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生逢其时(1) 1、娶亲路血染婚礼服,救少女伏脉千里外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彭大将军的婚礼就选在这天。母亲起得很早,她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袭来,不觉宿了一下身子,看一眼低矮的天空,伸手拉亮了屋檐下的电灯。耀眼的白炽灯光照亮了农家小院,小院里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反射着灯光,彭大妈眯了下眼,嘴里嘀咕了句什么,径直走到新房门口,敲敲门,朝里面喊道:“时候不早了,快起!”里面应了一声,她便拿起扫帚,清扫院子里的积雪。 “大将军,”睡在新郎身边的齐治平伸个懒腰,顺手摁亮了床头上方的灯,捣一下新郎官,“快当叫驴的人了,睡得跟死猪一样,好像有多老成似的。” “去你的吧,你才当叫驴呢!”新郎官懒洋洋地回敬了一句,慢腾腾地坐起来,伸手扯过衣裤,磨磨蹭蹭地穿戴起来。 这里有个典故。按当地习俗,婚礼前夕的新房不得为空,而且须有一已婚男子陪床,图个吉利自然不在话下,实际功用,据说是为了给新郎传授男女之事。现在想来有点可笑,可在那过去的岁月里,新婚的男女不过十五六岁,没有书读没有报看更没有电视和网络,不谙男女之事的新人不乏其人。村上有位远房堂哥,结婚时新娘尚小,新婚之夜新郎要尽丈夫之责,新娘不但拒绝了他,而且大声叫她的婆婆:“妈,你瞭你的儿子可当叫驴呢!”这事传出去之后,便成了村里的一大笑谈。谁家聚了媳妇,第二天总有人开这家人的玩笑:“你的儿子可当叫驴了没有?”这样的玩笑开了很久很久,才走进彭家湾村的历史。齐治平是新郎官的同学,未婚,严格来说,他并不具备陪床的条件,母亲明里暗里也曾阻挠过,但最终执拗不过倔犟的儿子,才勉强让他担当此大任。两个大男人睡在香艳华丽的婚房里,免不了旧话重提,封尘多年的往事便被他俩加油添醋地演绎了一番。这时的齐治平还拿这事调侃新郎官,想必拿它把玩了一夜,联想了一夜,也想入非非了一夜。 两人拌着嘴,穿戴整齐,刚洗漱停当,母亲和娶亲奶奶楚大嫂便前脚跟着后脚走了进来。母亲撂下手里的包袱,收拾床铺。楚大嫂是位年轻的媳妇,并没有到叫奶奶的那个年龄,不过充当婚姻礼仪上的一个角色,约定俗成,世世代代都这样称呼罢了。与娶亲奶奶搭档的齐治平就没有那么幸运,非但没有被冠上“娶亲爷爷”的头衔,而且直呼“娶亲的”,听上去多少有点轻蔑的味道。 母亲收拾完床铺,打开包袱,当着娶亲的和娶亲奶奶的面,将娶亲礼品一一清点明白,唠唠叨叨地叮咛了一遍,开始拾掇新郎官。新郎官并不是什么军事将领,与名震天下的彭大将军也没有任何关系。只因他大名彭大运,老人家有诗曰: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骋,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因其诗脍炙人口,家喻户晓,而他的名字又有“彭大”二字,他的同学们就戏称他彭大将军,久而久之,“彭大将军”就叫得比他的名字还响亮。 母亲把彭大运的风纪扣扣上,彭大运就有点不自在起来。他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穿过这么规整的衣服,他边扭脖子,便把两个指头插进领口使劲拉了拉,企图摆脱风纪扣的束缚。这是一套深蓝色毛料中山装,穿在他瘦削的身上,显得有点肥。配上他那清瘦的长脸和眼镜后面那双透着睿智光芒的单皮儿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将要取媳妇的人。 “大妈,啰嗦完没,天不早了!”齐治平笑着对母亲说。 “是呀大婶,这冰天雪地的,路又这么远!”楚大嫂也随和了一句。 彭大婶望着齐治平,不自然地笑笑:“按说你们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当事当道的了。可你和大运都是头一次料理这事,不到的地方怕是有的。大婶能想到的,还是哆嗦几句。”说着,她拉过楚大嫂,悄声道:“夜里做了个梦,怪吓人的。早上起来这个眼皮不停地跳,”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那只眼的眼皮上粘着一段细细的草屑,“到这会儿还在跳呢,压都压不住,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会有啥事吧?”。 “哪有那么多的事,”楚大嫂安慰道,“人说右眼跳财呢,取个大活人进来,那可不是进大财嘛!” “你就别哄了我了,是左眼跳财呢,”彭大婶正色道,“你还是多长几个心眼子,不要由着两个小伙子的肠子胡来,千万不要出啥岔子。” “我多操点心就是了,你就放心好了!”楚大嫂说着,拎起包袱,向彭大运玩笑道,“那就出发吧,彭大将军!”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出了庄门,司机小王早早地发着车,等候他们多时了。他们上了车,车轮就碾着瑞雪,缓缓地启动了。 彭大运要娶的新娘叫李尔娇,桑梓县灵泉乡人氏,与彭大运所在的天池乡,一个在县东头,一个在县西头,二者相隔百十里路。从西向东,被两大山脉夹在中间,形成一个蜂腰地带。破旧的吉普车缓慢地行驶在被大雪覆盖的公路上,彭大运把双手筒在袖管里,看一眼车窗外白雪皑皑的田野和延绵不断的雪山,回头冲楚大嫂笑一笑,便踏踏实实地靠在靠背上眯起眼睛想自己的心事。 刚过了县城,坐在副驾驶位的齐治平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移动的红点,点缀在茫茫雪原上,就像一片白纸上绽放的一支鲜艳的花朵,打破了车箱里的沉寂,将齐治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身穿红色棉大衣的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向前行驶。突然间,一台大卡车与吉普车擦肩而过,车轮扬起的飞雪飘洒在吉普车的车窗上,齐治平看着疯狂向前冲去的卡车,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命了!”便模模糊糊地看到,卡车经过那个红衣人时,红衣人便像一支蝴蝶轻轻地飞起来。齐治平睁大了眼,身体向前一倾,脸几乎贴着车窗,他见那支蝴蝶随着飞驰的车箱飘扬在雪雾中。他不禁惊呼道:“不好!” “嗯!”彭大运本能地直起身子,随之向前一扑,两手搭在前座靠背上,两眼直视前方。此时,那只蝴蝶打了一个旋,连同一团飞扬的雪被甩离车箱,摔落在路基一旁的排水沟里。 此时的李家小院里,一派喜庆气象。第一波客人吃过酒席离席而去,小院重新洒扫一新,桌椅重新摆放齐整,未坐席的男男女女,是被选出来去当“娘家人”的,嫁娶之日,这也算作一种待遇,被选出来当娘家人的客人,年轻的欢天喜地,年长的假意推让一番,一般也欣然接受。他们吃过窝窝饭,专等娶亲队伍。招待过娶亲队伍,便可随新娘一道前往婆家作客。娶亲的另一台车是新娘李尔娇的父亲李森锐在本乡替彭大运找下的,是一台苏式卡车,用木条帆布搭好了车蓬,候在小院门口,只等与彭大运的吉普会合。 聚亲路上,彭大运看到前面的景象,向小王喊了一声:“出事了,快!”小王本能地嗯了一声,加大油门,赶到出事地点。彭大运没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下车,顾不上关车门,连奔带滑,连滚带爬,滑落到排水沟里,扑到那横卧在此的红衣人身边。他迅速地把红衣人翻转过来,见她满脸的血,周围的雪被染成一片殷红。他急忙用衣袖揩了揩她脸上的血,把沾在她脸上的头发拨拉到一边去,断定这是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她紧闭双眼。他把脸贴到女孩的鼻子上,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便不加思索地将她抱起来。他抬头看到了路基上的齐治平、楚大嫂和小王。他们仨连拽带拉,把怀抱着一身血迹的女孩的彭大运拉上路基,七手八脚地塞进吉普车里。 小王坐上驾驶座,回望一眼彭大运,犹豫了一下,问道:“这……?” “这还用问吗,回头上医院呀!”彭大运不好气地说。他低头看着气息奄奄的女孩,轻轻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小王调转车头,加速前往县城,直奔县医院而去。 女孩被送进了急救室。他们被请进治疗室,彭大运签字画押,办完该办的一切手续,大夫看着表格,抬头惊讶地问道:“这女孩你们不认识呀?” “是呀,”彭大运说,“是在路上碰到的。” “那医疗费谁交?”大夫又问。 彭大运的目光从齐治平和小王的脸上扫过,停留在楚大嫂的脸上。他知道,楚大嫂抱着的那个包袱里有送给女方家的四色贺礼,贺礼中除了衣物、猪肉和烟酒,还有眼下最最需要的人民的币。眼下,除了这个包袱里的钱,他们几个的身上没有足够交付医药费的线。楚大嫂子见他这样,本能地把手捂在包袱上。她明白彭大运的意思,对他说:“你可别打这里面的主意。” “大嫂,”彭大运恳切地说,“天大的事也只有先顾眼前了,救人要紧,把钱拿出来吧!” “大运说得对,”齐治平附和道,“拿出来吧。”说着,他趋前一步,从楚大嫂的手中接过包袱,转身放到靠墙的长木椅子上,打开来,取出贺礼用的钱,转身交到彭大运的手上。彭大运便去收费处交医药费。 交完医药费,他们返回到急救室外面的走廊里,隔着门玻璃,对里面施救的场景做了一番观察,便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楚大嫂蹙眉顿足,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说:“大运呀大运,今天你是真的撞上大运了。唉!” “那怎么办,这事让谁摊上谁都不得这样呀!”彭大运无奈地说。 “可现在,”楚大嫂焦急地说,“人呢已经救下了,那得赶紧走呀。过了时辰,那边可就不好交待了。”楚大嫂催促道。 “你以为那么简单呀!”齐治平说,“字是我们签的,手续是我们办的。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我告你,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别想那么多了,”彭大运说,“当务之急,赶紧给交警打电话,先把案给报了。” “好吧。”齐治平边说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回转身问彭大运:“李家那边能不能联系上?” 彭大运想了想说:“你给灵泉乡政府打个电话试试,看能不能麻烦他们给李家报个信,把这里的情况说一说,请他们谅解。” “好。”齐治平到前面的办公区域,把交通事故通报给交警,而灵泉乡政府的电话却怎么也要不通。 娶亲的日期和时辰,是按男女双方的生年八字,经德高望重的道士推算出来、郑重定下的。庄严的时辰到了,娶亲队伍连个影子都没有。一种不详的征兆袭上李尔娇母亲的心头。她愤怒地喊道:“彭家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没有点规矩!”她的情绪感染了亲友,有的劝她耐心地等等,有的附和着埋怨几句。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尔娇母亲的耐心似乎达到了顶点,她焦躁不安了地在各屋里进进出出,嘴里叨叨个没完没了,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连李森锐也听不下去了,于是劝道:“你急什么急,结个婚,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大不了的!” “屁话,良辰吉日良辰吉日,定下的时辰是随便改得吗?我心里急得像啥一样,你倒好,板凳上睡觉——想得倒宽,哼!” “你看你,这不是路上有雪吗,你急有什么用!” “路上有雪就不能早点起身呀,”她气哼哼地反驳道,“这么点路,就是爬也该爬过来了。我看这小子是成心的,不成拉倒算了!” “越说越不上串儿了,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李森锐说着,走出院门,伸长脖子往村头那边不断地张望着,可谓望眼欲穿。可娶亲的队伍连个影子都不见。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老婆对女儿的婚事本来就不满,彭大运要是再出点事,难保她节外生枝,借故坏了这桩婚事也未可知。 医院这头,齐治平联系不上李家,便无可奈何地回到走廊里,把报案的情况向彭大运他们通报了一声,楚大嫂就说:“你说这是什么事,误了时辰,我怎么向彭婶交待呀!”她看一眼满脸血迹的彭大运,埋怨起彭婶来,“这彭婶也是,大清早的,说什么眼睛跳呀,这不,跳出事来了不是!” “行了大嫂,”彭大运看一眼楚大嫂,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平时并不抽烟的他,伸手对齐治平说:“烟!” 齐治平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支,递给彭大运。再抽出一支,自己点上。他们抽了一阵烟,两位交警同志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俩到医务室询问了一下受伤女孩的情况,一丝不苟地做了笔录,就要带他们几个去查看现场。楚大嫂急红了眼,一个劲地恳求交警:“救人还救出麻烦来了,求求你们放我们走吧,这婚姻大事,耽误不得的呀!” “我们也是例行公事,烦劳各位配合一下。”交警不容分说,带着他们出了医院,驱车前往出事现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失,李尔娇母亲的愤怒变成了怨恨,垂头丧气地坐在新房里,把一肚子的怨气撒向自己的女儿李尔娇。预备做娘家客的亲友的耐心似乎也到了极限,有人陆续辞别。等待着迎亲队伍一到就点燃鞭炮的小伙子也不再抱什么希望,收起了挂在树杈上的鞭炮,嘴里咕嘟着什么,进屋去了。这个小院里,原来喜庆的气氛一扫而光,家人和直系亲友个个哭丧着脸,比办丧事还让人难受。李尔娇的母亲一边叨叨,一边走出新房,走进另一间屋子,向主事东嚷嚷:“还等什么,东西都收拾了,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吧!”这样嚷着,外面响起了汽车的声响,随后有人跑进来报告,说娶亲的车到了。 下了车,寒气袭人,彭大运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颤。看着雪地上乱纷纷的脚印和冷冷清清的样子,他们的心也随之冷了下来。进了院门,他们不知该进那个门。如果一切正常,他们会在一片鞭炮声中被热热闹闹地迎进小院,按照当地的风俗,楚大嫂应由送亲奶奶陪着,和新郎官一起进入新娘的屋子。齐治平则应由送亲的男士迎进上书房,和新娘的父母及主事东见面,商讨娶亲的一些具体事项。而此时此刻,小院里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他们也不知道哪个是新房,哪个是上书房。在此六神无主时,从一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小姑娘,她看了他们一眼,像见了鬼似的,惊叫着跑进屋去。随后,屋里走出几个人来,看到彭大运浑身是血,便愣在那儿,一时回不过神来。 “李叔,我们在路上出了点事。”齐治平看着李尔娇的父亲说。 “这也是万不得已,请爸妈谅解。”彭大运说着向他的岳父岳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彭大运,你是真的撞上大运了。”李尔娇的母亲冷冷地丢下这一句令,气咻咻地转身进了屋子。这时,屋里的客人们也陆续地走了出来,看着浑身是血的新郎官,一脸的惊讶。 “进屋吧!”李森锐扫一眼客人们,对彭大运他们说,“别在这儿丢人显眼的了。” 送亲奶奶和送亲的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有点歉意地把他们让进屋里。 “到底怎么回事?”进了屋,李森锐问。 齐治平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他说:“这事让大运给碰上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李叔大人大量,您就谅解大运吧!”他见李森锐沉默不语,接着带点调侃的语气道,“李叔是大领导,大运这也算是见义勇为,就算是您女婿给您的见面礼吧!” 应说李森锐的觉悟说什么也不会比涉世未深的青年彭大运和齐治平低吧!闻听此言,他禁不住笑了一下,冲齐治平说:“这么说我还得奖励你们,是吧?” “您老高抬贵手,让我们把千金接走,就是给大运最大的奖励了。”齐治平玩笑道。 齐治平的话把屋里的人逗得笑出了声,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可就在此时,李尔娇的母亲走了进来,她直截了当地对齐治平说:“小齐你不要耍贫嘴,这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她对彭大运指指点点的,“你看看你们,血丝糊拉的,吓都吓死人了。”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彭大运不觉低头看看自己的行头,血迹斑斑的,也确实不像个娶亲的样。楚大嫂瞅一眼彭大运,对李尔娇的母亲说:“你看李婶,我们在这里先说事,让大运出去想办法换身衣服,咋样?” “根本不是换不换衣服的事,”李尔娇的母亲忿忿说,“误了时辰,就已经很不吉利了,还沾着血进门了,你们觉得还不晦气呀!我姑娘又不是野地里捡来的,也不是鹰雀老鸦喂大的,哪能就这么糊里糊涂搡出去!我看这事就到这里为止吧,你们也早做你们的打算。” 齐治平闻听此言,有点惊骇。他看一眼彭大运,彭大运倒是一脸的平静。他约略了解一点,李尔娇的母亲对女儿的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李尔娇是县政府的打字员,在别人眼里,那可是县政府的人。在一个崇尚权力的社会里,这是足可以让人羡慕的了。而且她父亲是乡长,在一个县里,也算得上领导干部了。而彭大运呢,本人是天池乡政府的伙食管理员,父母是典型的农民,还穷得一塌糊涂。两家相比,门不当户不对。因此,李尔娇的母亲说啥也不同意这门婚事。要说彭大运能配得上李家千金的,就算他的文凭,大专毕业生,不算时尚也还说得过去,经人劝导,李母方才勉强同意。但她的心上就像扎了一根刺,时不时地要痛那么一下。如今闹出这档子事来,恰似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怎能让她善罢甘休! 彭大运的脸上仍然那样平静。他盯着丈母娘看了一会儿,冷冷地问:“你的意思是……” “小彭,你别怪我,”李尔娇的母亲说,“我实在不愿拿我女儿一生的幸福来迁就你们。”接着她补充了一句,“你听明白了吧?” “没有商量的余地?”彭大运问道。 “没有。” 彭大运盯住李森锐,李森锐对他老婆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到底谁儿戏来着?”老婆训斥道,“你榆木疙瘩呀你,丧门神都进你家了,你还装糊涂呢。去,该做啥把啥做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李森锐咕哝了句什么,辛辛然离去。显然,这个家他当不了,而且老婆说出了丧门神进门了这样的话,毕竟事关女儿的终生大事,他也不敢造次。 “我明白了!”彭大运意识到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他扫一眼齐治平和楚大嫂,“事已到此,我们回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齐治平一把拉住他,嗔怪道:“给你点颜色就往大红大红里染,你以为你真的是彭大将军,这时候了也敢横刀立马,你耍得是哪门子威风啊?” 楚大嫂见状也急眼了。这彭大运是个犟人,犟脾气上来,一拍屁股走人也未可知。于是她说了句一切都好商量,就连说带推地把李尔娇的母亲推出了门。过了一会儿,楚大嫂回到这里,一脸的无奈。彭大运就知道她也无力回天,说了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就甩门出了李家大院,头也不回地向吉普车走去。 彭大运的婚事连新娘的面都没见,就这样黄掉了。 正文 第二章 生逢其时(2) 2、大运释疑小倒爷,庞姐真情谢大恩 婚没结成,日子还得继续下去。原来怎么过的现在还怎么过,买菜,打酱油,兑换粮票,为乡政府十几号人供应饭食,提供后勤服务,这就是彭大运的日子。有天傍晚,他在食堂里和炊事员结算当天的伙食,突然撞进来一位冻得发抖的年轻人,他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口,哆哆嗦嗦地恳求道:“师傅,我烤烤火,行不?” 彭大运打量他一眼,他身穿一件土黄色棉袄,头戴一顶毛线制成的帽子,脸冻得紫红紫红的,有点发黑,看上去疲惫不堪,一副狼狈相。彭大运怔了一下,让道:“这有啥不行的,快进来吧!”年轻人怯生生地走到灶火旁,贪婪地烤起火来。