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 距今大约一千八百年前,我第一次和一个凡人变得熟悉起来。当然,他曾经是凡人而已,他是一个死了九百年的人。 我的阿娘阿爷不会允许我和凡人多说一句话。 阿霓,凡人最是危险,你年纪尚幼,法术低微,遇到武功高强之人,一箭就将你射死当猎物了。若是修行之人或者下界历劫之神,杀你在举手之间。而你杀他们,却算犯天条,轻者修行万年也无法成仙,重者受三道雷霆大劫,魂飞魄散。 他们总在我耳边啰嗦这些可怕的话,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让我烦不胜烦,哪有那么麻烦!然而听多了,对于凡人,我终究还是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 现在我身后就有一个凡人,挨得那么近,那么近,他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盘旋,在耳畔和脖子上温软移动,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恍惚而心碎的琴声就在耳边,我感觉心跳得厉害,莫名的紧张,欢愉中带着害怕。不出所料,我又回到了这里。红烛高燃,暧昧的昏黄烛光照耀着面前一双修长的手。这双手流畅而自如地拨动着琴弦,琴声如泣如诉,又像是喜悦又像是伤悲。 温柔的话语流连在耳畔:“王姬,应该这么弹,王姬微微走神了,我带王姬再弹一遍吧。” 他就坐在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也不敢看他,他将我半抱着,一双手虽然在扶琴,胸膛却紧紧贴着我的背,他的胸膛微微颤动着,浑浊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心慌意乱极了。 他将我的手温柔拿起来,温热的掌心对着我的掌背。我的手不禁一颤,被他的手轻轻一握,放在琴弦上。他轻轻地笑了:“王姬,手这样放。” 我的脸火烧一般。 我四处一看,偌大的宫殿之上,但见昏暗模糊的烛光流淌,却不见一个人影。而他的气息离我的脖子越来越近,他的侧脸几乎已经贴着我的侧脸。 我再也挨不住了,飞速站起来,又喜又怒又急又羞责怪道:“公子自重!哪有如此授琴的?” 我拔腿就跑,心里却又甜蜜蜜的。 后面的脚步响起,烛光之下,一个修长的影子飞快扑来,像一只黑色的鹰隼,一双长臂一扣,我被扯在了他的怀里。他呼吸凌乱,声音急迫:“国君不同意,难道王姬也不喜欢我?” “不是,我……“我心里着急,深恐他误会,我的头低垂着,目光只敢看着地下,低声回答他:”只是这般,与礼不符。” 他长叹一声,抱得更紧:“国君既然不允。这事,还要看王姬的决心。” 我挣扎几下,他的长叹之声那么哀伤,让我心里如同被针扎一般,心里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不详的感觉在我心底升起。我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小声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我不日即将离去,若王姬一切守礼,我两……“ “不会的。”我心里也大悲,我要嫁给他,我一定要嫁给他,不惜一切代价。 ”王姬,我对你渴想久矣,你对我难道没有情意?”他呼吸急迫,喘气声粗重无比,一个吻印在我的脖子上,柔软而潮湿的嘴唇贴在脖子上。 我心乱如麻,本能地想逃,使劲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他的吻凌乱地落下,顺着脖子滑动徘徊。温热湿润的唇沾在我的唇上,轻柔咬着。他的舌头滑在嘴边,抵着我的牙齿。我浑身颤抖,牙关紧咬,不知不觉哭了起来。我害怕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心里哀怨又喜悦又羞怯,不知所措。 “傻瓜,不要咬着牙。”他伸出手,在我的下巴上用力一捏,将我的嘴一下捏开。他的舌头像条湿漉漉的小鱼,一下滑了进来,贴着我的舌头,轻轻旋转。 我整个人呆住了,一点力气也无,像被烈火点着了什么,热得难以呼吸;又像是被洪水淹没了,无法自持,浑身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本能地紧紧抱着他的腰,就像那无依无靠的风中落叶,急需要一个依靠一般。 他将我整个人抱起,胸膛紧紧贴着胸膛,呼吸溶成一片,他的舌头往唇齿深处焦灼地探去,如同索取着什么。 “国君驾到!”一声通传之声嘹亮地响起,大殿门口,走来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 我大骇,在室女有这种不检点举动,让人情何以堪? 他却紧紧抱着我,站得直直得,身子正对着那群渐渐走近的人影,一双臂膀极有力气,让人挣扎不开。 朦朦胧胧之间,我穿着一身红,登上了远去的马车……鼓乐笙萧,三拜九叩……鲛销红帐,烛花溢彩,走来了我的新婚夫婿……诸侯之衮冕,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绣于玄衣,衬得他面如美玉,风姿挺秀。 斗转星移,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过了许多时光。恍恍惚惚,我站在一片华丽的珠帘之前,一片笙歌之声,绕梁旋转,将我听得头晕目眩。我悄悄掀开珠帘,就见大厅上莺歌燕舞之声正浓,庭中有美人抚琴跳舞。 一个带面纱的美人,腰肢柔软,款款摇曳,一头青丝光亮如锦,石榴红的长袖如云朵漂浮旋转。一双光彩夺目的大眼睛,媚波流转,妖娆惑人。她嫣然一笑,如百花盛开,手臂柔柔一摆,将舞袖向座上一衣冠似雪的魁梧贵客拂去。 美人的身姿如此轻盈,像燕雀一般。那白衣豪客的手法却如电一般迅速,一下抓住了美人的皓腕,美人花容微微失色。白衣豪客将美人玉手轻轻一嗅,潇洒放开。 “秒载,美人之手,妙哉!”白豪贵客爽朗大笑。 一会儿,一个侍从毕恭毕敬地捧进一个金盘,跪于白衣豪客之前,将金盘高举过头,奉与白衣豪客。 “只要壮士高兴,寡人什么也愿送给壮士!”