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山地自行车骆驼一样驮着我艰难跋涉出那段层峦叠嶂的山路。重掩的山门终是慢慢打开了那道罅隙里的光线,地平线画轴一样缓缓展开一幅翠生生的水墨。 我停住车,驻足在巉岩的肩膀上,穿过一片碧波荡漾的草地,俯瞰着浮光里隐约可见的那座“海市蜃楼”。 还有二十公里路程。我平整着自己有些疲惫的状态,重新跨上自行车,做出翼状俯冲的姿势,神情,宛如草原上展翅游弋的雄鹰。 身后传来清扬的汽车喇叭声。反光镜里,一辆红色宝马轿车悠然靠近我的身旁,车窗玻璃倏然放下纳米的距离。 “要下雨了。”很细柔的声音,像是从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 我回过头时,那片厚重的云正从山顶张牙舞爪地翻滚着向我扑来。我突然有一种兴奋,猛蹬着踏板,以60迈的时速和它抢夺着明朗的空间。 “黑魔”被我激怒了。裹着癫狂的风,挥着明亮的剑,露着青面獠牙的狰狞,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一路呼啸着向我掩埋过来。 “要搭车吗?”红色宝马泊在我的侧翼,茶色玻璃窗降下半张脸的空隙。 “谢谢。”我来不及看她一眼,拼命驱赶着我的“骆驼”。自行车像一条水蛇蜿蜒在沙浪滔天的路面。 颗粒饱满的雨珠清凉地砸在我俊俏的脸上,赤裸裸地疼。地上密密麻麻游动的小蝌蚪,很快被一阵巨浪卷走。 “快上车!”完全命令的声音。宝马车几乎把我挤到路沿石上,车窗玻璃悬在中间的位置。她摘下那副宽边褐色太阳镜,狠命地向我招手,“我是警察,不要害怕。” 我探询着她的长发时,一弯耀眼的光刺破“黑魔”那一身浓浓的缁衣,雨,拉条子一样开始在我身上缠绕。 我把山地车塞进宝马的后备箱,旋风一样钻进车内,逃离了那一个滂沱的世界。 也许是我拨弄湿漉漉短发上的水珠侵犯了她的人权,她乜我一眼,“请文明乘车。”然后一脚油门下去,车箭一样射进迷离的雨雾中。 我两眼吃紧盯着吃了摇头丸一样的刮雨器,拘谨地固定着自己硬朗的身子在座位上安如磐石。 “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她专注地盯着前方,“像不像落难的俄底修斯遇到缁普卡公主?” “可能吧。”我好像是笑了一下,“但我更喜欢雨,尤其是暴雨。” “肯定是一位虐待狂。”她微微偏了一下脸,像在笑,“那是我对不起你了?你喜欢被雷劈吗?” “看来我遇到的是阿里阿德涅。”我转过脸看她时,她在笑,很浓的靥。 “在这样情景危难生死攸关的时刻,你遇到了人见人爱鸟见鸟爱的人民警察,不觉得很巧吗?” “不巧。”我想打击一下她自信的气焰,却感到自己的声音像从一面干裂的墙缝里挤出来的风声。 “那就请你勇敢地跳车吧——去留肝胆两昆仑。”她突然打开天窗,“呼”的一阵声响轰我一大跳。我紧张样子肯定很狼狈,她在转过脸眄我的话时候,突然爆着喷薄而出的笑,细腻的嘴巴咧到东非大裂谷的位置。 我尴尬着,像被突然扯掉了裤子。 终于等到那块黑黝黝云恣肆地释放后平静地离去。宝马车缓缓降下了速度。 “你是坐宝马,还是继续骑你的懒驴?” “是骆驼。”我说,“还是让我和它一路同驰骋吧。” “请随尊便。”车“嘎”地刹住。打开车门,沁人心脾的清凉中,我感到了被解放出来的轻松。 跨上自行车,我移位到车窗跟前。“还是说声谢谢吧。”我自鸣得意,“其实我也是警察。不觉得很巧吗?” “萨科奇?(维语:警察)”我刚看到那副宽边太阳镜下流泻出来一丝惊愕,却又很快被一副戏谑的笑脸取代了,“早知道了。一点都不巧。” 随着一串风铃般的笑声,宝马撒开“蹄子”,很快遁逸在我迷惘的视线外。 正文 第一章 一天一夜 从安馨小区出来,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和平桥派出所。 所长办公室里,那位短发,方脸,浓眉小眼,皮肤黝黑,酷似京剧里张飞脸谱的大男人正小气地抱着电话唯唯诺诺半天不肯放下。 我的目光开始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游弋。移到“张飞脸谱”背后的那幅摄影作品上时,我稍作停留,感受了一下那棵苍劲的胡杨在深秋湛蓝的天空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最后,才把目光定格在摆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个写着“耿大维”字样的牌子上。他停止了通话。小眼睛粗漏斗地过滤我一遍,然后停泊在我俊俏的脸上。 “浩然,是吧?” 我省得再自我介绍了,肯定地笑一下。“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他顺手熟练地操作一支烟。我原想他应该和我握握手的。 “据说文笔不错。当警察不觉得亏吗?” “我还是实习阶段,不是吗?”我看着他,“不过我肯定会积极配合你的工作。” “看出来了,你的脑子肯定比文笔好用。”他举着的那只雪白的身体被摧残成一大截灰白色的炭烧,“繁荣昌盛的和平桥社区,全市最佳平安社区,连续五年无案件。你将和两名优秀民警共同度过你愉快的一年实习时间。秦晋,市优秀民警,全自治区公安民警大比武上拷第一名;亚力森,全国优秀民警,自治区摄影家协会会员。看到了吗——”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那幅摄影,“他的作品。你爱单车旅游,是不是和他有些志趣相投?” 我薄薄一笑。 “201,你和秦晋一个办公室。去吧。”说完,他抓起了话筒。 等一下见我没动,奇怪地盯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想请你帮个忙。”我说。 “说!”他把话筒扔下。 “所长,我是说,能不能别把我的事情太公开?”我好像有些扭捏的姿态。 “不用操这份闲心了。”他浓烈地一笑,额头爬满粗糙的折子。“干好你自己的事情。”说完,又抓起电话拨着号码,再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我知道我们结束了初次会晤。 201办公室,我遭到了同样的“冷遇”。不同的是,这次时间更长些。 半个小时后,秦晋才做完那份笔录。我起身刚要和他说话,门被推开,一个贼亮贼亮的脑门闪进来。肿胀的脸上倦怠的眼神从我脸上一笔带过。 “吸毒的?”他问秦晋。 “嗯。”秦晋一边整理刚才的那份笔录。 “他还有事?”“光脑门”转过来看我的时候,秦晋才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问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浩然,是来实习的。” “实习?”光脑门“哈哈”绽放起来,厚实的眼皮浓缩在一起,像长了两粒麦粒肿。“你长了一副标准的吸毒面容。” 我现在才明白他刚才说的“吸毒的”指的是我。浑身燥热,二十三年英俊的口碑第一次受到致命的打击。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光脑门像没看到我艰难的表情。转过去问秦晋,“等一会有事儿?” “请指示。”秦晋笑一下,看上去有些恐怖。 “帮我去关一个人。打架的,折腾得一宿没睡。”他揉着眼睛,两颗“麦粒肿”慢慢消失。 “等我交了这份笔录。”秦晋说完站起来,高大魁梧的身材凸现。“浩然,你在办公室等一下亚力森。他回来后你和他一起下社区。” 说完,正欲和“光脑门”出去,推门进来一位维族民警。标准的欧罗巴脸型。浅浅的蛾眉,细细的小眼,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巴,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分布在地球仪一样的大脸盘上。 “正好。”秦晋说,“浩然,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社区的亚力森警官。亚哥,浩然交给你了。” 说完和“光脑门”一起走出去。 亚力森和我亲切地握握手。这是我到派出所第一次感受到的人性化待遇。 “亚警官——”“好”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截断,“以后别那样称呼我,”他说,“如果不嫌弃,叫我亚哥好吗?我今年四十六,不会委屈你吧?” 我哭笑不得。 “电脑怎么样?”他问我。 “游戏打得超好。”我笑着,似乎还没有从“光脑门”的阴影里走出来,“亚哥,刚才那个光脑门是谁?” “‘和尚’?呵呵,他叫雷震。哈萨克族的。不过没人恭维他的名字。”他看我一眼,“怎么了?他电击你了?” “是雷劈。刚进来就说我是一副吸毒面容。”我泄露着余愤。 亚力森笑起来,“和他计较你会胀死。他刚来派出所的时候怎么问我——你是不是抽过大麻?” 我被他逗乐,“他不会觉得你也长了一副超级吸毒面容吧?” “他问我是怎么和社区那些曾经吸过毒的重点人口建立的感情。是不是以身试毒后才理解吸毒者的感受。你说这家伙。” “那你怎么说?”我饶有兴趣。 “我说了,有机会还真想试试那种滋味儿。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呵呵。打字快吗?” “应该说是非常流畅。” “来救星了。”他欣喜着,“我们正愁着。来,你坐下——”他示意我坐在刚才秦晋的位置上,我一眼便看到了电脑前摆放的那个相框里那位明眸善睐的女孩和煦的笑。“从现在开始,你就把咱们社区的所有的台帐全部输入电脑。” “台帐呢?” “全在我脑子里。”他晃动一下脑袋,我能听到里面丰富的脑细胞的晃动。“不过今天就算了,我们值班。你和我们一起参加。” 值班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一个上午无警情,那些潜伏在内心的新奇和激动都随着午饭后生物钟敲响沉闷的困乏而湮没。 秦晋撂下一句“你和老孔一起在值班室守电话”后就和亚力森消失了。我恹恹欲睡地被囚在值班室。打开电视,到处是那些索然无味的电视剧和电视游戏,百无聊赖。 我把铁门锁上回到值班室,屁股还没有挨上椅子,铁门就被粗暴摧残地发出凄厉的叫喊。我急忙出来一看,一位民警站在门外。45岁左右,尖脑门,窄脸盘,细长脖子,下颚像脱臼一样挂在嘴巴上。头发稀疏浅黄,但梳理得镜亮。进来的时候审视地打量我,“你叫浩然?” “是。”我猜想他就是老孔。而且我的聪慧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明。 “我叫孔梦龙,”他说,“我们一个班上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感到了比七月流火还炽热的亲切。而且这份亲切延续到他顶着酷暑去给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 “天热,多喝水。”说着,亲自给我打开。我有些受宠若惊,忙接过来。 “会接110的电话吗?”他问我? “还没接过。” “简单。报一下你的名字,记录一下警情和报警人的电话就可以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在305办公室整理一下台帐。” 说完,朝外走去。一只脚踏出门外的时候,又转过身嘱咐着,“锁上大门。有人来报案,直接给我打电话。” 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大门被我锁上的时候,院子内又恢复了安静。静得连微风细腻地爬过爬山虎叶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也很清脆;静得连铁门被人击打的声音都震耳欲聩。 一位民警站在门外。我打开门他进来的时候,在我脸上扫描了半天。 “你叫浩然?” “是。”我陪着笑。 “长得还可以啊,怎么当警察来了?” 多新鲜的问题!你自己不也长得像模像样的吗?虽然看上去四十岁的年龄,但鼻正脸圆,额泰颧安,身板挺拔。尤其那一头光亮直接的头发,愈发照耀得他风调雨顺。 我紧缩了一下眼角的肌肉,算是对他笑一下。“喜欢,”我说,“或者说是崇拜。” “幼稚!”他抓起那瓶矿泉水,“谁的?” “哦,刚才孔警官拿来的。” 他“啪”地又把它砸到桌面上。“黄蛇!他到哪儿去了?” “回办公室整理台帐去了。不过,那瓶水是他拿给我的。刚打开,还没有喝。” 他又顺手拎起那瓶并没有离手的矿泉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整台帐?狗屎,在梦里整吧。”一边用手抹一下嘴角多余出来的水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盘起二郎腿,拿起遥控器胡乱调了一会儿频道又顺手扔下。 “有女朋友吗?”这么直接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我艰难地笑一下。 他叹口气,“那就难了。警察这职业,只能积累一些追女人的经验,却享受不到得到女人的快乐。不过这样也好,追上女人和追上小偷还是有着根本区别的。” 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迷人地笑一下,“不明白吗?追上小偷,你的损失便会结束;追上女人,你的损失才刚刚开始。警察这个职业,不干,让人羡慕一阵子;干了,让人后悔一辈子。你现在的心理估计和我当年一样,觉得穿上警服,戴上警徽,配上警械,坐着警车耀武扬威神气鹰扬,坏人一见就会闻风丧胆,是吗?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警察都是狐假虎威。警察的一年不是365天,一天也不是24小时。”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才结束喋喋不休的伦理。 “哪儿的号码?”他问。 “110的。”我有些迟疑。 “接呀!”他一把抓过电话,“你好!和平桥,赵铁树,请说。” 我关掉电视,看着他记录完警情挂上电话。 “什么情况?”我问。 他没回答我,反问:“谁当班?” “孔警官。他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打电话让他下来。告诉他友谊酒店门口有人抓到一个小偷。出警!” 孔梦龙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什么事?”听上去很朦胧的声音。 “有警情。友谊酒店门口有人抓到一个小偷。” “联系报案人,问问偷了他多少钱。”孔梦龙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我只得挂上电话,按照刚才赵铁树记下的电话号码和报案人取得了联系。报案人劈头盖脸一阵吼,“你们到底来不来了!50块钱就不管了吗?法律没规定你们出警的时间吗?” “不是,”我忙向他解释,“我们的民警有事情,马上就会过去。” 