彭大运注意到,他在烤火的空子里,转动两眼,在屋子里扫来扫去,目光扫过案板旁边的蒸笼,便停留在那里,被那里面的几个馒头锁定。彭大运停下手里的活,问他,“肚子饿了吧?”那人点点头,彭大运走过去拿了两个馒头递给他,他伸手接馒头时,彭大运看到了那双不同一般的手,手的骨节很大,已经完全变形,像卤熟后放久了的鸡爪子,呈半握状,哆嗦着从彭大运的手中抓过馒头,向彭大运投去感激的目光。彭大运转身问炊事员,“还有菜了没有?”饮事员答应着,便将一些剩菜残汤收拾在一起,端过来放在灶台上,年轻人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吃起来。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彭大运就对他说,“慢慢吃,别噎着。” 那人笑笑,他见彭大运的目光在他的手上晃来晃去,他就伸出手来,在彭大运眼前晃了晃了,平静地说:“类风湿性关节炎,从小就这样。” “哦,这病可不好治。” “可不是嘛,”他边吃边说,“州城府县,江湖郎中,能看的都看了,一点效果都没有。”他见彭大运一派和气,一点干部的架子也没有,便诉说道,“土地承包以后,学也上完了,就这德行的手,干不了庄家地里的活,好在政策活了,允许干个体了,凑了点钱,从羲州的批发市场里批发一些针头线脑呀、打火机呀、电子手表呀、儿童玩具呀什么的,放到供销店代销,挣点小钱,维持生计。谁想今天下这么大的雪,所以羲州到桑梓的班车晚点了,没赶上天池的班车。左等右等,等了台天池的拖拉机,这会儿才赶到这里,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呢。又冻又饿的,没辄,硬着头皮就撞你这里来了。”说到这里,他拿起吃光了的碟子舔一舔,望着彭大运笑笑,“不想还真碰上好人了,谢谢哦。” “你就不要客气,残汤剩饭的,填饱肚子就行。”彭大运问道,“你贵姓?” “姓胡,叫胡尚德。” “哦,这附近也没亲戚啥的?” “没有。” “这么晚了,天又下着雪,你就不要回去了。我宿舍里空张床,就和我奏和一晚吧!” “那,那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不就睡一晚上觉嘛!” “那太感谢了。”胡尚德说着,他帮炊事员收拾完碗筷,跟彭大运到了的宿舍里,彭大运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煤,拿火棍捅了几下,炉子里窜起一股火苗,随之升腾起一股烟雾。彭大运赶忙将铝壶墩到炉口上,铝壶便发出滋滋的声响,壶嘴里喷出一股白白的气,一股暖流顿时从胡尚德的脚底板窜上他的头颅。彭大运给他倒了杯水,把自己的水杯也添满,围着火炉聊了起来。他俩东拉西扯的,天马行空,有什么说什么。胡尚德见彭大运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落魄的人,而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就把这些年来的艰辛和苦处一古脑儿地倒给他听。彭大运感觉到,这人有一颗智慧的头脑,胆大心细,吃苦耐劳,对未来充满信心。但说到现实问题,则流露出一丝儿担忧。他脱下土黄色棉袄和帽子,走过去放到床上,转回火炉旁,喝口水,他的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他把身体向彭大运倾了一下,压低声音,问彭大运: “你是政府的人,你说,这政策是不是又要变了?” 彭大运怔了一下,望着他说:“你就是个做小买卖的,政策变不变,与你关系不大吧!” “大了去了,你想呀,如果回到从前,”胡尚德把那双大骨节手伸到彭大运的面前,“就我这德行的手,如果不允许做买卖了,干得了农田地里的活嘛!” “哦,你说得是这个。”彭大运顿了顿,反问道:“你是从哪里听说政策要变了?” “这不在搞社教吗,我怎么觉得要变了。” “哦,是这样,”彭大运释然,“社教归社教,开放归开放,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这样的套话我就不说了,但你放心,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折腾回从前了。该干嘛就大胆地干,说不定哪天咱这天池乡也走出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呢!” 胡尚德不禁微笑了一下,自我解嘲似的说:“哥高看我了,倒腾点小买卖,能凑合着过日子就行,人物不人物的,我想都不敢想。” 彭大运看着他,正色道:“兄弟,有时候,人一旦走上一条道,那就由不得你自己了,到时候,不敢想的也想了,不敢做的也做了,你信不信?不信你走着瞧。” 胡尚德望着彭大运,会心地一笑:“那我就借哥的一句吉言,试试看了!” 彭大运点点头,起身挑起炉盖,火又败了下去,看看表,才知他俩聊得久了。他向炉子里添了几块煤,铲了几铲面煤,拍一拍,把火封住。两人便睡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出了大门不久,班车就到了。上了车,胡尚德隔着车窗向他招手道别,他哪里料到,这个残疾青年有一天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敢于倒腾“军火”的“倒爷”! 回到食堂里,和炊事员盘算着操办当天的伙食,只听乡党委书记林雪峰高声叫道:“彭大将军,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出了食堂的门,紧跟了两步,玩笑道: “这彭大将军也是你叫的!” 林雪峰回头道:“怎么,别人叫得,偏我叫不得?” 彭大运嘻嘻一笑:“那是同学们叫着玩的,您这么大个领导,叫着怪吓人的。”两人调侃着进了书记室,林雪峰坐下来,向彭大运打个手势,示意让他坐,他就坐了下来。 “你小子婚事黄了,像没事人似的。原来是情场失意,官场要得意了。”林雪峰玩笑道。 “这话从何说起,”彭大运带点调侃的口吻说,“莫不是书记您要提拔我呀,那我先谢谢书记了。”说着站起身,略带夸张地向林雪峰鞠了一躬。 “你先别贫,”林雪峰收了笑脸,正色道,“我问你,你和卫县长是什么关系?” 彭大运眨了眨眼,不认识似地望着他,半天才问:“哪个卫县长?” “县长卫斌呀,还有哪个!” 彭大运摇摇头:“卫县长长啥样我都没有认地道,哪来啥关系。” “真的?” “真的。我家几辈子贫农,从未听说与什么达官显贵有什么瓜葛,你不信可以调查一下嘛。” “哦,”林雪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是这样,刚才县政府办公室电话通知,让你立刻到卫县长那里去一趟。” 彭大运怎么也想不出卫县长会见他的理由,但他从林雪峰说话的语气怎么也看不出他开玩笑的迹象,于是一改调侃的口吻问:“真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彭大运想想,又问:“明天去行吗?” “你说行吗?”林雪峰不满地说,“实话告诉你,我这乡党委书记见趟县长都要提前预约。你倒好。还给我摆上谱了,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大将军呀!” 彭大运抱歉似地笑笑,为难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会子哪里来的车,你让我飞过去呀!” “这倒也是,”林雪峰说。县城开往各乡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早来早往。此时,开往天池的班车早已回头。林雪峰挠挠头,望着彭大运,“那咋办?”之后他决心道,“不行,卫县长的旨意,你就是爬也要马上给我爬进城去!” 彭大运苦笑一声:“那我就爬爬看吧!” 林雪峰剜一眼彭大运,转了一下眼珠子,起身道:“你等着。”说着就出门去了。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进门就说,“车有了,走吧!” 真的要去,彭大运便有点紧张,他望着林雪峰,神情严肃地问:“真的要去呀?” “嘁,这是什么话。”林雪峰不高兴地说,“车都给你调来了,还能有假!” “那书记,我从来没听说哪个县长招见乡里一个小小的伙食管理员的。经你这么一严肃,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做梦似的。书记你想想,这卫县长找我会是什么事呢?” 经彭大运这么一问,林雪峰也肃然起敬起来。是呀,这县长紧急招见一个伙食管理员,确实有点意外。想了想,大摇其头。愣了一会儿,他说:“不管什么事,见了卫县长,你可要把握好分寸,嘴上派个站岗的,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耍嘴皮子,信口开河,明白了吧?” “明白了,书记。” “那好,车来了,走吧!” 彭大运跟着林雪峰出了门,见门前刚刚停了一车嘎斯卡车,车上跳下一位司机,对林雪峰说:“我来了,林书记。” “那好刘师傅,你把小彭送到城里去。”他转身对彭大运说,“是我从拖拉机站调过来的,上车吧!”彭大运望着刘师傅,有点犹豫不决。因为他见刘师傅左边的袖筒空空如也,一甩一甩的,原来他只有一条胳膊。刘师傅冲他笑一笑,林雪峰就说:“别看刘师傅一条胳膊,他可是拖拉机站有名的独臂司机,技术比两条胳膊的还过硬。” “那就有劳刘师傅了。”彭大运见书记这么信任他,就不再犹豫,上了车,和刘师傅聊着天,忐忑不安地向县城驶去。 彭大运被秘书徐天禄带到县长办公室门口,徐天禄叩开门,向里面通报了一声:“卫县长,彭大运到了。” “让他进来吧!”卫斌说。 “进去吧。”徐天禄神秘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无以名状的神色,说了这句,就返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彭大运进了门,神色有点紧张。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县长办公室,发现写字台斜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他机械似地问了声卫县长好,就不知所措了。 卫斌哦了一声,摊开手指向那位妇女,介绍道:“这是省体改办的庞处长。” 被称作庞处长的女人站起身,向他挪了两步,伸出手,笑容可掬地说:“你就是彭大运呀?”彭大运见她热情的样子,更加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怯怯地问了声庞处长好。 “坐下谈,坐下谈。”卫斌笑眯眯地对他们说。 庞处长拉着彭大运的手,一快儿坐下来,有点歉意地说:“这阵子我和老周忙着给小佳治伤,没顾上过来。大姐来迟了,还望兄弟原谅。” 彭大运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唱得这是那出戏了。她说的“老周”,不是别人,此乃漠南市委书记周生瑜。他不久前才知道,大婚那天他救过的那个叫周小佳的女孩,就是周生瑜的女儿。寒假其间,她和几个同学一块儿到桑梓县游玩,那天一大早,她摆脱陪伴她的人,只身一人溜出宾馆,骑着自行车出城赏雪,不幸发生了意外,让他给碰上了。他看着庞处长,想必她就是小佳的母亲了。于是问道:“哦,那你是小佳的母亲了?” “正是,我叫庞金玲,以后叫我大姐好了。” 彭大运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问:“小佳转到羲州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不知伤好了没有?” “好得差不多了。”庞金玲拉着彭大运的手说,“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要是再耽误一会儿,小佳恐怕凶多吉少了。是你捡回了小佳一条命呀兄弟,大姐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客气了庞处长。”彭大运真诚道,“那种事,谁遇上都会那么做的,没有什么。况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当时还有齐治平、楚大嫂他们呢。” “哦,这我知道,”庞金玲顿了一下,“都是好人,”她转向卫斌,“卫县长领导有方,治下才有这么些好人。” 卫斌笑笑:“庞处长过奖了,”之后他问彭大运,“你说的这几个人,是哪个单位的?” “齐治平是我同学,县轴承厂的技术员。另一位楚大嫂,是我的娶亲奶奶,在天池务农呢。” “过会儿都叫上,一快儿吃个饭,也让我认认小佳的救命恩人。”庞金玲说。 “不了庞处长,都是应该的。再说也不方便联系。”彭大运谦虚道。 “哦,”庞金玲望着彭大运,停了一会儿,她说,“听说为救我家小佳,对象都吹了,是不是呀?”不等彭大运回答,她紧跟着说,“不要紧,大姐给你好好地找一个。” “那就谢谢庞处长了。” “还是叫我大姐吧。这样亲切。” “呵呵,我那敢呀。”彭大运调侃了一句。聊着聊着,庞金玲似乎有点相见恨晚的样子。那个亲热劲,让卫斌都感到有点意外。 “到点了,”卫斌看看表,“还是先吃饭吧。” “好,”庞金玲对彭大运说,“你联系一下你的同学,还有你的娶亲奶奶,看能不能联系上。能联系上,请他俩过来,今天大姐作东。” “哎,庞处长见外了。桑梓再穷,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到我这里,怎么能让庞处长请客。”卫斌转而对彭大运说,“小彭你打个电话,看能联系上不。” “好的。”彭大运说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用出去,来,就在这儿打。”卫斌说着也站起身,把电话机往外推了推,自己向外走去。 彭大运说声谢谢,就站起来走向写字台,拿起话筒,摇了几下摇柄:“给我接轴承厂。”电话接通后,他说,“麻烦找一下齐治平。”等了一会儿,齐治平才来接电话。遗憾得是,他正在忙着绘一份图纸,厂长就在绘图室立等着要图纸,脱不开身。彭大运也就只好作罢。 彭大运放下电话,卫斌也进来了,他身后跟着徐天禄和政府办、体改办的两位主任。大家握手致意后,就出了政府大院,前往县政府招待所去吃饭。 正文 第三章 生逢其时(3) 3、访老友微言明大义,会同学冷言化尴尬 饭罢,庞金玲送别卫斌他们,对彭大运说:“小彭,到房间里去聊会儿吧。”彭大运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到了房间里,庞金玲又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从一个大提包里拿出几样东西。她打开一样,是一套西服,就拿给彭大运,说:“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你穿上让大姐看看!” “这不行,大姐。”彭大运赶忙挡回去。 “怎么,嫌礼轻呀!”庞金玲嗔怪道。 “不是大姐。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再说,我成天泡在油盐酱醋堆里,也用不着穿这么好的衣服。” “不是大姐说你,这就是你眼皮子有点浅了,年纪轻轻的,又是大学生,你怎么就了到你一辈子泡在没盐酱醋堆里!”庞金玲边说边拿着西装硬往他的身上披。彭大运推不过,赶忙接过手,披在身上,忙说合适,合适。之后就放到身旁的床沿上。 “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大姐。” 庞金玲噗嗤一笑:“什么不能要大姐。” 彭大运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有点结巴地说:“不,不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不起。”彭大运这话并不完全是客气话。他的月工资不到一百块,省吃简用几个月,恐怕也买不到这样一件衣服。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这么华贵的衣服。所以,对他而言,确实有点奢侈。况且,尽管她夫妇俩都是领导干部,但在那个年代里,干部的工资与一般干部甚至工人的工资高不到那里去,行贿受贿、贪污腐败之风也尚未盛行,收入有限,何必让人家破费呢。 “你再这样,大姐可要生气了。”庞金玲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边说边把衣服叠起来,装进盒子里。然后又拿出三件礼物,两件风衣,一件给齐治平的,一件给司机小王的。另一件羊毛衫,给楚大嫂的。他俩推来让去的,彭大运推不过她,只好照单收下。庞金玲才松口气,“这就对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上面提倡全社会都要重视知识,重视知识分子。一个大学生,放在伙食管理员的岗位上,有点浪费人才了。我给卫县长提叙过,他答应给你们书记打声招呼,调整个岗位,人尽其才嘛,又不是什么违反政策的事,我看问题不大。” 彭大运不知说什么好。那年代还不流行跑官要官之说,一切都是组织说了算,个人只是庞大的社会机体上的一颗螺丝钉,拧到哪里,就在哪里发生作用,哪有自己考虑自己岗位的道理!她见彭大运将信将疑的样子,笑问道:“怎么,不相信大姐?” 彭大运也笑笑:“谢谢大姐,让大姐操心了。” 这样说了一会儿,彭大运要走。庞金玲就拿出一张纸,写下她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递给他说:“以后有啥事,跟我联系,千万不要客气。”彭大运接过来装进衣兜里,提上庞金玲塞到他手里的东西,出了招待所的门。他把送给齐治平的那件风衣夹在腋下,其它东西交给独臂司机刘师傅,让他带回乡里去,说自己明天再回去。目送嘎司车远去,彭大运迈开大步径直向轴承厂走去。齐治平没在宿舍里,找到他的绘图室,他刚把一份图纸绘完,这会儿趴在案子上正琢磨着什么。 彭大运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调侃道:“什么重要的革命工作,用得着这么废寝忘食?” 齐治平抬头见是彭大运,故作惊讶道:“哦,是彭大将军,我以为你回天池了呢。” “哪能呀,乡里人嘛,好不容易进趟城,哪能那么快就回去。”彭大运一边开玩笑,一边凑过去看齐治平的图纸。看了半天,望着他说,“你这是什么呀,不会是航空母舰吧!” 齐治平指了指图纸上方的标题,说:“在这儿呢,不识字呀!” 彭大运看一眼标题,是一份家用微型圧面机设计图。他瞅一眼齐治平:“怎么,轴承厂改圧面机厂了还是家用机械厂了?堂堂一大技术员,成天就干这个呀!” 齐治平苦笑一声:“别说风凉话好不好,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呆在政府机关里,旱涝保守,哪像我们企业里的人,没有生产就没有饭吃。前些年还好,生产哪种型号的轴承,生产多少,都是按县里下达的生产计划生产的。生产的产品也由政府调配销售。厂里从厂长到工人,只要完成计划任务,就可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了。到了我们这一代,实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了。这不,生产的轴承没人要,就逮着什么做什么。” 彭大运又看了看图纸,抬头望着他:“我看这挺有创意的嘛,不准哪一天,你这压面机成为名牌产品,走出桑梓,走向世界呢。” “去你的吧。”齐治平捣了彭大运一拳,“厂里几百号人,你以为造几个圧面机就万事大吉了。老实告诉你吧,我们的一部分工人上山打麻黄去了,还有一部分在做铁丝网呢。”他用手指随意向窗外指了指,“你看,那就是。” 彭大运向窗外望去,在绘图室和厂房之间的一块水泥地上,拉起一道道铁丝,一群女工在铁丝上缠绕着铁刺,不知是干什么用的。随口说了一句:“这也是你设计的?” “嘁,这也用得着设计?” “好了,还没吃饭吧?” “还没有。”齐治平想起什么似地问,“哎,刚才你是从哪里打电话来的?” “卫县长的办公室。” 齐治平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做作镇静地说:“你小子藏龙卧虎呀,什么时候和县太爷攀上亲了。” “哪呀。”彭大运就把庞金玲会见他的前后经过述说了一遍。才记起一直夹在他胳窝里的风衣。拿下来,扔到绘图案板上,“这不,还给你这个救命恩人送了件礼物呢!” 齐治平随手捞起来撕开包装,两手一伸穿到身上,得意地转了一圈,炫耀似地看着彭大运:“哦,这庞什么,还挺有情有意的嘛!” “好了,收起来,吃你的饭去吧。” 齐治平看看表:“这时候食堂早关门了,喝西北风去?” “不管怎么说,总得把肚子填饱吧!” 齐治略想一想说“先到我宿舍里再说吧。” 两人到宿舍里,齐治平给彭大运倒了杯水,自己就出去了。彭大运环顾四周,房间显然年代久远,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完全剥落,有几道裂缝,横七竖八地糊着几绺破报纸,用以抵挡严冬的寒风。黑熏熏的墙皮上,贴着几张电影明星的艳照,真是委曲这些美人了。冲门一张床,门侧一个火炉,还有一张小破桌和两条破板凳,加上几件必须的生活用具,这就是齐治平的全部家当了。两人比起来,尽管自己的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没有寒酸到如此地步,不免有点感伤。随手翻拿起小桌上的一本杂志,闷闷不乐地翻看着,齐治平就回来了。