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楔子 如果世间有一种药,可以让你花容永驻,有足够的时间去追寻爱情,你愿意接受吗? ——题记 像一个美好的梦景开放在白日中间, 向四周舒展它芳香鲜艳欲滴的花瓣, 同样我初次看见她在人群当中出现, 不稳的步履就仿佛时时要灭入高天。 她的脸如一面镜子反映诸相的悲欢, 自己却永远是空虚,永远是清澄一片, 偶尔有一点苍白的哀感轻浮在表面, 像冬日呵出的暖气,使一切润湿黯然。 不能是真实,如此的幻象不能是真实! 永恒的品质怎能寓于这纤弱的身体, 战抖于每一阵清风,像是向晚的杨枝? 或许在瞬息即逝里存在她深的意义, 如火链想从石头内击出飞迸的歌诗, 与往古遥遥的应答,穿过沉默的世纪…… ——吴兴华《西迦》之一 第一卷 第一章 绮梦多多 孟多多与三个同伴装备整齐,出了旅馆,坐上汽车,不多时就到了一道幽深的峡谷。这便是他们徒步旅行的所在。两边是崇山峻岭,像一群巨兽,皮毛五颜六色,青翠,苍黑,棕褐,月白,斑斑驳驳地混杂在一起。中间一道长河,恰是雨季,河水涨溢,像一条金黄长龙,将群山猛然撞开一道豁口,淹没了两岸的树木稻田,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不见首尾,一路闪着鳞光,卷走了断折的枝条、溺毙的牲口。可细听去,却是安静之极,不动声色,像是谁秘密布置下的一个阴谋,又像是时间忽然变成了实体,曲折绵长,无声地席卷了一切。 河流两侧,各有一条山路,就像在岩石之中穿凿而成,很少有人走,早生满了苔藓,黏腻而湿滑。山路一旁,偶尔凹进一个山窝,有些陇亩的痕迹,但早已长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正是炎夏,阳光炽烈,湿气蒸发,峡谷里像蒸笼一般,走不多时,身上似有汗,又似无汗,粘乎乎的,将热气都堵塞在体内,说不出的郁闷难当。 他们要沿石路溯流而上,走到百里外的大坝。多多想到接下来四五天,都要在这种地方风餐露宿,颇有些不寒而栗。人怎么会有自虐倾向呢?她能理解自己,是要寻找一种解脱,其他人呢,不知是怎样的想法。 同行的还有一女二男,女的是她室友,名叫舒乐斯,是个极脱洒的人儿,脱洒到孟多多羞于启齿的程度。她生得美艳,个子很高,双腿修长,行为乖张,总是独来独往,走路很快,胸脯焦急地往前探出,似乎比她本人还迫不及待,而臀部却执意往后,整个人的路线方针出现了矛盾,她的美目间永远有几分不耐烦。每次旋风般从校园里穿过,一路总能看到盛开的目光。可因为这种注目,乐斯偏就对他们就十分鄙夷,只愿意和多多在一起。 大一新生报到时,乐斯奔进寝室,一推开门就看到多多站在阳光里,皮肤晶莹得几乎透明,睫毛又卷又长,将眼眸保护得水晶一般澄澈。那种纯净的气质,让乐斯绝倒。 “原来世上真有美女。” 舒乐斯轻叹了一声。多多家境优越,性情不易成熟,因而善良无忧,心无城府。不像自己,虽然相貌不错,但因为父母无能,什么都得自己争取,渐渐变得功利,缺少多多的飘逸和从容。她有些嫉妒,有些向往,还隐隐有种保护的冲动,于是除了与男生约会,她总粘着多多,暗暗学习她心目中高贵的生活方式,皮包的品牌啦,衣服的搭配啦,如何选择化妆品啦。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她很快就变得时尚迷人。 在别人眼里,她俩算是闺中密友。但多多虽天真,却深知她们之间有道鸿沟,不可跨越。她听过许多关于传闻,说乐思与若干男生的瓜葛,也接受了大众的价值标准,开始鄙夷乐斯,却很难拒绝她的好意,内心深处甚至对她十分好奇。因此二人若即若离,各取所需,倒也一起度过了三年的大学时光。 其余两位男子,是她们同一年级不同专业的校友,一个叫曲鉴,是舒乐斯的绯闻男友之一。但也仅是绯闻而已,乐斯曾对多多说,曲鉴生得帅气,也仗义,但出身普通,不符合她的标准,但又不明言拒绝,只是暧昧纠葛下去。另一个叫叶柏,多多以前见过,也知道他明里暗里的示好,但她毫无感觉,所以装聋作哑,只作不知。 此次远足是乐斯安排的。多多的心里正遭遇一场沙尘暴,远离伤心地,出来走走,刚好也有静沙拂尘之效。那两位男生本来就是驴友,走南闯北,很是走了些地方,经验丰富,此次能与心仪的美女同行,自然欢喜不迭,对她们百依百顺,唯恐伺候不周。 如此走了两天,人烟愈加稀少,偶尔看到几个荒村,却早已搬空,只剩下些坍塌的废墟,碎瓦土墙落了一地,野草疯了一般长着。他们白天行路,阳光炽烈,固然燠热难忍,晚上天气却清凉。多多常常一个人静静发呆,神情里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 叶柏就使出浑身解数,烧篝火,唱歌,数星星,捉萤火虫,要将她逗乐。她毕竟单纯,看叶柏的百般作态,常常就笑岔了气。然而等夜深了,大家互道晚安,躲进野地帐篷,在涛声中别人酣然入睡,她却黯然,定定地想些事情。 “……他是那样爱我。”一念及此,心里就抖颤起来,在月光下闪动着泪花。 这一日,天色阴沉了些,太阳隐藏起来,到了中午,居然起了一阵劲风,直吹得通体舒爽,心旷神怡。众人正觉畅快,乐斯略一抬头,忽然喊了一声:“看!”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正南方满是黑云,如万匹灰马奔驰而来,在远处山崖之上,已看得见雨幕,被铁黑的岩壁一衬,白亮亮极为分明。 曲鉴喊道:“不好!要下雨了!”与叶柏七手八脚地解开背包,拿出了帐篷,接上支撑杆,展开帐篷布,忙得不亦乐乎。不料这山雨来得迅急,还没等他们插入地钉,雨点早已劈头盖脸而至,几个人顿时浑身皆湿。更有一阵野风刮来,摧枯拉朽,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各自扶着一棵矮树,眼睁睁看着帐篷布啪啦啦被风卷起,带到河水中去。时有闪电一劈而下,白生生得刺眼。雷声随之而来,将峡谷震得晃动。 两个女生早已慌作一团,而男生毕竟镇定一些。曲鉴定下神来,开始审时度势。再装一个帐篷已然不及,原地淋雨也不是办法,密林之中翠叶如盖,虽然可以避雨,但易遭雷击,更是危险。忽然想起路上经过的荒村,虽然大多都坍塌了,毕竟有几间还留着屋顶,可供暂时容身,就大喊一声:“往回跑!找个村子!” 那三人会过意来,当即背起包囊,曲鉴和叶柏在前面开路,舒乐斯紧随,多多落在后面。四人慌不择路,踏得淤泥飞溅,衣服裤子上斑斑点点,也顾不上了。 正跑得气喘吁吁,多多忽然感觉脚下一空。原来路边沙土被雨水泡得松弛,哪里承受得起接连的猛踩,就哗啦啦塌陷而下。多多身不由己,来不及喊叫,连人带包滚进河里,只听哐咚一声,激起一片水花,瞬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些波纹。 其余三人听到声响,急忙站住,往回一看,都惊得呆了,喊了声“多多”,眼睁睁看着水花和波纹,却也无计可施。叶柏回过神来,卸下了背包,顾不上脱衣服,踊身就想跳下水去。一旁的曲鉴看到,一把扯住他,在耳边嚷道:“别下去!水流很急,她早被冲走了。” 乐斯哭得脸上变了形,听了这话,一把抓住曲鉴的衣领,厉声说:“那,那,那你说怎么办?就让,让多多淹死吗?” 曲鉴也没了主意,说:“就算下去——河水那么浑,能瞧见人吗?” 乐斯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松了手,瘫软在地上,脸上涕泪横流,只是朝着河水悲鸣:“多多——多多——” 多多掉进水中,幸好学过游泳,当即卸去背包,舒展了身体,等她的头重新冒出水面,已看不见乐斯等人。原来水流急湍,暗浪翻腾,疾疾地将她推向下游,已经离落水处很远了。她只能自救,用力挣扎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游到岸边,可两岸都是悬崖峭壁,根本攀爬不上,只得随波逐流。岸边暗礁很多,多多被水面上的石头狠狠撞了几下,惊慌中嘴鼻中早呛了许多水,头脑里一片混乱,顾不上浑身酸痛,手脚并用,只求不沉堕下去。如此昏昏沉沉,不知漂了多少时候,手里忽然碰到了一件物体,仔细一摸,粗砾砾的,是一根粗大的藤条。抬眼一看,雨水迷离之中,发现藤条是从石壁上挂下来的。多多精神一振,用力抓住藤条,踩着凹凸的石壁,终于上得岸来,找一处平坦的石头上歇了,浑身湿漉,精疲力竭。等恢复了些体力,她准备去找同伴,可隔着厚重的雨幕,哪里还找得到?当务之急,得先找个避雨处。 前方恰好有一个山窝,生满了竹子,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如群鬼乱舞。竹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座庙宇,她急忙奔到近前,却见墙垣朽败,屋顶荒草丛生。门前有额,蛛网之间,隐约可见“文君庙”三字。是卓文君的庙吗?倒不曾听说她也成了神。雨又下得急了,她无暇细想,就推门进去避雨,心中惶惶然,生怕冒出个猛兽或恶人。庙里光线本来就黯淡,屋顶被风掀走了一些瓦片,若是晴天,漏进几根光柱,倒也能亮堂一些。如今淫雨肆虐,天地研着浓墨,越研越黑,虽说是正午,倒像薄暮一般,庙中自然更是昏茫一片。 她的眼睛适应了些,向四处打量。房梁上挂满灰尘吊子,一丝或一条,像灰白细长的舌头,随风荡漾,来回舔着空气。地上满是耳朵一样的落叶。正中有一座神龛,帷幔早已不存,里面该有石像的,但也只剩下一个底座。神龛前面是一只石制的方形香炉,斜斜地插着几支烧尽的香。香炉下面是油腻腻的烛台,一排蜡烛有些点完了,没点完的,也只剩下半截芦芯,留着细细的牙印。她知道,蜡油是被老鼠啃尽了。老鼠!天哪!灰土土,毛绒绒,吱吱乱叫,一群群往脚下乱钻,往身上乱窜……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浑身发冷,双腿不住地打颤,不知是湿寒,还是走多了路以后的自然反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要与乐斯等人联系,却发现早已关机,怎么按启动键也打不开,原来是被水泡坏了。背包已被水冲走,现在连件更换的干衣裳都没有了。 她几乎要大哭起来,就算于事无补,用哭声来充盈一下空间也是好的。可是一想到阴暗的庙宇之中,只有自己凄厉的哭声像鬼魂一样幽幽飘荡,那只能更增几分恐怖。于是她强作镇定,蹲下来,抱着腿,努力将自己蜷缩得更小,积蓄着一点微弱的热量。 地上横躺着一块断碑,字迹漫漶,几乎不可辨识。她百无聊赖,就努力让自己去读上面的文字,借此转移一些注意力。拂去上面的灰尘树叶,借着微光认了半天,加上自己的想象,终于读懂了大概的意思。 这里供奉了一位明朝的女子,是个富家小姐,名唤薛紫菱,闺居无聊,又是少女怀春之时,就爱上了奴仆,事情泄露后,奴仆被责打至死,小姐悲痛难当,当即触壁而亡。冤魂时常逡巡于乡野之间,哭哭啼啼,却从不害人,只是哀哀倾诉。村人都可怜她,集资修了此庙,让她受些香火,后来又颇有些感应,就尊她为文君娘娘。 她遥想当年惨烈情事,悲悯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潸然泪下。 泪水滴在石碑上,忽有一股寒风吹来。身上本已湿透,这一吹,更是侵肌梳骨,寒毛直竖。地上的落叶被卷得啪啦啪啦直响,像无数只小鞋子,被无形的小鬼穿着四处乱跑。 风停了,她定神下来,又专注到石碑上去,忽然觉得眼睛余光所及,前方的光线起了些微的变化,似乎有些白生生的晃眼。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心脏猛然被扯了一下,继而杂乱无章地跳将起来。她知道事情不妙,但还是不自禁地抬起脸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眼前赫然站着一人,穿着雪白长裙,她渐渐往上看,等目光落到面庞上,这一惊非同小可。 ——2—— 孟多多一时间震惊得心脏停止跳动。若是像恐怖片里一样,眼前之人长发间露出苍白的脸,眼睛中射出阴毒乖戾的光,或者是一张被烧焦的脸,疤痕斑斑,沟壑纵横,甚至已被腐烂得露出森森白骨,眼眶中淌下一条蛆,那都在意料之中,最多让她吓得昏厥,但决不会如此惊讶。 因为她看到的那张脸,居然与自己一模一样! 那人周身有一种光亮,虽处暗室,却也能看清她肌肤如雪,红唇黛眉。一时之间,孟多多以为在照镜子,但那人头绾着个高髻,身穿雪白绡衣,神情恬然,气度从容,与自己的狼狈慌乱全不相同。而且与她目光相接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沐在温暖的阳光中,心里的焦虑、恐惧,都悄然冰释,宛如雨晴风住,春水池满,说不尽的祥和安稳。 孟多多站起来,说:“你……” 那人猜中了她的心思,长袖款摆,露出纤长玉指,点了点身后的神龛。一时之间,烛台上多出一排新烛,都稳稳地燃着。烛焰如一枚枚修长的柳叶,光亮所及,四壁都变得金黄。神龛之中,神像重又竖起,白衣飘然,目光慈爱柔和。神龛上帷幔洁净,香炉中烟雾缭绕。地板房梁,都是纤尘不染。屋漏之处,也已修葺完好。两侧各一排楠木桌椅。白墙上绘着壁画,一位白袍女子有时驱逐猛兽,有时拂尘退潮。旁边写着几个大字:“文君娘娘佑民记”。光焰所及,多多身上的衣服也顿时亮洁一新,干爽舒适,连泥点也没有一个。 孟多多明白了点什么,问道:“你是文君娘娘?” 那人笑了,说:“何必说娘娘,称紫菱便是。”说话颇有古风,像从《红楼梦》里出来的,有些软绵奇异,好在孟多多喜欢红楼,不知读了多少遍,写起文章也带点那种风格,因而听她讲话,倒感觉既陌生又亲切。 “紫……菱……”孟多多心里一时有些发懵。又是娘娘现身,又是老庙复新,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她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样?” 薛紫菱吐气如兰:“眼中所见,只是心中所想。人若见神,也不过是见到自己。” 缓缓地吐字,如雏莺清鸣,入耳有说不出的好听。而且带着淡淡的微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让孟多多深为倾倒。她素来自恋,从初中开始,就时常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变换各种表情,自觉美不胜收。可今天她才发现,这张脸原来还可以变得更优美。就像一件华美的衣服,穿在紫菱身上更显婀娜妥贴,气质典雅。与之相比,自己显然是个浑浑噩噩的毛丫头。她第一次自惭形秽了。觉得这个脸蛋,或许就是紫菱的,而自己的反而是盗版。 紫菱接着说:“别人来我这儿,都是纳头便拜,烧一炷香,上些供品。嘴里念叨的,不过是升官发财,似乎将此处也当作了衙门,可以大肆行贿。起初我倒也热心相助,时间一久,心也渐渐懒了。那些利欲熏心之徒,见没什么利益,也就不再来。近几年来说要造水库,附近都搬得空了,自然没人会记得我。也惟有姑娘你,居然感怀我的身世,而且淌下泪滴。在此,我要多谢了。” 说罢就要盈盈下跪。多多哪里承受得起,急忙上前扶住,口里说道:“我也只是一时感伤……” 紫菱说:“世事往往如此,无心插柳,倒能亭亭成荫。一滴眼泪,于你不过一时感伤,于我却是宝物一件。我视你如姐妹,一些前尘往事,说来话长,不知你可愿听?” “当然。” 多多连忙点头。自从紫菱出现后,她心中万分好奇,本来就想打探一番,只是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如今紫菱自己愿意倾诉,哪有不听之理。 二人落座后,紫菱说:“你既已看了石碑,又落了眼泪,自然对我身世有些了解。我生于明嘉靖年间,家父原是京官,因看不惯贪官横行,又遇到异人,懂得些法术,便辞官回乡,吟风弄月,日夜修行,过着神仙般日子。我也学了一些,但自小喜爱诗文,深闺之中,寂寥难耐,就作些诗词排遣。偶有一夜,独自凭栏赏月,忽有所感,就吟了两句诗:‘黄昏独倚阑,春寒月眉弯。’正想下句,忽听有人轻声续道:‘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我的两句,化自冯延巳词。那人续的两句,却是化自张九龄诗。一首诗中,两个‘月’字,本是不妥的。但细细品来,却是妙不可言。我说月如眉弯,只是眼前之景,平淡无奇;那人却说,这月眉是满月害了相思,瘦减而成的。真是画龙点睛,竟比原作还要胜出几分。这是何等的才华!” 多多是学中文的,对古诗词尤其喜爱,但从未想到,诗词原来有这等妙用。这两人花前月下,诗词相和,真是浪漫之极,蓦然触动心事:诗词?……一个雪白的身影在闪烁了一下,眼圈一阵发红,又掩饰地点着头,问道:“那人是谁呢?” 紫菱说:“我低头一看,庭院里只站着一个名唤薛宝儿的仆役,提着灯笼巡夜,其余并无他人。这薛宝儿与我同龄,自小就在我家,生得虽也算俊秀,却是个憨厚的人儿,从未念过书的,吟诗之人断然不会是他。我问道:‘宝儿,方才是谁?’宝儿低声说:‘小姐,是我。’我有些恼了,骂了句:‘这狗奴才,不说实话,讨打!’他却正容说:‘彼美淑姬,可与晤语。’却是《诗经》中的诗句。我有些惊异,他如何会懂这些?莫非吟诗之人,真的是他?但男女有别,我一时心慌意乱,便关窗回房去了。可思绪着实难平,细细回味他念的诗,‘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念了几遍,心里忽然一惊。我虽是女子,父亲也为我取了表字,乃是‘文君’二字。宝儿的‘思君’,可是思我?自己倒先羞了,想我青春女子,又早许配给镇上王举人家的公子,又怎能胡思乱想。后来才知,宝儿早已有意于我,苦于无缘接近,看我爱诗,就缠着管家学通了文墨,一有余暇,就苦读诗书,仗着天资不俗,几年下来竟登堂入室了。这狗奴才!” 说到这里,虽然是责骂,却是语调柔软,如嫩藕一般清脆可人。多多看见紫菱脸色嫣红,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想来是已沉浸在甜蜜往事中了。她听得心醉神怡,用手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紫菱,说:“然后你们就相爱了?” “谈何容易!”紫菱脸上笑容不见了,就像春日湖面上消失了粼粼金光,剩下一片暗淡。“主仆有别,我与他虽已结同心,也只能暗中鸿雁往来。闲暇时,我也绣些丝绦给他。如此过了一年,他竟胆大包天,夜晚攀爬进我房中。我心知不好,但也……但也推却不得。终于有一晚,被父亲逮了正着。原来父亲见到宝儿腰间的绦带,早起了疑心,暗暗留意了许久。为了保我清白名誉,父亲要将他乱棍打死。我将事情向父亲全盘托出,要他成全。他却执意不从。我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之事,父亲向来是称道的,怎么到头来只是叶公好龙?’父亲无言可对。我心知他是怕王举人处不好交代,就决意与宝儿私奔出去。不料王举人不知怎的,却得知了此事,以为奇耻大辱,气忿不过,仗着家大势大,暗暗派人将宝儿诓出,棒杀在乱葬岗上。可怜我四处寻觅,直至寻到一条绦带,才算找到他的尸首,却早已被豺狼乌鸦吃尽,只余些白骨,我将他埋入黄土后,便一头触死在石壁上。谁知自尽之人,幽魂天地不收,只得日夜飘来荡去。幸而村民有感于此事,集资修了此庙。我受了些香火,渐渐修成人身,只是缺了至情少女的两滴清泪,因而不能复生。这一等,不知过了几百年……” 多多听过这里,恍然大悟,说:“所以我无意中流了两滴眼泪,恰好帮了你的大忙?” 紫菱说:“正是。前几日我偶尔出游,见姑娘正在走路,夜晚常常对月流泪,定是性情中人,今日便施了点法术,起些风雨,引你到小庙里来,才有了这段恩义。让姑娘受惊,多有得罪。”说罢又起身,盈盈作了个揖。 多多这才明白那场风暴的来历,心里有些生气,但看在人家等了几百年的份上,也就罢了,问道:“那我的那几位朋友呢,应该安全的吧?” 紫菱说:“姑娘大可放心,我已请人将他们安顿下了,姑娘且在小庙歇息一晚,明日即可团聚。” 多多安心了,心中毕竟好奇,就追问道:“那你现在是人是神?” 紫菱说:“是人。” 多多说:“那你当初干嘛自杀呢?自杀了干嘛又辛辛苦苦要复生,做你的文君娘娘不好吗?”她心无城府,话一出口,才觉得太不礼貌,但也收不回了。 幸喜紫菱并不介意,她说:“当初自尽,只想与宝儿同去阴间做同命鸳鸯,谁想人死之后,依然门户有别,我只是孤魂野鬼。于是苦练法力,盼得有朝一日复生,再助宝儿还阳。” 多多惊骇了,说:“宝儿也能还阳?他不是尸骨早腐烂了,而且人死了不是要投胎的吗?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了。” 紫菱说:“宝儿也是多情之人,不愿投胎转世,凭借他的才华,在阴间积功渐渐做到了判官,偶尔也来我处,吟诗作画,与生前一般……” 多多说:“那何必还阳?你们不是都如愿了?在阴间双栖双飞,多么逍遥。” 紫菱的脸陡然红了,嗫嚅道:“我……”却是少女的作态,与先前的雍容温和全然不同了。 身后有人朗声说道:“菱妹又何必羞惭。” 多多回头一看,从黑漆漆的门外走进一人,长身玉立,青衣纶巾,白面无须,丰神俊彩,一双秀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说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我们阴间虽也有阴婚,可也依然只是魂灵,没有肉身,所以不能结合,不及阳间快活。” 不知怎的,在这男子的注视下,多多心里怦怦跳了几下,况且他说的又是男女隐晦之事,一时想不到要问话。倒是紫菱说道:“宝儿来了,这位姑娘是……”一双妙目盯着她。 多多这才想起,她还不曾介绍自己,忙说:“我叫孟多多。” 紫菱说:“宝儿,幸亏多多姑娘,赠了两滴眼泪,如今我已全然还阳。” 薛宝儿“呀”了一声,重新打量了紫菱,先看了脸庞,又看了手指,口里连连说:“恭喜菱妹,贺喜菱妹,终于修成正果!” 多多在这当儿,也打量了薛宝儿一番,发现乍一看他似与常人无二,可细心一瞧,就看出异样,他的脸庞手掌,竟是有几分透明的,就像磨光玻璃,能透过光亮来,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淡淡的。心里却想:一开始紫菱说爱上了奴才,我觉得肯定是土豆模样的人,哪里想到是这样的帅哥,才貌双全,英姿飒爽,难怪紫菱相中了他,又不惜千辛万苦要重归人间,再续前缘。 紫菱发现了她的表情,以为她有些恐惧,就笑着着说:“多多姑娘不必害怕。宝儿也大体修成了肉身,只少了一件物事,至今不能还阳。若是寻常的魂灵更是透通,站你面前也看不见,影子更是没有的。身后宝儿的几个随从,才受了几天香火,修为尚浅,你应该看不见吧?” 多多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只是隐约感到空气有些波动。她并不害怕,却想到:他们之间要想比道行,用不着动刀动枪,只要站在灯光下看看影子,深浅分明,高下立判。她感到有趣,有几分想笑,又怕别人觉得受了侮辱,就敛容问道:“宝……儿还缺少什么?” 紫菱说:“至情至性男子的一滴鲜血!” 多多惊讶了,说:“你们法力高强,拿一滴血还不方便?找到这样的人,托梦给他,要些过来就是了。” 紫菱和与宝儿互看了一眼,都苦笑了一声,说:“我等两滴眼泪,等了几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多多姑娘,略微施了些法术,带多多姑娘来此小庙,才算大功告成,靠的是机缘巧合。” 宝儿接口说:“阴间律法森严,平常不可随意去人间。还阳本来便犯戒条,哪里敢去托梦?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但机会终究渺茫。不说至情至性的男子少之又少,即便有,总不能巴望他来我神位前,即便来了,他又怎知我要他一滴血?”摇摇头,叹息了一回。 多多听了,想道:至情至性的男子,倒是自己理想的择偶对象。薛宝儿也算是一个,只是名草有主了。自己若也遇到一个,替宝儿要一滴血,还不是举手之劳?只是这种人到哪里去找呢?眼前这二人既然是神,应该有些门路,何不让他们帮忙,也算互惠互利。想到这里,就说道:“或许我倒能帮点忙,不就要点血吗?只是人海茫茫,这么好的人又在哪里呢?” 紫菱和宝儿听到多多愿帮忙,眼睛亮了一下,但多多的忧虑,恰好也是他们的忧虑。 多多看他们二人的愁颜,心知无望了,就哀叹了一声:“要是我的命够长,或许能遇到。可惜啊……” 紫菱毕竟是女子,懂得她的心思,说:“多多姑娘,岁月易逝,红颜易老,你是怕遇到至情之人时,却早已韶华不再了吧?” 多多被猜中心思,心里一酸,不由低下头去,眼眶又开始湿润。她看断碑时,虽哀叹紫菱命运不济,内心深处,还隐隐艳羡他们爱情的至死不渝。自己若也能这样爱一次,真是朝得爱,暮死可也。可惜她一直不曾遇到,因此那两滴清泪,一滴是为紫菱,另一滴倒是为她自己。 宝儿说:“若是有此顾虑,那大可不必。我认识一人,名叫紫姬,住在翠云山中,不知活了几百年,却依然是少女模样。她有不老之药,你随我去取一些来。先前她还欠我人情,想来不会拒绝。” “好啊好啊。”多多不胜之喜。不老之药嫦娥曾经吃过,但只是神话传说。秦皇汉武苦求了多少年,终于还是躺到偌大的坟堆里去了。不想世间真有此药,自己误打误撞,竟有机缘得见。 紫菱说:“宝儿,你肉身未成,白日行走,多有不便,不如我带多多姑娘去。” 宝儿有些犹豫,紫菱说:“我可以的。”二人的手,轻轻握在一起。 多多从他们的对话中体味出不安来。宝儿说得轻巧,似乎只是去串了门。紫菱说他“白日行走,多有不便”,自然是托辞。白天不行,不能晚上去吗?或许别有缘由。那紫姬不知是怎样的人物,断然不是善类。不老之药,珍贵无比,又哪里是随意就能给的?此一去,不知凶险如何。 紫菱说:“宝儿,我和多多取了药,将随她去找至情至性之人。或数月,或数年,取到之日,便是你我再生之时。” ——4—— 当晚,多多困倦之极,直睡到次日清晨,听见外面一片鸟声,这才悠悠睁开眼睛,还怀疑做了一场忽惊忽喜的大梦。拍拍脑门,坐了起来,往四处一看,是一间古典别致的房间,身上盖的被子,像羽毛一样轻,又像玫瑰花瓣一样香味扑鼻。床前有一张妆台,镶着一面圆镜,一位白衫女子背对着她,身形柔美流畅,晨光照在她的白衫上,光艳四散,像升腾起一层淡雾,笼罩在周身,哪里还是凡世中人。只见她白玉般的手,握一只珊瑚红的梳子,将长长的黑发一梳到底,姿态说不出的俏美可人。旁边一个瓷瓶里,一枝百合开得正盛。 这女子听到身后轻响,回过头来,对着多多嫣然一笑。多多看到了紫菱,与她一模一样的脸,黑发像云朵一般,绕在颈上,垂在胸前,更衬得肤色鲜亮皎洁。 “多多姑娘醒来啦?清洗之后,请到前厅用膳。” 昨晚交谈之后,多多很是吃了些山珍野味,至今齿颊留香。不知道早餐又是什么好东西。她兴奋起来,洗净了脸,随紫菱来到前厅,顿时眼前一亮。原来这前厅三面都没有墙壁,只有几根大柱支撑,自然惠风和畅,阳光流泻到廊前空地。前方一片青竹,是昨天见过的,窈窕修长,款动如舞。左侧一方池塘,荷叶田田,探出数支嫣红莲花。池边有一小轩,放置一张小案,摆着几只碗碟,远处看不清是什么物事。 紫菱带多多在案前坐下。多多这才看清,原来这些小碟里,装着一只青色莲蓬,一朵粉红莲花,还有几段白藕,两只玉杯盛着清水,杯底两枚青梅,摆在案上煞是好看。 多多疑惑说:“早餐……就这些?” 紫菱微笑:“正是。与姑娘平常所食颇为不同,不过大有益处。” 多多心里想:我又不是神仙,大清早吃这些东西,不到中午就得饿死,可惜背包丢了,香喷喷的牛肉干也没了。但不能拂了紫菱的美意,就用筷子夹了一段白藕,放进嘴里,却觉脆生生的,微微有些甜味,爽口之极,又吃了一颗莲子,几瓣莲花,喝了一口清泉,虽然感觉遍体清香,但胃里依然空空。 紫菱也吃了一些,说:“多多姑娘,今日我们去紫云山,身上不可有烟火之气,免得被那妖女蛊惑得走火入魔。” 多多这才知道吃花瓣莲子的用意,也对今日之行更添一分惧意。 紫菱待多多吃完,就进了内室,再出来时,已经是侠女打扮,罗带束腰,平底快靴,身后背了一口宝剑,更显精神奕奕,轻捷洒脱,是白素贞去取千年灵芝时的装束。但眉宇之间,毕竟萦绕着一缕愁绪。一直不见薛宝儿,想来他毕竟是阴间之物,白天还不便现身。 二人出了门,穿过竹林,径奔翠云山。多多偶一回首,先前的临水庭轩都已不见,只剩下竹林深处的破庙一座,心里正暗暗称奇,就听紫菱说了声:“闭眼。”多多不及细想就照做了,忽觉身体拔地而起,轻捷如燕,耳边呼呼风声,飘飘悠悠,不免“呀”了一声。幸亏她从小就看过古典小说,对神仙之事倒也不太陌生,知道自己正在腾云驾雾,也不敢睁眼,过了不到一分钟,风声渐渐停了,而后脚下忽然触到了实地。 紫菱说:“到了。”她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在一片阴暗的树林里。树上悬垂着奇异的金色果子,树上绕着许多古藤,古藤上开着艳丽的硕大花朵,都是平常没见过的。她仔细一看,却发现每朵花里,都藏着色彩斑斓的蜘蛛,结着透明的大网,粘着受骗的蜜蜂、蝴蝶,都成了干瘪的尸体。她们一落地,树上起了沙沙的声音,无数毛茸茸的蠕虫从果子上的小暖窝里爬出来,爬到树梢,万头攒动。一只猫头鹰睁着大眼睛,不怀好意的注视了一阵子,突然展开大翅膀,噗噜噜地飞起来,穿过树林,钻进远处一个岩洞里去了。 紫菱说:“这是紫姬的耳目。知道也好,省得我打门。”说罢随着猫头鹰的方向走去,多多早已骇目惊心,跟在后面左顾右盼,不寒而栗。偶尔往脚下一看,地上有毒蛇嘶嘶吐着信子,更是吓得她浑身发颤。紫菱见状,玉手轻轻一挥,顿时落花缤纷,种种毒虫闻风躲避。花瓣落在前方,铺成了一条清洁的道路,像是粉红色的地毯,直通前方岩洞。 二人踩着花瓣,渐渐走到岩洞口,忽听里面大喝了一声:“来者何人?”却是脆脆的女声,只是装作霸气十足。 多多往上一看,是四名奇异的女子,都是古铜的肤色,身形修长窈窕,脸庞虽黑了些,却也秀丽精致,一双明眸野性未驯。头上束了个花环,长发从两侧流泻而下,在腰部扎住,又散成裙子,遮住隐秘之处,除此之外,竟是一丝不挂。 紫菱见怪不怪,说:“明知故问!”一位女子说:“难道你不知道规矩?此洞府只许男子进入。你想进也可以,但须进贡一名男子!”紫菱说:“好恬不知耻!我特来取药!” 另一女子说:“只有男子才是妙药。”四位女子同时笑得花枝乱颤。 紫菱粉脸一红,“呸”了一声,也不多话,就要动手。只见那四名女子忽然娇笑一声,身体如蛇一般扭动,眼色暗相挑,秋波横欲流,十分勾魂蚀魄。多多看了,忽然身上燥热,眼光迷离,只见面前四个人幻成八个,八个幻成十六个,到了后来,眼前充斥的都是那古铜色的身影,耳中都是那如春浪翻滚的声音,脑子一片眩晕,身子情不自禁要随她们扭动起来,忽然胃中一股清凉之气奔涌而上,直通头顶,顿时耳目一清,定下神来。这才知道早晨吃的莲藕,竟有如此功效。而普通男子哪里受得了这诱惑,怕早已神魂飘荡了。紫菱在旁边神定气闲,丝毫不为所动。 那四名女子见这招落空,慌了神,紫菱手指一点,一道明光射出,吓得那四名女子掉头便跑。紫菱拉着多多的手,顺势走进岩洞。 却是一个上古的溶洞,黑漆漆的,不知深浅,暗暗有水渗出。紫菱掏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一片区域。只见洞中四通八达,那四名女子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却又四处回响,其中又间杂着奇异的声音,不知真身在何处。紫菱轻车熟路地钻进一个小洞,须低头才能进入,两边钟乳石白生生的,像无数死人的断肢,被水泡得膨胀发白。走了许久,那奇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若流水潺潺,若猫儿春鸣。多多觉得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惹得心烦意乱。这时眼前豁然开朗,竟像走进一座殿堂。四处燃烧了火把,将周遭照得白昼一般。那声音本来如涛如浪,忽然戛然而止,只有余音在冲击回荡。 殿堂正中有一根巨大的钟乳石,顶天立地,像极了男性的阳具。石头下面,却是一张巨大的天然床榻,一名女子如坐行船,如骑烈马,不住起伏波荡,目光迷离,嘴中娇喘微微。多多定睛一看,那女子身下竟躺着一排精赤的男子,表情呆滞,如机械人一般。多多顿时脸红耳赤,不敢再看,正要转脸,却与那女子打了个照面。 这一看不要紧,多多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的相貌,竟然又和自己一般无二!按照紫菱的说法,见到神,其实是见到己身,莫非见妖也是这样? 那女子站起身来,披头散发,目光、嘴角里有一股满不在乎的气势,似乎早已看透一切,于是玩世不恭。耳朵上挂着挂了硕大的耳环,沙漏一般的身材,胸脯十分饱满,细腰圆润,结实修长的腿,皮肤中闪烁着滋润的光泽。顺便找了碧绿的绸子披了,款款走下床榻,单是这几步走,就说不尽的妖冶魅人。只听她轻笑着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姐姐来了。” 多多有些纳闷,正待问:“是说我吗?”却听耳边紫菱接口说:“妹妹别来无恙?”多多看了看紫菱,又看了看那女子,意外一件接着一件,直让她脑子一阵阵发瓷。 那女子说:“一别数百年,姐姐终于功德圆满,修成肉身,相貌丝毫没变。真是可喜可贺!” 紫菱说:“妹妹倒是更增娇艳了。” 那女子说:“我哪比得了你。你是神仙,平常端然稳坐,受些香火,即可福寿双全。而我呢,是天生的苦命,为了保住这容貌,天天要与这些臭男人厮混……”指了指那些木偶般的男子,一脸厌弃。 紫菱说:“怪只怪你天生懒惰,学仙不成,偏学这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 那女子说:“能怪我吗?当年父亲只宠你一个,把仙术单传给你,却光教我背些口诀。哼,你是大口吃肉,我却只能啃骨头,有这样的道理吗?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另投名师,才学了一点本事?” 紫菱说:“你做事急于求成,父亲才让你先背口诀,待融会贯通,再徐徐教你仙术。” 那女子叫道:“借口!从小你就聚万般宠爱于一身,可是有谁管过我?家里本来就富裕,却要我穿你的旧衣……”渐渐地把陈年往事都搬将出来,声音渐渐阴毒起来,“不让我快活,你们也没好日子过!” 紫菱怒目圆睁,说:“所以你就害死了宝儿?!” 那女子狂笑了一阵,咬牙切齿地说:“不错,我就看不惯你们卿卿我我!我就看不惯你们花前月下!我就要拆散你们这对野鸳鸯!” 听到这里,多多才渐渐明白,原来当年是这女子告了密,才害死了薛宝儿和薛紫菱。而这女子,自然是此次要寻找的紫姬。只是没想到,紫姬竟是紫菱的妹妹。怪不得紫菱不让薛宝儿前来,要不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就把正事给耽搁了。 多多听紫姬说话的风格,倒与外界无异,看来她虽然隐居在这里,但也时常要走到人群中去的。 紫菱说:“可惜父亲糊涂,竟听信你的谗言,致使我与宝儿死于非命。你又得到什么?不过是被父亲逐出家门,堕落成整日勾搭男子的淫妇!” 紫姬冷笑说:“骂得好!你做你的神仙,我做我的淫妇,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何必又要来我这淫窝,不怕玷污你的双脚吗?莫非是来复仇?来来来,我倒要陪你过上几招。”心里明知自己的拿手本事只有媚功,对付男人可以,但凶巴巴的紫菱前来复仇,她却无计可施。虽然如此,嘴上自然不肯服软,心里已在盘算如何逃脱。 紫菱说:“若要复仇,十个你也不够我杀的!” 紫姬听出了口风,心中一阵放心,说:“那你来做什么?该不会特地来看望妹妹我吧?几百年不走动了,倒也难得一聚。” 紫菱说:“你的命可以留下,不过血债不可不还!” 紫姬一笑:“我这儿什么也没有,除了男人。这些药渣,你尽可随意挑选。想来你做了数百年阴神,寂寞得很,好不容易恢复了肉身,自然要……哈哈哈,也是人之常情!” 紫菱脸色一红,厉声说:“你少要混淆视听!我今日特来求你的不老之药!” 紫姬说:“不老之药?我费尽心机,忍辱负重,收集千名男子的阳精,这才练成神药。能随便给了你?” 紫菱笑了一笑,缓缓地说:“怕不见得吧?你的神药,应该还缺一道材料,因此画龙而不曾点睛,功亏一篑啊。” 紫姬脸色一变,脱口说:“你怎么知道?” 紫菱说:“我自然知道!” 紫姬见瞒不过,就叹息说:“不错,我的神药缺了至关重要的配料,因此所练之药,虽能驻颜延寿,但并非不老。否则,我何必……唉,若能如愿,早和你一般做逍遥神仙去了。” 紫菱说:“若我能助你取到此物,你可愿意给我神药?” 紫姬狐疑说:“你会这么好心?” 紫菱说:“绝无虚言。这位多多姑娘,正要前往追寻至情至性的男子,只是时间易逝,红颜易老,正需要你的神药。” 紫姬看着多多说:“难怪你与我长得一样,原来有这种机缘。罢了,我有种药,每服一次,可增十年青春,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追寻爱情。” 这是所有女孩的幻想!多多听得有些心旷神怡,正要答应,却想到了一事,说:“可是……我要是一直年轻,看着爱人逐渐衰老,那不是很残忍吗?” 紫姬笑了,尖利的声音像金属擦过玻璃,说:“男人都不是东西,永远喜欢二十岁的女孩,无论他是二十岁的小伙,还是八十岁的老头。” 多多说:“可我觉得,那就不是真的爱情。” 紫姬怪声怪气地唱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哈哈……一派胡言!肯定是怕对方不老,总有一天会给自己弄顶绿帽子戴戴。自私的人类!” 多多不愿意听了。 紫姬说:“行行行,听你的。一旦你遇到了满意的男人,产生了爱情,就不要再吃药,和他一起衰老。怎么样?” 多多正要感谢,紫姬却阴恻恻地笑道:“难道你觉得,我会无条件地帮助你吗?” 多多心里也料到会有这一招,就说:“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紫姬说:“这个容易,我只要至情至性男子与你交欢时流泻的一滴阳精。我好拿来练成不老神药。” 多多顿时脸色赤红,好在平时寝室里,对性也毫不忌讳,尤其乐斯体验颇多,时常谈论一些。当时多多虽然害羞,但到底好奇,也听进了不少。因而紫姬的条件虽然奇异,但也在情理之中,若是能遇到那样的男子,自然也不难办到,便点头答应了。 紫姬说:“我还有个条件。” 多多问:“什么?” 紫姬说:“我怕你敷衍塞责,随便找了个乱七八糟的男人,毁了我的良药,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寻找那个男人。” 多多看她精赤的身体,有些犹豫,说:“这个……” 紫菱在耳边说:“不妨事,我也随你去,谅她也不敢造次。”又对紫姬说:“同去倒也不妨,但须收敛一些。” 紫姬笑得花枝乱颤,说:“这是当然,我会变一只手镯,跟随多多去,平常决不抛头露面,放心,平常男人,还不能进入我的眼眶。你觉得怎样?” 紫菱说:“这倒不错,我也变个翡翠坠子,方便携带。” 商量停当,紫姬从座位下方取出一只佛手贝,轻轻掀开,里面躺着乳白色的一个小球,像老式鼠标中的滚动球,倒也平淡无奇。紫姬拍拍手掌,一名侍女又端来一杯墨绿的液体,像沼泽地的浓浆,又像青蛙身上褶皱的皮肤。紫姬接过来,将药丸轻轻放入,顿时一阵噼啵乱响,泛起层层白沫,看得多多直反胃。 待泡沫渐平,紫姬将杯子递给多多,说:“喝掉这杯,你就能增加十年青春,要想青春永驻,就与我一同制成灵药。” 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多多虽觉恶心,但既是奇药,自然模样也奇特。有女生为求美貌,不惜填异物、除肋骨,何其壮烈!而自己只需喝下这一杯浓茶,即可花容不败,那也合算得很。就伸手接过来,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杯子猛然往嘴里一倾,顿时一股黏答答、凉森森的液体缓缓流进腹中,似有一条蚰蜒冰冷地沿食道爬下去,安静了一阵,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又像烧着了一团烈火,要从四体八骸中释放出来,痛得她站立不稳,坐在椅子里不住翻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淑女风范。 紫菱伸手过去,握住多多的手腕,略一发功,多多感觉一股清流自手腕直冲肠胃,冷暖二流搏斗了一阵,终于平歇下来,过了半晌,痛感才渐渐散去,像清早的雾气缓缓蒸干,继而出现的,是一片潋滟的春阳。多多擦尽满脸豆大的汗珠,却觉脸上皮肤也比平常更滋润了些,站起身来,更觉身轻体健,精力充沛,心里顿时一阵快意。 紫姬向侍女们交待了几句,披了片亮绿的丝绸,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当中绣了两朵艳红的大花,在腰间扎了条玉带,倒有些旗袍的样子,更显身材窈窕,玉体半隐半露,分外妖娆。和多多说声“走吧”,忽然一阵紫雾,人却已不见,多多的手臂上多了一只墨绿手镯,浮雕着一条鲤鱼,眼睛灵巧地闪烁了两下。她知道,鱼在古代象征女性的生殖器。这紫姬,真是万变不离其宗。 紫菱看见了,也一甩雪白长袖,遮住了脸,倏忽之间也不见了,然后多多就感觉脖子下一阵温凉。低头一看,是一块白玉坠子,雕了一只白鹤,气度娴雅。 ——5—— 再说多多落水之后,曲鉴等三人在岸上嘶喊了一些时间,众人都是心乱如麻。想要报警,却苦于深山之中没有信号。 曲鉴说:“我们马上去附近的城镇,先向公安局报案,再到电视台发布寻人启事。多多要是没事,肯定会看到的。” 三人打定了主意,在一层阴云般的沉默中,准备沿着河边小路返回城镇。但他们之前已走了两天,回去走得再快,也得有一天的脚程,哪里来得及? 晚上他们找了间破房子,搭起帐篷胡乱睡了一宿。次日,天气放晴,又开始炎热,峡谷又变成了蒸笼。三人如急行军一般只顾赶路,又饿又乏,乐斯已经有些掉队了,脚上起了泡,但也强忍着。走到正午他们实在有些抗不住了,在一处开阔地暂且休息,吃些干粮。 “乐斯——” 舒乐斯听到叫声,似乎从高处飘落下来,晃晃悠悠的。她一回头,却是孟多多。原来她取到了药,紫菱紫姬略施法术,就翩翩然飞到曲鉴等人身后。 乐斯大喜过望,奔到多多身旁,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嘴里不住说:“多多,你没事吧?我们都着急死了。”