坐在主位上的他朗声说道。他头戴王冠,拥着一个国色天香的绿衣美人,美人娇滴滴地手捧金杯,水绿色的薄纱宽袖轻轻飘动,将金杯放在他的唇边,他低头将金杯里的美酒一饮而尽。 壮士将金盘上盖着的绸布掀开,却是血淋淋的一双手,纤细而白皙,只是再没有一丝血色,也再没有了一点香味。 那壮士面露惊讶之色,却没有一丝惊惧。 “果然是英雄盖世,寡人敬你一杯,愿壮士一击成功。”他端起金杯,向那白衣豪客献酒。 那白衣豪客,据说是闻名天下的剑客,可以千军万马之中取敌人头颅。 他忙于应酬,终于抽空走到了我身前,手上挽着那个绿衣美人。他动作疏远,背对着我,连一点眼角的余光也不愿意扫到我。 “国君,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跪在他身后,哀声苦求。 他却转也没有转过身子,狠狠地说道:“我必须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怎么?你舍不得?” “我没有!”我又是愧疚,又是哀伤,替自己辩解道。然而我心里也有点虚,朦朦胧胧记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抱着我,哀伤叫到:“阿璃,不要走。” “你没有,那日我看到的是什么?”他语言冰冷,如霜雪一般。 我看着他的背影,修长而笔直,冷淡而萧瑟,与我像是有万里之遥。我心里哀苦,委顿于地,身上无力,一只手支撑在地。他是谁?是当年授琴与我,热情似火吻我的少年吗? “没事了吗?我回去待客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步地走开,只留下决绝的背影,那么笔直,又那么瘦削。 “君夫人请回吧,贱妾自会照顾国君,不劳君夫人挂心。”绿衣美人冷笑一声,得意而鄙夷地扫了我一眼,随着他的背影而去。 绿衣美人款款而行,她的脚步踩在我支撑在地的那只手,她的脚重重旋踏了几下,手上有鲜血流淌开来,像弯弯曲曲的红色蚯蚓。 我看着自己的手,失魂落魄。 硝烟弥漫,烽火四起。金戈铁马之声既像在耳边,又像是在天边。城外传来的呐喊之声不绝,我心惊肉跳地等待着,终于看到他的身影。 他的头发、衣袖,到处是焦枯的痕迹,肩上、腿上处处可见斑斑血迹。 一个浑身鲜血的武将跪在地上,惶急万分地说道:“国君、君夫人,敌军兵临城下,破城之时不远了,请随死士们南门逃生。” 他背对着我,声音飘渺而遥远。“阿璃,你自去吧。我不会走的。” “国君,你随我走吧,我求你了。”我跪着求他,拉着他的袖子,苦苦乞求。 “我走了,留下这一城百姓被屠?我本是自作自受,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声音平静无比,依然背对着我,站得直直得。 “送君夫人出城!“他厉声对黑衣死士们说道,随即微微侧了侧头,声音颤抖。”阿璃,以后好好过吧。” 我偏不走,我要亲眼看着他出城请降! 夜风寒凉,我站在西门的城楼之上,看着城外的万千火把。城门外有铺天盖地的军营,百里连营,火把直直蔓延到遥远的天际。 “阿璃,你会跳舞吗?”他忽然鬼魅般出现,在我的耳边低低问我。 我摇摇头,按宫廷规矩,只有歌姬和舞姬才会跳舞,王女是不需要的。 “阿璃,曾经有匈奴的使节路过,教会了我一种双人胡旋舞,我教你跳,好不好?” “好。” 他拉着我,动作轻盈地急速旋转。在夜风之中,有人奏着明快的曲子,他时而挽着我手臂,时而在我的身后,时而环抱着我,踩着明快的节奏,不停地旋转。琴声渐渐变得飘渺悠远,如一缕幽幽的情丝,若有若无地缠绕着我们。幽光旖旎,情丝变成光波,缠绵飞旋,我们踏在这缕光波之上,踏歌飞舞。 整个的世界消失了,只有飘渺的乐曲,只有身畔这个男人。 “阿璃,你后悔吗?”他在我的耳边问我。 后悔吗?我心里一阵迷惘。面前这个男人也许马上就要死了,我应该说些好听的,可是说不后悔?我说不出来。 他环着我的腰身,一把将我搂起,顺势把我的身子一旋转,按在城墙之上,低头凝视着我,问我:“你爱我吗?” 爱你?爱你吗?我咬着牙,并不回答。 冬天的城楼,寒风呼啸。冰冷的明月挂在天上,将银光洒在他的身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布满他的脸孔,他像战神一般俊美而刚毅。他的臂膀紧紧揽着我的腰身,痛楚和欢愉冲撞我的灵魂和身躯,让我忍不住颤抖……有天火从明月燃烧下来,一把火熊熊燃烧到了瑶池,漫天一片通红,再燃到天际。我和他在这把火之中冲刺,奔弛。火光冲天,我们越飞越高,直到一片虚无。 “说你爱我!”他喘着粗气,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 “我爱……我恨你!”泪珠从我的脸颊流下,摔碎在他裸露的肩膀之上,映着冰凉的银光。 国君出城请降,亲迎胜利之师进城。他昂着头,赤裸着上身,背着一根荆条,一个人“走”到了城门外的敌营里。我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我尊贵的国君,垂着他高贵的头颅跪在地上,三步一叩首,一步又一步膝行前行。 我永远记得他的背影,像一颗寒冬里的青松一般直直的,在寒风中,萧瑟无比,又孤傲地拒人千里之外。 那么清寒而孤傲。 静静的护城河流淌,水汽腾腾,流波闪烁着破碎的月亮,黑水倒映着点点星光。 鼓乐齐鸣,号角长嘶。王都城门大开,无数火把燃起,将天际映得血红。一匹红毯从城门直铺到城外军营里去,洒满艳红的合欢花瓣。我一身红装,走在三军之中。三军举起刀枪,齐声呐喊,声震宇宙。 一个威风凛凛的男子笑着,得意而从容,他看着我,眼中是熟悉也是疏远:“阿璃,久违了”。 一具刑架上,绑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浑身血肉模糊,骨肉分离。我知道,虽然已被剐得乱七八糟,只留下血淋淋的一具骷髅,他是我的国君,我的夫君。他的刺客刺了高贵的敌人一剑,可是他却被敌人活活剐了。 城总算没有被屠。 我爱过他。 我恨过他。 我跪在他的尸体面前,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鲜血。 正文 第2章 野史 “哇!”我大喊一声醒来,来不及坐起身来,一口鲜血吐在被子上,水红上的被子开了一朵血色大花。