他提着一网兜罐头、饼子和啤酒什么的,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把破桌椅烂板凳拼凑在一起,边摆放食物边调侃道:“新婚一别,鬼面都不见,死到哪里去了!” “什么新婚一别,你会不会说话!”彭大运反唇相讥。 齐治嘿嘿一笑,正色道:“大婶还好吧,还恨不恨我了?”没等彭大运接茬,他接着说,”你耍二球没当成叫驴,大婶硬往我头上赖,怪我没有拦住你,你说我冤不冤呢!” “你就别提了,我现在家都不敢回,一回家老太太就唠叨个没完没了。” “你还嫌唠叨,我要是你妈,非一脚把你踹死不可。”说着话,摆好东西,倒了两杯酒,给彭大运一杯,“来,凑合一杯,就这条件,你也不要嫌弃。” 彭大运接过酒杯道:“你先吃点,垫巴垫巴肚皮。再说咱就两个人,喝着有什么劲!” “怎么着,不成再叫两人,热闹一下?”他敲着自己的前额想了想,“最近见过牛建功没有?” “没有。” “那好,好长时间没糟蹋过这狗日的了,今日个天缘凑巧,走,到他那里去!”他见彭大运犹豫不定的样子,“怎么,不想见?这有什么,不就一个小小的警察吗,还怕在他面里丢脸呀!”齐治平说的倒也不完全没有根据,牛建功是他俩中学时的同学,因他的老子原是县政府机关的一名干部,他就成为全班唯一的干部子弟,就像羊圈里滚进个驴粪蛋,在清一色的农家子弟中,显得那样鹤立鸡群,尽管学习一踏糊涂,却处处显得高人一头。更让他得意的是,他老子在他高中毕业前功成身退,让儿子给顶了。后来不知怎么日鬼着就转了干,当上了警察,在同学面里,越发沾沾自喜。作为高考状元的彭大运,自然有点不平。齐治平看出了彭大运的心思,作为同样是大学毕业生的他,便生出同病相怜之情,于是他嘟囔道:“打墙的板儿上下翻呢,谁敢认定,你我就这样混一辈子呀!” 彭大运盯住他,半晌问道:“你想怎么翻呀?” 齐治平顿时沉默无语,片刻,他冷静地回答道:“等机会。”说完这句,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说:“老家有句俗话,心有多重,力有多狠。你把这轴承厂给我,我能把它翻个个儿,你信不信?” “我信,可这轴承厂是国营企业,怎么给你?” “所以我要等待机会。” “机会会有的,如果形势按市场化的方向一直发展下去,说不上真有这一天的。”彭大运若有所思地,“机会对谁都一样,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齐治平点头称是,之后他说:“这都是将后的事,先不说这些了,还是去糟蹋一番姓牛的吧!”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去就去吧。” 齐治平狼吞虎咽几口饼子,压一压饥,便和彭大运去宰牛建功。他俩在公安局机关宿舍找到了牛建功。他和他的两位同事正在两个单人宿舍之间的隔墙上挖洞,显然是要挖一个门,把两个单间改造成一个套间。他俩进了门,满屋弥漫着陈旧的尘埃,牛建功和他的同事也浑身是尘土,灰头土脸的,一副狼狈相。牛建功见他俩,停下手中的活,把他的同学与同事各自介绍给对方。他们互相握手致意后,一位同事就对牛建功说:“你去招呼你的同学,我俩把这洞挖出来就回家去。” “哪能呢,”牛建功说,“你俩别走,我到前面和同学说几句话,完了一块儿喝几杯。”走了几步,他回头叮咛道,“谁走了谁是小狗。” 他仨回到前院,进了办公室,牛建功就慌忙洗把脸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俩了,今天刮得什么风,把你俩给刮来了。” “穷得过不去日子了,我和彭大将军商量了个发财的办法,来你这儿求援来了。”齐治平故作镇静地说。 “只要不是抢银行,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牛建功慷慨道。 “还真让你说着了,所以过来借把枪,”齐治平像模像样地说,“你放心,事成之后保证还你,害不了你的。” “去球吧,借你十个胆,你也没那个本事!”这样你来我往神侃了一阵子,牛建功说,“你俩先坐会儿,我出去一下。”说着出去走了。良久,他和他的那两个同事一块儿回来了,俩同事拿条毛巾出门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进门洗刷完毕。牛建功说,“正好,连娶媳妇带过年,走,找个地方,一次性招待得了。” 牛建功带着他们径直走进大门一侧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看牛建功和老板热络的样子,他无疑是这里的常客,而且此前早就交待过了。因此,落座不久,酒菜就上来了。说话间,牛建功端起酒杯敬酒,敬到两位同事,他说:“辛苦二位了,让你俩扛了一天的长工。”两人客气几句,喝了酒,就给彭大运和齐治平敬,齐治平便说: “我俩无功授禄,实不敢当。”他接过酒杯,“我还没问呢,你们这大兴土木的,牛兄有什么好事了吧?” 两位“长工”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反问:“牛哥就要当新郎了,你们当同学的还蒙在鼓里呀?” “哦,这还真不知道,”齐治平说着转向牛建功,“成家立业,人生一大快事,藏着掖着的,真不够意思。来自罚三杯。”说着站起身扳过牛建功的头,连灌了三杯,望着他,“说说,新娘是谁呀,看我们认不认识。” “你们真不知道呀?”一位同事惊讶道,“就是我们李政委的千金李尔娇呀!” 齐治平和彭大运互相看一眼,轻轻地“啊”了一声,两同事见他俩一脸的感叹号,都望住牛建功,酒桌上的气氛立马冷了下来。彭大运这才想起来,前几天,李森锐刚刚由灵泉乡的乡长转任公安局政委,这牛兄这么快就攀龙附凤了,倒也与他的为人处事之道相契合!牛建功见他的两个同事一脸的问号,回过神来,说了一句俗得让人肉麻的话:“二位有所不知,我现在的这媳妇,是这位老兄甩掉的,让我捡了个便宜……” 彭大运赶忙打圆场:“这话说反了,是我配不上人家,让人家给蹬了,你俩门当户对,正当其婚。”他望着牛建功,觉得他与李尔娇还真的很般配,端起酒杯对着大家扫了一圈:“我提议,大家干一满杯,向建功祝福!”说罢先自喝了,大家也就说着祝福之类的话,满饮一杯,之后争着给牛建功敬酒,现场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觥筹交错,魁五幺六地喝将起来。 正文 第四章 生逢其时(4) 谈笑冰释狼狗怨,月夜触景水乡梦。 返回到王吉福家里,他们很快商量了一个方案,由牛建业、两名社教队员、村上的会计和文书与牛二兄弟所在村民小组的小组长,组成勘查组,带上丈量器具和土地承包的有关资料,带着牛二兄弟,一起去砖厂那边丈量土地。林雪峰、侯队长和彭大运等人商量处理此事的办法。 王吉福的老婆去做饭,王吉福忙前忙后的沏茶倒水,侯队长见他一瘸一捌的,就指使彭大运去倒水。王吉福说那能让客人倒水呢,侯队长笑笑说:“他秘书就是干这个的。”这话并不出格,但他的语气让彭大运听着有点不大不舒服。尽管如此,彭大运还是从王吉福手中接过茶壶,给客人把茶倒上。大家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到牛二兄弟闹砖场这事上来了。林雪峰问王吉福: “损失不大吧?” 王吉福说大倒是不大,砸了一些砖坯,伤了几个人,也都伤得不重。林雪峰问他打算怎么处理。王吉福说:“怎么处理,让他赔吧,你也看到了,家里穷得沟子上拉胡胡,墙上掉土渣子呢,而且还有一个老娘,也不忍心让他赔。可不给他点颜色,今天也来闹,明天也来闹,我是实在耗不起啊!” 彭大运点点头,赞道:“王吉福大人大量,该忍的忍一下,该让的让一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嘛!”说到这里,他见侯队长冲他笑着,他发现这位侯队长,在很多情况下、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发笑的时刻,却莫名其妙地笑了。他摸不清他笑脸背后的含意。彭大运正要往下说,侯队长把茶杯递过来,示意他倒水。王吉福赶忙去接他的茶杯,他执意要彭大运倒,且对王吉福说:” “秘书就是干这个的,你坐你的吧!” 这话刚才已经听过一遍,彭大运权当是他无意中说出的,现在又来一句,他就有点无法接受的感觉。心想,自己是秘书不错,倒倒茶水也没有什么不可,但说成“秘书就是干这个的”,好像端茶倒水成为秘书的专门职责似的,连提出自己意见的权利也没有。于是,他挑战似地望着侯队长,并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茶杯。林雪峰见状,圆场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什么高见就说出来嘛!” 彭大运把目光从侯队长的脸上转移到林雪峰的脸上,之后负气似地说:“还是等他们量完土地再说吧!” “也好。”林雪峰说,“等他们回来看是个什么情况。”他顺势把话题从狼狗事件转移到农业生产上,而侯队长却对社教工作情有独钟。他叫侯永寿,他的常任职务是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侯队长是临时的,而且也是副的。正队长是漠南市某局的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没有从事过农村工作,而侯副队长恰好富有农村工作经验,而且对这个临时职务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时时处处抛头露面,对队长的工作也常有微词,甚至于冷嘲热讽。队长并不在乎这些,也就常借单位有事,常在机关少在乡里。这正投侯永寿的下怀,就俨然以社教工作队实际上的负责人自居,对天池乡的整个社教工作发号施令。 他滔滔不绝地谈了一阵子社教工作,话锋一转,便对当下的社会情势表达出他的不满。让他最不满意的,首先是村民对社教工作的漠视,这意味着他们对社会主义的光明前景产生怀疑,这是最危险的。其次是“道德沦丧”,“铜臭味越来越重”,说到此处,他有点激动,“满脑子想着发家致富,就出现牛二兄弟这样的人也就不足为怪了。”再次是社教队员的所作所为,令他恼火。他忿忿不平地说,“特别是省上和市上派下来的那几个,成天想着搞什么项目,见了水想养鱼,见了湿地想养牛,发现什么土特产想作买卖。农民就是农民,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嘛,哪里像搞社教的!” “不至于这样悲观吧,”林雪峰微笑着说,“毕竟成绩还是主要的,而且时代在发展,总不能回到责任制以前,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吧!”林雪峰拍拍侯永寿的手背,“你为天池乡的社教禅精竭虑,社教结束后,我向县委给你请功。” 这句话就像挠到了侯永寿的痒痒肉,使他心花怒放,乐得眉开眼笑,两只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他把另一只手搭到林雪峰的手上,得意地说:“算了吧,你们不骂我就行。”他瞅一眼彭大运,“彭秘书,去,看看他们怎么量下了,这么点事,磨磨蹭蹭的,磨蹭到什么时候!” 彭大运站起身,轻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老古董。”就出门去了。刚出了门,牛建业就带着丈量小组的人马走了过来。 大家进了屋,乱混混的,拥挤不堪。王吉福招呼着坐下来,林雪峰就说:“那就说说吧!” 牛建功如实汇报了勘查的经过和勘查小组得出的结论,最后他说:“就这样,砖场连他们家的一寸土地都没有占。” “是这样吗?”林雪峰扫了一眼勘查小组的其他成员,成员们异口同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林雪峰把目光定格在牛二的脸上,“你还有什么话说?”牛二翻了一个白眼,乱糟糟的小胡子抖动了两下,歪过头,避开林雪峰锐利的目光。林雪峰又问牛三,“牛主任说的是不是实事?”牛三瞅一眼牛二,无奈地点点头。林雪峰极其严肃地说,“好,既然你俩对勘查结果没有异议,那就是无理取闹,纵狗伤人,恶意破坏生产,涉嫌犯罪。本该向公安局报案,依法严惩。”说到这里,林雪峰停下来,盯着牛二兄弟。 牛二听到依法严惩,脸色大变,小胡子越发抖个不止。他和牛三交换了个眼神,定了定神,哭丧着脸说:“我兄弟俩光棍两条,怎么着都行。可我们进去了,谁来伺候老娘呀!”他看住王吉福,“王老板,看在我老娘的面子上,这案就不要报了吧!” 王吉福看着林雪峰,林雪峰对牛二说:“这就要看你兄弟俩的表现了。” 牛二忙说:“我们愿意赔偿损失。” 林雪峰和王吉福嘀咕了几句,转而面对牛二道:“好吧,念及你家上有老人,你俩看起来也有悔改之意,案就不报了吧。怎么处理,我先提个意见,一、杀掉狼狗,免得为害乡里;二、向王吉福赔礼道歉,念及你俩的经济条件,对砖厂及王吉福本人造成的损失既往不咎;三、向村委会作出深刻检查,悔过自新,从此不再滋事生非。你俩愿意不?”牛二兄弟忙说愿意。林雪峰对大家说,“好,有什么不同意见,都可以发表?”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子,有人认为林雪峰的处理意见失之于宽,有人认为恰到好处,符合双方的实际情况。林雪峰盯住一言不发的彭大运:“彭大将军,怎么成没嘴的葫芦了?” 彭大运笑笑:“同意你的意见,”稍停他补充道,“我想这狗就不要杀了,它也是条生命嘛。为了挽救牛家兄弟,牺牲一条狗命,不人道。” “将军也有菩萨心肠,”林雪峰玩笑道,“那以你看,怎么处理这狼狗呢?” “不如转让给砖厂,看家护院,也算是物尽其用吧。你说呢,王老板?”彭大运将了王吉福一军,随后看住林雪峰。 林雪峰望住王吉福:“怎么样,你就再发发慈悲吧!”。 “可以。”王吉福倒也干脆。 “还有,”彭大运说,“能不能考虑一下,把牛二兄弟一块儿接收过来,让他俩将功补过,为砖场做点贡献?” 林雪峰手指隔空指着彭大运:“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他转向王吉福,“送佛送到西天,好事做到家,你就依了他吧!” 王吉福叹口气,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领导们这么说了,我还能咋的!”他回头对牛二兄弟说,“还坐着干什么,快走,免得我后悔。”牛二兄弟站起身就往外走,王吉福补了一句,“明天带着你的狗,早点来上班!”牛二兄弟哼哈着,出门走了。 狼狗伤人事件就这样划下了句号,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王家夫人的饭也端上来了。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神聊了一会儿,林雪峰把话题引到村里的工作上,牛建业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彭大运草草记在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勾勾划划,打上一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符号。林雪峰看上去听得很随意,三心二意的样子,可在关键时刻,他突然插进一两句,要么核对几个数据,要么问到一些细节,要么让他说说今后的打算,把牛建业打得措手不及,不容你有丝毫的马虎。“村办企业这一块,有没有新的打算?”说到来年的工作,林雪峰问他。 牛建业直截了当地说:“这块还真不好说,村上议过多次,和驻村工作组也扯过这事,扯来扯去,总扯不出个名堂。” “老虎吃天呢,没处下爪儿,是吧?”林雪峰说,“全村两千多口人,就没有跳出来想着干点事的人?” 牛建业的目光在两社教队员的脸上扫过,定格在其中一位的脸上:“我记得七社的老杨跟你们说过,他有规模养羊的打算?” “他跟我们提起过,”那位社教队员说,“说来说去,就是缺乏资金,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正说着老杨,老杨就像听到号令的士兵,悄然而至。和他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乡上的通信员小刘。“说曹操,曹操就到,”社教队员介绍道,“这就是老杨,大名杨廷福。” 杨廷福立在那儿,不知所措。“来了就坐吧,”林雪峰让道。他俩坐下来,小刘欲开口说话,林雪峰问他事儿急不急,他说不是太急,“不急你过一会儿说,”他对杨廷福说,“刚说你想规模养羊,真想做,还是说说而已?” 杨廷福黑瘦黑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他扫了一眼屋里的人,难为情地说:“真想做。”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牛建业说,”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有啥不好说的!” 杨廷福受到鼓舞似的,瓦灌里倒豆子,把他的打算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提到资金问题,林雪峰沉默不语。他想,三分钱难倒个英雄汉,这么大的一笔投资,对于刚刚解决了温饱的杨延富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当时的条件下,他能想到这么做,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他看着杨廷福,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那目光中包涵着企盼和希望,他不能让他刚刚冒出的希望的火苗就此而熄灭。他沉吟半晌,对他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呢,向亲威朋友那儿凑点,能凑多少凑多少。我们回去咨询一下信用社、农行什么的,看能不能贷出一点,另外,”他的目光投向侯永寿,“侯队长动员一下村里的社教队员,看能不能在省上市上想想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办法总比困难多,是不是呀!”杨廷福点点头,侯永寿嘿嘿一笑,没有表态。林雪峰对杨廷福说,“我想,多多少少还是能解决一些。你呢,量体裁衣,看米下锅,一下子解决不了那么多,先启动起来,一步一步慢慢来。你看如何?”杨廷福点点头,表示赞同。其他人都说先就这么着,以后有机会,再往大里做。这个话题说到这里打住,林雪峰问通信员小刘,“那你说,啥事?” 小刘忙把一份文件递到他的手中,林雪峰接过文件看了看,收起来还给小刘,对大家说:“省委讲师团明早在咱们县做小平南巡讲话的辅导报告,”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对彭大运说,“这是个好事,走,咱们回去,明天一早就进城。”大家说这么晚了,明天再回也不迟。他说,“回去得准备一下,”他问小刘,“其他领导都通知到了?”小刘说都通知到了。他起身和彭大运一同打道回府,临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杨廷福,拍拍他的肩说,“要是时运来了,你想逃都逃不掉。” 出了门,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深邃的天空,金色的月光洒满大地,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离开村子不远,被一片湿地挡住了去路。他俩下了自行车,寻找那条湿漉漉的小路。这里原是一个湖泊,位于县城西南二十多里的地方,故尔称作南湖滩。与县城北郊的北湖湿地遥遥相望。如今湖泊几乎干涸,变成一片沼泽,沼泽地里尚存几个顽强的泉眼,不屈不挠地往外冒出的泉水汇集到一处,形成一条小河,缓缓向东北方向流去。两人站在小河边,举目远眺,四周是广阔的田野,微风吹过,送来唰唰的声响,丝丝麦香,飘扬在宁静的夜空。在朦胧的月光下,麦浪微波荡漾,显得辽远而神秘。沼泽及其周围,升腾起一层潮湿的水气,形成轻薄的雾霭。月光透过薄雾,洒在小河里,水面一片银色。面对此情此景,彭大运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面上游动着肥硕的鱼…… “路在这里,”林雪峰找到那条小路,打断了彭大运的金陵春梦。彭大运哦了一声,推着自行车,上了小路,彭大运的思路又回到他遐想的那个湖面上。他边走边说: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这里原是一个大湖。如果现在湖还在,那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什么光景?” 彭大运说:“刚才我像做梦似的,仿佛看到了湖面,看到了鱼,看到了渔船,如果现在湖还在,加以开发,说不上会改造成西北的小江南,鱼米之乡。” “倒是很有想象力的,”林雪峰说,“可惜历史没有‘如果’,消失的湖不会再现。” “可泉水依旧,为什么不能开发呢?” “开发?” “嗯,”彭大运肯定道,“我记得在一份资料上曾经看到过,周总理访问日本时,日本友人送给总理一种冷水鱼,味美价高,特别适合泉水养殖。不妨引进来试试,如果成功,不仅这里变成鱼米之乡,而且整个天池乃至桑梓几大水库下游都有可能成为这种鱼的养殖基地。” “哦,”林雪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看着彭大运,似乎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池子太小了。” “太小了?”