又将她拥在怀里,低低抽泣起来,脚上的泡磨破了,阵阵刺痛,这时才感觉到。 叶柏和曲鉴也放了心,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叶柏要献殷勤,说:“多多,你掉下水之后去了哪儿?我们找了很多地方,都没看见,还以为……我就说嘛,你是大富大贵的命,这点小难,肯定没事儿。对了,我们已经报警……”啰啰嗦嗦一大堆。 曲鉴忽问:“多多,你的衣服怎么这么干净?” 乐斯也发现了异样,推开多多说:“是啊,你被河水冲走里,又在这里出现……不应该这么干净啊。” 多多就将落水如何自救,怎么无意中救了紫菱,并遇到判官薛宝儿等事都说了一遍,但丝毫未提及紫姬和驻颜药。 三人听得啧啧称奇。曲鉴说:“原来世上还真有鬼神,这次旅行还真是收获不少啊。” 叶柏说:“你救了那个神女,她没有意思意思?” 多多伸出手臂,说:“她送给我这个。” 曲鉴看着那手镯,忽然觉得那鱼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心里随之猛然一热,恍恍惚惚。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肯定眼花了。叶柏说:“造型很奇特嘛,这是不是阿拉丁神灯?要是就好了,有事没事擦上一擦,神女就唰冒出来了,你想要啥就有啥。” 乐斯说:“哈哈,要真是那样,我能提要求吗?” 叶柏说:“求上天赐给你一个精壮的男人吧。嘿嘿……啊哟!”被乐斯一脚踢在膝盖上。 多多怕他们看出异样,就收回了手,笑着说:“才不是呢,只是留个纪念罢了。” 他们懒懒散散走了许久,遇上了寻来的警察,于是坐上警车,一会儿功夫就进了城。四人看见方正的建筑,心里分外亲切。等到警察问完了话,他们走出警局,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里平直的马路,高耸的楼房,往来的人流,虽然不及大城市热闹气派,但与莽河幽林比起来,这里显然是天堂了。 “文明真是太好了!” “我爱死人类了!” 走在大街上,看着喧闹的人群,几个人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却情不自禁呐喊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多多忽然明白,平常她总希望回归自然,其实只是叶公好龙。她们早已经是城市的孩子,无法摆脱。这样一想,再没有心思旅游,决定提早返回学校。 在火车上,多多开始沉默不语。乐斯知道她的心事,也不去打扰,只是在卧铺上和两个男生打牌。 多多坐在窗前,天色已黄昏,玻璃上映着车内的床架、人影,和窗外的景物叠加,淡淡的,如鬼影憧憧,既缥缈又神秘。 她想把这次奇遇记录下来,但若是写实,别人定然不信,还容易泄密。于是抽出笔记本,简单地写了一则童话。 童话第一回:公主 在太平洋的中间,有许多贝壳一样的小岛,每一个岛都是一个国家。其中最大的岛屿是翡翠岛,岛上有一个大城市,十个小镇,一百个村庄。翡翠岛的国王很善良,也很能干。在他的治理之下,一切井井有条,本来贫穷的岛屿变得富裕美丽。百姓都非常爱戴他。美中不足的是,国王渐渐年老,却没有子女,这让他和王后都很伤心。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消沉,反而把对子女的爱用在百姓身上。他们的善行感动了神灵,于是王后怀孕了。 在公主出生的时候,翡翠岛举国同庆。白天马戏团演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让所有的孩子都欢呼雀跃,对公主充满了感激。晚上放了七七四十九夜的焰火,让所有的百姓都觉得生活像焰火一样五彩缤纷,将来会越来越好。 公主长得很美。当她四个月大的时候,王后抱着她,在御花园里散步,一只喜鹊看到了公主,叫道:“喟喟。她的头发比我的尾巴还要黑。真美!喟喟!真美!” 许多白鸽子飞来,看到了她,都叫道:“咕咕,咕咕,她的皮肤比我的羽毛还要白。真美!咕咕!真美!” 花园里的玫瑰花却不服气,用风一样轻盈的声音说:“才不是呢,她和我一样粉红娇嫩。” 他们争吵起来。其实他们都没错。鸽子说的是公主的脸蛋,玫瑰说的是公主的嘴唇。 太阳听见了,从树叶间隙透进一束阳光,落在小公主的脸上。小公主被他温暖地抚摸着,觉得有点痒,就咯咯地笑。一只黄鹂听见了。“真好听,啾啾,真好听,比我唱得都好听。” 太阳笑了,用宽厚的声音说:“你看她的眼睛,和我一样明亮。” 月亮也听到了,好不容易熬到天黑,迫不及待地跳上天空,从窗户里看到了灯光下的小公主。 “看哪,她的表情和我一样温柔,真优美啊。” 月亮把光辉照到千家万户,让大家的梦里都浮现出公主可爱的样子。于是第二天,全国的百姓载歌载舞,因为他们确定,有一个天使降临到了他们的国家。 “要是我能磨一面镜子,天天照着公主,那该多好!”磨镜子的老板说。 “要是我能给她修剪头发,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理发店的小伙计说。 “我真希望剪下五彩的云朵,为她做一件衣服啊!”裁缝店的老板说。 “有这样的公主,我们更应该保家卫国了。”巡逻的将军和士兵握着刀枪的手更有劲了。 国王的马车经过大街,听到了这些言论,心里非常高兴,对王后说:“这是上天对我们的恩惠啊!” 公主一天天长大,更加光芒四射,美名远播,连森林里的动物们都去她的花园里去看她。许多果树不能走路,就委托奔跑的小鹿。 “小鹿小鹿,你慢点跑。我给你吃果子,你能把我的种子带到公主的花园去吗?” 小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各种鲜花对蝴蝶说:“蝴蝶蝴蝶,你能把我的花粉带到公主的花园去吗?我的花蜜你可以随便吃。” 蝴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于是她的花园里,聚集了各种美好的小动物,一年四季都盛开着鲜花,还有吃不完的水果。森林女神生气了,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怎么都往公主的花园跑了呢? 于是她化作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到了公主的花园。这时,十三岁的公主正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轻轻地唱着歌。 她是那样美,脸蛋像鸽子的羽毛一样洁白,嘴唇像玫瑰一样红润,头发像喜鹊尾巴那么黑。她的歌声像淙淙的泉水,身体像小鹿一样活泼,又像天鹅一样高贵。她一会儿低头闻闻鸢尾花的香味,一会儿又亲吻停在她手上的翠鸟。 森林女神看着她,不由地自惭形秽,怒气也消失了。 她想:“难怪这么多动植物要往这里跑。她是这样美,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只是凡人,而且会慢慢衰老。” 一想到这么美好的女孩,也会像玫瑰花一样慢慢枯萎,善良的女神心里很难过,就走到了公主的面前。 公主从未见过她,就用美丽的眼睛望着她。 “你是谁?” “我是森林女神。我想给你一个礼物,让你不会衰老。” 她拿出一瓶花露,这是从一千种花卉中提炼的,有神奇的魔力。 公主还不知道衰老的样子,但看女神那么美,瓶子也漂亮,就拿过来一口子喝完,然后学着小鹿,一蹦一跳走开了。 虽然公主接受了礼物,但森林女神有点不开心。因为公主没有说一个“谢”字。原来她从小就受尽宠爱,把一切好意都看做理所当然,甚至觉得她肯接受,那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 她变得有些傲慢了。 森林女神想:“可怜的孩子,傲慢是多么不幸的毛病啊。但愿她长大了会慢慢痊愈。” 写到这里,她惨然一笑。公主自然是她的化身,但写得如此美丽,却不是自恋又是什么。傲慢,唉,若不是傲慢,又怎会发生那样不幸的事情。她心痛起来,停了笔,透过玻璃看外面的景致,发现自己的脸一会儿在平野上飞驰,一会儿撞上了山岩,一会儿又在水面上掠过。她心里愈发忐忑不安,甚至想立即跳下车去。在长途跋涉中竭力想要遗忘的场景,又在脑海中闪现出来。 第一卷 第二章 怀瑾握瑜 ——1—— 大三时的诗词鉴赏课。九月的天气十分炎热。门外走进一位年轻的老师,雪白的短袖衬衣,雪白的牙齿,连微笑也是雪白的。那老师打开电脑,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说:“大家先闭上眼睛,我们先来听一段音乐。”大家都十分新奇,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继而一段钢琴曲从耳朵里流淌进来,音符轻轻舞蹈。老师温暖的声音响起来了: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一个春天的午后,一片翠绿的草地,那里有一间白房子,走廊里放了一把白色的摇椅,你坐在那里,沐浴着金黄色的阳光,心里很放松,很放松,可以看见天空那么蓝,像紫罗兰那么蓝,像矢车菊那么蓝,像童年的梦那么蓝。你们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像温泉一般,多多感觉自己漂浮在上面,悠闲自在,微微地笑着,听他在问,就不由自主地回答:“看到了。” 她的应答,却激起了一阵嬉笑,原来她的那些同学对老师的教法颇不以为然,包括坐在她旁边的舒乐斯。她在多多耳边悄声说:“这男人,还玩什么高雅,酸得牙齿都翻了。学中文的男生,没一个阳刚的,没劲儿透了。” 她曾对多多形容过她心目中的男子,必然是身材挺拔,脸蛋白净,衣饰合体,举止有礼,显示出良好的出身,目光淡定,从容地操纵商界风云。做他的女人,自然又体面又实惠,无须工作,可以在家精心护养皮肤,外出与上流社会交游。 她不光是想想而已,也曾付诸行动。大二时,借学院整理学生档案的机会,她仔细翻看了男生们的档案,发现了几个富二代,而后按图索骥,有意地去接触,仗着模样俏丽,又那么主动,不久就与一个叫王恒之的男生好上了,据说发展得很是深入。那王恒之的父亲是传媒集团老总,知道儿子单纯,对他的事情十分关心,便邀请乐斯吃饭。毕竟是社会上滚爬起来的,阅人无数,三言两语,那老总便看清了她的为人,事后暗暗地警告了儿子。王恒之没主见,觉得父亲总不会有错,就很快就冷落了乐斯。 乐斯如意算盘落空,加上确实动了些感情,很是痛苦了一阵,常约多多喝酒,又哭又嚎,把什么都倾诉了,最后就阴阴地加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她的择偶标准却毫无变化,只是更漫不经心了一些,与几个有钱的哥儿纠缠不清,花着他们的钱,心里也毫无愧疚,谁让他们不是东西呢? 多多听到嬉笑声,脑子清醒了些,脸上一阵发烫,睁开了眼睛,却发现那老师循声看来,目光与她的目光撞了一下,她心里怦的一跳,低下头去,似乎听见有什么碎裂了,裂片纷纷扬扬,像樱花粉嫩的花瓣。 老师通过音乐,平静了思绪,蝉声焦躁的夏天,渐渐化入了如水的秋天。他开始讲解诗词了,轻轻吟颂,品咂再三,是王维的田园诗。念至深情处,他几乎要闭上眼睛,恍惚中来到了古老的院落,春雨小歇了一阵,他静静坐着,看苔藓的颜色太青翠了,几乎要跳到衣服上…… 只可惜,他似乎只能独自陶醉其中,因为底下的学生并不领情,或翻看小说,或窃窃私语,甚至直接被催眠了。他叹了口气,本来就是三四流学校的学生嘛,又是选修课,不可能指望会多认真。 多多平素是瞧不起她的同学的,今天却觉得这样很好,只有她一个人……对,只有她一个人在听老师的讲课,随着他的思路漫游,如影随形,潇洒如飞天的翩翩裙袂。偌大的教室,其实只是他们的二人空间。 以后,她每堂课都仔细地听,也被选为课代表,收发些讲义作业。于是课间课后,不免与老师有了些交往。他很爱笑,像个大孩子,因为一点小事就咯咯咯地笑得弯下腰去。在他面前,她言谈自如,与平常的矜持害羞十分不同,心里宛如清风吹过,舒坦无比。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学期。她觉得很快乐。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个春雨缠绵的夜晚,空气冰凉,她躲在寝室看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青春含蓄的爱情,难以释怀的记忆,人物清纯的面容,都在淡淡的音乐中,渗入她的内心深处,波澜起伏,偶尔有些浪花溅到眼角,变成了泪珠。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也没有被这样爱过。我的青春,是不是太苍白了?” 她不由地感伤起来。这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心里蓦得一跳。短信,居然是那个老师发来的,这太出乎意料了。 “今天与你交谈,看你语笑嫣然,娴静优美,让我忽有所感:平常我总追求生命的意义,目标的庄严,其实竟不及你莲花般开放,这样从容,自成绝美风景。由衷赞叹!段怀瑾。” 她看着那个名字。段怀瑾,文如其人,人如其名。怀瑾握瑜,多么清新贞美的词语。她沐浴在台灯的光辉中,淡淡的音乐,淡淡的喜悦……短信虽然含蓄,但意义却最明白不过了。他欣赏她,是的,而且超出老师对学生的情感,应该是男人对女人的好感……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她的心灵花园一直空着,蜂蝶不来,游人罕至,连花草都不愿意生长了。 到大学已经两年,凭着出众的相貌,追求她的男生自然很多,她却一直没有答应。原因很简单,他们与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真有天差地别。可话说回来,另一半应该怎么样,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她又沉入虚无缥缈中去——总应该是超凡脱俗的吧。 乐斯很理性,她总是这样对多多说: “你啊,就是言情小说看多了,整天瞎想。要知道,言情小说罪过可大了,制造浪漫的梦境让人轻浮,到头来摔死了可没人负责。” 不过多多并不赞同,或者说不愿赞同。她看过柏拉图关于美的论述。人在出生之前,灵魂在天国里自在飘游,看到的人,看到的动物,无不尽善尽美,而人的世界只是天国拙劣的盗版。于是出生之后,一旦看见与天国所见相似的风景,忽然触动记忆,于是心醉神迷。她的“那个人”,似乎也应该在天国时见过的。“那个人”有且只有一个,俗称真命天子。只要一遇到,顿时焰火四射,爱情的幕布灿烂打开,真正的生活开始辉煌地上演。而其它时间,她唯有寂寞地等待。 段怀瑾似乎有些接近。至少,她此刻的甜蜜十分真切。 于是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她为什么来这所学校?当年她成绩那么好,却填错了志愿,一落千丈到了这里,曾经伤心得难以自己。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就是来与某个人相遇。一切走过的路程,都是必经之路。她是相信这一点的。她想着,心底抽上来一枝鲜花,在嘴唇上绽放开来,香味却又折回去,在内心里层层漾开了。 可是——她疑惑起来——那样出色的男人,三十来岁了,不但没有结婚,似乎连个女友都没有,这可能吗?要是有,他怎么会发这样的短信?莫非——她阿姨曾开玩笑似的,说起她读大学时没有男生敢对女生表白爱意,只有诗人敢说“我爱你”,但他对所有漂亮女生都这样说——单单这一想,她心里就是一酸。班里的女孩们很多,全校的女生更多,一个个花枝招展。她们……是不是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乐斯那么性感而热烈,他怎么不看上她,偏就看上自己? 她忽然心乱如麻,几乎有些怒气,想干脆删掉短信了事。但到底还是不忍心……毕竟,他有些接近“那个人”啊。茫茫人海中,又有几次这样的良机?留下一点余地,容她慢慢观察,不好吗?况且,所有的想法,都是她的臆测,毫无根据。或许他只是纯粹的赞美,并非表白…… 于是她回了短信:“谢谢夸奖。”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这是漂亮女生擅长的把戏。 “怎么谢我呢?该谢你自己才对。你赐予了我灵感。” 又是这一套,诗人的做派,口里叫嚣着“你是我的灵感女神”,写出狂热的诗句,但等得到了手,新奇劲儿过去,一切归于平淡,他肯定又要重新追求灵感去了。 于是多多的心又凉了,裂开的东西又重新长好,像荒野上的城堡,坚固而寂寥。奇怪的是,她一味要把事情往坏处想,仿佛能得到一种冰凉的快感。 表面的天真,掩藏的是内心的惶恐,没有人会知道。父母婚姻的不幸,早已让她对男人心怀戒心。这等家门丑事,她从未与人说起。 很自然的,她感到孤独了,想找个人倾诉。谁是这个人呢?漫无目的地从手机通讯栏里一个个查下去,没有一个是合适的。她靠在椅背上。寝室很热闹。乐斯放着欢天喜地的音乐,没心没肺地跟着哼唱。真羡慕乐斯啊,一旦伤心,就把她揪出去,什么事情都抖落出来,哭天抹泪的,第二天就好了。 而她是不行的。于是低低地唤了一个人的名字:多多——天哪,她叫的竟是自己,然而是另一个自己,男性的自己,在天国时遇到过的“那个人”——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怎么还不来,我一个人太孤单了……他有点像你,但也许并不是你。你应该像白纸一般纯净,所有的故事都留着让我来书写。我的故事,不能写在书页边上。可是,你在哪里呢? 多多自顾自地幽怨起来。但段怀瑾却展开攻势,短信越来越炽烈,让多多觉得有些烫手,有时回应,有时沉默,都是凭着一时情绪。正因如此,惹得段怀瑾更加如痴如狂,时常写些诗给她,都是工整的十四行体,抄录在精致的信笺上,字迹端正圆润,诗风有时开怀激越,有时低落惆怅,一看写诗的日期,恰好与自己对他的态度同步。因为爱情,他似乎成了她的一面镜子。 他虽然年纪不小,却很有童心。有时多多会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轻快明亮的声音。 “HI,早上好。什么事也没有,在外面走路,感觉很好,就想给你打个电话,呵呵。好了,拜拜。” 就挂了电话,她连插嘴的时间都没有,觉得很好玩,就回了条短信:“嘻嘻。” 他回了短信:“很奇怪吧。走到外面,突然感觉很开朗,很解脱,想告诉别人我的感觉,但又觉得难以言传,想来只有你能体会,哈。” 这在多多也是常有的情绪。 “是的,体会到你的感觉了。” “看吧,哈,我就知道你能知道。不问原因,不问结论,仅仅是一个瞬间。多好。” 是的,情绪本来起伏万状,语言再精妙,也难以描绘情绪的奥秘。她一向认为,真正相爱的人,往往不是靠语言沟通,而是一眸眼神,一个动作,自然就心领神会。这段怀瑾是同道中人吗? 于是多多对他添加了几分好感,很想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他的过去,他的现在。其实真要去打听,那也简单之极,可她似乎放不下架子。她原本就不爱管闲事,探究隐私之类,只有乐斯才会去做,她当然不屑为之。 而且师生有别,尽管短信中段怀瑾千般柔情、万种蜜意,但人多时,比如课间,他变得不太与她讲话,免得彼此尴尬。为此多多有些感激。因为她是羞涩的。段怀瑾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对她示好,那她真是无地自容了。在这种情况下,多多怎么好意思去打听他的事情? “随缘吧……”她这样想。 可是所谓的缘,说来玄妙,其实不过是内心一时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并不像银行存款,可以一点点积蓄,倒像是夕阳下的潮水,时涨时消,如果没有大风助阵,终究漫不过堤岸。 于是在含混不清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竟然一年有余,段怀瑾不舍不弃,倒也痴情,但始终不见什么大动作,比如在草地上摆个心字啦,生日时在她楼下洒满玫瑰花瓣啦,他都没做过。她也是个渴望浪漫的女孩啊,他怎么会不懂?或许他是太矜持了,太保守了,只有诗歌里的情思依然炽烈。 而多多呢,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日久生情,连最初的心动也像火星一般,闪了一闪,就熄灭了,再也无处可寻,只剩下一堆阴冷而潮湿的柴火。静夜里,在台灯下看段怀瑾的诗,忽然有些羡慕起他来,因为他在爱着,即使是没有得到回应的爱,那也毕竟是爱啊;即使悲痛难当,那也总胜过心如枯井吧。她甚至主动给段怀瑾发了短信,语气明显热情了些,可能潜意识里是这样想的: “我也需要爱,来,来点燃我吧。” 段怀瑾受到了鼓励,立即变得更为积极勇敢了,开始约她出去吃饭,寻找各种理由:他的生日啦,文章获奖啦……她推脱了许多次,但终于赴了一次约。 二人在西餐厅吃罢了晚饭,而后缓缓踱至湖滨。正是初夏,风很清凉,几乎能渗透进皮肤里去。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刚刚长得繁茂,散发着鲜嫩的清香。这是最佳的约会时机。他肯定体会到了,心里柔情荡漾,一边说话,摆动着的手尝试着去寻找她的。但略一碰到,她就躲开了,顺势抬起了手,去抚弄被风吹乱的长发。 “累了吗?坐会儿吧。”他这样建议。她听从了。于是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下。他明显有些发福了,坐下时皮带上方肿起了一圈,透过衬衫也能看出来。 毕竟是三十岁了,尽管面容依旧清俊,但毕竟三十岁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一阵别扭,于是掉头去看湖水。 湖面起了些小褶皱,倒映着对面山上的楼阁,橙黄色的灯光,在水面上闪闪烁烁。 他说:“为什么不可以?” “嗯?” 他看着她,眼睛明亮,声音温和中喷射着炽热。“为什么不能走进你的心呢?”他开始进攻了。多多曾盼望过,但此刻却慌乱无比,只想躲避开去,于是一时语塞。 “我……” “是因为你将自己保护得太好,别人进不去,自己也出不来。” 这个她承认。中学时爸妈将她包藏得很好,严禁她早恋,甚至有男生打电话到家里找她,妈妈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让她兴致全无。而一到大学,妈妈忽然放开了,不管她了,甚至明里暗里地鼓励她找个称心的男生。但她从来不会主动去找。 她低声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段怀瑾看着她,这个穿着粉红无领长袖衫的女孩,五官细致得让他惊叹,皮肤如美玉无瑕,让他产生了写诗的冲动,于是他缓缓地说着,似乎回到了课堂,他依然在讲解诗词。偌大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实,人一辈子的机遇并不多。你看啊,我们离明湖挺近的,是吧?要想来,随时可以来。可一年到头,我们来过几次?没几次吧。一样的道理。你很年轻,会觉得爱情嘛,不着急,机会有的是,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其实呢,机会从来就不多。失去了,或许就,就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你知道的,因为真正的心动,那种真正的爱,非常消耗能量。你看这棵梨树,春天里开了一次花,秋天即便再温暖,它也不会开,即使开了,甚至也结果了,但果实很硬,很小,因为营养已经耗尽。所以我很珍惜这次心动,也很珍惜美好的你。” 他滔滔不绝,像是准备已久的发言稿。多多想着,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警告她别辜负他的一片痴情,因为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就这么好?或者,他是让她“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她心里陡然起了反感。我孟多多还不至于这么次吧! “我也不知道心里的感觉。” “唉,”他叹了口气,手肘支着膝盖,双手抱拳,将下巴搁在上面,眼睛注视前面虚无缥缈之处,慢慢地说:“你总是这样……你知道吗,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铁做的。铁完全离开水,或者浸在纯水里,都不会生锈,怕就怕若即若离,云遮雾绕的,铁就容易生锈了。” 他在埋怨她没有明确的答复,要么干脆拒绝,要么接受真情。这是威胁吗?她又一次沉默了,低头下去,楚楚可怜,让段怀瑾又一次产生了保护的冲动。这算什么,是简单的男女之爱吗?还是父爱?他分不清楚了,但显然以长者自居,循循善诱地说: “爱是需要学习的……” 一直是他在说,从认识以来都是这样,短信里电话里信纸里,都是他的话。而她总是寥寥数语,根本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想法。依然是师生,一个在讲台上,一个在座位上,一个在灌输思想,一个在神游天外。她觉得与他越来越远,看着眼前墨黑的湖水,一只夜鹭飞来,拍着宽大的翅子,又在另一处消隐。星星在高空闪烁其辞。 夜渐渐深了,露水洇湿了椅子和衣服,她有些冷,缩起了身子。小小的动作被他发现了,尽管情感毫无进展,但他还是体贴地说: “我们回去吧,天冷起来了。” 于是二人起身,路上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快要走到公交车站时,一辆K155正好停下。 K155,KISS,传说中最浪漫的公交车,而且刚好能开到学校附近。这是某种预兆吗?段怀瑾兴奋起来,对多多喊了一声: “快!” 但又不便去拉她的手,就只好一个人噔噔地跑向前赶。似乎长期缺少运动,腿有些短而粗,跑动起来的样子很笨拙,在多多看来,像一只两条腿走路的狗。 毕竟是三十岁了,多多又这样想。虽然说三十岁的男人最有味道,但那也只属于部分成功人士,斜靠在光洁的名车上,一套名贵而活泼的西装,轻轻摘下墨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女人,风度翩翩地为她开门,而后绝尘而去。在这方面,多多是认同舒乐斯的。而普通的男人,一到三十岁就陈旧了,像漏气的酒坛,酿出的只有一坛酸水。段怀瑾虽能写些文章,但在她看来,毕竟只是小才…… 她的心愈发凉了,凉到一定程度,就硬了。这倒也好,他不是要明确的答复吗?她已经给出答案了。但怎么跟他说呢? 从公交车上下来,两人并肩走在校园里。她竭力避开身体的轻轻接触,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和老师走在一起,于是特意寻找树荫下阴暗的路,而且加快了步伐。 “段老师,您……”她终于鼓足勇气,轻声地说。她一直不知怎么称呼他,在外面她总是喊他“哎”。 段怀瑾听她叫得过于庄重,心里也被压得一沉,却又故作轻松地说:“干嘛说‘您’,把人家的心都踩扁了。”说得很妙,字形和字义统一起来了,他有些沾沾自喜。 多多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段老师,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因为您……”她在搜索着词语,“您……毕竟是老师,而且比我……嗯……大了许多……”她终于把关键点说出来了,顿时松了口气,说话畅快了些,“难免会存在代沟,您知道,我们真正相处的机会很少,也许您并不了解我……” “代沟?”段怀瑾轻轻一笑,说,“我感觉和你是同龄人。你知道,校园是一瓶福尔马林,我天天在这里泡着,不怎么会老的。” “那是您这样觉得……”多多脱口而出,马上觉得有些不妥,把后面的话生生地吞下了。 段怀瑾终于听出她的意思,脸色顿时黯淡下去,像一张色彩灿烂的招贴画,忽然被团得皱巴巴的,让多多心里一阵怜悯,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闷闷地走路。 “原来是这样啊……”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如同游丝,钻到多多耳朵里,把她的心蜇了一下。 他再也没有说话,把多多送到宿舍楼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就不回头地走了,脑袋低垂,像一只拖着凌乱尾巴的秃鹫。此后,他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很快就考试了,多多忙于复习备考,而后暑假接踵而来,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忽有一天,他发来条短信,说是独自去远行了,先江西,后贵州,然后到云南。昆明,大理,丽江,德钦,最终进入西藏。 “我要徒步在圣山中行走,把灵魂清洗干净。” 但多多知道,段怀瑾这是在向她表明,他很年轻,精力充沛,而且很干净,绝非平庸之辈。但她并不感动,反而有些心烦,回了短信,祝他旅途愉快。如此过了半个月,因为在做专业实习,她还在学校。一天她在校园里走着,看见通告栏里一张讣告,无意中一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上面赫然出现“段怀瑾”的名字,正文写着:他在云南某峡谷徒步时,因是雨季,不慎遇到泥石流,被找到时早已气绝身亡,“英年早逝,让人扼腕嗟叹”。 她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但似乎必须要明确一个态度。但她弄不清内心在想什么。震惊?自然是的。难过?也有的。一个熟悉的人忽然死去,命运无常,自然让她怅然若失。不过,内心深处,好像还泛上来一点点欣喜。是啊,终于可以摆脱纠缠了。可那是纠缠吗?她又有些疑惑。难道那些诗歌、那些短信、那些热烈的话语,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宿舍楼,短短的百来米路,三层楼的台阶,她却走得精疲力竭。楼道里很昏暗,只有寝室门上的小窗户,漏进一团一团的明光。一个人也没有。整个世界好像空了,只剩下明明暗暗的时光,等她独自穿越。 毫无征兆的,她忽然哭了,无力地挨着墙角瘫坐下去,眼泪泛滥而出,像体内一个水瓶迸裂了,清水溢出眼角,又沿着鼻翼淌进嘴里。嘴巴无声地颤抖,扭曲,想要闭合却又不能,于是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双手软软地垂挂到地上,像两滩白色的水迹,根本没有想到去擦拭眼睛。 接下来好几个夜晚,她反复梦见段怀瑾,微笑着坐在她对面,一如生前。 “你好吗?”多多问他。 “我很好,终于洗干净了。”他说着,安安静静的。过了一会儿,身上忽然渗出水来,起先是额头冒出水珠,然后袖管、裤管里都有水滴下,哗哗地往下流淌,他的人逐渐缩水,最后变成一个小孩,五六岁的样子,非常干净,仰着头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幽怨,但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牵扯着她的裙子。于是随他一同去,渐渐走到悬崖边上,云雾蒸腾,他一直走去,身轻如燕,渐渐化入了白云。白云之上,幻出一道彩虹。她神往地跟去,内心愉悦而惆怅,一脚踏在虚空里,身子猛然往下坠去…… 她惊叫着醒来,再也不能入睡。是我害死了他呀!要不是我,他怎么会去远行,不去远行,又怎么会……在黑暗中,她心里反复念叨着,歉疚得难以自禁,泪水将哭声冲击得支离破碎,人也憔悴下去。后来舒乐斯提议去峡谷徒步旅行,她一口答应了,觉得自己如果也去历险,把有罪的生命交给上天去裁决,也许能减轻心中的愧疚,消除身上的罪孽。 可是如今远行归来,往事并没有完全放下。火车吭哧吭哧地往前赶,不舍昼夜,离那个城市越近,她心里越是不安,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甚至有些怨恨:这个段怀瑾,非要让我有负罪感,这不是某种形式的心理胁迫吗?他凭什么! ——2—— 回到学校时,已将近九月了,暑假悄然过去,同学们陆续回来,准备考研的早已赶了不少辅导班,每天起早摸黑地在教室泡着;准备毕业就工作的正着手做简历,找单位实习,目光锋利而务实,一见面就谈论薪金、面试、OFFER。还有一些茫然失措的,干脆天天看电影,玩些电脑游戏,借以转移压力。自不免有些同学闹黄昏恋,粘粘糊糊,在寝室楼下缠绵难分。 大四了,即使真的开学,也没多少课程,有大块大块的空余时间,多多就总睡懒觉,睡到十点起来都是常事,吃完中饭,打开电脑开始写点东西。也没有具体的题目,只是觉得将整张空白的电子文档填满整齐的汉字,能让心里也充实一些,却丝毫没有提及去寻找爱情之事。紫菱和紫姬自然着急,但寝室里人多,她们不便现身,只能暗自生气。 过了几周,马上就是中秋,月亮一天比一天大,清清朗朗的,在黑漆漆的天上,像凿开了一个井口,井盖被全部掀开了,透进了亮光。井外是什么呢?是一片草地,大树飘着洁白的叶子,落在地球上就成了雪花?或者仅仅是孤冷的冰川,从远古凝结至今,所以月光总是灿若霜雪。多多坐在窗前,看着枝丫间的月亮,心里做着随意的遐想。 此时教室里正在开学院的就业动员大会,老师们轮番上阵,语气激烈,几乎有些连哄带吓,说明了就业的形式严峻,要大家及早下手。 “每年的十一月到过年之前,是就业的黄金季节;到了下学期开学,马上是毕业论文写作,你们没有时间……等到论文答辩完成,马上就毕业了,又到了就业青黄不接的时候……你们说,现在不抓紧,还来得及吗?” 底下的同学们也听得专注,心中颤颤惶惶。却没有多少声音飘进多多的耳朵里,她坐在那里,却觉得置身事外,看老师和同学们夸张的表情,她还觉得有些可笑。 “需要这样一本正经吗?”她心里想。 她近来常常有这种感觉。听别人谈美容,谈房价,谈婚姻,她总觉得他们是一群井底之蛙,在谈论着卵石的高峻,涟漪的壮丽,苔藓的茂盛。多么狭隘啊,多么可怜啊,而她自己的世界,则是海天一色,无边无界,可以容她逍遥翱翔的。 “多多,你不着急吗?”回到寝室,齐秀月问她。这是个胆怯的小女生,生得瘦瘦小小,脸十分白净,五官似乎很害羞,有些躲躲藏藏,于是撒了些雀斑来隐匿行踪。她的眼睛虽然小,却圆圆黑黑的,有种孩子般的明澈,专注地盯着多多的脸。 多多一笑:“着急什么?” 秀月认真地说:“找工作啊!我家里都急死了,三天两头来问,好像我那么不懂事,找工作也不上心。都不知道现在工作有多难找……”声音脆生生的,很让人心疼。 秀月是贫困生,家在山区,妈妈长年卧病,爸爸腿又不利索,四年的学费都是贷款的。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又快毕业可以养家糊口了,家里人着急让她工作,也是正常心理。而且在他们看来,女儿是大学生呢,文曲星下凡,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好工作应该争着抢着来找她才对。 秀月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眼眶湿润起来,又觉得不好意思,就问多多:“你家里都不催你的吗?” 多多想了想,说:“没有。” 秀月叹了一声气,说:“我真羡慕你。家境好,长得又漂亮,什么都不用着急。” 这倒也不假,多多家境富裕,爸爸可能因为与妈妈感情不好,心里歉疚,就格外对多多用心,早已给她置办下了嫁妆。至于工作,他们也物色好了,可以留校,可以接手爸爸的广告公司,当然,如果想做自由职业他们也不反对。他们唯一着急的,倒是女儿的婚事。他们甚至要让她相亲。 相亲——她的思路又开始漫游——对于她而言,简直和拉皮条没什么两样。两个人见面,目标明确,行动一致,彼此相中了,然后约会,结婚,上床,生孩子,这不是典型的煮鹤焚琴吗?她要找的,乃是“那个人”,靠相亲,怎么可能遇到? 妈妈说:“你啊,就是太傲!” 乐斯也说:“假清高,哼,死要面子活受罪。” 多多虽不肯承认,但也未尝没有危机感。 她显然是自恋的。一如既往地抚镜自怜,但年龄渐长,也就添了些悲凉。有时她悄声细语:时光流逝,岁月无情,花容玉貌无法保存,女孩子二十多岁遇不到知心的爱人,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她是相信美貌在爱情当中的作用的。爸爸不就是实例,妈妈年老色衰,他便移情别人…… 唉……渐渐年纪大了,心也凉了,嫁了一个有能耐而不一定有感情的男人,味同嚼蜡地过一辈子。那时再遇到“那个人”,恨不相逢未嫁时,闹一段廊桥遗梦的**,却也不在她的选择范围之内。 不过现在好了,驻颜有术,又无生计之忧,只需专心等待“那个人”,体会那种神魂飘荡的感觉便是,若是无聊,就写写小说,消遣一下时光。天底下最好的好事莫过于此!可是……她又觉得别扭,尤其是段怀瑾的事情,始终是个疙瘩,久久不曾解开,因而迟迟不肯行动。 算起来,徒步旅行到现在,过去足足有一个月了。紫菱和紫姬定然着急,但她从来不愿勉强自己做事情。 正神游万仞,几乎忘记了眼前还有秀月。况且,和秀月说这些,她能理解吗?这时咣当一声,门被撞开,王茹宁冲了进来,一手抱着考研用书,一手拎了水壶,进来就抱怨:“烦死了!一个破会,居然开了两个小时,害得我今天复习任务都没完成。” 她生了一张国字脸,颧骨有些突出,细长的眼睛,两张丰厚的嘴唇,有些像迪斯尼动画片里的花木兰,只是身材要更富态一些,行动迅速,平时自行车骑得飞快,敢从台阶上咯噔咯噔冲下去,于是获得了一个外号:“坦克”。但她却有个单薄瘦小的男友,名叫滕华杰,学机械的,总是在楼下等她一同去教室,见了她的同学,就讪讪地笑着,很少说话。两个人极不协调地出没在食堂和教室,大家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秀月见多多不太热心,就去与茹宁对话: “你有什么计划吗?” 茹宁抹着汗水,准备整理政治课的笔记,听秀月问,就随口回答:“考研呗。” “要是考不上呢?” 茹宁愣了愣,继而呸了一声,说:“乌鸦嘴,怎么会考不上?我考不上,谁还能考上!” 秀月立刻露出敬佩的表情,说:“我要是有你的决心就好了。” 茹宁问她:“那么你呢,什么打算?” 二人絮絮叨叨,又讨论起前程。茹宁说得越发甜蜜起来,她和男友双双准备考研,也见了双方爸妈,基本上已定了终身,毕业后就可以领证。即便考不上,去工作便是,也不碍事。房价虽高,两个人只要用心工作,就不再是什么难题……计划周密而妥当,听得秀月点头复点头。 多多却有些难受,她不太习惯听别人计划两个人的小世界,就走出寝室,准备去买些东西,顺便看看月色,刚走到楼下,却觉得被谁拽了一些,身不由己地被带到一片草坪上。眼前一晃,多出了两个人,却是紫菱和紫姬。 自从跟随多多来到人间,这一神一巫闲来无事,平常也会走出去,时间一久,穿着就与旁人相同。紫姬黑色紧身T恤和牛仔热裤,曲线玲珑,饱满性感,有些安吉丽娜·茱莉的风采。紫菱依然是一身雪白,多褶的长裙,露出膝盖,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两人依然离得很远,显然前仇依然梗在胸中。 紫姬叉着腰,胸口一起一伏,脸上蒸腾着怒气,说:“多多,你到底怎么回事?说好了要去找的,怎么不动手?” 多多知道这种质问总会到来的,淡淡地说:“我没时间,每天都得上课。”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就像吃牛肉本是享受,但一旦有人说,你全吃了吧,享受就成了任务,让人忽然没了兴致。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怎么能强迫呢? 紫姬说:“都是没用的课,上它干吗?我看你,就是不守信用!” 她几乎要把手指点到多多鼻子上了,紫菱将她推到一边,说:“多多,我理解你。可段怀瑾的事,本来就不怨你。”她学习能力很强,才到现实世界几个月,说话已与普通人一样了。更难得的是,她竟能读懂多多的心事。 她继续说:“他爱你,这没错。你不爱她,这也没错。后来他为了证明爱你,故意做些极端的事情,这也无可厚非,但得自己负责,与你毫无关系。你自责,说明你善良,但并不意味着你有罪。你完全是无辜的。” “可要不是我,他怎么会去云南?不去云南,又怎么会出事?”还是这两个问句,淤积在心已经数月,始终没有化解开。 紫菱斩钉截铁。“那完全是意外,没有人要为意外负责。” 紫姬插口说:“男人嘛,总是喜欢在女人面前表现勇敢。我见得多了,在我的洞府里,常常有几个男人为了争我,打得头破血流。哈哈,真是过瘾!你们这儿男人不打架,光抽烟,死命喝酒,意思都一样:‘你看,我死都不怕,多勇敢,还不嫁给我吗?’跟孔雀似的,拖了个要命的大尾巴。多多,你那个什么段老师,估计也想表现一下,不料丢了小命,活该!” 紫菱讨厌紫姬,但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也不反驳,接着说:“多多,关键问题是,你对段老师有感情吗?” 多多想了一会,其实她已想了太久太久,久得让她觉得任何答案都有失偏颇。 “我不知道。” 紫菱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缓缓地说: “你在情感上一直太小,加上还有些阴影,所以从来没有成长。现在你即使遇到了爱,也会心慌,不知怎么处理,也无法得知内心真正的感觉。” 多多点头。这话,段怀瑾似乎也说过。 “我想,段老师出发前,内心是做好死的准备的。他可能这样想,如果我死了,多多可能会突然发现我的好,为我掉几滴眼泪。那就足够了。” 多多听到这里,想起了段怀瑾给她写的最后一首诗,题目就是《当我死了》,很长,里面有这样的诗句: 当我死了,听身边野风萧萧,吹响孤树 心弦却不能为你轻弹,啊,相思的悲欢 你会不会感到孤单,梦醒时将我轻唤 像孤鸿穿过静夜与长空,寻我的新墓 亲爱的,你来吧,我就在那青色的山谷 多多喜欢它和谐的音律,淡淡的忧伤,以前静静地念过许多遍。