我再打给孔梦龙的时候,他也火了,“50块钱报什么案。让他等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一眼赵铁树。他像在看笑话一样无动于衷,“黄蛇,我看他年底怎么交工。” 我有些心虚,“赵警官,不去人家会不会告我们?” “告吧。最好直接把他开掉,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整整。”赵铁树漠不关心的样子让人有些气愤。我真想赶他出去。他自己却识趣一样站了起来,夹上帽子,一边朝外走一边嘟囔着,“真他妈的黄蛇,现成的案子都懒得动。我把警车开走了,去现场看看。” 赵铁树前脚刚走,孔梦龙接踵而至。 “不用去了,”我说,“赵铁树开车去了。” “他掺和什么!和他什么关系?还插手到我们班上来了。”孔梦龙翻了一会儿白眼珠,停止了刚要坐下去的动作,“他想占小便宜就让他去吧,省得我们费事。” 说完,又转身上楼去了。 不到二十分钟赵铁树回来,把帽子朝桌子上一摔,“真他妈的倒霉!找着挨骂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小偷呢?” “跑了!那个报案人自称是什么狗屁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口口声声说告我们。狗屎,告去吧!” 我不敢再多问什么了。他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那个贼娃子,我把他记下了,别遇到老子手里。” 我只当他是消气,看我的电视,没再理会他。他坐了一会儿,自觉没趣,站起来夹上帽子上楼去了。 注定是不让我消停。我刚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小偷的背影,却被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在梦里立功的机会。 一位时尚的女孩站在门口。“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的手机在地下通道被偷了。”她又急又恨的样子楚楚可怜。“怎么办?我所有的通信录都在里面。求你们快帮我找回来。” 回到值班室我给孔梦龙打电话。“什么事?”他像在雨中接通。 “有一位女孩手机被扒窃了,来报案。” “问问情况,给她做份笔录打发走。” 我为难着,“我,不太会做。” 孔梦龙极不情愿地说了句“让她等着!”便挂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他才晃晃悠悠到了值班室。“怎么回事?”坐下后,搬起右腿,雨水好像还在凄迷着他的眼睛,“怎么了?”他问那位女孩。 “在地下通道买了件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手机就不见了。” “这么大了岁数了连自己的手机都照看不好吗?”他的话听起来别别的。 女孩突然变了脸色,“你怎么讲话呢!如果我们都能保护好自己了,要你们警察干什么用!” 孔梦龙总算睁开了要死不活的眼睛,“警察也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服务的。都像你这样我们还不累死?” “警察是为每一位公民服务的,为什么就不包括我?”女生脸涨得通红。 “你要是报案就配合我们的工作,不报,走人!”孔梦龙说着站了起来。 女孩站立在那里气得歪着头一动不动。见僵持不下,我对孔梦龙说,“要不,我来问笔录,你在一旁听着?” “不行!”女孩正眼不得看我,“你一个新来的,能破得了案吗?” 我自讨没趣,悄悄了。 孔梦龙摊开笔录纸的时候,上眼皮像吊着一个铅球。“名字?” “夏洛缇。” “年龄?” “25.” “职业?” “记者。电视台的。” 孔梦龙摘掉了那个“铅球”,异样地看她一眼,“请你把事情经过给我讲一遍。”声音似乎平缓了很多。 “我路过地下通道时,在一家店铺里买了一件衣服。出来后就发现手机不见了。” “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跟着你?” “好像有一个特别帅气的小伙子从我身边走过去。”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个子很高,皮肤很白,不胖不瘦,中长发,浓眉大眼,特别特别帅气。” 我想笑。直到她做完笔录走后,才笑出来,“感觉她在选美。”我说。 孔梦龙却一脸烦躁,“就是一只苍蝇。一只破手机报什么案!”顺手将那份笔录朝桌子上一扔,“放起来。”然后洋洋洒洒又回办公室去了。 我不明白他说的“放起来”什么意思。拿着这份笔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赵铁树又走进来。 “什么案子?”他问。还没等我回答,就已经从我手里抢过了那份笔录。 “孔警官说放起来,什么意思?”我问他。 “黄蛇!这么简单的案子都不想搞,我看他还能干什么。”扔下笔录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我替他保存了。”拿起那份笔录走了出去。 晚饭后,值班室的电话好像才开始真正投入工作。大多数报案都是求助。我和亚力森、秦晋走马灯一样奔波在值班室和发案现场。但始终没有什么大一点的案子发生。 十二点似乎才是这个城市夜晚和白昼的分水岭。刚过了这个时辰,一个沸腾的夜晚便拉开了帷幕。 我们到友谊酒店门口刚处理完一起救助,便接到孔梦龙从值班室打来的警情电话:金星酒店门口发生打架。我们便直接开车来到了事发现场。 被打的人叫艾则孜,丝路花雨小区居民。据他讲述,半个小时前他到酒店来时,和正从门内走出来的一位女子发生了一点碰撞,被那位女子身边的两个男人围起来打了一顿。后来那三个人走后没多久,突然又来了一帮人,二话没说将艾则孜踹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后逃走。 我们欲将艾则孜带回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他却大喊大叫:“没看到我伤得不能走了吗?” 我们只好先把他送进了医院,然后又回到了酒店监控室,采撷到发案现场的监控录像。 从监控里看,两男一女走出旋转门的时候,从对面过来的艾则孜碰到了那位女子一下,三个人便围过去和艾则孜发生了推拉。在保安的劝解下三人上了一辆车。艾则孜却站在车前拦着。被保安拉开后,那辆车很快开走了。没过多久,突然窜出来四名男子,对艾则孜一阵拳打脚踢后跑掉。 把录像拷贝下来后,我们回到派出所。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亚力森开车去医院,一进病房门便被艾则孜当头曷棒骂得晕头转向。 “昨天晚上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他怒视着我们。 亚力森解释说在做调查。 “调查个球!我是受害者你们不来问我,找谁调查?” “给其他人做笔录。”亚力森说,“考虑到医院的病人需要休息,我们就没有过来打扰。” “抓到打我的人了吗?” “还没有。但正在调查。” “是不是受贿了。到现在连一个人都没抓到,你们这些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亚力森正色看着他,“艾则孜,你为什么总不能改掉蛮不讲理的恶习。你没有觉得你昨天晚上的态度也非常恶劣吗?如果你不那样纠缠着人家,会发生后来的打架吗?” 艾则孜用拳头击着桌子,“你们抓不到人来找我麻烦,什么烂警察!” “你配不配合我们做笔录?”亚力森把笔录纸摆放在他面前,“如果你拒绝配合就在这上面签上名字,我们不再处理这件事。” 艾则孜傲慢地仰起头,“老子今天就不签这个字,看你们敢不处理试试!” 我恨不得一拳打到他的伤口上去,“警察是来让你骂的吗?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们好欺负,惹恼了我一样会打人!” 艾则孜一下站了起来,扯开衣服露出黒\膀子,“来,今天你不打老子就他妈的不是人养的!”说着朝我逼近。 我忍无可忍,举起拳头的时候被亚力森抱着拉了出去。 坐到车上的时候,我还余怒未消。“为什么要这样姑息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一个无赖!” 亚力森却显得很平静,“呵呵”笑着,“你说对了,他本来就是个无赖。平时就飞扬跋扈无事生非,这次那几个人算是摸到老虎屁股了。” 烦恼总是结伴而生。我们刚进派出所的门,值班室门口正站着一个人,两只眼睛放大镜一样盯着民警介绍栏。 看到我们,劈头盖脸问:“你们所长在哪儿?” “有什么事吗?”亚力森问。 “你是所长吗?” “哦,不是。所长在开会。你等一会好吗?” “不是所长装什么洋蒜。”说着,撇着鲶鱼嘴巴在爬山虎架下面的那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们刚准备进值班室,门口扔过来一个破锣一样的嗓门:“喂,你们所长在吗?” 一个大膘男人,看上去像个老板,在两个壮汉的陪同下,正腆着肚子晃晃悠悠走过来。 亚力森仍不识趣地迎上去,“有什么事吗?” “找你们老大。在吗?”“大膘”像一尊山峰横在我们面前。 “在开会。”亚力森说,“请稍等一会儿。” “余威这小子在吗?”余威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听语气和他挺熟。 “都在开会。”亚力森说。“不会很长时间。” “这小子是不是不想干了?赵局给他打电话都不接。”一边准备朝楼梯口走过去。亚力森忙说:“同志,上面没人,请坐在这里稍等一会好吗?” “扯淡!这么热的天等什么!叫余威这臭小子出来!” “等开完会好吗?”亚力森心平气和的对他说。 “你什么人!嗯,和我装什么牛逼!” 烦恼也玩帽子戏法。亚力森涨红脸刚想说什么,孔梦龙从值班室弹出来,“哦,景总!你怎么到派出所来了?”惊讶得像看到了猛犸象。 “小孔,你小子在这里。刚好问问你,刚才我们那个周治说被你们一个叫秦晋的带到派出所来了?” “我不太清楚这件事情,你稍等等好吗?” “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不把事情给我讲清楚,我不会和你们善罢甘休会的。也不打听一下我景志虎是干什么的!我的人你们也敢随便带吗?” 孔梦龙纵横着脸部肌肉,“景总,你再稍微等一下好吗?哦,这不是秦警官回来了吗?他办这个案子。” 秦晋夹着一个包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被景志虎挡在院子中央。“是你抓我的人?” 秦晋看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吗?” “周治,我的办公室主任。刚被你带来了?” “他涉嫌和昨晚的一个打架案子有关。我们正在调查。” “你们凭什么无缘无故把我的人抓来关了一天?马上放人,不然,我让你们都好看!” “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规定。”秦晋说着要朝里面走,却又被景志虎蛮横堵在那里。 “我警告你噢,小心我告你!” 景志虎刚说完,先进来坐在椅子上等所长的那个人站了起来。“《治安管理法》第82条规定,对嫌疑人的传唤不能超过12个小时。景总,你有权在他们超过这个时间后对他们进行起诉。” 秦晋乜着他,“你有什么事吗?” “我来告你们的,怎么了?”那人一脸川菜的味道。“昨天我抓了小偷,你们竟不出警。让小偷跑掉。你们这是严重的渎职。” 孔梦龙马上冲过来,“谁说我们没有出警了?我们不是去了一位警官吗?” “半个小时出一次警,你们是这样规定的吗?” “我们就没有别的警了吗?就等着你报案是吗?”孔梦龙伸着恐龙脖子的样子煞是可爱。 “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来查你们报案记录的。如果昨天那个时间没有警情的话,你们就等着纪检部门乃至检察院来找你们谈话吧。” “吓唬谁呢?”孔梦龙瞥着他,“你干什么的?” “律师。何阳律师事务所的。我叫何阳,你记着了。”顺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景志虎,“景总,如果和他们打官司,找我,我免费给你咨询。” 景志虎收起名片,“你们等着,别惹着我。” 楼上传来一阵散乱的脚步声,会议结束。景志虎带着他的随从和那位何阳一起摇晃着上楼去了。 和下一个班交接完后,我们回到办公室。我悄悄告诉亚力森这个景志虎好像就是昨晚监控录像上推拉艾则孜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我早认出来他了。”亚力森说,“让他装蒜吧。” 正说着,听到孔梦龙叫我:”浩然,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刚进去,他顺手就把门反锁上,“等一下所长会找你问昨天的那个警情,你一定要说当时我在处另外一个警。” “可是我们没有记录呀。” “那没关系,你就说你忘记了。你刚来,情有可原。记住了,另外一个警是红石小区的一个求助。其它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回到办公室后,我还有些忐忑。秦晋和亚力森对着电脑显示器研究着什么,我刚准备在他们对面悄悄坐下来。秦晋忽然抬起头:“浩然,你去留置室把周治带过来。” 周治被我带到办公室的时候大义凛然得像一个革命者。 “周治,你不觉得你应该说些什么吗?”秦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周治轻蔑地一笑,“你觉得我会说些什么呢?” “昨晚你和谁在一起喝酒?” “你不觉得你这样不是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吗?” “如果你不怕后果,你可以坚持到底。我再问你一遍,昨晚打架的那些人是你叫来的吗?” “肯定不是!” “你昨晚喝酒了吗?” “喝了。” “和谁?” “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吗?”周治歪着头扶扶眼镜。 “必须!” “对不起,我忘了。” “忘了没关系。”秦晋冷峻地看着,“我帮你回忆。过来,看一段精彩的画面你会想起很多故事。” 周治很不情愿地走到显示器跟前,秦晋打开视频播放,画面闪现出金星酒店的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周治企鹅一样从远处走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景志虎正搂着一位身材高挑、楚楚动人的女人亲昵地走过来。 我这才明白,秦晋一大早又到金星酒店去重新查了监控。 “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周治不屑地移开眼睛。 “那个男的是谁?” “不认识?” “女的呢?” “不认识。” “请你放老实点!”秦晋拍起了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男的是你的老板景志虎吗?” “他又没打架。难道吃饭喝酒也违法吗?”周治大模大样地回到沙发跟前坐了下来。 秦晋鄙视着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记住,你做的事情永远不可能逃过法律的惩罚。” 周治干脆看着手表,一言不发了。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秦晋一看来电,犹豫了一下接通:“余副所长,有什么指示?” 我很明白余威这个电话的深刻含义。并且从秦晋接完后的表情中证实了我的判断。挂上电话后,秦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亚力森,“我上去一趟。”说完那双思索的眼神很快在我面前消失。 再看周治的时候,完全是一只胜利的狮子。“警官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亚力森懒得看他,“不等着你的老板一起吗?” 周治嘴角挂上一丝含蓄的笑,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了。 等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周治有些坐不住了,“警官,我什么时候走?你们不能总这样把我软禁在这里吧。” “估计你还得留下来一会儿。”秦晋推门进来,“周治,你知道你负隅顽抗的后果吗?” 周治冷笑一声,“还能枪毙了吗?” “那倒不至于。”秦晋狡黠地一笑,“周治,你对你们老板不错呀。难怪景志虎为你这么卖力,竟然动用到了我们分局的领导。我说周治,你给我们玩什么心眼。你真的以为我们没办法把问题调查清楚吗?即使你们景志虎不说,我们也照样能把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你以为我们都是一群白痴吗?” 周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晋的表情。 秦晋看他一眼,“怎么了?景志虎不认识吗?” 周治反应了一下,没吱声。 “周治,我刚才已经给你说那么明白,你听不懂话是吗?你比景志虎还牛气吗?你不说,我们怎么向受害人交代,怎么放你走呢?” “景总都给你们说什么了?” “是我们在询问你还是你询问我们?我告诉你,别看你们景总和我们领导都说好了,如果你不配合,我一样可以不放你。” 周治盯着秦晋琢磨了半天,“对不起,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怕害了我们景总。” “说吧,我们心里有数。你们景总身边的那个女的是谁?干什么的?” “他的朋友,姓姬。” “昨天晚上打艾则孜的人你认识吗?”秦晋成竹在胸的样子。 周治迟疑了一下刚要回答,突然有人撞门进来。跟随景志虎来的的那位保镖模样的人横在门口,“走!”他说,“时间到了。” 秦晋和亚力森同时看了一下表。然后秦晋站了起来,“好吧,你回去吧。不过,需要你给我们留一个你的手机号码以便我们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和你联系。”说着把纸和笔递给他。 归心似箭的周治不带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啪”地把笔朝桌子上一扔,“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秦晋面无表情。 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位明明是嫌疑人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在我们眼前走掉了。 大家一时谁都不说话了。静静的办公室响起电话的时候像拉起的防空警报。秦晋接完电话对我说:“耿所。让你去他办公室。” 我刚起身,亚力森又对我说:“说话谨慎些,知道吗?” 我点点头,转身上楼来到耿所办公室。 孔梦龙和那位叫何阳的律师也坐在办公室里。见我进来,孔梦龙暗暗向我示了一个眼色。我按照他事先给我做好的安排回答完所长的提问。“你回去吧。”所长板着脸,“以后记住了,所有的出警一定要登记。” 走出所长办公室,我突然有一种莫大的耻辱感——欺骗,这竟是我为自己崇拜的工作交的第一份答卷! 回到办公室,只有亚力森一个人在。 “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说完,自己感觉脸在发热。耻于告诉他刚才的情况,转换话题:“景志虎刚才真的承认了吗?” 亚力森晦涩一笑,“你觉得他会承认吗?” “那秦警官又是怎么知道景志虎的情况的?” “余威那里呀。秦晋对付这些人办法多的是。你可要学着些。” 我解读了以毒攻毒的定义。 亚力森正要和我说什么,突然,那扇可怜的门再一次被撞开,艾则孜咆哮着闯了进来。 正文 第二章 老虎变成猫 中午两点的时候,阳光可以通过对面楼上的玻璃窗反射到亚力森办公室的沙发上。 沙发上坐着艾则孜。虽然被亚力森劝导得不再大喊大叫,但脸上海啸后的潮水还没有消退。把这样一只发怒的老虎变成了一只猫,我可以想象出亚力森厚着脸皮费了多大的牛力气。 我直接在亚力森对面坐了下来。铺开笔录纸,等待着亚力森对他的询问。 亚力森却没有很快开始。和他又聊了一会儿家里的情况后才向我示了一个眼色,我知道,到我记录的时间了。 对他的询问并不复杂,二十分钟我就结束了记录。亚力森宽慰他几句,最后问他:“你愿意接受调解处理吗?” “不可能!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接受!”艾则孜坚定得像极地的一块冰。 “那好吧,我们按法律程序处理,你放心回去吧。等事情有结果我通知你。” 艾则孜黑着脸,“如果你们不给我满意的结果,我就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走出门的时候,撇开的嘴巴还在身后抖动。 我拿起他留下的伤情鉴定看了一遍,“轻微伤?”我有些意外。 “你以为会很严重吗?”亚力森轻笑着说,“别说重伤,就是轻伤,他早就跳起来了,还能自己又找来做笔录吗?” “你答应给人家一个结果。可是,人我们都放回去了,怎么办?” “跑不了,别担心。饿了吧?” 我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突然间明白了赵铁树说的那句警察的一天一夜不是二十四小时的含义。 “等秦晋警官一起吃吧。”我说,“估计他很快就会回来。” “他,我们就不用费心了。”亚力森站起来准备朝外走,“有人比我们会关照他。” 正说着,秦晋到了门口,“还没吃饭吧?” “估计你是不饿肚子了。”亚力森笑着,“我们肚子里的的娃娃闹着吃奶呢。” “她等一下送给我。你们也先去吃饭吧。等一下回来我和浩然去传唤周治。” “传唤周治?”我有些不太明白,“这样可以吗?” “在发现新的证据的情况下,可以对嫌疑人进行传唤。”亚力森边走边说,“但,没有新的证据,不得实施连续传唤。” 派出所门口缓缓开过来一辆白色凯美瑞。“来了。”亚力森刚说完,车门打开,我看到了秦晋桌子上相框里的那位画中人:白色印花连衣裙,柠檬色高腰凉鞋。石榴发髻,淡妆,佩戴细细的一条银色项链。 看到我们,馥郁地一笑,“亚警官,出去办案吗?” “办什么案。”亚力森愁着脸,“准备去给秦晋买些饭回来。忙得顾不上吃饭,都快晕倒了。” “哦,不用呀。”她喊着,“我给他带饭来了。”一边提着饭盒朝楼上跑去。 亚力森馋猫的样子,“浩然,看到了吗?多幸福。你还愣着干吗?该出手时就出手,赶紧扒拉一个。但一定别那么早结婚噢。” “为什么?”我故意问他。 “结婚后你不但像我一样没人送饭,还得给她送饭了。哈哈。” 吃完饭我和秦晋到了景志虎的公司。周治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你们这些警察全是骗子!全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说吧。我们怎么骗你了?”秦晋平静地望着他。 “上午你为什么说我们景总向你承认了?”周治怒视着秦晋。 秦晋奇怪的样子,“我说了吗?” “你难道没说吗?你不是说我们景总和你们领导都说好了吗?” “是呀。”秦晋说,“不然怎么会有领导找到我让我关照你,放了你?” “可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做笔录?” 秦晋讥讽地笑一下,“看上去你也是这么大一个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竟然连一点法律常识都不懂。处理案件哪能不做询问笔录的?把你白白放走了,受害人我们怎么交代?这是法律程序,一般的程序。还有什么骗了你?” 周治像哑巴喝了一口毒药,肚子里挣扎,嘴上却叫不出苦。但他认定了一个选择,坚决不去派出所接受询问。 “没关系,”秦晋说,“在有效时间内你不到,我们有权采取强制传唤。如果你能抵抗过法律的话,就不用去了。” 说完,把传唤证扔在他的桌子上,“浩然,我们走!” 身后,传来周治狂妄的声音,“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坐到车上的时候,我问秦晋,“他会来吗?” 秦晋两手握着方向盘看着前面思忖一会儿,“他来不来我们都要把他请到。”说着,发动着车开回了派出所。 大门两边的灯亮起来的时候,远远望去,派出所像盘踞在和平路上的一只猛虎,长着大大的嘴巴,睁着圆圆的眼睛,耽耽地守护着这一方街区。 整个下午的轻松都是伪装出来的。这种伪装在秦晋收到周治要来派出所接受询问的电话后暴露无遗。那一刻,我发现,男人在真正的喜悦时都是孩提。 我们很快对周治展开了询问。 “周治,姬淑贞你认识吗?”秦晋的简单直接简直是一把刀子直入心脏,周治反应了半天,眼珠子还在打禅。 “东航F117航班空中乘务员,26岁,未婚,家住盛昌花园6号楼1单元108室,对吗?” 周治低下了头,“她与昨天晚上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情原因是不是由她被碰到引起的呢?你应该知道,我们在无法获得你们真实口供的时候是会向你们的家属提供咨询的,包括景志虎。” 周治猛抬起头,“这件事情真的与我们景总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给你说过,任何犯罪行为最终是逃不过法律的制裁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继续抵抗下去。后果你们自己担待着。” 周治疲软下来,“让我想想。”说话的时候用力捏着自己的鼻尖。人在无助的时候是很跌眼镜的,他已经开始变成了一只病猫。“我说吧,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打架的人是我叫来的。” “叫什么名字?”秦晋问。 “我可以不说他的名字吗?我承担一切后果。” “法律没有这项规定。” “他叫何杰。是我的高中同学。其他几个是他带来的,我都不认识。” “何杰是干什么的?” “以前在一家电脑公司,现在自己做计算机软件。” “你在什么地方给他打的电话?” “车上。景总因为有别的事情不想和艾则孜纠缠,但他却拦住车不让走。我就在车上打电话给何杰。然后下车等着他们,景总就开车走了。” “是景志虎让你这样做的吗?” “不不。是我自己的想法。” 秦晋讽喻地冷笑,“好,你愿意替你老板担承全部责任,算条汉子。我也给你个机会,你愿意接受调解处理吗?” “愿意。但是,我可以给我们景总打个电话吗?” 秦晋把电话递给他。在电话里,我能清楚地听到景志虎疯狂地怒吼。挂上电话,周治哭丧着脸,“我们景总说不接受调解。” “那好吧,你在审讯室等候处理。” 把周治带走后,我们马上去抓来了何杰。询问刚开始,秦晋和亚力森的电话便发出不停的叫喊。两个人几乎同时把手机关掉。 但询问却并不顺利。嫌疑人何杰像一座攻不破的堡垒,始终不承认自己动手打了人,也不肯供出其他几个嫌疑人。 “不怕你嘴巴硬,”秦晋说,“我们会让事实说话。” 说着取出U盘,递给我,“让他看看他的光辉形象。” 我刚把U盘插上,孔梦龙缩头缩脑进来,向秦晋使了个眼色。 秦晋不淡他,“对不起老孔,我正忙着,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吧。” 孔梦龙走近秦晋跟前,挤着眼睛,“余威叫你。你看你去不去?” “没时间。告诉他等我做完这个笔录。”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去告诉他你现在脱不开身就行了。”说完识趣地走开了。 我打开那段复制的监控视频,“何杰,你过来!” 遗憾的是,打架现场的视频显示并不是很清楚,出现何杰的镜头时也看不清楚他有打人的动作。 何杰有些洋洋得意,“还看吗?”他斜歪着脸嘲弄地说。 “不要着急,”秦晋说,“还有内容读给你。浩然,把我下载的那个给他看,让他认清楚他自己。” 我调出那段视频,刚看没多久,突然听到秦晋说:“何杰,你怎么了?” 我转过脸,看到何杰那双恐怖的眼睛的时候,他已经突然间发出疯狂的怒吼。 “你们他妈的都是混蛋!我没有打人!放我回去!”说着,已经举起拳头向电脑砸过来。 秦晋和亚力森早站在了他身边,迅速将他控制在椅子上。何杰仍像癫痫病发作一样,拼命反抗着。但始终没有逃脱秦晋和亚力森那两双铁钳一样的大手。 “给他点支烟。”秦晋对我说。 我迅速从亚力森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燃后送到何杰嘴唇上。他像闹奶的孩子吮吸到了妈妈的乳头,贪婪地吞了几口,一阵剧烈咳嗽。 “慢些,”亚力森笑着说,“烟的质量差了些,但比毒品好多了。” 何杰慢慢平静下来后,秦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吸过毒是吗?”他问何杰。 何杰只顾吸着还剩下的最后一点烟屁股,不带理他。 等到何杰把最后一口吸完,秦晋又问:“你是不是吸毒?” “是。”何杰神情恍惚着,“但现在戒了。” 亚力森把剩下的烟屁股接过去溺灭。“别那么紧张,没有多大事情。我实话告诉你吧,受害者只是轻微伤,只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不会对你们有很严厉的处罚。” 何杰木讷地盯着墙面半天,突然说,“我说了吧。人是我带去的,架是我打的。你们不要为难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他们的名字的。” 秦晋说:“何杰,即使你不说出那些人的姓名,我们也一样能查到他们,抓到他们。