彭大运不解地问,“或大或小,那得根据将来的养殖规模而定呀!” “不是那个的意思,是天池这池子太小了。我说大运那,池子太小,养不了大鱼;舞台太小,出不了名角。一个乡镇,方园不过百里,人口区区数万。哪够你彭大将纵横驰骋呀!。” 彭大运睁大了眼,看着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了半天,他直言道:“书记的意思是,我好高骛远,想入非非,是吧?” “不是,”林雪峰真诚地说,“天高任鸟飞,有你海阔天空的那一天,你小子等着瞧吧!” “哦,”彭大运释然,“原来是夸我呢,吓我一跳。乡政府都还没混出个名堂,哪敢想那么远呀!” “骑车吧,走出湿地了!”林雪峰跨腿上了自行车,猛蹬了几下,车子便加快速度向前冲去。彭大运也上了车,用力蹬着,紧紧地跟在林雪峰的后边,披着月色,朝他们的目的地迤逦而去 正文 第五章 生逢其时(5) 彭大运羲州相亲,桑梓县主帅易人。 彭大运把乡上大大小小的领导统统塞进刚刚接来的一辆吉普车,挤挤巴巴地去听南巡谈话辅导报告。送走领导们,他去食堂灌了两壶开水,拎着暖水瓶进了办公室。拿把笤帚将满地都是烟屁股和泥土的砖地扫了一遍,边擦边收拾整齐办公室桌椅,拿过文件夹处理近几天积压下来的文件。处理完文件,他按林雪峰的嘱托去农行和信用社咨询信贷政策,为扶持类似杨廷福之类的农村个体户提供政策依据。咨询完事,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不少前来办事的人坐在长肋巴椅子上抽烟闲谝。见彭大运进来,便站起身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向他叙说他们要办的事。彭大运一个一个地听,属于他办的,当场办了,办不了的,记录在案。属于文书、七站八所要办的事,告诉他们办事的路径和程序,电话联系相关的站所和人,该哪儿办的,让他们到那儿去办。这拨人打发完毕,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匆匆吃过午饭,想起他起草的即将召开的党委会上的报告,有几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去办公室拿了报告,回宿舍躺到床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起身准备修改,他又犹豫起来,心想还是等一等,等林雪峰回来再说。报告会之后,可能,不,是肯定。肯定有新的精神,新的要求和新的任务。党委会上,这些新的东西自然会成为亮点,因此,这个报告就不是修修补补的问题了,十有八九需要推倒重来。这样想着,又到办公室去,从资料柜里翻拣出刊登南巡谈话内容的那份内参,坐下来一直看到下午上班时间。 事实证明,彭大运的推测是准确的。他把谈话稿刚刚看完,领导们回到乡上,林雪峰径直进了办公室,把手里的资料袋交给彭大运,问道:“党委会的那份报告改出来了没有?” “没有,”彭大运说,“我想等你回来,看有没有新的情况,再改。” 林雪峰望着他:“哦,还是挺敏感的嘛,”接着他正色道,“县上的主要领导有可能要调整,据说将给桑梓派一员虎将,到时候,县上可能有大的动作。咱们党委会的调子可能就要重新定了,调子变了,报告当然就得重写。” “那我就先放下了,”彭大运说着,电话响了起来。他对林雪峰说,“我接一下电话。”林雪峰点点头说接吧。彭大运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接着说道,“哦,是庞处长啊!”说着不经意间看了林雪峰一眼,林雪峰善意地笑笑,示意他听他的电话,自己退了出去。 “这么长时间也不来个电话,把大姐忘了吧!”电话那头说。 “哪能啊庞处长,我是怕干扰您的工作。您要不怕麻烦,我天天讨扰您,到时候您可别躲。” “只要有这心,大姐天天恭候你。”那头说,“好了,不贫了,最近能不能来一趟羲州?” “庞处长有事啊?” 那头沉默了片刻,有点不满地说:“叫声大姐就那么难啊!处长处长的,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呀!” “哦,大姐别见惯。是怕大姐说我不自量力,所以不敢叫。既然大姐如此厚爱小弟,我就一直叫您大姐了。” “这就对了。”接着她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大姐啥事,电话上不能说呀?” “大姐问你有对象了没有?” “还没有。” “真的没有呀?”那头正色道,“大姐曾承诺给你说一门亲事,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好不容易物色了一个,你抽空过来看看,你可不要让大姐失望哟。” 彭大运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的,我很快就过去。” “好,我等你。” 放下话筒,彭大运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敲开了林雪峰的门。林雪峰抬头看他一眼:“是你那位庞大姐的?”彭大运点点头,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林雪峰笑道,“有事说话呀,什么时候变得扭扭捏捏的了。” “我想请几天假。”彭大运直言道。 “是上羲州吧?” “嗯。” “是有什么好事了,是吧?”林雪峰微笑着问他。 彭大运回答道:“那次庞处长答应给我介绍个对象,我想也就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要我去羲州相亲呢。” “这是好事嘛,我当然要支持了。”林雪峰说,“坐什么车去?” “坐火车吧。” “好,你给司机说一声,什么时候走,让他送送站。” “好的。” 到了羲州正值中午。彭大运找到了庞金玲的家。让他意外的是,她的夫君周生瑜也在,这就让他更加尴尬。 “这是我们家老周,”庞金玲介绍道,“这就是咱们小佳的救命恩人小彭。” “哦,这就是小彭呀,”周生瑜站起身,笑呵呵地握住彭大运的手,“老早就想去看看你,当面表达我们的谢意。可你也知道,我公务缠身,一直脱不开身。要不是你庞大姐张罗着给你介绍对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你看看,呆在一个市里,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个面,真是对不住得很,小彭你就多多谅解吧!” “书记日理万机,有那心也没那空呀。心意我领了。”彭大运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急中生智,虚于应付道,“应该说是我不对,本想去漠南看看书记的,又怕打搅书记的工作,没敢去看您,还请书记包涵。” “这就是你分生了,好像我多官僚似的。不说这些了,快请坐吧。”周生瑜拉着彭大运的手,一块儿坐到沙发上。保姆小凤就拿过水果什么的,摆了一茶几。庞金玲嘘寒问暖的,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又是剥橘子,又是削苹果的。那份亲热劲,让他芒刺在背,好不自在。 “怎么样,岗位调了以后,还适应吧?”庞金玲问,彭大运说还凑合吧,她笑笑,“我听你们县里的同志说,在全县的基层年轻干部中,还是挺有出息的嘛。”他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到彭大运的手里,转身对坐在她旁边的夫君说,“哎,老周,这么优秀的青年,放在乡里,是不是有点委曲了。小地方,对大运的前程还是有局限性的,你说呢!” 周生瑜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不过,任何事情都要一分为二地看,”他转而对彭大运说,“对一个干部的成长来说,呆在高层固然有高层的好处,接触面宽,掌握的信息量大,站得高,看得远。但是基层也有基层的好处,直接面对群众,知道群众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怎么去解决。”他转向庞金玲,“所以,你别小看基层工作,基层工作的经验很重要嘞,过早地浮在上面,并不一定什么都好。”他又对彭大运,“真要是块金子,放哪儿都会发光的,其中的道理,我想小彭你会理解的。” 彭大运点点头。他本来就没想攀什么龙附什么凤,搞什么裙带关系,好风凭借力,青云直上。庞金玲则不然,她白了一眼周生瑜,不满地说:“我就知道,我说一句,你拿十句侯着呢,求你办点事,比求龙王爷还难。” 彭大运见他俩斗上嘴了,圆场道:“书记说得对,你错怪书记了。” “还是小彭理解人。”周生瑜话音刚落,小凤出来说饭好了。庞金玲就招呼着进了餐厅,互相谦让着坐下来。“小佳不在家?”彭大运问了他一进门就想问而没有问的问题。 “你看我这脑子,”庞金玲就坐在彭大运的身边,她给他前面的小碟里夹了一筷子菜,“小佳中午在学校里吃,晚上才回来。” 彭大运哦了一声,随后追问了一句,“完全恢复了。” “恢复得挺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证。”庞金玲说着话,夹起一块鱼放到彭大运前面。提到小佳,庞金玲喜形于色,旧话重提,把齐治平、楚大嫂等人问候了一遍,又回到小佳身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说着话,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周生瑜抬腕看看表,对庞金玲说:“光图嘴上痛快,别忘了正事。”庞金玲说忘不了,姑娘都约好了,吃过饭就过去。周生瑜拿起餐巾揩一下嘴,“那好,你俩去忙你们的,省委那边有点事,说好了的,这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说着站起身离开餐厅。彭大运也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到客厅里。周生瑜穿上外套,带上公文包,向彭大运挥挥手,拉开门出去。下了楼,车就候在楼下,他上了车,前往省委大院,应约拜会新任省委书记秦俊尧。庞金玲则带着彭大运去相亲。 陆秘书把周生瑜带进书记室,秦俊尧起身从写字台后边绕过来,和他握手致意,在场的组织部长关阳的手也伸了过来。互相客气几句,秦俊尧回到他的座位上,周生瑜就坐到关阳身边的单人沙发上。他看一眼关阳,马上意识到,秦俊尧招见他,十有八九与漠南市的领导班子有关。新书记的第一把火,是否从地市一级领导班子的调整烧起呢?这样想着,陆秘书沏了杯茶放在茶几上,转身去了。 “怎么样,忙的?”秦俊尧问。 周生瑜说:“再忙也没有书记忙哪。” “别拍马屁了,”秦俊尧说,“说说市里的情况吧,拣重要的说,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穿靴戴帽那一套就免了。” “好的,”周生瑜欠欠身,他知道秦俊尧想听什么,于是他把打了无数遍腹稿的、上下关注的漠南市经济体制改革的情况,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一遍,之后仍提纲式地说了说下一步的打算和重点要做的几件事,话题始终没有离开改革开放这一中心,提纲挈领,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秦俊尧听得饶有兴趣,他时不时地在便笺上记上几笔,目光始终在周生瑜和桌面之间游弋。听完汇报,他抬头盯住对面墙上的一副字沉吟了半晌,长长地嗯一声,望着周生瑜说: “嗯,不错,漠南市这几年的工作还是富有成效的,你们提出的发展思路也有可取之处。这些,我就不多说了。”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问道,“省委讲师团去过漠南了吧?”周生瑜作了肯定的答复,他又问,“有什么反响?” 周生瑜愣了一下,回答道:“上上下下都普遍感到,上面将有大动作了,因此都憋着一股劲,期待着上面的新精神呢。” “期待什么?”秦俊尧笑笑,“政策?红头文件?”周生瑜不知怎么回答他,他感觉到,秦俊尧对漠南的工作是不满意的,脸上就有点火烧火燎的,他不经意间看一眼一旁的关阳,关阳也在看他,脑子里划过一个不祥的问号,书记和他谈话,组织部长在座,是不是要调整漠南的领导子,尤其是要换掉他这个班长?他回过头望着秦俊尧,秦俊尧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生瑜啊,要说咱们与发达地区有什么差距,这就是最大有差距。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与东南沿海地区的差距越来越大,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各市的情况也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一个‘等”字在作怪。人家摸着石头过河,咱们在河边瞻前顾后,等中央文件,等上面的政策,畏首畏尾,裹足不前。你们说,问题的症结是不是在这里?”周生瑜和关阳互相望一眼,点点头。秦俊尧说,“既然下面憋着一股劲,期待上面的政策,那我给你透个底,省上最近准备出台一系列改革的政策,其中有一项措施,就是选择几个县,作为新一轮改革开放的示范区,选派一批高学历、懂经济、有魄力和富有开拓创新精神的干部担任这些县的主要领导。你们的桑梓县是其中的一个,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们市里的意见。” 这时候,庞金玲和彭大运打的到了黄河岸边,他俩穿过雄伟壮阔的钢铁吊桥,就到了巍峨秀丽的塔山脚下。他俩下了车,付了的费,彭大运三两步抢先到公园门口,买了三张门票,转身在门口的小推上买了两瓶水,递给庞金玲一瓶,坐在旁边的固定式木头椅子上等人。不一会儿,他们等的人翩然而至。两人站起身,互相问候两句,庞金玲便介绍道,这就是彭大运,这就是章子然。彭大运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伸手握住章子然的纤纤细手,大大方方地问声你好,三人便进了公园大门,向塔山拾阶沿山而上。山上建筑群落依山而建,以台阶形结构梯次展开,除著名的白塔而外,每级台阶或殿阁院宇、或亭榭回廊、或牌楼厅堂,飞檐流翠,绿树掩映,铜钤声声,香烟袅枭。有诗赞道:“北上环拥势嵯峨,塔影巍然最上坡。布地散金名宝刹,擎天一柱俯黄河。”真乃神仙福地,天然成趣。 三人从西边上去,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侃侃而谈,绕过白塔,向东折转而下,进入半山腰里的望河厅。这里原名文昌宫,中有魁星阁,是旧时秀才们祈祷登科的去处。亭台楼阁与花香密林间,辟出一块台地,露天摆放着茶桌,中间立一个红白两色相间的遮阳大伞,供游人喝茶休栖。三人选定台地边缘的一个茶桌,庞金玲面朝黄河坐下来,彭大运坐左边,章子然坐右边,两人对面而坐。彭大运要了些水果茶水、瓜子果啤之类的饮料零食,庞金玲直视前方,彭章二人调转身,顺着庞金玲的目光望去。朝下看,滚滚黄河顿失滔滔,向远处张望,羲州的高楼大厦笼罩在云雾缭绕之中,犹如海市蜃楼。走了半天,他们已经像老朋友一样,无话不谈了。在彭大运的心中,这位章子然,很男性化的一个名字,而人本身却很女性,文质彬彬,百分之百属于知识女性的那种。她中等偏高个儿,圆脸盘,肤色嫩白,不太明显的双眼皮儿,看上去纯清明亮。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在浏览山水胜景间,庞金玲介绍过双方的基本情况,她的职业是羲州机电厂的技术员,谈过两个朋友,都以失败而告终。说实话,这次相亲,她并没有多大的诚意,也不抱什么希望。别的不说,就说他俩,一个在省城,一个在穷乡僻壤,即便其他条件都不错,也很难让她动心。她是经不住庞金玲的软磨硬泡,盛情难却,便像交差似的,过来了却庞金玲的一片盛情罢了。但一路走来,她见彭大运的言谈举止不俗,无论对她还是对庞金玲都不卑不亢,没有一点讨好的意思。还时不时丢出几句笑话,快乐无比,难得这样开心。短短的几个小时,她当初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也许,她想,这一改变有可能无法逆转。 服务员送来了瓜果饮料,彭大运撕掉蒙在盛着食品的一次性餐具上的塑料薄膜,砰砰砰地打开三听灌装啤酒,每人面前放了一听,之后举起来,和庞金玲碰了一下,说:“谢谢大姐,介绍了这么好的一位朋友。”庞金玲客气了两句,抿了一口。彭大运举到章子然面里,“认识你很高兴。”章子然灿然一笑,和他轻轻一碰,也抿了一口,放下啤酒灌,笑嘻嘻地说: “原来我以为你挺‘二’的,好像也不那么‘二’嘛!” “我‘二’?”彭大运约略有点惊异,“何以为证?” 章子然把玩着手里的啤酒灌,微笑着望住他,半晌才说:“谁见过一个新郎官撇下自己的新娘扭头就走的。往重里说,你这是视婚姻如同儿戏,图一时之快,全然不顾后果,想想都让人害怕。” 彭大运没想到她会这么认识这个问题,更让庞金玲讶然,她是从见义勇为的角度向她述说这事的,而她却把此当成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她转头望着彭大运,彭也正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章子然看他俩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抿嘴笑了。庞金玲见状,对彭大运说:“小章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紧张的。”又对章子然,“这恰好说明大运的品行。你想想,要娶媳妇的人,哪有心情管别人的事,可他宁肯舍弃个人利益,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的青年,怕打着灯笼也难找吧!” 彭大运不自然地笑笑,调侃道:“大姐过誉了,还是子然说得对,是我耍了一回‘二’。要说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样的二杆子上哪里去找!”说罢三人相视一笑。庞金玲拍拍彭大运的手,转身抓起章子然的一只手,摩挲着,对他俩说: “子然担心的,怕不是什么‘二’,是怕结婚之后,两人天各一方,今后怎么生活。是不是呀?”章子然轻轻地点点头,庞金玲说,“这不是问题,只要你俩情投意合,工作单位嘛,是可以调的嘛!” 彭大运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有这个诚意,也有能力办到。可他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劳她的大驾。吊在一个女人的膀子上过日子,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章子然也一样,她是学工程技术的,专业对口,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待遇也比行政机关还要略好一些,而且她也没有那么俗气,不会借婚姻之机,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使预见到不久的将来会实行政企分开,下岗另谋出路,她也不会。 “这事就不麻烦大姐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说。接着相视而笑。就在他俩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两人的心禁不住紧缩了一下,接着便加快了跳动,浑身也随之一阵燥热,脸上一同泛起一片红荤。没想到,不到半天时间,话题已经深入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呀!庞金玲看出了这点,事态正在朝她预期的方向发展,她想,应该给他俩留出单独谈谈的机会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里。 秦俊尧的办公室里,周生瑜得知省委暂时没有换掉他这个班长的意图。轻松了许多,也坦然了许多,说话也没有刚才那么拘谨了。他坦率地谈了他的意见,最后他说:“总之,加强漠南的领导班是好事,我没有意见,一切服从省委的安排。” “还有,”秦俊尧说,“派下去的这位县委书记兼任漠南市委常委,我这里强调的是,市委要放手让他大胆地工作,多鼓励,少干预,你明白了吧?” 周生瑜稍许怔了一下,他明白了,这就是在自己的二亩三分地里开辟一块试验田、设立一个不是特区的特区。转而一想,这样也好,搞活了桑梓,就能带动全市,对漠南来说,是件大事,也是件好事。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莫名的笑意,正色道:“我明白,这样吧,我代表漠南市委表个态,我们一定贯彻执行省委的战略部署,全力支持桑梓县新的领导班子的工作。” 秦俊尧点点头:“好,我要得就是你这句话,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生瑜犹豫了一下,问:“能不能透露一下,给我的这员虎将是谁吗?” 秦俊尧拿眼扫了一眼关阳,关阳会意道:“是佟子龙同志,硕士研究生,现任羲州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综合处处长。”