然不在,想是回房休息了,心稍放宽。却见亭中那件他临走时盖在榭儿身上的褂子,孤零零地落在亭中,随风拂动。   容若不觉泛起愁澜,一如渌水亭畔几垂撩动夜风的柳,心绪难定。   这几日相处下来,已然未曾觉察她有三年之前的心思了,难道她都忘记了么?还是不愿想起……曾经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那段光阴,她真的一点都记不起了?还是,她亦与世人一般,但求富贵荣华,不见拳拳赤心?   如此寻思着,容若愈发难安。他在榻上辗转了一夜,直到四更打过,才沉沉睡去。   是日春光旖旎,容若手持书卷,缓步至明府后园。   久病初愈的榭儿一袭雪青色撒花重衣,盈盈地立在金井旁,欠身拾着满地的落花红瓣,身影融合了曦光,显得多情可爱。   她拾花的纤手略略悬停,定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稀疏的莎莎声,像是有人刻意拣着落叶去踩。榭儿捻着满裙兜的落花,俏然一转,却恰恰迎上了容若的温润眼眸。眼波流转,蓦地交缠,那是一场天真无邪,却又注定一世难忘的初见。   她盈盈薄立在落花雨,水色瞳眸一闪,容若顿觉胸中词句都化作了烈焰。   她那有所思慕的脸,染彤了整个春天。她那横烟衔翠的微蹙眉尖,如丹青好手任由落笔深浅。   她那似有若无的莞尔,对他默默无言,可他已然觉得,为此情此境,已经等待了千年。   脉脉温情,缱绻在无尽的秋波里,相视一笑,各自羞颜,却始终默然不语,宁愿藏入夜深人静,对灯影簟纹倾诉,也不愿打扰了“初见”——这一场易碎的好梦。   犹记《尔雅》开篇,这样郑重地写下: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初,裁衣之始也。   初,仿若待嫁姑娘欲裁红装的反复斟酌;初,仿若初为人母的女子拿捏不稳;初,仿若为夫裁裳的妇人含喜踌躇。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女子辛苦织就的鸳鸯云锦,近乎壮美的决然一刀,便将一生都裁就了。初见,是一刹狂喜后的凛冽。   正是轱辘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时至黄昏,暮色苍茫。容若自闭门窗,试图心无旁骛地看书,压抑着想与表妹相见的心思。就这样怔怔地坐了一日,除了汀茗送的茶点,他一日不曾进食。   罢了罢了,我这又是何苦?我这又是做给谁看?   容若一气之下把书本一掷,从早间相遇到黄昏,他是一字未曾入眼。遂起身推窗,方觉察已然到了黄昏。他举目望去,冷香阁旁的梨花不知何时,已然谢去了大半,只余几簇残蕾,在最顶端的枝桠上随风薄立,颤颤欲落,而那一地的苍白,厚厚一叠沧桑,好不令人惋惜。   容若感时伤事,回想儿时与榭儿亲密之景,更是见花易落,见月易缺,遂提笔写下: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清平乐》   难以捉摸的你呵,宛若难以捉摸的风雨,时来时去,没个准期。想那时我们玩倦了一起倚着阑干赏月,话语间总能闻着你鬓间的香气,醉人心脾。东风带走了春季,是谁带走了你?我是多么难以想象,在今后无你相伴的日子里,该是怎样一个光景?也许从此便只能对着零落的梨花,在那令人憔悴的黄昏里,独自伤春伤别罢了。   淡极始知花更艳,榭儿,此句形容你,不差分毫。   正待容若痴痴胡思时,榭儿忽而推门进来,连带着拂送了一地夕阳的柔光,她嬉笑道,“表哥,我来向你借本词集。”   容若慌然立身,忙迎上前去,忍不住怦然心跳,欣喜道,“表妹,是何词集?”   “嗯,是朱淑真的《断肠词》,不知表哥可有?”榭儿歪着脑袋倚在门栏上笑问。   “有是自然有的,可不知表妹为何喜爱她的词,平素的女子不都更欣赏易安词么?”容若疑问着,一道替她去书柜里翻找。   榭儿忙迎上前道,“表哥,这女子作词,可贵处,便在一个‘真’字上。更爱她的词阙,自然是看中她的‘真’。”   容若一听,颇来了兴致,忙回眸问道,“何为‘真’?”   “真,便是本真了。”榭儿一本正经踱步道,“从古至今,对朱淑真诗词的贬抑之词比比皆是,如‘出于小听挟慧,拘于气习之陋,而未适乎情性之正’,‘笔墨狼藉,苦不易读’,‘出笔明丽而少深思’,‘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等等,更有‘朱淑真者,伤于悲怨,亦非良妇’之说。而统观这些评论,最突出的感觉便是一个字,‘隔’。①”   容若一哂,愈发意趣盎然,此时他已然翻找到了《断肠词》,一手递与榭儿,一手引着她入座,又问道,“何又谓‘隔’?”   “隔,便取隔膜之意,作诗填词中,其情、景、辞,或有关节不妥贴,不圆润,给人造成隔膜之感。所谓不隔,自然与隔相反,浑成自然,诗意浓郁,含意深厚而耐人寻味。”榭儿正色道。   “嗯,倒有些道理。”容若微微颔首,又道,“但纵观闺秀词,不免确有几大缺陷,“雄壮之作不多”、“心境阅历不能”、“新颖之作颇有之,欲求其豪气郁勃者,则不可得”、“与东坡稼轩比,则立觉得一是名山大川,一是小院方塘”、“然以之与清真梦窗相比,亦相去远甚,一则林木丘壑,蔚然深秀,一则浅草直径,一望到头”等。②”   榭儿却喜而拍案道,“正如表哥所言,那些所谓的“豪气郁勃”、“蔚然深秀”、“心境阅历”开阔,“名山大川”和“林木丘壑”,皆是男性观念中诗词的最高境界,恰是结症所在!”   “噢?还请表妹细解。”容若让道。   “结症就在于,为何女子的闺阁词,要用男儿观点去评判其好坏呢?为何男子与生俱来的雄伟阳刚,就一定比女性与生俱来的阴柔婉约格调高得多?又为何能以男子自身的准则去衡量和定位女子诗词,而不以女子自身的方圆准则来评判?如此看来,表哥是不是也觉得有些偏颇狭隘呢?”榭儿愈说愈有些替古人愤慨之意。   容若不免失笑,细细思来,却深以为然,转而肃然道,“这一点,容若从前确实不曾细思过。经表妹一说,真如石门洞开,豁然开朗,令有一番境界了。”   榭儿掩嘴一笑,又道,“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以女子之眼观物,物皆带女子本真之色,而男子作闺音,实乃隔靴搔痒。”   “男子作闺音,史上佳作比比皆是,又怎能一概而论。”容若反驳道。   榭儿一急,忙翻展《断肠词》,翻至一阕便推与容若看,便道,“就如一首《浴罢》‘浴罢云鬟乱不梳,清癯无力气方苏。坐来始觉神魂定,尚怯凉风到坐隅。’写了女子出浴之后的虚脱畏寒和弱不禁风之态,毫无雕琢之气,显得质朴无华,真实可感,更接近闺中女子的真实感受,读来只觉自然流畅,毫不矫作。”   容若看罢,微微颔首道,“确是如此。”   榭儿一喜,忙又道,“反之如阎选的《谒金门》‘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蛾辉淡绿。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同是写女子出浴,男子却用矫作彩笔描绘了一幅香艳的‘美人浴后图’,错金镂彩地来侧重于女子的发、面、眉、肤等外貌。词中的美人似乎是在展演洗澡这一行为,从而达到诱人垂怜的目的,而非女子的真实感受,故而显得香艳有余,真实不足,甚至不脱‘艳情’范畴。女子读来,只觉‘隔’。”   “解得有理。只是,若论易安之词,则更含蓄疏朗,境界更阔些。为何表妹偏偏更爱朱淑真词?”容若问道。   “易安词虽好,实则已然受男子诗词格调评判之说影响了。前期词作尚能存真,后期则意境开阔,却接近男子诗词格调。”榭儿笑道,“自然,也与二位词人的生平经历有牵连了。”   容若细细斟了一盏茶,递于榭儿手中,便又痴痴落座,倚在案头听她侃侃而谈,只见她顾盼神飞,唇红齿白地一张一合,像极了婉转吟唱的戏中小旦,字字句句都莹润如玉珠,一吐一顿,又像极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   初透的霞晕静静地晕染在她白净的颊上,宛若天然的胭脂,榭儿又道,“明代徐士俊曾在《古今词统》中提道,朱淑真云:‘娇痴不怕人猜’,便太纵矣。”其实以我看来,此词之妙,恰在于朱淑真敢大胆率真地直言出恋爱中女子的娇嗔之感、妩媚之态,非但不会让人想到*艳之说,较之李后主“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的娇羞偷情,较之李易安的“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亲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的羞涩矜持,更能玩味出另一番坦荡的少女情衷。真是放诞得妙!”   “呵呵!”容若不禁被她带入气氛之中,听得她摆案叫绝,亦由不得放声一笑,他眼前的榭儿,不正是那个娇痴不怕人猜的女子么。   她待万事万物,总有超乎常人的独到见解,细思来竟又合情合理,她似乎来自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随时散发着深微绝妙的才思,又总有天然一抹无邪娇嗔的心性,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能拘束住她。虽困闺阁,她却保持着与俗世的距离,本真而不失天性,她才是那个戴着桎梏而蹈出惊鸿之舞的人呵。   正值五月,宫中的树木都褪了花色,枝繁叶茂,绿得煞是可人。   康熙背着手正在御花园内的石子路上闲走,后头跟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生的眉目明朗,身材匀称。虽微微低首跟在皇上身后,却难以掩盖住他不俗的气度,他有着一双卧蚕之眉,温润中带着书卷之气,眉下描了一对眼眸如漆似墨,内敛中又携着几缕跃动的气息。   “曹寅,索尼病危,太皇太后有意将首辅大臣之位授予鳌拜,此事你如何看?”康熙问着那位少年。   “皇上,曹寅不敢随意揣度太皇太后的意思,但依臣浅见,索尼一死,朝中必然掀起一阵动荡,首辅大臣之位,关系社稷福祚,太皇太后的决定必然也是经过千思万虑,授予鳌拜,其实……并无不妥之处……”曹寅深明皇上之意,只是他心里也清楚,皇上虽表面上宣布亲政,实际大权还是掌握在太皇太后和索尼手中,太皇太后一向对鳌拜信任有加,苏克萨哈阴鸷、遏必隆圆滑,鳌拜却有满洲国第一勇士之殊荣,还立过赫赫战功,政绩卓然,只要索尼一死,这首辅大臣之位非鳌拜莫属。   只是,我们这位年少气盛的皇上,素怀抱负,一心想早日真正掌握大权,加之鳌拜未当首辅大臣已然三番两次对皇上出言不逊,强制干涉皇上处理朝政,若是真的当坐上了首辅大臣之位,那么皇上手中仅有的那点实权和威望,也将岌岌可危。   康熙听闻曹寅的话,眉头紧锁,双拳紧握,转过身来,对曹寅道:“那么,你曹寅也甘心事态如是发展?”   “臣……臣全听皇上安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曹寅抱拳相对。   “曹寅,快起来,你的忠心,朕完全明白。只是,此事办起来有些棘手,朕也不怕你知道,朕亲政不久,手下可信可用之人并不多,唯有你,朕才敢全盘托付。”康熙扶住曹寅双手,不无忧虑地叹道。   “皇上,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曹寅望着康熙,感动得不能自矜随即跪地。   “曹寅……”皇上听他如此忠君之诺,亦是十分感动。   想自己八岁登基,曹寅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遇事敢为人先,有勇有谋,性情内敛刚烈,耿直忠心,更加难得的是满腹诗书,翰墨极通,说是君臣关系,却比亲兄弟还亲。   皇上若有深意地看了曹寅一眼,会心地微笑,他在曹寅身上,看到了除了宫中争斗、尔虞我诈之外的,还有少年君臣的手足深情。   ①出自元?杨维桢:《东维子集》卷上。   清?王士禄:《宫闱氏集艺文考略》。   清?陆昶评选:《历代名媛诗词》等。   ②出自明?董穀:《碧里杂存》卷上等。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五章 蒹葭苍苍   梨雨纷纷扬扬地落着,像是江南断了线的雨,总是下不完的水意,花做的雨幕将天地都静谧凝固,也把人隔绝在空灵的回忆里,逃不出来,走不出去。   春光旖旎,连夕阳染就的云霞,都沾满了明媚的气息。   “表妹,是你在阁楼上么?”容若负手立于楼底轻唤。   梯阶上遂传来一阵阵木板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袭鹅黄淡色的裙裾飘然入眼,俏生生的灵动之意,小梨忍着难言的笑意,欲下不下地立在楼梯上,歪着脑袋,直瞅着容若抿嘴。   夕阳的余晖,将她皎洁的侧脸打磨成一树梨花,夭夭绽放,独占春光。   小梨原与容若约好了今日一道出门逛去,容若却因与明珠谈话耽搁了,便让汀茗送去小笺一封,让她先等着。   待容若赶来时,却见小梨藏在阁楼上,久久不下楼来,此时却只顾朝他笑着,笑得那般开怀灵动,却总是不言不语,眉目含情。   容若一时摸不着头脑,心中一急,忙上前痴痴握住她的一双柔荑,顿觉清香细腻。   小梨一怔,双颊微微绯红,羞颜依依,他看有些入迷,正待诉尽相思时,表妹却嗔然一转,侧过脸去,假意责备道,“休说托辞,竟无端误了约期!”   容若心中顿急,忙道,“何曾误期爽约,寄与表妹小笺红字,已然延了时辰。”   “笺书直恁无凭据!”小梨佯作气怒,轻甩开容若紧握的手。   见表妹生气,容若胸中波涛暗涌,却顿时慌乱着急地一霎脸红无措,只是怔怔立在那里,一副痴傻模样。   小梨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娇嗔迎上前来,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俏皮笑道,“表哥,如此春光须沉醉呵,莫待落花无从惜。”   说罢,容若遽然胸中一荡,这莫不是她的曲款心事?莫不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之意?   小梨见他柔目盈盈,方觉察到一时嘴快,霎时绯红。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表妹,我带你去个地方!”容若晃过神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   “去哪?”小梨惊道。   “去了便知。”容若遂拉着她穿过渌水亭,绕过冷香阁、花间草堂,又穿花绕树的走了许久,方才停下。   “就是这儿,表妹,你可曾想起些什么?”容若渴盼地望着她。   “这儿?没来过。”小梨不待思索便回答道。   容若心里顿时一阵失望。   容若走上前去,拨开了堆在墙根的一堆厚厚的稻草,这时破旧的墙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洞口。小梨好奇地看着容若,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直到洞口出现,她才探将头去,兴奋地发现这个洞口直通外界,她高兴地拍起手来,说道:“表哥!跟变戏法一样!这个洞口可以通向外面,太好了,这样以后偷溜出去玩就不用翻墙了!”   “嗯,是啊,从前咱们为了偷溜出去玩,又怕被阿玛和额娘发现训斥,就一起挖的这个洞,花了咱们好长时间呢。那时咱们一下私塾,便跑来挖洞,足足挖了一个月,这些表妹都不记得了么?”容若再一次试图唤醒她的记忆。   小梨心底咯噔一响,他说的,应是与他表妹幼年的琐事,我又如何能知?瞧他的神色,定然以为她表妹一摔失去了记忆。此时,我又该如何?是继续佯作不曾回忆起,还是……   “表妹,想不起来,便别勉强了。”容若轻抚她的额发。   “表哥……”小梨欲言又止,她着实不愿见他为自己忧虑的模样。   “表妹,走,咱们再偷偷溜出去玩一次吧。”容若含笑,便拉起她的手,钻过了墙底的洞口。洞口有些狭小,钻过来时,少不得沾了满身满脸的灰。   “哈哈哈,表哥,你变成大花猫了。”容若先钻到外头,拉着小梨出来,小梨一出洞口,见容若满脸灰尘,煞是可笑。   “表妹,来。”容若莞尔,从怀中掏出绢帕,细细地帮小梨擦起脸来。   小梨顿觉双颊一热,兀自低下了头。   一阵清新的凉风拂过,在耳畔发出簌簌的声响,小梨四下环顾,原来明府的后边竟是一片竹林,仰头望去,微醺的阳光穿过竹叶交叠的罅细,点点的光斑洒落在脚下厚厚的落叶上,几点如棋,宛若世间参不透的禅机。   容若轻声又问,“表妹,这片竹林,可有些记忆?”   “嗯?”小梨低头,又一阵嗫嚅。   “呵呵……”容若不免有些怅然,叹道,“表妹,这片竹林,承载了咱们幼时太多太多珍贵的回忆……”   容若深邃的双眸望着远方,仿佛又看见幼时与表妹在此嬉戏耍玩的情景。   小梨望着他那痴迷神色,心下顿起一阵怜悯,却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没有来到清朝,没有变成他的表妹,此刻的他们,应该还与幼年一样,亲厚地在此耍玩吧?我竟成了残忍破坏了他们幸福的凶手,对不起,容若,对不起,那拉榭儿……   “表妹,这竹林可是隐藏着我们的秘密哦,想知道么?”容若顽皮地眨着双眼,故作神秘,小梨扑哧一笑。容若啊容若,历史上都说你是个忧郁才子,谁曾想你在表妹面前竟还有这一面,天真中带着股痴劲儿。   “好表哥,你快告诉我,是什么秘密,我好奇得很。”小梨不知不觉已然融入故事中去。   容若一哂,遂指着方才出来的洞口道,“从这个墙洞左手边起,开始数竹子,数到第七棵,上面便刻着我们的秘密……”   未待容若说完,小梨一溜小跑至墙洞口,这便认真地数了起来,一棵、两棵、三棵……她欢快地在林中跳跃着,奔跑着,时而转头对着容若一笑,时而绕着竹子转圈,活脱脱地像是林间的一只白兔,洁白纯净,灵动难安。   “七棵!”小梨这才伫了步,她站在一棵粗壮的竹子面前,仰着脑袋望着寻着,又绕了个圈,再从下到上巡了一遭,却什么也未曾发现,失望渐次爬面了小脸,遂转头招呼着容若道,“表哥!你骗我!明明什么都没有!”   容若趋至跟前,抿嘴笑着,并不答话。小梨见他神态,小嘴一撅,愠气道,“表哥你唬我呢?”   容若却忽然从她身后猛地抱起了她,托着她的腰身,举得老高,却由于她身材娇小,容若宛若捧着一只白兔那样轻松。   小梨惊诧不已,大喊着,“快放我下来!”   容若置若罔闻,竟笑得欢快。小梨没想到这样一位温润儒雅的公子,竟有这么大的手劲儿,许是被他搂得太紧,全身发烫,脸上也满是绯红。   容若见小梨顿时默不作声,便停了下来,问道,“表妹,怎么啦?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爱玩的把戏哩!”   “没,没,没事……”小梨抚着发烫的双颊,喃喃道。   容若举着她,在第七棵竹子前停了下来,兴奋道,“表妹,快找找,上头的竹节上面刻的什么?”   小梨瞪着大眼,便开始认真地一个竹节一个竹节地寻了过去,终于在一个长长的竹节上抚摸到了凹陷的刻痕,她忙让容若再举得高点儿。容若索性让她踩在自己肩头上,双手紧紧握着她的脚踝,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她,温柔的眼光直把她整个儿地拥抱在内,生怕有个闪失,满是爱怜又透着些许不安。   “呵,是个‘七’字!”小梨忽而兴奋叫嚷着。   容若见她不安地乱动,忙把她放了下来,小梨双脚一落地,便扭糖似的蹭了上来,嚷道,“表哥,是个‘七’字!是个‘七’字!”   她仿佛发现了惊天秘密一般,波澜顿起。   容若爱抚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其实这个字,还是你刻上去的,呵呵。小时候,它还只到咱们肩膀这么高,你原是够得着的。”   “我刻的?可,‘七’字又是什么意思。”小梨疑惑地看着他。   “看来你真记不得了。”容若伸手抚摸着竹节,无限感慨地说道,“幼年时,你曾来府中暂住,与我一道进私塾读书。那一日,我正在书房练大字,你突然一脸神秘地跑了进来,说是带我去看个秘密。咱们便钻过墙洞,来至此处。你让我从洞的左手边开始,数到第七棵竹子,瞧瞧上边刻着什么。我便如今日的你一般,认真地数了起来,当我数到第七棵树时,发现上边刻着个‘七’字,百思不解,便问你是何用意?你既害羞又兴奋地告诉我,是‘妻’的意思。当时认的字不多,你只能用‘七’来谐音,我听着一阵高兴,待要拉你,你却害羞地转身跑了……当我追上你时,你对我说,‘额娘说,只要做了某个人的娘子,就可以天天与他在一起,谁也分不开他们了。表哥,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也要做你的娘子,咱们天天都在一起玩,你说好不好?’我自是一口答应,并和你扮起了新娘新郎,你把手帕盖在头上,当做盖头,我把汗巾解下,打了个结,做了喜带。你拉一头,我拉一头,钻进了墙洞,便算是过了门……你还说,过门那天,要穿上最美的红装。这些,我都记得,一字不差。”   容若动情地说至此处,竟眼泛水意,满心沉醉在过往的回忆里,久久不再言语。   小梨听着,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盈盈闪泪。她站在那儿,望着竹下背手仰望天际的容若,心中一阵绞痛,这样一个文学史上以哀愁小令独领清代词坛的绝世佳公子,史评哀感顽艳的基调,竟只是为了儿时的一个记忆么……   那拉榭儿,就是容若心心念念的表妹,而此时,她不正是那个女子么?