如果你能积极配合,我们会视情况处理。听明白了吗?” 何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参与打架的其他三个人全部供了出来。随后我们很快将那三个人带回来进行了询问。几个人全部承认了打架的事实。这个搅了我们一天一夜的案子似乎到此应该结束了吧?轻松的想法刚刚诞生,很快就被一场闹剧摧毁。 在处理之前,亚力森和秦晋分别找到艾则孜和周治,想再给双方一次调解的机会。然而,等到两个人回到办公室碰头的时候,几乎表现出了同样无奈的表情。 “既然这样,我们就只能关人了。”秦晋说,“浩然,填《治安管理处罚决定书》。等一下我去找余威批。” “余威会给你批吗?”亚力森怀疑的目光看着秦晋,“我看,你还是直接找耿所。别节外生枝了。” “也不一定。”秦晋说,“我刚才顺便去他办公室了。其实余威也很无奈,都是迫于某些领导的压力。现在我把责任担承过来,也算给他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我填完表,秦晋顺手拿过去看了一遍后,便下楼去了。 不到十分钟,楼下传来秦晋和人争吵的声音。我和亚力森急忙跑下去。景志虎正带着他的几位随从和那位叫何阳的律师把秦晋堵在院子里狂吼着。远远的,我就嗅到了景志虎身上的血腥。 亚力森和从值班室出来的几位民警一起将他们分开。景志虎还在大声嚷嚷,“秦晋,你今天不把我的人全部放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秦晋不屑一顾,“我告诉你,这里是执法机关,如果你再在这里叫喊阻碍我们执法,我一样把你抓起来。” “你一个小警察牛逼什么,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秦晋轻蔑地一笑,“我等着!” 说完,准备走时,又被那个律师何阳拦住,“秦警官,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违反办案原则了?” “你可以去控告我。”秦晋说,“如果有,我接受任何处罚。” “《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对于因民间纠纷引起的打架斗殴的违反治安管理行为,情节轻微的,可以不予处罚,而采取调解的方法。可你们一味坚持要关人,这是不是有违你们“四宜四不宜”中“宜宽不宜严”的原则呢?” 秦晋反问:“你知不知道《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15条规定,当事人如果明确表示不愿意调解处理的,就不应调解。我们事先已经征求了他们的意见,双方都不肯让步。请问,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我们现在要求调解处理呢?” “你一厢情愿。你知道受害人会同意吗?” “要你们公安机关是干什么的!”景志虎的眼珠子像剥了皮的桂圆,“别给你们机会都不知道珍惜。” 争执不下的时候,余威和孔梦龙幽灵一样钻了出来。两个人把景志虎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然后孔梦龙来到秦晋跟前,“秦晋,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再找受害人协调一次。如果不成,再关人也不迟。” “你去,”秦晋说,“如果能说通,我就不关人。” 孔梦龙媚色一笑,“你说不通,我肯定更不行了。” 余威也走过来,“秦晋,你别生气。景志虎这家伙是昏头了些,但现在他接受了调解,也算是认错了。人性化执法嘛,我们不妨再做一次努力,成与不成让他无话可说。” 亚力森见秦晋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凑上来说:“据我看,艾则孜是不可能接受调解的。但既然余威这样说了,我们就给景志虎一次机会。我现在去找艾则孜再谈一次。但,秦晋还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我们所里不能将嫌疑人留置超过24小时。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所以秦晋还必须带上审批表到分局等着我的电话。如果他接受,你就回来。如果艾则孜坚决不同意,你马上找局长签掉。余威,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就这样!”余威说完,拉着景志虎进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秦晋走后,我和亚力森开车去找艾则孜。 “还有必要吗?”车上,我嘟囔一句。 亚力森转过脸看我一眼,笑笑,“肚子胀了?” “你觉得警察应该是猫还是老虎?” “你说呢?”他反问我。 “警察如果不是老虎,怎么对犯罪分子有一种那个威慑?现在好了,你看看一个一个都变成了猫,还病猫一样,还能有人怕我们吗?整个一个受气机器。被景志虎骂着,我们还要去给他当跑腿的。这不明摆着让人糟践吗?” “你觉得警察是让人害怕的吗?那你就错了。其实警察本来就是猫,只抓五蠹,而不伤人。因为我们以前有些警察让自己变成了老虎,所以,才伤害了一些老百姓的感情,才会使一些老百姓对我们有一些看法。” 我不想和他理论这些道理。直到他坚持着把这碗闭门羹喝得一滴不剩,憋着一肚子胀胀的酸水回来。我才回敬他一句,“猫有时也有被老鼠咬一口的时候。” 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倒是孔梦龙识相地站在派出所的门口替我接收了一句亚力森的酸话。 “怎么样?那只苍蝇松动了没有?” “有呀。”亚力森说,“他说让景志虎带一百万亲自去给他赔礼道歉。” 我不知道孔梦龙是装糊涂还是真的相信了亚力森的这句连小学生都能听出来的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钱要得多了些。不过景志虎就准备过去和他交涉的。” “是吗?”亚力森怀疑地看着他,“他不是傲得像一棵松吗?怎么摇摆成一棵葱了?” “老虎也有变病猫的时候。让他自己去吧。我先开路了,不然又要让我陪他去。” 说完,很快消失。 “要不给秦警官打个电话让他再等等?”我有些担心,“万一他们真谈成怎么办?” “不用。”亚力森不带犹豫地说,“不会有错,艾则孜那只老虎不可能会变成病猫。我们在办公室等着关人就可以了。” 可是这次亚力森彻彻底底错了。 艾则孜突然进到办公室的时候,把我和亚力森都吓了一跳。“来监督我们吗?”亚力森冲他笑一下,“放心,我们今晚一定会把人关了。” “不是。”艾则孜喘着粗气,“别关了。我接受调解。” “哦?”亚力森的比我更富有吃惊的精神,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你不是坚决不接受调解吗?” “我想通了。”艾则孜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几乎是一颗长裂了的包心菜,“何必把人往死里整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亚力森鄙视地笑一下,“好了艾则孜,实话实说吧,他答应给你多少?” 艾则孜又绽开了一下“包心菜”,“也没多少,就能保住住院费。” “多少?我们调解书也要写的。” “10万。” “10万?”亚力森的眼睛睁到了恐怖的位置,“确实够住院费了。”一边拿起电话拨着号码,“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财运了。喂,秦晋,有点意外情况,如果表没批的话就回来吧,艾则孜愿意接受调解处理。” 我可以想象出秦晋说了句什么话。亚力森挂上电话一瞬间流露出的遗憾的表情像毒液一样流到艾则孜的眼睛里,他马上激烈的反应着,“不行了吗?不行不行,你们一定不要关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亚力森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了。局长已经批完了。” “你们当警察的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不是说了要调解吗?你们怎么搞的!” 亚力森鄙夷地看着他,“我们怎么搞的你不知道吗?你还没有把我们折腾够吗?” “我不管这些,今天你们不给我们调解了,我就去告你们!” 我感到自己的头发像竖起的木棍。真想冲过去再让他住次医院。 “去吧,”亚力森说,“纪检督察和检察院都可以。” 正说着,秦晋“带着”一帮人进到了办公室。景志虎和何阳一进门便摆开了拼搏的架势。 “警察同志,你们该处警的时候不处警,该帮忙的时候帮倒忙,怎么让老百姓信任你们呢?” “你让我们怎么做才能取得你的信任呢?”秦晋以牙还牙。 “你们警察是为老百姓解决实际困难的,所以应该是在老百姓需要的时候多为老百姓着想,这样才不辜负群众对你们的厚望。现在双方都要求调解,你们为什么还要固执己见去关人呢?” “何律师,你是懂法律的。我们的执法程序已经走到执行阶段,你不会让我们在《治安管理处罚决定书》已经审批,案件已经进入处罚阶段却自毁其说吧?” “法律是允许给错误的执行改正机会的。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再给双方一次机会呢?” “你觉得我们的执行是错误的吗?我们每一个执行程序都是严格按照法律规定进行操作。《公安机关办理行政案件程序规定》第157条规定,调解一般为一次,必要时可以增加一次。你让他们算算,我们为他们调解了多少次?如果你觉得我们的执法存在错误,我们欢迎你们监督批评。但,在没有错误的情况下,我们会坚决按照法律程序进行办案。否则,法律将成为某些人拿来做为砝码的工具。对不起,我们还有工作任务,请你们不要妨碍我们执法。” 说着,拿起手铐站了起来。 艾则孜和景志虎的随从像三只猛虎拦在门口,“今天你们要去关人,就别想出这个门!” 秦晋走到他们跟前,“请你们尊重自己,我们现在在执法,如果你们有任何不理智行为,何律师会告诉你们后果是什么。” 说完,欲强行朝外走,却被他们剑拔弩张地死死堵在门口。亚力森见状,忙给值班室打了电话。一会儿从楼下飞跑上来几名值班的民警,强行将他们拉开。我和亚力森、秦晋才在景志虎的怒骂和威胁中突围出来。 正文 第三章 治安案件 派出所院子蒸发着热乎乎的水汽,肯定是值班的民警刚撒过水。对于夏季午后而言,这种杯水车薪的纳凉根本就是老中医摇头——无济于事。爬山虎的叶片蜷缩得像哈巴狗垂下的大耳朵。院子里唯一一块儿可以乘凉的避暑胜地,也斑驳得像斑点狗屁股上的花纹。 赵铁树坐在那里,狠命地用帽子驱赶着热气。见我进来,拧出一个笑脸,“上班来了?坐着聊一会儿?” “免了。”我说,“我可不敢和太阳比拼。”一边躲瘟神一样朝里面走去。 “先别上去。”他说,“你们办公室有人。” 我若无其事的样子,“知道。” 我原以为赵铁树说的是有人来办事。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秦晋和一个女孩争吵的声音。我驻足,因为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秦晋的女朋友蓝丹青。 我折回到那片花花点点的阴凉下,赵铁树挤着眼睛冲我诡秘笑笑,“我说不让你回去吧,偏不信。我告诉你,闹一个中午了。” 我懒得耳鬓厮磨这些瓜田李下的事情,却绕不过赵铁树那张缺氧一样的鲶鱼嘴巴,“我给你说过吧,警察追女人太难了。像秦晋这样高大英俊素质又好的男人,也只能望鸯兴叹。我说的是鸳鸯的鸯。” “不是很幸福吗?”我说,“我看到蓝丹青经常过来看望秦警官。” “感情那是没得说。”赵铁树叹口气,“有时好事也不一定都是好事。”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他。 “好就好在蓝丹青家庭条件太好了。她爸爸是市政府的高官,蓝丹青自己也是个大律师。这样的条件能看上我们这样的小民警已经是蓬筚生辉了。我听说蓝丹青的家里一直不同意他们两个的婚事,给她找了一个做生意的大老板,而且追得很紧。所以,爱情八年抗战,到现在都还没有登堂入室。今天这次闹腾,我看凶多吉少。” 我有些不明白,“那么深厚的感情,还闹腾什么呢?” “这里面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来了——” 我转过头的时候,蓝丹青已经走下了楼梯。印花裙,马尾辫,白色鸭舌帽,宽边浅色太阳镜,款款向我们走过来。 我无法回避和她的面对,起身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冲我们笑一下走过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赵铁树像看流星一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摇摇头,怅然若失,“这么好的女孩,余威这次调走,就看秦晋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关于余威调到国保大队的传闻沸沸扬扬一个星期后,终于在今天的晨会上得到了证实。据说新的副所长将在派出所内部产生。谁会成为和平桥派出所新副所长的话题又成了大家的热烈话题。 亚力森和秦晋无可争议的成为这个话题的主角。凭两个人的能力和成绩,在和平桥派出所乃至市局都是名列前茅的。他们两人谁当这个副所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有赵铁树对这个问题有着不同的看法:“亚力森根本干不了这个副所长。他身上的毛病多得像牛魔王身上的虱子一样。如果没有秦晋,别说他当全国优秀民警,就连派出所优秀也算不上。工作全是秦晋干的,好处全是亚力森落的,你说这样公平吗?” 我很明白他的话有些极端,但,不便打击他,敷衍着他说:“其实两个人都很优秀,大家都公认这一点。” “他们眼睛都瞎了!”赵铁树像被黄蜂蜇住一样,“两个人分管一个社区,为什么好处全部让亚力森占去?全国优秀民警、优秀共产党员、精神文明先进个人,你说吧,什么好处他没捞上?秦晋呢?这么多年了,除了在全自治区公安系统比武获得大奖外,其他什么好处也没有。这对秦晋难道公平吗?” 我无法和他理论这个问题,笑着对他说:“你为什么对秦警官那么偏爱?是不是和亚力森有什么过节?” 虽然我做出轻松的表情来和他说那句话,但赵铁树还是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应,脸红脖子粗地看着我,嘴巴张得像坐式马桶的口径,半天排泄不出一个字。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话可能刺激了他的某个部位,忙向他解释说是开玩笑的。 “开什么玩笑!”他余怒未消,“你知不知道这次如果秦晋当不上副所长,他和蓝丹青的爱情就要结束了!” “怎么可能!”