果然,又是这个梦,我胸膛血气翻腾,难以平息。 晦气极了,每回都是这个梦。从我满三百岁时,长了三根尾巴起,每隔个几年总要做这个梦。 梦里血腥和哀苦不说,偏偏又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什么,只有奇奇怪怪,支离破碎的一些片段。只能清清楚楚记得梦中那个男人凄凉而笔直的背影,那么清寒而孤傲,和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想到梦中的那个男人,又是眷念,又是哀伤。 起先我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毕竟只是梦嘛。 我生来就是九尾灵狐,天生的狐狸精,凡人苦苦乞求的“万寿无疆”对我来讲是小菜一碟,我能和凡人有什么瓜葛? 我可是高高在上的仙姑哦,什么仙?狐仙! 就算今日不是,我迟早也能修炼成仙。 然而这五百年间,时而三年五载,时而十年八年,总要这么梦一场,梦中之痛刻骨铭心,偏偏又云里雾里,我也很好奇,这究竟是什么戏码? 就跟如痴如醉看着一写得还不错的恐怖小说,偏偏在一半之时,作者收笔了一般,可不急人? 据说人世有轮回,转世之前都会喝忘川水,忘掉一切前程往事。然而有些人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还会想起一点前生之事。我心里疑惑,梦中究竟是虚无还是前生之事? 修炼之余,我也忍着无聊,在那些发黄发臭,甚至住着小虫的各种故纸堆里寻寻觅觅。不知道的人,大概以为我这狐狸精也在发痴,妄想书中寻找“黄金屋”、“颜如玉”呢。 有段时间,山间的蛇精鸟怪都吵吵嚷嚷叫我去考“状元”算了,后来本仙姑好好揍了她们一通,她们才知道,就算考状元,本仙姑也是武状元。 写史的人境界都很高,看太史公就知道了,我等凡人,不!是凡妖望尘莫及。这境界一低,看东西就容易犯困。本姑娘看这些东西,就跟看天书差不多,还是无字的,每回雄心勃勃将书打开,最后总能夹着尾巴呼呼大睡。所以前前后后翻了几百年,还是没有翻出什么。 只有那些边角史料,也就是俗称的野史,写得十分狗血精彩,让人勉强看得下去。看多了,有三段倒是和梦中场景多多少少挂了一点勾。 一段是,齐国国君之王姬本与晋国公子定下婚约,本是两大强国联姻,理所当然。谁知道姜国公子当时作为质子软禁在齐国,王姬因怜生爱,居然和姜国公子有私情,两人私奔了。晋国公子大怒,派兵攻姜国,城将破。晋国公子扬言屠城,姜国公子负荆请罪,自请受刑,替满城老百姓求情,王姬也自杀在晋国公子面前。 这一对男女虽然与礼不符,倒是可歌可泣,可是梦中的男子已不是公子,身份没有对上。 一段是,韩秦交好,秦国公子做客韩国。韩国的国君之女与秦国公子有私情,一向缱倦缠绵。但韩秦两国君随后因隙结仇,王女奉父命,嫁给了卫国公子。秦国公子虽大怒却隐忍了,等他两双双坐上国君之位,也派兵攻打卫国。卫国国小,卫君派刺客刺杀秦国国君,差点成功,刺客特悲壮地刺了秦君两剑,随即被乱刀砍死。秦君以倾国之力远征卫国都城,城破。秦国国君将卫国国君给剐了,仪仗五十里,五座城池为聘礼送给韩国国君,隆重迎娶了韩国王女。 这段野史写得倒是极香艳细致,说王女如何欢喜,妆扮的多么华丽祸国,轰轰烈烈地嫁给了秦国国君。两人最后还生下来一双儿子,在秦国胡作非为,在秦国为争下一任储君之位闹得腥风血雨。 其实这一段,与梦中极为吻合,只是王女另嫁了,王女厌弃着她的丈夫?不敢相信。 最后一段,就比较诡异了,甚至有点,怎么说呢?少儿不宜。说是鲁国王姬颇有妖容,高挑丰美,与他哥哥早有私情。两人私下偷偷轻怜密爱,但是鲁王善查,终于东窗事发。鲁王为了遮丑,将王姬远嫁于魏国国君。谁知道王姬妖媚无双,将魏国国君迷的糊里糊涂,在鲁国公子登上王位之后,居然和她一块回鲁国归宁。新鲁王情火绵绵,继续和妹妹卿卿我我,被魏国国君发现了。鲁王恼羞成怒,居然派人刺杀堂堂魏国国君,将妹妹改换身份,封为夫人留在身边。 魏国国君重伤,幸好武士拼命护住了他性命。他一怒回国,立即派兵攻打鲁国。鲁王哪里打得过魏国,又派刺客刺杀国君,魏国国君那会蠢得被同一招两次打倒?刺杀失败。魏军兵临城下,将鲁国国君给剐了,却将那祸国殃民的王姬给留下了。 这最后一段,居然也很符合梦境,却狗血过头了,我是不能,也不敢信的。 最后我看了太多正史野史,还是没有看明白,反而越绕越糊涂。 王姬都藏在深宫,层层宫墙围绕,哪里那么容易有私情? 这些国君都是人中豪杰,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掀起腥风血雨? 正文 第3章 替天喂蛇 我日日低头苦思,有段时间颇有点修仙问道的高深样,见谁都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后来,看到一张画,却一下明白了。 那日我在人间闲逛,招摇过市装可爱样。本仙姑实实在在七八百岁了,化为凡人却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成日里蹦蹦跳跳也没人批评我,有时还有人对我格外殷勤,追在后面要给我糖啊,饼啊,一般是遇到人贩子了。 好多大妈大姐看到我都会逗逗我,我却不敢和她们多说话。如果我娘亲看见我和凡人说话,未免会有一顿鬼哭狼嚎的竹笋炒肉。 一个穷书生抖抖索索地在哪里卖字画,半天也没有开张。本姑娘可不是什么文化人,继续大摇大摆往前走。 路过那书生的摊子,却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咕。” 我看了一眼那书生面色,那书生脸一下红了,眼神闪烁不定,像个害羞的大姑娘。我再仔细研究研究他肚子,他面色红得越发奇怪,依然“咕”,“咕”地叫着。 我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这个书生是饿了。我好歹已经八百岁了,虽然只是特别偶尔,特别偶尔逛一下市集,买一些书本啊、零食的,对人间还是有一点点了解。 “这个给你吧,不过你要尽早把它用了。”我特大方拿出一片薄薄的金叶子,为了显得慷慨,我在袖子里选了半天,选了一片最大的,笑着递给那书生。 书生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看着我,犹豫一下说道:“小姑娘,无功不受禄,小生不能收下如此厚礼。” 