但如今一语成谶,写诗之人真的死在青色的山谷,此刻正独自躺在冰冷的墓地,听风声萧萧,吹着孤树,枝丫敲着枝丫,再也不会向她倾诉相思。而她纵然感到孤单,思念他的深情,又去哪里寻找? 多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独自走在凄清的山路上,一时情难自禁,又有眼泪静静滑落。 紫菱的声音继续响着:“而你去徒步旅行,其实想用艰辛和磨难,来回报他的真情。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现在,你该选择自己的生活。因为让你痛苦,肯定不是他的原意。” 多多把头靠在紫菱的肩膀上,终于让哭声释放出来了,像一群洁白的鸽子,在笼子里关得太久了,终于得了解放,扑棱棱飞了满天满地,融入月光里去了。 “跟我走吧,去寻找真爱,去学会真爱。” 多多抹尽眼泪,回到寝室,在写童话的本子上添上了一段,作为那段情感的一个总结。 童话第二回:傲慢 可是森林女神的愿望落空了。随着年龄增长,公主越来越傲慢。因为她长得美,许多邻国的王子、贵族、富商都来求婚,但她一个也看不上,还不住嘲笑他们。 她听过很多故事。在她心目中,未来的丈夫应该是英俊、高贵、痴情、浪漫,拥有一切优点,他们的爱情将是旷世之恋,要被写成小说,编成戏剧,一代代流传下去,所以她根本看不起眼前的这些人。 国王手下的一位将军从小就非常爱慕公主,和当年在大街上发誓保家卫国的士兵一样,他也遵守诺言,他苦练武艺,学习兵法,当上了将军,将部队训练得虎虎生威,让其它国家不敢来侵犯。 这一年,他刚满二十二岁,穿着明亮的铠甲,头盔上插着雄鹰的羽毛,真是又英俊又威武,全国的女孩子都喜欢他。但他心里只有公主,于是前去求婚。国王很高兴,因为这个年轻人是他理想中的王位继承人。 公主也觉得他很英俊,但这并不够。她对将军说: “男人相貌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有才华,你有吗?” “我有军事才华,我能指挥千军万马,动作整齐一致,就像一个人一样。”将军很自信,在国内他是最好的将军,而且还这么年轻。 “那你打过什么胜仗呢?” 将军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因为他的部队非常强大,其它国家根本不敢前来侵犯。没有打仗,自然就没有胜仗。 “我没有打过杖,因为根本没机会打仗。” 公主用讥诮的语气对他说: “那你的才华没法证明。所以我现在不能爱你。” 将军非常着急,就跑到国王面前,要求马上出征。但国王觉得这个提议非常荒诞。他是个好国王,知道和平是最可贵的,自从当上国王以来,他一直致力于和其它国家友好相处。 将军说:“那我就去消灭海盗。” 在太平洋中,经常会出现一些海盗,打劫过往的船只,让国王很头疼。但苦于他们行踪不定,派过几次军队,但要么全军覆没,要么无功而返。风险这么大,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他当然不愿意心爱的将军去冒险。 但将军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瞒着国王,带了一百个勇敢的士兵,乘坐一艘战舰,来到了茫茫大海,四处寻找海盗,不料中了埋伏,一番恶战后,只逃回了一个士兵,来到国王面前报信,将军和其他九十九个士兵都牺牲了。 国王听到这个噩耗,悲痛不已,就开始责备公主。这是他第一次责备公主,由此可见他是多么伤心啊。 但傲慢的公主觉得这不关她的事,而且堂堂大将军,连几个海盗都消灭不了,真是太没用了。 “还好我没有接受他的爱。”她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她是个直性子的女孩。 国王更生气了,原本慈祥红润的脸变得铁青。“你还敢这样说?!我们翡翠岛为什么能一直和平,就是因为他训练出了最强大的部队。他是我最好的将军,但他不是海军的将军。让他去打海盗,那不是让鱼飞翔,让鸟潜水吗?他死了以后,看你还能嫁给谁!” 但傲慢的公主说:“我要走遍天下,肯定会找到我最爱的人。” 在她心里,世界是那么开阔,路上肯定会有种种奇遇。最好的人,永远在远处。大多数人也都这么想的。 年老的国王多么希望公主能够留在他身边,但他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公主要是继续这样傲慢,肯定找不到好丈夫,也不会成为好女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到外面闯荡一下,从中吸取教训,改掉身上的毛病。 于是他拿出一把宝剑,虽然有剑鞘,但还是能感觉到它寒光闪闪。 “这是我年轻时候一个山神送我的宝剑,我用它杀死了一百头猛兽,一百条大蛇,才让翡翠岛变得平静安详。你带上它吧。一旦有坏人出现,它会自动飞出消灭他。一路上有它保护,我就放心了。” 王后心里也舍不得,但还是让她去了,临走时给她做了好多衣服,每一件的夹层都缝上了金叶子。这样公主就衣食无忧了。 于是公主打扮成了平常的牧羊姑娘,骑上马,背上剑,告别父母,兴高采烈地上路了。 ——3—— 多多找了个借口,说是在某公司实习,就搬到外面去住了。在城市的边缘,在绿树丛中,耸起一幢挺拔的银色高楼,有着抽屉一般的楼层。她在顶楼租了间单身公寓,两室一厅一阳台。她看中的是占了整面墙的落地窗,拉开缀满流苏的淡紫色窗帘,就看得见白亮的天光,俯首就是明湖,倒映着云影夕阳。 “这就是我的空中楼阁。”她这样想。 室内布置得简单,卧室里不过是一张宽大的席梦思,米黄色的床单,柠檬黄的被子。床对面的墙上,本来想挂幅油画,但挑不到满意的,就找人做了墙绘,一丛紫的蓝的花,倒也清雅。 客厅便是书房,除了沙发之外,主体是一个大大的藏蓝色书架,列着一行行的书籍。靠窗是一张乳白色的桌子,一条同样乳白色的圈椅,一台笔记本电脑。客厅直通阳台,阳台上放着摇椅,还有一盆丁香花。 所有女孩子的精细玩意儿一样不少,但都被藏在了柜子里,或是抽屉中。钟点工定时会来打扫清理,吃饭可以在楼下餐厅解决,十分方便,有时懒得下去,就自己在简易的厨房里煮两枚鸡蛋。租金自然不低,但她并不在乎。 白天,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衣服,一件鸡心领的白色短袖T恤,一条适合练瑜伽的蓝色宽松长裤,光脚坐在白色的圈椅上,整个身体陷在当中,捧着看一本费解的小说,伍尔夫的,或是村上春树的,累了,就透过窗户,看着静穆不动的白云,在阳光里,云朵像绽放开的白色玫瑰,花瓣层层分明,又略带着点粉红、淡紫。 她微笑了,将长发细致地编到耳朵后面,露出洁白的面颊,红润的嘴唇。有时她就放点音乐,轻盈的钢琴曲中,她陶然自醉,享受一个人的自由光阴。 可是,时间渐渐到了傍晚,她的眉头却锁起来了,不时看看墙上的钟表,有些心浮气躁,手中的书半天也翻不过一页去。 果然,到了五点,房间起了一阵旋风,将桌上的杂志吹得扑啦啦响。旋风停住,紫菱和紫姬出现了。多多不自主地叹了口气。 紫姬一脸喜色,抓住多多的胳膊说:“今天运气不错……”而后开始夸奖一个男人,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说得多多一阵阵的脸红,心里不住念叨:太荒唐了,再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了。 原来她们姐妹俩为了让多多寻找到知心爱人,暂时将仇怨藏起来,做起搭档,起初是带她去酒吧,去一些沙龙,但多多性情羞涩,一到这些热闹场合,见到刺丛一般的目光,立刻就浑身不适,着急要走,哪里还有闲暇去结识什么陌生男子。姐妹俩没办法,琢磨了半天,想出个主意,由她们俩白天四处巡查,物色到一些男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就约好了时间,到了晚上,就让多多前往相见。 多多勉为其难,去见了一次,但中途就开溜了。所以她尽管感激她们的好意,但这种方式,确实让她难以忍受了。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我觉得……太别扭了。” 紫姬一听,脸色顿时一变。 “那你说怎么办!啊?你看你,整天窝在家里,要能嫁得出去才怪呢!这年头,别看你如花似玉的,照样能熬成老**。唉,什么自由恋爱啊,还不如我们那时候呢,到了年纪,爸妈一商量,得,嫁了吧!我们一点心事都不用操,多清闲!” 她唠唠叨叨,又有许多不经之谈。多多心想,这倒也不假。现代人交往面狭窄,选择余地有限,倒不如包办婚姻,由媒婆出马,四处搜索,八方采集,肯定能找个合适的。而且许多调查数据显示,因爱情而结合的婚姻,起初自然蜜里调油,可三五年后,幸福感直线下降。倒是包办婚姻因为门当户对,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幸福指数稳中有升。但多多想,其中原因,应该是爱情让人快乐如仙,所以才能感觉到审美疲劳之后的失落;而包办婚姻,从未感到极度幸福,因而也无所谓不幸福,于是平淡如水,做一对柴米夫妻。所谓稳中有升,不过是麻木不仁,又无力改变,最终只好认命了事。 紫菱说:“多多,这也不怨你。爱情本来就是一种遇见,相知相爱都是缘分,哪里是强求得来的。茫茫人海当中,要找到那个命中注定之人,确实是海里捞针。我们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只是想为你增加点机缘罢了。要是不行,我们另想办法。” 多多过意不去了,拉着紫菱的手说:“都是我不好,天生不会交际,还拖累了你们。” 紫姬在一旁不耐烦了,说:“你们别酸溜溜得尽说些没用的话,得想想办法!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像我以前说的那样,我们去历史上找。上下五千年,多少个好男儿啊,还不够你挑的。” 紫菱想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一个人到底品质怎样,平常不一定能看清楚,可能要盖棺定论。找历史人物,反而比较保险。要不,我们先物色一些,然后到那个时代去?” 紫姬说:“这办法好,多多,明天你就查史书去!” 看她们姐妹俩一唱一和,似乎就把事情敲定了,多多十分着急,说:“你们两个,一个要他的血,一个要他的……那什么,单单不考虑我的感受。你说,让我莫名其妙地去古代,我能适应吗?不说别的,没电脑我就不习惯呢。”赌气地扭头坐在一旁。 紫菱一阵脸红,她确实有些自私了。紫姬倒不在乎,只是讨了个无趣,嘟哝了一声:“不愿意就不愿意呗,生什么气嘛。”自顾自打开电脑,上网查看帅哥去了。她新近学会了网络搜索功能,就像孙悟空来到了蟠桃园,真是流连忘返,不时大呼小叫:“看这男的,要脸型有脸型,要肌肉有肌肉,啧啧……还有这个,好一个清俊的小男生,简直貌比潘安……” 多多听了有些难堪。男人好色,她还受不了,光何况是女人,而且稀里哗啦有吞口水的声音。“拜托你别这么花痴好不好?收敛一点!” 紫姬却回头说:“正常的审美嘛,唉,你啊——不——你们俩,虚伪,做作。” 狗嘴吐不出象牙,多多也不再理她。 紫菱一直在旁边沉思,听到紫姬把她牵连进去,竟也不太介意,只是默念:“潘安,潘安……” 紫姬听到了,腆着脸嘻笑说:“哟,你看,迷上了吧?还念叨呢……潘安,小名檀郎,那可是多少青春少女的梦中情人。” 紫菱忽然回过头来,看了看紫姬,又看了看多多,眼睛里晶光闪烁,脸上的喜悦,像决堤的洪流一样迸发出来。 “潘安!” 多多被她吓了一跳。紫姬说:“难怪当年少女们被潘安迷倒了,你看,现在一个四百多岁的老女人,一听到他的名字,还会走火入魔。” 紫菱却不理会,继续兴奋地说:“我想到好办法了!” 她的办法是,回到古代既然不合适,那就找那些经典好男人在现世的投胎。将门无犬子,更何况是大将本人呢?投胎次数再多,那总还是那个人啊,天生美质不会变的。 “比如潘安,投胎在现代估计还是一个美男子,说不定就是哪个如雷贯耳的明星。” 紫姬听了,也来了兴致,从电脑边站起来,双手往腰上一叉,挺着胸部说:“这倒不错啊,有的放矢,总比海里捞针要好。” 多多也觉得好,但还有疑虑,说:“可有谁能知道他们投胎后变成了谁呢?天下那么大,到头来还不是大海捞针?” 紫菱微笑说:“多多,这个你不用担心。”用手轻抚着乌黑的长辫,闲闲地说出方案。原来薛宝儿在阴间做的是判官,所谓判官,判的是世人的轮回生死,对坏人进行惩罚,对好人进行奖励,手中自然有本档案,记录着所有人的生生世世。 紫姬拍手说:“真不愧是我姐夫,关键时刻帮了大忙啊。”似乎忘记了当年就是她害得薛宝儿惨死于棒棍之下的。 多多虽然高兴,但还是有些发懵,而且还有些羞涩。 紫菱写了封书信,掏出一个绸缎的信封,写上了薛宝儿姓名,趁夜黑走到明湖边的公园里,找到一棵参天的桧树,用小刀在树上划开了个口子,口中念了几句口诀,将信塞进去,就像我们平常将信扔进邮筒一样。又用手轻轻一抚,口子应手消失,树皮完好如初。 多多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惊奇地问:“这样就能收到信了?” 紫菱点头说:“桧树,树干高而直,它的根也很直,直通地底深处,所以可以沟通阴阳两界。苏东坡有首诗,就是写桧树的,‘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他果然是才子,天赋异禀,一语道破天机。其实他的忠心世间帝王不知道,阴间诸君却都在感叹。” 多多又问:“那你也能通过它收到回信了?” 紫菱说:“当然,不过普通人以为它是一张掉落的树皮。” 次日晚上薛宝儿就来了,走进房间时,却穿着一套西装,虽然整齐帅气,但似乎很不习惯,站在她们面前,不时这里扯扯,那里抻抻,好像初次穿戏装登台的演员,脸上也露出不自在的神情,看得多多直想发笑。 紫菱问道:“带了吗?” “带了。”薛宝儿从兜里取出一个小盒,不过火柴盒一般大小,仔细地打开,里面是很小很小的线装书。宝儿掏出薄薄的一本,像一枚日常的邮票,迎风一摇,立即变得像《牛津英汉词典》一般大小,厚厚实实,用篆体写着“姓名录”三字,原来是本目录。宝儿准备完毕,这才抬头对多多说:“多多姑娘,你想找谁?” “我……” 多多一时语塞,她一直以淑女自诩,长发梳得整齐,衣服搭配得清爽得体,能穿裙子的日子一定穿裙子,在校园里款款而行,感觉自己就像十八世纪欧洲的大家闺秀,在目光的丛林像一朵盛开的素莲,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可如今却让她主动去寻找男人,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纵然那些都是名垂古今的好男儿。 她不作声,接过了书。那本书貌似庞大,却轻如鸿毛。她一页页地翻着,一个个名字在眼前闪烁,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像看一本史书的目录,终于看花了眼。 紫姬着急了,催促她:“多多,你倒是快点啊。天下男人任你挑选,怎么,还不满足啊?” 多多说:“可是……”额头渗出一些汗珠,“可是感情是双方的,我怎么知道……我选中的人会不会喜欢我?” 紫姬大笑了起来,说:“你放心,有我在,没有搞不定的。忘了老娘是做什么的?有的是药!” 多多有些生气了:我难道会和你一样无耻?狠狠地瞪了一眼,却发现了异样,惊恐地说:“呀,你的脸……” 紫姬看到她的表情,顿时笑容全无,急切地问:“怎么了?” 多多指着她说:“你的脸……老了许多……”紫姬尖叫一声,跑到卫生间照镜子,发现自己额头上生出道道皱纹,皮肤像揉好后开始发干的面团,似乎一碰就要掉下粉屑来,她又尖叫了一声,夺门出去了。 多多惊魂未定,问紫菱:“紫姬这是怎么了?” 紫菱脸上红了一下,说:“她的修为不够,又没有炼成不老药,不能永葆青春,只能……她到底还是离不开男人……要不然,也不会急切跟来找那一道材料了。”又叹息一声,说:“谁让她不肯用心学仙,偏偏急于求成,去学那些旁门左道……” 薛宝儿有些怨毒地说:“她这是罪有应得!”他进门之后,对紫姬视若不见,纵然他已成阴间之神,但到底还不能忘记旧仇。 多多听了爽然若失,想自己万一不慎,步了紫姬的后尘,那可真是生不如死呢。 紫菱说:“不去管她。多多,我们还是先来找你的如意郎君吧。” 多多为难了,说:“可我也不知道怎么选……” 薛宝儿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多多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心里说:我想找那个天国里遇到过的“那个人”,可是这样说太玄幻了,你们未必能明白啊。况且,所谓喜欢什么类型,也只是说说罢了,等真的遇到那个人,所有标准都涣然冰释了。 薛宝儿说:“那我们先这样分……” 然后从容不迫地分类说来:好男人中有智慧超群的,比如张良、诸葛亮、周瑜;有威武霸气的,比如项羽、李世民;有富可敌国的,如范蠡、胡雪岩;有俊美绝伦的,如潘安、嵇康;有才华横溢的,如李白、苏轼;有痴情感天的,如陆游、顺治。说得十分清晰,显然是谋划周密了,虽然故作从容,但难以遮掩兴奋之情。紫菱在一旁颇为紧张,虽然没有盯着多多,余光却一直捕捉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薛宝儿说完了这些名字,终于松了口气,说:“这些男人,都可谓一时之选。我在阴间,也常与他们来往,确实都是人中龙凤。三国里程普夸周瑜说:‘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我的感觉也是如此。多多姑娘若能与他们结成姻缘,绝对是美事一件。” 紫菱在一旁唱和:“是啊多多,寻找真心爱人,本是天下幸事,你生得花容月貌,又温柔贤淑,就应该有天下最好的男人来疼爱你,呵护你,给你幸福。你又何必害羞呢?” 多多听了,又是兴奋,又是羞涩,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于是低低说了一句:“那我得找同龄的,否则……” 紫菱和薛宝儿听她的话,显然是应允了,都是欢喜不迭,连声答应。因为,这也是他们考虑过的。否则,好男人三四十岁,名草已然有主,却让多多去插足其中,总是极不道义的事情。但二十多岁的男子,事业刚刚起步,头顶没有成功者的光环,他们还有那种神奇的魅力吗? 不过无论以后会怎样,现在多多的神奇之旅却再次开始了。 第一卷 第三章 卧龙明远 ——1—— 多多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西江月书店”五字。这是一家隐在小巷里的私营书店,门前种着玉兰、香樟,还有几丛海棠和杜鹃。书店一楼是书架,二楼是咖啡厅。因为靠近几所名校,所以顾客很多,都是读书人,像鱼一样游在书海之中,人再多也很安静,只有班德瑞的曲子四处回荡。 据说店主原是一位大学教授,体检被查出了癌症晚期,绝望之余,决定用余生做点快乐的事情,就开了这家书店,广延天下爱书人。这样过了一年,心情舒畅,无拘无束,他的病竟神奇地好了。读书人敬爱这位教授,就将这里视为圣地,一些读书会、朗诵会、签售会,经常在这里举行,倒有点文化中心的意思。多多喜欢这种神话色彩,也喜欢氤氲在这里的独特书香,于是闲暇时经常过来,翻翻新书,或者在二楼小坐,若是人少,她甚至拿出电脑写点文章。 今天书店又有活动,匾额下挂着红色横幅,写着“幸福还有多远?——穆天白、许芝蓉与您畅谈人生真谛”。这两位可是当今知名人士,知名到无需头衔的地步。穆天白是台湾的一个教授,时常在电视里出现,六十出头,圆脸谢顶,正襟危坐讲授国学,翩翩然以大师自居,出版了一系列心灵鸡汤似的普及作品,总摆在书店的显要位置。许芝蓉也不逊色,曾做主播,容颜如花,淡出荧屏之后,专攻心灵修行,也有著作,谈如何发现真我,得到心灵的和平安乐等等,多多潜心读过,颇为佩服这位才貌俱佳的知性女子。 但今天来,除了一睹两位名人的庐山真面,她还别有目的,因此,她心里有种异常的慌乱。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看看橱窗里摆着的新书,又看看一块小黑板上写着的畅销排行榜。直到手镯上的鱼闪烁了一下眼睛,她才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书店去。服务员和她很熟,都微笑着点了头。她在书架边又延宕了一会儿,翻开了一本书,但丝毫看不进去,皱了下眉头,脚轻轻地跺了一下,这才从楼梯走上去。 才走了一半,就听见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她辨出说话的是那位传奇色彩的教授,夏维克。 “……我们的交流会,一如既往,先由名家畅谈自己的观点,然后大家伙儿自由讨论。今儿的主题是‘幸福还有多远’。现如今大伙儿是吃穿不愁,可日子过得幸福吗?不少人会摇头。这事儿也怪了,现如今谁都说忙,没时间锻炼,没时间睡觉,真是应了那句歌词儿了,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可到头来呢,经济呢不济了,生态也不生了。一辈子挣的钱,不够买个房子。吃个菜,得担心农药。在这样的世道里,我们怎样才能幸福呢?先来听听两位名家的高见!” 夏教授是北京人,京腔说得是嘎嘣儿脆,让大家听得都很带劲。这时,多多已走到二楼,只见一张圆桌,围坐着许多人,一阵鼓掌之后,穆天白接过了话头。 他说了一番庄子的清静无为,讲了些大气象,大自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类,多用生活中的小故事,和电视里的说辞并无二致。最后,他挥着胳膊,做了总结。 “……人的本性,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只有释放这种本性,超越了所有的功名利禄之心,不受外物奴役,才能感悟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达到庄子所谓的逍遥游,获得幸福的人生。” 继而是许芝蓉讲话,她站起来优雅地鞠躬,明眸皓齿,声音温和悦耳。 “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受苦,而受苦的根源,就在于不清楚自己是谁。正如刚才夏教授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都忙碌,可生活却没有越来越好。因为我们追求的只是外在的装饰。所谓成功人士,其标志就是名车、别墅,或是用权力驾凌别人,获得某种尊严。普通人就漫不经心地干着一份工作,聊以糊口,而后希望在股市或楼市上大发其财。这就是我们的处境。……关键问题在于,要通过参悟,知道真实的自己,发掘生命能量的源头,感觉生命的平静与富足,拴住心猿意马……” 再接下来的话,更是玄之又玄,让人半懂不懂了。终于等她讲完,掌声依然激烈,但显然有部分是礼貌性的了。 这时,一位青年站了起来,多多一看到他,心脏噼里啪啦跳得厉害。他二十多岁,身材颀长,生着两道浓眉,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闪烁时,有种优雅而神秘的气质。穿白色长袖衬衫,咖啡色粗布裤,质地都一般,但没有一丝褶皱,只是胸部过于宽阔,显得衬衫有点紧。 他说:“两位说得都很好。但我觉得,还是能破不能立。宗教也好,修行也罢,在世界上实行了几千年,但事与愿违,人类好像都不太领情。想想看,历史上有几个能真正做到清心寡欲呢?当然你可以说芸芸众生都愚钝得很,被猪油蒙住了心窍,但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所谓逍遥游,所谓清静无为,这样的主张,是不是脱离了规律,徒劳地建筑着空中楼阁呢?而且,中国的参禅、顿悟等等,向来非常抽象,平常百姓听都听不懂,更缺乏操作性,这也是它们不能推行的一大原因。” 穆天白脸色稍有变化,但维持着风度,微笑地问: “那这位小兄弟有什么见解?” 青年说:“刚才许女士说到一点,我深为赞同。她说,人们都在追求外在的修饰,做事漫不经心,导致生活缺乏意义。当然,人生本来就像花开花落,并没有什么意义。许多人过得无聊,只能通过奢侈、炫耀,来给生命添些光彩。而这些作为,让人类充满烦躁喧嚣之气,进而无休止地索取自然资源。其实一切生态破坏,经济危机,都源于人类内心的贫乏和贪婪。因此,我主张开展人生目标教育,让每个人发现自己的特长和兴趣,从而明确发展目标。要是每个人都有了目标,全心全意去实现自我,不仅找到了人生意义,而且内心会达到一种禅的意境,宁静安详,清心寡欲。这种教育,恰好是我们现在最缺失的……” 他从容不迫地发言,不时微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大手不断地比划,有些糙红。他的目光落在多多脸上,似乎呆了一呆,说话也停顿了一下,往别处一看,才继续下去。 “至于人生目标规划,这是个新的课题……” 穆天白说:“先容我插一句。人这一辈子,偶然性太多,哪能设计得清楚呢?” 青年说:“话是不错,但人生目标并非一个点,而是一个方向。在我看来,理想加职业道路,就是人生目标。理想应该远大,职业可以设计,可以变更……” 穆天白:“到头来,不过是职业设计,你知道,君子不器……” 青年有些激越了。“君子固然不器,但世人众多,不能个个做君子。凡人能做成器,安居乐业,就是万幸。而且君子也应先成器,而后方能不器,所以职业设计是必须的。况且,我的人生目标设计,是要从幼年便开始的!” 他的观点颇为新颖,顿时引起了众人注意,连穆天白也收敛起找茬的嘴脸,开始安静地听。 “简单地说吧——”青年说了如何按照大脑发育的原理进行早期教育,发现其优势智能,而后加以培养,通过长期的教育过程,使其优势智能得以强化,并与实际的职业结合起来,使其学有警察,长有所用,如此这般,可以安邦兴国。 穆天白与许芝蓉也都点头,又与他讨论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投机,时间已近黄昏,夏教授提议,邀请青年一同去用晚餐。多多不好上前插嘴,只好随着人流散了。 又过了一周,照例是交流会,多多又去了,这次她刚到楼下,就听见许多人在楼上激烈地争辩,其中有个清朗的声音格外嘹亮,像海浪之中的一叶白帆,始终傲立浪尖。这自然又是那青年。 “……西方文明刚萌发时,和中国一样,都是讲究天人一体的。但在苏格拉底之后,走了另一条路,他们开始探讨伦理、科学,反而把人独立于自然之外,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亚里士多德说,动植物都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基督教说,人类是万物的管理者。于是形成了人类中心主义,凡事只要对人类有益,那就够了,动植物是没有权利可言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思想越发激进,培根认为人类掌握科学就能支配自然。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后,大自然开始报复,西方才渐渐醒悟,把人类中心主义抛弃,开始构建生态文明,把人的地位降低,成为大自然中的一员……” 青年又看到了多多,眼睛流溢着神采,更是挺起胸膛,说话斟词酌句,吐字清晰,中气十足。 “……而在中国,从来就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生态思想,几千年来一直如此,海德格尔等人从《老子》里,发现了他们需要的思想源泉。反而是我们自己,从建国以后就一直忽视这些经典,生搬硬套了西方的理论,一味向西方看齐,造成了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呢?”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摇头:“老生常谈。”立即响起一群附和声。 有人打圆场:“不过也难得了,梳理得很清楚,还这么年轻……”也有人庄重地点头。 一位三十几岁的圆胖男子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揶揄的语气说:“啊哟,中国文明就这么好?那它到了清朝,怎么就陷入沼泽,停滞不前了呢?兄弟,鸦片战争之后,咱可没少受教训!一句话,落后就要挨打!什么叫落后啊,就是经济不行,军事不行,咱们现在能不迎头赶上吗?” 这人多多十分面熟,好像是一名中学教师,名字很奇怪,叫什么甄繁,出过一本散文集,在西江月书店签售过。多多也买了一本,发现每篇散文之后,还有分析评点,显然是作者自己写的,唯恐读者不懂,辜负了他的深思妙想,让她立刻倒了胃口。 那青年听罢微微一笑,说:“这就产生了可笑的悖论。起初原始人没有武器,大家实力相当,所以相安无事,后来有一个人忽然发现,拿根骨头,别人就打不过他,于是耀武扬威了一阵。但很快别人也学会了,于是又得到暂时的势均力敌了,但武器越来越先进,从石器到青铜器,直到现在的核武器。人类的和平共处,却以致命武器为保障,这多可笑!互相攀比竞争,就像上了高速公路,累得要死,却谁都停不下来。所以,军事领先,听起来带劲,可未必是好事!停滞不前,也未必那么恐怖!” 一位中学生模样的人嚷道:“怎么不恐怖?都要亡国了!” 青年点点头,说:“确实如此,一个国家得树立许多假想敌,让国民有亡国的危机感,才好拨款去扩张军备。包括美国也是如此。911确实是灾难,但美国从此又找到了敌人,名正言顺地发展军事。” 甄繁问:“那你是赞同老子的小国寡民,饱食终日,老死不相往来了?” 青年将目光转向他:“这又是另一个极端……” 中学生插嘴说:“宁明远,我觉得你的理论太偏激,有点反人类。这腔调我听得多了,说什么人类是地球的癌症,耗尽了能源,全都一起完蛋。这是愤青们贪一时口爽的言论,但我们知道,愤青永远是无能的代名词。把人类文明一笔勾销,一个个都光着屁股回到原始社会,拿根长矛打猎去。你说,你愿意去吗?别是叶公好龙吧。”说得十分激动,脸上的青春痘颗颗饱绽,透出红光。 想象中男男女女光着屁股的样子,强烈地刺激了周围人的幽默细胞,于是一阵哄笑。辩论时将锋芒落到辩论者身上,这本是大忌,很容易吵个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加。多多有些担心,却见那个被叫做宁明远的青年并不在意,只是沉静地一笑,说: “这是一种误解。其实,社会总是进步的。原始文明时,人与自然对立,之所以没有造成生态危机,只是因为能力不足。农业文明,人类学会耕种,与自然相对和谐,但文明发源地,现在大都成了荒漠,说明人与自然还是对立,所以一到工业文明,人类能力突然增强,于是拼命索取,造成了今天的生态危机。现在人类意识到这个问题,希望与自然和谐相处,走向生态文明。可以索取,但减少索取,知其雄,守其雌。这是一种伟大的进步。真正的生态文明,是人类不再奢侈,保持生态微妙的平衡,让后代也能享有与我们一样的自然……” “领教,领教。目标宏伟,志向远大。那照你看,具体该怎么办呢?”甄繁说的虽是问句,但丝毫没有讨教的意味,倒像是把骨头扔到了树上,让馋嘴的狗绕树乱窜,出个大丑。多多讨厌这种玩世不恭、却自以为是的态度。 中学生也说:“空想主义害死人哪,别又来一次大跃进……” 微笑又掠过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的眼睛都凝注在宁明远的身上。多多想,凡事摧毁容易,建设则太难。五四时旧有的思想体系全然崩溃,可一百年过去了,新的还没建成。她真希望宁明远不是空谈,而能拿出一套具体的实施方案。当然,这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而言,显然是奢望了。可他是宁明远啊,不是凡庸之人。她心里居然有些紧张,就像自己在参加考试一样。在多多看来,他整个人像一枚青玉石,尽管他穿得洁白,但气质却是淡青色的,光润而典雅。 只见宁明远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有三个同心圆,中间是价值观,外面三圈,分别是“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国家”。 他说,生态文明的建设,首先解决人与自我的问题,怎么与自我相处,其实是心理学问题,人要自爱、自强、自主、自律、自乐、自信。与自己相处好了,心平气和,才能与社会和谐相处,扩展开去,慢慢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这回大家都没有表示异议,连甄繁和那中学生也没话可说,只是听得更为专注,好从中找到漏洞,然后避实击虚,一举获胜。 听他的长篇大论,多多丝毫不觉倦怠,反而无比感动,不是因为煽情,而是因为言之成理,还有——多多心里在欢呼——没错,他就是那个人!而宁明远与她目光的交接更多了,让多多暖融融的,脸上不禁红润起来,像一枚水蜜桃。而宁明远也得到了鼓励,说得愈发流利动情。多多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堂诗词鉴赏课,她和段怀瑾,也是这样无声交流,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现在情景再现,往事和此刻悄然融合,于是她神魂飘荡,一时之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也忘记了今夕何夕。 “你是专门研究生态学的吗?”甄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多多的思绪,说:“还是课余时间,抽点功夫搞搞这个听起来很伟大的课题呢?” “我学的是政治学,但是……” 甄繁乘胜追击:“也就是说,你是业余的。那你的长篇大论,有没有付诸实践呢?” “还没来得及,不过我想……” “哦,原来你就是讲讲大道理啊。”甄繁得出了结论,胖乎乎的脸上顿时荡漾开一片轻松,手指交叉搁在后脑勺上,懒洋洋地舒展身体,说:“我呢,和大伙一样,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这些空对空的理论,嘿哟,不瞒你说,还真没什么兴趣。” 大伙刚才还被宁明远的高谈阔论所吸引,心里暗暗说:“这个人不简单,还这么年轻……”颇有些五味俱全。现在听了甄繁的解构,心里又说:“啊,原来他也不过如此……”顿时找到了知音,纷纷临阵倒戈,心里还有种莫名的快意,于是脸上绽放出平和的笑容,注视着宁明远,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宁明远也沉默了会儿,他内心显然讨厌甄繁的哗众取宠和居高临下的姿态,不由也生了些怒火,但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一笑,说:“那这位先生,显然是成竹在胸了。我倒想听听,您有什么高见呢?” 甄繁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击,微笑顿时僵在脸上,油光光的脸膛,也掠过一片绯红,将身子挺直起来,清了清嗓子,说:“这个……嗯……高见不敢当,总之……嗯……我们是实干派,踏踏实实干事,总胜过你的大吹大擂。” “没有正确的主张,怎么踏实干事?踏实干什么事?我的主张确实还没有付诸实践,但不能因此而觉得我的主张不好。难道因为无法预知一个人能否长寿,人类就不生孩子了吗?” 甄繁乱了阵脚,有些恼羞成怒,厉声说:“我根本就怀疑人类还能有什么正确主张!” 宁明远轻笑一声,说:“怀疑主义经常是无能和无用的标志。” “你说的也不过是些空话罢了。” “也许是的,但把我的主张说成‘空话’,也只是你的一个遁词,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不敢正视面前的威胁。回避,能有什么用?” 甄繁颓丧了,心知刚才的话说错了,但碍于面子,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尽管自己也未必认同。 “我对人类已经失望了。要是明天气候剧变,水漫金山,那就来吧,都不活了,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宁明远说:“人要是这么悲观,没有主张,没有理想,没有坚信不移的东西,那只剩下了空虚无聊,然后就会心理扭曲,会荒淫无度,靠掠夺自然来填补空虚。就是这些人,造成了生态失衡;就是这些人,是人类中的败类!不,是自然的败类!” 他的一切思想似乎都投向了未来,这使得他的思想显得热情奔放,朝气蓬勃。他站在那里,似乎只望着多多一人,但谁都感觉到他的注视,都报以热情的鼓舞。他不禁情感洋溢,达到了雄辩的**,声音愈发慷慨激昂。 多多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心儿沉浮在他话语的浪潮中,眼眶湿润,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如同一枚石子落水,带动层层涟漪。旁边的人也纷纷响应,掌声持久不断。甄繁再待不下去了,站起来,摇着头说:“唉,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啊……”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就要下楼去。 宁明远得到了完全的胜利,也不禁喜形于色,接受大家的鼓掌,笑着看曾繁任尴尬的表情。 主持人见局面闹得太僵,就起身把曾繁任拉回座位,又打了圆场,做了点简单的总结,将参与讨论的人都夸奖了一番,又布置了下次读书会的时间与讨题,而后宣告讨论结束。一群人听完,都各自起身散去。 宁明远站在那里,整理他的那摞资料,将卷角一个个抚平,又在桌上码得齐整,装进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动作细致而缓慢,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多多。 多多也迟迟没有动身,随着人群散去,她像一只忽然暴露在外的小鹿,没有了林木的庇佑,不由得一阵踟蹰不安。但因为刚才的风浪还未平息,让她的心像灌满长风的船帆,终于冲破了以往的羞怯。 隔着圆桌,多多说:“你讲得真不错。” 说得很轻,但宁明远的耳朵却是雷达,一直往这边探测,一有风吹草动,顿时就捕捉到了,抬起头来,一阵狂喜的浪潮袭来,整张脸都漾满了笑意,却又有些不知所措,嘴巴张了几下,又摇摇头说:“过奖了。嗨,这其实……没什么,口争之舌……不,口舌之争而已。” 多多看他紧张,自己反而轻松下来,说:“你的思路很清晰,而且观点符合时代要求。”她很少夸奖别人,这次说了些肺腑之言,倒让自己也有些感动。 宁明远正把文件夹装进背包,可文件夹忽然变宽了,怎么也塞不进去,额头就渗出点点汗珠。多多看了,心里暗笑,走过去把文件夹竖过来,一下子就塞进去了,两人的手,不免碰触了一下。多多心里起了细细的波纹,像童年时站在池塘边,春天清爽的风迎面而来,她看见一枚枚新生的叶子,露珠蒸发成了小小的白云。 然后一切顺理成章,二人作了自我介绍,一起下楼,谈论着一些话题,随意地翻书。但心思都不在上面,只是需要一种声音,来去穿梭,织成了密密的网,将他们裹在当中。书店很安静,她们不好意思说话,就各自选了本书,走了出去。 宁明远说:“去我们学校吗?”多多答应了。 他的学校就在书店后面,国内知名大学,已有百年历史。五十年代的建筑,红砖上绣满青藤,路边立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正是秋天,叶子开始转黄,风过处就款款飘落。校园当中有一个湖,名叫燕子湖,岸上绿柳匝地,点缀着红的黄的叶子,湖面上荡着几只小舟。湖中有岛,岛上有一座灰色的古塔,被风蚀得遍体鳞伤,生着野草苔藓,塔顶已坍塌了一块,但塔身依然高耸,和岛屿的微小很不和谐,就像一条狭窄的独木舟,却立着过于高大的桅杆。 两人在湖边慢慢走着,宁明远一路指点,给多多介绍,说:“北方管这样的湖叫海,尽管是一勺水,也可以胸怀滔天巨浪。”多多一直点头,看着湖水光滑地起伏,有点像在做梦。 想起几天之前,她和紫菱、薛宝儿商议选择一位历史中好男儿。她选择了最聪明的诸葛亮。毕竟,在这个时代,脑子是最大的资本。薛宝儿答应了,一翻档案,诸葛亮的转世名为宁明远,说来也巧,与多多在一个城市,正在一所名校读研。现状如下: 山东曲阜人氏,出身贫寒,其父染病在床,是乡间一个博闻之士,妈妈做些农活,勉强维持生计。他只好自力更生,每逢周末就去打工,苦苦地熬过了大学四年。谁想研究生也开始收费,如今他还欠了四五万块学费。虽然经济困难,他却开朗乐观,不以为苦,平常一有空闲,就拿个笔记本钻进图书馆,博览群书,在课堂中与老师唇枪舌剑,见解新异,言之成理,害得连老师见他都有些发憷。他也觉得无趣,就时常去听讲座,与那些名家争个高下。个人感情历史一片空白…… 这太符合多多的择偶标准了:家境贫寒,可以激起她的慈爱;博闻广识,特立独行,又让她爱慕;至于感情历史空白,那就更为理想了。 另一个有用的信息是,每周六晚上,宁明远都会到西江月书店参加一个读书交流会。 于是多多就来了,一路心里还有些忐忑,这样优秀的男人,会是怎样的嚣张凌厉,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吗?可没想到这么快,她就与宁明远走得这么近了,而且这么自然,心里没有一点别扭的感觉。难道爱情真的是缘分?宁明远就是他在天国见过的“那个人”?或如阿里斯托芬所说,男女本是一体,被宙斯一分为二,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从此男女互相寻找,要合二为一。而宁明远就是她的另一半? 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走在湖岸上,却像踩上云端里,软绵绵,蓬松松的。