我觉得这是一个为他自己挽回尴尬的理由,“副所长和爱情有关联吗?” “你懂什么!”赵铁树瘟着脸,“如果秦晋能抓住这次机会,蓝丹青就有理由说服她爸爸妈妈。但如果失去,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费的,秦晋什么都得不到了。这叫一荣俱荣,一失俱失。懂不懂你?” 我不懂,所以我也不想再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不想再说什么,所以当孔梦龙叫我的时候,我很自然地避开了“鲶鱼”嘴的纠缠。 孔梦龙的电脑又出了问题。我在检查电脑时,他问我,“赵铁树和你侃什么呢?” “聊一些秦晋的事情。”我不想对他深入说什么。 “不会是秦晋吧?”他嘴角挂着一丝讽喻,“恐怕是在说亚力森吧。” 虽然他侦破案子在派出所排不上名次,但洞悉问题确实令人折服。我笑一下,算是对他精准判断力的高度肯定。 “那个人,你别信他的。他和亚力森有隔阂。他恨不得把亚力森碾成肉饼。这一次亚力森肯定没问题。”孔梦龙好像比任何人都自信,“好好配合他的工作,这段时期坚决不能出现任何问题。否则,会影响他的前途。”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肩上挑着培养领导干部的重任,任重而道远。我感到了重重的压力。 我怀着这种沉重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想用我的另一个世界来冲淡这些不愉快的心情。 《魔兽帝国》是我最爱的游戏。我始终是这个游戏的绝对“独孤求败”。我大学时的老对手在线。 “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最近在忙什么?”他问我。 “从良。”我给他一个笑脸。 “有一款新游戏,感兴趣吗?” “别吊我胃口,”我说,“要发,就从速。” 他打包发过来。游戏名字叫《苏三起解》,容量很大,我下载十几分钟才完成。 我正准备解压这款游戏,突然手机在桌子上叫喊起来。秦晋的电话,“浩然,快到丝路花雨小区来,有情况。” 急促的电话催得我连猜测一下发生什么事情的时间都没有,我顾不得关上电脑,跑出来,打的直奔丝路花雨小区。 案发现场已经被秦晋和亚力森勘察过。共有七家的地下室门被撬开。所幸只是丢失了一些小的物品。 我们对每一家户主进行了了解,并做了询问笔录。现场并没有发现线索,户主也没有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情况。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的路上亚力森说,“我们社区至少五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治安案件。” 秦晋一直沉默着,直到分手的时候才说了句,“但愿这些事情都是某种巧合吧。” 几天后,我们才知道,这些案子根本就不是巧合。接下来,小区像开了锅的粥,不断冒着泡泡。前面的案子的侦破还没有打开缺口,新的案子照常发生。一夜之间,三家居民的窗子玻璃被砸。停放在小区内的八辆轿车窗子玻璃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像一群黑色毒蜂悄悄潜入小区,一时间,搅得居民人心惶惶。 耿所长那张黑色的脸憋得像鼓起气的青蛙肚皮,“你们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发生了这么多案子,你们还能睡得着觉吗?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平安社区就真的平安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你们不懂吗?” 亚力森说:“责任在我,这段时间家里有点事情耽误了工作。” 秦晋说:“是我没把这几起治安案件当回事。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个结果。” 耿所长愤怒的声音像拳头砸在桌子上,“我没有让你们来承担责任,我要你们破案!马上把案子给我侦破了。不要等到奥运安保工作开始的时候还给我拖着,到那个时候,收拾你们的就不是我了!”说完,站起来潮着脸走掉了。 大家怀着一样沉重的心情,每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亚力森先打破这个沉默。“我们小区至少五年没有发过这样的案子。看来,有黑手开始伸向我们的社区。” 秦晋皱着眉头,“我也觉得这些事情发生得有些耐人寻味。” “会不会是艾则孜干的?”我突然想到了他那天放出的狠话。“他会不会报复我们?” 秦晋摇摇头,“你忘了他自己的车子玻璃也被砸了?”停一下,又说,“我猜想可能还是小区那几个重点人口的作品。哦对了,马文新这个月来做谈话笔录了吗?” 正文 第三章 治安案件 (中) 我摇摇头。 “通知他来做。看看这小子最近在干什么。” “你怀疑是马文新干的?”亚力森问。 秦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了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就结束了一个没有结果的讨论。 我忘记了这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来办事的居民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抬起头时,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一位戴着近视眼镜的学生。 “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他忙站起来,“我找秦晋哥哥。” “他今天执勤去了,晚上才能回来。我可以帮你吗?” 他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我叫蓝湘,是蓝丹青的弟弟。我姐姐让我来取照片。” 听秦晋说起过他的大名,市一中的学生,学习成绩对不起那副眼镜,游戏打得达到博士后的水平。 “什么照片?”我问他 “就那张放在桌子上相框里的。” 我预感到了什么,但绝不能让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蓝湘,你看这样好不好?秦警官不在,等他回来再给你取。我这样给你了他会生气的。” “那我就在等一会儿。我姐姐今天一定让我取回去。”他又坐到了沙发上。 我刚想劝他,听到孔梦龙在楼道里叫我,“浩然,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对蓝湘说了句,“你先等一会儿。”然后就跑到孔梦龙办公室去了。 他电脑死机了。我帮他重新启动后杀了一下病毒,“中毒了,”我说,“现在好了。”说完,急忙回到办公室去。 蓝湘已经走掉了。取代他坐在那里的是一顶伊斯兰标志性白色圆帽,浓眉,长须,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老人——和平桥清真寺的秘书长、阿訇卡吾力。 “有个巴郎子刚在这里,”他对我说,“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看一眼那张照片还在那里,估计他是等不及了。刚准备问卡吾力有什么事情,门被轻轻推开,马文新缩头缩脑进来。我这才想起秦晋今天还安排给我一项重要工作——给马文新做笔录。 马文新兄弟两人,弟弟叫马文革,性格比他温顺。被马文新带去吸毒被抓后,马文革戒了。但马文新还不时犯一次。去年抓去劳教,五月份刚放出来。 “怎么现在才来?”我紧绷着脸问他,语气像一块又硬又咸的鱼片。 “有点事情耽误了。”他木讷着脸。 我懒得和他“兜风”,直接进入主题,“最近吸过毒吗?” “没有。”他要死不活的样子像处于三级毒瘾状态。 “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没什么人。” “说清楚些!” “家里人。我爸妈和弟弟他们。” “最近都做什么事情了?” “一直在家。上网,打游戏。” 见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怕卡吾力等着急,我很快结束了询问笔录,打发他走掉了。 关上门,我忙向卡吾力表示了歉意。 “没关系。”他和蔼地笑着,“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到了一些消息来向你们报告一下。” “什么消息?”我知道卡吾力是我们派出所的老朋友,经常为我们提供重要的社情信息。 “我听说艾则孜的弟弟买买提·依明最近回来了。但没见到人。” “他弟弟干什么的?” “在南疆做生意。但亚力森警官曾怀疑这个人的活动有些不正常。” 我觉得这应该也算一条社情信息,卡吾力走后,我把情况简单写一下正准备去给内勤。开开门,孔梦龙在楼下叫我。 “浩然,取两幅手铐下来,别忘了带手铐钥匙。” 我只好又回到秦晋和亚力森办公室拿了两副手铐,和孔梦龙一起开车去丝路花雨小区处警。 “忙什么呢?”车上,孔梦龙问我。 “卡吾力提供了一条社情信息,准备交给内勤发了。” “什么信息?”他问我。 我把那张打印好的纸递给他看完后,他咋着嘴巴,“这也算信息吗?听风就是雨。一只苍蝇,能干出什么事情来?没谱的事情,发到分局去,不是闹心就是闹笑话。” 在接过那张纸的时候,我顺手把它撕掉了。 到了丝路花雨小区才知道仅仅是六起扒窃案。被扒窃者是几位老人,累计金额不到500元。 孔梦龙客气地对几位老人说:“老人家,如果你们要报案的话,到派出所去做个笔录好吗?” “我们这么大年纪了,为这几十块钱再跑到派出所去,不值得。”一位老人说。 “那就没办法了。”孔梦龙表示出了遗憾,“不做笔录没办法立案。” “你们就不能在这里做吗?” “我们是来抓人的,没带笔录纸。” “你们做警察的就不能为我们老百姓想想办法吗?” 孔梦龙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我们的警车还有别的警情要处理,不能拉你们。你们要做笔录的话,自己想办法到派出所去。我们值班室有人。” 说完,向我使个眼色,坐上车,逃也似的跑出小区。 “看到了吗?”车上,孔梦龙得意洋洋对我说,“警情就这样处理,干净利落,不要拖泥带水。这样没价值的案子,立了案也是白费力气。” 而我的心里却像吃了一块铁饼,沉甸甸的难受。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秦晋他们执勤回来的时候。 我不能不告诉他蓝湘来过的事情。他僵着脸,半天没出声。然后突然拿起那个相框,粗糙的动作打开,那张甜蜜的笑脸自动脱落在桌子上。 “浩然你帮我个忙。”他把那张照片从桌子上拿起来。“帮我把这张照片还给蓝丹青去。”声音有些苍凉。我想劝他冷静一点。但他愤懑的眼神,知道事情似乎已经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就能解决的了。 正文 第三章 治安案件(下) 他开车把我拉到石景山小区。这里是一个别墅区,我们只能在小区门口停下车,他给蓝丹青打了电话约她下来,然后把照片递给我,“去吧,还给她时什么也别说就回来。”在我接过照片的一刹那,我看到他无限怅惋地眄了一眼那张笑脸,随后,很快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很快跳下车,把那个悲伤的空间留给他,虽然说小了些,但是可以暂时释放他心中的悲伤。 看到蓝丹青的时候,我很快迎上去。“他呢?”她问我,眼睛朝小区门口探望着。 “在车上。”我说,“他让我把照片还给你。” “照片?”她有些意外的表情让我也有些意外。“是的,”我说“你的照片。” 她接过照片的时候木了半天,然后突然激烈地反应着,一边把照片狠狠地撕碎,一边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向小区的深处。 我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车上,秦晋用他那红红的眼睛向我伪装的笑。“还给她了?”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突然有一种冲动,“秦警官,我觉得你们根本不用这样伤害对方。爱情我不懂,但我可以感觉的出来,你们彼此根本离不开对方。为什么要放弃呢?也许是误解。” “没有误解。”他苦笑一下,“早晚都要发生的事情。” “她哭了。”我说,“抹着眼泪跑进去了。”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很长时间他才慢慢缓过来,“即使今天他弟弟不去,我早晚也会还给她的。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回那张照片,那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向我施加压力的理由。她在逼我做出一个决定。可我不能,我答应不了她,也做不到。所以,我必须要还给她。虽然这只是一个象征的行为,但,它已经告诉我们,一切到这里该结束了。” 他缓了一口气,接着说,“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但婚姻是有条件的。我满足不了她家人的条件和要求,就只能放手。嫁给那个人,她就有别墅,有车,有出国的机会。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我们当警察的,给予的只能是担心、受怕、和无限的期盼牵挂。更不用说物质上的满足。爱情只是一碟咸菜,婚姻才是大餐。给不了别人,仍苦苦纠缠着,那不是爱,是自私。” 我忽然发现他的内心多么宽阔和博大。这种胸襟是可以包容万物的,这种胸怀足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走出感情的困境——这是一位高素质的人民警察才具有的品质和修养。我看到身边矗立着一座山峰。 车驶到安馨小区门口时,秦晋忽然问我,“浩然,给你一个有钱的家庭和一个警察的职业,你会选择哪一个?” 我浮光掠影地笑一下。 “怎么了?很难抉择吗?” “不是。”我说,“这并不是一个高难度的问题。我不想高谈阔论什么,但我认定的目标肯定会坚持走下去。” 他点点头。“其实刚当警察的时候,我曾经面临过两个选择。蓝丹青的叔叔有一家公司,他们家人想让我去帮助,但我拒绝了。我有自己的追求,所以没有听她们家的劝阻,依然穿上了这身警服。并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一定会干出得很出色。虽然自己没有达到她理想的要求,使她家对我很失望,但我仍无怨无悔。