周生瑜点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关阳继续介绍道,“子龙同志学历高,年富力强,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富有经济工作经验。当然,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子龙同志个性比较突出,主观意志比较强。” “这是他的是优点,也是缺点,”秦俊尧接过话头,强调了一句,“就看他表现在什么地方了。”周生瑜听得出来,不管优点还是缺点,总归是一位强势人物。这种人做起事来干脆利落,敢作敢为,但也不好驾驭。虽说省委有言在先,“多鼓励,少干预”,一旦弄出什么事来,他这个市委书记岂能一推六二五,置身事外呢?秦俊尧看着他,问了一句,“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没有了,”周生瑜说,“子龙同志什么时候下去,我派人来接。” 秦俊尧望住关阳:“这就是关阳同志的事了。” 关阳笑了一下,对周生瑜说:“你回去以后先统一一下市委的思想,部里会派人把他送下去的。至于桑梓县领导班子其他成员的配备,可等佟子龙同志下去后,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好的。我这就回去部署。” “好吧,”秦俊尧说,“我这里没有准备晚饭,回家和家里的人一起吃顿饭,说说话,明天回去也不迟嘛。” “好,我听书记的。”周生瑜说着站起身,和秦俊尧和关阳握别,躇满志地下了省委办公大楼,上了车,向司机说声回家,仰头靠在靠背上,眯起眼从头至尾玩味着在书记室的那一幕幕情景。 正文 第六章 生逢其时(6) 情侣缱绻红娘生妒意,贤婿怅惘夜访太上皇。 庞金玲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踅进服务部,借服务台的电话,打进她的家里。接电话的是小凤,她问:“你周叔叔回来没有?”小凤说回来了。庞金玲又问,“他说了没有,在家吃不吃饭了?” 小凤说:“周叔叔说晚上有事,不在家吃饭了。”接着她问,“阿姨,做几个人的饭呀,那个彭大将军回不回来吃饭?” “这丫头,”庞金玲哑然失笑道,“是你的彭大将军呀,你该叫他叔!” “他才多大呀,我就叫他叔。”说着,那头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庞金玲就说:“多大也是叔,这丫头,笑什么笑!”说完放下话筒,在服务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顺手从报架上取下几张报纸,装模作样地随意翻看着,用以消磨时间。磨蹭了一会儿,抬腕看看表,起身回去,见这一对宝贝情投意合,相谈甚欢。她会意地笑笑,心想,看来他俩已经谈得炉火纯青了。她看一眼彭大运,彭大运脸庞容光焕发,比平日显得精神百倍,浓浓的双眉舒展得神采飞扬,两眼射出柔和的光,透出成熟男人才有的那种稳重和青春少年才有的热情。他不算宽阔的身板,稳健而韵味无穷,好像隐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庞金玲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的感觉,她的脸上火辣辣的,两颊顿时泛起淡淡的红晕。这种感觉令她大吃一惊。也许,封存已久的渴望的火种死灰复燃,真的不知道它会持续多久,烧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烧出什么荒唐不经的故事? “该回了吧,大姐?”章子然站起身,“时间不早了。” “再坐会吧!”庞金玲迷茫地应付道。 “回吧,周书记大概已经回家了。”彭大运也说。 “好吧,你俩互相留个电话。”庞金玲如梦初醒般,怅然若失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以后的戏怎么唱,就由你们自己了。” 章子然有点矜持地笑笑,面带羞涩地说:“留了,都留了。” “这我就放心了,”庞金玲说,“那咱们就回了?” 周生瑜明显地感觉到,这位新来的省委书记,对漠南市的工作,特别是对改革开放的力度、深度和改革成效以及今后一个时期的发展思路,是不太满意的。今天给他派了一个常委兼他所辖桑梓县的县委书记,那明天呢,是不是就要换他这个市委书记了?被省委书记赏识的这个佟子龙,如果真像关阳说的那样,在不长的时间里把他治下的桑梓县搞得风生水起,名列前茅甚至名扬四海,到那个时候,他这个市委书记是沾光了呢还是颜面扫地了呢?他是借佟子龙的东风扶摇直上呢还是灰头土脸的黯然离开漠南?这些问题像一根针,猛烈地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近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苦辣酸甜,一幕幕闪过他的脑际:他原是国有企业的一名工会干事,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庞金玲,庞金玲是谁?是前任省委书记庞卫东的千金。他俩认识时,庞卫东尚为省直某强势部门的一把手,庞金玲是情窦初开的妙龄女郎,周生瑜已经是大龄青年了。与庞金玲恋爱结婚,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今后,他想,毫无疑问,时代的列车正在加足马力冲进快车道,他必须以崭新的精神面貌和昂扬的斗志跟上时代的步伐,否则,将被时代无情地淘汰掉。这样想着,他感到自己的肩上沉甸甸的,几乎有点力不可支的感觉。 “到家了,书记。”司机提醒他,发现已到自家楼口,下车回到家,家里只有小凤在那儿看电视。她站起身叫了一声周叔叔。周生瑜答应了一声,问她:“你庞姨呢?” “还没回来。” 周生瑜猛然记起彭大运的事,自言自语道:“看来有戏了?” “不是看戏,”小凤认真地说,“说是给彭大将军相亲去了。” 周生瑜哧地一下笑出了声:“这个小凤,什么彭大将军!” 小凤也俏皮地笑笑:“我听庞阿姨叫他彭大将军来着。”接着他说,“周叔叔要是有事,我这就给阿姨打电话。” “不用了,你看你的电视吧。”说着,他放下公文包,带着一脸的怅惘和疲惫走进了卧室里。没多时,庞金玲和彭大运也回来了,可这时的周生瑜正准备要外出。 “不在家吃饭了?”庞金玲有点不满地问。 “我倒是想吃,可驻羲办的马大主任不依不饶。”周生瑜不大高兴地说,接着补充道,“晚上有点事,回来可能晚一点,你就不要等了。”说着就要走。刚走到门口他转身看一眼彭大运,说,“走,小彭你也去。” 彭大运不自觉地瞟一眼庞金玲,她对他说:“去吧,他们要是喝酒,你还可以挡一挡老周的驾。” 到驻羲办大厦门口,下了车,秘书王玮问他,马主任他们在餐厅里候着呢,直接进餐厅吧?周生瑜说行。于是他们直接进了餐厅。副秘书长宦仕成、驻羲办主任马佩瑾,还有几位男男女女,都是驻羲办的,周生瑜见过的,只是叫不出名字。见了周生瑜,都站起身,垂手恭敬立着,向周生瑜问候致意。马佩瑾微笑着说,忙了一天了,打几把牌,轻松轻松吧! “客随主便,你怎么安排怎么来。”周生瑜说着,就朝牌桌那边走去,在位子上坐下来,宦仕成跟着坐到他们对面。马佩瑾就招呼彭大运,面向周生瑜:“这位是……” “我叫彭大运,叫我小彭就行。”彭大运急忙自我介绍道。 “哦,我忘了介绍,小彭是桑梓县天池乡的秘书,”周生瑜补充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漠南市机关干部大都知道彭大运救过他们书记千金的命,可见过他的人却不多。如今书记带在身边,说明他和书记过从甚密,可见,书记还是很在意他千金的这位救命恩人的。因此,大家闻言,便对他肃然起敬。马佩瑾趋前握住他的手,自我介绍了一番,便把在场的人一一介绍给他。这些人也都很尊敬地和他握手致意,分外客气。使他这个来自乡政府的小秘书极不适应,也就多了那么几份拘谨。 “来,彭秘书,咱俩搭对。”马佩瑾连让带拽,把彭大运拉上了牌桌,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开始打牌。王玮坐在彭大运和宦仕成中间稍后的地方,他发现彭大运思维敏捷,脑瓜反应快,而且沉着稳健。和周书记处久了,哪天稍不注意,或许被这小子所取而代之。但他很快发现,这人出牌中规中矩,别人出牌稍有违规之举,他就毫不客气地指出来。牌运又好,打了几把,赢了几把。马佩瑾有意让给书记,他也不允。王玮有意把他的牌透露一点给宦仕成,他还跟他急。王玮就想,此人聪明有余,灵性不足。这种人做事只讲原则,不会察颜观色,也就不会变通,很容易得罪上司。不足虑也。 打了几圈牌,凉菜陆续上来了。马佩瑾就招呼着大家上了餐桌。周生瑜惦记着晚上的事,不一会儿就散了。上了楼,彭大运到王玮的房间里去。周生瑜和宦仕成到马佩瑾的房间,落座后,马佩瑾沏了杯茶,放到周生瑜面前,说:“都准备好了,您亲自去呀还是……” 周生瑜喝了一口茶,随意问了一句:“都准备了些什么?” “雄武圣酒。”马佩瑾回答道,这是本地产的一种酒,广告上说男人喝了威武雄壮,金枪不倒,当时流行这个,上上下下趋之若鹜。周生瑜嗯了一声,宦仕成补充了一句: “这酒运到北京,差不多卖到茅台的价了。” 周生瑜笑笑,看看他俩说:“就这样吧,好歹是我们的特产,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算不上违纪。”稍停他对宦仕成说,“就按你拟定的那个名单,和佩瑾一起处理一下。如果人手不够,把小彭叫上帮个手,扛个箱子什么的。” “好的。”宦仕成说。 “小李的车上放上几件,也许有个用。”周生瑜补充道。 “好。”宦仕成答应着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便回来报告说都安排好了。周生瑜就起身说,那就分头行动吧。 “晚上书记在这休息还是……”马佩瑾问。 “我在家休息,房子就让小彭住好了。”周生瑜说的房子,是驻羲办给他安排的一个套间,一般是不安排客人入住的。说完就往外走。下了楼,车辆已候在院里。宦仕成、马佩瑾、王玮和彭大运上了住羲办的面包车,由他们代表周生瑜拜访省委省政府有关部门的主要领导以及权势处室的处长们,给他们送去雄武圣酒。这都是些公共资源的掌管者,参与这些资源和社会财富的二次分配,拜访他们,意在希望他们在提高自己“性”福生活的同时,不要忘了漠南人民。 面包车开出后,周生瑜上了车,向他的岳父家驶去。 庞卫东在书房里练习书法。稀疏的白发,斑斑点点的老年斑,下垂的眼袋,额头上和眼角间都深刻地留言下了沧桑岁月无情的年轮,这一切都显示着他已年逾古稀。相比之下,老太太稍显年轻,她不是元配,与庞金玲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对这个女婿一向还是挺热情的。她让保母接过周生瑜手里的东西,客气道:“来了就好,带什么东西。”周生瑜说,是两盒虫草,放家里没用,您二老补补身子。说着话,她把他让到沙发上。便朝书房喊了一声老头子!老头子早已听出女婿的声音,叫了一声:“是生瑜呀。”走出书房,周生瑜免不了起身,问候致意。重新落座后,保母沏好了茶,摆好水果什么的,去忙她的去了。老太太聊了几句家长里短的琐事,说你爷俩聊吧,拿起正在织的毛衣,到卧室里去了。周生瑜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白话资治通鉴》,一副蓬松的样子,书皮皱皱巴巴的,已经变成浅灰色,显然翻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但一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今天看到很特别,好像那书里隐藏着无尽的宝藏似的。 “抽空好好看看,”庞卫东见女婿的目光定格在这本书上,好像找到了一个绝妙的话题,“这可是我们的老先人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在位的时候,拿起来翻一翻,总被一些俗务所干扰,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这些年有时间看书了,可这眼也花了,脑子也迟钝了,记不住了。唉,一闲下来,总想起一些过去的事,而眼下的事,早晨随手放下个东西,下午就忘得干干净净,怎么也找不到了。” 周生瑜呵呵一笑,说:“哪里的话,您老老当益壮,晚辈自感不如。” “别拍马屁了,”庞卫东笑笑,“生老病死,自然之理。好强了一辈子,没有服过谁,现在老了,不服什么都行,就是不服老不行。” “您老总是这么深刻。”周生瑜附和道。 “工作还顺利吧?”庞卫东明察秋毫似的,“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怕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 “也没有什么大事,”周生瑜勉强笑笑,就把秦俊尧招见他的情况说了一遍,望着老丈人说,“秦书记对漠南的工作虽然没有公开批评,但他显然是不满意的。换了一个县委书记,要我多鼓励少干预,好像要在漠南搞独立王国似的。” 庞卫东笑笑:“言重了,言重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帅一换,将士不免心摇神动,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做出种种猜测。周生瑜这个时候登门,说白了就是想让他这个老将披挂上阵,主谋定计,坐阵壮胆。即便不像以前那样管用,至少摸一摸下一步棋的走势,好使自己心中有数,在全省工作这盘棋的棋盘上,让漠南这颗棋子能够左右逢源,进退自如。庞卫东长长地出口气,感叹道:“老了,老了,没有用了!”稍停他自嘲似的说,“人说我人退心没退,不论谁当家,庞某都拽着那根线呢,好像我多么恋权似的。哪有这回事呀,不过推荐个人,碰上说话的场合提点个人的建议罢了,人家愿听听,不愿听拉倒。最近几年,我也懒得管你们的事了,管了人家也不尿那个茬,倒也落得自在。” 周生瑜听得出老爷子这话虽然更多的表达得是一种失落感,一种无奈的自我安慰,但也符合实际情况。平心而论,刚退下来的那几年,在涉及配备省属部门、单位和地市州领导班子和人事安排等敏感问题上,出过头露过面,推荐过自己的一些老部下,老熟人,久而久之,有人就说他是永不退体的领导人,该省的太上皇。自已不就一直受到他的庇佑,方才走到现在的这个地步吗?如今,时过境迁,今非夕比了,再也不能吊在一颗树上了。这样想着,他附和道:“是呀,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说着顺手拿起那本《白话资治通鉴》,随意翻了几页,见每页上都用红笔勾勾划划,评评点点,觉得有点意思,多翻了几页。仿佛要从中挖掘出什么锦囊妙计。庞卫东见状,护犊之情油然而生。他说: “看来你压力还真不小,”周生瑜放下书,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接着说,“有点压力好,没有压力哪里来的动力,是吧?省委做出这样的安排,有它的道理。改革开放以来,省里的工作一直没有大的起色,南巡谈话以后,省委的压力也大呀!所以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之举,给你的这个佟子龙,在羲州还是有点名气的,我也稍稍了解一点,脑子活,胆子大,点子多。据我了解,羲州开发区的好多项目,都与他有关。听人说过,这人没有私心。常言道,心底无私天地宽嘛。你放手让他干,干好了大家都好,有什么责任你也分担一些,你毕竟是漠南的当家人嘛!”他喝口水,望着女婿,“我呢,能操得到的,操一操,年轻人嘛,总得有个过程,你说是吧?” 周生瑜把老丈人的话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遍,他完全理解了老丈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最关键的是最后一句话。是呀,将老了,刀花子不乱,这么多年来,在高层还是有几个老人手的,关键的时候,能说几句关键的话,份量还是有的。于是,他感激地望着老丈人,真诚地说:“明白了,谢谢爸。” “你就别客气了,”庞卫东话锋一转道,“小佳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听玲玲说她找到救过小佳的人了,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人家哟!” “这个您放心,金玲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人就在羲州呢。办事处有点事,我让他跟着去,开开眼界,对他的成长也许有所帮助。” 庞卫东哦了一声,周生瑜看看表,说您早点休息吧,就起身对着卧室向丈母娘道了别,出门回家去了。 正文 第七章 初出茅庐(1) 踌躇满志走马任县令,求贤若渴慧眼识大运。 佟子龙怀着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走马上任桑梓县的县委书记。 他就住在县委办公大楼内。他起得很早,远在学生时代他就这样,从不睡懒觉,也不无故熬夜,故能保持旺盛的精力。他洗漱毕,下了楼,转过办公大楼,这里有六排职工宿舍,为砖木结构的平房,修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经很陈旧了,显得老态龙钟,与修建不久的新办公楼形成显明的对比。六排宿舍左边三排,右边三排,中间一条走道,直通后院。佟子龙穿过走道,来到后院里。这里有机关食堂、开水房和仓库。除此之外,是一片闲置的土地,零星地种着一些韭菜萝卜之类的小菜,炊事员宋师傅正在菜地里除草。他见佟子龙,就站起身,望着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拔起的青草。 “忙呢?”佟子龙向他打招呼。 “嗯,书记这么早就……起来了呀!” “习惯了。”佟子龙说着,走进菜地,弯下腰帮宋师傅拔草。边拔边和宋师傅聊了起来。他了解到宋师傅一家在农村,孩子都长大成人,老伴和儿孙们在一起,守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活。“你这么大岁数了,把老伴儿接来,头痛脑热的老两口也互相有个照应。” 宋师傅停下手里的活,瞪大眼睛望着佟子龙。心想,眼前的这位县太爷,显而易见不了解桑梓县机关干部们的实际情况。那时,机关干部职工家庭,大多数是“两半户”,自己在城里上班,家属在农村。自己的户口是“非农”户口,老婆孩子则是农业户口,两种户口泾渭分明,各安其居。改革开放以后,按资历、职务等条件,每年解决几个“农转非”。有人计算过,如果按这个速度把全县两半户的另一半全部农转非,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因此,像宋师傅这样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基本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样想着,他有点腼腆地说:“老伴是农村户口,在家里带孙子呢。再说,我住的是单身宿舍,光把老伴儿接来,孙子没人带,和孙子一块儿接来,没有房子住呀!” “嗯,这还真是个问题,”佟子龙说着直起腰,转身看着这一大片闲散的土地,把手里的一把青草丢在一旁,拍拍手上的泥土,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好的一片地,闲着多可惜呀!”他转头望住宋师傅,征求意见似地,“如果在这儿盖几栋楼,像您老这样的两半户不就都有房子住了吗!” 宋师傅听到这话,怔怔地望着佟子龙,然后恍然大悟,他喜形于色,像个孩子似地惊呼道:“哎哟佟书记,你是打算修家属楼呀?” “怎么,不行呀?”没等宋师傅答言,他正色道,“不过,我佟子龙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这得靠大家。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宋师傅怔怔地望着佟子龙,不知怎么回答他。因为他实在听不懂,堂堂市委常委、县委书记没这么大的本事,谁有?也不知道这“大家”指得是谁,众人的柴又怎么个拾法?想想可能是书记信口开河,说说而已,于是,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啪地一下灭了。可俗话说得好,天子口里无戏言,这么大个书记,总不能拿我一个火头军当星期天过吧!这样想着,刚灭了的火又死灰复燃,心头热乎乎,望着佟子龙嘿嘿一笑,调侃道:“别的我不懂,反正书记说了,我就等着住楼的那一天了。” 佟子龙点点头:“我想会有那一天的。”此后,两人聊了一会儿食堂里的事,佟子龙走出菜地,到后边去转悠。宋师傅也去准备大家的早餐。 佟子龙处理了几份文件,走出办公室,正好碰上后勤管理员老张。老张扛着一架梯子,向通往楼顶的通道口走。见佟子龙过来,就问声好,侧过身给他让路。他刚错过他,突然转身问:“你扛着梯子干什么去。” “六楼的人反映,楼顶漏水呢,我上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哦,”佟子龙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上去不?” “哎哟书记,这么点小事,哪能劳驾呢!” 