许多人转头看他们,目光中都流露出欣赏或羡慕的神采。多多看了看宁明远,心里暗想:是啊,好一对璧人。 宁明远介绍完了景点,要寻找话题,看到多多拿着本《瓦尔登湖》,就说:“我也喜欢这本,梭罗的生活观,与老庄思想非常接近。” 多多说:“对啊,爱默生虽然也崇尚自然,但走得毕竟没有梭罗远。” “不错,爱默生是理论家,但梭罗是实干派。” “嗯,大好年华,不去工作,却在瓦尔登湖上造间小屋,以耕种为生,感悟人生真谛,这确实需要很大的精神力量。他很自信。” “中国隐士虽然多,但大多是官场上混了一圈,或者不如意,或者看破了,于是隐居山林,这时起码也是中年人了。诸葛亮倒也算年轻时隐居,种田耕地,但显然是待价而沽,所以叫卧龙,终究是要出山的。” “你欣赏隐士吗?”多多有些好奇地问。 “欣赏。” “会身体力行吗?” “不知道,呵呵,年轻时应该不会。”独自吟诵起来,“生年不满百,四十年求学,四十年求道,求学日益,求道日损。” 多多很认真地回味了一遍,笑着说:“用了很多典故,半懂不懂的。” 宁明远今天脾气很好,细心地解释了一番。若是换了别的女生,他早就不耐烦。在他看来,女人都是物质的,虽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都是物质层面的,什么白马王子,浪漫爱情,貌似唯灵唯美,都不过是性冲动的美化。至于生命、宇宙之类玄之又玄的问题,女人总是提不起兴趣。当然也有着迷的,却成了怨妇,脑子里充斥着悲观厌世的念头。 “所以,我现在就想学点经世致用的!” 多多问道:“那你有什么宏伟规划呢?” 宁明远一下来了精神,往前越了一大步,猛然一回身,目光如电,看着多多,急促地说:“我的规划……我要重新写一本乌托邦,探讨人类怎样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内容我都想好了,来个科幻的。话说在未来的某一天,由于温室效应,或是核战争,大陆都被海水淹了,只剩下珠穆朗玛峰之类的,露出一个个尖顶,像孤立的岛屿。有一群人逃到一座岛上,当中有学者、农民、军人、商人等等,就像一个社会的缩影。他们死里逃生,开始对人类文明进行反思,并进行了百家争鸣,从而发现一条更好的发展之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当然,最好能写成小说,矛盾尖锐,冲突激烈,最后有个温馨的结局,让人类重新找到希望。” 多多听得有些入迷,这么有想法的男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而且,他居然是同龄人,在自己每天还想着寻找爱情的时候,他已在思考全人类的未来了。“这毕竟就是传说中的诸葛亮啊。”她心里这么想,几乎有些热泪盈眶。 宁明远一径地讲下去。此刻夕阳渐渐西沉,云霞如染,湖面上热血沸腾。 “……现在我正研究中国诸子百家的思想呢,以后还要看西方思想史,最后中西合璧,展望生态文明的前景。到那时候……说不定一场新的思想革命就此掀起!” 他一手叉腰,一手向湖边平平挥去,像是能让湖面立即掀起波涛,浩浩荡荡席卷寰宇。 多多目不转睛地看着宁明远的表情与动作,他的一挥手,倒让她心潮起伏了。 “那我能做点什么呢?”她轻轻问道。 “你……”宁明远的目光从浩淼的宇宙,聚焦到多多脸上,“要不,你和我一起看书,一起讨论,共同完成这个伟大的工程?” 多多点了点头,与宁明远四目相对时,她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黑白老电影,男女青年探讨革命事业,发现志同道合,言语投机,更是心心相印。“孟多多同志。”“宁明远同志。”两人互叫了一声,身体猛然靠近,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四目相对,流露出无限真情。此刻,背景音乐温馨而激越地响起。 她不觉有些好笑。宁明远看见了,问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她急忙收起遐思,说:“对。那就怎么定了。” “太好了。”宁明远语速很快,“反正我每天都在学校,三点一线,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孟……多多,对了,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什么专业的?中文系吧。”似乎男生的惯常思维就是,一见漂亮优雅的女生,第一反应就是中文系的。 “不是,我毕业了。学的倒是中文。”然后底气不足地说出学校名字。 “哦,工作了……”宁明远似乎有点失望,“那在哪里工作呢?” “我……呃,自由职业,写写小说什么的。” “自由作家,”宁明远欢呼了一声,“那我好好向你学习。我的文笔不行,怎么也提高不了。” “那我们可以互补了。”多多想这样说,但毕竟太露骨了,于是忍住,只是说:“互相学习吧。” 夕阳已经全部沉下去了,西天剩下最后一抹殷红,夜色开始蒸腾,湖面上浮起淡淡的白雾。 “一起吃饭吧。”宁明远提议。 多多想起初次相约,还是含蓄一些好,点到即止。况且紫菱和紫姬此刻正在自己身上,若是与宁明远发展太快,说了些甜言蜜语,传到她们耳朵里,那多不好意思啊。紫菱是个厚道人,倒也罢了;那紫姬伶牙俐齿的,不借机寒碜她才怪呢。 “不了,我和朋友约好了。” ——2—— 多多独自吃了晚饭,回到她的空中楼阁,一打开电灯,紫姬就现出原形,疯癫起来,一跃躺在席梦思上,摊开四肢,笑得浑身打颤。 “多多……憋不住了,哈哈……想不到你还是情场高手,才三两下,就把诸葛亮给拿下了!看来我的神药指日可待啦,哈哈……”将枕头一个个扔到天花板上去。 多多早预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微笑不答,心里却轻轻地问自己:“爱情,就是这样的滋味?”于是血液起了波动,两颊浮起玫瑰色的晕影,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像花瓣一样微微张开,微微颤抖。“我爱他。”她告诉自己。于是巨大的幸福袭来,不由闭上眼睛,等重新张开时,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朦胧的幻想。 “我的生命第一次轻嗅玫瑰。” 她心头一热,要留下泪来。但在别人面前,又不想泄露太多,就走到书架,从那些买了许久、但一直没看的西方哲学著作中,抽出柏拉图的《理想国》,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翻阅。脑海中却浮现出宁明远的样子,他此刻在图书馆埋头看书吧,是不是也读这一本呢?一阵甜蜜。感觉原本枯燥费解的哲学书,每一字都抽出绿芽,每一页都绽开红的蓝的花。 紫菱也现了原形,看见多多看书时静美的姿态,不由赞道:“少年男女,志趣相投,两情相悦,真是羡煞旁人啊。” 紫姬却又笑了,说:“什么志趣相投啊?都是装的!多多以前是从来不读什么哲学书的,现在才翻呢。你看你看,半天也翻不过一页去。还有那诸葛亮,不,宁明远,还不知道多多是干嘛的呢,就要和她合写什么乌托邦。嗨,都是借口罢了。说白了,就是两个人觉得对方长得不错,互相看中了,于是春心荡漾,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凑一块儿鬼混去。” 多多听她说得粗鄙,不由生了气,想要反驳,可偏偏她说的又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反倒自省起来,难道真的这样?肯定不是的,我敬慕宁明远的才华和志向。可……可他呢,还不知道我的底细呢,就那么动情,难道看中的只是我的外表?她坐在那里,静静地思量,不免有些消沉。 紫菱看出她情绪的变化,就说:“多多,你也别多想。两个人才见面,谁不先看对方的外表气质?关键在于以后的交往。爱的开始是火焰,以后才是沉淀。火焰转瞬即逝,而沉淀到内心的,才是真正的温暖。你看我和薛宝儿,多少年的感情了,什么风波都经过了,留下太多难忘的回忆,以后出现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动情。” 多多听完了她的开导,重新喜悦起来,看着《理想国》,构思着另一个理想的国度。一个孤岛,一个浓缩的社会,宁明远一心思索着如何建设,而她呢,却在一旁料理家务,欣赏着他专注的神情,偶尔透过窗口看看大海,一片无穷无尽的蔚蓝,把窗帘也染成蓝色的了。 紫姬却说:“这话可不对。据我的经验,要让臭男人动心,千万不要赤身裸体,而要藏着掖着,半隐半露,半推半就,那才让能让男人魂不守舍呢。所以啊,多多,别相信日久生情之类的鬼话。要是他对你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情啊爱的。” 多多又开始冥想。也许确实如此,爱情是需要想象的。在想象中,一个人可以无比的俊朗儒雅,无比的值得爱恋。所以我们最容易爱上的人,恰是那些除了外表与业绩之外,很少吐露自己的人。有时甚至是只在荧幕上出现的明星,他们总是尽善尽美。而了解越多,想象破灭得越快。所以一大批天才,比如歌德、拜伦、雨果等,都不断地钟情不同的女人。是自古文人多无行吗?恐怕没这么简单。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心目中的女神太完美,而现实中的女人,总有凡人的缺点,他们要通过许多女人,博采众长,才能重现女神的形象。 这次紫菱没有反驳,似乎无言以对,又或者是不屑一顾。 多多却说:“我不信,以后你们都别跟着我,不然浑身不自在。”独自沉浸到书页中去。 ——3—— 多多和宁明远发展得非常顺利,顺利得足以让她的疑虑一荡而空。二人开始了最常见的校园爱情,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似乎与旁人无异。但他们总是觉得与众不同。 “怎么会和别人一样呢?我们志同道合,在为一件神圣的事情努力着。”他们这样想。可是,似乎所有的情侣都是这样想的。为此,他们开始了许多创意。比如,有时两人不能在一起看书,他也要在教室占两个座位,两边都摊开一本书,就像两个人依然坐在一起。 多多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她与宁明远虽然每日相见,但约会前,她都是紧张地挑选衣服,搭配鞋子、丝巾,忙活半天,每次出去,一身打扮无懈可击,明艳照人。 很快就是十一月,进入了冬天,在校园里走动时,多多怕冷,就把小手藏进宁明远粗糙的大手中,又一起塞进他大衣上的口袋里。 “大手握小手,双手藏兜兜。”多多即兴做起了幼稚的儿童诗,手指挠了挠宁明远的手心。 “像两只躲在窝里的小鸟。”宁明远说。 “嗯,两只相亲相爱的小鸟。”她笑得十分甜蜜,宁明远在她洁白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空气里有好闻的味道,像秋天把桂花香渗透进了冬天。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多多问。 “今天——”宁明远做出沉思的样子。多多却生气了,严肃地说:“仔细想想——否则——” 宁明远忽然咧嘴一笑,魔术般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说:“怎么会忘呢,今天是我们相识一个月的纪念日嘛。” 多多这才转嗔为喜,接过了盒子,解开包装带,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月饼,蛋糕店里最常见的。 宁明远说:“一个月饼,象征着和你相识一个月。每一天都像这月饼的馅儿一样甜。谢谢你,多多。” 极简单的礼物,蕴藏着极可爱的寓意,多多喜欢这种创意,拿着月饼,却舍不得吃,笑吟吟地看着宁明远。 “来,我们一人一口,享受着甜蜜的日子。”宁明远说。 是的,爱情就应该这样,简静,纯洁,不带一笔潦草。 多多心里舒畅极了。 然而,沉重的生活毕竟要压到肩上来的。宁明远已是研二学生,明年就要毕业,何去何从,现在该做个决断了。 一个中午,二人坐在古塔底下,暖暖地晒着太阳。多多问他:“你毕业有什么打算吗?” 宁明远在看《庄子》,正神游物外,尘虑顿消,听到这个问题,自然不太喜欢,就轻描淡写地说:“先读书吧,尽可能多储备些知识。” 多多说:“你不考公务员吗?我觉得,你还是适合从政的。”脑海中却出现了校园的公告栏,贴满了公务员辅导的告示,红红蓝蓝,争奇斗艳。 “公务员?”宁明远摇摇头,“那只是做小吏,等熬到身居要职,已经快退休了。”多多以往都是一派天真,很少考虑这么现实的问题,因此她的问题,让宁明远很不适应。 “女人啊……”他想。 多多继续说:“可做官和做人一样,归根到底,不就是处理人情世故吗?要是什么都不懂,一腔热血,到头来还是会到处碰壁的吧?” 宁明远说:“这话没错,所以我以前就写过,求学之道,必须淡泊以修身,修身以俭德,俭德以明志。这是其一。其二是宁静以勤学,勤学以广识,广识而后才能致远。” 多多听他又在引经据典,有些老夫子的不切实际,就问道:“那具体怎么办?” “具体的?”宁明远想了一会儿,“先研究学问,写几部著作,显示出真知灼见,而后得有力者推荐,从此踏上政坛,实现胸中抱负。简单地说,就是先做学问,再从政。基辛格走的就是这条路。” 多多问:“那你爸妈是怎么想的呢?” 宁明远表情忽然变得凝重,叹息了一声说:“我爸妈当然希望我早点工作,念这么多书干嘛?在他们看来,找份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早当家往往就成不了大家。想想看,历史上有名望的人,谁不是出身显贵,再破落,总也是大户人家。人家不用过早为生计所累,才有时间去做些大事业啊。” 他站在那里,缓缓说着,举目看了看天空。很蓝很蓝的天,一丝云也没有,却怎么也望不到更远的地方。可更远的是哪里呢?宇宙深处依然是一片漆黑。那么多恒星闪烁,怎么就照不亮呢? 多多心里有点难过,宁明远雄心勃勃,总是乐观积极的。他们两个在一起,也很少谈钱的问题。对于多多而言,她是无需忧虑,所以不谈。而对于宁明远而言,一半是回避,一半是不太在意。同学们谈着房子车子,他总是一笑走开。 多多十分欣赏他这一点,胸怀大志的男子,哪能天天求田问舍呢?可她也没有想到,经济问题已将他压得十分困苦,不由一阵心疼,握住宁明远的手,轻轻地说: “让我帮助你吧。” “嗯?” “让我帮你交清学费。” “你?算了吧。你辛辛苦苦写作,能有几个钱。” “我……”多多一时语塞,“最近发表了不少文章……不瞒你说,我有一个广告公司,但从来不用过问,只要每月去拿钱就行。” 宁明远只是“哦”了一声,再不多问,依然看着天空,细长的眼睛里,弥漫了一层大雾,有种忧伤而深邃的优美。多多想,大恩不言谢,这也是名士风度吧。当然,他或许还有其它考虑。唉,纵然是诸葛亮,也有敏感而柔弱的内心。 ——4—— 于是宁明远开始准备考博,联系了导师,看些专业课。幸喜,他平常勤于钻研,考试的课目对他而言,只是小菜一碟。倒是英语他有些困难,由于启蒙太差,使得他后来怎么也赶不上。所以他把许多时间花在英语上。 寒假到了,多多很久没有见到爸妈,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就早早回去了,剩下宁明远一人独自看书备考。毕竟,还不到带男友回家的时候。 她是在小镇奶奶家过的年。这是有意的安排。一方面,江南古镇河道纵横,白墙黑瓦,一到过年,家家灯笼鞭炮,街上舞起龙灯,特别有年味。另一方面,爸妈关系冷淡已久,到奶奶家,倒显得和睦一些。多多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个女人,不过三十出头,她也见过,是他公司的客户经理,明艳果敢的角色,平心而论,若不是名分上不清不白,她倒是爸爸事业的好助手。妈妈似乎也知道,但装聋作哑,权当不知,只是过自己富太太的好日子,平常养养花鸟,搓搓麻将,倒也将养得白皙富态,反而比劳碌的爸爸要年轻光鲜一些。 但他们有过光辉的恋爱历史。根据奶奶、姥姥以及爸妈自己的口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多多曾写过一篇小说,记录了那段不同寻常的爱情。 他们出生于50年代,恋爱于文革期间。爸爸是个军人的后代,生得高大魁梧,却不学好,整天在街上胡混,遇到批斗,他更是兴高采烈,走到队伍前列,抽这个几巴掌,踢那个几脚,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可妈妈偏偏喜欢上了他,在多多看来,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外公在民国时有过一官半职,共产党一统天下之后,自然失了势,但到底是个书香门第出身,关了几年牢房,被安排在小城的文化馆里做事,领几块工资,倒也优游自在。后来文革了,自然成为批斗对象,时常戴个高帽,胸前挂块木牌,过节一般被一帮小孩子推搡着去游街。而那时的爸爸也是其中一员小将。 然而年轻时候的妈妈,却爱上了爸爸,尽管外公没少他的毒打,然而他的英姿飒爽,大义凛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阳刚之美,让妈妈深为倾心。她有时甚至觉得,或许他是对的,而外公确实罪孽深重。照理说,她应该幡然悔悟,大义灭亲,与外公划清界限。可是……这人毒打自己的亲人,明摆着是仇人呢,应该满腔怒火变成子弹向他射去才对。 种种矛盾萦绕心头,让她更是难以解脱思念之情,时常在远处看爸爸的身影。那时街上总播放着激昂的革命革去,他也总是骑自行车,往来驰骋,像骑着骏马纵横在战火纷飞的年月。而后,他也渐渐发现了妈妈,这样一个清秀而楚楚可怜的女孩,有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让再粗野的他,也生了恻隐之心。 于是,妈妈有幸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爸爸使坏,故意来个急刹车,让妈妈一个惊叫,搂住他的腰,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那时礼崩乐坏,却给了他们自由自在的空间,无生计之累,无家长老师的责骂,他们无拘无束地爱着。 然而他们的婚事遭到了双方爸妈的一致反对。 “黑九类的狗崽子,怎么能进我孟家的门?!”爷爷这样说。 “找了这种没教养的野孩子,亏你还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外公这样说。 毫无商量余地。但反对声越大,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同呼吸共命运,意志更是坚定。况且,那时全社会都喊着反封建反专制,这边石窟被砸,那边古书被焚。他们离家出走了,找个份工作,干起了手艺活。后来改革开放了,爸爸一穷二白,毫无忌惮,就率先下了海,十几年下来,也成了气候,办了个食品厂,效益不错,成了企业家,算是社会上的名流。后来公司上市,渐渐做成集团,他要附庸风雅,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但只是董事长,具体事务是不管的,后来又转给多多。 与此同时,爸妈的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从起初的相濡以沫,到吵声不断,到了最后的相忘于江湖。爸爸有了别的女人,似乎婚姻就像蚕的皮,身子大了,就势必要蜕去一层,换上更合身的。多多打小就听惯了他们的争吵声,于是从来对婚姻十分恐惧。但也正因如此,她对爱情有了洁癖。 在奶奶家,一家人吃了晚饭,围坐在一起。灯光温暖,电视里放着越剧。这是爷爷奶奶的最爱。 爷爷依然穿着草绿色的军大衣,像个军官一样端坐着,问多多:“有没有去另外找工作?” 妈妈接口说:“有那么一家广告公司,还找什么工作呀。” 爸爸说:“就是啊,我的女儿,还能给人家打工去?” 两人就笑起来,造成一种温馨和睦的假象,做给爷爷奶奶看的。这让多多有些不舒服,转头去看越剧,说:“没去工作,我租了间房子,写写小说。” 奶奶笑了:“啊呀,我们家多多都能写小说啦。” 爷爷也来了兴趣,说:“多多,你就写写三大战役嘛。啊呀,密密麻麻的人,排山倒海一样扑过去,老蒋再猖狂,也一下给灭了嘛。你写写这段,要素材啊,我给你嘛。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多多从来就讨厌战争题材,电影电视里一有血腥场面,她立即掉头不看,哪里会去写战争小说呢,于是就笑着说:“爷爷,还不如讲讲你和奶奶的爱情故事呢。” 在她想象中,爷爷奶奶该是电影里男女青年志同道合结合在一起的典型。 爷爷立即不说话了,只是拿眼去瞄奶奶,嘴角流露出孩子般顽皮的笑。奶奶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好讲的,你这孩子。我们那会儿,一个个死板死板的,哪像你们这么开放?前几天我还看见一对中学生,在公交车站呢,他们就搂搂抱抱,还吧唧吧唧亲嘴。啊哟,他们家大人也不管管。” 于是爸妈也一阵附和声,观点一致,情绪相同,全家无一处不和谐。多多见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也有些无趣,情不自禁想起宁明远来。他现在做什么呢?一个人在教室看书吗?那该多冷啊,有没有带热水壶?刚才的短信一直没回,恐怕是看书太专注了。 这书呆子!多多骂了一声,心里甜蜜起来。 奶奶见感慨引起了共鸣,也高兴起来,问道:“多多,你有没有谈朋友啊?今年你也有22岁了吧,不小了,该考虑了。” 多多惊骇得跳了一下,奶奶怎么猜到了她的心思!脱口而出:“有了……” 一语既出,四张脸顿时转向了她,目光灼灼如探照灯。 妈妈说:“是谁?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奶奶也说:“你该带回来见见啊。”爷爷说:“能入咱们多多法眼呢,那能错得了吗?”爸爸一语不发,只是注视着她。 多多羞红了脸,以前她是从不与家里人聊感情的事的,所以和宁明远相恋之后,一直在想怎么把事情告诉他们。这下倒也好,既然恋情暴露,干脆顺水推舟,省得日后再找机会。 “其实刚认识不久,还没到那份上呢。”而后支支吾吾地说了宁明远的情况,自然突出他的身份:名校硕士,能言擅辩,有志向,正在写书,准备考博。 一家人在一旁静静聆听,各自在脑海中勾勒出宁明远的模样。 爸爸似乎一直陷入沉思,眉头紧锁,听多多说完,他才说:“听上去还不错,就怕华而不实,只是嘴上功夫。现在年轻人不得了,公司招聘时我也面试了几个,说得比唱得好听,可真招进来要做事,一个个都傻眼了,把我气得不行。多多,这个你得了解清楚了。” 多多有些生气,怎么能把宁明远和那些人混为一谈呢?可她又没办法解释清楚,说宁明远是诸葛亮转世,他们不认为她脑子进水才怪呢。 爷爷摆了摆手说:“你也不能棍扫一大片嘛。我就觉得这年轻人不错,人贵有志嘛!难得他年轻轻,就有报效国家的志气。多多,抽个时间,让他来吃了饭,好好聊聊嘛。” 妈妈和奶奶问得更加仔细,身高、相貌、家庭背景,无不一一触及。了解清楚了,妈妈通情达理地说:“家里穷点倒不怕,反正我们也不图这个,关键是人要好。懂不懂?这一点呢,只有你自己慢慢观察了,我们能见他几面呢?懂不懂?还有啊,你们俩从小出身背景不大一样,相处起来,肯定有点不习惯,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你又是这样的脾气,以后要多体谅着点,懂不懂?”说话之前她没打草稿,只是率性而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言语柔缓,深明大义,倒把自己先感动起来了。最后想一锤定音,升华主题。“总之啊……”想了半天,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只好重复了一句:“关键是人要好。” 一家人各抒己见,讨论到了将近十点,多多奇怪地发现,作为主角的她,竟然也没说多少话,倒是这些过来人争论了一番,最后由爷爷做了总结: “等五一放假,宁明远也该考完试了,让他来咱们家见见。” 多多回到房间,经过了一次措不及防的考试,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又有种难言的兴奋,像喝了几口白酒,起初只觉辣口,但后劲很足,歇了一会儿,才热腾腾烧起来。她躺在床上,掏出手机,给宁明远发短信: “我家里人都知道你了,让你五一来我家。第一道考试哦,做好思想准备吧,嘻嘻。” 然后躺下甜甜地等回应,脑海中已在构想怎么给宁明远包装一下,让他玉树临风,谈吐文雅,一下子博得家里人的喜欢,而自己呢,只需在一旁恬静地微笑,也做做陪衬的绿叶。可是过了十几分钟,多多等得有些着急了,手机才响起来。 “是吗?好的。” 只有短短四个字,有气无力,情绪低落,多多脑海中浮现出宁明远眉毛耷拉,眼神散漫的样子,与平常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怎么会这样?在她想来,他应该兴奋且幽默地说:“什么?要见泰山大人啦。哇呀呀,这可如何是好?锵锵……罢罢罢,且待我整理衣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定要做稳了乘龙快婿,方不辜负了多多小姐的似水柔情啊。”手舞足蹈,做出京剧小生的样子,惹得她咯咯直笑。可万没想到,他却是这么消极,消沉,锐气消损,像一只沉闷的磨盘,迟缓地磨着,嗞咯咯咯,一圈又一圈,将多多的兴奋之情碾得粉碎,散在风里,冻成了雪花。 “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不是,可能是今天看书太多,有点累了。” “那就早点休息吧。” “嗯,晚安。” 这宁明远!他怎么这样!多多气呼呼地关了手机,双手垫在脑袋下面,热腾腾的酒气,顿时化作了熊熊的怒火,烧得她起坐难平,于是重新打开手机,但又不肯服软,非得让宁明远先道歉不可。但等到了十一点,又等到了十一点半,手机依然死气沉沉,全无动静。 她的心凉了,起身打开窗户,漆黑的夜风洪水一般涌进来,让她立刻打了个冷战。但她没有关窗,而是站在冷风里,静静地往外看。江南小镇一到深夜,就十分安静,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几声远处的狗吠。窗下就是小河,无声地流淌。没有月亮,灯光落在上面,层层波动,像怯怯的鬼影。她拼命吸着冷气,又让冷气顺着袖口、领口,直灌到身体里去。浑身冷得发颤,下颚抖得仿佛要落下来,于是咬紧了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泪冰凉地滑落着,她却有种复仇的快感。 次日就发了高烧,整整一个春节,她都卧病在床,鼻子里抽抽嗒嗒地淌着清水。照理说,她自从服用了神药,已是百病不侵了,但到底经不起自暴自弃。这期间,宁明远打过许多电话,听说她生病了,就嘱咐她吃药,多喝开水,多休息。但在多多听来,都只是客套话,一个最普通的朋友都能做到的。难道他不知道,这场病都是他害得吗?为什么不道歉,哄她开心呢?还有,他因为备考,没有回山东老家,那他为什么不来看她?毕竟从学校到她奶奶家,坐车不过三小时。难道考试就那么重要?比她还重要? 这么一气,身体恢复得自然就慢,等爸爸要去上班,和妈妈回了县城,她还不见大好,但到底呆不住了,也乘了车去找宁明远。爷爷奶奶瞧出了些端倪,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她注意身体。 ——5—— 两人约见在经常一起吃饭的小饭馆里,就在燕子湖边上,唤作湖畔苑,虽装修简陋,但临窗一坐,湖景全收眼底,水光在天花板上潋滟,多多很是喜爱。但这天两人都没这份心思,点完了菜,都一句话也没说。宁明远坐在那里,双手搁在前面,一会儿手指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摊开手掌,似乎在认真地看手相。多多只是低头喝着水,一口接一口,她的病没有全好,不时地咳嗽一声,算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声音了。只有思绪像两团乌云,飘来飘去,但并没有碰撞。 “我……”两人忽然同时抬头说话。 “你先说。” “你先说。” 宁明远先说了:“多多,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这段时间我变化这么多……嗯……其实我……唉,我……”支支吾吾,像鬼鬼祟祟的贼,忽然正视着多多,目光坚毅,下了决心似的,飞快地说:“唉,明说了吧。多多,我们分手吧。” “分手?”多多慢慢咀嚼着,脑子里一阵混乱,似乎以前从未见过这两个字,一点都不知道它们背后深藏的含义。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想长痛不如短痛。毕竟,我们认识才不过三个多月。” “嗯,三个多月……” “我爱上了别人。” “哦,别人……” 多多不断重复宁明远的话,觉得每个词都好陌生,好陌生,包括了眼前坐着的人,面容一片模糊,像被浸湿了的信纸上的笔迹,只有声音在飞舞,嘤嘤嗡嗡,是一群蜜蜂在飞,又有一群金龟子,都拍着金色的翅子,却又隔了层玻璃,乒里乓啷撞在上面,是全然与自己无关的。 他是谁?怎么和自己说这些话?她皱了皱眉头。 宁明远接着说:“她是我大学同学,在剑桥留学,这次放假回家,主动和我联系了。她说一直……一直喜欢我,只是以前没好意思说。她很能干,对我……嗯……很好,还让我和她爸爸一起吃了饭。她爸爸是省里的组织部长,说欣赏我,以后能让我出国,去名校镀镀金,回来后可以到政府里去做事情。我想,是需要出去见见世面的,尤其是学政治。……多多,你在听吗?” 多多机械地点头,但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宁明远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一抹嘴,接着说: “你肯定认为我很功利,是不是?可是我不像你,出身那么好,还没工作呢,就有自己的公司了。可我不行,什么都得靠自己来……靠自己,谈何容易啊。这世道,什么不得靠关系?更何况,我要踏入政界,要有一番作为,没关系行吗?不错,我有抱负,也深信自己有那个能力。可是我怎么才能有这个机会呢?就怕是出身贫寒,只能一辈子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啊。” 他说到了伤心处,眼眶有些湿润。酒量并不好,才空肚喝了一杯,酒劲开始有些上头,但他又一口饮尽了一杯。啤酒的白沫在杯壁上缓缓往下流。 “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哪……不过,不过现在好了,我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我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推行生态主义,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多多,你说好不好?我知道,多多……我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太自私了——不!这不是自私,这是舍弃私情,为了天下苍生!是舍小家,为大家!就为了这个,我需要她。不,我爱她!……我需要爱她,我必须爱她……必须爱……” 他一手捏着酒杯,捏得青筋暴出,目光如铁,两颊的咀嚼肌突起,在抖抖地动。 多多忽然清醒起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看眼前冷酷无情的男子,再不是她心爱的儒雅安闲的宁明远,而是一个被政治洗劫了头脑的可怜虫。 她喃喃地说:“你不是说过,要先做学问再从政的吗?而且,你还说过,目前科技部部长、卫生部部长,都是从学者队伍中提拔上来的。这是个大趋势啊,你怎么又变卦了?” 宁明远低着头说话,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像初夏里的闷雷,呼噜噜碾过来,震动着多多的耳膜,却又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可……可我也说过,那都是专业性很强的部门,所以要学者挑大梁。可是真正执掌大权的人呢?还不是从官场上来的?没一个过硬的背景怎么行?我想明白了,要推行政见,必须学术和地位齐头并进。否则,人微言轻,理念再好,也只不过是卞和献玉,又有谁来搭理?” 多多听他的话似乎前后矛盾,虽不以为然,却也无心反驳了,只是问了个在她看来最关键的问题: “你不爱她,为什么要和她好?” 宁明远抬起头来,是一张扭曲而丑陋的脸,脸色白得像死。她不敢再看了,低下头去,接着问:“你和她好,就能实现你的梦想了?” 宁明远重复着:“多多,我的才华需要有人赏识,给我舞台!你明白吗?天下苍生,需要新的生活理念。我能因为儿女情长,而忘记了他们吗?”说到这里,浑身带着一点因崇高感而带来的颤抖,下巴也随之震动,说出的话语就像筛子上跳跃的谷粒,把细碎的糠末儿都抖落尽了,剩下一片金亮亮、圆滚滚。 她没有理会他的高调,接着问:“为了吉凶未卜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的幸福,你觉得值得吗?” 宁明远和她一样,开始沉入形而上的思考。是啊,值得吗?现在的幸福是什么呢?眼前的女孩,他是真心喜爱的,在一起的时光,寸寸都是甜蜜的。但他们毕竟是不同的两种人。对于多多而言,爱情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而对于自己呢,爱情或许只是生活的点缀,是新娘婚纱上的一道花边,是新郎胸前的一朵玫瑰。有了更好,没有也无伤大雅,日子还是照样地过。毕竟他要从事的政治,是半点也不浪漫的。离开她,短时间内,心里当然是刀绞一般的疼痛,可终究会平息的,就像爱情也有平淡的时候一样。而唯有光辉的事业,说起来就让他斗志昂扬的事业,可以持久地激励人心。这两者,如果鱼与熊掌不能兼得,那他当然选择事业。 于是他说:“爱情,本来应该不带功利性的。可是爱情源于**,**就是有所图,比如对两性结合的**,对花容月貌的渴望,对琴瑟相和的向往。”他说得非常流利,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哲学问题,与自己相关,但并不十分密切。 “少年时候的爱情确实纯净,毫无功利性,所以被很多人推为爱情的典范。但要弄清楚,那全是出于少年少女的性冲动,换句话说,全是动物性的,只不过贪图对方的容貌,甚至肉体,尽管他们都不承认。所以这种感情能不脆弱吗?能经得起风霜吗?渐渐长大后,爱情就添入了更多的社会内容,看中对方的学历谈吐、经济基础、社会地位,这都是我们所谓的功利性,当然也是有所图。所以,综合而言,为了肉体结合而相爱,为了精神交流而相爱,为了经济或地位而相爱。这三者当中,真的有高下之分吗?” 多多注视着他,心里忽然一阵空空荡荡。他怎么能把性欲、利欲和爱情混为一谈?这太荒唐了,荒唐得让她连反驳的想法都没有了。或许,他只是在为自己的移情别恋寻找借口吧。这与自己心目中的爱人太不一样了。真奇怪,以前怎么还觉得与他情投意合呢?太陌生了。她心里不住地这样念叨,全身不住发冷。 但是她还是说话了。 “但关键问题是,你真的爱她吗?即使所有的爱情都是有所图,但只要真心相爱,一切就合情合理。所以,关键问题只有四个字:你爱她吗?如果不爱,即使她给你更多,但你还是不爱,那么,你只是在利用她,欺骗她。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被当成垫脚石、敲门砖,尤其是不愿意被一个打着爱情旗号的男人欺骗。” 她连珠炮一般把话说完,然后该做什么?她有点茫然,毫无征兆地突然起身,椅子被推得往后翻倒,“哐嘡”一声,摔在地上,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往这边看,她也没有知觉,只是木木地走了出去。 宁明远被她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坐在那里,见多多起身,才醒悟过来,匆匆结完了账,跟在后面,却又不敢与她并肩。 他是怕我寻短见吧,我会那么傻吗?多多往前走得飞快,心里一阵苦笑。 外面没有太阳,天色灰蒙蒙的,风很大,湖面波澜起伏。可能要下雪了,那就下吧,遮住这荒唐的世界。小岛上的古塔,在湖面的风浪之中,更像一柱孤独的桅杆了,遥想着瀚海的涛声,却在风雨中和时光里渐渐剥蚀。 她一直走,走出校门,走到大街上,沿着河边一直走,偶尔看看垂柳,又看看街上的行人,足足走了三个小时,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回到空中楼阁,一路上,多多出奇得没有眼泪。宁明远也一直跟着她,直到看见她进了电梯,他默立了一会儿,才回去了。 多多出了电梯,站在窗户前,往下已经看不到宁明远的身影。站在房门口,忽然觉得刚才的一幕,可能只是一场噩梦。她身体尚未复原,胡思乱想也属正常。可能一觉醒来,自己还躺在温暖的被褥之中,睁开眼睛,噩梦像见了光的鬼影一样惊飞着散去,一打开手机,就有宁明远温暖的短信:“亲爱的,起来了没?小懒猫可要打屁屁的。”于是她欢叫着起床,开始阳光灿烂的一天,搭建崭新的乌托邦。 打开房门,紫菱和紫姬在房间候着。在多多回家的一段时间,她们也各自回去了。毕竟,阴间也好,山府也罢,也是要过年的。她们知道多多有感情洁癖,也不去催促她。 见了多多神游物外的恍惚情状,紫姬就笑了:“啊哟,要说这恋爱还真不得了,让我们的多多整天都梦游。什么叫飘飘欲仙啊?这他妈就是!你还别说,连老娘都有点眼红了。” 紫菱心细,却瞧出异样,就上前拉着多多的手,问道:“多多,你怎么了?” “我……”多多呆滞地低下头去。 “你说话啊。”紫菱说道。 多多一声不吭。 紫姬凑热闹。“出什么事了?宁明远那小子不老实,在外面**?老娘废了他!” 多多没有听到。 紫菱扶住她的双肩,多多身体一软,倒在紫菱怀里。原来她说完那通话,已是身心俱疲,加上旧病尚未痊愈,捱到家里,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紫菱将多多抱到床上躺下了,盖上了被子。紫菱掏出一枚莲子,一捏成了碎末,分开多多的唇齿,轻轻撒了进去,又灌进一口水。多多这才悠悠苏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人,可能是莲子清心,宁明远与她决裂之事顿时历历在目,于是放声大哭,倒让紫菱紫姬两姐妹不知所措。 过了半晌,等多多的哭声渐渐稀疏下来,像暴雨过后剩下零星小雨。紫菱问了她事由,她也不肯说,哭声停歇后,就呆坐着一动不动,头发零乱,目光空洞,像在暴雨中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梧桐树,雨后还是狼狈不堪地立着。 一连数日,她都不说一句话。除了吃饭,就静静地看书,但大半天也翻不过去几页,于是发愣,什么也不做。三顿饭送到她面前,她略微吃一点。 她逐渐消瘦,面孔上只有一双大眼睛,本来就雪白的皮肤,淡淡带了点青色,看上去像个塑料人。 短短两个星期,她像一朵莲花,迅速地枯萎了。 紫菱不住劝她,让她去湖边走走。“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 多多听话,独自来到湖边。但湖边只属于老人孩子,还有情侣以及思想者。她无法做前三种人,就只好思绪翻飞,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与宁明远的一幕幕往事,心里愈发凄凉。 多多的眼泪奔涌而下。 “我是那样爱他……” 她难以自持,就折回去了。到了门前,就听到里面有人正在聊天。 “你说,这样的美人,也会被甩?那男人是不是瞎了眼了?”这是紫姬的声音。“这算什么男人!还胸怀天下。扯淡!‘天下’是哪来的妞?屄长得俏是不是?男人都他妈有眼无珠!这个不行,咱另外找去!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三条腿?多多听了先是一愣,以为她是口误,但略一琢磨,立刻羞红了脸,呸了一声。不过这紫姬纵然行事怪异,言语露骨,但多多习惯了以后,渐渐觉得她并不算坏,单是贪婪且肆无忌惮一些罢了。她说的这席话,说得真是痛快,尤其是那几个极不文雅的词,倒增强了语气,让多多心里也舒服了些。 “可不嘛,是他有眼无珠,看他以后还不把肠子给悔青了。哼!” 她心里在想,还不由生了一些歉意,因为紫姬要的东西,她现在还没能拿到。 里面响起紫菱的声音:“唉,我们的多多还真是可怜哪。” “你也是,怎么找了这么一位?要她给我收集药材,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像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孩,现在也是少有了。” “哼,你们做事就是麻烦。要不干脆这样,你把那宁明远弄来,我再用点媚药,让他们立马洞房花烛,把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呢,各取所需,早早回去过快活日子,省得在这里瞎耽误功夫。” 多多听到这里,心里倒害了怕。这紫姬心狠手辣,什么做不出来?要真把紫菱说动了心,联合对付自己,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清白之躯毁于一旦,以后可怎么做人?她顿时把方才对紫姬的好感收起来了。 