客气什么啊,这就是一片叶子而已。 我和他扯了半天酸文假醋,他还是不收,最后我终于搞明白了,他是要我买一副字画。 我只好装一把有学识的文化人,在一堆画里慢慢欣赏,谁知道看到一副画还蛮有意思的。 那画上面有个趴在石头桌子上睡着的人,还有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老头白须白袍在徐风之中飘飘忽忽,仙风道骨极了,让我十分仰慕,也着实想念得很。画上老头那长相,那风骨忒像我的老邻居,那个被大吊桶白蛇吃掉的金陵城土地爷。 不知道,土地爷在大蛇肚子里,住得还愉快不? 白胡子老头还扇着一个小火炉,冒着几条弯弯曲曲的白烟。 画上有几个字“黄粱一梦”。那书生见我看着这一幅画发呆,连忙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我忽然豁然开朗,梦中事肯定都是假的,就算不是假的也可能是神仙编来考验我的,要知道我是未来的神仙。传奇演义里不都这么写吗?现役的神仙编点噩梦给未来的神仙,考验考验他们修仙是否坚定。黄粱一梦嘛,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兴高采烈,拿着画,谢谢同样兴高采烈的书生。“谢谢你的画,这金叶子你一定要赶紧用哦。” 那金叶子只能保持十二个时辰的金叶子样子,以后就会变成它的本来面目——一片树叶子。 本仙姑虽然未来肯定能成仙,可是现在毕竟不是仙,没有吕仙点石成金的真本事。 那以后我茅塞顿开,很少琢磨这个梦,倒也很少做这个梦了。 然而,今日我又做起了做个梦,梦醒后吓得汗流浃背,就记得最后那国君的尸体,手脚绑在行刑架上,琵琶骨上钉着长长的骨钉,骨肉分离,双眼被剜,血淋淋的骷髅架上两个黑洞,比往日更加可怕。那国君壮烈的死相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清晰。 “哇!”我心里绞痛,搜肠刮肚咳嗽起来,嘴里腥气直冒。我连忙一弯腰,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将地上月白的汉白玉地板染红。 “姑娘,你怎么了?”侍女红萼大惊,走了进来。 “没事,我磨牙呢,不小心咬到舌头,我爹娘呢?”我心里怪闷的,说不出的伤感和难受,想见一下娘亲。 “在前厅待客呢,新任土地爷、山神爷来了。”红萼惊异未定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若有所思看着我。 “两个神仙?”我惊讶了,这唱得是哪一出啊?一向高高在上惯了的神仙来我们这狐狸洞府?“神仙拜访妖精?” “一个。”红萼莞尔一笑,用轻纱遮嘴,这丫头在人间来回了几次,就学会了这矫揉造作之样。“据说没有小神敢来这里当山神、土地。你推我让好半天,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冤大头。所以只来了一个,又当土地又当山神。” 我一下来了精神,倒要看看这胆大包天来送死的小神什么样子。 真是送死也不看看地方。 我手脚并用迅速爬了起来,用脚蹭了蹭地上的血迹,心烦意燥将血迹蹭得乱七八糟,拔腿就要往外跑。 “姑娘,不可。” 我莫名其妙,红萼期期艾艾支吾了两声,特含蓄地指了指我的头发和衣衫,原来本仙姑大梦初醒,正是蓬头垢面,衣衫凌乱。 这样跑出去实在有伤风化,即使我年纪小,扯不上伤风败俗,也丢红萼的人啊。好容易红萼替我收拾了一下,有了一些人样,我匆匆忙忙跑出去。 结果,神仙没有看到,先看到狐仙,我“砰”地一声,撞在我娘亲身上。 “你瞎跑什么啊?你娘平日没教你礼仪吗?”娘亲一把揪着我耳朵,笑着问我。 “确实没有啊。“我大无畏看着娘亲,嬉皮笑脸回答。”我要看看新山神。” “不准去!” “为什么。” “小霓,山神再小,也是至高无上的神,牵涉着天庭,惹不得,最好八辈子不见也罢。” 我实在不耐烦,成日里就听这些循循善诱的废话,天上地下,好像我见谁都得绕着走一般。“哼,人也惹不得,神也惹不得,我看那大吊桶白蛇一口气将山神和土地都吃得干干净净,倒也活得蛮好!” “她迟早要被天谴,你看,天庭不是派新土地下凡除妖了吗。” 我心里不服气,呲呲牙,袖子一甩,两把明晃晃短剑顿时紧握在手,寒光闪烁。 “我倒要看看那新土地到底几斤几两,是替天行道呢,还是替天喂蛇。” 八成是替天喂蛇! 我料想娘亲肯定会阻止我,我甚至摆好了大义凛然反抗强权的架势,结果她看着我,意味深长笑了笑,却没有拦我,只是和红萼静静跟在我身后。我大惑不解,她居然纵容我去找神仙打架?我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前厅,就见我的父亲有说有笑陪着一个神仙走了出来。 那神仙半佝偻着身子,满脸谄媚的笑容,谦卑地答着话。 正文 第4章 远方来的山神 我一愣,那神仙有一种,呃,似曾相识的感觉,活像什么时候见过。可是听母亲说过,他在别处做地仙九百多年,从我生下来到现在,第一次来金陵。 据说人间有轮回,难道前生见过? 我仔细端详他半天,他的相貌和身形都十分陌生,不止生活中,就是梦中,也从来没有见过这副皮囊的人。 也许是感觉到有人看他,他回过头,那一瞬间,他对我笑了,细长的凤眼眯一眯,唇红齿白,貌如莲花,整张脸焕发着光采,眼睛明亮。 我的眼光和他一接触,我的心怦然一跳。 我绞尽脑汁仔细想了想,在记忆里一点点搜索,忽然豁然开朗,发现他那满脸狗腿子的笑,一副猥琐的谄媚表情,高瘦的身子微微弓着,神情气质特像楼外楼卖包子的小二,也像县衙师爷对着县令的样子。 人间果然俗物多,哪像我梦中的国君,总是那么气质清贵飘逸,站得笔直,身影清寒而孤高。 “土地,小心了!”我清喝一声,随机飞身向他跃去,双手送出短剑,剑光如电,直直刺向他。 我已提前示警,可不算偷袭哦。 那土地仓皇一弯腰,避开剑锋,我将宝剑飞速一转弯,又急急刺去。土地急忙就地一滚,狼狈不堪爬起来,踉踉跄跄几步才站稳。 “阿霓,住手!”我的父亲,九尾天狐夏侯慢悠悠喝到,脸上带着温和而宠爱的笑容:“土地爷,这是小女夏霓,年幼莽撞,她对尊神实在仰慕得紧,所以出手请尊神指教一下,还请尊神不要介意啊。” “阿霓,不可无礼,要是尊神不愿意赐教,你怎可任性?”