佟子龙玩笑道:“放心,我不抢你的活,只想到楼顶上去吹吹风。” 老张不好再拗,就帮着他一块儿上了楼顶。这是桑梓县最高的建筑物,登高望远,整个县城尽收眼底。以中央的古老的钟鼓楼为中心,把县城分成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县委大楼坐落在西大街,对面是露天体育场,被四周的几个单位所包围。再望南看,是桑梓中学,中学的背景是巍峨的祁连山脉,与蔚蓝色的天空以及天空中丝丝缕缕的絮状白云连接在一起,相映成趣。以体育场为中心,目光以扇面形扫过去,是一大片民居,袅袅炊烟扶摇直上,在空中散开,与白云融合到一起。佟子龙的脑海里便出现了类似“田园牧歌”这样的词汇。 与县委大楼遥遥相望的县政府办公大楼,两者之间和周围临街的建筑群中,除了几栋小模小样的楼房,大多都是低矮破旧的的平房。那是机关、商店、电影院、照相馆和大众食堂以及理发馆之类的公共服务机构。街巷深处,与县委大院对面的情形一样,也是民居。整个县城,好像沉睡在久远的年代,看不出一点时代的气息。 佟子龙在楼顶上走了一圈,把这个古老县城的鸟瞰图深深地印在他的大脑皮层上,输入他的大脑中枢,与存储在他脑中的信息进行交换和处理,图画被分解,然后重组,上色,三下五除二,一副新的现代化城市的三维图像就呈现出来,令他兴奋不已。 “佟书记,”老张叫了一声,佟子龙如梦方醒,歉意地笑笑,说: “哦,你没下呀!” “我不在等你嘛!” “好吧,咱们下去吧!”他俩下了楼,佟子龙走出县委大院,信步在大街小巷中。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一条巷子中。这条巷子“繁华似锦”,热闹非凡。有钢筋与帆布搭起的棚子,有竹杆和塑料布组成的,有铁皮小房,这样的“门面”五花八门,参差不齐,布满了整个巷子,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什么也没有的,就在各个“门面”之间的空隙里,摆摊设点,高声吆喝着,向熙熙攘攘的人们兜售商品。 他这里问一问,那里摸一摸,往前走走,见一个帆布棚前围着一团人,吵吵嚷嚷,乱哄哄的,就紧走几步,隔着人群看见几个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头发的小混混围着一个小摊贩大耍淫威。他在旁听了听,原来是小青年寻衅滋事,向小摊贩收什么保护费,于是他忍不住挤进人群,和那几个小混混评理。小混混立刻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他。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没说几句话,混混们就对他动手动脚,推推搡搡的了。无奈,他亮出了县委书记的身份,可在场的人谁都不认识他。小混混就起哄,说他是冒充县委书记的骗子,把他包围在中间,拳脚相加,他立刻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起了报警,或者与县委联系,但周围没有电话。他只好一边向围观的人群求助,一边往外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小混混的纠缠,狼狈地回到县委大院。 消息传到办公室主任王宏昌那里,已是下午上班以后,他慌慌张张地赶到书记室,望着佟子龙脸上隐约可见的伤痕,连忙检讨自己的失职。之后关切地问:“要不到医院检查一下?” “先不说这个,”佟子龙说,“听说卫县长找我,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找了您好几遍,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可谁也不知道您到哪里去了。”佟子龙急于知道卫县长找他有什么事,王宏昌则强调的是书记出门私访别人找不到他,有点答所非问,但也有情可原,他是办公室主任,随时掌握领导的行踪,是他的职责。他正色道,“书记,您以后出去最好说一声,我派个人陪着您,领导们有事,也好找您。” “嗯—,这类事你们以往是怎么做的?”佟子龙问。 “一般都由办公室安排。” 佟子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是由你们安排好出行线路,再一一通知给对方,是不是还要派几个人鸣锣开道,再举上两块牌子,一块写上‘回避’,另一块写上‘肃静’。这样是够气派,你们也好找,可我就看不到实情,听不到实话了,那我还下去干什么,你说?”他见王宏昌尴尬地笑笑,直挠头发稀疏的头,于是正色道,“就算这是道难题,我把它交给你,你把答案交给我,好吗?”王宏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佟子龙就说:“这以后呀,要立一条规矩,县上的领导同志不能天天坐在办公室听汇报、看文件,大部分时间要走出去,调查研究,解决实际问题。这样以来,互相之间要保持联系就成了问题。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我给你个建议,你和政府办商量一下,给县上的主要领导,以及两办各配备一部移动电话,不过要告诉他们,这是工作需要,不是个人待遇。” 王宏昌望着佟子龙,一脸的无奈,好像受了多大的委曲似的。这也情有可原,因为那个时候,移动电话还是奢侈品,俗名大哥大,是当时财富的象征。其持有者,不是高级领导干部,就是发了财的老板。一县乃至全漠南市还没有哪个领导干部和部门使用。最要命的是,一部电话数万快钱,而且费用十分昂贵。县上哪能负担得起。这会儿说配就要配备,让他怎么办。佟子龙看他呆鸡似的,就不满地问:“有什么困难吗?” 王宏昌就拣重要的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线从哪里来呢书记?” “钱从哪里来我不管,我只要结果,明白了吗?”佟子龙正色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么大的一笔开支,让我到哪里去找,这不是有意为难我吗?这样想着,他试探性地问:“要不我和政府办商量一下,提个方案,领导们研究一下,再行配备。” “我的王主任呀,改革开放这么长的时间了,你没听过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话呀。配备移动电话,就是为了节约时间,提高工作效率。在这方面花几个钱,是值得的呀。我刚才说过,以后县上的领导是要亲临经济建设的前沿阵地,靠前指挥的,随身不带电话,就得互相跑来跑去,大把的时间浪费在这上头,还怎么创造桑梓效率!就这么点小事,研究来研究去,赶你研究明白,其他地方可能都已经普及了。”说到这里,他望着王宏昌笑笑。“你觉得不好办,我找别人去办。” 这下王宏昌听明白了,找别人去办,是就这件事而言,还是找人取代他这个办公室主任。想想佟子龙来桑梓的行事风格,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可能。于是他说:“好吧,我尽快去落实。” “好,我最近几天到各乡镇转一转,其他领导们要是找,就打电话在各乡镇找。” “好的,我通知各乡镇,让他们有所准备。” “又来了,”佟子龙摊开两手,“我就是随便走走,走那儿算那儿,用不着通知。” “好吧,我明白。” 消息传到天池乡,林雪峰叫了一声彭大运,彭答应着,随手捞起旁边的一个文件夹,走了过去。“在忙啥呢?”林问他,未及彭回答,他接着说,“听说佟书记下乡搞调研呢,不知哪天就到天池来了,你把手头的活放一放,先搞一份汇报材料,免得措手不及。” 彭大运打开文件夹,取出两份文件递给林雪峰:“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一份提纲,一份汇报材料,很详细。我想佟书记没有兴趣听你照本宣科,要汇报,照着提纲汇报就行,问到详情,材料里我能想到的,都写进去了,你看看,需要补充的话,我再补充。” “哦,你是佟书记肚子里的蛔虫呀!”林雪峰接过材料,先扫一眼提纲,后将汇报材料翻了几页,抬头望着彭大运,“动作挺快的嘛,材料放下我看,你通知乡上的领导不要外出,都在乡上侯着。另外使两人把会议室收拾出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彭大运说好吧,转身就要离去。林雪峰急忙叫住他,“你打电话到别的乡镇打听一下,佟书记到他们那儿都有些什么活动。 “好的。”彭大运离开书记室,给邻近乡打电话。佟子龙和他的秘书肖仁年已经在天池境内的村社和乡镇企业溜达了两天,这个时候,他的吉普车已经在通往天池乡政府的路上了。会议室刚收拾出来,佟子龙便进了乡政府的大门。听到车响,林雪峰出了门,从吉普车下来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中年男子。他偏高个儿,上穿一件紫红色的夹克衫,下穿一条牛仔裤,皱皱巴巴的。几乎方方正正的脸上,蒙着一层明显的尘粉,那黑黑的眼睛就显得格外明亮。林雪峰叫了一声佟书记,伸手去握,之后和跟在佟子后面的秘书肖仁年握握手,让进他的办公室。 “洗把脸吧佟书记?”寒暄几句,林雪峰问道。 “有那么严重吗?”佟子龙玩笑道,“我在天池听老百姓说,脸是顾的,不是洗的,哈哈哈!” “村言俚语,”林雪峰边往脸盆里倒水边说,“您倒记到心里去了。” “别看村言俚语,很有哲理的呢!”佟子龙站起身挽起袖子,胡乱洗了一把,把毛巾递给肖仁年,“你也凑合一下吧,给林书记省点水。” 林雪峰笑笑:“天池再穷,还不至于节约这点水嘛!是不是呀,肖秘书?”说着,他端起脸盆出门把水倒掉,进门换了一盆清水。肖仁年说声谢谢,洗脸。洗脸毕,林雪峰问他,“就让书记在这里休息一下,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如何?”肖仁年望住佟子龙,笑而不答。 佟子龙双手搓着因刚洗过而紧巴巴的脸皮,说:“不用客气了,老林,还是抓紧说说乡里的情况吧!” 林雪峰略作思考状,征求似地:“你看,就以座谈会的形式,行不?” “客随主便,怎么方便怎么来!””好的。”林雪峰起身,“书记你稍坐会儿,我忙忙出去一下。”佟子龙点点头,他出去,彭大运候在办公室,未及林雪峰开口,他说领导们已经候在会议室了。林雪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佟子龙说,“人都到齐了,我们进会议室吧!” 进了会议室,大家起身鼓掌,佟子龙笑笑,调侃道:“哦,阵势不小嘛,我这人胆小,可别把我吓跑了呀!”说着,他示意大家坐下,林雪峰把他引导到中间的一个位子上,他坐下来,林雪峰就把他的团队成员一一介绍给佟子龙。佟子龙正色道,“我也是随便出来走走,溜达溜达,和大家见个面,给各位报个到,从今往后,我也和大家一样,算是桑梓人了。要说不一样,你们是老桑梓人,我是新入伙的,大家可不要另眼相看哟!”寥寥数语,沉闷的气氛被打破,大家交头接耳嘀咕着,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佟子龙说,“既然是新入伙的,就当虚心向老桑梓人学习。大家可不要吝啬,瓦灌里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最好不要留一手哟!”说罢,他看住林雪峰,林说:“那我先汇报?”佟点点头,于是他翻开汇报材料,刚念了一句“佟书记,同志们”,佟子龙毫不客气地拦住他,玩笑道:“我说了要随便说的,你还是做起报告来了。”他拿起桌子上的汇报材料抖了抖,“这不有材料吗,我带回去看,这里就不用念了。放轻松一点,留出些时间,让大家都说说嘛,行不?” 林雪峰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手里的材料,略一思考就说开了。他先汇报了全镇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存在的问题,最后谈了一下今后的打算,言简意赅,不枝不蔓,倒也说得过去。接下来,乡长、副书记、副镇长们,围绕改革开放这个主题,从自己分管工作的角度,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佟子龙就对坐在后排的人说:“你们也说说!”大家就鼓动让彭大运说。佟子龙把目光投向彭大运,鼓励他说,“大家看好你,你就说几句嘛。” 至此,彭大运就不能不说了。他客气了几句道:“我的一位领导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池子太小养不了大鱼,舞台太小出不了名角。为什么?眼皮子太浅,心太小。用句套话就是,思想不够解放,观念太陈旧。因此当务之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用时代的最强音唤起桑梓人民渴望变革的豪情壮志,把这片古老的天地搅它个地覆天翻。”说到这里,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佟子龙。佟子龙微笑着向他点点头,问道:“有没有具体的设想?”他受到书记的鼓励,就大胆地谈了谈自己的设想,从干部交流到组织外出考察,从挖掘内部潜力到引进资金、引进人才,从企业改造到招商引资,洋洋洒洒,侃侃而谈。最后他说:“很不成熟,让各位领导见笑了。”话音刚落,佟子龙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鼓起掌来。 座谈会就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接近尾声。佟子龙简单地总结了一下,说:“这倒让我记起领袖的一句话,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热情。下来走了一圈,我感受到,我们今后改革的途径、方法、措施,也都蕴藏在群众之中。刚才这位小彭讲得好,我们当领导的,就是要把中央的精神播撒到群众的心中,吹响时代的号角,唤起群众的热情,使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投身到火热的建设大潮中。各级党委政府的使命,就是把群众的智慧集中起来,使它条理化,政策化,具体化,变成全县人民的自觉行动,只有这样做了,我相信,我们的事业就无往而不胜。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在座的各位,都被佟子龙的讲话所感染,喊出他们共同的心声。接着便响起热烈的掌声。本次座谈会,就在这掌声中圆满结束。 散会以后,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佟子龙和大家一起走进机关食堂的餐厅,餐厅很简陋,几张方桌,连油漆都没有上过,桌面上凹凸不平。几条长凳横七竖八地撂在那儿,随便拉一条过来,坐上去咯吱咯吱的响。餐厅里有个套间,林雪峰就把佟子龙让到套间里,由乡上的几位领导坐陪。落座后,羊肉就上来了。 “这个你还吃得惯吗?”林雪峰抓起一块内,放在佟子龙前面的小盘子里,试探着问。 “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入乡随俗,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佟子龙啃了一口,边嚼边说,“嗯,味道很独特,以后来了可不许这样,不然吃上瘾了,我可吃不起。” “穷乡僻壤的,拿不出什么来招行书记,您就凑合一下吧!”林雪峰说。 “你还想拿什么招待我,”佟子龙说,“山珍海味?那全世界都有。这可是咱们的特色。好像有好几种做法嘞!” “书记说得对,”林雪峰就介绍了羊肉的几种做法。 “这就是地方特色,就是你们的资源优势,如何把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这是你们要做的文章。这样吧,你们考虑一下,能不能把这个发展成一个产业,打向全国,让全国人民也尝尝咋桑梓的美味佳肴?还有,我路过那片湿地的时候就想,看能不能把它开发利用起来,刚才听那个小彭的发言,好像你们有养冷水鱼的设想。这些想法都不错,可以提上你们的议事日程,好好地规划一下嘛,你们说呢?”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在座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提思路,有人出点子,有人摆问题,有人请求上面的支持。佟子龙静静地听着,最后他说:“大家说得都不错,”他对坐在他身旁的林雪峰说,“你们把大家的意见捋一捋,觉得可行,就拿出一个方案,先行试点。至于你们提到的政策问题、技术问题、资金问题,县上尽其所能帮助你们,你们说呢?” “好,”林雪峰一副点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放下手中的一块羊肉,双手抱拳,誓师似地:“只要有书记这句话,我们就着手干。” “好,这事就这样定了。不过,我说得是尽其所能,可不是无所不能,你们可不要把宝都全部押在我这里,我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林雪峰应道,“只要书记撑腰,剩下的就看我们的了。” 就这样,他们聊着天,定下了一件大事。饭后,佟子龙要回县城。临走时,他悄悄地对林雪峰说:“我要你一件宝,不知意下如何?” 林雪峰怔了一下,玩笑道:“书记说笑话呢吧,我这点家底子你已经了如指掌,哪有什么宝!”他见佟子龙微笑着望住他,好像真有什么宝似的,于是改口道,“你看上什么就拿什么得了,我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真的?” “真的。” 佟子龙就凑到林雪峰的耳边,悄声说:“我要你的秘书,能割爱吗?” 林雪峰笑笑,说:“他刚才在会上说,池子太小养不了大鱼,舞台太小出不了名角。这话就是我对他说的。我早就料到这小子迟早要远走高飞的。你要用,我双手奉上。” “好,就这么定了。”佟子龙说着,上了车,挥手告别大家,连夜赶回县城。 正文 第八章 初出茅庐(2) 子龙谋划发展策,大运再换新岗位。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听,一路想。佟子龙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走遍了县境内的十八个乡镇和全县几乎所有的企事业单位。他处理了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文件,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他站起身,走过写字台,伸伸胳膊,弯弯腰,坐回椅子上,侧转头,目光从几张地图上扫过,停留在桑梓县地图上。在西部辽阔的土地上,桑梓县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方圆七千多平方公里,比十个新加坡还大。他的目光从地图的上边移到下边,从左边移到右边,在这方土地上,不论是地上还是地下,不论是高山还是平原,都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有待他和他的县民去开发,去创造,去挥洒,去为桑梓的美好未来开辟一条广阔的道路。他突然想起天池乡的彭大运,那小子说,天池是个小池子,那么桑梓呢?他的目光扫过中国地图,在世界地图上停下来,不禁笑笑,心里回答道,桑梓也是个小池子。但俗话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他想起他与羲州市的一位县委书记聊天时,那位书记说,外交和军事除外,县委书记管的和总书记一样多。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事业等等,那样都不能等闲视之。这就好比一架钢琴,他想,他这个书记就好比琴师,他得调动十指,协同动作,只有这样才能弹出优美的乐曲。他的十指就是他的团队,就是桑梓县各级领导班子和全县的人民群众。十指联动,首先要协同的当然是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下乡归来,他已经和县委的领导成员多次接过头,谈过他的设想,听取过方方面面的意见。至此一张发展桑梓经济的蓝图或隐或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挑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这样想着,有人敲响了他的门,他喊声进,卫斌应声而入,他这才想起来,他和卫斌约下会面的时间到了。 “你辛苦了,”卫斌说,“赶得也有点太紧了吧!” “不紧怎么办,时间不等人呢。”佟子龙说,“坐吧!”卫斌顺势坐到一张单人沙发里。佟子龙倒杯水,放到他面前,转身从写字台上拿过自己的水杯,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来,他说,“怎么样,咱们就不绕弯子了,直来直去的说吧,谁先说?” 卫斌笑笑:“你大概成竹在胸了,有什么锦囊妙计就和盘端出来吧!” 佟子龙也笑笑:“哪有什么锦囊妙计,到桑梓时间也不算短了,总该有点想法了吧。你让我先说,那我就只好先说,抛砖引玉罢了。”于是,他喝口水,望着卫斌开始抛他的砖。 此时此刻,远在天池乡的彭大运接到了调令。那天佟子龙离开天池以后,林雪峰带着几分神秘的神情对彭大运说,佟书记要咱们的一件宝,你猜猜他会看上咱们的什么呢?