却听那紫菱缓缓地说:“你可别忘了,你的药材,要在他们二人真心实意之时取来才有效,半点勉强不得,否则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紫姬也叹息了一声,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不然哪里还能等到现在。” 多多听到这里,心里石头落地,却又冒出了一团火。这两姐妹见她难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却只在为她们自己算计,算什么东西!就掏出钥匙开了门,猛力一推,板着脸站在她们面前。 那姐妹俩果然尴尬了一阵。 紫姬马上换了一脸无所谓,拍着胸脯说:“多多,你别担心,咱们再去找个更好的。” 紫菱也说:“多多,人各有志,想想这宁明远也不容易,说不定啊,他与那黄姑娘是同道中人,更相配呢,如果他们能携手一起做番事业,能泽被苍生,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不提黄姑娘还好,一提这个名字,多多的心里顿时冒起一股酸意,而且是浓硫酸,碰到血肉就是一阵“咝”的轻响,痛不可当,让她坐卧不宁,忽然叫了一声: “你别说了!” 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别过脸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这女人到底是谁,竟把自己打败了。哼,不过仗着是高官子弟,就专横跋扈,宁明远不过贪图你的地位罢了,能有什么幸福?宁明远你也不是个东西,和那种女人在一起,能有你的好日子过吗? 她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位穿貂皮大衣的贵妇人从商城里阔步走出来,昂首挺胸,浓妆艳抹,空着手,只牵着一条斑点狗,这狗还穿着小小的西服,打着领结,也学了主人的样,走得趾高气扬。而宁明远跟在后面,浑身的大包小包,手里拎着,腋下夹着,领带也歪了,头发也乱了,脸上淌着油汗,偏又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挺拔的身姿,却弯成了问号。 明远,你又何苦呢?多多想到这里,心里一颤,不禁心疼起他来。和我在一起不好吗?相亲相爱,过安静的小日子,不好吗?何必一定要呼风唤雨呢?她似乎忘了,当初恰是宁明远的胸怀大志,才深深吸引了她。她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马上换了思想走向。 你和她在一起,图什么呢?哦,事业!可事业真有这么重要?难道值得你做牛做马,委屈了自己吗?事业,唉,男人要以事业为重,说起来多么冠冕堂皇,多么理直气壮。其实呢,只是造就了一帮利欲熏心之徒罢了。 她的脑子又热起来,热得烈焰四溢。夕阳透出落地窗,将红光射入她的眼睛。一切都在熊熊燃烧。嗯,我就不信天下男人都是这样的。紫姬说的没错,自己花容永驻,时间多的是,选项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可是,我是如此爱他——”心里又冰凉了,弱不禁风,宁明远的形象占据了整个脑海。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男子——段怀瑾,他曾经如此爱自己,也必然这般痛苦煎熬过。 她感到酸楚与茫然,于是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紫姬在她耳边,用低沉的、恶狠狠的声音说:“多多,别伤心了,这一回,咱去找个重情的。” 多多哭得眼泡子都肿了,思绪在缓缓流动,理智恢复了作用,就渐渐平息了,目光中有了点神采,写下了童话的第三回,借以发泄胸中的情绪。 童话第三回:功利 公主来到了第一个岛屿。岛很小,也很荒凉,到处覆盖着黄沙。岛的中心是个城市,城市的中心是个广场,广场上围着许多人,都穿着破旧的长袍,很多人连鞋子都没有,但手里都拿着书,表情严肃,声音响亮,像是在谈论非常重要的事情。 声音最响亮的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他每说一句,周围的人都鼓掌赞叹,像是听到了至理名言。青年越说越激动,最后每说一句都要举起右手。 公主隐隐听到了“国家”、“民族”、“富强”之类的词语。她读书不多,所以听不大懂。但她和所有读书不多的人一样,对知识渊博的人有种盲目的崇拜。 她觉得这个青年虽然穿得最破,但表情和言谈都像个王子,至少是个英雄,或者将来是个英雄。 她为自己的眼光感到骄傲,于是等人群散去,她直接走过去,来到青年的面前,一点都不羞涩。因为她是个傲慢的公主,认为一切都应该听她吩咐。 “你们在讨论什么?”她问青年。 青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女孩,虽然她看起来只是个牧羊姑娘,但还是很乐意和她说话。 “我们在说怎么样才能让国家富强起来。” “那么你是国王?” “不是。” “是王子?” “不是,我的父亲是个渔夫。” 公主觉得他很了不起,虽然是渔夫的儿子,但有这样的宏图大志,他比王子还要高贵。而且,他很强壮,眼睛也很明亮。 “那么,你愿意和我相爱吗?” 她是个傲慢的公主,觉得相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青年觉得很意外,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这是他的日程表,每一天要做的事情,还有未来要做的事情,都一一记录在上面。 他是个严谨的人。有远大的理想,也脚踏实地。 “相爱不在我今天的计划之内,不过……”他又看了看牧羊姑娘的美貌,觉得很喜欢,“不过我可以再写一份计划,从明天开始相爱……”然后他把后天,大后天,乃至一个月后,半年后要做的事情都写了出来。 公主看得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青年写了很久,一直写到了结婚,这才停住,却又迟疑起来。 “可是我原来的计划是要娶翡翠岛的公主的,你看,这是以前的计划书。” 公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他的本子上还有很多宏伟计划。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你为什么要娶翡翠岛的公主呢?” 青年说:“大家都知道,翡翠岛最强大,那里的国王只有一个公主,如果和她结婚,我以后可以当国王,拥有强大的军队,去占领更多的岛屿,让天下的百姓活得更好,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 公主觉得,爱情应该是很纯粹的,不能掺杂着其它的条件。爱就是爱,不爱就不爱,怎么能为位军队而爱呢。而且,她是个骄傲的公主,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工具,于是她离开了。 “不懂得爱情的人,是多么无趣啊。”公主在旅途中自言自语。 第一卷 第四章 福临见素 ——1—— 这次她们选择了顺治。不可能不是他。心爱的女人死后,他可以不做皇帝,才二十出头,正大好年华,却甘愿落发为僧,每日伴着青灯古佛,再不碰其他女人。这等痴情的男子,世上能有几个?当然这只是野史,但正史当中也大体相仿:他在董鄂妃死后,伤心过度,自暴自弃,不久也病故了。单是这段情思,还不够感天动地吗? 多多坐在窗前,看着顺治的传记,每一字都读得仔细,脸上一阵阵绯红。是啊,若是被这样热情的男子爱着,那该多么幸福陶醉,即使像董鄂妃一样命不长久,但因为灿烂地爱过,也应无怨无悔了。生命重在浓度而非长度,重在此刻而非未来,不是吗?他也许不算绝好的皇帝,但肯定是绝好的男人。 主意一定,她又掏出那本空无一字的姓名录,写上“爱新觉罗·福临”,白纸上顿时出现了一片整齐的黑字,密密麻麻地罗列着顺治的前生后世。她一页页翻下去,终于翻到了她所在的年份。这时出现了一个名字,朴见素,西安人,西北大学大四学生,念的是英语专业,研究中外诗歌。算起来,他该是比自己小两岁。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我永远二十。”她摸了摸自己娇嫩的脸,得意地一笑。“这朴见素就算比我小十岁,那也不成问题。” 朴见素。抱朴见素。多好的名字啊。多多又轻轻地念了一遍。“朴”,嘴型围成小小的圆形,像是顽皮地朝爱人的眼睛里吹气;“见”,嘴角往两腮延伸,像是在微笑;“素”,需要精雕细琢,缓缓地滤出,像一朵飞吻,像一枚绿茶,在清水中舒展腰身,清新之意四散升腾。 她微微笑着,放下《姓名录》,看着窗外的淡云,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形象:瘦高个儿,年轻白净的脸庞,戴一幅眼镜,不时用手轻托一下镜架,总是温和地笑着,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穿着纯棉白净的衬衣,一双蓝色布面休闲鞋。还有,他还应该捧着一本雪莱诗集,文雅宁静的外表内,藏着一只振翅的云雀。或许,他还是高傲的,尤其在爱情方面,他应该对身边的女生都不屑一顾,等待着一个绝佳的女孩出现。 多多或许不知道,对这样一个形象的幻想,恰是对自己的期待。爱情,也许就是寻觅一个更完美的自己。但她对此还懵懵懂懂,就已经开始全心投入了。 偶尔她也会想起宁明远,也很想知道他近况怎样。他的那部书写得怎样了?他还准备读博吗?或者,已经准备出国了?但一想到他,就不可避免得想起黄若怡,那个神秘而可恨的女人,竟与宁明远双栖双飞!嫉恨像蛇一般从心底游上来,褐色的,冰凉的,带着一点阴湿,吐着火红的信子,所经之处,都留下火烧一遍,又霜结了一遍的痕迹。 于是她更加珍惜朴见素了。虽然从未与他谋面,但已对他知根知底。唉,这或许是硕果仅存的至情男子了。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她轻松地拿到了朴见素的联系方法,MSN,QQ,电子邮箱,手机号码,甚至他寝室与家里的电话号码,真是应有尽有。但拿到手里,她又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通过这些途径去与他相识,虽然容易,但不够浪漫。这是网恋呢,多年前红过一阵,然后就过时了。而且那样做动机太过明显,即便成功收获爱情,但她也只能处于劣势。主动导致被动,这是她不能够接受的。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对前一次感情还心有余悸。宁明远那么快就变心,究其原因,除了黄乐怡的插入外,她太早让宁明远得到真心,也是最终失败的一个诱因。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被珍惜啊。 她很沧桑地想着,觉得自己开始成熟了。 于是她迟迟没有动静,只是在网上搜寻朴见素的文章,从报刊上剪下他的诗作。这倒也容易,《姓名录》上记录着每篇诗文的写作时间。不多时,她已收集了厚厚一册,缓缓翻阅过去。言为心声,从字里行间,她发现朴见素文如其人,一派的纯真清新,文字之美,让人读着读着,就会沉醉进去,以至于她觉得,尽管没有与他见面,但已经越走越近了。 幸好当初她曾经受过段怀瑾的熏陶,对现代诗歌颇有了解,所以能看出朴见素诗歌的妙处。她发现,他的诗可分两类,一是自由诗,词句短到极致,每一个字都被打磨得亮亮闪闪。比如他写的一棵树: 直冲霄汉 一支笔 蘸万顷静谧为墨 比划千年 未落一字 多么巧妙的比喻,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全诗不难解,却又颇有禅意,余韵无穷,俨然有唐诗之风。他还有一类诗,则是中规中矩的,十四行或八行,每行诗长短大体相同,走的是徐志摩闻一多的路数,但又不至于那么浮浅呆板,与时下诗坛上自由散漫的诗歌全不相同。 还有他的博客上,隔几天就会出现散文或诗歌。她每天都会去点开看。当然,她也开始读诗,海子的,弗罗斯特的,叶芝的,发现了另一个纯粹的世界。就这样,时间缓缓过去,冬天终了,春天悄然来临,又是江南最美丽的时节了。 ——2—— 一连数月,多多几乎都蜷缩在空中楼阁,虽然相中了朴见素,但丝毫没有前往西安的迹象,每日只是读书写作,连她的那些朋友也不太相见。 在这期间,那一神一巫两姐妹自然也无事可做。 紫姬猴似的不安分,抓耳挠腮,骂骂咧咧,先是推搡着多多去西安,却毫无效果,泄了气,就威胁着要回洞府去。 “这种地方,像个坟墓似的,哪有我那洞天福地里风流快活。” 但这似乎也不构成威胁。多多一半是没从悲伤情绪里走出,一半是天性好静,见紫姬喧闹,也不太去理会她,只是偶尔轻轻说一句:“轻一点,看书呢。” 紫菱倒是安然处之,闲时只是打坐,在窗前如玉雕一般。紫姬吵了一阵,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也觉无聊了,图个好玩,就模仿紫菱,也打起坐来,但毕竟是歪门邪道的人,只要一合眼,不多时就沉入睡乡。紫菱虽深恨她,但毕竟是妹妹,堕入魔障,自己也应加以点拨,或许有解救的可能,于是故意高声念些心法口诀,让紫姬听去,希望她的悟性,加上几百年旁门左道的修行得来的功底,一经点拨,应该很快就能登堂入室。 但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紫姬哪里耐得住寂寞,常常彻夜不归,到灯红酒绿中快活去了。 有了新感情的萌芽,往事终于像冰雪一样逐渐消融,纵然还留下一地潮湿,但春气毕竟在萌动。 这一天,太阳君临天下,多多的心情出奇得好,下楼来到明湖岸边,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心里荡漾着甜蜜的诗意,重新开始观察万物。 去年的阳光凝成金黄的落叶,潜伏在泥土中,等了一个冬天,终于等到天气转暖,于是重又探头探脑冒了出来,却是一片茸茸的淡绿,像无数条细小的光芒,缓慢地向天空延伸。 多么美好的发现,她的心里更加愉悦了。 “见素,要是你在这里,那该多好,可以分享此刻的快乐。”她自言自语。没错,见素的心肯定会更细致,更玲珑剔透,像个初生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崭新的世界,能从别人熟视无睹的景物中发现美好。她也不甘示弱,于是他们一起回到了童年,打捞着无穷无尽的诗句,乐不可支,相互依偎,行走在属于自己的童话王国。 但她还是孑然一身,独自敲响着生硬的铺路石。眼前出现一片草坪,一群小朋友在玩耍,都穿得很温暖,红扑扑的脸,沉醉于幼小心灵所能感知的世界里。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情侣,相依在一起,看着小孩子们玩耍的姿态,甜密地说笑着。他们在说什么?在想象他们的未来,二人之间,添了一个活泼的孩子? 多多又有些孤寂了。 “我多像一本无人问津的书,精彩无人阅读,褶皱无人轻抚。” 她这样念着,格外想念朴见素,于是回到房间,去看他的博客。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觉到他真实的存在。她心爱的朴见素,在遥远的地方读书、生活,与她的交叉点只有这个博客,通过这个虚拟的空间,可以听见他的一些心声。 触不到的恋人。 这次她看到了一首诗,依然是十四行,读到最后一节时,她的心蓦地颤了一下。 当你老了,午后闲坐,向过去倾听 会不会听到我们此刻的年轻与宁静 并呼唤我,像呼唤一朵流逝的云 这显然是首情诗,模仿叶芝的《当你老了》,同样也应该是真挚而无望的爱情,平静的词句中,包含着巨大的怅惘。她忽然想起了段怀瑾的那首绝笔《当我死了》,这两首诗讲的似乎是相似的事情,风格也颇为相像。莫非朴见素也正遭遇一场凄凉的爱情风暴?那他会不会与段怀瑾一样……毕竟,他是那样重情的人呀。 她有些坐不住了,是时候了,该采取行动了。于是当晚起早又修改了许多时间,写成一篇几百字的评论,半是理论,半是感性的体会。 诗写得真好,形式十分完美,内韵、尾韵往来呼应,“当你老了”、“午后闲坐”、“并呼唤我”、“一朵”,还有“倾听”、“年轻”、“宁静”、“云”,以及两个“呼唤”,都造成极美的音乐效果,加上全诗的含蓄节制,有如洞箫或是大提琴缓缓奏响,平静而又凄清,让人思绪万千。 是啊,年轻时总是心高气傲,感觉前方风景无限,只顾往前奔走,全然不顾一些留恋的目光。直到韶华老去,满面尘霜,才想要歇一下,坐在路边的咖啡店,听着一段熟悉的音乐,往事忽然扑面而来,想到那时的松林之月,那时的睡莲花开,还有那时的红颜,以及红颜目光里隐含的温情,此刻才一一领会其中深意。但回头已经无望,只好轻轻呼唤那个名字。那人早已如流云一般,不知散落到了何方,又哪里还寻找得到?于是爽然若失,惆怅难言。 她写着写着,忽然很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电脑屏幕,心里发酸,鼻子也发酸,嘴角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浑身一阵阵发凉。等收起了眼泪,她觉得舒服了些,想了一会儿,又添上了几句话: 从诗作中可以看出作者真挚纯净的内心。不知是哪位女孩如此幸运,可以让作者这般动情? 她还想加一句“真让人心生酸意”,但终因太露骨而删去了,而后把整段评论贴在他的博客上。躺在床上,心里还幻想了一阵。他会回复吗?会不会嘲笑自己对诗歌的一知半解。但回顾了一遍评论的措辞,觉得含蓄有致,无懈可击,这才坦然地睡去。自从与宁明远分开后,她很少有这样安稳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她喝着牛奶,打开了朴见素的博客,看到自己的评论下面,多出了一段回复。一看时间,是早晨七点半。是个早睡早起的健康男孩。她心里夸奖了一下,更增加一分爱意。她顶讨厌黑白颠倒的男生了。 谢谢你的阅读与夸奖。说实在的,诗歌的形式正是我所追求的。因为我们都知道,现代人写诗看似简单,其实是太难了。为什么李白酒后诗百篇,而今人却必须在清醒时写诗?原因很简单,古诗有固定的格式,起初觉得束缚,熟练了之后,反而成了一个容器,将浩荡的才思轻轻收容,而且丝毫不显勉强做作。而我们现在都写自由体诗,说是自由,其实极不自由,因为没有容器,才思泉涌的时候无物可接,只好湿淋淋淌了一地。 所以,我们现在写诗,首要任务,不是功夫在诗外,而恰恰是功夫在诗内。唉,说了这么多,都是枯燥的理论,你肯定烦了吧?毕竟现在热心于诗歌的人很少,热心于诗歌形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难得遇到你这个懂行的,不免啰嗦了几句。 对了,关于这首诗的内容,呃,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我有点放大了伤感,毕竟,诗歌的对象乃是中学时的一个女孩,如今只是偶尔想起而已。不过你的解读非常精确,倒让我真的往事重游,很是惆怅了一回。我恍惚中觉得,你好像就是那件事的亲历者。 多多起初还有些情绪难平,双手发冷。毕竟这是第一次与朴见素交流啊,但读着读着,就不禁微笑起来。朴见素的语句当中,透着一股清爽而活泼的气息,就像是电影里的画外音,在她读文字的时候,他本人的声音响起,轻松明亮地说着话。 “呀,他说我是‘懂行’的,倒有些抬举了。不过……我毕竟还是热爱文学的嘛。” 多多做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该怎么回信呢?他说我懂行,总得对得起这两个字,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昨天在湖边的所见所感,那该都是诗意的语言吧,就一五一十地写了上去,最后又添了一段话: 什么是诗?除了你推崇的形式之外,它的内容是什么呢?或许是晴天里飘飞的粉尘,将阳光反射了一些到我们的眼里。否则,阳光就无声地故去了。又或者像冯至说的那样,诗是风中的一面旗帜,翻涌不息,记录住了流风暂时的姿态。否则,风就转瞬消逝了。 果然,朴见素对她的见解大为激赏,夸奖了几句后,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诗歌是语言的极致,它因简略、跳跃而神秘且迷人,比如这句诗,“一只灰色的鸟儿衔来一扇窗台”,初读很难理解。但仔细一下,顿觉妙不可言。让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诗人透过窗户,看见一只灰色的鸟儿鼓翼飞过,觉得非常美好,就兴致勃勃地来到窗台,独自支颐观赏。这样的一段情节,诗人仅用了“鸟衔窗台”一句就写出来了,多么生动别致,多么富有情趣。 多多看了,不觉欢叫起来,朴见素选取的那句诗,恰是她以前读过的,一个叫泉子的江南诗人所写,她手中还有他多年前的诗集,于是立即起身,乐颠颠地跑去翻出来,却找到了另一句诗,手法相近,于是摘选了出来。 你说得太对了,诗歌可以灵活地运用蒙太奇的手法。我读过泉子的另一首诗,里面有这样一句“我们在火焰中打捞起各自的面容”,也有这种跳跃性,使诗歌充满了张力。在带有象征意味的黑夜里,我们举起火炬,各自的面容浮现出来,也就是寻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但诗人用了“打捞”一词,就包含了寻觅许久、历经磨难的整个过程。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投机。他也常来她的博客留言,这使她写作也不该懈怠,二人有点竞赛似的,每天必然要更新日志。朴见素是个坦率的人,把一天见闻都会纪录下来,贴在博客上,对身边同学老师的褒贬爱憎,也都直接写出,丝毫不加隐晦。 他真是性情中人,真挚可爱。多多心里越发喜欢了。 但朴见素对多多的了解,除了知道她有悟性,是个女孩,文采不错,此外几乎一无所知。这令多多觉得很满足,也很安全。 ——3—— 多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爸爸的情妇忽然来找她。那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三十出头的样子,穿得像空姐,领口系一条黄色的丝巾,微笑着向她走来,背后是一辆迷你型的奔驰车。 那女子伸过手来:“你好,我叫黄乐怡。” 好熟悉的名字。多多一阵惊讶,忘记了伸手过去,只是看着那辆银白色的奔驰。这是她喜欢的型号。 那女子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惨然一笑,说:“标准的**车,是不是?”只是一瞬间,她的脸上忽然苍老了许多,鼻翼边上的纹路深深地刻进去,两腮松弛地耷拉下来。 多多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猜得没错,这是你爸给我的生日礼物。”女子笑得更苍凉了,“是不是觉得我特贱?仗着年轻漂亮,就专傍大款,贪慕虚荣,企图不劳而获。你心里是这样看我的,是不是?” “难道不是这样?”多多想说,但没有说出口。 女子却叹了口气:“可就没人问过我们是不是相爱!” 这是多多不曾想过的。年龄相差那么多,地位又是悬殊,不过是一个求财,一个图色,还能有爱情? 女子接着说:“女人嘛,谁不喜欢找个真心实意的男人,只可惜与他相见恨晚。我想要的婚姻,家,他给不起,只能送辆车子聊表心意,也算看重……” 或许梦里的话,都是多多自己的话,所以她一下子就改变了成见,忽然很同情眼前的女子了。一个弱女子,整天顶着骂名,却不肯离开,难道这不是爱?她该是一个冲破世俗观念,毅然追求爱情的奇女子。 多多醒来,梦境历历在目,心里非常奇怪。怎么会梦见她呢?而且名字怎么会是黄乐怡?梦嘛,没有逻辑,但必然有缘由。莫非在她心里,宁明远和爸爸一样,都不可信任,都是爱情的背叛者?可黄乐怡偏偏又来辩解了一番,似乎也都有理。这多像《罗生门》啊。 说到这部电影,多多心里忽然一动。这是绝好的题材,完全可以写一篇小说,从爸妈离奇的爱情写到爸爸的出轨,题材似乎有些平庸,但出奇之处在于,每个人都理直气壮,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会让小说摆脱说教的意味,变得洞悉人性,耐人寻味。 还有呢——多多这样想——朴见素喜欢写诗,也写得不错,自己恐怕赶不上他,如果改写小说,那就可以开启一片新天地了。两种体裁,既互补又相通,是很完美的组合。这样一想,又把刚才的疑惑抛开了,变得甜蜜起来。 躺在床上,多多又开始幻想之旅了。 那时,朴见素也来到空中楼阁,就安排他租住在隔壁。日子可以这样过:两个人约好,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写作,勾了手指,亲吻了一下,各自回到房间,或抓耳挠腮,或顺风顺水,时间到了,拿出稿子,互相检阅,或默读,或高咏,决出了高下,输的要负责买菜做饭洗碗外加按摩一条龙服务。 “今天好好伺候我。”多多得意洋洋,靠在沙发上,看着朴见素灰头土脸地买菜做饭。 当然,更多的时候应该不分轩轾,于是两个人手拉手去买菜,手拉手回来,一个做一两道菜,在餐桌前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那样的日子每一寸都是甜的。同时,他们的诗文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也渐渐有了名声,在报刊上露了头角,甚至出了小说、诗集,拥有了许多读者。他们都羡慕:哇,这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舒展开四肢。 “好幸福啊!” 她就是这么热爱幻想,而且还有一套说辞。她曾对舒乐斯说过:“即便是真实,也要通过大脑才起作用,它和幻想的界限在哪儿呢?更不用人生如梦了。所以说,如果幻想能带来几分钟的快乐,那又何乐不为?” 舒乐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万一以后遇到个色鬼,小白脸模样,先哄得你芳心乱颤,快活无比,而后骗钱骗色,到头来一溜烟跑了。你是该感激他呢,还是该恨他呢?” 是啊,感激自然不可能,但毕竟有过一段幸福时光啊,怎么恨得起来?即使恨,也只是恨前后的落差太大,而不是恨他假装的温柔吧。多多没了答案,就回了一句:“我才不会这么悖呢!”把纷繁的念头甩开去,一直不肯放弃这个癖好。况且,她现在要写小说,不会幻想怎么行呢? 于是她一任想象继续奔驰下去。 如果,她以后和宁明远在一起,会幸福美满吗?因为他关心的政治,恰是她漠然的。而她喜爱的文学,他也不太热衷。这样的搭配,恐怕不太合适吧。 忽然好奇起来,那黄乐怡是何许人呢?她对宁明远是不是真心呢? 多多近来将一腔情思都灌注在朴见素身上,对黄乐怡的妒嫉之意随之消减了。于是就靠在枕上,取出《姓名录》,查阅了她的情况,发现她虽是高官子女,但并不骄横,反倒品学兼优,靠了实力考上名校,现在是哈佛建筑系的研究生。她设计的桥梁模型,多次获得全国性的奖项,并已在贵州付诸实践,在崇山峻岭之间,架了一道飞虹。才二十四岁呢,就有这样的成就,真是难得的人才! 多多心里不禁一阵自卑。 她不得不这样想,这黄乐怡和宁明远一样,也是才华横溢的实干主义者。相比较而言,自己又有什么呢?除了脸蛋好看,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虽然自恃有几分文才,但一直太慵懒了,以往的写作业绩,也只有几篇心情散文,只配在博客上贴贴,论坛上放放,上不了台面。所以,宁明远当初爱上自己,或许也只是看中了自己的脸蛋,所以如今他重新选择了黄乐怡的才华与家庭背景,确实是更明智的决定。至于爱情,或许可以慢慢培养的。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画面。 依然在那个乌托邦的海岛上,宁明远还是在沉思,描画世外桃源的思想蓝图。而黄乐怡已经设计了种种建筑,要将他的思想化为实物。在岛的中央设计一个城市,中间有大大的广场,四周是学校、医院等公共设施,外围是整齐的民居。在岛的西侧,群山之间,设计一个水库,那里绿树荫荫,清水漪漪,既可发电,又可以用最自然的净化方式保证城市的供水。 她又想,若是自己和宁明远在一起呢,或许是这样的: “老公,别看书了,我们去看月亮嘛。海上生明月,多好的意境啊。”于是硬是拖了宁明远出去,坐在沙滩上,看一轮橘黄的圆月在海浪间缓缓上升。 “这月亮美吗?”多多靠在宁明远的肩膀上,陶醉地问。 “嗯,美。”宁明远枯坐在那儿,用力抓起一捧沙子,捏得太紧,沙子从指间缓缓漏下,忽然又猛地往旁边掷去。一片纷纷扬扬的沙土。 “还有这风,好清凉,像流水一样。对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写这首诗时,也是沉醉在这种感觉里吧。” “嗯,对。” “对什么对啊,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多多生气了,嘟起了小嘴。 “没有,没有。”宁明远笨拙地去安慰她。 “怎么没有?我看你对我是越来越冷淡了。” “哪有?” “是不是我当初太容易被你追到手,现在就不珍惜了?” “怎么会呢?多多,宝贝……” “你越来越不在乎我了。” 多多挣脱了他的拥抱,独自生气走了。宁明远一个人坐在那里,表情尴尬,却又有种出奇的轻松。 不可避免会有这样的场景,于是彼此都生了怨气,最后二人日渐疏远,也许就分离了。而宁明远和黄乐怡,却会在合作中情深意浓,纵然没有太多的激情,但那种亲密与和谐,才是恒久而稳定的情感。 想到这里,多多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或许他们才是天作之合。”她心里已原谅宁明远的背叛了。那爸爸呢?是不是也值得原谅? 或许他那情妇也并非平庸之辈,除了脸蛋好看之外,在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可以做他的贤内助。而妈妈呢,虽号称书香门第,但除了学习空洞的课文,只读了一些三从四德,对世道是半点也不懂的,更不用说经商了。所以,她对爸爸的出轨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非也想清楚了这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前的想法是对的,爱情是蝉壳,若不能亦步亦趋,是要经常蜕换的。那朴见素呢,他才华横溢,进步迅速,自己若是不思进取,恐怕也难免被抛弃,而且理由很充足:“没有共同语言了。”她几乎看见朴见素英俊而冰冷的脸,轻蔑地瘪了瘪嘴,转身离去,丝毫不理会她的两泪涟涟。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恐慌起来。 “我必须要好好写作了。” ——4—— 多多的小说题目暂定为《暗夜花开》。但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难。以往写作,不过记录一时思绪,用些精致的字句即可。但长篇小说却没这么容易。从整体的构架,人物的选择,到对话的描写,还有生活场景的再现,都要耗许多心力。 若是以往,她估计会打退堂鼓了。在她看来,青春是用来享受的,正如她对宁明远说过的那样:“为了吉凶未卜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的幸福,你觉得值得吗?” 但这一次,她要知难而上了。青春诚然是用来享受的,可是,到底怎样才算享受?——或许是写作的缘故,她最近经常思考这样的问题——是在午后舒服地躺着,欣赏一部爱情影片?是与心爱的男人在潋滟春阳中荡舟于明湖?或者是,在时装店里一件件地试穿衣裙,展示曼妙的身姿? 这些自然让人心旷神怡,但终究只能是消遣,并不是生活的全部。那么,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宁明远心目中的事业,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那样才是真的享受吧。就像自己写完一篇美好的文章,打印出来,默念一遍,心中的快乐会层层扩开,一连好几天都有好心情。 她越来越认同宁明远的人生目标论了。想起他,心里渐渐浮起感激之意。既然感激,说明伤痕渐愈了。 她与朴见素从博客交流,渐渐发展到了MSN,继而互发短信。有时朴见素也打电话过来。 “多多,我看到一篇好文章,读给你听听。” 而后径直读下去,一般都是童趣盎然的精美文字,略带点陕西腔的普通话,让多多觉得很有意思,也很享受这种亲切。 见素从来没有说过要看看她,连照片也没有索要过。这也让多多满意,我要让他爱我的本质,而非外表。可是,什么才算本质?她也说不太清楚,可能是才华、性情、气质之类的吧。这些内涵的特质,即便年华流逝,青春老去,也依然会保存的,甚至会越来越香醇动人。 因此,她更用心阅读了,剖析一些经典小说名著的结构、语言,从中学习写作技巧,同时也开始了小说的写作。这当中,一半是情之所钟,证明自己的能耐;另一半,也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加内涵,不至于成为一个花瓶。 紫菱和紫姬看她专注于写作,也很感兴趣,就时常给她讲些亲历或听说的故事。她们都活了四百多年,天上地下,列朝列代,有多少的奇闻趣事啊,哪里说得完,于是每到傍晚,吃罢晚饭,姐妹俩就给多多讲故事,一般都是紫菱主讲,紫姬在一旁纠正。多多渐渐发现,原来现实的荒谬或有趣,远胜过作家的想象,而她的身边有这两位,活脱脱就是两个素材库。根据她们的口述,多多渐渐列好几部小说的创意,甚至起草了提纲,只等有时间,就可以一一写下。 这样的日子,三个人都觉得挺快活的。紫菱和紫姬之间,怨恨也渐渐有些淡了。 三月底的一天,多多接到一个电话,是曲鉴打来的,约她出去聚会。她也乐意,很久没有会友了,曲鉴又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关系自然更亲密一些。 “还有谁?”多多问道。 “叶柏啊,这家伙整天游手好闲,我把他揪出来了。” “哦,那乐斯呢?她一起来吗?” “怎么?”那边迟疑了一下,“你和她没联系吗?” “嗯,没有。” “咦,你们不是闺中密友吗?” 多多也觉得奇怪,怎么就不和舒乐斯联系呢?在大学里,她们是焦不离孟的。当然,或许她们本来就是两类人,一个是水,一个是油,在大学的河流里一起流动,看似相同,但终究是水油分层的。 “可能她很忙吧。”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理由。 “唉,她是够忙的。”语气有些沉重,似乎大有深意。 多多听出来了,就追问:“怎么?她出事了?” “这回请你出来,一是要聚聚,二呢,就是想谈谈她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见面再谈吧。” 放下电话,多多心里倒有些不安。这曲鉴在大学里很有些声望,也追求过舒乐斯,两人出双入对的,但舒乐斯从来没承认过他是她男友。莫非他还不死心,要自己去撮合一下?那她是愿意做的。 次日晚上,多多在一家西餐厅先是见到了叶柏。半年多不见,还是老样子,衣服虽然穿得整齐,只是眼睛毫无锐气,整体的气质愈发松弛了。 他见了多多自是高兴。在他眼里,多多无处不美,眉眼如画,娇红的嘴唇宛如玫瑰,整个脸庞发出柔和的光辉,一件普通的黄色外套,都被她穿得别有风姿。他愈发自惭形秽了,但又不至于紧张。因为多多美得并不张扬,而是亲切,温煦,带点羞怯,让人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他们说了一阵去年暑假徒步跋涉的事,追忆也追忆了,笑了笑了,之后就出现了小小的冷场,都看着窗外。隔一条马路,可以看得见明湖,湖中漂着几条游船,缀着一圈圈的灯泡,黄黄地亮着,像是糖人信手捏塑的。 “你现在怎么样?”多多打破了僵局。 “我?”叶柏用勺子搅着咖啡,表面的白沫一会儿成了绒毛团团的哈巴狗,一会儿又是云间隐现的苍龙。“说来惭愧,家里蹲呢,没有正经工作,无业游民一个。” 怎么和自己一样,多多倒来了兴趣,心里想,叶柏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怕是在家搞软件开发吧。据说目前有不少这样的人,SOHO一族,过得自由自在,收入还不低,是人人羡慕的行当。 “自由职业?”她问。 叶柏的脸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哪有那么时髦!我们的学校太烂,牌子不够硬。毕了业,好的公司瞧不上我,只好去小公司打打零工。就这样人家还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一想,这种公司工资低,又没挑战性,还老得加班,有什么出息?得,走人吧!就这样找了几家,全都一个样。现在啊,我是连找工作的念头都没有喽。” “那也没什么,时机未到嘛。”她是很会安慰人的。 “人家是少爷的命,”旁边忽然有人插嘴,“家在大城市,又有两套房,住一套,租一套,光租金比我的工资还高呢,还不够他吃香喝辣的,用得着工作吗?” 二人抬头一看,曲鉴已站在旁边了,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显然是刚下班赶过来,一身的西装革履,加上身材高大,头发梳理得整齐,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叶柏见了他,顿时活泼起来,站起来就给了他一拳,与刚才的拘谨大不相同。 “你小子都混进海关了,什么油水捞不到,还敢说我!” “啊哟,还油水呢,那是给领导留着呢,咱是小角色,只有跑腿的命,整天没个清闲的时候,周末还得出差呢。还好练过登山,要不然,身子骨还真顶不住啊。” “不是才工作几个月,就让你当团总支书记了吗。领导面前的大红人啊。” “那是没人愿意干,唉,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曲鉴把头转向多多,摇头晃脑地说,“要说叶柏那日子过的,那才叫人的生活嘛。我给你仔细说说,他啊,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起来早饭中饭一块儿吃,吃完了就上网,东逛逛,西逛逛,什么国家大事啊,什么街头巷闻啊,应有尽有,包罗万象啊。这就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到了这时候,电话就来了,几个朋友一喊:走,打球去。于是一同去,足球篮球网球羽毛球,他全能。打完球,聚个餐,回家就是八九点。洗完澡,编个程序,上网发表些长篇大论。嗬,睡觉时间到了。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你说,就这样的日子,说出来谁不羡慕?” 他的语气,自然是有些戏谑的。叶柏摇着头说:“曲鉴啊曲鉴,你真是伶牙俐齿,骂人不带脏字。我承认,我就是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那我就是过着狗的生活。来,干杯!” 拿起咖啡就碰了一下,笑声淌了一地。 多多听了曲鉴的话,也觉得有些惭愧,自己过的,未尝不是猪的生活。她更是暗下了决心,要好好写作,拿出点成绩来。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曲鉴,你说今天谈谈舒乐斯,到底怎么回事?” 曲鉴和叶柏的笑声戛然而止,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点神神秘秘。叶柏低声说:“多多,你还不知道,现在舒乐斯可出大名了。” 曲鉴的脸上忸怩了一阵。 叶柏接着说:“她开了个博客,那照片,那文章,可真叫大胆。啊哟,我都没法说。”语调阴阳怪气,故弄玄虚,这是多多很讨厌的,不由皱了皱眉头,没有追问具体情况。 叶柏说:“你说,舒乐斯时尚大胆,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咱也不怪她,个人自由嘛,可她也不能这么离谱吧。女孩子家家的,以后可怎么见人呢?” 他的表情言语,让多多想起了小镇上的一些中年妇女,凑到耳朵根,淅淅沥沥地说话,将小道消息说得有眉有眼,末了,就谴责一番,满脸是憎恶然而快乐的光泽。 “够了!”曲鉴终于听不下去,“别这么神神叨叨的。我来说!多多,你也知道,乐斯心气高,读大学就想找个富家子弟,可惜都没成。毕业了以后,不甘心租房做份秘书工作,朝九晚五挤公交车……” 他顿了一顿,补充说:“这是她的原话。” 多多心里了然,他们必是联系极多的,其中该有许多故事。 叶柏插了一句:“她是那种宁做富人妾,不为穷人妻的女人。一个字,贱;两个字,……”却看见曲鉴凿了他一眼,表情痛楚扭曲,立即住嘴了。 多多问:“后来呢?” 曲鉴竭力回复平静。“她仗着长得漂亮,在一家小杂志社混了份差事,算是临时工,专门借着采访的机会,去接近一些成功人士,算是心想事成,也确实被一老头**过,但很快就被新陈代谢了。她一气之下,开了个博客,专门写那老头的隐私,点击率很高,她捞了点封口费,无所事事,觉得写博客也挺有意思,到了今年二月,忽然贴了许多写真照片。你知道,舒乐斯身材不错,照片上更是……怎么说呢……太让人想入非非了。这还不算,她还写了几篇文章,谈论性体验,还有**的游戏规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说,这还像话吗?你去看看那个博客吧,多少男人苍蝇一样围上来,留言都像苍蝇屎一样恶心。” 他说得咬牙切齿,眉头拧在了一起,与他平时的开朗宽厚很不相同,仿佛真看见了一群苍蝇围着一团恶臭,不住盘旋,嗡嗡地直扑到他的脸上来,往鼻子里嘴巴里眼睛里乱钻。 叶柏说:“我想啊,她就是想做网络红人!成名了,好处多着呢。” 