她此刻是多么想当容若记忆深处的那个谁,她想安慰他,安慰这个三百年了,一直在史书中孤独寂寞着的灵魂……   小梨一时情难自禁,默默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搂着容若的腰际,侧脸紧贴着他的后背,只觉得宽大厚实温暖……   “表哥,我便是你的榭儿……”小梨喃喃道。   她这一搂,容若的眼眶便再也盈不住潸然欲下的泪了,他紧紧地握着腰前表妹的那双柔荑,只想在这一刻瞬间白头,把一生都过了。   “许是前世未了的账,愿将你今世都买却,一并还了。”容若深深叹道。   “许我一个,情深不寿的罪名,我亦不换长年。只求那一瞬,就是在你忧郁的眼眸里过的。”榭儿柔声应着。   垂髫花簪,对井偷换旧时光。青梅尚小,檐下共数银河星乱。线装的童年,谢落秋千,一端是遥远,一端看不见。许一世白头,却只须,一盏茶的时间……   容若与表妹挽着,穿过竹林,不久便行至什刹海后海,只见白苇苍茫,水势颇宽,树木丛杂,坡陀蜿蜒,显然是人迹罕至,幽僻清绝。蒹葭已然过了人头,他们在其中穿行着,微风拂过,成片的蒹葭便如同白浪一般翻腾,美不胜收。   榭儿感慨道:“这片清水,莫不是在等什么人,否则怎会将青丝都浣成了这片苍苍的白发……”   “也许吧,许是前世放水灯的男孩,把心事全留给了她。”容若思今追昔,亦是感慨。   “男孩定是忘了,没有回来找她,而她还在苦苦地等着。等了前世今生,她还会再等下去么?她可曾后悔?”榭儿被容若话里的故事所感染,竟当成真事儿一般问道。   “她定是不后悔的。你看,她赐男孩的故里予甘泽,赠百姓予澈江,遗山水予盎然。”容若稍顿,凝视着榭儿,“她这番用心,男孩定能感受得到,不是么?”   “也是……只是这样默默无闻的爱太伟大了。表哥,榭儿却是小气的,榭儿不想两地分隔,榭儿想与表哥日日夜夜守在一起。”榭儿认真地望着容若。   “傻榭儿,咱们此时不正在一起么,如何会分开。”容若此时又如何答应她,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她是马上要进宫的人,而我容若身为臣子,又如何给得起这个承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所谓表哥,在水一方,嘿嘿。”榭儿却仍是小梨,顽皮地改编着诗经的辞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容若此时的心情,又如何能像表妹那般甜蜜。他有太多的压抑和责任,他是臣子,忠君爱国,他是儿子,孝从父母。他的爱在前两者面前显得太过卑微。他爱她却给不起承诺,他要生生地把心爱之人送入深宫,也许她会成为皇上的女人,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着面……眼前的这个她,好不容易帮她恢复了记忆,如己所愿地回忆起私定终身的诺言,却不能勇敢地给她坚定的誓言……容若啊容若,你到底做了什么,若知如此,还不如只让我一个人痛苦,我宁愿她永远不知道,永远生活在单纯和快乐里,两相煎熬,断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是上苍的惩罚吧,诗经里的这首诗,说的不正是一个不合礼乐的男子追求心爱女子而不得的故事,我容若不正是这个男子么,不合规矩,怎能幸福?又怎能给她幸福?   “谁折了蒹葭,成你一世的无瑕。”榭儿不知什么时候,折了一枝蒹葭在手,眸光盈盈,伸手赠予容若,“表哥,送给你。”   容若情到深处,只恐一日相失。他一把搂过她,深情地在榭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毫无防备,先是一惊,随即挣脱开来,奔跑着深入蒹葭丛中,只见洁白的衣裙与苍茫的蒹葭融为一体,随风飘摇在容若眼中,美得像一幅水墨画一般,无邪轻染。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六章 凤锁箫屏空冷暖   康熙六年六月,索尼病逝。   寿康宫中,鎏金珐琅鼎里百合香袅袅腾腾,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太皇太后一袭赭色锦团绣凤锦缎,端坐在高位,正与殿下拱立的鳌拜沉重交谈着。   “鳌卿家,索尼的事……”太皇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顿了顿,显然是在努力调整着难以掩盖的悲伤情绪,“唉,哀家其实早就心里有数,想必鳌卿家亦是。”   “太皇太后,索尼大人已去,望太皇太后不要过于伤怀。只是,微臣确是不明白您所指何事?”鳌拜恭敬垂首,谨慎答之。   “鳌卿家,哀家也不妨对你直言,索尼一去,皇上年纪尚幼,处理政事经验尚缺,这首辅大臣一位,断然不可一日空缺。先帝曾有诏云:‘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在哀家看来,苏克萨哈过于自私圆滑,恐不可胜任,遏必隆则懦弱阴鸷,多处于自保状态,大任断不可托付于此人。唯独你鳌大人,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为我大清社稷,立下了汗马功劳。依哀家的意思,不日便可宣布,由你继任首辅大臣一职,鳌卿家以为如何?”太皇太后向来对鳌拜青眼有加,此番索尼一死,更欲将大任委之。   “微臣惶恐,太皇太后圣见,鳌拜何德何能担此重任。论为人处世,鳌拜落于苏克萨哈大人之下,论朝中势力,遏必隆大人胜过微臣百倍。再者,先帝诏书中四位辅臣排位有先后之分,自当遵照先帝之意,由苏克萨哈大人担任,臣自当鞠躬尽瘁协助,辅佐皇上。”鳌谦恭拜答。   “鳌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首辅大臣之位,关系到我大清命运福祚,哀家是省之又省才作此决定。鳌卿家忠心可鉴日月,处事谨慎果断,精干有为,首辅之位,非君莫属。鳌卿家断不可再作推辞。”太皇太后陡然语气坚定。   “既然鳌拜有幸得到太皇太后如此厚爱,臣自当尽心尽力,死而后已。”鳌拜跪地,低首重叩。   “鳌大人请起,皇上年幼,以后就拜托大人多多提点。”太皇太后颔首道。   “臣谨遵太皇太后懿旨。”鳌拜再次叩首。   夜色如墨,军帐外火把通明,巡逻的军士整齐有素地来回巡视着。   只听营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大帐奔来。旋而,一兵士紧急下马,疾步入账。   “报……禀告鳌将军,与土尔扈特族于楞格河激战得胜,捕获女将一名!”兵士拜跪于大帐内。   “女将?是何身份?”鳌将军原本侧身于帐内拭剑,听此消息,忙转过身。   “还未查明。小的这就去查。”兵士正欲退下。   “慢着。敌军女将现安置何处?”鳌将军叫住他。   “现捆绑于……捆绑于秦副将账内……”兵士低声回道。   “大胆!未得本将军同意,你们这样擅作主张,该当何罪!”鳌将军猛地收剑,厉声说道。   “小的该死……只是秦副将……”兵士一阵嗫嚅。   “下去下去!”鳌将军一掀账子,便动身赶往秦旷大帐。   方才鳌将军身边的另一员副将见此,走至兵士跟前,“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还未查明俘虏身份,就将之交于秦旷手中……这万一……还不滚下去。”   “是是是……”兵士吓得屁滚尿流,撒腿便撤。   曹副将亦出了大账,跟随鳌将军到秦旷账外。   “鳌将军……请留步……秦副将交待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他的雅兴。”账前一兵士阻拦在鳌将军和曹副将跟前。   “大胆!秦旷这个小小的副将,也敢阻拦鳌浪鳌大将军!你们是不想活了!”另一员副将怒斥着便用佩刀打掉了兵士阻拦的武器。兵士连忙跪地求饶,直说是秦副将交待的,说是有人胆敢闯入,格杀勿论。   鳌浪一脚踹飞了跪在跟前的兵士,大刀一掀账帘,大步跨入。   “住手!”鳌浪吼道。   容若与榭儿漫步着穿过蒹葭地,行至一山下小村中,只见村前枕着一条碧澈的小河,村中房庐皆被绿树繁花,各家房顶炊烟袅袅。妇人召唤贪玩孩童的呼喊声、厨房剁菜烧饭的热闹声、以及群鸟归巢群畜归圈的嘈杂声,糅合成这片世外桃源般的黄昏,才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榭儿见此画面恰与古人诗中暗合,不禁感慨道。   “表妹也向往这般平淡宁静,却世俗两忘的生活么?”容若深情地凝视着榭儿,此时榭儿即使不回答,容若也知道答案。   “表哥,再桃花源也要‘设酒杀鸡作食’的呀。我好饿了。”榭儿嘟着嘴道。   “那我们到村中找个地方吃顿便饭吧。”容若心疼地拉过她的手轻抚着。   “嗯。就听表哥的!那我们快走吧。”榭儿拉着容若便跑入村内。   但见村中各户门前皆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火红的干辣椒串满了檐梁,映着红彤彤的春联和缤纷的年画,衬着屋前亭亭如盖、青翠欲滴的桑树,好不热闹。   榭儿正趴在一人高的篱笆外探头望着,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容若见状,拍了她的肩膀,问道:“看什么呢?又在打什么坏算盘……”   “嘘,我这小九九,竟然被你看出了。”榭儿嘟囔道。   “嗯?”容若并不明白她话中之意,牵着她就欲离开。   “表哥!我改主意了!”榭儿甩开容若的手,“都走了这么久了,哪有地方可以吃饭啊。小村子不比京城,哪有什么馆子可以饱食。表哥,我想吃鹅!”   “吃鹅……如今却上哪儿去给你弄鹅吃……”容若一阵为难。   “这个好办,表哥你看,方才我趴着篱笆的人家里,养了好多好多白白胖胖的肥鹅啊!满地乱跑的肥肥的鹅啊!”榭儿激动得手舞足蹈着。   容若望了望这户养鹅的人家,见篱笆上的柴门紧锁,似乎这家人还没回来,便对榭儿道:“那好,等这户人家的主人回来了,咱给他们买几只,回去烧着吃。”   “表哥……”榭儿一阵忸怩,撇嘴道,“还等什么,趁他们如今没人,咱们翻进去偷一只呗!”   “不成!”容若坚定道。   “表哥……”榭儿见容若如此正色,便佯作生气,转身不语。   容若见榭儿突然默不说话,心里一阵纠葛,我容若堂堂明府大公子,却来村中百姓家里偷鹅,这……但他转念一想,表妹与自己相处的日子着实无多,只要她能开心,他便什么也不在乎了。   “表妹,快跟上来!”容若忽而一个跃步,率先翻进了篱笆内,正向榭儿招手。   “好啊!表哥!你又耍我!”榭儿嗔怪着,便也扶着容若的手翻了进去。   正当榭儿兴奋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双恶狠狠的厉目,难掩惊诧嚷道,“啊!是头大黄!”   