原因只有一个,这是自己喜欢的事业。所以,当你选择的时候,就不需要有牺牲。今晚我请客,咱俩去唱会歌吧?” 也许,这是排遣内心痛苦的一种选择,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我们刚到一家娱乐会所。突然秦晋的手机响起来。秦晋接完,脸色像这夜色一样凝重,“丝路花雨小区门口又闹事了。”说完,也没解释,调转车头飞驰过去。 小区门口围了很多人。见我们到来,让开一个缺口。喝得酩酊大醉的艾则孜正和何杰纠缠在一起。这一对冤家就怎么在这里相遇了呢?何杰说他刚从朋友家出来,走到小区门口被艾则孜拦住。 “我认识你。”艾则孜东倒西歪地说,“你他妈的就是上次打过我的那个混蛋,今天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何杰不愿理他想躲开走掉,却被艾则孜一把抓住,“想走?门都没有。你把我车窗玻璃砸了就完事了?” “谁他妈的砸你车窗玻璃了?”何杰想甩开他,但挣脱几下被他死死纠缠着。两个人便剑拔弩张准备开战。由于艾则孜平时的骄横跋扈,没人敢去拉开他们。最后小区的治安人员报了警。 看到我们后,艾则孜不但没有停止怒骂,反而更加嚣张。秦晋警告他说:“如果你再滋事,我们就把你带到派出所去醒酒。” 艾则孜逼向秦晋,“你们这些烂警察,案子破不了,在这里牛逼什么!我告诉你,那小子是罪犯,是他砸了我们的车窗玻璃。你们今天要不把他抓起来,我就和你们没完!” 秦晋不断向后扯着步子,“艾则孜,站着不要动!” 艾则孜根本听不进去,“大家都看到了吧?警察包庇坏人。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和他们没完。” 说着扑向秦晋。秦晋一闪身,艾则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秦晋去扶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鼻子已经出了血。他顺手一抹,搞得满脸都是血迹,一边大声叫喊:“警察打人了!” 路过的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开始起哄。秦晋无奈,只好向派出所值班室发出了求救。警车赶到,我们才一起说服围观群众离开,然后把何杰和艾则孜一起带到了派出所。 第四章蝴蝶效应 正文 第四章 蝴蝶效应 (上) 和平桥社区并没有像耿所长说的那样繁花似锦。新楼旧房鳞次栉比,像窈窕时尚的模特挽着嬷嬷的老妪,冷暖相去的耸;狭窄的巷道,高低错落的楼层,有一些三十年代上海弄堂的静;凸凹起伏的道路上,彳亍着形单影只的老人,仪态安然的容;鸭掌大的空地上,嬉戏着稚气的孩童,张弛适中的疯;有悠长的叫卖声,流进井然和谐的院落内,鹣交鲽合的融。 一路上,亚力森都在给我介绍社区的情况。但从派出所到小区,他的话总是被熟人无数次折断。 “每一个小区都是一个社会。虽然场景相似,但情况各异样。比如这栋烂尾楼——”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已经站在这幢“残废工程”跟前。一座被搁浅的建筑把各种不协调的感觉演绎到了极致:新新的砖墙,灰白的水泥台阶,黑洞洞的窗子和门洞,五彩缤纷的窗户纸组合成一种怪异的堕落。 “开发商的钱被骗走后无力再支撑下去,留下这个残肢冷体孤苦地守候着春天的到来。”亚力森说,“进去看看吧,很长时间没有来检查了。不知道里面的垃圾是不是已经处理了。” “这些也是我们警察的执法范围吗?” 他笑了,“除了生儿育女。” 我们正准备朝地下室走,突然,亚力森的手机响了起来。通话时间很短。挂上手机,急得像踩到了地雷,“快走,11号楼的迪里努尔家下水道堵了。” “下水道?”我头大,“哦,不属于生儿育女。” “这里的老房子建筑上有问题,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每次都是这样吗?” “也不全是。迪里努尔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挺难的。” 多事之秋。我们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疏通那个顽固的工程。看看到了开饭时间,从迪里努尔家出来后我们便直接回了派出所。 季节在秋天最后的日子留下一抹浓浓的红。爬山虎在清晨透明的阳光光线下越发格调惊艳,一如风情卓越的香山红叶。挂在墙上的叶片装帧成一幅橘色的图案。一片叶子从我们面前悠然飘落,亚力森孩提一样跑过去将它捧在手里,轻轻掬起,用手指捻动叶茎,美丽的叶子柔情旋转,宛如起舞的蝴蝶,斑斓而又和婉。 感觉有时就是一片叶子,从我心里轻轻划过。在我眼里原本直觉麻木的警察却原来也有着这么细腻的情感——其实也不应该奇怪,亚力森本来就是一位摄影爱好者。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去昨天没有完成检查的烂尾楼。刚刚走到派出所门口,值班的民警便大声叫喊起亚力森的名字。“你们的丝路花雨小区有警情,快去处警。” 又是丝路花雨! 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这次的警情会是什么。跑出门的时候,秦晋已经在车上等我们。跳上车,警车便一头扎进车水马龙的街道。 一路上,大家都负载着沉重的心情,挂着灰蒙蒙的表情,谁都没说一句话。警车钻进窄窄的巷道,最后在那座烂尾楼前面停了下来。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在门口等着我们。我们刚下车,便听到他们讲述事情经过。一上班,他们带着工人来清理垃圾,工人一下地下室,突然大叫着跑了出来——在里面发现一个被绑架的女孩,不知道是死是活。再也没人赶紧去,就打电话报了警。 我们很快朝地下室跑进去。黑洞洞的楼道口扑来一股又酸又潮的霉味。秦晋打着手电,很快看到了那位被绑在一根水泥柱子上的披头散发的女孩。 “可能已经死了。”一名街道办的工作人员说,“一动不动。”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惊恐未定的颤抖。 亚力森用手触摸了一下女孩的脸,突然大叫:“快叫救护车!身上热着。” 秦晋打电话的时候,我和亚力森一边试图喊醒她,一边准备把她从水泥柱上解救下来。 等我们到她身后时大吃一惊——女孩的手腕上竟然是用一副明晃晃的手铐铐在水泥柱上! 我刚要伸手去动那副手铐,突然听到秦晋大叫:“别动!” 我退到后面,看着秦晋从口袋里取出一双手套,戴上后,取出手铐钥匙,小心翼翼地插进手铐的锁孔内,转动了半天,却没有打开手铐,气急败坏地说:“怎么回事?” 亚力森也带上手套,单腿跪下来接过,试了半天,摇摇头,“这狗东西的好像是把手铐锁子搞滑了。” 秦晋又接过去开了半天,仍没有打开,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快求助吧。给耿所长打电话。” 医生和护士赶到后,很快对女孩进行了检查。 “怎么样?”亚力森问。 “心跳还在,但过于缓慢。必须马上进行抢救,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能先在这里进行抢救吗?”秦晋说,“手铐出问题了,一时还不能卸下来。” 医生摇摇头,“刚才检查时我看到了,手铐的一个铐环已经陷入女孩胳膊的肉内,那只胳膊血液循环肯定出现了问题,整个上肢都出现了浮肿,有坏疽的危险。输液只会加剧坏疽的可能性。现在不可能对她采取重大急救措施,只能等打开手铐。” 我们只能焦急的等待着救援人员的赶到。大家都拼命地看着手表,那一刻,时间像哮喘病人喘息一样艰难。 耿所带人赶到后,马上用带来的全部工具进行了开锁尝试。但一次又一次都失败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不能再耽误了!”耿所说,“马上向局里报告,请求119支援。” 十五分钟后,消防官兵赶到。一名武警战士用带来的一柄大液压剪,一下夹断了手铐中间的锁链。女孩很快被放到担架上,抬到了门外。 武警战士端起女孩另只胳膊,已经被卡成了酱紫色。 武警战士面露难色,“陷得太深,”他说,“根本没办法下剪。如果利用液压剪对手铐的连接部位强行剪断,会导致手铐错位,更容易伤害到手腕。” “能不能用螺丝刀与锤子将手铐空隙扩大,达到液压剪的作业空间?”耿所长问。 “不行的,手铐全部陷进肉里了,稍一触动就会伤到手腕。” 分局和市局领导赶到现场后,立即开始研究对那只胳膊的解救方案。经过激烈讨论,最后决定采用可能会伤害小一点的氧气切割。 为了把对女孩胳膊的伤害减少到最小程度,请来的高级切割工程师首先对已经被夹断的那个铐环进行了研究,选择好了切割位置。然后把毛巾沾湿水,严密裹在铐环的周围,保护好女孩的皮肤后,才开始点燃。 红色火苗慢慢移到铐环上的时候,在场的全部人员都屏住了呼吸。我可以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而且还有一些被切割的痛。 切割进行得如此缓慢,每进行几秒钟都要停下来在毛巾上浇上水。切割产生的热量足以灼伤皮肤。几分钟的切割时间,让人感觉到了生命中最难捱的窒息。 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副罪恶的手铐应声落地。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医生护士马上将女孩抬进救护车内,隔着缓缓升起的车玻璃,我看到了里面的人一阵手脚忙乱。 刑警大队的技术人员协助我们对现场进行了勘察、拍照和技术处理,并带走了那副负罪累累的手铐后离开了现场。 正文 第四章 蝴蝶效应 (中) 我们回到派出所的时候,分局、市局和有关业务部门的领导正在会议室庄严肃穆地等待着我们。这是我到派出所以来第一参加如此“体面”的会议。所有人的表情严肃得像看到了狼群。 秦晋把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市局领导作了明确指示:成立专案组,尽快侦破此案抓获凶手;并做好群众工作,把因这起事件造成的居民恐慌心里减小到最低限度,确保奥运安保工作全面开展前社区的稳定。 分局、市局领导走后,耿所长僵着脸坐在那里不停地弹着烟灰。半天才发出一声沉闷的问话:“现在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把未开刃的刀子。亚力森和秦晋木雕一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所长又问一句的时候,亚力森不得不说话:“狗日的,用这么残忍的手段,脑子缺氧了。” 这是我听到的亚力森狠毒的一句脏话。但所长却没有得到希望的答案,“骂人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我要你们回答的是该怎么办!” “我们会全力以赴侦破此案。”伶牙俐齿的亚力森似乎也江郎才尽。 “我不要你们给我承诺,我只要结果。你们也看到了,上面领导都在关注着这个案子,你们自己看着办。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成绩出来自然会有好的结果,如果再这样麻痹大意全都得废。” “刚才市局领导说成立专案组,社区警务工作会受一定影响。”亚力森说。 “这个问题我已经替你们考虑过了。从今天起,孔梦龙和赵铁树和你们一起办理这个案子。具体任务分工由你们自己安排。我只提醒你们一点,分工,但不是分家。这几起案子很可能存在某些方面的联系。你们在侦破过程中要注意相互配合,加强沟通,及时提供线索。我每天要知道你们的进展情况。” 说完离开。我们专案组进行了简单的工作分工。我和赵铁树的任务是负责查清受害人的情况,及时和她家人取得联系。 会后,我们几个人来到医院看望受害人。情况一点也不乐观。医生说,受害的小女孩现在仍处于高度昏迷状态,对醒过来的把握不敢确定。“即使能醒过来,”他沮丧地说,“她的左胳膊也必须高位截肢。” 命运就这样多桀乖张!清清爽爽的一位花季少女,要么很快就香消玉损,要么就会花折枝残。厄运即将在这一个短短的时间内发生,朗朗乾坤,是谁酿造了这样的人间悲剧! 我们没有在女孩的身上找到任何想要的信息。正商量该怎么办,秦晋接了一个电话后对我和赵铁树说,“你们快回去吧,有两家人已经在派出所等着。核实一下情况再带到医院来。” “不能让他们直接到医院来吗?”我觉得回去等于画蛇添足。 “你还嫌这里不够乱吗?”赵铁树像喷出一口火药,让我对他有些厌烦的感觉越发浓烈。本来我对他的到来就很不以为然,只是处于那种一地鸡毛的特殊时期,暂时忍受着这种“迫害”。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到值班室的时候,值班民警告诉我们说,一家已经走掉了。另外一件情况有点像,现在在所长办公室等着。 我不愿去凑那个热闹。赵铁树上楼去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欣赏着夕阳的余晖和九月的爬山虎交相辉映的斑斓,揣想着一个飘逝的故事时,楼上传来噪杂的脚步声,一群人朝楼梯口走着。然后听到赵铁树高调叫我的声音。 我应声转过脸的时候,瞳孔像突然被浓艳的光线刺激——娉婷闪现出那个梦幻般时尚的身影:蓝色牛仔裤,白色星状印花T恤。宽幅大镜片太阳镜,路易威登皮包。她无法掩藏在人群中,即使再多的人,她也永远这样鹤立鸡群。 她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在取下眼镜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只是一丝浅浅的惊愕掠过,便很快被一团焦虑困惑所笼罩。 不该是这个相遇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的见面甚至连点一下头的招呼都没打。直到她和那位戴一副金丝眼镜和两只重重耳环,看上去比她还年轻,但被她叫做妈妈的贵妇坐进我们车内的时候,她才轻动一下玉唇说了句:“这么巧,原来你在这里。” 我只想分散一下她忧愁的心情,薄薄笑一下,“巧吗?” 赵铁树转过脸看我一眼,“你们认识?” “哦,是的。”我有些不自然。反光镜里眄她一眼,她也正在看我,眼神有些恍然。 “你家女儿叫什么名字?”赵铁树问女孩的妈妈。 “这是我大女儿,小女儿叫景晨。”我可以理解她语无伦次的心情,“小女儿今年15岁,圆脸,学生发型,戴一副近视眼镜,前天离家时穿白色运动装……”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赵铁树说,“做好思想准备吧,无论是不是你女儿,都要接受现实。生命无常,祸福旦夕谁也难以预料。总有一个家庭要承担这样的不幸。” 我想没有人能接受赵铁树这种宽慰人的话语。其实,在她刚说完情况的时候,我已经基本上确定了一个结果。但我宁愿抱着千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这个悲哀的故事能绕过今晚再发生——为了她。 