曲鉴说:“可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他用力敲了一下桌子,震得三个人的咖啡都溅了出来。 多多听完他们的话,心里万分惊讶。舒乐斯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纵然滥情,但到底还算自爱,交往的男生也够级别。她还有一段清纯的爱情故事,多多清晰记得。 高中时,舒乐斯干练强势,喜欢一个柔弱的男生,他生得瘦高清秀,成绩很好,但年纪很小,不太会照顾自己。于是乐斯就承担了女友兼姐姐的角色,天天给他打饭,帮他洗衣服,周末一同骑车出去游玩,过了一段快乐时光,男友也很享受这种照顾。 高考后,舒乐斯成绩一般,留在省内读了个二三流的学校。男友却考上了四川大学。报到前夕,舒乐斯一想,他到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好呢?于是提早一天去了四川。 “我要让他在外地,看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我。” 男友感动得不行,山盟海誓了一番。但他太缺乏生活能力了,不到一个学期,就另找了女友。舒乐斯找多多哭诉了一场,而后就自暴自弃,走马灯似的更换男友,而且交往都没有拉拉手那么简单。如今她愈发堕落了? 她把故事简要地讲给他们听,也都叹息了一回。 曲鉴说:“多多,你劝劝她吧。” 于是多多就约见了舒乐斯。 时间下午两点,地点是母校的一个咖啡厅,以前她们常去的。她想,时代再怎么变,校园总是相对洁净的,或许会对舒乐斯有些感化作用。 她在咖啡厅里临窗坐下,看着玻璃外的芭蕉叶子,刚下过一阵春雨,叶子上水滴透明晶亮,沿着齐齐的叶脉滚动、掉落。这时,一团火红的影子闪入眼帘。定睛一看,是舒乐斯,头发染成金黄,穿着火红色大翻领的风衣,里面是低领的紧身T恤,两轮美妙的凸起,随着脚步微微弹跳。雪白的七分裤,皮带上有个银灰色的骷髅头,脚下蹬一双十公分的高跟鞋,咯噔噔得如一阵风卷了进来,咯噔噔地走进来,刷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掏出一个铁烟盒,印着切·格瓦拉的头像,从中抽出一支细长白过滤嘴的女式香烟,这才抬眼看了多多。眼影抹得很浓,蓝幽幽的,曲长的睫毛之下,目光不羁而松散,有种浮光掠影的气质。红而润湿的嘴唇,半开半闭,呼唤着亲吻,但无端端又有几分冷酷无情。 “可以吗?”她问。 多多点了点头,但感觉眼前的女孩隔得好远,远得似乎隔着一个电视屏幕,舒乐斯是偶像剧里的人物。虽然她今天是有目的而来,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前和舒乐斯在一起,自己往往只是听众,很少主动说话的。 “咔哒”一声,打火机窜出蓝荧荧的火苗,舒乐斯将烟点着了,抽了一口,吐出一阵烟雾,将打火机随手一扔,就支着下巴,看着窗外,但目光飘忽,显然不是在看景。一柱香烟袅袅地上升,时断时续,有时隐隐像个圆环,有时像片云彩,旋即又散了,散入了空气中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多多在寻找话题。直接谈博客,自然过于敏感。她要迂回向前,曲线救国。 “毕业后你回过学校吗?”她问道。 舒乐斯熟练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 “没事回这儿干嘛?耽误了四年,还不够吗?” 多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不是。好象什么也没学到。不过,现在才发现,这里风景还挺好的。”操场,教学楼,图书馆,宿舍,她用目光一一抚摸。 “也就那样吧。” “春天了,总是好看的。”白玉兰开了新花,一大朵一大朵,在黑漆漆的枝头上突兀地明亮着。 舒乐斯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只是吐了个烟圈,没有说话,于是出现了一阵沉默。多多不安地绞着手,不知道怎么将话题往那方面带。这样又过了几分钟。时间尚早,偌大的咖啡厅,只有她们两个人。多多听见手表卡嚓卡嚓的声音。她心想:“再过三分钟,我一定要该说的话说出来。”可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嘴里依然是无关痛痒的寒暄。 舒乐斯抬眼定定地看着多多,说:“你今天带我来这儿,不会只谈论这些吧。有什么就说吧。” 这又恢复了以前洒脱的舒乐斯了。多多得了台阶,松了口气,顺势把话说了出来。 “我……嗯,看了你的博客了。” 舒乐斯点了点头,很平静,但她在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时,多多分明看见她的手指在颤抖。 她不说话,多多也不好往下说。谴责,说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义正词严,掷地有声,这些多多都不会。就在这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多多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很温和,很柔缓,而后感觉嘴巴自己在一张一合。再仔细一听,空气里的那个声音,竟然是自己的! “……你这样做,或许只是想过得更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以后你遇到一个心上人,希望与他共度今生,但他偶尔知道你的现在,他会怎么想呢?还会不会信任你?要知道,一对情侣,或是夫妻,最重要的是彼此相信,否则处处猜忌,那怎么能和谐呢……” “够了够了!”乐斯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爱情?什么爱情?不过是生殖冲动,不堪一击!” 多多的嘴巴却又自动说: “你怎么能怀疑爱情?在没有上帝的国度,它是唯一的信仰,能让人灵魂得以净化、得以提升,就像但丁对贝雅特里奇,爱情成为最圣洁的力量,让人发现生活的意义。爱是人类唯一的救赎!” 多多几乎要站起来,像神甫一样宣道了。这时她心里已明白,是紫菱假借她的口,在对舒乐斯进行劝谕了。昨晚,紫菱和紫姬也看了乐斯的博客,里面果然是肉色撩人,言词露骨,点击率早已飙升至几百万。留言中有艳羡的,有**的,还有劝谕的,也有知名网站邀请采访的。紫菱哀叹了一声:“如此淫乱不堪,真是世风日下。”紫姬却赞叹:“你看这妞,比我还能耐,很会享受。多多,可比你活得自在多了。你要也这样,我们早就练成神药,长生不老了。” “多多,你怎么像个老学究啊。”乐斯却冷笑了,“这一套也就骗骗纯情少女。爱情?还信仰……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房子是什么价,猪肉是什么价?多少同林鸟,昨天还爱得死去活来,一碰到现实问题,全都掰了。爱情?我是想明白了,谁都靠不住,有钱才是硬道理。我啊,趁着年轻,多挣几个算几个,然后好好享受,这才是真格!” “那将来呢?” “将来!”舒乐斯哈哈大笑起来,但眼睛却是哭相,“什么是将来?看不见摸不着,我干嘛去想它?应该仔细考虑的是今天,是现在。何况所谓将来我们都知道,满脸褶子,身体干瘪,所有女性特征都枯萎了,说不定还得了老年痴呆,话说不清楚,嘴角挂着口水。到那时候,别管你是乞丐还是皇后,都没什么区别。人一老,什么都完了。所有的奢侈品,所有的幸福享乐,只适合于青春时代!” 多多无言以对。难道不是这样?自己一向最忧愁的,不就是怕青春不葆?眼前的舒乐斯柔美丰腴,身段窈窕,浑身上下透出无限的娇媚,是令人心跳的尤物。这样的女孩,早已具备了天然的财富,难道不应该得到幸福与享受吗? 舒乐斯恶狠狠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多多,我是穷家小户杀出来的,赤手空拳,什么都得靠自己。可靠自己的什么呢?不过是青春和美貌罢了。我等不及了,我要用它换钱,用钱来买我的梦想。这有什么不对?难道只有用才华卖钱,才是正当手段吗?卖什么不是卖?” “可你的做法,我们先不说它违不违法,它合乎道德吗?” “道德?什么是道德?全是约定俗成的。把它留给那帮丑女人吧,她们才需要用道德来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错……”多多的嘴巴张开,正要辩驳,舒乐斯的手机响了,一接通,舒乐斯立即换了一副嗓门,又脆又嗲,脸上表情或惊讶,或狂喜,异常丰富。等挂上电话,她一边收拾背包,一边说:“有个内衣公司,让我去做代言人。” 她站起身来,掠了掠耳边的头发,忽然停顿了一下,对多多说:“多多,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功利,特无耻!我也是让这世道给逼的。这年头笑贫不小娼,没钱怎么活!在城市生活,成本有多高,你不会不知道吧。多少老实人当牛做马一辈子,挣点钱全让三座大山给剥削了。我可不想这样!现在我有了点名气,别管它是怎么来的,总胜过人家贪污受贿吧。现如今我拍一个广告就50万,要是坐办公室,我起码得干十年。十年哪,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尤其是我们女人!想想吧,大小姐!” 话音刚落,像来的时候一样,她又咯噔噔卷起一阵旋风走了。 多多看着她的背景消失,嘴巴才恢复正常,低头对着玉石坠子说:“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那坠子细声细气地说:“她真是不可理喻!” 手镯上的鱼却大笑道:“我倒觉得她不错,算是活明白了,嗐,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嘛。” 多多不理会她们的争论,看着芭蕉叶上的水珠一颗颗落下,在水泥地上跌得粉碎,心里也被溅湿了,有一些苍凉。活明白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生硬,庸俗,像城市里板结的土地,将绿色一点一点挤出人类的视野。这里真的容不下一朵灿烂天然的鲜花? 多多又发了个短信过去。“曲鉴不是很爱你吗?” 乐斯回复:“他对我很好,可是,我要的生活,他给不了。” 人各有志。她愈发想念朴见素了。是的,即便世间情意日薄,即便世人都薄情寡义,她的朴见素,永远是硕果仅存的痴情人,做为一个光辉夺目的形象,让所有寡情人都自惭形秽。 “见素——”她不禁轻轻叫了一声,声音沉到心底里去,一丝颤抖由胸口扩开到全身去,冰凉而幸福。她不由地想,要是此刻他就在身边,能紧紧地拥抱自己,那该多么温暖,多么安心,把所有的忧虑和苍凉都驱逐出去。 她忽然决定了,立即去西安找他。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5—— 主意一定,多多就执拗得八匹马也拉不回了。次日就买了机票,简单整理了一个背包,带着紫菱紫姬直奔机场,在登机之前,才给朴见素发了短信。 “见素,我来了,西安见。多多。” 而后关上手机,三个小时后,她住进了大雁塔下的一家宾馆,时间刚刚下午三点。多多躺在宾馆的床上,这才重新打开手机,顿时嘀哩嗒啦,足足响了两三分钟,里面充满了朴见素的短信。 “真的吗?多多,开玩笑的吧?” “多多,要是你真的来了,那可太棒了!” “多多,你到哪儿了?” “多多,……” 多多从未这么勇敢过,感觉十分新奇,心里突突地跳,有点恍然如梦,翻涌着一日之间纵横千里的豪气,于是趁着兴致,手指运转如飞,写了一条短信。 “我已到西安。怎么样?一起吃晚饭?” 刚要按发送键,心里忽然一阵警觉。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这次怎么又这么草率?朴见素会把自己当什么人?多多听说过,许多人在出差之前,会通过网络,在出差地找个临时情人,用以排遣异地寂寞。朴见素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如此? 心里一凉,手就停住了,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在这当儿,紫菱和紫姬现了真形。她们虽是一神一巫,神通广大,但却没来过西安。紫姬哪里按捺得住,欢腾着要出去逛街看热闹。紫菱对西安颇为了解,想去看看古城墙,那倒是明朝时留下的,与她基本同龄,所以去看看,倒能勾起一些回忆来。 她们约了多多。多多却不愿去,在她想象中,应该是朴见素带她去,看景点,尝小吃,感情一日千里。 紫姬说:“得,会你的情郎去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紫菱有些不放心,毕竟多多也是人生地不熟,但转念一想,那朴见素是顺治转世,定然不是坏人,嘱咐了几句,就与紫姬各自出去了。 多多独自留在房间,透过窗外就看见大雁塔,四棱七层,端正稳实,透着淡淡的黄色。这是西安啊,真的到西安了。 “见还是不见呢?”多多的勇气忽然退潮,只是一浪复一浪,拍了礁石马上回去,像以前一样犹豫了。房间挺大,也很整洁,整洁得那样陌生,没有一丝人情味。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了。 正想着,手机忽然响了,吓了她一跳,一看号码,正是朴见素。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多多,你在哪?真的到西安了吗?” 青春而激昂的声音,是她所熟悉的。多多心里安定了一些。 “是的。”她轻轻地说。 “天哪!”那边欢呼了一声,震得多多耳膜嗡嗡地响。“多多,你太让我意外了!是要给我惊喜吗?” “不……不是,我是临时出差……” “不管这么样,你来了就太好了。能住几天?” “嗯,也呆不了几天。” “你住哪儿?我来找你吧!” “不不……你先别来……” “哦,公事要紧。” “对。” “你什么时候有空呢?带你去吃西安特产。” 最后约定在朴见素的学校,时间是第二天。她要做出很忙的样子,以免让朴见素觉得,她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见他。 朴见素说:“还是我出来吧,挺远的,你又不熟。” 但多多坚持,就约了五点,在西北大学门口相见。在她看来,学校总是净土,朴见素的熟人又多,一般在熟人堆里,人总会规矩些的吧。 多多来西安之前,就想过第一次见面穿什么衣服。西安的四月依然凉风飕飕,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风衣,白色的牛仔裤,长发自然地散垂下来。打扮完毕,在镜子前看了看,又觉得有些轻佻,皱了皱眉头,就将头发聚拢来,扎了条辫子,悬在脑后,顿时清清爽爽。为了摆脱些稚气,她想了一想,又在脖子上加了一条大红色的薄丝巾,编成一只蝴蝶。 紫菱和紫姬还没有回来。她大体满意了,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心里忽然一阵热流沸腾。爱情,马上就要迎面撞上来了!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温水,轻轻抹了抹嘴角,低声说了声走,双脚听从命令,迈出门去。 西安的马路很是笔直空阔,多多坐上出租车,才不过十分钟,司机就说西北大学到了。 “这么快!”她不禁说出口来,本来她要借着坐车时间,酝酿一下情绪,平息一下心跳,可目的地太早到来,让她陡然就紧张了,看着车外西北大学的校门,门外站着许多人,高高矮矮,男男女女,朴见素就在当中吗?她心慌意乱地寻找起来。 “小姐!到了!”司机催促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付了钱,开门出来,却觉得脚底发麻,几乎迈不开腿,于是木木地站着,感到所有的目光似乎都齐齐地对准自己。这或许倒是实情,多多已经习惯于成为焦点了。但今天她感觉自己像失群的小鹿,有些孤独无依;又像是初次穿上盛装的农家少女,不能自然地与别人对视。 她低着头,看了看手表,心里顿时一阵庆幸,还有十五分钟,朴见素应该还没来。 她在旁边的书报亭买了本杂志,《书城》,她平常并不看的,今天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却像在用鱼网捕虾米,捕一个漏一个,看完了一页,却什么也没明白,心里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朴见素,他什么时候会来?他是什么样子呢?我能一眼就认出他来吗?然后轻轻告诉他:你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人——我会那么勇敢吗? 正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朴见素的短信。 “你穿着黄风衣吗?” 她心里猛然跳了一下,抬头四顾,看见一名男生微笑着向她走来。 在朴见素的日记里,是这样记述初次会面的。 ……我提早半小时到了校门口,等着多多的出现。她会是怎么样的呢?肯定是个清婉的江南淑女,有着湖山的灵秀之气,舒展而美丽。正是晚饭时间,校门人潮涌动,我的眼睛在当中寻觅,不由眼花缭乱,心里也随之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下了出租车,穿黄色风衣,身形修长,她的脸,天哪,真是明艳照人,目光四处一扫,瞬间的慌乱,证明了她的羞涩与纯洁。会是她吗?我不敢确定。只见她买了本杂志,是《书城》,这也是我钟爱的。她静静地看书,沐浴在夕阳中,气质从容优雅。 还剩五分钟就是五点。她就是与我言谈甚欢的多多?如果是那该多好。我试探性地发了条短信:“你穿着黄风衣吗?”一发送,我心里默默祈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当我看见她把手探到包里,拿出手机,我快乐得几乎难以呼吸。她看完手机,抬起头,目光又扫了一遍。我确信了,再不能多等,就迎面走上前去,与她的目光接触了。一瞬间,我的心脏猛然缩成一团,血液被压得强力射出,使四肢一阵颤抖,脑子里烈焰翻腾,同时感觉面颊发热,微笑似乎僵在脸上。 她太美了!我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是被震惊了,使得接下来的一幕幕,我都像梦游一样。直到此刻,我已将她送走,独自坐在柔软清凉的夜风里,心里平静了些,再细细回想,理性地分析,才发现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面容,端正秀丽的小鼻子,和樱桃一样鲜红的嘴唇,也不仅在于那双清可鉴人的大眼睛,她的美,还在于一种明净的气质,和淡淡的书卷气。她站在那里,周身有一种微微的光辉,让我心神飘摇,仿佛飞入了九霄…… 但多多对朴见素的第一感觉,不仅没这么好,甚至十分失望。首先是见素的头发,染成了黄色,横七竖八,像一个鸟巢,衬得他的脸愈发瘦小。然后是他的穿着,粉红宽领的衬衫,棕色的休闲西装,下面是一条颜色凌乱的牛仔裤,膝盖上大腿上有几个破洞,下面是一双红色的皮面运动鞋。 这种装束,让她想起的是古惑仔,是嬉皮士,断然不是干净真挚的诗人。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冒名顶替的。好在他有一双大眼睛,眸子清澈明亮,微笑非常温暖,无端地让她想到了棉花,在金黄的秋天里,绽开了一大团一大团的洁白松软,照亮了沉郁的溪山。 于是多多虽然暗自后悔,但还不至于立即掉头回去。正在这时,朴见素已走到了面前,脸色绯红,问道:“你是多多吗?” 多多点头,心里十分平静。 “路上辛苦吧?住得还满意吗?出差来做什么工作?第一次来西安吧?” 朴见素慌里慌张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但似乎并不看重答案,于是多多淡淡地回答了几句。 “到……到我们学校走走吧。” 多多点头。朴见素在前面带路,走进校门时,踩空了一级台阶,顿时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两步,差点摔倒。他本来就紧张,此刻出了个大丑,更是尴尬无比,连耳朵都赤红了。可这一来,却让多多生了几分好感。这其实是个本质单纯的男生,只是外表摆酷罢了。她心里这样评价,嘴角微微一笑。 朴见素却误解了,认为她是在嘲笑,赤红的脸上,掠过一阵阴云,话明显少了,直愣愣地往前走,斜挎的背包咵啦咵啦撞着大腿。他显然没有和女孩子散步的经验。多多有些喜悦,又有些气恼,也是一言不发,只是跟着他走。 校园并不算大,夕阳落下去后,天地昏黄一片。灰土土的建筑间,玻璃上闪着冰冷的白光。树很少,大多是白杨,树干上睁着一只只乌黑的大眼睛,苍茫而无神。西北少水,春天又是风尘易起之时,新萌生的嫩叶,都蒙了一层微尘。多多的皮肤已感觉有些缺水,更增了几分不快。 “我们不会就这样一直走吧?”她终于问了一句。 朴见素发现多多有些跟不上了,才停住脚步,笑了一笑说:“我带你去吃烧烤,西安特有的。” 又是吃!还诗人呢!这与多多之前的构想太不一样了。可是她的构想具体是怎样的,却也说不清楚。估计她觉得,朴见素是个诗人,定然会有一个绝妙的规划,氛围轻松而浪漫,让她陶醉其中,流连忘返,以后一直记得,作为精彩爱情的证据。不过,话说回来,朴见素也没错,都这个时间了,可不就得吃饭吗? 最后她又替他找了个理由,可能是自己来得过于仓促,他没来得及规划。心里安定了些,与他聊了一些琐屑的事情,走到了校园当中的一家小饭馆。这儿生意很好,喧喧闹闹坐满了人,夹杂着兹啦兹啦的声音,是油锅里的煎炸声,蒸汽蓬蓬地弥漫开来。多多鼻子敏锐,被油烟和辣椒味儿激了一下,顿时有喷嚏涌上鼻子。她觉得失态,就掩住口鼻,硬生生挡了回去,却冒了一些眼泪。 她平常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鱼龙混杂,满屋子弥漫着庸俗而粗糙的味道。客人们满面红油,打着饱嗝,大声地劝酒。喝!不给面子是不是?大老爷们不喝酒,算什么样子?整个一娘们儿!喝!瞧见没有,我这都十来瓶了。肚子吃不消?少来这套,这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桌子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油腻腻地糊在盘子里。洗手间里有吐的,有躺的,还有说胡话的。 多多最看不惯这种狼狈的男人。舒乐斯曾经说过,男人都是暴力血腥的,当年骑马打仗,血流成河,算是威风八面了。可如今呢,也就在喝酒看球上过过干瘾了,都是可怜虫!但多多不肯因此而原谅他们。她心目中的男子,定然是温润如玉,挺拔优雅,用明净的目光温暖地抚摸着世界。朴见素也应该是这样的,可现在他怎么带她来这种地方呢? 她愈发不满了,甚至表情也带了点厌倦,在门口洁身自好地站着。 朴见素没有注意她表情的变化,他显然预定了座位,和服务人员说了一句,和多多打了招呼,就噔噔上了二楼,多多没办法,也跟了上去,脚下不时躲开一些菜头肉末。二人在一个临窗的位置上坐下。这里还算整洁,但桌子有些奇异,镂空放了个火锅,边上一圈铁槽。朴见素拿到菜谱,问了她的意见。她也不懂,就说了随便。他轻车熟路地点完了,然后介绍火锅的用处,中间有汤,可以煮各类杂食,边上的铁槽,却是用于烧烤的。 “可以慢炖,可以煎烤。这多像两种生活态度,可以供我们选择。” 从火锅也能想到生活态度,多多觉得有点意思,就顺势问道: “我们有选择的机会吗?” “当然有。即使苦难再多,生活再不如意,我们依然拥有一种权力,选择用怎样的态度去看待遭遇。” “怎么选择呢?” 这时菜已端上来,火锅里水也开始沸腾。朴见素将豆腐、羊肉、土豆倒进锅里,随着沸水翻转起伏,而后沉了下去,只泛起一些白沫。他又在铁槽里抹了一些黄油,油汪汪的,再将一片牛肉放上去,不时翻转,烤得吱吱直叫,像一只初生的小田鼠,水汽冒了上来。 朴见素说:“水就好比是生活。你看,火锅里的肉融入到沸腾的生活中去,自得其乐,煮得鲜润可口,这是苏东坡;而铁槽里的就是屈原了,一腔幽怨之气,离开世俗生活,被命运烤得精瘦,连体内残余的一点生活气息也蒸干了。” 多多被他的解释打动了,在他眼里,处处都是象征,都是诗吗?于是支着下巴,轻轻的问: “那你更倾向哪个?” “应该是苏东坡吧。他很温暖。” “不要和时代吵架,习惯就是你的君王。” 朴见素看着她,说:“这是普希金的诗吧,但只是消极的习惯,和苏东坡并不一样。他懂得生活,并从世俗中吸取着美好的成分,丰富着自身,温暖着他人。” “那生活中还是有美好和丑陋之分,还是需要选择。可选择权真的在我们手上吗?” “当然!” 朴见素自信地说着,从火锅里夹起一片羊肉,和烤熟的牛肉一起,放在多多的盘里,说:“两种生活,你都可以品尝,人生充满无限可能。” 他说话时注视着多多,明亮的眼睛,坚定而清澈。多多喜欢他的朝气和真挚,心情渐渐愉悦起来,微笑着夹起羊肉,但心思却并不在品尝上,只是一遍遍地说,他就是朴见素,自己魂牵梦萦的朴见素,而后在心里仔细地寻觅着心动的痕迹。但很可惜,她并没有找到。 在回宾馆的路上,多多想,要是能与这么有趣的人在一起,生活该多有意思啊。可是,她心里缺乏一种波浪。这种波浪,在与段怀瑾、宁明远初遇时,都猛烈地掀起过,让她顿时慌慌地心跳,手脚变得冰冷,感觉生活从此有了意义,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只需静静一回味,就有花香盈满胸膛。而这次却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欺骗不了自己。 我可能喜欢他,但并不爱他。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但他毕竟是万中无一的朴见素啊,慧心兰质的诗人,真挚浪漫的痴情人!多么可爱,多么值得爱。我难道不应该爱他?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忽然想起宁明远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的反应是,爱情怎么能是“应该”的吗?它应该是胜过一切的力量,宛如雷鸣,宛如暴雨,狂放而不可阻挡,瞬息间就淹没了一切理智,即使是战火烧过,冰川冻过的土地,也该应声抽出绿苗,撑开圆圆的叶子。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如期出现。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浮起一团阴云,浓酽酽的,堵在胸口,沉闷迟滞,似乎血液也流不畅了,四肢感觉有些乏力。车窗外正是夜景,四处都是灯光,绿的,黄的,红的,像一块画室里试油彩的画布,色彩驳杂,漫不经心,不规则的一团或一抹。可是,正式的作品又放在哪儿了呢? 回到宾馆,紫菱和紫姬早已回来,专门候着她。一见她进门,就急着追问见面的情况。 多多淡淡一笑:“挺好的。”解开丝巾,准备洗澡。 “咦,情绪一般嘛,”紫姬说,“没有发情的迹象。还不如当初与宁明远见面呢,那时候脸蛋潮红潮红的。现在这样可不是好兆头!” 紫菱也觉得奇怪,说:“可能是盼得太久了,加入了许多幻想的成分,希望难免过高,见了面反倒失落。不过没关系,以后多接触就会好的。” “就你们俩讲究多,也不嫌麻烦!要照我的意思啊……” 多多也不说话,拿起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紫菱果然体贴,在浴缸里灌满了温水,她脱净了衣服,泡在温水中,十分舒坦,舒坦得让她觉得全身都化了,化作了一股子清烟,缓缓地散着,荡着,和蒸腾的思绪缠绕在一起。 为什么不爱朴见素?莫非正如紫菱所说,是期望太高,难免失望,相见不如怀念?或者仅仅是朴见素的外表让她不喜欢?这太可笑了。当初不让朴见素看她的照片,就是想避免他以貌取人,反倒不珍惜她的内在,她的实质。她希望他爱的,是剥去一切外在修饰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是即便年华老去,甚至在灾难毁容后,依然保留的让他心动的自己。那种爱,更接近于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条件,也没有期限,可以天荒地老,可以海枯石烂。既然男女本是一体,被宙斯生生分裂,但毕竟曾经血肉相连,就像母亲和孩子一样,那么,这种爱是可能的。 可现在呢,犯了这个错误的,恰好是自己。 她拍了一下水面,顿时水花四溅。她忽然想,也许朴见素不是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又或许——她不由地这样绝望地想下去——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实质。人们爱上一个人,看中的都是外表、言谈,以及地位之类,这些都是外在的,都是宁明远说的“动物性”加上一些“社会性”,甚至是像某位生理学家所说,一见钟情的发生,是因为一方的弗洛蒙素散发到身体四周,直接作用于对方的延脑,不经过大脑理性分析,若是相互契合,顿时产生爱慕之意。 那么,爱情到底是什么?自己苦苦追寻的爱情,它到底是什么?如果它根本不那么神圣,只是粗蛮原始的**,或是有所贪图的算计,那自己即使长生不老,花容永驻,那只能像一个美轮美奂然而空空无人的房子,还有什么意义? 她怎么也想不清楚,似乎内心有一间圣殿,正在慢慢倾塌,先是泻下细碎的砂土,而后坠下大块的墙面。她昏昏然爬出浴缸,擦干身子,换上睡衣,昏昏然上床。她对自己说:“紫菱说得对,接触多了,就会好的。”心里却又在想:“要是这次不行,那下回,我该怎样开始一段感情?”但立即又被头脑驳斥了。她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孩。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最后她说:“随缘吧。”她似乎记起,以前处理段怀瑾的追求,也是这套方法,结果是两败俱伤。不过,她此刻的脑子已成了一锅浓浆,再也周转不灵,于是一整夜的似睡非睡,迷梦联翩。 次日醒来,手机就适时地响了。是朴见素的短信。 “今天有空吗?远一点去兵马俑、乾陵、华清池、法门寺,近一点的大小雁塔、博物馆、钟鼓楼、回民街,怎么样?” 一连串的地名,像一串糖葫芦,让多多几乎听到朴见素说这些地名时清脆、活泼的样子,还有一种迫切想见她的热情。她心里暖了一下,就发了一会儿呆。 紫菱起得早,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金晃晃地照进房间。窗前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花瓶,插着一朵粉红的玫瑰,昨天还是花苞,一夜不见,却已打开了两片花瓣,匀称而端雅,在阳光里几乎晶莹剔透。多多情不自禁地从床上下来,细细端详着奇妙的造物。她看见了纹理,在天鹅绒般的质地上,粉红色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像颜料在水中缓缓洇开。上帝怎么会有这么巧妙的手笔! “上帝用世间万物写诗,而诗人用心灵抚摸万物,体察上帝的意图。” 多多的脑中响起这样的句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想说给朴见素听。这已成为习惯了。没错,他是唯一的知己。这时,心里有一种东西刹那间释怀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太迷恋一见钟情,确实太理想主义了。其实爱情就像鲜花,春天到了,阳光暖了,水分滋润了,自然会绽放,何必急于求成。心里一阵舒展,顿时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我是太情绪化了,小女人。她对自己说,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她回了短信。眼前顿时出现一片关中平原,一眼望去,遥远的边际上,只有些淡淡的山影。这里一马平川,向来是英雄纵横之地,她正适合去那些地方走走,拓宽一下心胸。 约好了时间,他在宾馆门口等她。两人一见面,顿时一阵惊奇。原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穿了运动服,连颜色都极其相似,都是藏青的裤子,乳白的上衣,只是多多的衣服上缀了许多蓝色的星星。双肩包的颜色不同,但居然同是耐克的。 朴见素明显地喜形于色,如此默契,是他从不曾想过的。多多也觉得温馨,看朴见素比昨天整洁得多,头发也梳理过,脸色十分……明亮。她想出了这个词语。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吗? 朴见素是本地人,所有的景点都熟悉。于是二人爬了骊山,看了兵马俑。多多不喜欢这些古迹,充满着杀戮的气息,凶暴的男人的气息。但对华清池里的杨玉怀、乾陵中的武则天却十分有兴趣。这两个绝色的唐朝女子,一个靠献媚于男人,一个靠打压利用男人,都成为人上之人。 在乾陵前休息时,她问朴见素:“你对这两个女人怎么看呢?” “我对女人没研究。” “随便说说嘛。” “嗯……她们都能主动追求,最终改写了命运。” “可主动的女人,在男人眼里不是挺恐怖吗?社会上把女博士视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类人,而女强人总与单身结缘,成为可悲的‘剩女’,不都证明这一点?” 朴见素哈哈一笑,说:“你说的是感情方面吧。女人好像都愿意守株待兔。可兔子要是不来,就没办法了?” “那你是要女人也主动追求男人?” “喜欢了就去追求,这才是新一代嘛。多多,你不就很勇敢吗?”他说着,大眼睛凝视着多多,脸上似笑非笑,有点狡猾的神色。 多多看了他的眼神,顿时有些脸红,自尊心受了挫伤。莫非他看出来了她此行的目的,然后就得意了,觉得自己非他莫属了?这太荒谬了。 于是脸色一正,转换了话题。“我就觉得女人也该有事业。”煞有介事地谈起自己到西安的工作来。她自称是自由撰稿人,一部小说写完了草稿,前来西安某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 “我上飞机之前,忽然想到你好像也在西安,就给你发了短信。认识了挺久了,见见面也不错。”她轻描淡写地说着。 朴见素听她这么说,也心领神会,明显收起了刚才的表情,就目前出版行业的情况与多多进行了交流。 “现在的出版业太功利了。我有个朋友,诗歌写得真好,去年不幸死了,我们整理了他的遗稿,想要出版,不料没一家愿意,都说现在谁读诗啊,出版了指定卖不动。好说歹说,他们让了步,但一定要自费出版,光书号就要一两万,还不包括印刷费。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所以事情就搁下了。对了,多多,我那朋友的诗你可一定得读。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多多嘴里应着,心里却想,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太自信了吧。“我最讨厌以己推人,自以为是的人。”于是对他那朋友的诗也生了点反感。她抬眼看着周围的树林,都种着石榴树,矮矮的,树枝纤细,刚刚开了花,火红火红的,是遮挡不住的活力。 在回去的车上,多多问他:“今天你穿得挺干净,昨天为什么一副颓废的样子呢?到底哪个是真面目?” 朴见素一笑,说:“我平常都穿得颓废。” “你颓废吗?” “嗐,说白了不值一提,就是想做出叛逆的姿态。我爸是中学英语老师,我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极其中规中矩,从小把我管得很严,还早早地替我设计好了一辈子。好好读书,考上名校,毕业后出国镀金,回来到高校执教,再写几本书,体体面面得过日子。这么说吧,就差给我选坟地了。” “那你听话吗?” “能不听话吗?他们让我学英语,我就学英语;让我写作,我就写作;让我考托福,我就考托福;让我申请留学,我就申请了。我啊,也只能在穿着打扮上叛逆一下了。” “你说……托福,出国?” “是啊,去年考的,报名费那个贵啊,顶我几个月的生活费,还好考得还不赖。刚过完年,我就忙着申请英国的一所大学,写自荐书,托老师写推荐信,好不容易都弄完寄过去了,他们又来电话面试,我啊,就是口语差劲,叽里咕噜一堆的语法错误,人家楞是听明白了,要不怎么说外国人聪明呢……” 多多却不说话了。考托福,出国镀金,回国任教,著书立说,多么美好的前程。可这当中,哪有自己的位置呢?是啊,自己又算什么?凭什么忽然进入别人的生活?她感觉身子沉下去,沉下去,被流沙吞噬,却还不至于没顶,但呼吸已越来越困难了。她竭力抑制住情绪的变化,脸上依然挂着笑,饶有兴趣地听着朴见素海阔天空。 “我呀,现在相通了,出国就出国呗,也不为镀金,就是想出去看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到外面呆几年,换一个角度看中国,估计能活得更明白。你知道,诗歌不全是语言,毕竟是要有内容的。” 朴见素果然没有发现她的情绪低落,说完宏图大志,又说起他父母的趣事,这恰好又是多多的伤口,气氛自然是闷闷的,朴见素也觉得无趣了,看多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也许是劳累了,就不再说话,独自看着窗外。尘土飞扬,路边的小白杨疾速向后退去。临下车时,他约请了多多次日一起用餐,地点换了一下,是一家西餐厅。 “那儿安静,适合聊天。”他说。 当晚,多多也许过于疲劳了,四肢酸麻,反而一时睡不着,心里回响着朴见素的话。他要远走他乡,在更辽阔的世界舒展翅膀。刚刚有了心动的感觉,却立即遭遇了寒流。对于自己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莫过于趁着用情未深,早早悬崖勒马。可是,与朴见素交往的一幕幕却十分明晰地从脑海中出现。也许是即将失去,心里起了珍惜之意,感情反而立即升温,像疾风中迅速窜高的火焰,在脑海中噼里啪啦地烧着。 午夜很安静,厚重的窗帘又拉得十分严实,窗外偶有车辆跑过,也只有微微的声音传入,像一条隐秘的河流,也像一丝冷笑,从墙壁上阴阴地渗进来,覆盖了多多的身体。 忽然,她听见一点声响,像春蚕进食,像夏夜蛙鸣,柔软偏又急促,缠绵翩又激昂,宛如春雨细声,但溪水却在暴涨,鱼儿在奋勇地抢滩,黑暗中甩动着尾巴。她仔细寻找声音来的来源,却是一旁打坐的紫姬,呢呢喃喃,发出一些奇异的声音。她的道行不深,随着灵魂的所作所为,真身自然也起了反应。 同时,多多也觉得浑身发热。她记得,在紫姬的山洞里,她也有过这样的反应。那时靠了几枚莲子,和紫菱的法力,才定了心神。这次却无遮无挡,在半睡半醒之中,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山坡,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火红的花瓣开得肆无忌惮。大风掠过,花丛出现了波浪般的起伏,层次分明地扩开去,美得惊心动魄。她在驻足观看,忽然花丛中出现朴见素的身姿。他兴奋地张开手臂,腾跃时臀部有着好看的弧形,嘴唇丰润潮红。连那一头她不赏识的红头发,也有了别样的光彩。她心里有一种渴望,觉得要是能把这头发搂在胸前,肯定能让身心都沸腾起来吧。事情就这么成了。朴见素发现了她,微笑着走过来,神态庄重而恬静,有着王子一般的气度。他们凝视,明眸相对,忽然紧紧相拥,像常春藤一般互相攀缘,将一大丛虞美人压在身下,流出青的草汁,红的花汁,青涩味扑鼻而来…… “见素——”她轻轻地叫道,心里一块冰碎了,正在融化,将全身的热量都吸尽了。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眼泪滑过脸颊,濡湿了枕头。 她心中忽然洞明,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渴望的,也不过是个温软怀抱。恰如骄阳如火,终究要披了大红嫁衣,融入稳妥的大地。于是黑夜上升,寒气下降,爱的缠绵宛如宇宙的运行,浩大而无声。 ——6—— “看看这些诗,倾听诗派的典范之作呢。” 在两岸咖啡,吃完正餐,点了咖啡,朴见素坐在对面,递给多多一本诗集,书名是《听,语言飘落的声音》。封面是一棵大树,绽放着粉红的花朵,落英缤纷,都是精巧的文字,做成音符的形状。树下一个美丽的女孩,闭着眼睛,在静静微笑。天上有流云飘过。 多多翻了翻目录,有徐志摩的《云游》,冯至的《十四行集》选了四五首,还有吴兴华的《西迦》。读到后面,忽然看到一首,多多心里猛地一咯噔,那诗的题目竟是《当我死了》,急切地翻到那一页,正是段怀瑾写给自己的那首。 “这是?” 见素看了看,说:“段怀瑾的诗,他是我们诗派的主力,有主张,也有作品,可惜不幸遇难了。看,我这还整理了一本他的诗集,正准备出版呢。前些天我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 多多接过了诗集,是打印装订好的,封面上是一尾鱼,水墨的,优美的曲线,十分空灵。她的手有些颤抖,一页一页翻着。他写给自己的那些十四行,都安静地蛰伏在里面,成了一组诗,题目是《三十首情诗与一支绝望的歌》。 她一首一首往下读,回忆着当初读诗时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好像还是昨天,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多么不懂事啊,仅仅是把诗当作诗,只是图个好玩,却忘记了触摸那颗写诗人的心,那么羞涩而勇敢,那么脆弱而真挚。