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黄狗正流着哈喇子,朝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凶恶地喘着粗气,只见它脚下一拨,顺势扑了上来。   “表哥救命啊!大黄追上来了!”榭儿惊慌地抱头鼠窜。   “表妹莫怕!”容若一个侧身挡在了前面,一脚飞去,踹了黄狗滚了几翻。只是那黄狗却不好惹,撒腿又一个跃扑,狠吠着朝容若身上咬去。   榭儿见状,竟吓得哭了起来。容若听闻,忙转头安慰道:“表妹,你快抓鹅,得手了咱们好跑,快!”   榭儿此刻已然慌乱得不知所措,听见容若的话语仿佛得了军令,蒙头就抓了一只鹅,拔腿就跑到了容若身后,惊喘着叫道:“得,得手了。表哥……”   容若闻声,忙抱起表妹,一个跃起,跳出篱笆之外,推搡着榭儿,高声道,“表妹快跑,村口在那边。”   榭儿双手紧紧地抱着肥鹅,一个踉跄,便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村口飞奔了出去。见榭儿跑远,容若方从腰间掏出一块银锭,抛进篱笆内,才追着榭儿奔去。   那头肥鹅在榭儿怀中摇晃着脑袋,不时发出噪杂的叫声,看样子亦是受惊不小,榭儿跑得满头大汗,衣衫不整,却唬得停不下脚。   容若一直紧步跟在榭儿身后保护着她,此时望着她那狼狈逃窜的背影,不觉笑出了声。   两人跑回竹林,暮色已然很深了。   “唉……我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让大黄咬死我吧,我也再不跑了……”榭儿累得随地一歪,上气不接下气。   “大黄追不上来了,歇息会罢。”容若方疾步迎上前来,亦是大气喘喘。   “啊!好痛!”那只肥鹅趁机猛咬了一口,疼得她兀自撒开了手,肥鹅扭着身子,探着长颈,乱叫着翻出她的怀抱,竟一径儿逃走了。   榭儿又怒又恼,又急又痛,一时气息难遏,竟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表妹,我看看,咬得严重不严重。”容若忙拉起榭儿的手。   “跑了……”榭儿功亏一篑,禁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   “没事没事,表哥上集市给你买,买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容若听闻,心底难忍一笑,却柔声安慰起来。   “不是的,表哥,我不要千只万只。千只万只都不如那一只,只因那只鹅是表哥千辛万苦逃过大黄才得来的,我都没想着吃它,我倒想好好养着……”榭儿一急,说着喘着,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好好……都听你的。只是表妹手腕上的乌青……”容若望着榭儿左手腕上的乌青,一阵心疼,直握在手里抚着。   “我不疼了。表哥,咱们快回去吧,天黑了……”榭儿禁不住容若那副柔目,又觉四周已然夜沉,便挣脱开手,喃喃道。   御书房内,康熙正专注地看着奏章。皇上的贴身老太监李公公端着茶盘,敛着小步,正想从步入殿内,方被叫住。   “李公公,我来吧。”李公公闻声转头一看,忙唬得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吉祥……老奴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李公公跪拜道。   “嘘,下去吧。”皇后让一旁宫婢接过茶盘,李公公便低头退了下去。   皇后让丫头太监在御书房门外候着,亲自端了茶盘缓步行至皇上身旁。她满眼深情地望着专注于政事的皇上,笑意渐渐地在脸上荡开。   “茶!”皇上头也不抬便伸出手去,不料正撞在了皇后娘娘端着的茶盘上,“砰”的一声,茶杯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候在殿外的李公公听闻连忙跑进殿上,跪着收拾起碎片。   “啊!该死的奴才!”皇上显然被茶水烫伤了手,他从龙椅上跳起身来,甩着发红的手骂道。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皇后见此早是惊了,忙跪了下去,连声赔罪。   皇上一听,忙扶起跪在地上的皇后,拉起她的手,微有歉意道:“皇后,朕不是骂你,朕以为是小太监失了手。快起来吧。”   “谢皇上。”皇后一手敛着裙子,一手在皇上的搀扶下起了身。   “皇后,近来身体可好?索大人已去,皇后也不必太伤怀了,哀能伤身,朕会待你比以往更好。”皇上轻擦着皇后脸上的泪水,爱怜地望着她。   索尼病逝那日,赫舍里皇后在后宫亦是一病不起,数日不见,甚是消瘦。   康熙四年,赫舍里被皇室所聘,行了纳彩,祭告天地、太庙、社稷。之后行了大征礼,康熙皇帝进入太和殿观看册立孝诚皇后的封册和金印。他把两件皇后的象征物交给钦派使臣,使臣手捧册宝,众侍臣尾随其后,送到后邸。皇后接到这两件象征物,行了跪叩礼之后,乘轿到皇宫。随后皇后诣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行朝见礼。大婚礼成,颁诏天下,正式册封为皇后。   两年以来,康熙皇上与赫舍里皇后虽相敬如宾,两人之间却一直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感情不再深入,仅停留在外人所看到的“恩爱”。赫舍里皇后深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她却并不了解,他如此年轻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异常深沉的心,她不知道,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已然是天下之主,眼眸里却一直隐着一股说不清的忧虑和哀愁。他对她笑的时候,她感受不到他的开心,他对着她愁的时候,她能真真地刺骨疼痛。她虽贵为皇后,一人之下,掌管着六宫,却仍旧感觉寂寞孤独。她虽能站在他的身旁,甚至亲密地挽着在御花园里闲谈,却仿佛离那个男人的心愈来愈远了。   他,爱她么?至少,曾经爱过那么一点么?她不知道。   “谢皇上关心,臣妾身体已然恢复。只是皇上日理万机,*心苍生百姓,臣妾甚是担忧,便擅自为皇上奉茶来了。却不想烫伤了皇上,都怪臣妾手脚毛躁……”皇后一字一板地回答着,却不知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然走神,虽拉着她的手,眼神却径直绕过了她,停泊在了更远的地方。   “皇上,皇上……”皇后见皇上并不答话,忙轻声唤着。   “啊?既然皇后已经没别的事了,朕便继续批阅奏章。翠环,扶皇后回宫歇着。”皇上遽然放开赫舍里的手,转身回到龙椅上坐下,又批阅起了奏折。   “是。皇上。”翠环忙迎了上来扶着皇后。   “臣妾告退。”皇后轻叹了一口气,在翠环的搀扶下退出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走出,怔然出神间,皇后步经沁芳亭,眼见满亭的牡丹开得锦浪丛生。亭前端立着两个明艳的少女,正一言一语斗花,热热闹闹地竟十分有趣。   “姊姊,若用数字来算,这牡丹可有一捻红、二乔、三变赛玉、四旋、五彩云、七蕊、八宝香、九萼红、十样锦。”那个温婉宁和的女子喜道。   “呵呵,若把颜色配它,竟比锦缎繁复些。有脂红、豆绿、夜光白、朱砂红、白素素、晨红、泼墨紫、御衣黄、芙蓉白等等。”另一个静穆含暧、明眸善语的女子欣然接道。   “若把风光配它,更有凌花晓翠、彩云映日、蓝海碧波、青山卧雪、玉楼春雪、花红迭翠哩。”那温婉女子又接道。   皇后看着听着,愈发喜欢,只觉二人心思玲珑、姿容又佳,不禁迎上前去,端矜一笑道,“若比美人,这牡丹还有西施、昭君出塞、杨妃醉酒、嫦娥奔月、二乔、文公红、飞燕红妆、少女妆、淑女妆、杨妃出浴、洛神、观音面、绿珠坠玉等雅名儿。”   二女子晃神回眸,见是皇后,忙从容欠身,福了一福,请安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身吧。”皇后一手拉过一个,凤目细细端详罢了,不由夸赞道,“一个温婉如水,一个莹润如冰。好,真好。你们叫什么名儿?”   “回皇后娘娘,嫔妾叫静宜,这位是嫔妾的妹妹,名叫温宜。”女子答道。   “原来已然册封,这厢是什么品级?”皇后明了,方问道。   “回皇后娘娘,嫔妾是从六品才人,妹妹是从六品美人。”静才人答道。   “静才人,温美人,姊妹二人,皆是宫妆艳绝的妹妹呵。”皇后喜道,“若是得空,且随本宫逛逛园子,也好多认识认识这满园的花草。”   “承蒙皇后娘娘抬爱,自当尽心。”姊妹对视一哂,欣然回道。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七章 寂寞宫花红   鳌浪麾下大军与土尔扈特族激战于楞格河,敌军见清兵骁勇善战、势不可挡,便纷纷撤退,只一员女将负隅抵抗、不肯撤兵,遂单枪匹马追至葫芦山谷,中了埋伏,与秦副将单挑了一百多回合,终于体力不支,被秦副将一枪挑下了战马,被兵士捆绑着,俘获回帐。   “哈哈哈!好一个泼辣劲儿!老子喜欢!”秦副将一手扛着女将,一手拉着缰绳,脚下一顶,快马便一阵疾驰。一行人策马驰骋,很快回了营地。   “秦副将军,旗开得胜啊!好俊的身手。”回至营地,兵士簇拥着为其牵马。   “咱们秦副将军,可不比鳌大将军逊色多少啊!”两个兵士趁秦副将起兴,遂趁机溜须拍马起来。   “哈哈哈!老子今儿高兴!通通有赏!”秦副将下了马,扛着手脚被捆的女将,拂了帐笼阔步而入。   鳌浪大将军正与几个副将于大帐内商讨明日战役,副将指着地图分析着山川地势等,鳌浪听得仔细,一边擦着宝剑,一边不时地应答几句。   “报……禀告鳌将军,与土尔扈特族于楞格河激战得胜,捕获女将一名!”一个兵士气喘吁吁地拜跪于大帐内。   鳌浪听闻秦副将捆了敌方女将虏至自己帐内,心下已知情况不妙,猛地收起宝剑,大步趋至秦旷帐前,却被秦旷手下的兵士拦在大帐之外。   须知秦旷素来贪好女色,女俘虏落于他手,皆不可幸免惨遭玷污。其他战役鳌浪都与不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皇上亲自指派我鳌浪主将,便知此次战役重要性不可小觑,皇上本意并不想将此战扩大,与之闹僵,仅想给他们个教训,退出我大清疆土,仍可与之交好,抚四方安宁。如今敌方女将身份还未查明,听闻十分骁勇、单枪匹马挑我大清第一副将秦旷一百回合,便知此女将并不简单,万一真是什么重要人物,可得坏了皇上全盘计划,大事不妙。   秦旷兴奋地扛着女将便往自己帐中走去,入了大帐,吩咐兵士好生看着,不许任何人扰他雅兴,兵士见状,心下已然猜着,忙连口答应,仍旧得了赏银。   