毕竟,现实是残酷的。没有人可以承受得了那种突然间绝望的打击,高贵的母女也一样。在面对景晨那张或许不可能再苏醒过来的惨白的圆脸时,这对可怜的母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医院的CCU病房,悲恸的叫喊让每一个听到声音的人都为之动容。 医生和护士的宽慰好像根本不起作用,赵铁树犯傻一样站在一旁蹦不出只言片语。第一次经历这样场面的我更是举手无措。 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只不过对她们来讲时间似乎更长了些。我原想她们慢慢平静下来后会好些,然而,更可怕的情况恰恰发生在她们稍稍平静下来后——当从医生那里得知景晨即使醒过来也必须做高位截肢时,景晨的妈妈再也无法承受这个惨绝人寰的现实,突然间昏倒过去。 接下来的一片混乱是可想而知的。直到景晨妈妈被医生护士上了呼吸机,心电图逐渐恢复到了正常位置,我们才算长长出了一口气。 赵铁树走到女孩跟前小声说:“给你们家人打个电话吧,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行的。” 女孩无助的声音:“我爸爸到上海去了。” “其他亲戚朋友也可以,让他们来帮帮你。” 她惨淡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我想她也许是不想让太多的亲戚朋友承受这样的不幸。 赵铁树接了个电话后对我说:“要不,你在这里陪你朋友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第一次对他有了一些突然间的好感,甚至说是感动。他走后,我一直静静陪她坐在那里。她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低着头,捂着脸,伤感得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晚饭的时候,我去给她们煲了汤。也许这个多余的行为只是为了缓解一下这种沉闷的氛围。在她看到那盒汤的时候,总算是看了我一眼。尽管很黯淡,毕竟打开了说话的罅隙。 “你回去吧,”她说,“我在这里能行的。” “等等。”我说,“我有任务,要等你妹妹醒来。” 她再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些感激,“没想到在这种境况下和你相遇。” “别想那么多了。你能站起来走走吗?已经几个小时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站了起来。身子摇晃几下,几乎要倒下来。我去扶她的时候,她摆一下手,“没事。”她说,“陪我走走吧。” 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病房。 住院部后面有一个小花园,很静。曲曲折折延伸着伤感的心事。清淡的月光被清凉的秋风拽进密致的树冠里,浅浅涨涨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保持着沉默,直到走到那座凉亭的台阶上。“为什么上帝要做出这样没有人性的安排!”她狠狠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小孩!” “别想那么多了。事情已经出来了,就要面对。悲伤是在所难免的,重要的是,还必须坚强地去处理好眼前的一切。” “没有人可以去感受别人家的痛苦。”愤恨的声音变成了哽噎,“我妹妹今年才15岁,15岁呀,她就这样走了!!” “不会的。”我说,“医生不是说了吗?她很快就会醒过来。” “你不用安慰我了。一切都无济于事的。即使她醒过来了,还要被截肢,以后的生活她又该怎样去面对?” 我不想给她讲那么多大道理,当不幸突然降落到别人身上时,幸运者是不可能体会那种心情的。 “求你们快点把案子侦破了,把绑架我妹妹的狗东西千刀万剐!” “我们已经成立了专案组来侦破这个案子。我们现在很需要你妹妹醒过来后提供重要线索。” “你们一定要快呀,不然等我爸爸出差回来了也不会让你们省心的。” 我不明白她说的不省心是什么意思,听到她手机响了起来,便把舌尖上的疑问卷进了肚里。 接完电话,她突然一声惊呼:“我妹妹醒过来了!”说着,抓起我的手一阵狂奔到住院部。直到电梯跟前时,才忽然反应过来,丢掉那只被她抓得几乎发麻了的手,跳进了电梯里。 病房里的场面比我预想得要好一些。景晨妈妈正抱着景晨的头嚎啕着。医生护士在一旁劝说,但效果好像不太明显。女孩的加入,更加让我们束手无策。 哭就哭吧,有时,它是一副良药,一副排遣内心痛苦的最好药剂。我不愿去影响她们,一个人悄悄走出来,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正文 第四章 蝴蝶效应 (下) 直到我的胳膊被触动一下,我才睁开眼睛——一位护士正冲我微笑着,“警察叔叔,该上班了。” 哦,天已经大亮了。楼道里穿梭着的来往行人揣着奇怪目光看我。我揉了一下眼睛,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发现怀里抱着一个粉红色的毛巾被。 我把它送到护理站,护士仍冲我甜蜜笑笑,“不是我们的,”她说,“是你女朋友给你盖上的。” 女朋友?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懒得向她解释什么,急匆匆返回病房后才发现她不在,她妈妈坐在景晨身边发着呆。 见我进来,景晨妈妈努力睁开眼睛看我一眼,“谢谢你,”她说,“你回去吧,这么辛苦。” 我想我应该去给她们买一些早餐回来。吃不吃都应该有这个过度的环节。刚走出病房门,她提着一大包早餐回来,“进来吃饭,”她说,“吃完再去上班。” 我感觉她像在和自己家人说话一样随意。我有些惭愧,原本留下来帮助她的,却被她关照了一个晚上,而且把这“羞愧的早餐”摆放在我跟前,肯定是难以下肚的石头。 她看我一眼,很愁怨的表情。 我只得吃了几口,算是一种对她的答谢。嘴还没来得及抹一下,亚力森的电话便打过来。 “快回派出所来。”他很急切的样子,“有点事情问你。”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在电话里不能说,肯定与案子有关。我和景晨妈妈道别后走了出来。到电梯口才发现女孩跟在我身后,忙说:“不用送了,快回去照看她们。” 她看上去很无奈的忍受一下表情,“我去开我的车。”说着,自己先走进了楼梯。 下楼后,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刚要和她摆手告别,她从车内问我:“你不回派出所吗?” “回。你也去吗?” “快上车。”她说,“和你一路。”我想起了那辆停放在派出所门口的红色宝马车。 车上,很是尴尬一会儿,我才问:“昨晚你没睡好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有些汗颜。 她满脸倦容,“没关系。我爸爸今天就回来了。而且会有很多人过来。谢谢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浩然。”我说,“你好像不是警察?”我想她可能被我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搞糊涂了,迷惘地看我一眼。 “噢。记得上次在路上遇到的时候你说你是警察。”我解释说。 “不是。”她冷冰冰地说。 “噢,我当真了。”看她的时候,嘴角好像有一个很浅很浅的笑靥。 到派出所门口,我礼貌地请她进去坐。 “不用了。”她发动着车,车窗玻璃降下半张脸的距离,“我叫景致,不叫‘噢’。” 说完,车窗玻璃很快遮住了那张疲惫的脸。我傻傻站在那里,庆幸她没有转过脸看到我青涩的表情。 派出所今天有些奇怪的迹象。院子很安静,值班室的民警正在看着电视。看到我时,说,“快到会议室去,马上要开会了。” 我没有到会议室,直接回到办公室给亚力森打了电话。亚力森很快就跑了过来。 “好像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 “你还不知道吗?”他看上去很严肃,“昨天下午的事情。有人利用艾则孜上次的事情兴风作浪制造骚乱。” “是吗?”我愣了一下,“严重吗?” “从我们丝路花雨小区开始的。昨天下午五点,有一部分人在小区门口聚集。五点半的时候开始向和平桥方向游行。然后游行队伍中有人开始殴打过往行人,并抢了几家商店和超市。我们出动了大量警力进行劝导和维护秩序,局势才得到了控制。直到八点,骚乱事件才得到全部平息,交通秩序恢复了正常。经过就这样,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最近有没有信息员来报告这方面的信息?” “卡吾力前几天来过。”我避开他锋芒的眼睛,“说艾则孜的弟弟买买提·依明回来了。” “为什么不对我说?”他表情降温至冰点以下。 “那天你们执勤去了。我写了情况信息准备交给内勤时,孔梦龙叫我出警后,我就给忘记了。” 我不想把孔梦龙说的那些话告诉他,但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是他告诉你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见我不说话,他接着说,“我猜想应该有信息。没想到让你给吞吃了。浩然,你知道这个买买提·依明是干什么的吗?他原来是做皮货生意的,经常出国到哈萨克斯坦和阿富汗等国。后来因为贩毒吸毒被我们抓获,被判入狱三年。2004年出来后就消失了。后经过国保部门侦查,此人已到阿富汗参加了恐怖组织。这次回国肯定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买买提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但心狠手辣。和艾则孜性格一向不合。曾经因为一次毒瘾发作后将艾则孜的右眼打伤,致使艾则孜至今右眼上有一个疤痕。所以,你以后记住了,不管事情多大,只要是信息员提供的,就一定要引起重视。看到了吧?就这样,一次简单事件,连治安案件都不够的情况,就被他们利用,挑拨不明真相的群众搞成这个样子。好了,这件事情就别去想了,以后吸取教训。马上要开会了,我们上去吧。” 我懊恨地跟着他一起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很鹊巢。所领导不在,所有人好像都在期待着一个重要时刻。 耿所长木着脸坐在位置上的时候,会议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刚到分局参加一个会议,现在我先通报一下这次骚乱事件的情况。”他打开笔记本,“据不完全统计,这次骚乱事件共造成26人受伤,其中1人伤情严重。1家超市和2家玉器店被抢,6部车辆被砸。造成直接经济损失约三千多万元人民币。另外,我们所里的赵铁树同志在执行任务中被歹徒袭击,头部受伤,现正在医院治疗。事件发生后,上级迅速作出判断,把这次事件定性为打砸抢严重暴力事件。并及时调配警力,向受蛊惑的群众说明事情真相,做好解释和劝导工作。对暴徒依法进行了抓捕,使事态及时得到了控制,避免了进一步恶化。现有关案件正在审理之中,事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说着,他合上本子,点燃一支烟。 “分局对我们在这次事件中能及时出警给与了表扬,尤其对赵铁树同志给予了表彰。但是——” 他把刚点燃的烟狠狠溺灭,“表扬我们的时候,我坐在那里脸在发烫,整个人就成了一个烤地瓜。伸手就能扯下我这张老脸的厚皮。我想起了有一位国外的科学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就是有名的蝴蝶效应说。我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个理论同样发生在了我们的身边。从今年八月份开始,我们派出所引以为荣的和平桥社区像中了魔咒,一夜之间风起云涌,大小案件接连不断发生。从几起小小的治安开始,最后演绎成了这样一场壮观的闹剧。我不知道我们的同志有没有用心去想过,为什么一个平安社区突然之间会发生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案子。究其原因是什么?嗯?你们想过没有?” 他把目光逼向秦晋,“秦晋,你说,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发生在了你们的社区?” 秦晋没吱声。 “觉得你们的社区平安是吗?知不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句话?亚力森,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的情报员都到哪里去了?一点情报信息都没有吗?” “有过。”亚力森说,“有一位情报员来过。”亚力森并不高亢的声音像炸雷一样震在我耳边。我低下头的时候很想变成一股风,在这里消失。 “提供信息了吗?”所长问。 “是的。他说过艾则孜的弟弟买买提·依明近期回来了。” “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不上报?” “因为案子的事情被耽误了。” “混账话!”我第一次听到所长骂人,脸涨得像烧红的烙铁,“有比这件事还重要的事情吗?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引起思想重视!买买提·依明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这些年他在外面干些什么勾当你不明白吗?你是一位干了几十年社区工作的老民警了,怎么到现在连这点意识也没有了?你的良知都到哪里去了?你们最近都在想什么呢?” “最近案子太多,思想上没引起重视。”秦晋也许是听不下去,想帮亚力森解脱一点本来应该是我的罪责。 “不是你们思想上不够重视,是你们的思想抛锚了,外扯了。你们就这样混吧,我告诉你们,麻烦还在后面。买买提是全国通缉的恐怖分子你不知道吗?这次回来肯定是受‘三股势力’的指示冲着奥运会火炬传递来的。北京‘申奥’成功后,‘三股势力’就开始加紧了对新疆的破坏活动。他们以经商为掩护,并通过盗窃、贩毒、抢劫等犯罪活动,筹集资金,购买武器弹药,妄图效仿国际恐怖主义,策划新的、更大的破坏活动。目的很明确,就是破坏火炬传递,制造恐怖暴力事件。他这次挑起这个事端已经向我们宣战了。如果他潜伏在我们辖区的某个角落里继续干下去,你们就等着一辈子抬不起头吧。我多次说过,这帮穷凶恶极的邪恶的东西是绝不会停止做坏事的。他们时刻在盯着我们,永远不会停止给我们的政府和人民制造麻烦。你们却总是不当回事儿,觉得这些人离自己很远。小区很平安,思想很麻痹,行动很迟缓。