父亲对我慢悠悠说道,好像在责怪我,却又没有丝毫责怪的语气,更没有出手来阻挠我。 他那表情,倒有点隔山观虎斗的感觉。 我思索片刻,豁然开朗,大约我父母其实也想看看这位尊神的法术究竟怎么样,比以前那两位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进步。同时随便给他个下马威,以后做邻居,让他不至于高高在上摆起一副上神的臭架子。只是他们碍于情面,不好自己动手,让我这个小姑娘出出头,反正打了也就打了,就当小女孩没有轻重。 况且,我的父亲是修行近四千年的得道妖仙,出手打一个小神,太丢他老人家的脸了。 “没事,修道之人,日日自己独自修行也进步不大,正要相互印证才好,切磋就切磋一下。姑娘多指教。”山神文质彬彬一弯腰行礼。 “那就请指教了。”我一边说着,一边说打就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乘着那山神还弯着腰,我将两柄短剑迅速向他抛了出去。 两剑化为无数小剑四方飞射,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夹杂在其中,剑气纵横在天地之间,白光闪闪。小剑团团飞旋,铺天盖地,带着刺骨寒气,将山神笼罩在其中。 山神迅速一抬头,往空中一跳,他的衣衫、头发被剑风刮得飞了起来。他威风凛凛站在半空,脚踏北斗七星天罡斗步伐,手握法决,一片青光形成一个透明的罩子护住他的身子,青光越来越刺眼,将白光渐渐有压倒之势。 青光大盛,透明的罩子越变越大,将无数飞舞的小剑弹开而去。 我感觉被重击打在胸口,身子一抖,情不自禁退后一步。我心里好不服气,难道神仙真有那么高贵,最小、最低阶的神仙也可以随便打败我们这些苦苦修炼多年,却身份低贱的妖精?本仙姑真能怕了你不成?我一咬牙,念声剑决,将宝剑一收在手。 两把剑一下变得绵软,我将宝剑一抖,两剑如同两道波涛一般,弯弯曲曲,向那山神飞速游去。 两剑将那青光罩子一下缠着,剑身一点点越变越宽,如水波流淌,像两匹白光闪闪的素练一般,将青光罩子缠得密不透风,剑身在光罩上不停游动。 我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艰难,心里有点不安,却强撑着念法决,让剑身一点点收紧,从剑身传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像是剑身缠着的人随时要破壳而出一般。 “凝冰!”我重重念着法决。鹅毛一般的雪花飘飘撒撒,从地下、空中飞来白雾一般的水汽,一层层紧紧缠住山神,水雾霎时化为寒冰,透明的冰球将姬清远包裹在其中。 映着日光,风卷起轻薄的雪花,一点点薄冰反射着七彩的光芒。 透明冰球里,他的眉毛、头发之上,染上了无数冰渣,白茫茫一片。他清秀的容貌变得冷峻,他看着我,他的眼神显得朦朦胧胧,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忧伤。 “破!”寒冰四处爆裂开来,剑身像一堆断裂的白练一般纷纷爆炸,从里面冲出了衣决飞舞的山神。他在劲风之中漂浮,脸色冰寒,手握法决,脚下踏着一个青光太极不停飞旋,仙气腾腾,万丈青光四处发射。 罡气流动,龙卷风一样的旋风从空中落下,在山神四周形成一个又一个连环的风洞。 “上仙道,这个山神居然修炼得是上仙道!”我听到父亲惊异的声音,我心里变得更加不安。 “也不深厚,莫惊慌,再看看吧。”我娘镇静的声音传来,安慰着我父亲,也安慰了惊慌失措的我。 山神的手指微微一挑,他腰上一把剑高高飞起,飞到他的头顶,剑身发出温厚的青光,剑身往下一挥,一条又长又宽的剑气向我劈来。 剑气纵横,如同沉香劈山那一剑,惊天动地。地上裂开了几丈深的鸿沟,飞沙走石,烟尘滚滚。 我大惊失色,脚尖点地,仓皇一跳几丈远,急急避开剑气,身子依然被余威震得经脉震动。本仙姑暗叫好险,这要是被劈到,我这只地头狐居然被外面来的山神压倒了,传出去还不被那些山精野怪笑掉大牙?以后在这匹山上还怎么有脸混?我的手急忙一挥舞。那些破碎的剑身一合,又是一把宝剑,发出炫目白光,拦在剑气前面。 白光和青光交相照耀在众人脸上,此消彼长,灿烂夺目,将众人脸上映射得时而白光闪闪,时而青光一片。 我冷笑一声,两剑相抵,互相占不到便宜,看来得出其不意了。一孤清泉从那山神的脚底升起,如白绸带飘舞,如白蟒蜿蜒,弯弯曲曲绕过太极法阵,缠住那上神的脚。 清泉化为坚冰,将山神的脚牢牢冻住。 山神微微一晃,青色剑光一荡。 正文 第5章 野鸡精 白光一闪,我的璇星宝剑裂开而来,分成一把大剑和无数小剑。 “起!”我一声喝到,大剑如流星像山神刺去,小剑分散在空中,再同时对着山神冲去,剑光灿烂,直射天际,夹杂凌厉风声,四面八方像山神射去。 山神从容一笑,手臂轻挥,衣袖被剑风吹得飘舞起来,荡开小剑,有几枚依然冲进他身体。他站立不稳,从法阵上摔下来。我连忙一脚踢去,狠狠揣在他的肩膀上,将山神踢翻在地。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山神摔倒在地,狼狈不堪爬起来。他随手擦掉嘴角的一点血迹,胡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我一拱手,笑道:“姑娘好法力,小神甘愿认输。” 我心里有些奇怪,青光明明大盛,怎么一被偷袭,就溃不成军?我面上却不屑一顾笑道:“就你这法术,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吧,保命要紧。” “尊神,小女得罪了。”父亲笑得从容悠闲,慢悠悠地说。 山神尴尬一笑,在头上猥琐地抓了抓,抓下头上的枯枝败叶,满脸谄媚,肉麻地拍马屁:“姑娘法术高强,冰雪可爱,小神佩服。所谓不打不相识,小神贱名姬清远,见过夏霓姑娘。” 他看来亲切而愉快,一点不因为战败而沮丧,一双眼睛流转着喜悦的光芒,仔细的看了看我。 “姬清远?”我喃喃自语,这名字倒也有趣,顿时对面前这神产生了亲切之感,拍手笑道:“你姓姬?原来你是野鸡精修炼成神的,哎呀,你在那座山修炼成功的?” 其实我是真心实意求教,这家伙法术如此低微却成神了,证明也没有修炼几年,是那个洞天福地这么有灵气?却见我父亲和姬清远面上同时出现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显然我又一次自作聪明了。 