入了大帐,秦旷便将肩头扛着的女将甩上了毡床,甩了甩胳膊,活动活动了筋骨,见毡床上使劲挣扎的女俘虏,激起了他莫大的兴趣。方才大战时尘土飞扬,她又戴着盔甲,没看清楚此女容貌,此时细细看来,却有十分姿色。   她有一双小巧的莲足,红色的靴子镶着金边,显得格外诱人。秦旷一把抓住她玲珑的小脚,放于鼻尖嗅了一回,陶醉微醺。他贼眼顺着小脚打量上去,只见她浑身亦裹着火红的铠甲,愈发凸显得丰满匀称。秦旷一时不能自禁,丢了小脚,便一把扑了上去,女子一阵猛地挣扎。   “住手!”鳌浪见秦旷如此轻薄之举,怒地吼道。   秦旷入神良久,此时听闻鳌浪的吼声,才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从女俘虏身上下来,心不在焉地拜过鳌浪大将军,便欲出帐。   “秦旷!”副将愤怒地叫住他。   “叫老子何事?”秦旷本已掀起了帘子,此时倒转身问上脸来。   “秦副将,我鳌浪可管得了你?”鳌浪沉稳地说道。   “鳌大将军有勇有谋、骁勇善战、战功赫赫,军中自然无人不服。”秦旷道。   “军中之人,可包括你秦旷?”鳌浪接着问。   “我秦旷对鳌大将军自是十分佩服。只是我从来不服管教,我认为对的事,便去做;不对的事,只要我愿意,谁也管不着我。我身来只为大清而战,她是敌方女将,我调教调教又何妨。理便在这儿,就算天皇老子来了,我亦是不听的。”秦旷慷慨地丢下一阵言辞。   “好个身来只为大清而战!”鳌浪原本严肃的神情听闻此言,抚掌大笑,“呵呵,你倒是有几分豪气,只是,这女将着实动不得,待得了胜战,我鳌浪再请你去京城最好的花楼吃酒!适时要个几百上千个,我鳌浪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鳌浪一手搭在了秦旷肩上,一手拂了帘子,秦旷本不甚情愿,却迫于鳌浪臂上使劲,直握着他肩头酸疼,也只好往随鳌浪去了。   那另一员副将见此,恁地杵在那里,并不很明白鳌浪的意思,只得摇了摇头,这鳌大将军行事素来出人意表,每每有着独到的从容。   副将便欲出帐,耳边却传来“嗯嗯嗯”的声音,他转过头去,这才想起了她。他走了过去,俯身替她摘了嘴上的塞布。本想她会大喊大叫,却不想女子竟然嘤的一声,哭了起来,模样楚楚可怜。   副将乃武将出身,自小接触的都是男人,这时见女人哭了起来,慌乱得不知所措。少不得说尽好话。   “你过来!本格格有话要说!”女子见副将老实憨厚,心生计策,决定从他手里逃脱。   “什么?你是格格?”副将吓得嘴都张大了,只楞在那里。   “本格格叫你过来!耳聋了吗!”女子愈发嚣张,以一股俨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说道。   “噢……”副将挠了挠头,便走了过去。   “我现在是格格,今后和了亲……便是你大清朝的女人,凭我的身份,杀了你还不容易,还有那个欺负我的矮子,甚至那个什么大将军通通都得死!你们全军上下都得为了你现在不放了我而陪葬!”女子恐吓道。   “啊!”副将被她的话吓住。忙用刀劈断了女子身上的绳索,放走了她。   女子嘴角浮起了似有若无的笑意,起身便逃了出去。   鳌浪隐匿在大帐一侧,瞧她逃远,才微微一笑。   寿康宫中,太皇太后正与皇后闲谈着。   “皇后啊,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太皇太后关切地询问着,不时拿着鼻烟壶安然地嗅着。   时光安详而绵缓。   “多谢太皇太后关心,已然好了大半。”皇后虽如此答道,神情却忧郁难展。   “皇后,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只管让太医开最上好的药。皇奶奶看你成日眉头不展,面色憔悴,甚是担忧啊。”太皇太后拉过皇后的手轻轻拍着。   “穆儿真的没什么大碍,皇奶奶不必介怀。”皇后幽幽地应着,仍是展不开脸。   “皇奶奶虽深居寿康宫,但孩子们的事却都是看在眼里的。哀家都明白,皇上近来*劳国事,定是怠慢了皇后。皇后自小便是如此,端庄和穆,言语不多。皇奶奶更是看重了你身上的这些优越处,才择了你母仪天下。当然,这些年来你秉持六宫,无不称赞。只是……咱们皇帝也是男人,这男人嘛,免不得喜爱那些活泼生气的女人。皇奶奶话就说到这儿,皇后还是自己回去想想吧……碧纹,扶哀家歇息。”太皇太后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便由丫鬟扶着,走了内殿。   “恭送太皇太后。”皇后起身行礼。   皇后听了老祖宗的话,心下细细地思量了起来。这些年来,皇上对待自己虽是客客气气,终究只是在做成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我赫舍里在八旗女子中,虽算不上极品,亦是颇有姿容,皇上也是个男人,他却连正眼都不大瞧过我,为什么?不是说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爱美人的么?他在我眼中却独独不是。   难道真像皇奶奶说的那般,我身上没有平凡女人的生机活力?可自小,额娘并不是这样教导的,额娘说了,这做女人最讲究的是礼节,坐要端庄,行要轻缓,看要不斜不偏,吃要细嚼慢咽,说话要轻声细语,对待男人要谨守妇德,不可放荡,不可无拘……是额娘错了,还是老祖宗错了?还是,皇上心里根本没有爱过任何女人?   是啊,他哪日不是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与群臣商议国事、用功读书,哪个夜晚不是批阅奏章到睡着,他亦没有翻过其他嫔妃的绿头牌,他对哪个嫔妃的眼神都是冷漠淡然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妻妾成群,三宫六院,只偏偏他并不热衷于选秀女一事,每年都只交待我草草办了,留下来的亦是从不过问。   今年选秀的日期又快到了,不知今年皇上的态度会不会稍有改变,不知八旗女子中有没有能令他称心如意的人,我赫舍里素来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皇上再如此下去,只怕我在朝堂中后宫里也会遭人诟病,如何是好?皇奶奶可是天天期盼着早日抱曾孙啊……   “唉……”赫舍里想至此处,又是一声深叹。   “皇后娘娘,咱们回宫吧。”翠环扶着皇后,见她日日长吁短叹,也甚为担忧。   夜色合拢,正罩着她心思难昼。   御书房内,皇上正泼墨着书法,曹寅从殿外进来。   “曹寅,来得正好。来看看朕这幅书法,写得如何?”皇上罢了笔,得意地叫过曹寅,显然对自己的泼墨之作甚是满意。   “嗯……遒劲中带有飘逸之气,只是收笔处稍显不足。”曹寅直言道。   “好你个曹寅,整个朝堂上怕独独你才敢跟朕这般说话。”皇上笑道。   “臣该死。”曹寅忙欲跪下。   “起来起来,朕是玩笑之话。朕就喜欢你这样直言不讳的人。说的好!朕心快慰。”皇上扶起曹寅,二人行至暖阁饮茶闲话。   这时李公公端着茶盘进来了,恭顺呈在了案头,垂眸道,“皇上请用。”   “李公公,这是?”皇上想刚用过茶点,此时莫非送错了地方。   “启禀皇上,这点心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娘娘怕打扰你,便让老奴送来。”李公公弓着背答道。   “噢……放着吧,你先下去。”皇上冷道。   李公公放下茶点,敛步退去。   曹寅笑道:“皇上,这点心模样真是可人,想必做点心的人花了不少心思哟。皇上还不快尝尝?”   “饱得很。”皇上意兴可可。   “皇后娘娘可是难得的细致。”曹寅兀自感慨道。   “这皇后,三天两头弄这些,朕说了不喜爱吃的,非得天天往这送,真是头疼。”皇上一阵不悦,瞥了瞥点心,不予理会,只管和曹寅谈起正事。   此时殿外的李公公方回了皇后。   “李公公,命你送去的点心,皇上可曾吃了?”皇后目光中掩藏不了的关切。   “皇上命老奴放下,便让老奴出来了。”李公公俯首答道。   “噢……”皇后心下沉沉失望,叹了一口遂扶着翠环离去。   “娘娘,您天天早起亲自到小厨房忙这忙那,都半个月了,皇上从没夸过娘娘半句,娘娘为此烫伤了多少次手,*了多少心,奴婢看在眼里都觉着心疼……”翠环眼眶都湿润了。   “可是,皇上从不心疼的……”皇后幽怨地叹着。   “娘娘……许是皇上近来诸事猬集罢……”翠环已经不晓得要怎样安慰娘娘了,她如何不清楚,皇上一年除了过节和皇后生日,从不踏入坤宁宫半步,日日闭于御书房内。   “也许吧……”皇后亦是懂的,只是她心底还存有希望。   心想着,皇上虽不待见我,但他不可能毫不待见任何女人,定是有希望的,这次选秀,我得启禀老祖宗,让我全权*办,绝不能再让皇上草草收场,我要亲自为皇上挑选个可心的女子,好生伺候皇上。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八章 相思不负   容若与榭儿耍玩了一日,才尽兴而归,明府华灯初上,他们便各自散去。   “少爷。老爷有请。”汀茗敲着房门。   “哦?老爷怎么知道我回来。”容若换了褂子,忙去开门,见汀茗候在那儿。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少爷还是赶紧去吧,老爷的脸色不对劲儿。”汀茗见容若没有马上要去的意思,忙补了一句。   “嗯,这就去,你下去忙吧。”容若心下一沉,他自知与榭儿出外胡闹的事定然给阿玛知道了,想必定又是一顿教训。训自己也便罢了,怕的是表妹亦受牵连。自己已然口口声声答应过父亲,不再与表妹相交过甚,却一再情难自禁。   容若心潮起伏,试想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每每举步维艰……三年了,我一直等你,从未在乎过流年与遥程,从未对任何女子再动过心思,那日终于听说阿玛要接你过来住,我欣喜得一连三日不曾阖眼,可我未尝不是担忧的。我想了很多,不知你在江南是否遇上了别的他,不知你对儿时的许诺还当不当真,不知是否愿意背井离乡和我在一起……   可当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简直崩溃了,你摔成了重伤,昏迷了两天两夜,大夫并不确诊你是否会醒来,醒来之后是否会康复如初,我的心都跟着你震碎了。那两天两夜,我是怎么过的已然不清楚,只知道一刻也不曾离过你的床沿,我害怕你醒来见了陌生的环境心生惧意,我害怕你醒来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我,我更害怕的事……唉,却是真的发生了……你醒了,却不记得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忘却得如此干净,我手足无措,竟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个你,我承认在那一刻我有所退缩,我真的承受不了幼年的感情在此一瞬间随风散去,碎得拾不起,也忘不记……   只是,那种退缩,也只在那一刻而已。   