看完了诗,从来不答复,将诗笺随意夹在书里,搁在抽屉里,后来搬了家,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你会将贝壳连成一串,编成岁月 还是随意散落,如满天星 每一颗都映着你,无声无息 这是组诗中的一节。爱的心潮起伏,每次退去,都留下彩贝数枚。我将这些凝结的真情都随意散落了,那么,他真的变成星星了吗?在遥远的天际,静静地看我,随便我做什么,他都不发一语?多多透过窗户,抬头往上看,城市红褐色的夜空,宛如伤口硬痂剥落后的黑红肉丘,看不见一颗星辰。时间是多么无情啊,把人带走了,却把诗歌留下,却把回忆留下,让未亡人蓦然触动心事,想起了他,要缘着诗歌的藤蔓,向他伸出手去,却只能握住一把清冷的空气。 多多读着读着,眼睛里就淌下泪来。 “你怎么了,多多?”朴见素发现了。 多多从情绪里出来,抹了眼泪,说:“他的诗写得太好了。” “能让你落泪,看来段兄写得是真好。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你们……很熟悉吗?”多多没有抬头,目光迷失在字里行间。 “嗯,只见过一面。应该是前年吧,我那时候才大二呢,写了一两年诗,也混进诗人圈子里去了。你知道的,80年代不写诗,那绝对是庸俗,现在还写诗的人,就成了怪物。不过话说回来,诗歌换不来名,换不来利,诗人们倒更纯粹了些,而且啊,诗人们反而空前团结。你甭管到哪儿,一找诗友,保证处处留饭。那天,我喝了点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个主义,那个诗派,和他瞎侃了一番,不料两人对诗歌的主张十分相近,越谈越投机,当晚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我就说,段兄,要不咱就成立一个诗派吧,名字就叫‘倾听’诗派。他也答应,第二天就召集了一帮同志,开始起草宣言。你一句,我一句,嗬,热闹!说不定啊,那天晚上会成为诗歌史上重要的节日呢。然后呢,按照这宣言,我们各自开始努力写诗,贴在网上互相交流。这当中,段兄写得最好。” “那……他的主张是怎么样的?” “倾听诗派,顾名思义,就是让诗歌除了意义,还要讲究声音效果,用汉字谱写出流淌于全诗的音乐,或慷慨激昂,或柔婉清越,或凄凉惆怅。因为我们坚信,音乐先于词语到达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主张啊,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充分发掘汉字的美好,融合西方诗歌的艺术手法。陆游说:‘功夫在诗外。’我们恰好相反,觉得诗歌发展尚未成熟,功夫恰好要用在诗内。” 多多听了有些入迷。“那怎样才能做到有音乐性呢?” “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细细读去,无不齿颊留香,余音绕梁。为什么?有韵律,有平仄。外国名诗,比如布莱克、雪莱、济慈的诗,如果读原文,都是在格律中精心编织,内韵、外韵、音节,都十分考究。简单地说吧,这样做的效果,就是读上去特别好听。就像你上回评论我的那首诗那样。当然,我的诗哪敢班门弄斧啊。” 多多理解了。“那你们有没有什么典范之作吗?” “当然有。我给你找。诗歌不是拿来看的,是拿来读的,是读着读着,就要跑起来的;是跑着跑着,就要飞起来的。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段兄的名言。” 朴见素轻轻一笑,让多多捕捉到了段怀瑾的影子。他也总是这样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的清芬。心里酸了一下,低下头去,十指绞缠在一起。默默念道:段……老师,你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了吗?或者,有一部分在他身上复活了? 朴见素随手翻到徐志摩的《云游》,轻轻地吟诵起来。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多多在想,段老师,你是借着他的嘴唇,又开始倾诉衷肠,用那么和谐的诗句?你第一次给我短信,就曾经说过,我像一朵莲花开放,自成绝美风景。那天橘红的灯光,唯美的电影,还有细细的感动,一切都记忆犹新。现在你又把我比作云了吗?自在?轻盈?是啊,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我也许是清冷孤傲的罢。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但在多多耳中,又变成了另一种意思。你自比卑微的涧水,被我的明艳惊醒。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只是你过于羞涩,我过于封闭,我们之间隔着沉默的大河,虽然也曾凝眸对视,但却没有扁舟可以飞渡。无意之中,一个变故就造成永远的离别,这岂非天命?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多多听着听着,抬起了头,泪水再次渗出,模糊了视线,恍惚之间,眼前的朴见素变成了段怀瑾,像以往上课那样,柔情款款地吟诵诗篇,一双美目,只停留在她的脸上。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她的心一阵阵抽搐。是的,我总以为有更美好的爱情,只顾匆匆往前赶。就像那朵无情的浮云,要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可是,我到底收获了什么?时光流逝,我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朴见素念完,还不住感叹,回味无穷。 “真美。你看全诗用了随韵,游,留,角,遥,节奏轻快,真有云游的风姿。中间用了许多叠韵词,比如‘轻盈’,‘逍遥’,‘卑微’,有种水波荡漾的效果。还用了顶针手法,两个‘抱紧’,两个‘盼望’,多么和谐好听……” 但多多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有诗句在脑中悠长地回荡,他在消瘦,他在无能地盼望,在那清冷的孤坟里,他在不断地消瘦,不断地盼望。她的嘴角不住颤抖,鼻子一阵阵发酸,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忽然说:“不是我不珍惜,是我懂得太晚了。谁让你突然就离开的?你……你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抑制不住,哭声与泪水瞬间决堤,将朴见素冲得目瞪口呆。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面前泪汪汪的多多,宛如梨花带雨,凄怆而动人,注视着他,目光却那样陌生。他虽然不明就里,但一阵心疼,就起身过去,搂住多多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哭了,你看,一切都不是很好吗?” 多多再也没有矜持,顺势靠在他肩上,觉得牢靠而温暖,哭得浑身发颤,许久才清醒过来,发现身边的并非段怀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坐正,朴见素却不让。他轻轻地问道:“多多,你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心事?” 声音如同春水,缓缓地滋润着青青嫩草。多多觉得心安,就将段怀瑾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朴见素听了不住感慨。 “想不到段兄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真是至情至性,实在不愧‘诗人’二字。不过,多多,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他忽然双手抓住多多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多多,我愿意照顾你,疼爱你。” 多多目光迷离,像一株柔弱的幽兰。“你……会吗?” “当然会!”朴见素急促地说,“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深深爱上了你……不,还要更早!第一次看到你在我博客上的留言,我就知道会有美好的故事发生,我的心从此归你所有!你知道吗,你忽然说来西安,我觉得心花怒放,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和你在一起的每天,都是盛大的节日……” 多多被感动了,却又清醒过来,问道:“可是,你不是要出国吗?” “出国?”朴见素纵声一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什么出国,什么博士,一切都是虚名,惟有真实的心动,才值得珍惜。所以它们都没有你重要?况且,我写诗,根本不用出国,毕竟我们用的是汉字。” “你不是要出去开阔视野的吗?” “唉,那都是可有可无的。张爱玲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道路以目》,说要是能把每天街上遇到的那点事情记录下来,几年工夫,走的地方也不下于走万里路了。我呀,如果能做到这点,又何必背井离乡呢。” 多多感动了,他真的是顺治,是爱新觉罗·福临,是能追随心上人死去的男人,纵然经历的数次轮回,但秉性依然不变,依然痴情而真挚。她微笑了,含泪地笑了,把她对段怀瑾渐渐明晰起来的情感,全部倾注到朴见素的身上。 “你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朴见素的声音温柔而炽烈,足以融化一切。多多幸福盈满胸腔,让她几乎透不过气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朴见素大喜过望,一把将她柔软的身体揽入怀中,高兴地不住喘息。 多多觉得那晚的梦实现了。大朵大朵的虞美人花,温暖有力的怀抱,青涩而热烈的花草香味。她陶醉了,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知道吗?我来西安,就是专门来看你的。” “我早就知道了。”朴见素狡黠地一笑。 “真坏。”多多娇嗔了一声,又将头埋在他温暖的臂弯里。整个世界圆满了。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7—— 接下来的日子,朴见素带着多多游逛了西安的大小景点,又随她到了南方,在段怀瑾的坟前祭奠了一番,了却了一桩心事。多多站在坟前,心里有些凄然,人的一生,辛劳的辛劳,享乐的享乐,最后浓缩成一块墓碑,一张照片,还有些微渺的记忆,撒到亲友的心里,有些生了根,抽了芽,有些就湮灭了。 但照片上的段怀瑾依然在微笑,清澈,温暖,一如生前。也许肉体和灵魂分离后,一个复归尘土,一个轻扬上天,都得了大自在吧,反倒比生前灵肉搏斗,处处受着束缚要从容得多。如此一想,多多心里好受了些。 “段兄,以后多多就托付给我了,你放心吧。”朴见素洒了一点黄酒,大声地对墓中人说。但多多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于是微微一笑。 “我们走吧。” 牵着朴见素的手,依偎着走出墓园。是在郊区,很安静。下过几天细雨,早上才放了晴。天空瓦蓝瓦蓝,像矢车菊那么蓝。竹园里新竹蹿得老高,棕褐的萚叶落了一地,娇嫩的青竿上,还有乳白的粉霜。一条流水淙淙穿过,折了一折,蓄出一池春水,清澈透明,青荇之间,看得见水中游鱼来去自如。岸上闪烁着桃花、杏花,恰如多多脸上的红颜。 世界多么美好,生命多么美好。多多心里快活起来。也许幸福不在于永恒,而只在于此刻,在于今生今世。和心上人在一起,转瞬间年华老去,将一生简洁地度过,又有什么不可以? 如她所愿,朴见素也住进了空中楼阁,但在她的隔壁。他一来,紫菱和紫姬自然无处容身,便各自回去了。临行前,紫姬神秘地说:“早点做了好事吧,我们三个各取所需,过快活日子去。” 多多不搭理她。真正的考验还没结束,不到洞房花烛,怎能将身子轻易交付? 紫姬讨了个没趣,恶声恶气地说:“你啊,假正经!我们是人,是人就有**,别学我姐,装得跟圣女似的,整天堵着塞着,早晚要得病!就算我姐,还想让她的宝儿修成肉身,两个人好风流快活呢。” 其实不久以后,朴见素与她日渐亲密,也说过类似的话,当然言词更干净一些。多多依然寸步不让,说:“这是我的原则。要是那样了,我会看不起自己的。”一番话,倒让朴见素对她又敬又爱,情意更增了几分。 而在当时,紫菱脸上红了一阵,便催促着紫姬走了,又对多多说:“要是有紧急情况,你就将玉坠含在嘴里,我马上就到。”多多低头一看,项上的玉坠还在那里。紫姬说:“多多,那我等你的信。抓紧时间,免得夜长梦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说最后一个字时,一阵紫烟冒起,身影早已不见,只有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朴见素住了些天,对江南已无比眷恋,决定要来这里发展。大丈夫四海为家,哪里不能容身?于是一回西安,立刻与爸妈商讨此事。爸妈听说他放弃了出国的机会,又要背井离乡去南方,哪里肯同意,尤其听说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一个女孩,更是急得几天睡不好觉。夫妻俩轮流上阵,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事业是男人的根本,懂不懂?等到事业有成,什么样的女孩找不着?” “我就要多多。” “什么多多少少的。你看她,光顾着自己的感受,对你的前途不管不问,一看就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和这样的女孩你不会幸福的。” “我就要多多!” “你这孩子,小时候多听话啊,现在怎么……唉,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我和你爸爸,活了大半辈子了,别的不说,看人还是能看准的。” “我就要多多!!” 爸妈见朴见素吃了秤砣铁了心,气得浑身发抖,端起家长的威严来。 “你要是去南方,以后别回来了!就当我们没养你这个儿子!” “不回来就不回来。” 朴见素向来是乖孩子,看着要走到青春期的末尾了,却彻底叛逆了一次,爸妈的话一句没听进去,闷声不吭,收拾了衣物,就住到学校里去,仗着学业基础不错,匆匆做完了毕业论文,倒也通过了答辩。毕业典礼之后,将铺盖书本之类一售而空。四年大学,除了一些诗文和记忆,具体的物件,一点也没有留下。 他得了轻松,坐上南下的火车,来到了多多身边。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说,男孩大了,是该自己拿主意了,出来闯闯也好。” “他们真开明。”多多露出孩子般纯净的笑容。 朴见素一笑,心里酸酸的,想到爸妈此刻不知急成什么样了,爸爸心脏不好,别气出什么病来。但让他主动去道歉,去解释,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在这里干出一番名堂,然后带着多多衣锦还乡,于是皆大欢喜。他换了个更切实的话题。 “明天我就开始找工作。你说,我该去什么地方?” 对于多多而言,工作是件挺遥远的事情。别说紫姬赠给她的如意囊里金钱无限,光是她名下的广告公司,每月就能给她可观的收入。工作,更多是娱乐性质的。所以朴见素找不找工作,找什么样的工作,在她看来无关紧要。 “你不是要写诗吗?” 朴见素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大小姐,写诗能当饭吃吗?自从我离家出……嗯,离开家以后,就是大人了,要独当一面,不能花父母的钱了,得自力更生。更何况,我还得娶你这个小美人呢,没有新房怎么行?”他却没有说,如今卡里只剩下不到两千块钱,交个房租就差不多没了。 “住在这儿不好吗?” “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呀。我们买个房子,怎么装修,我们自己做主。桔黄色的卧室,天蓝色的客厅,水墨色的书房,总之,筑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可爱小巢。” 多多被打动了,跟着他幻想起来,说:“对,还要有个天窗,白天看流云,晚上看星星。” 朴见素抱着她,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觉得自己俨然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肩负着家庭的重任,于是挥挥手臂说:“所以啊,我得好好工作了。给我个建议吧!” “那去报社或杂志社吧,你的文笔也有个用武之地。” 多多在朴见素怀里,抬头看着他俊秀的脸,觉得他才华横溢,区区一份工作,还不手到擒来? 朴见素开始紧锣密鼓地找工作了,网络上搜索,报纸上寻觅,此时已是暑假,正是就业淡季,只有一些小企业在招聘,但他都看不上眼。如此过了半个月,一点眉目也没有,朴见素开始心浮气躁。 正在这时候,一线希望出现了,这一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今日商报》正在招聘记者,朴见素万分惊喜,机会终于来了。可仔细看去,却发现最后还有一行字,“要求两年以上媒体工作经验。” 朴见素看罢,顿时怒形于色,把报纸使劲一团,扔在地上,嚷道:“我一个毕业生,不让我参加工作,哪会有什么工作经验啊!瞎扯淡!” 多多把报纸捡起来,仔细地展开抚平,柔声说:“话是这样说,但如果有特别优秀的,相信他们会破格录用。” 朴见素听了她的话,脸上顿时舒展开来,哈哈一笑,亲了多多一口,说:“承你吉言,那我就去试试。” 但电子简历投过去,却是石沉大海,等到截止日期到了,该通知面试了,朴见素支着耳朵等待手机铃声,表面却有说有笑,装得若无其事。时间缓缓过去,中午,下午,然后是夜晚不可抗拒得到来,手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朴见素满怀希望,却落了个空,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对多多分析了原因。第一,没有工作经验。第二,电子简历泛滥成灾,估计对方根本没看。 “下次吸取教训。”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杂志社招旅游版的记者了,也没有说工作经验。朴见素欢声雀跃,觉得机会终于到来,于是精心设计了简历,打印出来,坐车亲自去了杂志社,将简历交到编辑手中,做了一番自我推销,走出大楼时,他心花怒放,觉得十拿九稳了,天气虽炎热无比,但放眼望去,无处不是风景。他不禁跑了起来,回到空中楼阁,他拉多多出去。 “干嘛呀?疯疯癫癫的。” “走,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可是等了半个月,又是音信全无。这回他解释不通了,脸上阴了许多天,有意无意地躲着多多,写下的诗句也充满了暴戾阴郁的意象,尸布,猛虎,沼泽,让多多看了十分不喜。 “我喜欢阳光一点的。” 朴见素冷笑了一下,说:“阳光一点?现在到处是暗箱操作,哪来的阳光!我看哪,这家杂志社估计早就内定了,都是七拉八扯的关系户。还故意公开招聘,弄得跟真的似的。” 多多看着他的表情,扭曲冷漠,愤世嫉俗,她心里有些不快。她最喜欢的,乃是能处处发现生活中优美之处的朴见素,充满灵性和美感的诗人。但她理解他,怀才不遇,总是让人愤懑难平的。 “见素,要不你就别找工作了,就在家好好写作。不瞒你说……”极为低调着说出她有一个公司的事情,“你别误会,我不是否定你的能力……”说后面这句话,是因为她看见朴见素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但朴见素的脸上已从阴云变成雷电交加了,一串连珠炮喷射而出。 “亏你想得出来!我是男人!男人!懂吗?靠女人养活,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我?” 长久淤积在心里的怒火,找了个突破口,奔涌着要冲出来。他正在发泄,忽然看到多多被吓得脸无血色,才发现自己过火了,立即住了嘴,但脸上的怒色还未褪去,眉头依然拧着,气息依然粗重。 两个人对峙了一会。朴见素情绪平息了下去,说了声对不起,就要去握多多的手。但她躲开了,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泪水涌出了眼眶。自从与朴见素互诉衷肠以来,她还第一次因为委屈而落泪。他,他怎么能这样。 朴见素也着了慌,满心愧疚,从后面搂住多多。她挣扎了几次,没有挣脱,也就罢了,但身子依然是硬梆梆的。朴见素在她耳边轻轻地诉说着内心的苦楚,际遇的不顺,尊严的不存,说得渐渐触动了伤心处,不禁落下泪来,连爸妈的反对,经济的困难,也全盘托出了。 多多听着听着,心里也融化了,又感觉到颈部有冰凉的水滴,转身看见朴见素在流泪,顿时心疼起来,拥抱住他,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不住地抚慰他,末了,她说: “要不,你进我的广告公司吧。听说他们那儿正缺一个文案。你放心,我不会去托什么人情的。你完全可以靠实力进去。企业不像事业单位,它们更看重才华,而不是关系。” 朴见素沉默不语。多多知道,眼前的男人,不,男孩,大男子主义还在他心里作祟,在女友的公司里打下手,他放不下架子,就接着说: “平常我从不过问公司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当我不存在,只要用心去应聘就是了。况且,这家公司规模不小,也比较有名,会给你施展才华的空间的。如果你做得好,可以渐渐做到经理的位置。那时,我再和我爸介绍你,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公司接手过来,这不是很好吗?” 朴见素似乎被说动了,但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松开了怀抱,径直走向书桌,打开了电脑。 “见素,你怎么了?”多多已经吃不准他的情绪又转到什么天气了。 “做简历,明天去应聘。”朴见素头也不回。 ——8—— 一晃儿,朴见素已在广告公司做了两个月,倒也兢兢业业,一有项目,他就茶饭不思,通宵达旦,使出平生所学,力求尽善尽美。第二天将文案交出,长舒一口气。但奇怪的是,他的文案总不见采纳。而真正被采纳的文案,是出自同办公室文案池一清之手。此人三十出头,生得精巴干瘦,细小的三角眼,烟不离手,总是咧着黑黄的牙,与隔壁办公室的几个年轻女孩调笑,满嘴的荤段子。朴见素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 我会输给他?朴见素十分纳闷,读了一遍他的文案,觉得朴讷无文,哗众取宠,与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上。他懂象征吗?懂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吗?懂得语音的和谐吗? 不过这池一清虽长得寒碜,却是个人精,平常和总监称兄道弟,关系处得不错,恐怕他的文案总被采纳,原因就在于大伙都买他的面子吧。朴见素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心里平衡了些。 “是真金总会发光的。” 他这样想。况且,这回好不容易得到份工作,也还算符合自己特长,若是连这个干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多多?于是干得愈发起劲了。 晚上回到空中楼阁,多多问他工作情况,他总说不错。自从领教过他脸上的风云突变后,多多也有些怕他,于是总捡他爱听的说。他们之间又变得其乐融融,至少表面如此。由于心无旁鹜,多多的小说进展不错,到了中秋节那天,就全部完成了,足足十八万多字。她头一次写这么多字,抱着打印好的书稿,一遍又一遍地看,高兴得忘乎所以。 又过了一个多月,出版社有消息了,决定出版她的书。春风得意马蹄疾。多多整天欢欣鼓舞,不断赶往出版社,看他们设计封面,选择纸张,乐在其中。 朴见素自然为她高兴,但心里却五味俱全,暗暗下了决心,不能被她比了下去。偷偷把诗集寄给一些出版社,但要么没有答复,要么就是自费。他郁苦了一阵,觉得无可奈何,就把全部心神都放到工作上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将文案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满意了,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了,于是信心十足地交给了艺术总监,而后在办公室里期待着。没过一会儿,如他所愿,总监来了。他起身去迎接夸奖,谁知总监却没有好脸色。他正在惊异,总监“啪”地把文案摔在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上了。 “你这写的都什么玩意儿呀?不是风花雪月,就是故弄玄虚!朴见素,我跟你说,你可以把自己当诗人,当作家,可也别把消费者都当成文学博士啊!广告文案要平民化,得口语化!我都说多少遍了?你数数!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要有个适应期,所以一再给你机会,可现在都过去三个月了,你还死不悔改。你……你……” “总监,我……” 总监摆了摆手,深吸了口气,竭力放缓语速,要做到和颜悦色。 “不要解释。我看你啊,干脆别干了,这里不适合你,回家做你的文学梦去吧!我给你指条明路,出门往西走,那儿有一个酒吧,一到晚上,一窝全是文学青年,喝酒的,闹事的,乌烟瘴气。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们呢,都是俗人,和我们在一起啊,怕辱没了你。” 说罢冷笑一声,转身走了。朴见素被他一阵辱骂,又一阵讥诮,早被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一把抓过文案来,看了又看,每个字都幻化了,像浮在空中,不住跳跃移动,用眼睛怎么也抓不到,似乎还在嘲笑他的笨拙。他的鼻息粗重起来,眉头拧成了一团,双手猛然发劲,将文案撕了个粉碎。 旁边的池一清一直在看热闹,到了这会儿,嘿嘿一笑,弹了弹烟灰,说:“小朴,别和总监一般见识。他啊,估计是昨儿晚上没满足,阴阳失调,所以肝火上升。没事!你啊,去说几句软话,再把文案改改,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要不,我帮你看看?” “没那必要。”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吗?脑中被怒火烧得一片狼藉,形不成完整的思路,只是小声地说:“这地方没法呆了!……没法呆了!”声音飘忽而灰暗,像大风中的蜘蛛网,一丝一丝地乱颤着。 过了半晌,他终于酿出了一句干硬的话:“不干就不干!稀罕!”拎起包,摔门就出去了,把硬挺的背影留给别人看。走到马路上才记起来,几本广告文案写作类的书忘了拿,但也没脸回去了。 “不拿了,以后才不干这一行呢,要那些书干嘛?” 话虽如此,但走在街上,他却无处可去,只是无意识地往西走去。还不到晚饭时间,当然不能回空中楼阁,就算到了也没脸回去。街上照例是车水马龙,喧嚣烦杂,加上满鼻子汽油不完全燃烧的呛味儿,让他头晕脑胀。他走着走着,果然看见了一个酒吧,门面破旧,故意钉了许多原木,树皮也不剥干净,想要一点狂野味道,但却显得十分做作。他推门进去,里面空空无人。 服务员看见了,过来打招呼:“先生,我们这儿还没营业了。您知道,一般晚上十点,这儿才热闹呢。要不您……”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双小眼睛溜溜乱转,看朴见素一身西装革履,倒也不敢得罪。 朴见素却坐下了。“来五瓶啤酒。” “先生……” “快啊!”朴见素猛然一拍桌子,怒目圆睁,作出一副凶相,心里却在自嘲,自己这算什么?迁怒?这是弱者的行为吧。 那小伙子一见这种架势,顿时缩了回去,不多时送来了啤酒,再不搭理他了。 朴见素也不用杯子,举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肚子里一阵冰凉,一股啤酒的苦味涌上来,打了个响嗝后,脑子反倒清醒过来了。 失业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丢了,就这么丢了。可这能怨我吗?都是他们,一个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空将鱼目当珍珠。他又想起总监的表情,轻蔑,冷漠。他忽然后悔起来,反正不想干了,当时怎么不朝那张肥脸上狠狠揍上一拳呢?揍他个七荤八素,揍他个天昏地暗。嗬,那才过瘾……世界上怎么尽是这样的人呢,靠剥削员工的劳动,住着别墅,开着好车,还自鸣得意,自命不凡,随意嘲笑处置员工。什么世道!我以前还写那么多诗来赞美生活,真是幼稚啊! 他将一瓶喝完了,又开了一瓶。 以后?嗬嗬,还有什么以后!原先设计的道路,全他妈灰飞烟灭了,还以后!对不起爸妈呀,辛苦养育了二十多年,眼看毕业了,要出国深造了,我这不孝子却一拍屁股,私奔了。到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打回去过。谁能想到自己会落魄到这步田地呢。连工作都没了,就差去做流浪汉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前额,想嚎啕大哭,却又哭不出来,郁闷之气积在胸口,他把酒倒进去,要冲淡一些。 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他们呢?别说工作,连诗歌都不写了。我整个就是一个废人。真怀念大学时代,安安静静,想法单纯,可以思考怎么写诗,可以立即着手去写。可现在呢,天天急功好利,焦躁不安,哪里还有写诗的心境啊。或许爸妈的安排是对的,先读硕士博士,然后进大学教书。大学?还是大学好啊,可以读书写诗,一如从前。那才是理想的工作场所。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找到了一点希望,顿时兴奋起来,但刚要去追寻,闪光旋即就灭了。自己只是本科毕业,要进大学任教,起码得是个硕士吧!弄不好还要求是博士呢。 “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喝,他妈的,啥也没这玩意儿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时而忧愁,时而发笑,一瓶接一瓶,等四瓶下肚以后,脑子飘然如堕五里雾中,渐渐感觉身体不存在了,忧愁也消解了,拿眼看去,前面没有一处实景,都是虚的,幻的,只有心灵款款而飞,自由自在。他用手支着下巴,不停打着嗝,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从此他爱上了喝酒。中午喝个烂醉,然后踉踉跄跄到一个公园,躺在椅子上,下雨天就躲亭子里,用一个下午时间散尽酒气,清醒了后,就缓缓踱回空中楼阁去,尽管装作精神抖擞,毕竟还是一脸疲倦,尤其是颓废感难以掩盖。多多看了十分心疼,就端来参汤燕窝,让他补补身子。在他身边温婉地坐着,靠着他的肩头,头发轻柔地拂着他的脸庞,鲜嫩的红唇一启一阖,轻轻地说: “工作一开始,肯定会比较累。可你也别这么拼命啊。” “没事。”朴见素愧疚难当,对着温柔的多多,他深感堕落,局促不安,也想重新振作。可怎么振作呢?他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出来,穿戴整齐,装作去上班的样子,出了门,就直奔附近的大学,坐在自修教室里,翻开书,想在那儿找回读书时的感觉。谁知坐了半天,脑子里总是混乱一片,怎么也专注不下来,尽琢磨一些现实问题。工作三个月,只拿了些基本工资,每月不过一千五,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当务之急,他得另找一份工作。可工作在哪儿呢? 想起临近毕业时,同学们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整天谈论薪水、三金五金、房子车子,他就觉得庸俗。他的理念是,只要努力做事业,金钱作为报酬,自然会水涨船高,不用刻意追求。可现在呢,别说事业,连安身的职业也丢了。 脑子里搅开了浆糊,哪里还看得进书。于是起身,将书扔进包里,在校园里疾走,只是走,漫无目的。身边流淌过许多年轻的脸孔,比他还年轻,有些女孩娇嫩而愉悦,轻盈地掠过,传出鲜活的笑声。 他心动了一下,脑中浮现出朱自清的句子:“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想到,自己与多多之间,纵然表面上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但实际上似乎有了千里万里的隔阂。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拥抱她,心跳已不再加速,只是平淡乏味。与她说话,也说不到内心里去。她只关心自己的书,对他已是不管不问。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她管了问了,反倒又触了他的痛处,伤他的自尊了。 “烦哪,真他妈烦。” 他在椅子上坐下,抱着头,脸上表情像男生宿舍里堆积许久的脏衣服,有一股酸朽之气。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初要是不认识多多,现在自己说不定正纵横四海,畅快如意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多多那么清新脱俗,又有才华,还重情意,真是万中无一的好女孩。而我朴见素有什么呢?论长相,扔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论才华,他越来越不自信了。能和她在一起,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心里洞明。自己之所以如此烦躁不安,原因之一,就是怕自己配不上多多。可怎样才能般配呢?不说门当户对,起码要才貌相当。他曾经觉得,对于男人而言,气质与才华是最重要的。这自然没错。可如今一想,气质云云,或许是事业成功者才有,自己整天丧家犬一样,狼狈不堪,缩头缩脑,又有什么气质可言?而说到才华,除了化入事业中去,结出丰硕的成果,还有什么方法能证明它的存在? 所以对于男人而言,事业成功才是最重要的,而财富和地位,又是事业成功的直接体现。天哪,又是这一套,他曾经万般厌弃的一套。为了爱情,他已经把这些都抛弃了,现在自己还剩下什么? 他忽然恨起多多来,但又深知这不应该,于是站起身,出了校门,又拐进一家饭馆,几碟小菜,若干瓶啤酒,自斟自饮起来。 多多纵然沉浸在新书出版的喜悦当中,对于朴见素的情况还是有所察觉的,但又不敢直接问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电话给了广告公司的总经理。 “哟,是大小姐啊!您可好久没上这儿来了啊。一向可好?孟先生可好?对了,您有什么指示?” 多多径直问了朴见素的情况。 “他呀,也不知怎么回事,走了。连辞职报告也没打,好大的脾气!……怎么,您认识他?早说啊。您认识的人,那还能有错吗。要说那小伙子,长得可精神……”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半个月了。” 多多心里一凉,担忧起朴见素的现状,没空听他絮叨,就挂了电话,翻开那本《姓名录》。她很久没翻这本书了,每个人都有隐私,她可不想偷窥。但现在情况特殊,就写了“朴见素”三字。书上显示,他正在某饭馆喝酒。 多多出门打了车,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那家饭馆,推门进去,朴见素正喝得晕晕乎乎,脸色通红,用手打着拍子,哼哼唧唧唱着歌。 “见素。”她站在他面前,旁边的人顿觉眼前一亮,都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就在朴见素对面坐下了。 朴见素醉眼惺忪,目光涣散,好不容易将眼前人四个化为两个,两个并成一个,终于瞧清楚了,嘿嘿一笑,说: “多多,你来了。来……来得好,和……我喝……喝两杯。” “你怎么一个人跑着喝酒来了。” “我不喝……喝酒干什么呀,又没用你……你的钱。” 旁边人听他们的对话有些蹊跷,都竖起耳朵听,并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多多有些难堪,站起身来,拉着朴见素的手,说:“我们回家再说。” “回什么家,有话,就在这儿说!” “跟我回去!” 朴见素一拍胸脯。“我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还得听你的?笑……话!” 多多拉他不动,又怕别人笑话,就坐到他那头去,在他耳边低声地说:“见素,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谁告的密?!王八蛋!”他倚醉卖醉,拍起桌子来。 “小声点。你不怕丢人,我害怕丢人呢。” “你怕丢人?我给你丢人了?啊,哈哈。我弄得一无所有,到头来,我还他妈给你丢人啦!”朴见素尖厉而辛酸得笑了起来。 “你这怎么说话呢?有困难,咱们商量着解决啊。” “解决?”朴见素打了个响嗝,似乎清醒了些,说话也流畅多了。“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你的书也出版了,眼看就要畅销了,你春风得意了,你左右逢源了。我呢,野渡无人舟自横,嗬嗬。” 多多听他喝得这么醉,居然还在引用诗句,倒有点被他逗笑了,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 “我知道,你的诗集出版不了,让你心里难受。可这也正常啊,现在诗歌读者少嘛。要不这样,我拿了小说稿费,先把你的诗集出版了。你的诗确实不错,如果面世,说不定就在诗坛上扬名了。” “少来这套,我的诗集我知道。自费?我丢……丢不起那人。” “你呀,就是清高。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也得圆通一点,是不是?” “清高?圆通?”朴见素反刍着这几个字,刚才他一个人思考的结果,又浮现脑中,两者虽然相近,但他却没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反而有种被侵权的愤懑,于是语调又拔高了几分。 “怎么?连你也开始教育起我来了?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说,是不是觉得我朴见素高攀你了?” “哪有……” “肯定有,自从你一进门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不过你摸摸良心,要不是你,我能这样吗?我早就出国了,读了博士,以后风风光光回来,那些鸟大学,还不一个个屁颠屁颠来找我去当讲师,当教授?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当即号啕大哭,将所有的积怨都发泄出来了。 多多又一次寂然无声,心里默默想着。他说得没错,按他的志趣,是应该进大学,教书,写作,研究学问。现在他离这一切越来越远了。事业啊事业,宁明远为了事业抛弃了自己,当时她还在责骂。可现在呢,终于有了个不要事业要爱情的朴见素,却走到了这步田地。 或许,事业不仅是男人的支柱,还是爱情的支柱。电视剧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没了事业的男人,总是灰头土脸,意志消沉的。如果他又是个心气儿极高,却在现实中碰壁,于是就自叹怀才不遇,轻一点就怨天尤人,愤世嫉俗;重一点就性格扭曲,精神分裂。要是他的妻子再事业有成,风风光光,那他的脸面何存呢? 大学时,舒乐斯曾对她说:“在外面窝窝囊囊的男人,往往是耗子扛枪窝里横。那些打老婆,揍孩子的,一般都是没出息的男人。” 现在想来,这确实是有理的。多多想,自己将爱情视为生命的支柱,是全部意义的所在,可以不顾一切地追求,而追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衣食无忧。可对于朴见素而言,事业毁了,一切都没了依靠,哪里还能奢谈什么爱情呢?造成这种结局,自己难逃其咎。 多多看着朴见素颓丧的表情,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凉嗖嗖的,阴沉沉的,正如冬天欲雪的天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样沉默了许久,她越发觉得难堪,而且无聊,就起身走到外面。