也不能怨我这么想,满山里,野狐精多有姓胡的,野狗精往往姓苟,野猪精最喜欢姓朱,野蛇精经常姓佘……以此类推,本仙姑却姓夏,害得有一次我眼巴巴地跑去问我娘亲。 “为什么我们不姓胡啊,别的狐狸精最喜欢姓胡。姓胡,幸福,多好听。” “胡霓,胡霓,狐狸。”我娘亲大怒,楸着本仙姑的狐狸耳朵,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道:“你是深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一只臭狐狸,是也不是?” “哦。”从此我偃旗息鼓,再不纠结自己姓不姓胡的事情。后来有一次听我父亲得意洋洋吹牛皮,说是我们这一族与那夏禹神族颇有渊源,所以姓夏。 我猜我父亲是吹牛皮替祖先贴金呢,我是没有在什么故纸堆里看见九尾狐与什么神族有渊源,倒是臭名昭著的九尾狐妲己与那祸国殃民的纣王颇有渊源,不过我怕我父亲恼羞成怒揍我,我也没有揭穿他。 所以我以为姬清远是野鸡精变得,那是顺理成章,源远流长,谁知道居然被他们满脸的没文化没有素质的表情鄙视了。 我父亲满脸痛心疾首,训斥我孤陋寡闻。“阿霓,你胡说什么?姬是上古大神黄帝的凡间姓氏,这么高贵的姓,你居然说什么野鸡精。” “那说不一定,黄帝也是野鸡精变得。”我嘴硬,狡辩道。 “呸!呸!童言无忌!“我父亲皱起眉头,连连道歉。”姬兄,小弟管教无方,让小女不学无术,小女无知胡说,请姬兄赎罪。” “夏姑娘说笑话呢,夏兄不用介怀。夏姑娘,我本是凡人,人间姓氏为姬,道号叫清玄,你叫我一声……”姬清远语调顿了顿,眉头居然皱了皱,面带苦涩,随即笑道:“你叫我姬叔叔吧。” 正文 第6章 人间的桂花糕 我看他眉眼微颦,居然隐隐约约闪过哀伤和痛苦之色。我心里有愧,自己没轻没重,终究出手太重,几枚小剑都飞进这山神体内,莫不是已经将这惹不起的大神打伤了,还说人家高贵的人间姓氏是野鸡精。 民不与官斗,据说土地为一方耳报神,每年会将所辖领地发生的事情秉明玉帝。乖乖,土地虽小,得罪不起啊。我连忙规规矩矩一行礼,将声音放得甜甜的,笑一笑道:“姬叔叔,我叫夏霓,哦,你已经知道了。你叫我阿霓吧。” “阿霓,阿霓。”姬清远将这个名字缓缓念了两遍,眼神闪烁不定。他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碧玉盒子。盒子上还隐约流转着一道清光,有太极八卦的图案若隐若现,显然有法术施于这盒子。 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离我很近了,近得我可以瞧见他眼眸中晴光滟涟。 他双眸一亮,发出熠熠有神的光芒,温和笑道:“今日初见阿霓,也没有什么礼物,这区区薄礼,送于姑娘吧。” 我父亲急忙拒绝:“小姑娘家,不敢当厚赐。” 我却翘首以盼,这盒子圆圆的,上等碧玉雕成,盒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 姬清远淡淡一笑,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将盒子打开说:“这绝不是什么厚赐,正好送给小姑娘。” 我小心翼翼打开碧玉盒一看,不禁扁了扁嘴,大失所望。这姬清远真不谦虚,果然不是什么厚赐。这碧玉盒子如此莹润好看,一看就很稀罕,还慎重其事地施了太极八卦的道家咒术。我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呢,却是一块黄黄的糕点,看上去松松软软的,闻上去香喷喷的。 父亲脸上也哭笑不得,想必他和我想的一样,哪有自称叔叔的,送人家糕做见面礼,还拿名贵的碧玉盒子装着。 我将盒子接过,闻闻那糕,香气扑鼻,不禁心里十分喜欢。我心念一转,试探着笑道:“姬叔叔,你用碧玉盒子装这糕,该不会是什么仙家妙品,吃了增加修为的吧,我可不敢夺人所爱。” “不要客气,这是我从前管辖之地的特产,我极爱吃,所以带了点,就是人间的桂花糕而已。” 我拿起那糕,试探着咬了一口,软绵绵的,很香,真的和一般的桂花糕不一样。我慢吞吞将这桂花糕吃完,意犹未尽,等了半天,身体居然没有异样,一点没有传说中吃了灵丹妙药的感觉。 见鬼哦,还真是一块人间的桂花糕,神仙就是拽,拿一块糕做见面礼物,不过甜蜜蜜的还真好吃。 “你还有吗?” 姬山神悠悠地笑着,他有双动人而闪亮的细长眼睛:“嘿嘿,姑娘要是喜欢的话。” “你还愿送给我?” “当然。小神极为乐意。为姑娘在所不辞。“姬清远望着我,笑得很愉快,慷慨万分地说道。”就是要麻烦姑娘飞去齐地买,顺便帮我买几块,小神保管出铜钱。小神做土地,不能离开自己的管辖范围,不然犯天规。” “哼,你果然姓姬!”我愤愤不平极了,眼喷熊熊怒火,这就是只超级铁公鸡。 铁公鸡却双眼望天,一副专心学习天书的样子,脸上有一点疑惑,又有一点焦虑,还有一点忧伤和害怕。 他的表情如此奇怪,我抬头望天,暗叫不好,天上妖气弥漫,一道黑光杀气腾腾,夹杂着血光点点,划破天际,往山顶飞去。 “夏兄,嫂子,小神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姬清远对着我父母规规矩矩一行礼,和我父母客套辞行。 我一怔,我当然知道,他的公务,首当其冲的就是去山顶捉拿那条大吊桶白蛇。 可是,他能行吗? 正文 第7章 大吊桶白蛇 他回头对我灿烂一笑,一眨眼睛:“阿璃,我先告辞了。改日带点糕饼给你,我从齐地带来很多,五花八门的各种吃食,用法术密封好了,保管新鲜好吃。” 姬清远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他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嘴角依然在笑。他手轻轻一挥,一把剑落在他脚下,青光一闪,带着笑容满面的他飞走了。 我心里一丝高兴,原来还有糕饼吃,我心里想了想姬清远的笑容,他真的很爱笑,很爱笑!其实他是一个很好看的叔叔,鹅蛋脸,单眼皮,长长的凤眼,亮晶晶的双瞳。他大约二十四五,轮廓清俊而略显单薄,气质干净,笑容温暖。 我不该打他的,有几枚小剑刺进他身体里了,如今他身上有伤,他法术本不是十分高强,打得过那大吊桶白蛇吗? 