但我真的不想再次失去你,我要你留着,我会一点一滴地帮你回忆。你的性情完全变了,原本温婉贤淑的性子,变得那么活泼天真,可我想这样的你,才是回归本真的你吧。无论你变成什么,变得如何,在我容若心里,你还是三年前的那个表妹。我接受你、疼惜你、在乎你,无关容貌、身份、地位、以及她们口中大家闺秀的规矩礼仪。   我在乎的是,你每天过得开不开心,如此而已。就算你入了宫,就算你最后嫁的不是我,就算你变了心,就算天地都合了,你依然是我心里那一树永不凋谢、纯洁无瑕的堆雪梨簇。   容若这一路想着,步子已然行至了明府大厅。   只见榭儿低首跪在阿玛和额娘面前,微微起伏的弱小身子,似乎正在啜泣。发生了什么?表妹怎么了?容若不待细思,连忙跪在了榭儿旁边。   “容若……”额娘眼眶濡湿,显然方才亦是哭过。   “容若,你可知错?”明珠威严之声,早已把觉罗夫人的话硬塞了回去。   “阿玛额娘,容若何错之有?”容若立直了身板,面色凛然地直言道。   “逆子!先前对阿玛的承诺都抛至脑后了吗?”明珠被容若这样的神情一激,显然怒了起来。   “阿玛,容若从不知道,情之所至,何错之有?情之所钟,何错之有?情之所坚,何错之有!”容若脸上顿生出视死如归之态。   “你……你!你!”明珠被他这番言论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他,气得微微发颤。   “容若!你先前是怎么对你阿玛承诺的?如今,却又这样忤逆。可知这么多年的书,都是白读了,君子有信,孝子有德。你看看你现在,说的都是什么话!”觉罗夫人见状,亦有愠气。   “额娘,容若无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容若无错。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容若无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容若无错!”容若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表哥……”榭儿听得容若如此铮铮誓言,心已然碎了一地。   他俩一个凛然不可欺地直跪着默默流泪,一个弱不可支地失声哭泣。觉罗夫人亦是难以自控,泪水早已濡湿了手绢,只管抹了泪水,啜泣着。   明珠见夫人也这般溺爱他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道:“好啦!我明珠亦不是不讲理之人。既然你们都在了,我也不妨说个明白。明年初春,便是榭儿入宫选秀的日子,距离如今仅有半年,要紧之事是让夫人教导她入宫的规矩礼仪。而容若你须准备两年后的乡试,多少子弟闭门苦读,独独你成日不思进取,与你表妹这个即将入宫之人日日厮混,成何体统!如今还义正言辞地教训起阿玛,你还口口声声的一句一个无错!真是要气死老夫么!”   “阿玛……皇上贵为天子,普天之下有多少女子他可以要,为何偏偏不放过榭儿……阿玛,容若求你,和皇上说说,让他网开一面,放过表妹吧……”容若跪倒在地,声已嘶哑。容若明知阿玛每一句都是实话,却仍然做着最后的挣扎。   “皇上要的女人,哪个臣子有胆与他争!我明珠纵有一千颗脑袋,也万万不敢。更何况你纳兰性德!”明珠瞥过头去,轻蔑道。   “容若,还是有希望的。榭儿入宫,并不一定被皇上选中,你想,八旗多少女子姿色品貌都在你表妹之上,单单婉禛就比榭儿机会大得多。你不要尽往坏处想,你该想想榭儿没被选中,二十五岁那年便可放回,自由婚配。到时候你若是等得了,她还是你的,我和你阿玛其实早就商量好了,正福晋的位子一直给榭儿留着。若是你等不了,尽管娶侧福晋,我想榭儿亦是能理解的……”觉罗夫人于心不忍,忙安慰道。   “额娘,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我?”容若失望的眼神里又入了一丝光,他渴盼地望着母亲的回答。   “容若,你额娘并没有骗你,阿玛也是这样想的。”明珠明白了觉罗夫人的缓兵之计,忙拾起前话接道,稍改了柔和神色。   “表妹,你听到了吗?阿玛和额娘没有骗我们,只是十一年,只是十一年,我等得起,我谁也不娶,就等你一人,表妹……”容若欣喜地双手紧握着榭儿的胳膊,激动得浑身颤抖。   “嗯,嗯……我都听到了,表哥。”榭儿亦是欣慰,泪眼模糊地望着容若深情的双眸。   “表妹……”容若没有听到他希望得到的回答,他又急切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榭儿,轻声问道,“那……你可愿意……在宫里等我么?”   “嗯……”榭儿被容若这样的痴情所动容,早已哽咽难言,含着泪只一阵颔首。   “表妹……”容若此刻多想紧紧拥她入怀,只是不想再轻举妄动惹阿玛额娘生气,生怕他们改变先前的主意,两人只得默默地紧握双手对望着,闲话已多,清泪潸然。   只是就算不言不语,秋波一睇,万事明了。   明珠见此,深叹了口气,示意夫人一起回房。   容若心底不知感激了阿玛和额娘千遍万遍,他后悔方才对阿玛那般口出不逊,此时他才深深明了,阿玛额娘如此疼爱自己,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伤了他们的心。他们亦是认定榭儿的,最了解自己的终是爹娘。   榭儿,我容若何德何能得你这番承诺,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十一年可以等,你竟毫不思索地一口答应,原来你心底并不比我爱得浅,原先,我竟都想错了。   卿心如此,定不负,相思意。   容若紧紧地搂过榭儿,生怕一刻相失。两人跪在大厅之中,抱着哭着笑着,候在外头的丫鬟奴才也纷纷替他们红了眼眶。   塞外黄沙漫天,鳌浪独自坐在废垣的城墙上,吹起了箫管,箫声低沉悠扬,千里的塞外都微吟着悲沉的曲调,把一首《平沙落雁》吹得淋漓尽致。他精致的侧脸,映着夕阳,显得纯净而沧桑。   吹罢了曲子,鳌浪怔怔地望着远方,口中微吟着:   花影自顾清秀暗抹过墙/   琵琶里一帘瘦月惹向窗/   流苏吻着熏香全部被我珍藏/   且沽相思勾兑卿的模样/   携你的手雨夜流觞/   任他绿浦泛滥微凉/   水调一曲爱怜落满了桥梁/   琥珀里的记忆不再让我彷徨/   月将西/天如水/   红笺小字不抵为爱痴醉/   杜康酒中的清影是古人的诗/   在烟雨外吟唱不悔/   花偏落/梦偷破/   掬一手清风等你不惑/   千百次回眸/   为看你一笑难道有错/   爱得影影绰绰/不知道这些你是否管过/   吟罢,鳌浪双眼已湿,他抹了抹眼角,只落得一手冰凉。正欲起身跃下城墙,遽然脖上一丝微凉。鳌浪低眉一看,原来是一把短刀,明晃晃地耀着他眼。   鳌浪头也不转,轻蔑笑道:“何人?”   “说!往土尔扈特部落怎么走?”拿着刀的原来是个女人。   “说了怎样?不说怎样?”鳌浪笑着转过了头,似乎那把刀不曾架在他脖子上。   只见眼前挥刀的女子身着红色武袍,一身肮脏凌乱,却仍然掩盖不了她独特的气质。被大漠的狂风吹得纷乱的青丝下,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炙热着鸢尾花的狂放。   鳌浪见眼前认得她,如今沦落如此,莫不是走丢了?   “你!不说就一刀杀了你!”女子见他神情一如既往的轻蔑,怒道。   他又是一阵大笑,“怎么?问个路还想杀人灭口,这方圆十里只有我,杀了我,恐怕永远回不了家咯。唉,可惜了……”鳌浪朗笑道。   “你!”女子气得连连跺脚。   “可惜你这样一个小美人儿,就要曝尸荒野咯,被虫蛇猛兽啃食至尽,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怕是会很疼的……”鳌浪窃笑道。   女子听闻他说得那般可怖,抚摸着脸颊,面容转而恐惧,只怔怔地杵在那儿。   鳌浪遂伸出两指捏着刀刃,慢慢从自己的脖子上拨开,一跃从城墙上翻了下来。他傲立在那女子面前,只觉眼前这女子十分高挑,几乎到了自己的眉眼处。   “喂,别傻杵着了。你告诉我,你是何人?意欲何往?哥哥我若是欢喜,便好心地指你一条明路。”鳌浪挑了挑眉,侧过身子瞥她。   “我……我迷路了,我想回家。我是被人抓到这陌生之地的。”女子耷拉着眉眼,泄气地嘟着小嘴道。   “那……他们为何要抓你?”鳌浪继续问道。   “这……”女子生性单纯直爽,并不大知晓如何变通,撇了撇嘴,直言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土尔扈特部落族长的女儿,与清兵打战时被他们掳到这的,不过幸亏我聪明,设计逃了出来,可是现在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地方了。你快告诉我,怎么走吧。”   鳌浪听着,并没有显出惊讶的表情,仿佛他已然知晓。其实,他确实早已料到,以副将憨直的性子,势必放了这楚楚可怜的女子。实际上,鳌浪第一眼见她,便从她的打扮着装猜到几分,她在土尔扈特部落地位定不一般,万不可鲁莽行事,还是放回去为妙。只是鳌浪堂堂军中主将,明目张胆地放了秦旷亲手抓获的女俘虏,道理上说不过去,军中恐有不服,若是让副将失手放了,至多军杖五十,小惩大诫一番,便可了事。   只是这女子太过蠢笨,好好地放你走,你竟然会迷路,鳌浪几乎笑岔气了去。   鳌浪虽心中如此思量,面上却装出听闻此话十分惊讶的神情,他连忙拱手道,“小人乃此处一小小猎户,不知是土尔扈特部落的格格,该死该死。土尔扈特族骁勇善战,大名如雷贯耳,小人从小就十分敬佩。”   “哼。知道厉害了吧。”红衣女子看他如此谦恭的神态和语言,心下十分得意,遂高昂了头,一把收了短刀,撇嘴道,“那还不送本格格回去。”   “是是是。”鳌浪唯唯诺诺道,“格格,小人偶感风寒,大漠风沙太大,小人需德蒙了面抵挡风沙。”   女子扬了扬手,满不在乎。鳌浪遂拿出汗巾蒙了脸,继续道,“小人的马栓在城墙下面,这就牵来,带格格回去。”   “好!若是带到,本格格重重有赏!”红衣女子喜道。   鳌浪牵了马,扶了女子上马,缰绳一拽,“驾!”的一声,快马已然在大漠上疾驰如飞。女子不曾料到一名猎户竟有如此好马,连忙搂紧了鳌浪的腰,死死地倚在他身上。   “喂!松一点好不?喘不过气了。”鳌浪转头喊道。   “你说什么?听不见……”风沙太大,加上战马飞驰,女子高声问道。   “我说……你的手,可不可以……不要乱摸了啊……”鳌浪笑道。   “你……什么意思……”女子并不明白,继续问着。   “听不懂啊……笨得彻底了你。”鳌浪嘀咕着。   “你说什么,是不是又说本格格坏话?”女子喊着。   “是又怎样?”鳌浪见她心地单纯,故意气她。   “你!