他搓着头,猜不出来。林就对他说,他要的宝就是你呀,彭大将军,主帅把将点到你的头上了,你小子就要跳出天池这洼浅水了。当时,他半信半疑,这会儿他才相信林说的是真的。他把调令又看了一遍,当他确定调令上调的这个人确凿无疑是他时,他才拿着它,进了林雪峰的办公室,把调令递到林的手上。林雪峰看一眼调令,抬头望着彭大运,轻轻地说了声:“这么快呀!”之后,他的脸上便挂上了忧悒之色。 彭大运盯着他:“林书记,你别为难,你不放人,我决无怨言。” “我能不放吗?”林雪峰冷冷地说,“佟书记点得将,我不放,我吃豹子胆了我!”他话锋一转,“人是肯定要放,但是,”他拿起右手,用他的食指隔空使劲向彭大运点了一下,停在空中,两眼盯着彭大运,一字一顿地说,“离开天池之前,打好最后一个战役。” 彭大运看着他有点滑稽的样子,善意地笑笑,说:“有啥事你吩咐就是了,看你这样子,吓死人了。” “把党委扩大会的报告写完再走。” “哦,我以为什么机密大事,原来是这呀。没问题,开两个夜车的事。” “好,报告起草出来,我给你饯行。” 佟子龙抛出的砖,一是他对桑梓现状的看法和基本判断,二是推动桑梓经济社会发展的一揽子设想。说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的肚子里只有这点货,很不成熟。成熟不成熟,都倒出来了,下面该你登台亮相了。” 卫斌笑笑,玩笑道:“你这是什么砖呀,简直就是一块美玉。听着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他的话虽然夸张了一点,但决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是他发自内心的赞叹。佟子龙对桑梓现状的判断是深刻而符合实际的,特别是他提出的设想,可以算得上一个完整的战略构想,这一构想远远跳出了传统的思维框架,他要在他的任期内,实现桑梓的趟常规跨越式发展,不仅要彻底改变桑梓的面貌,而且要再造一个新桑梓。他不仅提出了战略目标,还提出了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措施和步骤,听起来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卫斌望着佟子龙,这个人看上去有几份书卷气,提出的这些设想,用传统思维来看,确实够大胆,够超前,甚至有点理想化了。但从他提出的方法步骤和措施看,思路非常清晰,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丝毫看不出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的痕迹。于是他就提出了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与佟子龙展开讨论。越讨论,这个构想越清晰。他不得不佩服他的这位县委书记的过人之处,也不得不认同他所提出这一战略构想。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佟子龙说,“不过它也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从人民群众中得来的。我不过归纳了一下,还很粗糙。你说它是块玉,也是块原始形态的玉,需要仔细打磨、雕琢才能成为一块美玉。你说呢?”卫斌点头认同。佟说,“你同意的话,最近召开一次全委扩大会议,使它形成一个完整的、指导全县经济建设的纲领性的文件。” “我同意。”卫斌说,“政府这边全力配合。” “好,就这样定下来。”佟子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要县委县政府两个一把手的意见统一起来,接下来的工作就相对好做了。卫斌出去以后,佟子龙瞅一眼挂钟,离下班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于是他拿起话筒,从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电话号码中找出王宏昌的号码,拨出去。这是新近换的程控电话,用了几十年的摇把子电话走进了桑梓县的历史博物馆。那面接起电话,他说了句你过来一下,就放下话筒,随手翻开一个文件夹。没看几行字,王宏昌就过来了。 “你安排一下,最近尽快召开一个常委会议,”佟子龙吩咐他,“专题研究县委扩大会议议题。你们不要等,从今天起,办公室就着手筹办全委会议。”佟子龙说着,递给他一份文件,“这里有一份天池乡的汇报材料,你拿去看看,在起草全委会材料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参考价值。哦,还有,你叫小肖把这些天来下乡了解到的情况整理一下,写一份调研报告给我,越快越好。” “好的,”王宏昌接过材料,就要退出,佟子龙说: “你先进别急着走,”佟子龙问他,“移动电话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没等回答,他玩笑着接了一句,“你可不要再说什么钱的事,如果有钱,我叫财务人员去办就行了,要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做什么!” 王宏昌笑笑:“基本落实了,下个星期送来。” “好,还有一件事。要你调的那个彭大运,手续办了没有?” “调令已经发出去了,估计这两天人就到了。”王宏昌犹豫了一下,问道,“小彭调过来,具体放在哪个岗位?” 佟子龙看他一眼:“先调过来再说。”稍停他补充道,“过来先让他参与全委会的筹备工作,你可以给他圧圧担子,让他熟悉一下县委机关的工作。” “好的。” 彭大运调进了县委办公室,对他来说,这份工作既熟悉又陌生。从工作性质上讲,县委办公室人员基本上由两大块组成,一块负责政务,一块负责后勤事务。前一块由主任、主管政务的副主任、秘书和机要员组成,主任负责全面工作,当然是既管政务,也管后勤事务。后一块人数众多,什么火食管理员、炊事员、通信员、保管员、会计出纳、汽车司机和门卫等等都属此列,由一位副主任负责。处于两者之间的,一是内收发,负责县委机关所有文件的收发、运转和县委及其办公室文件的印制、发送,内收发也被称作秘书。二是打字员,他们的工作既与政务有关又是属于事务性的。这些岗位上都有人,没有出现空缺。而彭大运又不可能被安排到事务性岗位上,像在天池乡那样,再干几年伙食管理员。唯一的可能就是从事秘书工作,这就让肖仁年心存芥蒂,横竖不是滋味。 一天,肖仁年拿着他起草的调研报告,进了主任办公室,把材料递上来,王宏昌接过报告,见肖仁年没有走的意思,就问:“有事呀?” 肖仁年就说:“以后这写材料的事,是不是就是彭大运的事了?” 王宏昌抬头看着他,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知道这个彭大运是市委周书记千金的救命恩人,突然调到县委办公室,是不是与周生瑜有关,他也不得而知。他看了天池乡的那份汇报材料,文字功底不是很厚,但写得很活泛,不拘泥于行文格式,思维活跃,思路清新,行文自然,观点新颖,让人耳目一新。怪不得佟书记要他这个大主任看一看这个小秘书的小文章了。从这个角度看,肖仁年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让彭代替肖从事秘书工作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最终怎么使用,他并不清楚,也无法预测。因为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佟子龙,根本就不按常规出牌。他上任以来,其行事风格与其前任大相径庭,有时弄得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很被动,也很尴尬。这样想着,他说:“谁也没有说过让彭大运接替你的工作,你太敏感了吧!” “我想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书记换了,我们这些前朝老臣该给人家挪窝了。” “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封建社会呀,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老于世故,将来怎么办呢!”王宏昌嗔怪道。接着他正色道,“马上就要开全委会了,在这节骨眼上,你可不能心猿意马,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如果把工作搞砸了,挪不挪窝,可就不好说了。听明白了吗?” 肖仁年尴尬地笑笑,勉强回答道:“明白了。” “另外,”王宏昌说,“要和彭大运搞好团结,你毕竟是老人手,他不清楚的地方,你多指点指点。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家也有人家的长处,有长处就要向人家学习嘛,你说是不是呀?”肖仁年肯定地点点头,王宏昌想起什么似的问,“今晚谁值班?”肖仁年想想,掰着指头数了数,说今晚是内收发老刘,老刘正好家里有事请假了。王宏昌就说,“那就让彭大运顶一下吧!” “好的。” 肖仁年到大办公室里,这是老刘的一亩三分地,因老刘请假,彭大运替代他在这里印刷一分文件,打字员柳燕帮他装订。 “印文件呢?”肖仁年搭讪道。 “嗯,领导有啥事,请指示!”彭大运玩笑道。 “嘁,你就不要埋汰我了,我是哪门子领导。”接着他问,“晚上有没有事?” “没有,有事你就吩咐。” “今晚挨上老刘值班,主任让你顶一下,不知方便不?” “方便。”彭大运忙说,“一个单身汉,有啥不方便的。” “那就劳驾你值一下了。” “不客气。” 肖仁年出去后,柳燕一边装订文件,一边和彭大运聊天。“彭秘书,问你件事,你可不要不高兴。” 彭大运呵呵一笑:“没什么不高兴的,你问。” “看着你挺随和的,怎么别人说你二呢?” “你是听谁说的?” “李姐呀,她说你娶亲那天,惹了那么大的事,她妈说了你两句,你就耍二,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哦,你说的是李尔娇吧?”柳燕点点头,彭大运说,“这就是一面之词了,是我这个农民的儿子,配不上人家官太太的千金。是人家找个借口就把我给蹬了,可事后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就这么回事,二不二的,我全认了。” “你知道吗,李姐可在乎你了。那天你从她家跑了,她伤心得好几天没有吃饭。” “可惜她自己的命运自己作不了主,全听她妈的。而她妈又是那种特别势利的人。你知道吗,我最烦的就是这种人了。” “这你就错了,”柳燕说,“听李姐说,主要还是她爸不同意,说你书卷气太重,性格太直。在机关上呆着没有多大出息,而且那天你都那样了,连一句服软的话都没有,你说他能不生气吗?” “哦,我明白了,这两口子一唱一和的,最后还让我背黑锅。” “不过还好,”柳燕说,“她后来找的这个也不错,结婚不几天就当副所长了。” “呵呵,”彭大运笑笑,显然她并不知道他与牛建功的关系,就调侃道,“这下她爸她妈满意了吧!” 柳燕笑笑,问:“不好意思,你现在有女朋友没?” 还没等彭大运回答,肖仁年又进来了。他说:“今天晚上的班你就不用值了。我家里来了个人,反正家里没处睡,在值班室睡一晚,连娶媳妇带过年,觉也睡了,班也值了,一举两得,你说呢?” “怎么都行,我听你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文件也印完了,也到下班时间了。彭大运把办公室收拾干净,就去吃饭。饭罢,他信步走出县委大院,在大街上溜达。在县城里,他举目无亲,溜达着溜达着就溜达到了轴承厂,在齐治平那儿过了一夜。正是这一夜,惹出一段公案,险些再次改变他人生的轨迹。 正文 第九章 初出茅庐(3) 书记室机密失窃,彭大运蒙冤受屈。 第二日一早,彭大运刚一上楼,便见书记室门口围着一帮人,其中还有几个警察,在那儿忙忙碌碌的样子。彭大运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到门口,王宏昌、肖仁年和李森锐、牛建功等人比比划划的,说着什么。彭大运这才听出来,书记室昨晚失盗了。 现场取证什么的弄完,公安就带着门窗玻璃什么的走了。临走时,牛建功拿眼看了他一下,看上去怪怪的,他想问个明白,但人多,不好开口,只好作罢。李森锐也看了他一眼,看得意味深长,令彭大运不寒而栗。 “你昨晚上哪儿去了?”肖仁年把彭大运拉到一边问他,看上去神情有点沮丧,“咱们可惹下大祸了。” 彭大运一怔,咱们?自己在轴承厂呆了一夜,哪儿也没去,能有什么事牵连到自己?于是他就说了去轴承厂的事,肖仁年说:“我给你说,主任可安排你值班的,现在出事了,该谁承担的责任,可要承担的。” 彭大运怔了一下,明白无误地听出了肖仁年的潜台词,那意思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出了什么事,自己都难逃干系,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要他承担值班失职之责。按理说这就有点牵强,明明是他主动提出要值班的,这会儿出了事,话怎么这么说出来了。难道这里面有啥蹊跷?他盯住肖仁年,肖一脸的疲倦,疲倦中带着恐惧、懊恼和沮丧的神情。他自己清楚,昨夜在值班室呆了一会儿,有人叫他去打牌,他这人有点贪玩,就到一个朋友家打了一夜的牌,导致值班室一夜失守。第二天佟子龙去办公室上班,发现办公室门头上方的玻璃不见了,进去一看,好像进过人,就检查了一下柜子抽屉什么的,最后发现一个笔记本没有了。 彭大运当然不知道这些,但他感觉出,昨晚值班室没人值班,才发生这种事的。如今应该承担责任的肖仁年却要他承担责任,觉得有失公允。他刚要分辩几句,转而一想,这事自己也有责任,毕竟主任是安排给自己值班的,而且,如果不要去轴承厂,或者去了早点回来,发现值班室没人,可能就自己顶上去了,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从刚才牛建功和李森锐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大家都认为昨晚是自己值得班。如果这会儿说不是他值得班,就有推卸责任之嫌,显得自己小气。就这么点事,不如主动承担责任,就算受一次教训,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想着,就对肖仁年说:“你放心,该承担什么责任,我绝不推卸。” 肖仁年如释重负,他不自然地笑笑,拍着彭大运的肩膀说:“还是老弟大量,哪天我请你喝酒。” 书记室里,只剩下佟子龙和王宏昌两人。现已查清,室内确有人翻窗而入,其他东西毫发未动,只丢了一个笔记本。佟子龙双手握成拳状,支撑在下巴之下,眼睛望着王宏昌,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最明显不过了,进来的不是一般的小偷,不是奔着钱财而来的。”王宏昌说,“我想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来探你的底,特别是人事安排的底。” “嗯,”佟子龙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停了一下,不解地问,“可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跑基层,没有透露过人事调整的信息呀!” “但大家都感觉到,这一天尽早会来的。”王宏昌说。 “昨晚值班室脱岗,可属实?”佟子龙突然问,王宏昌肯定地点点头,他又问,“昨晚值班的是谁?”。 “应该是彭大运,我让小肖安排的,应该没错。”王宏昌试探性地问,“你看这责任追究不了?” “哦,”佟子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愠色。这个彭大运,他想,调过来没几天,板凳还没坐热呢,就敢私自脱岗,也太没有责任心了吧!难道自己看走了眼,识错了人?这样想着,他严肃地回答道,“按制度办,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好。” “全委会的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佟子龙问,王宏昌说主要材料基本成形,其他材料也差不多了。佟子龙说,“最近这段时间你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会议的筹备上面,其他事能搁的搁一搁,不能搁的,交给你的副主任去处理!” 王宏昌把处理脱岗事件一事交给他的副主任侯永寿,自己静下心来,潜心打磨手头的一份材料。这是即将提交全委会讨论通过的关于加快改革步伐实现桑梓跨越式发展的意见稿,它是这次会议的重中之重,因此也是会议筹备的重点和难点。肖仁年起草完第一稿,稿子刚运转到王宏昌手里就给毙了,因为它与佟子龙的要求差距太大。第二稿是政研室的一位副主任写的,材料组研究认为可以,就呈给佟子龙过目,最终还是让佟子龙给否定了。王宏昌不得不亲自执笔,起草这份文稿。他翻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反复琢磨佟子龙提出的指导意见和他的意图,很明显,这位新书记是要在桑梓干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在桑梓实现超常规发展,重造一个新桑梓。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当其冲的,就是进一步转变人们的思想观念,写在材料中,首先要体现一个“活”字。这次全委会,要像引爆一颗震憾弹,炸响桑梓的大地,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从根本上激活人们的思想,掀起新一轮改革的浪潮。其次要体现一个“新”字,要用新的思路,新的方法,创造新的辉煌。再次要体现一个“快”字,既然是超常规发展,就不能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在工作中就要打破常规,甚至打破现有的工作秩序,从组织上、制度上保证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这份材料,就是按照这样的思路写出来的,稿子形成后,佟子龙看过,给他提过指导性意见,这会儿,他就是按照佟子龙的意思做进一步的修改、润色。 肖仁年陷入深深懊恼之中,尽管彭大运表态愿意承担责任,但其中的是非曲直只有他俩心知肚明。如果处理的轻,彭大运也许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如果重了呢,他会心甘情愿地代人受过吗?这样想着,他使劲搓着自己的头,长嘘短叹,悔恨不已。 而彭大运则在想这事之所以发生的前因后果,佟子龙初到桑梓,并没有急于烧他的三把火,而东奔西波,整天泡在基层。但他的言谈举止显示出一种超凡脱俗的人格魅力和过人的胆识,联想到他来桑梓的背景,桑梓的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不难预测,桑梓大刀阔斧的改革即将来临。而这样的改革必将涉及到个人的利益,尤其是机构改革将直接涉及到县上领导成员和部门领导人员的调整。这样,那些工于心计、把官位看得比什么还重要的人,自然础润张伞、未雨稠缪,为了在改革中获取最大的利益,便不择手段地急于摸清佟子龙的底牌,好让自己对症下药,把工作做到前面,争取主动。于是就把目标瞄向了书记室,而这个(或者几个)人最大的可能就处在领导层或者部门领导班子中。明眼人一看就看个八九不离十,佟子龙当然不用说了,不知这位精明强干的“受害人”将如何处理这一拙劣而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呢!想到这里,老刘大声叫他,说有他的电话。他应了一声,起身到大办公室里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那边就说:“彭大将军呀,找你可真难哪!” 彭大运听出是章子然,呵呵一笑,调侃道:“你看我,忙昏了头,工作调动了,也没向你通报,我这就给你做检讨。” “你别虚情假意的了,我也别费电话费,问你个事,最近能不能来趟羲州?” 彭大运犹豫了一下,有点歉意地说:“过几天行不?县上要开全委会,办公室全都忙得一踏糊涂,在这种时候,我怎么好意思请假呀!你要同意,这个会一开完,我立马过去,行不?” 那边出现了暂短的沉默后问道:“那我到桑梓去呢,有没有时间陪我?” “这太好了,那我在桑梓恭候你的大驾了?只是觉得有点委曲你了,太不好意思。” 那头玩笑道:“你是觉得我贱呗,姑娘大了,嫁不出去,才送货上门。” 听她最后一句,彭大运哧地一声笑了,他笑着说:“好,那你就送过来,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到车站去接‘货’。” “去你的吧,你这坏人,一肚子坏水,没有一句正经话。”说完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彭大运放下电话,一转身发现柳燕站在旁边,她笑嘻嘻地问:“是女朋友?” “算是吧!”彭大运回答道。 “是就是呗,好像谁抢去似的。”她望着他,眼睛里有了异样的光,接着她追加了一句。“是个大美人吧?” “哪里,哪有你漂亮呀!” 