想到那大吊桶白蛇,本仙姑就打哆嗦,真是吓死人了,她已经有两千多年修为了。说起来,同在金陵城做妖怪,虽然她往昔和我不是一个山头的,基本不熟。我还是听说过她,一千年里从来没有听过她干什么出格的事情。金陵就这么大,我远远看过她几次,虽然冲天妖气弥漫,原形也不过一条小花盆粗细的白蟒,化为人形也是一个清秀的女子,有一点冷漠,有一点羞涩。 有一次我在买花糕,看到一摊子栩栩如生的鲜花样子和动物样子的花糕,花糕上了色,喷香扑鼻而又鲜艳好看,其中有一块捏成绿色的肥肥小蛇样子。 “蛇那么丑,怎么做成这个样子。”我嘟着嘴埋怨道,狐狸多可爱,凡人居然不捏狐狸形的花糕,而捏蛇形的。 我感觉有一道目光看着我,转头一看,只见一两丈外,有个卖胭脂花粉的摊子,前面站着个穿着月白轻衫的女子狠狠瞪了我几眼。 虽然她衣衫朴素,头上梳着灵蛇髻,雅淡插着几根点翠珠钗,一副装模作样的良家闺秀样子,但是本仙姑一眼看出,她身上的黑色妖气和淡淡腥气,用什么香粉也不要想遮住。 本仙姑大窘,脸上发烫,虽然我说的是实话,可背后嚼人舌根总归不好,况且是嚼一个修炼了两千三四百年的大蟒蛇舌根,就更不好了,被蟒蛇亲自逮到就尤其地大大不妙。 好汉不吃眼前亏,本仙姑连忙谄媚一笑,拿起那条胖短胖短的绿色小蛇,屁颠屁颠说道:“仔细一看,还是这小蛇最漂亮,如果是白蛇,不知道有多漂亮呢。” 那姑娘板着的脸很快变得柔和,嫣然一笑。她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抚,眼睛笑得像弯月亮,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用轻纱衣袖温柔一遮嘴,对我点点头示好,转身走了。 她的衣袖轻飘如云,袖上点缀有飘带,在徐风中飘扬。发髻后面缀有一只蓝色蝴蝶花钿,随着她轻巧的脚步,微微颤动,像一只活灵活现的蓝蝴蝶。 我虽然年纪小,却还是有点呆住了,她笑起来真好看,有点像我家花园里,我娘细心养大的牡丹名品“月光白”。 谁知道最近风言风语听到满山都在传说,说有一条白蛇精犯了无数条天规躲在这钟山上。 那日黄昏,爹娘出门了,我在山上玩耍,见到山顶上远远射来冲天血光和清华的神光斗得你死我活。虽然她躲藏的山洞隐蔽无比,我在这座山上八百年了,还是找到了她遮遮掩掩的洞府。 洞府门口,正在斗法。 我兴高采烈跑去看热闹,一见之下,差点吓死本仙姑。什么小花盆粗细的白蟒?什么清秀窈窕的美貌佳人?但见黑气弥漫,遮天避地,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一条顶天立地的大白蟒,大吊桶一般粗细,盘旋着像山堆一般,散发着渗人的红光和绿光。 正文 第8章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腹部被割了几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原本雪白的腹部变得通红,围绕着透明的红光,血气弥漫,一把短刀还插在上面,刀光如霜如雪,艳红血水顺着刀身沽沽冒出。 她的双眼射出阴冷的绿光,冰凉狠毒。 白蟒一甩她的身子,剧烈飞旋的黑光像有形的实体一般横冲直撞,带着万分雷霆气势,向散发着清气的两个神仙直冲去。 黑风呼呼在树林之间旋转,将树叶、沙石卷起来猛烈飞旋,把一山草木剧烈冲撞,黄昏直接变成黑夜。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尸味和血腥味,我肠胃里翻腾不休,几乎想要立即呕吐。 那两神仙,一个是白须白衣的和蔼可亲的老头,一个是威风凛凛将军模样的山神,两神神色肃穆,肩膀靠着肩膀,合力发出清光,形成层层光盾,抵挡着黑气。 黑光聚集成长枪,刺破一层又一层的光盾。 两个神仙满脸肃杀之色,咬着牙,一步步往后退去…… 腥气和血光四处震荡,烟尘滚滚。 我躲在远远一块大石头之后,眼睛被光盾刺破时四射的灿烂清光烁得生疼,黑风猎猎如刀,刮得我身子剧痛,情不自禁叫到:“啊!” 盘旋的白蟒,不,简直是血蟒,身子一下变得直了起来,头霎时冲到天上。绿色的眼睛在黑云里冷冷俯视我。 两个眼睛灯笼一般大,鬼火一般的莹绿之中一条腥红的光芒四射,眼中狂怒怨恨之色极浓,眼睛周围,血水四流,弯弯曲曲,如无数条小红蛇攒动。 本仙姑吓得屁滚尿流,我也算见过世面,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本仙姑立马变回狐狸,拔腿就跑,四蹄如飞,一口气跑回洞府,躺在被子里,四只爪子紧紧抱着枕头,还在瑟瑟发抖。 两位神仙,对不住了,你们除魔卫道,本不关我这小小野狐精什么事情。 两位神仙平日里高高在上,本来也和本仙姑没有什么交情。那白胡子老头还好,最多不理我们这些山精野怪。那威武的山神极为可恶,虽然长得还算俊美,惹得多少雌性妖精心花怒放,却时时刻刻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一见到我,就没有好脸色,有时候还要恶声恶气训一通。 其实我们做邻居挺多年,我也不想你们死,想救你们,可是我根本不可能打得过那条可怕的大白蛇,我也实在太害怕了。 我一次又一次安慰着自己,神仙除妖,我不管是对的。 可是,我骗不了自己,我就是胆小鬼,我……我明明就是见死不救! 本仙姑受了这一场大惊,也就偃旗息鼓,天天待在洞里,不乱出门闲晃。 后来就听说,那天晚上,山神和土地同时被大吊桶白蛇吃了。 土地和山神一死,这片地儿就暂时没管事的了,据说,在很多角落里,甚至城中的深宅大院,冒出了不少妖魔鬼怪,搞得建邺一片乌烟瘴气。 我心里很有点难过,毕竟我亲眼看到他们斗法的样子,却没有胆量上前帮忙。我情不自禁对两神颇有愧疚感,尤其是对那白胡子土地。 虽说神仙们常常摆出一副上神高贵冷淡,和我们这些低贱的山精野怪不熟的样子,偶尔心情好,见到我,土地也会对我一笑,和蔼可亲点点头。 有时候土地爷还会和我说说废话,比如在很远很远的他的故乡,有什么稀奇好玩的东西,他在凡间的表妹年幼时多么可爱,还没有我一半凶。有时候他也会对我循循善诱,叫我不要吃有灵性的动物,以免将来修仙渡天劫之时,雷霆威势太大。 有一回,他甚至告诉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青丘的国度,国里全是我这种九尾狐狸。 