你个小小猎户!连你也欺负我!”女子听他如此回答,用力地捶着鳌浪的后背,还不时用脚踹马肚子。   这样一来,鳌浪的战马便愈发飞驰起来,鳌浪一惊,前面便是一片灌木丛,冲进去就难以驾驭了,他连忙拉紧缰绳,试图将马拉住,却因女子不停踹之,无济于事。   “不要再胡闹了,大小姐!”鳌浪大喊。   “我偏要,偏要!”女子见鳌浪示弱,更加不依不饶。   “喂!喂!喂……”说时迟那时快,战马飞快地冲入灌木丛,鳌浪和女子被眼前飞来的横木狠狠地拦住,砰地一声撞击,猛地把两人一齐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啊……”女子一惊,吓昏了过去。   鳌浪亦是摔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只好努力叫唤着女子,“喂!格格,你没事吧?不要睡着了,醒来,快!”   女子仍然躺在那儿,没有做声。   鳌浪稍有惊骇,支撑着用手臂匍匐到她身旁,摇了摇她的身子,“格格!格格!醒醒啊!”鳌浪用手试了试她的呼吸,十分微弱。但他至少舒了一口气,还活着就好。   此时昏黄已过,天色渐晚,战马又不知是不是独自跑回军营了,一时找之不着。鳌浪不知此刻该如何是好?算了,伤者要紧,鳌浪休息了片刻,待体力恢复,使劲拖起了格格,把她的臂膀扛在自己肩上,搀扶着寻找可以落脚一晚的地方。   走了半个时辰,鳌浪已然体力不支,女子依然昏睡着。方见前方有棵大树,鳌浪心想,大漠之中也没什么地方好休息的,先在树下暂住一晚吧,要紧的先替她检查一下伤势。   到了树下,鳌浪放下女子,让她倚着树干坐着。自己四处拣了干树枝,拿出腰间的火石生起了火,火苗遇上了干枝,遂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鳌浪走到女子面前,蹲身下来,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脑后,并没有多大的伤势,心想也许只是受到了惊吓昏了过去,便欲走开休息。然此时火光变大,他眼角瞥见了这女子火红的外衣上,有很多伤口,暗红的血迹印在鲜红的外衣上,若不是仔细端详,还真不容易看出。   鳌浪转身又蹲了下来,发现女子全身上下伤口至少有七八处之多,一时心疼,想这女子如此英勇坚韧,那次大战带的伤口如此之多,竟然还能坚持到现在,换作男子有时都不大可能做到。鳌浪心下佩服,手中便更为利索起来。   鳌浪本想赶紧帮她清理伤口,可刚欲下手,又发现她并非军中男子,却该如何是好?我鳌浪虽玩世不恭、放浪形骸,那些礼俗规矩不放眼里,可这女子口口声声称自己是蒙古格格,万一追究起来,毁她名誉,终不在理。   可我鳌浪岂是见死不救之人,大不了一死,却没什么可以拘束我鳌浪的事。   他伸手解开了女子腰带,正当掀开她衣襟的时候,女子突然睁开了眼,见鳌浪如此不敬行为,大为恼怒,一巴掌便欲甩去,却被鳌浪一手挡住。   “大胆*贼,竟敢趁人之危。”女子拉紧衣服,双手护胸怒道。   “荒郊野岭,我倒没这个兴致。”鳌浪见她醒来,倒是松了口气,轻松地笑道。   “你方才分明就是想趁本格格昏睡之时,行之不轨。”女子气愤地答道。   鳌浪不予理会,倚着小树兀自阖上了眼,女子一时发窘。   “你!”女子见鳌浪并不理睬她,看不起她的容貌,还出言鄙视她,气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恨通通涌上心头,加之伤势颇重,气急攻心,“哇”的一声,竟吐出了血来,喷溅了一身。   鳌浪佯睡,此时见她被气成如此,也是一惊,忙一个箭步赶到她身旁,关切地问了起来,“怎么样?对不起,我说的话都是逗你玩的,别当真。”   “走开!谁要你假好心。”女子并不领情,转过头去,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鳌浪见状,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离开。   他讪讪地走回了那棵小树旁,坐了下来,拿出箫管吹起了《浪淘沙》。   箫声悠然豪迈,却带着淡淡的忧伤。   女子听着箫声,心绪慢慢平和了下来,只怔怔地望着鳌浪。   曲罢,鳌浪收起箫管,倚着树,望着远处的月光出神,神情凄然哀怨,几欲落泪。   女子望着他忧郁的神情,不禁起了怜意,又观察了他的外貌,只觉此人十分俊朗,毡帽下被月晕微染的侧脸,峭拔有力,仿佛是巍然的高山,而他那水光点点的眼眸,映着绵密的长睫,仿佛是楞格河澄澈的水。   鳌浪转过头,看着女子,笑道,“怎么?看我看得这么入神。”   “去!谁看你了!”女子绯红双颊,撇嘴转过了头。   “不看就好。看久了,我看趁人之危的要是你了。”鳌浪大笑。   女子哼的一声,并不立即反驳,倒是安静了下来。   她心想,这男子好生奇怪,遇见他时,吹着悲伤的曲子独自抹泪,这时又是如此。但他又是善变的,豪放不羁、潇洒风流,似乎是刻意隐藏着什么,又似乎天性如此,神秘得让人捉摸不透。可他又称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猎户,却并不掩饰他的仪表不凡、举止脱俗。   “又想什么呢?格格。”鳌浪忽而嬉笑道。   “不关你的事。”女子又把头转到另一边。   “那就好。”鳌浪从身后拿出水壶、刀和一个药瓶,又使劲撕下了他袍子上的布,扯成一段一段。   “作甚?”女子问道。   “你身上的伤口太多了,若不及时治疗,恐留下伤疤。方才你昏睡的时候,我本想帮你,却被你误会成*贼。现在你既然清醒,就自己来吧。”鳌浪递给她那些物品,便转身走开。   “喂!那你去哪?”女子见鳌浪欲离开的样子,惊道。   “我是猎户,当然是去打猎咯。你好好包扎,我去给你打些野味回来补补,一会便回。”鳌浪转头笑道。   “嗯。那你快些回来。”女子道。   “怎么?一个人怕了?”鳌浪又停住脚步,少不得又寻趁了一番。   “哼,本格格天不怕地不怕!”女子拍着胸膛哼道。   鳌浪微微一笑,跨起轻弓,大步离去。    第一卷 谁折了蒹葭 成你一世的无瑕(宫外卷) 第九章 画未玉说   采晨晖融一片青草池塘,渌水涟出一圈一圈的落花,承平岁月依依暧暧如一春花事之无限。他颀立在亭边,手持书卷,微阖俊目,似是融在青绿山水广袤中的一段光。   “表哥,让榭儿为你画一幅小像吧?”榭儿悄然迎到容若身后。   容若微哂,罢了书卷,转身替她掠了掠鬓发,柔道,“榭儿吴带当风,既如此,表哥再有幸不过了。”   冷香阁前,渌水亭中,梨瓣飞舞,摆案铺宣,玉鸭沈水,落絮漫天。   时光霎时随着清凌凌的水声,一齐流缓,容若手持书卷,微靠在阑干上,双眸闪着水样的柔泽,静默地赏着榭儿欠身替他作画的姿容。只见她一袭暗花青丝的月白缎子,不胜清逸地薄立在案前,疏疏朗朗随意一站,便独领了一整个春光。她持笔泼墨,狼毫捉得稳健而轻盈,把一缕殊华泼洒得天地都朗。   风动梨香,徐徐盈怀,风拂花落,落了满宣的花香。   榭儿也不待拂它,寥寥几笔,已然成画,兀自将画好的宣纸轻举晾干。   容若罢了书卷,背手缓缓迎到她身后瞧去。只用清灵一种墨色,竟颇为传神。   容若待要啧啧称赞时,却瞅见了榭儿腕间的乌青,他方想起来一件事来。   “表妹,把手给我。”容若微微一哂,倒有些神秘。   “嗯?”榭儿疑惑地望着他,遂把了画卷。   容若轻轻地拉了过来,顺势套了冰凉一环,榭儿腕间遽然一丝凉意,忙抽回了手去。便见着她的左腕上已然环了一枚翠玉,宛若溶了整个渌水亭的山水色泽。   榭儿见此玉镯玲珑浑厚,翠色雨过天青的霁色底子,微透着几缕甜白花儿,只是点了一滴祭红的瑕。玉有红瑕,名唤玉小赤,倒觉玲珑,境界更比无瑕之玉开阔几分,如文人画般悠然意远。心下十分喜爱,便立身而起,倚着阑干举起手来,映着微醺曦光,默然不语地细细把玩了起来。   “喜欢么?这只镯子的名儿叫碧雪。”容若微笑迎至榭儿身后。却忽而有些怅然道,“只是有点瑕疵,可惜了。”   “无瑕总是相似的,相似的不染尘滓,虽清冷冷的一色,却看容易看透他,少了几许把玩的意趣。倒不如瑕疵来得特别,玉有千般颜色,瑕有万般不同,如斑痕苔点的、如砂岸逶迤的、如孤云独去的……细将玩味起来,反而令人有幽径漫寻的欣喜。”榭儿笑道。   容若恍然大悟,似是被人开阔了另一个境界般,愧然叹道,“这一种不遮不掩的坦然心胸,用最包容的心绪去周容世间的一切瑕疵,恐怕除了表妹,再无第二人了。”   榭儿喜道,“世无相同的两块玉,更无相同的两个人。除了人,世间还有芸芸众生,无论贵贱精粗,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所在。表哥,如若用临终的双眼去看待世间的一切,连同枯败、丑恶、罪戮,都俨然是曼永而凄婉的决绝,一时一刻再无仅有。难道,不是最美的周容么?一如玉般温润隽永。”   “表妹,你的话,总像墨色夜空里无量的流月般,令人在世间沉浮之际,猛然有种不知自持的体悟。”容若动容道。   榭儿一哂,纤手轻抚过碧雪上的祭红瑕,又道,“在最恰和的时刻,好自珍惜,便是最好的体悟了。表哥,世上玉石有万千,你却恰好赠我此枚,世上爱玉之人亦有万千,此枚恰落在我腕间,难道,这不也是另一种天地际会的圆融么?一如此瑕恰好点在此玉上,亮烈而喜人。碧雪、碧雪,倒不如唤作碧血,这一点朱砂,宛若美人梨靥间的一点痣,跳脱出天清地阔的俗世间。”   容若愈发感慨,轻摇其首叹道,“如此七窍玲珑心,世间罕有了。这一枚碧雪,竟能环绕出如斯妙理来,胜读十年书矣!”   榭儿掩嘴莞尔,却道,“世无其二的,除了玉瑕,还有一物。亦能持之以生,持之以死。”   “却是何物?”容若迟疑问道。   “情字。”榭儿若有深意一瞥,却婉然侧媚倚窗。   容若心谷一时风溪兼流,纳入一山春色旖旎。心绪万千缠绕,终不得一句吐露,顿然觉得赠玉一事,竟比托孤还要郑重几分,像是要对另一人交付般,死生都牵念。   榭儿微觉容若神色之意,愈发绯红双颊,又顿觉方才言语过于露骨,窘然难抑,嗫嚅道,“世人皆爱碧玉无暇,我偏爱那山清水秀间最难得、却又最平凡的,那一点人世烟火。只因那灵犀一点,匆匆如白驹过隙的人生,才有了琢磨的可能。”   “由生入死,由死返生,一个情字,当真如‘玉琀蝉’般了。”容若叹道。他竟从榭儿此话中,浮联到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一往情深的死生情愫,又觉情致转悲,忙戛然止住。   榭儿却笑道,“只是玉再珍稀,也不过是石的一种。情深恐怕寿难永,泪多焉得玉无痕。情与玉,本是死物,寂藏在心底,若是经年之后被有心人挖掘出来,必定是世间自磨心磨肠的物什呵,非得要用血用泪去沁着,方能养活了。”   “还有如此刁钻的讲究?倒是丹心化碧血了。”容若喟叹道。   “玉要沁养,情因沁生,一个沁字,岂不是尽融了心血与眸泪么?”榭儿释道,愈发语入悲声,心中不觉一怔。   容若看着她,俨然是个失口泄露天机的顽童。祭红瑕,点在玉镯之上,尚可一碎了之。可镌在眉间心上的,碎之何如?   