柳燕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羞赧地笑着,侧过身做了一个无地自容的姿态,然后转过身,说:“你干吗拿我来比她,寻开心呀!” “我说得是真话,”彭大运正色道,“不信你见了就知道了,看她有没有你漂亮。” “去你的,你的女朋友,我干吗见她。”柳燕抢白道,口气里带着女孩子特有的那种矜持和蛮横无理,多多少少夹杂着几份无名的嫉妒。 两人逗了一会儿嘴,有人要打文件,柳燕就出去了。临出门时,她转身对彭大运说:“女朋友来了吭一声,让我见识见识大城市来的美女。” 老刘吭哧地一笑,对彭大运说:“柳燕对你有点意思了,我看你俩挺般配的,而且近水楼台,何必舍近求远,在羲州找呢!” 彭大运不知可否地吱唔了两句,回到他的房间里。章子然的电话,柳燕的风言风语,老刘的舍近求远说,使他本来平静的心绪平添了几分波澜,让他一时难以沉静下来。参加工作以来,他在乡政府默默无闻地作了几年的伙食管理员,学生时期的那份激情快要消失了的时候,未经认真考虑就订下了一门婚事,在别人看来,能娶上乡长的千金,也算是攀高枝了。可哪里想到,一件偶然的奇遇改变了他的一切。亲没娶成,却从伙食管理员摇身一变而为乡党委的秘书。更没想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到县委办公室,恰好又赶上筹备全委会,有幸参与了筹备工作,使他对新任县委书记的勃勃雄心和桑梓这片土地上即将发生的变化早知早觉。恰在这段时间里,庞大姐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用老刘的话说,身边的这位柳燕又莫名其妙地对自己“有点意思”了。他朦胧地感觉到,所有这些,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他的未来,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时也,势也;运也,命也?他忽地想起脱岗一事,心里不免嘀咕道,这件事会不会再次影响到他运也命也的呢? 侯永寿受主任的委托处理脱岗一事,去垂询组织部,组织部由一名女组织员与他接洽。“你的意见呢?”女组织员问他。他说办公室意见是调离县委,打发回天池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女组织员认为有点偏重了?可侯永寿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说不这样不足以端正作风,今天你脱岗,明天可能我脱岗,县委的安全还怎么保证!他还说:“你是不了解这小伙子,我搞社教的时候照过面,一看就是个恃才傲物的主,仗着自己是大学生,把咱们这些工农干部全然没有放在眼里,竟敢把老同志当作‘老古董’,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在县委机关工作。”没有办法,他是主管后勤的副主任,值班这事归他管,而且他强调这是办公室的意见,在符合纪律处分规定的前提下,也只有尊重当事部门的意见了,尽管她觉得这样处理虽然重了点,但也只能这样了。 离开组织部,他径直去肖仁年的房间里,让他起草一份将彭大运调离县委机关的决定。肖仁年怔了一下,脸刷地一下红了,心也咚呼呼地跳个不止。他没想到会处理得这么严重,这等于在毁彭大运的前程,于心何忍?是不是说明事实真相,但那不是自毁前程吗?不能!既然有人主动承担责任代人受过,而且又去了一个潜在的对手,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嘛!这样一想,他脸上的红晕消退了,心脏也跳到正常状态。于是他痛快地接受了任务,很快起草完决定,准备交打字室去。刚走到打字室门口,他突然想起柳燕帮彭大运装订材料的情形,就多了个心眼子,预估到她可能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彭大运,彭大运能接受这样的处理吗?不行,得暂时保密,等他知道了,那时也就生米做成熟饭了。于是他折转身进了大办公室,推出自行车,骑车去政府打字室,把它交给彭大运未过门的前妻李尔娇,再三叮咛要为他保密,然后怀着一颗犯罪似的心,悻悻而回。 正文 第十章 初出茅庐(4) 彭大运用典化危机,章子然桑梓探男友。 纸里头包不住火,处理决定打出来要盖章,这就要通过老刘的手。老刘无意间把决定的内容透给了王宏昌,王宏昌大吃一惊。他原来考虑,事件本身没有造成大的损失,彭大运又年轻,不大熟悉县委机关的规章制度,而且又是佟子龙点名要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也得给书记留个面子吧。因此他想批评教育一下,做个检查过去得了。没想到这个侯永寿是这么处理的,而且在发文之前也没有和他接个头。唉,这个老侯! “我还听说,”老刘望着王宏昌,木木呐呐地说,“那天晚上是小肖值得班。” “是吗?”王宏昌又急又气,“我这也是忙糊涂了,怎么能这么草率!”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彭大运的房间,劈头盖脸地问,“说实话,那天到底是谁值得班?” 彭大运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慌忙站起身,惭愧地望着他的顶头上司,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肖秘书。” “肖秘书要是杀了人,你也要去顶他杀头!荒唐,简直荒唐透了!”说完这句,他回转身摔门出去,推开肖仁年的门,不容他答话,向他吼道,“你干下杀人放火的事,难道也要彭大运替你去服罪!你这是什么人哪!” “我错了,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肖仁年低下头,眼睛里流出了悔恨的泪。 “处分那是以后的事,你去,你马上去,去给彭大运赔礼道谦。还有,准备在全室干部职工大会上做检查!”说罢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回头道,“还有彭大运,你告诉他,他也跑不了!”出了门,他还怒气未消,“真是,脑子都长到哪儿去了。”这样自言自语着,进了侯永寿的门。 这事暂时就这样过去了,王宏昌工作的核心仍然是筹备全委会议。这两天,会议的材料全部成型,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走征求意见的老路,这是一个繁杂的过程,一个不得不走的过程。他把材料整理齐整,交给彭大运,让他送到书记室。进了门,见李森锐在座。他给他点头致意,一副欲进还退的样子。佟子龙招一下手,示意他进来,他便进去,把文件夹放到写字台上,对佟子龙说这是全委会的主要材料。说罢就要退出,佟子龙忙说:“你别急着走呀!”他只好复转身来,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佟子龙。“你坐。”佟子龙说。他在李森锐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佟子龙放下手里笔,调侃道,“听说你主动代人受过,挺高尚的嘛!”彭大运尴尬地笑笑,刚要说什么,佟子龙说,“这块过去就过去了,你说,要是让你来当这个书记,怎么处理这件事?” 彭大运一怔,他万万没有料到,书记会在这种场合问他这个问题。而且当着公安局领导的面问他这个问题。他看一眼李森锐,直觉告诉他,进入书记室的这个人十有八九可能已经查出来了,李森锐在这里,八成与这事有关。如果处理,那就是如何处理这个人。事情发生的当天,他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按他想的,如实陈情呢?他望着佟子龙,好像在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啊?“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没关系。”佟子龙像受到心灵感应似的,这样鼓舞他,他转念一想,这佟子龙就是佟子龙,若按常规出牌,就不是佟子龙了。 “那我斗胆说了?”彭大运急中生智,大胆地说:“书记还记得楚王断带的故事吧!” 佟子龙笑笑,他当然没有忘记,当年楚王夜宴群臣,令他的爱姬许姬给大臣敬酒。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吹灭了大厅里的蜡烛,席间一片漆黑。有一位色胆包天的大臣乘机摸了一把许姬的玉手。许姬顺手扯下了他的帽带,急忙回到座位上悄声告诉楚王,并对楚王说,赶快叫人点起蜡烛,看谁没有帽带,就知道谁是这个色胆包天的人了。楚王听了,并没有按许姬的话去做,而是令所有参加宴会的人统统脱掉帽子。蜡烛重新点燃后,大家都没有帽子,也就看不出谁是摸了楚王爱姬的人了。后来楚王攻打郑国,这个人出生入死,为楚王立下汗马功劳,并发誓终生效忠楚王。 这会儿听彭大运说起这个故事,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也正合自己的心意。当前,新一轮改革的风帆即将扬起,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为实现他的目标而出力流汗。如果为了这么件小事闹得满城风雨,班子内部互相猜忌,干部队伍人心慌慌,还谈什么改革,谈什么跨越啊发展啊!他满意地看着彭大运,会心地笑笑,对李森锐说:“这事就到这里为止吧,你们的精力还是放到社会治安上,没有安定的社会环境,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李森锐频频点头,佟子龙就说,“好了,你去忙吧。” 李森锐出去以后,佟子龙望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很短的时间内对他的领导提出的一个棘手的问题,做出了完全超乎领导的预料、但却符合领导意图的回答。这至少说明,第一,他在事件发生后可能对此问题进行过思考,而且是站在全局的制高点上做出的理性思考;第二,他对事件处理的方式和可能出现的后果,在问他的那一刻迅速地做出了判断,或者准确地揣摩出了领导的心理并且在一瞬间找到了答案和回答问题的方式;第三,提示一个古代故事,让领导自己做出判断,而不是直接说出问题的答案。看来自己没有看走眼,倘若加以雕琢,可堪大用。 “我这也是信口胡说,说错了您不要往心里去。”彭大运被佟子龙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嘲道。 佟子龙摇摇头:“不是胡说,你是动过脑子的。谢谢你,你去忙吧!” 彭大运如释重负,说声那您忙啊,从容走出书记室。 女朋友章子然屈尊光临桑梓。两人进了他的宿舍,彭大运歉意地说:“就这条件,你别笑话。” 章子然笑笑,她的目光在房间里巡视了一遍,房间不大,最里面是一张单人床,她就坐到这张床上,顺势把包退下来,放在靠墙摆着的一溜儿书旁边。抬头看到明亮的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破旧的三屉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白铁皮小书架,旁边有一个自制的简易台灯。除此之外,还有一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于是她调侃道:“斯是陋室,倒也干净。” 彭大运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都收拾了好几天了。” “有点夸张了吧!”章子然笑着说,“把掌大点地方,也经得住收拾,还好几天呢!”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彭大运去食堂里报饭。宋师傅正在剥葱,彭大运打声招呼,就说:“宋大师,来了位朋友,麻烦您老加个菜行不?” 宋师傅就玩笑道:“山珍海味可没有,你想加个啥菜呢?” “女孩子吃的,您就看着加吧!” “哦,是女朋友呀,这可不能太随便了。”他想想,就说了两个菜名,问彭大运行不行。彭大运就说行。彭大运正要离开,宋师傅叫住他说有话要问他,他问什么事,宋师傅就有点神秘地问,“那天佟书记说要在后面那块菜地里盖家属楼,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彭大运怔了一下,反问道:“要盖家属楼?佟书记是怎么对你说的?” “那天和我一起在菜地里拔草,说那块地闲着怪可惜的,就说要盖家属楼。俗话说,天子口里无戏言,我可是等着住楼房呢!” 彭大运望着宋师傅,他老人家在城里干了大半辈子,如今快退休了,还是个两半户,盼房心切,完全可以理解。不管佟书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下说这话的,肯定不会是信口开河随意说出口的。他知道,作为一项重要的惠民工程,集资建房已经写进全委会的主题报告中,尽管没有定下来,但这事儿一定要做却是毫无疑问的。于是说道:“宋大师,这块地是不是要盖家属楼,我不好说。但家属楼一定要盖的,不只是县委要盖,将来整个桑梓城都要盖。不只要盖家属楼,机关、学校、商店都要盖。你手头要是有钱,就准备好了,到时候拿出来盖楼。” “盖楼还要个人掏钱呀!”宋师傅惊讶地问道。宋师傅的惊讶不足为怪,也不怪宋师傅。几十年来,国家机关干部职工住房都由国家大包大揽,哪有自个儿掏钱住房的!彭大运猛地这么一说,不要说宋师傅,就是县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也未必听着顺耳。 彭大运见他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就说:“事情还没有定,但我想个人是要掏一部分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光靠佟书记一个人,就是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的,你说呢!” 宋师傅眨巴眨巴眼睛,那天,佟子龙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想想自己当了大半辈子的火头军,按照现行的住房制度,他这个老“单身”是没有资格在城里分配房子的,退休之后,只有返乡。如能在城里弄套房子,把老伴儿接来,同享晚年不说,儿孙们进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这样一想,觉得即使自己掏点钱,也是值得的。但不知要掏多少,自己的那点积蓄够不够。于是他问:“得掏多少钱呀?” “这个还没有定下来,但我想,你老肯定会承受得起。” 两人这样聊了几句,宋师傅要做饭,彭大运也惦记着女朋友,就急匆匆回到宿舍里,章子然半躺在椅子上,见他进来,欠欠身子,向他微微一笑。她双臂幽雅地交叉在胸前,把两只丰满的乳房勾勒得越发挺拔,显出成熟女姓美艳的风韵。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进来,照在她的半边脸上,从侧面看上去,恰似一副剪影:浓密的睷毛朝上翘起,随着她一笑一颦忽闪忽闪的,惹人爱恋。玲珑的鼻尖上闪着亮斑,红润的嘴唇显得更加有棱有角,浑身透着青春的娇媚。她见彭大运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哧地一笑,娇嗔道:“我脸上有花呀?你看你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你还别说,细细一端详,真是个美人坯子。”彭大运冲她坏坏地笑着,让你捉摸不透,他是在真心地赞美你还是在华丽的言词中包藏着某种阴谋。 她坐直身子,把双手从胸前拿下来,平放在桌子上,直面着他,眼睛里透出天真烂漫的神色,佯装生气地说:“收起你的花言巧语吧,羲州一别,鬼影子不见,连个电话也没有。要不是庞大姐撵着我,我才不来呢,好像什么香饽饽,非得吃你这口不可!” “是我错了,”彭大运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该把工作看得那么重,不该当什么香饽饽,让子然妹妹千里迢迢的来,就是为了吃这口。我该死,真的该死。”他像做错事的孩子,看上去又可怜又滑稽可笑,把章子然逗得差点笑岔了气,眼泪都笑了出来。 “你就会贫,”她掏出手绢,轻轻地拭了一眼泪,“想笑死我呀!” “不生气了?”彭大运见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潮,连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也像两朵怒放的花朵,鲜艳而美丽。一股暖暖的气浪迅速地在他的胸中激荡,漫过他的心扉,变成涓涓细流,滋润着埋藏在他心中已久的那颗爱的种子,在一瞬间发芽,蓬勃生长起来,没有什么力量遏制住它。他瞪着贪婪的眼睛,拉住她的手,她慢慢地站起来,顺势把两手搭在他的脖子上,他揽住她的腰,紧紧地抱在怀里,把他颤抖的嘴唇贴到她滚热的唇上,两人就哼哼哈哈的,融化在了一起…… 两人柔情蜜意着,有人敲门,便赶忙分开来,章子然转身端坐在椅子上,脸红红的,慌忙整了一下衣襟。彭大运定了定神,去开了门。宋师傅就端着饭菜进来了。 “谢谢,”彭大运就介绍道,“这是小章,这是宋大师。”章子然就站起身,面带羞涩,叫了一声宋大师。宋师傅客气了几句,放下饭菜,出门走了。两人相视而笑,彭大运玩笑道,“饽饽吃完了,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章子然拿拳头轻轻地打在他的胸口上,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正经道:“大运,我有事和你商量,你别没正形好不好?”彭大运见她神情严肃,知道她有正事相告,就说:“谢谢你的信任。” “我要辞职了,”章子然犹豫了一下,她看着彭大运的表情,一个大大的警叹号在他的脸上掠过,停留了片刻,瞬间就消失了。她叹口气说:“我们厂被人承包了,与其在这半死不活的厂里混日子,还不如到南方去找个事做。可我爸我妈反对,亲朋好友反对,我就来你这儿求援来了,不知你会不会理解?” “那边有没有目标?” “有,”章子然说,“是一家民营企业。我把简历投过去,他们很快就录用了。我也去他们那里看了看,觉得呆在那儿比现在好,待遇高,有发展前景。” “这么说,你下决心了?” “这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嘛,你若说半个不字,我立马改变主意。”章子然斩钉截铁地说。 “我完全支持。”彭大运毫不犹豫地表态道。 “可这样一来,咱俩离得越来越远了。” “不要紧,不是有句老话吗,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我就放心了。”章子然的脸上挂满了笑容,那两个酒窝忽隐忽现。她端起酒杯,举起来,“来,为咱们的同盟干杯!” “好,干杯!” 两人说着话,饭也吃完了。彭大运看看表,深情地望着章子然,怀着深深的歉意,说:“对不起子然,我要去加会儿班,冷落你了,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男人嘛,事业为重,别儿女情长的了。去吧,我看看书,清静清静也好。” “谢谢理解。”两人站起身,盯着对方,几乎同时扑向对方,互相拥抱着,热吻在一起。 到办公室,王宏昌、肖仁年已经在那儿了。肖仁年已向彭大运道过歉,他约略知道彭大运用楚王断带的典故,说服佟子龙对脱岗失窃一事采取了冷处理的办法,他预料之中的一场危机,不声不响地化解了。看来这位新书记,对下属还是宽容的,并不像宣传的那样,不换思想就换人。他是努力让你换思想,人是思想着的动物,思想换了,等于人也换人,他的高明之处可能就在于此。两人见面,多少有点尴尬,客气了几句,王宏昌将会议材料分成三份,一人一份,分别进行修改。 彭大运拿到自己的一份,到他的办公室动手干他的事。这是全委会上的主题报告和征求来的修改意见,他先粗略地浏览了一下,这些意见来自各乡镇各部门各企事业单位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社会贤达名流,所提意见五花八门、涉及方方面面。接下来他开始分门别类、归纳整理。这项工作繁杂而量大,从中析出合理的部分,进行了一番加工改造,夜已经很深了。最后取其精华,柔进报告之中,把修改后的报告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至此,东方已经发白。他揉一揉有点模糊的眼睛,搓一搓麻木的手,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新鲜的空气破窗而入,彭大运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发涨的头脑渐渐活转。这时他想起他的女友,下楼赶回宿舍,昨晚吃过的碗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章子然和衣歪在床上,彭大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了,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地拉过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