可是,这个白胡子老头,再也回不到他的故乡了,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他再也见不到了。 难道那个姬清远,和黄帝一个凡间姓氏的人,拿上等碧玉盒装桂花糕的山神,也会被大吊桶白蛇吃掉不成? 正文 第9章 成仙除魔的心 不行,我不能看着他死! 我连忙看着我父亲,脸上摆出甜甜的笑容,声音也变得软软糯糯的。我爹一见我这样子,吓了一跳,顿时脸带警惕之色,小心戒备看着我。 看来我装可爱这一招用过太多次,想忽悠我爹很难了。 “爹,我们去阻止姬清远和白蛇打架好不好?” 我爹满脸哭笑不得,语带讽刺:“去阻止尊神做功德?这山神好大野心,修得是上仙道,不知道斩了多少妖魔做功德,我们怎么能妨碍人家修行,万一人家说我们犯天规,连我们一块斩了。” “什么上仙道?” “就是上仙修的道术,或者想成为上仙的小神修炼的。” “可是他法术不怎么样,他还送了我一块糕。”我急了,什么上仙道不上仙道,反正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去打那大吊桶白蛇? 我爹哼了一声,语气大为不满,冷笑着:“法术是不怎么着,可是架不住人家一颗成仙除魔的心,你不要管这件事情。我们是不犯天条的妖,上仙除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不帮他吗?” “帮谁?帮神除妖吗?我们是妖啊,帮妖吗?他们偏要犯天条,就算被打得灰飞烟灭,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哦。”我失望地回答,随后默默无语。 上次我对父亲说山神和白蛇斗法的事情,他也是这么冷冰冰回答的,这次算老调重弹,我心里叹气,很明显,我爹不会管这件事情。 其实他说得也很有几分道理,让我无法反驳。可是姬清远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还有好多好多五花八门的吃食,不知道是不是也装在碧玉盒子里。 我还刺了他几剑。 “爹,我累了,回去休息了。”我心里惴惴不安,闷闷不乐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抱着我的枕头,心里一直想着那只可恶的大白蛇,她的原身我见过,明明是一只小花盆粗细的白蟒,两千年里也安安静静,那天我见到的简直是传说中的顶天立地的烛龙啊! 我辗转反侧,心里七上八下,似乎又看到了那死去的土地爷。 不行,我要去阻止姬清远,我不能看着他去喂蛇,就算骂他,就算打他,一定要让他知道,那条白蛇他惹不起,叫他哪里来哪里去,趁早秉明天庭,让上神派一个真正的大神来。 主意一定,我偷摸起身,我爹娘一个鼻孔出气,父亲不让我管这事,母亲肯定也不乐意我管这事。 我把两个又长又大的枕头放在被子里,装作我还在被子里睡觉的样子。 山路复杂,那白蛇的蛇洞又十分隐蔽,但愿姬清远初来乍到,还没有找到地方。姬叔叔啊,你送死不要太积极啊。 我躲躲闪闪摸出狐狸院,绕过看门的白狗子,偷偷摸摸捏了一个法决,往山上蛇洞飞去,我道路娴熟,不久就来到了蛇洞。 这蛇洞入口的石门和周围的石壁一样颜色,就是仔细看也未必看得出这里有道门,况且石门还隐藏在一堆茂盛的藤蔓香草之后。 正文 第10章 那也是命 臭蛇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洞口居然没有明显的妖气,外面来的神仙妖怪要寻到这里很需要一段时间。很多野玫瑰灿烂如锦开在洞口,远望如红云一般如火如荼,香气腾腾。 我看了看四周,天气蔚蓝,白云朵朵,绿树茂盛,看上去是个很美丽的地方。谁会想到背后藏匿着如此血腥可怕的妖怪。洞前打斗的痕迹不是很明显,我记得当时那巨蟒明明将很多芳草大树夷为平地,此时却依然芳草萋萋,花木繁盛。 这臭蛇,倒是很能掩藏自己。洞口没有被侵扰的痕迹,看来那姬清远暂时还没有找对地方。 我站在洞口,紧张兮兮等待着,深怕那臭蛇忽然钻出来,将我一口吞了去。 本仙姑如今也修炼了近八百年,内丹将成,可不能给人家做补品。 等了好半天,我身上冷汗渗渗,不停在原地打转,万幸没有看见蛇的踪迹,终于看见姬清远慢悠悠地飞在天上徘徊,我看他在空中打了一个来回,终于冲了下来。 “小狐狸,你怎么在这里?”姬清远一下落在我面前,脸带轻松的笑容,莫名其妙问道。他手臂轻挥,宝剑入鞘。 “我来劝你回去,不要找那只臭蛇的麻烦。” “阿霓,何出此言?你和那妖蛇有交情?”他皱皱眉头,脸带警惕。 “呸!”我皱皱眉头,怒道:“谁和臭蛇有交情,我只是劝你,这条臭蛇修炼两千年有余,法术高强,上次两个神仙联手都没有打过。你连我都没打过,如何去打她?我不想你和白胡子土地一样,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他微微一怔,脸上浮过一丝惊讶,随即脸孔焕发着光彩,双眼亮晶晶,柔声问道:“阿霓,你打我,是为了试探我的法术?” 他那唇边的笑意是颇含兴味的,他站在危机重重的蛇洞前,眉眼在笑,嘴角在笑,在绿树红花下,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不要废话了。”我抹了抹头上汗水,苍天保佑,天帝开眼,臭蛇千万不要闻到这小神的气息啊。我跺跺脚,发急道:“快走,不要在这里废话。你打道回府,让天庭重新派人,或者直接劈下几道天雷,何苦白白丧命。” “如果,我一定要捉拿这条白蛇呢。”姬清远一边嘴角上翘,狭长的凤眼似笑非笑。 “你失心疯啊!她有这么……不对……是这么粗。”我用手费劲地比划着,在虚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圆弧。 “阿霓,我是一方地方神,必保一方平安!这条臭蛇杀人屠神,我必须捉拿这条臭蛇,就算死了,大不了重新投胎,你不用担心我。“他苦笑了一下,温和的目光停在我脸上,语言略顿了顿。”说不一定,我殉职之后,功德无量,还能官升一阶呢。” “升官?升屁的官!我听说,她已经过了第一次天劫,是大妖怪了。你要是被打得魂飞魄散呢?”我急得口不择言,气急败坏吼道,你就装吧,你才几斤几两啊? “那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