总有一天让你们坐火箭也追不上后悔。” 停一下,他又说,“还有,这次赵铁树是怎样受的伤?赵铁树与你和孔梦龙是一个小组的,你们尽到协作的职责了吗?” 整个训话过程,我如坐针毡,不敢抬起头看任何人。直到这时,我才抬起头看一眼坐在太阳光线下的孔梦龙,希望他能为亚力森承担一些什么。可他身上的光线却始折射不到亚力森身上。 “当时场面很混乱,”孔梦龙解释说,“只顾在做老百姓工作,我们根本顾不了他。自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干什么警察?” 这样的解脱显然让耿所长更生气,“你们就这样相互推脱吧,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亚力森说,“是我的责任。当时老孔离赵铁树很远,我在他身边,却没有保护好他。” 耿所长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你被抽调到市局帮助审理这起事件抓获的暴徒。明天去报到。散会。” 我刚出会议室的门,听到孔梦龙叫我,“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极不情愿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对着我皮开肉绽的笑让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毛细血管已经膨胀成了皮管。 “浩然,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到派出所不久我们一起值班的时候接警过一个女孩是一位记者?” 是我不会撒谎的原因,我想告诉他忘了,但说出来的却是“有些印象。” “那就对了。”他兴奋着,“年轻人的记忆力就是好,是个当警察的好苗子。当时我给那个女孩做了一份笔录是吗?” “是。”我心不在焉地说。 “笔录呢?我记得我让你放起来了。” “好像是赵铁树拿去了。” “赵铁树?他拿我的笔录干什么?搞什么鬼,想占便宜吃现成饭?我不吃这一套。等他从医院回来你给我把笔录要回来。记住了。” 我正想回敬让他自己去要,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吵闹。接着楼梯上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一个粗壮的声音歪斜着跑上楼来:“让你们所长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那个肥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楼道里。景志虎满脸横怒地摆在我的面前。 孔梦龙出来的时候被景志虎逮个正着。“小孔,带我去见你们所长。老子今天要问个明白。” “发生什么事情了景总?”孔梦龙谨慎地问。 “见你们所长再说!”说着,硬生生朝耿所办公室走去。我猜测不出来这只 恶虎今天又会来闹点什么事情出来。不管怎样,我想,这次应该与我们没有关系了吧? 正文 第五章 虎皮剑兰 (上) 景志虎是景致的爸爸!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像刮过一阵龙卷风,一片凌乱。我有再大胆的联想,也不敢奢望着去联系这样一对虎父兔女。心灵的伤害有时不产生于行为,而是意外。这个意外让我在深秋提前感受到了冬季,这个意外让我几乎抹去了刻在脑海里的那段美好记忆。我蜷伏在已经颓废成鹅黄色印象的爬山虎叶片下面,像一只倦怠的猫,慵懒地吮吸着乍寒还暖季节最后的阳光,心里倦倦的惆怅。 秦晋过来轻轻触动一下我,我才惺惺睁眼,伸着宽大幅度的懒腰。 “累了?”他看上去在笑,却像一个萎缩着皮肤的青瓜。 “有些。”我不想掩饰自己的疲惫,头也懒得抬起来。 “振作一点,”他说,“和我一起去趟医院。” 可以肯定地说,本次陪同完全是出于对秦晋的同情。当那张摆放在他办公桌上的照片在那天被归还后,我几乎没再看到过他会心而又舒展地笑过。尽管那种舒展的笑有些恐怖的成分,现在想想,也是多么迷人的表情。亚力森说,核桃的笑是丑陋的吧,但却脆香诱人。而当这张核桃一样的笑脸变成一个萎缩的青瓜时,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变成了苦涩。 没有人能潇洒地甩掉爱情留下的烙印,何况是整整八年的酸甜历程。一个心酸故事的结局像一杯隔夜茶,越品味道越苦涩。焦头烂额的案子或许暂时抢占了感情的风头,但终究会有一天再回过头的时候,会发现失去的是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奥运安保工作序幕已经拉开,小区治安状况如纷乱如丝,景晨的案子又雪上加霜,加上亚力森被抽调到市局去协助审查“9.25”骚乱事件的被抓人员,秦晋肩膀上扛着的压力有多重,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尽管有孔梦龙和赵铁树的协助,但两个人对我们社区的情况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摸底排查全部还要依赖秦晋。两个月来,他像一只蜘蛛一样固定在一个网上。再没有人关怀,再没有人送饭,我只看到了办公室越来越多的方便面袋子。 而我们今天又要去面对一张凶猛的脸。我和秦晋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而,见到景志虎的时候,他的表现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尽管同样是冷冰冰地坐在那里,但并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暴跳起来。 景致妈妈告诉我们说景晨的手术很成功。假肢已经安装上了,过些天就可以出院。 “她有没有说到是什么人把她绑架的?”秦晋问。 景致妈妈摇摇头,“只是说她不想上学之类的话。问别的,就哭。” “能配合一下吗?我们想单独和她聊聊。”秦晋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景志虎。景志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智障面容盯着景晨。 “我不要!”景晨闹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她稚气的声音。 景致妈妈一起劝着她。终于,她有些松懈,“让我姐姐在我跟前陪我。” 从我们进门,景致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陌生地看着我,有些冷。 景致妈妈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景志虎,“你还坐在那里干啥?” 软绵绵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着景志虎。尽管他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站起来走了出去。 秦晋很快在景晨旁边坐了下来,“景晨,我们是和平桥派出所的民警,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景晨不吱声。 “如果你不配合警察的询问,就抓不到坏蛋,不能为你报仇了。” 景致握着她的小手,“听话好不好?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景晨仍不说话,只是紧紧咬着酱紫色的嘴唇。 “能告诉我那个绑架你的人你认识吗?”秦晋刚问这一句,景晨突然尖叫:“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走呀!” 景志虎猛虎一样扑进来,“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 景致站起来拦住他,“爸,你喊什么呢?妹妹不想说,与人家没关系。” “不想说就不说,你们还问什么?都给我滚出去!” 景致妈妈瞪他,“你吼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一边给我们道着歉。 这是一个预料的结果。秦晋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我们便从病房走了出来。 走到楼道时,我忽然发现景致跟在我们身后,我忙说:“不用送了,你回去忙吧。” 她摇着头,很无奈的表情,“拜托,我回家取东西。”一边快步走到我们前面,“秦警官,我先了。”说着,甩开我们消失在楼道。 我用尴尬读到秦晋的迷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问他。 他没说话。直到我们坐上车后,他都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要不我们再去看看现场?”我想给他一个提醒,可能是受电影的启发。 他酸涩地笑,“你以为我们在拍电影呀?我已经去过无数遍了,有线索早发现了,奇迹不可能会发生。罪犯留下的只有那一副手铐,还被毁了容,估计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除了景晨这里,再没别的线索可以挖掘吗?” “只有再从重点人口下手。”秦晋说,“我们还是先去社区摸排线索吧。” 车终于启动,我思维开始停滞,懒惰得什么也不愿意去想。思索的时候便是一团乱麻。 秦晋似乎看出来我的烦躁,笑笑,“是不是觉得大海捞针,望洋兴叹?” “是。”我说,“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 “破案子就怕你这种想法。没有现成的案子让你一撮而就。犯罪分子如果都那么简单,要我们这些警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侦破,最重要的是要有冷静的头脑,敏锐的洞察和不放弃的精神,否则,只能半途而废。” 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从小区发生第一起治安案件开始,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侦破一点眉目也没有,案子却一件一件发生,而且越来越严重。这些人好像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们出现,他们便闪;我们走了,他们便出现。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 “我想听听你对这几起案子的看法。”秦晋说。 “肯定存在某些联系。说不定这次发生的骚乱事件也和前面的案子有某种关联。所以,我们不能只盯着景晨这起案子,还必须从前面那几起治安案件下手。而不是放弃了它们。” 秦晋说,“放弃是肯定不会放弃,但联系又肯定联系不起来。如果只从那几起治安案件下手,或许会走进死胡同。破案如同赶马群,套住了头马,其它案件就会迎刃而解。我们现在的目标就是集中全力把景晨的案子侦破,不然,景志虎如影随形地会搅得我们不得安宁。” 其实我从心里不赞成这种“以大破小”的方法,但又不便说什么,只能提醒他说,“凭我的直觉,景晨的案子就是一起绑架勒索案。肯定是为了钱财才这样做的。” 秦晋摇摇头,“我在第一时间就排除了绑架勒索的可能性。因为案件没有发生向受害人家属提出某种条件的事情,但强奸也没有发生。所以,这就是这个案子扑朔迷离的地方。” “会不会是一种变态行为?” “不太可能。德国有一位刑学专家把犯罪人划分为两类,瞬间犯罪人和状态犯罪人。瞬间犯罪是由于受到外界环境影响,在偶然的犯罪机会刺激下,在瞬间内产生犯罪冲动,突然而迅速地实施了犯罪。状态犯罪是由于内在的不良性格倾向的影响而实施的犯罪。一般情况下,实施瞬间犯罪的人会因为实施匆忙会在现场留下很多证据;而状态犯罪的人,往往会因为做好充分的预谋和准备,让我们抓不到蛛丝马迹。这个犯罪嫌疑人有备而来,可以说是准备充分,说明他早有预谋,不可能是一种变态心理驱使他去做案。但不管怎样,只要他实施犯罪,终究会有暴露的那一天。只是我们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晚。”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亚力森打来的。“浩然,能帮我一个忙吗?我儿子高烧,古丽最近身体也不好,麻烦你去我家看看,尽量带我儿子去住院。” “好的,我马上去。” 挂上手机我向秦晋请假。“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他正准备调转车头,身边飞驰而来一辆“大奔”擦肩而过。 “大奔”在前面“嘎”地刹住。车上跳下来一位年轻的小伙,扶着眼镜检查着自己的车身。 转过脸的时候,我才认出来是久违了的周治。 而他似乎还没有认出穿着便服的秦晋,冲着我们叫喊:“怎么开的车?蹭到了你们能赔得起吗?” 秦晋从车上下去,“周经理,别不讲道理,是你的车擦我的车过去的好不好?” “哦,是秦大警官呀,我说怎么开车这么牛逼。没事儿的,就是你今天把我撞了也没关系,警察嘛,有特权。”说着跳上车,一边降下车窗玻璃,“今天给你们面子,是因为我们老总的女儿的案子还需要你们关照。希望你们能尽快抓到罪犯,否则,麻烦在后面呢。等着吧。” 说完,“大奔”箭一样飙了出去。 秦晋再启动这辆可怜的奇瑞的时候,发现它已经突然“心肌梗死”了。 把车推到马路的一边,我打的去叫来了一位“汽车医生”。花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时间才把它修好。 他把车停靠在一家银行门口,“等我去取钱。”说完把车熄了火跳下去。 一会儿回来把钱递给我,“拿着。” 我看他一眼。“我有。” “以为自己很大款吗?”他不屑地看我,“亚力森家情况你知道吗?” “知道,很困难。” “所以,今天给你一个任务。想办法让孩子住上院,但钱不能让亚力森家人知道是我们支付的。”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你让我玩‘奇迹突然发生’?” “不管什么方式,如果你完不成任务,就是渎职。” “好吧。但我有一个条件——每人出一半。” 秦晋想一下,“我答应你了。”说着发动车。但这个顽皮的家伙又死活又不呼吸了。秦晋一边骂着,“看来这个狗东西也想住院了。没办法,你一个人去吧,我得把它弄到修理厂去。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自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