容若心中不觉产生谶语的悲戚,如今,她虽安然美好地在我面前呼吸着,我却一刻也不能感受到安宁,生老病死本是天定,凡人如何强求得了。只是,眼睁睁地亲手送走心爱之人,生离之恨更胜死别之悲。到时一道浅浅的宫墙,便可把一切都隔断,若沧海横绝,各成彼岸,从此把余生都交待了,风月皆无关。   榭儿见容若表情甚为凄然,便转身握着他的手道,“表哥,你就如这赤瑕一点,一直、一直会住在榭儿心底最深处,万物不与交换,万般不可磨灭。因此凡心一点,玉在、人在。”   “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容若动容叹道。   “入了宫,我们便是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回忆活着,要为彼此珍惜自己,知道么?繁春、躁夏、静秋、凛冬,我都能感受着您的感受;偶尔停滞的远岚、不惯漂泊的湖烟、还有几笔点染的风景,甚至燕喃、蝉惊、蛙鸣,它们每一次的起伏,都像你的心事一般,让我牵心。就连路过的风景,都会自行为你而赏。表哥,不要如此伤感,至少,我们还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至少,当我们思念彼此的时候望的是同一盘明月,至少,落雨的夜晚,点点滴滴、淅淅沥沥,都是你在想我、我也恰好在想你的那一点灵犀。不是么?”榭儿眸光盈盈注视着他,握紧了容若的手道。   “表妹……相思这桩事,一梦太少,一生不够。恐怕,非以生死来句读了。”容若亦是紧握住了她的柔荑。   “许你一生的等,便如血色沁入心间,永世不敢相忘。”榭儿见容若激动得微微颤抖,低下头羞怯道。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容若一把拉过榭儿,和她紧紧相拥在了一起,他等这一刻,已然三年,但此时即使三秋也只作一日瞬过……   太和殿上,殿内正中高悬的“正大光明”四字,在初阳的照射下,显得十分耀眼。时康熙十六岁,他年纪虽小,外貌上却有着不协于这个年龄的老成持稳。大臣们见他如此心智早慧,有人欣慰,有人担忧,或有人蠢蠢欲动、妄想趁之羽翼未丰,结党营私,早日霸权。   此时天色微亮,他已然端坐于龙椅上,等待着殿下一众朝臣们进言。   “皇上,臣以为,圈地一事断不可再行扩大,一年前因鳌大人执意强行更换正黄旗与正白旗土地,已然引起轩然大波,造成我正白旗族人民不聊生。臣恳请皇上制止鳌大人这一天怒人怨之错举。”苏克萨哈愤恨拜请康熙。   皇上此时虽说年纪尚轻,但他对朝臣相互之间的矛盾纷争如何不知,只是迫于太皇太后把大权交之鳌拜手中,鳌拜又常常独断专权,欺他年纪尚小、推说经验不足,事事以辅助为由,霸权不放。最可恨的是,常常在朝臣面前出言不逊,顶撞于他,康熙怀恨在心已久,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只是亲政之时,太皇太后、索尼一派掌握大权,不好强夺,好不容易等到索尼一死,本想太皇太后会彻底放权,却不料又转之更难对付的权臣鳌拜。他战功卓著、军权在握、私底下又结党营私,勾结了许多朝臣,此时太皇太后又委于重任,鳌拜权势如日中天,已然不把小小的皇上放在眼里。   “皇上,老臣以为换地一事,纯属苏克萨哈大人栽赃诬陷!绝无此事!请皇上明察,治苏克萨哈诬陷朝臣之罪!”鳌拜大步跨上殿前,并不行礼,指着苏克萨哈怒道。   “皇上明察,圈地换地一事,已然在正白旗和正黄旗中引起较大纷争,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千真万确,望皇上明察,还我正白旗土地。”苏克萨哈再次叩请康熙。   皇上待要发话,鳌拜一个箭步登之殿上,大声怒道,“苏克萨哈大人,我已派人查明,你与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等朝臣相互勾结,意欲推翻我鳌拜辅臣之位,妄想自行把权。皇上,臣已然把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这些乱臣贼子打入死牢,等候皇上批准,即日行刑。”   “啊!你!鳌拜!”苏克萨哈断然不曾料到,鳌拜如此大胆,先斩后奏已然把这几个忠心耿耿,效忠皇上的清廉大人打入死牢,他心中无比沉痛,连连捶地,一怒而起,指着鳌拜便怒斥道,“鳌拜!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你私下结党营私,独断专权,肆意更换正黄白旗土地,满足一己私欲。你僭越篡权,未等皇上批准便私自逮捕朝廷重臣,先斩后奏,你该当何罪?千刀万剐都不足灭人心之恨!”   “哼!待罪之人还敢在朝廷上如此嚣张。皇上,臣请旨立马逮捕苏克萨哈,以结党营私罪、污蔑辅臣罪、欺君罔上罪将之凌迟处死!”鳌拜怒目视于康熙,意在*迫皇上速速下旨降罪。   “臣肯请皇上速速降罪,为朝廷除害。”这时殿中与鳌拜有私交的大臣见状,纷纷下跪,趋炎附势着鳌拜,*迫皇上。   年轻的康熙从未遇见过这般场景,他有些力不从心,心知苏克萨哈与苏纳海一行人始终站在自己这边,对皇室忠心可鉴,此番以除害为由消灭威胁,必是鳌拜一手所为,一石二鸟,一方面除掉唯一的祸患,苏克萨哈,四位辅臣只剩遏必隆,已与鳌拜同伙,便可独霸朝权;另一方面苏克萨哈等人是皇上心腹之臣,借机一并铲除,皇上在朝中势力不足,已然威胁不到鳌拜,便可高枕无忧。   鳌拜啊鳌拜,好你个阴险狡猾的小人。朕堂堂天子,岂会容你胡作非为。   “鳌大人,朕以为苏克萨哈大人所说的圈地换地一事,真假尚未查明,再说此事非关苏纳海等大人之事,不可妄自牵连。朕欲从长计议,派人细细查明,再做定断,鳌大人以为如何?”皇上虽心中愤懑,却仍然保持一惯的沉稳态度,并不正面与鳌拜冲突,而是晓之以理,自如应答。   “这……”鳌拜不料小小的皇帝面对他一手策划的*君之举,能有如此沉稳的态度,心下先是一惊,叹皇帝不可小觑,不过很快便调整过来,说道,“既然皇上有怜悯之心,臣亦是听从。只是苏克萨哈无故污蔑辅臣欲夺上位之罪,以及不满皇上亲政意欲夺权之罪,断不可恕,朝廷上下恐有不服,民心不稳,如何当政?臣请皇上三思而行。”   康熙思忖,此时鳌拜已然让步,不可与之正面抗衡,苏克萨哈,少不得委屈你些,日后再做定断。   “苏克萨哈,鳌大人忠心耿耿、功绩卓著,又有太皇太后懿旨,辅臣之位非之莫属,你权欲熏心,欲图霸权,死罪可免,朕现罢去你朝中职务,即日往守先皇帝陵寝。苏纳海等人,勾结苏克萨哈,均发配楞格河。此事便如此作了,不可再议。”皇上心下一狠,罢黜苏克萨哈职位,只求报他一命,日后再用。   皇上既然如此决断,鳌拜亦是不好发作,只得讪讪罢手,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皇上看在眼里,却碍于太皇太后,不好治罪,但更加坚定了灭鳌之心,朝下更加紧了一系列隐秘行动。   下了早朝,康熙与曹寅散步于御花园中。   “曹寅,布库勇士准备得怎样?”皇上若有思量地背着手走着,问道。   “已秘密派人全国搜罗壮士,不久便会有结果,请皇上放心。”曹寅俯首道。   “嗯,你曹寅办事,朕放心。”皇上微笑颔首。   “皇上谬赞,为皇上办事,乃微臣职责之所在。”曹寅谦道。   此时正值七月,酷热难耐,走了不一会皇上便大汗淋漓,加之方才朝廷之事,更是心烦意乱、毫无兴致,只背着手缓缓踱步,许久不言一语。   曹寅见状,早已猜得几分,“微臣见皇上终日不苟言笑,心绪烦闷,定是为了鳌拜之事。只是此事不可*之过急,还当如皇上所说,从长计议。现如今各方面已然布置下去,只待水到渠成之日,皇上终日如此担忧,臣实是担心皇上龙体。”   “唉,曹寅,朕的心思你何时不知,只是朕还是担心,到时如何与太皇太后交待。”皇上轻叹了一口气道。   “只要鳌拜一倒,皇上便可顺理成章真正实拿大权,太皇太后见皇上灭奸臣之举如此智勇,定也会加以赞赏,放心交予皇权。”曹寅细致道。   “嗯,似乎有些道理。”皇上听闻,心中稍稍宽慰,紧锁的眉头亦微微放松。   两人商议着,又慢慢地走了一会,见前方有一凉亭,便走了进去休息。   只见亭中石桌上各色果盘缤纷、茶点精巧、鲜花带露,显然是精心备于此处不久。皇上纳闷了,这大热天的,太皇太后一向不在此时逛御花园,各位格格亦是不大可能这么早逛园子。这又是为谁而备的?   皇上坐了下来,拿出扇子扇着,一边吃着果盘,一边让立在一旁的曹寅也落座休息。曹寅便恭敬地坐了下来,称赞了果点一番。   在当他们闲聊之时,一小宫女送上了湃了冰的鲜果进来。皇上方叫住,“慢着,这些果盘茶点是谁备于此处的?”   “启禀皇上,这些果点是皇后娘娘亲自准备在此的,她说皇上下了早朝也许会路过此地,正值夏中,怕皇上酷热疲惫,故而让女婢候于此处,说是皇上一来,便能吃上最解渴的湃冰果子,消暑解乏。”宫女低首答道。   “嗯,朕知道了。你下去吧。”皇上微微颔首,让宫女不必在旁伺候。   “皇上,想不到皇后娘娘照顾得如此心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臣实是歆慕啊。呵呵。”曹寅见无他人在旁,便与皇上恢复朝下的兄弟关系,笑道。   “曹寅,倒寻趁朕。何时朕定要赐婚于你,嗯……便赐个日日柴米油盐,不知雅趣的女子予你,到时日日相对无言,你可不准抗旨。”皇上见曹寅如此,亦是瞥开烦人的朝政,与之玩笑。   “唉,皇上,我曹寅府中又不缺丫环妈子,赐个这样的女子,要来何用?皇上若存心赐予这般女子给一个好兄弟,只得说明皇上眼光太劣罢了。”曹寅亦是笑道。   “好你个曹寅!此时倒会挑三拣四。”皇上笑开了脸,转而又是一脸无奈道,“只是曹寅不知,朕虽贵为天子,驭宇多年,却始终寻不得上心的女子*添香,侍奉左右。前些年大选,皇后也为朕选了一后宫的妃子,可朕恁是没一个喜欢的,却白白地误了她们。”   “选秀之事乃祖上例制,皇上大可不必介怀。至于倾心女子,那便是可遇不可求之事了。”曹寅收了笑容,默然道。   “说到倾心女子,曹寅,你年纪与朕相仿,朕已有皇后和一干嫔妃,你呢,可曾遇上可心之人?”皇上关心道。   “曹寅并未曾遇见。”曹寅微有遗憾。   “如此说来,倒像是朕误了你似的。却也是,这些年你做朕的贴身侍卫,日日夜夜不曾稍有离身的,如何有机遇寻得倾心之人。唉,看来,朕可得先替你着想了。”皇上立身在亭中踱步,拍了拍曹寅肩膀,又道,“对了,今年的选秀之期又快到了,朕今年要亲自挑选,为你曹寅挑个上好的,只要朕不选她,到大赦之日,便可放回婚配,可好?”   “皇上,臣惶恐,此事万万不可。”曹寅听闻皇上此言,大惊,忙跪地叩首道。   “曹寅,朕一言九鼎,此事就这样定了。不可再议。”皇上兀自笑着走出亭子,只留曹寅一人惶恐地跪在亭中,不知所措。   “曹寅,还跪在那儿干嘛,快跟上来。去毓敏那儿走走……”皇上走出不远,又转头道。   曹寅一脸无奈,垂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