又是秋天,但溽暑未消,叶儿未黄,树间的蝉声凄厉而颤悠,一切都显得清冷孤寞。 她慢慢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却发现走到了空中楼阁的下面,于是上了电梯,在房间里呆呆地出神。恍惚中,听到隔壁的门锁响了,估计是朴见素回来了,她也没有理会。各自躺了一夜,次日清醒了,多多来到朴见素的房间。 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衬衫褶成了一团腌菜,鞋子一只在床下,一只却躲在墙角,鞋口向内,似乎在偷偷哭泣。听到响动,他醒过来了,揉着眼眶,看清了是她,也不作声,垂头坐在床上,十指扣在一起,像一只羽毛蓬乱的麻雀。多多从来没有发现他原来这么瘦,这么小。 两人相对,也没什么话可说,各自脑海中却汹涌澎湃,只是没有交融的机会。 多多最讨厌这种冷场,连说一句话都觉尴尬别扭。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以前两个人有说有笑,说不尽的和谐融洽,而现在却连说话的冲动都没有了呢?莫非这段爱情从春天走到秋天,经过了萌芽,热烈,如今渐渐冷却了? 于是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似乎等待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等。房内的床、书架、椅子,全都一动不动,窗外一片灰蒙蒙,像凝结的水泥,只有钟表在嘀嗒嘀嗒地走,五味俱全的时间,被它演绎得呆板而无情。她忽然生起气来。你事业受挫,怎么能怪我呢?我想帮你,可你又不要。你还想让我怎么办?况且,要爱,就得全心全意付出,怎么能惦记得失呢?难道我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出国机会? “你有委屈,可以发泄到我身上。可我的委屈呢?又向谁去倾诉呢?还说你是最好的朋友,偏偏惹我伤心……” 她自怨自艾起来,说得伤心,就嘤嘤哭了起来。流了通眼泪,似乎好受了些。仔细想想,事情不至于这么严重吧。于是她又说: “要是十一点之前他来道歉,那么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否则就此断绝!” 而且她已设想好了,自己先不表态,在他痛哭流涕之后,才慢慢脸色舒缓,而后表示宽宏大量,原谅了他,最后让他后悔不迭,改过自新。于是爱情的小溪绕过顽石,重又畅快地流淌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他没有出现,她的心也一点一点缩了下去,血液散到身体四处,收不回来了,一阵阵地冰冷。她像做了一场梦,喃喃地说: “就这么结束了?” 每个字都有千斤重,落进结了薄冰的心里,溅起许多刺骨的冰水。 结束了?她心里难以割舍。可是,却又似乎不想有所行动。她告诉自己,倒不是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凡是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致命伤不是这个,而是彼此都没了那份心思了。 爱情应该是轻松愉悦的,要是总让人难受,那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个人独自幻想呢。 细想起来,宁明远的背叛让她失落,充满自我怀疑。当朴见素放弃前程奋不顾身来爱她时,她觉得满足、欣慰。可这种满足和欣慰,似乎依然根植于自私,根植于不自信?而且,她当初觉得爱上朴见素,怕也是为了消除对段怀瑾的内疚。如此环环相扣,到底哪段感情是真,哪段是假,最终目的,只是为了让心境平衡吧?唉,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其实,在爱情里,并不是一方牺牲来迁就另一方,而是共同成长,应该鼓励对方成为他想做的人。若能如此,纵然不能在一起,彼此也会感激。 对于离开朴见素,她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过于残忍,但转念一想,一时的残忍,总比害了朴见素的一生要好。于是动用了父亲的力量,偷偷替他申请了英国的一所大学,飞快地拿到OFFER,交清了学费,又将一大笔钱存在他的账户。最后留了封信,祝他一路顺风,事业有成,前程似锦。用词客气而节制,像平板的公文。 而后悄悄打包,凌晨就上车,回了趟老家,让心里安静下来,又补写了一段童话,当中充满了自责和歉疚。 童话第四回:改造 公主来到了第二个小岛。这个岛很漂亮,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有缀满鲜花的草地,还有明亮的小溪,从远处的高山流下,一直注入大海。 在草地的尽头,森林的边缘,有一个古老的教堂,灰色的高墙,尖尖的屋顶。教堂大门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两侧的树枝向中间靠拢,形成了一个绿色的穹顶。 公主沿着石板路走去,看到树下坐着一个少年,披着黑色长袍,有着苍白的脸蛋,手里捧着一本大书,看一段,就闭上眼睛默记一遍。 公主觉得很好奇,就走上前去,拍了他的肩膀。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了公主,以为是见到了天使,几乎要跪倒了。 “你是天使吗?” 公主从小就被叫做天使,都被叫习惯了,但看到少年崇拜的眼神,还是非常得意,也觉得少年很可爱。 “你在树下做什么?” 少年老实地回答:“我在看圣经,过两天老师又要考我们了。” 公主从他手里拿过圣经,觉得这么大本书,怎么读得完?她自己在王宫里,虽然也请了老师,但都不敢强迫她读书。所以她把大堆的时间用在与花园里的小动物们玩耍。 “这书你都能读懂吗?” “那当然,”少年得意了,苍白的脸上泛出红光。他是从小就在修道院学习,是同学之中最用功的,能背大半本圣经,以后要去做牧师的。“不信我给你背一段。” 于是他背起了刚看完的一段话,但公主听得很无聊,她的目光被树上一只松鼠吸引了。 她对少年说:“这个岛这么漂亮,生活这么美好,你怎么甘心天天读这么无聊的东西呢?” 少年愣住了。在他的国家,牧师是最神圣的职位。别人知道他会背圣经,都是赞不绝口。他爸爸尽管是个农夫,也因为有个未来的牧师而备受尊敬。他自己当然也骄傲万分。可面前的天使竟然提出疑问,这让他惊讶万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他的生活就是听课、背书,除了回家,从来不离开修道院。他觉得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无聊。 公主拉着他的手,说:“那我们先去森林里玩吧。” 少年不敢拒绝。两个人上了马,在草地上飞驰,又钻进了森林里。这里风景更美好了,高大的树木上,落着各种美丽羽毛的鸟,小野兽们都被吸引到他们身边,有野兔,有松鼠,还有笨笨的浣熊。而狼虎之类的猛兽,看到公主身上的剑,都不敢近前来。 他们一会儿爬树摘苹果,一会儿去找野兔的巢穴。公主有了玩伴,觉得很开心。少年也哈哈大笑,他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以至于觉得这是别人的声音。 最后他们穿过了森林,来到高山的下面,看到了一挂瀑布从山崖上奔泻而下,溅出了白蒙蒙的雾气,在太阳下幻出了彩虹。 公主拉着少年的手,一直跑到瀑布旁边,越走得近,就越觉得有狂风扑面而来,衣服被雾气打湿了,他们却兴高采烈,互相搀扶,不知不觉拥抱在一起了。 他们觉得拥抱舒服极了,所以在远离瀑布的草坪上晒太阳时,他们还拥抱在一起。 公主说:“你不要当牧师了,你做诗人吧,天天写诗赞美我。” 少年也觉得很好,以前他想当牧师赞美上帝,现在当诗人赞美天使,不也一样吗?他果然很聪明,把阳光、高山、瀑布,还有飞鸟,都编织进诗句中去,读起来美极了,让公主特别陶醉。她觉得找到爱情了。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厌了诗歌,就说:“你不要做诗人了,你听,树林里的鸟叫得多么好听,要不你做琴师吧,弹琴给我听。” 少年有点不太乐意,但他越来越喜欢这位天使了,不想让她有一点点不开心。而且他在修道院里,确实学过竖琴,那也是用于赞美上帝的,现在用来赞美天使,不也一样吗?于是他开始弹公主买来的竖琴,越弹越好,把月光、鲜花、小鹿的心思,都用琴弦倾述了出来,听起来美极了,让公主很陶醉。她觉得找到爱情了。 但很快,公主又听厌了,就说:“要不你做画家吧,画出我的样子。” 少年有点想哭了,但太喜欢这位天使了,不想让她有一点点不开心,于是开始学习油画,但他没有这种天赋,画来画去,总也画不像,把美丽的公主画成了脸上脏兮兮的丑八怪。 于是公主提议让他探险家,探索森林的每个角落,但少年觉得这是樵夫做的事情。 公主越来越不开心,因为她理想的爱人,应该无所不能,她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在他身上实现呢。少年也越来越不开心,他觉得这个天使真是刁蛮任性。 于是他们分开了。少年又回到了修道院,写了许多美好的诗歌,用琴声伴奏来赞美上帝。在不久的毕业典礼上,他的作品得到了全体师生的热烈赞美。修道院的院长说,他肯定会成为最好的牧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最美丽的笑容。 躲在远处的公主看到他那么高兴,知道自己以前做对了一半,就是开发了他的诗歌和音乐才能,也做错了一半,就是勉为其难,让他去当画家和探险家。或许全部都做错了,因为她任意决定他的方向。 “原来爱情不是改造,而是成全。”公主在旅途中自言自语。 第一卷 第五章 叔夜心骋 ——1—— 多多也担心朴见素,于是时常关注《姓名录》,见他又狠狠酗了几次酒,而后似乎想得开了,与爸妈联系了之后,不久就回西安去了。临走,他还给多多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很长,大体意义是这次恋爱失败,原因是相爱得太早,彼此事业未定,身心未稳,爱情无枝可依。 “……也许,等我们有了满意的工作,生活步入平稳时,再发展爱情,酝酿婚姻,才算恰逢其时吧。我明年就要出国,也许五年之后才能回来。如果有缘分,我们那时再见。” 多多先是落了泪,后来又陷入沉思。难道分开的原因,真如他所说的吗?其实,仔细想来,他们本不必分开,朴见素出国,自己也可以跟着去,彼此还能有个照应。可当初怎么没想到呢?是不是内心深处,已对这段感情不抱希望,或者是觉得,朴见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相处的日子,也不及想象中完美。如果真是如此,朴见素说他会等待,但等来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回了邮件,简单的六个字: 相见不如怀念。 看了电脑屏幕上“发送成功”四字,她的心里忽然一凉:我恐怕再不能爱上一个人了。从情窦初开时起,爸妈就严禁她与男生交往,于是她对男生知之甚少,就执着于幻想,借助于言情小说和影视剧的动人情节,编织一个美好的爱情幻梦。心上人英俊,勇敢,温柔,才华横溢,处处称心;爱情浪漫,执着,诗情画意,时时融洽。总之,她要的人,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她要的爱情,就像一朵完美无瑕的玫瑰花,一瓣一瓣打开,永远都在打开,鲜嫩的,皎洁的,却从不枯萎凋谢,最后,一个枝头就盛开着一个花园。可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吗? 也许,只能在小说中自由骋情,体验完美情缘了。可是,这样做纵然能让作者陶然自醉,但无疑又编织了梦境,让更年轻的读者深受蛊惑,从此不能脚踏实地。这难道不是另一种鸦片吗? 在这期间,多多的书出版了,不久就接到编辑的电话,说第一个月就在北京卖掉数千册,在图书种类繁多的时代,这就算是畅销了,于是想再接再厉,邀请她去签售造势。但她没有答应。 “为什么?”编辑问。 “可能是对作品不够满意吧。” “哦,”编辑愣了一愣,“你是完美主义者。” 多多笑而不答。她重读作品时,觉得忸怩做作,让她脸上发烧;另一方面,名利对她而言,除了满足虚荣心,用处并不太大。 回到空中楼阁后,写作不太顺利,渐渐就有些阴郁。笔下的人物,还有语言,都慢慢变得空洞虚假。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进度非常缓慢。这一天,她觉得眼睛有些疲惫,就起身倒了杯水,在房间里走动。脑子里罩着一团浓云。 “我是写作的料吗?” 她对着房间里的镜子,轻轻地问自己,浑身一阵乏力,软绵绵的,像一个暴晒于阳光下的萝卜。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我为什么要写作呢?” 镜中人皱起了眉头,眼珠子似乎有些浑黄苍茫,不像先前那般漆黑澄亮。她急忙舒展眉头,做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但瞳孔的颜色依然如故。而且,嘴角的纹路,也悄然起了变化,像是淡淡的嘲讽,又像是焦灼的渴望。很轻微,像温润的美玉上有了点岁月的沁色。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从吃了神药之后,她容颜不变,自然很少观看自己的脸蛋。 她明白了,容颜不变,肌肤一直娇嫩,这都不假。但情感的涌动,情绪的起伏,除了在心里,在外表上也会留下痕迹。她想起紫菱和紫姬,这姐妹俩脸蛋一模一样,但多多看久了,却觉得明显不同,一个平静圣洁,一个狂热善变,都在脸上铭刻着。那么,我将以这种形式老去吗?内心随大流地衰老,外表依然秀丽,也不过是个精致的面具。 “这几年,我都做了什么?” 她在沙发上颓然坐下,细细回忆毕业后的时光。毕业后独自住在高楼上,和朋友失去来往,一些出色的男人来而复去,似乎留下了点什么,但似乎又什么又没有留下。正如日升月落,燕翅掠过水面,花香扑鼻而来,除了记忆,除了莫名的怅惘,还留下什么?只有一神一巫朝暮相处,但毕竟与自己不是一路人。电脑里保存的一行行文字,脑海中斑斓的记忆,算是在岁月河流中打捞了一些水草,晾干了挂着。细细读去,还有一些日光的暖色,有一股类似烟丝的焦香。 如今,这点赖以自豪的文字,似乎也有了一股霉味。 “那么,我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是这个核心的问题。容颜不老,金钱不缺,这是凡人都无比向往的神仙境界。于是,她对世界一无所求,除了爱情。她对世界一无贡献,除了爱情。可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爱情似乎唾手可得,却又总是擦肩而过。莫非,爱情真是等来的,而不是求来的?她应该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安安静静地等着男孩来追求,来供她挑选?但那样的几率,又有多少呢? “但如果不追求,那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像后宫的佳丽,晨起时打扮停当,而后就在宫闱之中,看着日光在门前的照壁上静静走动,直到隐隐听见晚钟,心里这才活活地跳了一阵,皇上今天会来吗?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还有个衰老的时候,再有死亡来消泯欲念,最后得以完全的解脱。而她却偏偏不老,那这种痛苦寂寥,何时才是个尽头? “我多像一个幽灵,飘荡在人世之间,就像一朵明艳而不会结实的花。” 她觉得万分无聊,走到楼下,沿着湖边静静地走。又是一个冬天的午后,一两点钟,阳光照着残荷的败茎,闪烁着金属的光泽,生冷而执拗。近岸的湖面是青黑色的,像草鱼刮去鳞片后的黏皮。 湖边有片小广场,围着密密匝匝的人,传出歌声,手风琴伴奏声,间或有笑声,如秋叶一般,哗啦啦飘得满天满地。 她向来不喜欢热闹,但今天还是挤进去。人群中间是一位中年妇女,可能已接近老年,体态发福,红色毛衣,呢质的黑色长裙,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端庄而不失时尚,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另有一男一女伴舞,年纪也都不轻,收放之间,姿势沉稳而从容。风琴手随着曲调,身体也抑扬顿挫,满脸是沉醉的微笑。人群中各种年龄的人都有,绽开轻松的笑容。 多多心中感到一点幸福。他们都是平凡的人,生得不美,甚至让时间打磨得渐渐丑陋。那边坐着的中年人,憨厚而发胖,也许是普通的工人,车间里朝九晚五,换来不多的薪水,养活一家人,算计着柴米油盐,担心着物价上涨,牵挂着父母的健康,儿女的前途。旁边的那个老人,一身老式的藏青中山装,一双运动鞋,估计是儿子或孙子的,正拘谨地笑着,露出漏风的牙床。他应该是农民,在土地上刨了一辈子,终于等到儿女在城里安了家,他也来看看城里人的高级日子,有些好奇,有些羡慕,预备回去说给村里人听。 当然,更多的人也许是白领、公务员、奔波在外的业务员,他们卑微、平常,散在人群中毫不显眼。在茫茫的宇宙中,他们只占据一块小小的土地。他们也许胸怀大志,也许鼠目寸光,也许春风得意,也许举步维艰,但他们都是真实的,在世间认真地生活着。虽然说到底,谁都只是人间过客,几十年后,一百年后,所有的人都消失无踪。但他们把握着此刻,开怀地大笑,就像他们的悲伤一样真切。 多多在人群中,胸中荡漾着温暖的波纹。这歌声,这笑声,在她听来,像是对她问候和欢迎,那么友好,那么热情,那么柔软。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哭出来。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是苦的。可若是没有这些,我们算真实地活过吗?” 长期以来,她尽管身在人群,但并不沉浸其中,只是走在边缘,静观花开花谢,世态炎凉,似乎一切与己无关。于是她的生活轻飘,她的文笔空洞。 “我要更真实地生活。” 多多说。 ——2—— “真实的生活,是什么?” 紫姬惊讶地问她。自从朴见素离开,姐妹两个重又回到了多多身边,要为她出谋划策。但她们发现,多多的想法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可能,女孩子真的慢慢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多多说:“亲自体验生活的各种滋味,把空洞的时间填满。最好是自己去工作,自食其力。” 紫姬听不懂这么抽象的词句,她只有自己的逻辑。 “你不是脑子进水了吧?享福都不会,还想过苦日子。” “我得靠自己,让生命变得有意义。” “怎么样才叫有意义?” “嗯——”多多沉思了一会儿,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类似于瓷器的光泽。“我也说不清楚,但必须充实,有目标,而且有分量,被别人需要。反正——我现在特别开心,觉得世界是开阔的,明媚的,一花一草都纯朴而有意义。人并不是白活的。” 笑容在脸上泛滥,像一朵水莲花。 “疯了,绝对的。”紫姬这样评价。 紫菱一直在旁边站着,听她们对面,这时插嘴说:“我倒觉得多多说得对。我去过仙界,看过许多仙人,与天地同寿,超然世外,每日修行,偶尔寻访仙友,下一盘棋,喝几壶酒,就这样度日……” “难道不是很无聊吗?我算是顶安静的人了,一个人待一整天,倒也受得了,但肯定得看书看电影,说到底,也离不与人的交流。” 在这一点上,紫姬和多多观点一致,她说:“要我一个人呆山顶上,还不把我憋死!” 紫菱不置可否。“世界上只有人类会觉得无聊。**和仙人都不会。**只有肉体,没有意识,所以每天觅食,满足了以后,就懒懒地散步,无所事事,但不会无聊,更不会想到自杀。仙人呢,内心一派空明,无欲无求,无挂无碍,所到之处,所见之物,无不称心如意,更不会无聊。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没有灵与肉的争斗。只有人类夹在中间,灵魂的烛光,不足以照亮面前的道路,有时肉体的欲求倒占了上风。所以两者相抵触,内心不得安宁,常常觉得无聊。” 多多同意了她的说法,说:“我现在就是这样。” 这时紫姬插嘴了,说:“要我说,你就放开胆子。男人那么多,你就杀进人群中去,喜欢谁就是谁,该干嘛干嘛,那多痛快!别整天瞻前顾后,藏着掖着,弄得跟酸秀才似的,心里翻波涌浪的,做事反而没胆量。” 紫菱听了一笑。这紫姬虽然言辞不逊,但内外却是一致的,所说即所思,所思即所为,倒也是个完整体。但毫无疑问,这只是兽类的完整,所以她是巫,或是妖,不是仙,连人也不能算。 但她不想说得太露骨。谁也无法教别人如何生活,因为生活对于她自己,也是一个困惑。毕竟,她只是神,而不是仙,虽有些法力,也活了数百年,但毕竟还是属于世俗的,有人间的烟火味儿。 “多多,你刚才的说法没错,走到生活中去,体验世间的真实,无论美好的,丑陋的,悲伤的,无奈的,都要经历一遍,然后才有可能把这一切看穿。也许有一天,你突然顿悟,原来眼前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把世界看穿,名利于我,真的如浮云一样,不需要去劳神费力。只要找到爱情,我的世界都圆满了。” “什么叫圆满呢?” “此外再无它求。” 紫菱摇了摇头,说: “可爱情只存在于世俗之中。从情窦初开,到柴米夫妻,从来都是如此。爱情是一条绳索,是人际网络中最坚韧的一条绳。你可以除了爱情一无所求,可对方呢,都是世俗中人,也许他虚荣,也许他世故,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不得不改变自己,而不能和你一样,光靠吮吸爱情的花露来生活。于是你们出现落差,产生隔阂。如果你爱他,并且依恋他,就不可避免被卷入网中,于是时时牵绊,处处束缚,再也自由不得。爱情从来不是单纯的情愫,它会伸出许多根系,四处吸收所需的营养。也许事业上小小的成功,会让你心情愉悦,笑容满面,从而增加彼此间的爱情。也许对方嫉妒你的成功,反而慢慢退缩,消减着爱情。爱情太复杂了。你说,你除了爱情一无所求,那恰好犯了爱情的大忌。” 多多被最后几句话震住了。 “多多,”紫菱接着说,“你天生有敏感的感官,情感丰富,多愁善感。你应该成为诗人,是艺术家。当然,你已经在这样做了。但很多时候,你仅仅是在幻想,在脑海中编织一个美丽的或丑陋的世界,这远远不够,世界就在你面前浩大地展开,没日没夜地变化,它是真实的。你不能总呆在这空中楼阁。看看楼下,那里万家灯火,人群涌动。你也许鄙视他们,说什么物欲横流,纸醉金迷,世态炎凉。没错,这些都存在,但那就是你的世界,也许不那么完美,但你只属于那里。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既然不是,那就不用勉强。你应该走下楼去,走进人群中,和你的朋友们欢聚,去跳舞,去工作,去爱,去受伤,去真真实实地生活!那才是你真正需要的。只有内心有神性,无论怎样都不会磨灭。要通往美好的彼岸,你要从人群中穿过去。” ——3—— 多多出现在各种世俗场所里。超市,银行,商店,公园,都出现过她的倩影。在居民楼之间的菜场,她踏着湿漉漉的水泥地,鼻子里灌满生猪肉和白菜的气味。偶尔穿过窄窄的小巷,白墙上锈着黑苔,窗台的花盆里绿出几茎青葱,小板凳上松散地坐着退休的老人。几个小孩在学自行车,惊叫着飞速掠过。 慷慨激昂的声调在这里绝迹,只有琐碎的交响,忙碌,吵闹,在生活的河流中,它们像泛着的泡沫、漂着的菜叶,缓缓流过,不动声色却又绵密细腻。 她的目光抚摸过一张张脸,各具特色,都是沉浸在生活中的脸。她感到心里很安静。 “我想,我已经和生活和解了。” 坐在一条小河边,她看着水波的闪光,觉得自己像一尾鱼,有着淡灰的背脊,挥着小鳍,游在生活的河流中,轻松而恬然。 眼前白生生地亮闪了一下,她惊讶地一侧头,十米外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举着相机,向她招了招手,一脸微笑。这人身材高大,长发卷曲飘垂,下巴蓄着胡须,眉眼非常明亮,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一身的军绿色,美国大兵的装束,利索帅气,旁边支着画架。是个街头画家? 她有些生气,这人多没礼貌。刚好有一阵风吹过,身旁的银杏、无患子都在落叶,落在头上,身上。那年轻人夸张地一笑,向她举起大拇指,又将头发往后一捋,动作很利落,很酷,但有些痞子气。多多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只顾用手将身上的叶子一一摘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多多时常在那一带碰到他,偶尔趁他不在,也会过去画架旁边,看看他的画。有时是铅笔速写,有时是水彩。疏朗的几笔,就把屋檐、门洞、石桥、河流,以及行人都勾勒了出来,但又与眼前之景颇有不同。多多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线条流畅,劲力十足,像野马飞驰时扬起的长鬃,像琴键上如潮的音符,有一种奇异的神采与动感。 多多看了许久,目光循着笔迹的去路,只感觉每一笔下去时,都无拘无束,让人觉得愉快,收尾时却又往回一带,形成一个个隐秘的圆,多多的心也抖了一下,生出一种柔情缠绵之意。 “哟,是你啊!有何指教?”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已站在身旁,抱着膀子,双腿叉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年轻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立时让她不安,一时不敢去搭腔,慌乱乱地走开了。 她渐渐发现,年轻人就住在附近,在一个山脚下的小区里租住。多多听说过,那里住着不少心怀梦想的画家,穷困而执著,除了写生作画,闲时经常出没于小餐馆和酒吧。她以前有个偏见,这些不修边幅的画家,总与酒、烟、**,甚至毒品都有关联,过着糜烂而潦倒的生活。从法国印象派以来,画家们似乎都这样,而世人好像都乐于宽容他们:哈哈哈,艺术家嘛,难免的,正常正常。你别看他们今天要饭的一样,说不定明天一幅画就价值百万了。 而他呢,也是其中之一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多多和朋友们恢复了联系。齐秀月,王茹宁,叶柏,曲鉴。他们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都是一声尖叫: “呀,多多,是你!” 王茹宁的话最有代表性:“你这仙女,终于下凡了。” 多多说:“我们聚聚吧。”简短而亲切的谈话,让她觉得很欣慰。人,毕竟是离不开朋友的。 只有舒乐斯联系不上。她的电话成了空号,博客也很久没更新了。问了朋友,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天冷,他们聚着吃火锅。齐秀月和王茹宁都带了家属。王茹宁的男友滕华杰,依然是瘦小拘谨模样,穿着黄色羽绒服,头发一侧还翘了一簇,一看就是实验室里待惯的工科男生。齐秀月的男友中等身材,有两颗大门牙,满脸的随和与精明,一来就分发名片, 叶柏念道:“杨赫尔,智通汽车销售公司的主管。杨老板,以后买车就找你了。” “好好好,请多关照。”杨赫尔脸上堆着笑,往四处播撒。 “他当年是秀月的领导,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王茹宁介绍说。看来,他们都是经常联系的。 “现在啊,老婆才是领导!”杨赫尔把脸向齐秀月贴过去,“领导,你有什么最新指示啊?” “讨厌。”齐秀月躲开,脸上笑得甜甜的。 叶柏比上次见面整齐多了,自称在一个外贸公司做起了销售,正正经经地学起了英语,偶尔也去欧洲溜达。曲鉴还是那么沉稳,不过沉稳得有些僵硬了。他俩与齐王二人在学校也常见面,倒也不陌生。 服务员端来了鸳鸯锅。几个人喝着酒,吃着菜,抖落着大学里的糗事趣事,笑声之中,言语合了榫,气氛活络起来,许久没见的朋友,也渐渐觉得亲近,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 多多平时很少吃火锅。算起来,上一次吃火锅,还是初见朴见素的时候。那天,朴见素从火锅和烧烤,想到了两种生活态度,让多多很是惊叹……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凄凉。 齐秀月看到她落落寡欢,就问:“多多,你还是一个人吗?” 多多点点头,情绪更加黯然,夹了一块土豆,煮得太烂了,还没送到嘴边,就碎裂开了,掉在桌子上。 王茹宁说:“这年代也怪了,你这样的大美女,也找不到合适的?” 齐秀月说:“肯定是要求太高了。” 多多辩解说:“哪有。我可没什么要求。” 王茹宁说:“没要求?这要求才最高呢。就像你去点菜,点什么菜都能做,最怕的就是你说‘随便’。天底下哪有这道菜啊?挑对象也一样,你要挑个有钱的,有才的,有貌的,或者全都要,都行。只要有个标准,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又那么出众,还怕找不到合适的?可就有一样,千万别说‘没——要——求’。” 叶柏和曲鉴叫道:“说得有道理。” 齐秀月说:“华杰,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都这么多年了,快赶上马拉松了,也该开花结果了吧。”她比以前能说多了,不再是以前娇怯模样,已经是个小女人了。工作和生活,都能改变人的性格吧。 杨赫尔笑嘻嘻地搭腔:“可别让我们抢了先哦。” 滕华杰正在吃一颗贡丸,有些烫口,听到齐秀月发问,急匆匆吞下,烫得脖子伸了一下,眼泪冒了出来,腼腆地笑了一笑,说:“快——快了,工作一有起色,就结——结婚。”多多听说了,茹宁和他去年硕士毕业,茹宁进了一家三资企业做销售,他呢,留校做了辅导员。 王茹宁却面有嗔色,说:“你们千万别信啊,这话他都说了N遍了,从来都没兑现过!工作有起色?就你那工作,整天鸡零狗碎,忙得和包身工似的,才挣那么几个钱,能有什么起色?” 滕华杰脸上立刻露出尴尬的表情,辩解说:“现在高校不好进,教师都得是博士,我只是硕士,能当辅导员就不错了。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呢。我这不准备考博嘛——” 王茹宁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还真是知足常乐啊。考博——就算你考上,毕业又是猴年马月了。唉,就你那点破工资,我们什么时候才买得起房子啊?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我听说了,女人三十岁前,必须生孩子!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啊?” 滕华杰不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听茹宁这样说,也卡了壳,脸上胀得通红,连耳朵皮都是红的。 杨赫尔对齐秀月说:“听见没有,早点结婚,没错。” 叶柏喝了点酒,又喜欢看热闹,就插嘴说:“茹宁,该结婚结你的,干嘛非得有房子啊,尤其是这种民怨沸腾的年头,你是想当房奴还是怎么的?秀月,你说是不是啊?” 王茹宁瞪着他,大义凛然地说:“没房子怎么行!” 秀月也点头说:“就是!” 王茹宁说:“叶柏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有房有车,工资挣多少花多少,酒吧泡着,美眉搭着,就不知道我们贫下中农的悲惨遭遇了!” 秀月也说:“就是!” 王茹宁说:“不瞒你们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以前学校的教工宿舍,还不到二十平米,他们竟敢每月收六百块租金!而且朝北,终年不见阳光。我让他去换个向阳的。他说,这就算不错的了,辅导员本来还得跟学生住一块儿。你看,他就这点出息!我家里人来玩,我都不愿带去那儿看。他们还以为我享福呢。房子,房子,现在是想都不敢想了——” 说到辛酸处,眼眶就有些湿润。 叶柏还有些没心没肺,说:“唉,这女人啊,就是目光短浅。房子是用来住的,不用非得是自己的吧。住哪儿不是住啊?关键是跟谁住一块——” 王茹宁分明是有些醉了,一听这话,就嚷嚷道:“胡说八道!你去租租看,房东一个个板着脸装大爷,租金一天比一天高。不是自己的房子,怎么装修?不装修住得舒心吗?总是搬来搬去,丧家犬一样,心里能踏实?还有,等有了孩子,户口怎么办?上学怎么办?” “对对对,我错了,我错了。”叶柏被这一连串子弹给灭得举手投降,喃喃道:“好好的聚会,怎么变诉苦会了。” 曲鉴一直在听,默默地喝酒,这时才说:“茹宁说得没错,叶柏也有理。原因在于,你们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我现在是明白了,女人和男人的区别真是太大了。你们说说,这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浪漫?看部弱智的韩剧就眼泪鼻涕一起来。为什么?” 大伙都摇头,曲鉴笑了一笑,目光迷离,舌头也有点粗了,接着说:“就因为这女人实际是物质的,所以才向往浪漫呢。” 叶柏一拍桌子,说:“没错!缺乏引发渴望。” “兄弟!”曲鉴赞许地锤了他一拳。 叶柏被他一夸,立刻找不着北了,摇头晃脑地说:“我说呢,最近怎么总交桃花运呢,原来是我那房子给闹的。” 王茹宁鄙夷地说:“吹,你就知道吹,带个过来瞧瞧?” 曲鉴说:“女同胞们,今天也没外人,我倒想听听,你们的择偶观到底是怎么样的?也让哥们我学习学习。” 几个女同胞面面相觑,除了多多,都有家属呢,不方便回答,多多呢,也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惑,于是出现了冷场。曲鉴也不等她们,自顾自地讲下去: “前不久,我一个同事遇到这么个事儿。他认识一个女孩,也算是如花似玉吧。两个人处得好好的,看着就要定下来了,女孩忽然和谁谁谁订婚了。这不晴天霹雳吗?我同事当时就急了,说话就有点冲。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卦啊,你脚踏几条船啊?女孩倒平静,说之前也没承诺什么。我那同事一想,没错啊,她是从来没说过,于是就泄了气,可怜兮兮地问,我哪儿不好啊,你怎么就不选我呢?女孩说,和你在一起,确实很舒服,很开心,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叶柏问:“那重要的是什么啊?” 曲鉴苦笑着说:“重要的是安全感,她还说,什么叫安全感呢?一是经济上的,二是心理上的。我那同事要钱没钱,心理上也没做好谈婚论嫁的准备。这让她觉得不踏实,不可靠。” 叶柏说:“唉,我还以为女人都把爱情看得比命还重要呢。” 曲鉴说:“是啊,我那同事也这么问。我们可以有最美满的爱情,这还不够吗?女孩说了,再美满的情侣,到头来也是柴米夫妻。如果没钱,再甜蜜的爱情也会消磨在烦杂琐事当中。到那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如趁着现在能选择,早早地把握点实在的,房子不像感情那样会贬值,只会升值。这就是女人!” 叶柏摇头说:“太可怕了。” 曲鉴说:“我草算了一下,要想结婚,得有房,有房得装修,都是钱哪。现在市区的房子那么贵,只好流落到乡下,可上班在市区啊,车子是免不了的。于是呢,车子的保养费、油费,杂七杂八的税收,又是一大笔开销。还有婚礼,婚纱照,婚宴,婚车,哪一样都得万儿八千的?我那点工资扔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到。这年头,做男人,难哪!” 忽然哐啷一声,是酒瓶落到地上,没有碎,骨碌碌地滚着,将大家吓了一跳,众人循声看去,却发现滕华杰趴在桌上,面前一排空瓶,显然是喝醉了。 叶柏说:“嗬,这家伙,偷偷一个人喝酒,倒有情调。” 王茹宁拍他的肩膀,没应,像是睡着了。她也不在意,对大家说:“没事,他没量,稍微喝多点就这样,睡就睡吧,我们聊我们的。曲鉴,你接着愤世嫉俗吧。” 曲鉴神采飞扬,接着说:“上帝多坏啊,非得让咱男人需要女人,还得结婚。唉,要是没那需求,那就不用结婚,也不用买房,更不用养孩子,拿着工资逍遥自在,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多滋润啊。我现在是明白了,和尚道士想成佛成仙就不能结婚,为什么啊,就是怕束缚呗。” 叶柏点头说:“有道理啊。可那玩意儿太不听话,天天要闹腾,死乞白赖地要女人。” 曲鉴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说:“要不咱来个慧剑断尘根,真的来个一了百了。以后安安心心搞事业,我弄几个卫星升天,你呢,当个杰克·韦尔奇。” 叶柏也笑:“就这么定了。干杯!” 两只酒杯又撞在一块儿。女同胞们听他们越说越不堪入耳,都纷纷指责。 “我来说两句,”插嘴的是杨赫尔,他今天滴酒未沾,为了就是开车做护花使者,“男女平等,这不假。男女不一样,这也不错。所以,男女得分工啊。女人要房子怎么了?不是爱慕虚荣,而是为了简单的生活,生儿育女,踏踏实实的。男人生不了孩子,得,那就负责建巢吧。这年头做男人越来越难,可也不能推卸责任哪。我就是憋了股劲儿,四处拍马屁,到处装孙子。你以为我愿意啊,还不就是为了多挣些钱,让老婆过安稳日子,让父母也享享清福?活着是不容易,可日子总得过啊,咱都得往前看,是不是?” 多多没有想到,外表油滑的杨赫尔,倒能说出这番话来。 齐秀月看着杨赫尔,含情脉脉。茹宁趁着酒意,拍着他的肩膀,说:“说得好!这才是爷们说的话。我代表广大的女同胞,谢谢你!看看你们俩,”她指着曲鉴和叶柏,“太没责任感了,你得学学人家。”又对齐秀月说:“秀月,这么好的男人,你是怎么碰到的?以后你们要闹分手,通知我一声,我立刻来报到。” 齐秀月笑嗔地说:“别做梦了。” 曲鉴正琢磨着怎么反驳,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从旁边幽幽地传来,像郁积着巨大的苦痛,却又生生地被囚禁着,不见天日,只有透过狭小的天窗,一点一点地释放着哀伤。 “是……谁?”他的脑子缓慢地转动,努力给朦胧的醉眼调整焦距,这才发现,滕华杰的肩膀一耸一耸,摇摇脑袋再细听,确实是他在偷偷抽泣。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双手抓住滕华杰的肩膀,把他扳过来,看见一张扭曲的哭脸,眼泪泡得眼睛发肿,牙齿咬着嘴唇,哭声只在喉咙里转,嘴角不停地颤动,像一条被踩住的蚯蚓。 曲鉴忽然觉得与他心意相通,于是他冲着那张痛苦的脸喊道: “华杰!你哭出来吧。不丢人!大老爷们死都不怕,还怕哭吗?这年头,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你心里头苦,我心里头也苦!你就发泄出来吧,别闷在心里!兄弟我理解你!” 这些话命中滕华杰的痛处,他嘴巴猛然抽搐了两下,双目紧闭,但也一抖一抖,眼泪一股一股地挤出来,沿着鼻翼淌进嘴巴里。 曲鉴也流了泪,嚷道:“华杰,你是有才华的。我知道,你也不想碌碌无为,不想整天琢磨着挣钱,把理想给丢了。” 滕华杰点着头,含糊不清地说:“我想好好读博士,好好做学问。可是……可我就是没挣钱的本事,整天活得跟狗一样。在学校是下等公民,什么活都干!见了女朋友还得低三下四,就是因为没钱结婚……” 曲鉴一把抱住了他,用力地拍他的背部:“我知道,他们都鼠目寸光,你是金子终究会发光的。” 滕华杰又点头,那种委屈和无助,让多多看了心生恻然。生活的重压,让一个腼腆温顺的男生,变成了这幅模样。“难道真实的生活,真的是幸福美好的吗?”她不由对前几天的体悟产生了怀疑。自己的生活孤单,轻飘,但总不至于这样绝望。 王茹宁呆了许久,眼泪渐渐渗出来,从后面默默地搂着藤华杰,脸贴在他的背上,轻轻地说:“华杰,这些话你平时怎么都不和我说啊。我不知道你心里这么苦,还总把你和别人比,嫌你不上进,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唉,我想明白了,我们自己的发展才是第一位的。什么房子不房子的,缓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了。” 滕华杰回过身来,将她紧紧抱住。“小宁,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一起努力,日子会好起来的。” 王茹宁用力地点头,与他痛哭了一场,把什么情绪都宣泄出来了。 多多心里觉得温暖。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没了感情,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这两对,心里很想说:“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尽管都不容易,生活的重压,屈辱的妥协,像巨石一样围困着眼前的这些朋友。但岩石缝隙中,毕竟生着倔强的幸福。 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片棉花田。小时候她曾在乡下见过,秋天里棉桃变得酱黑,像高山的岩石一样,开裂处,却露出洁白松软的棉花,像一朵朵小云,像提炼过的阳光,像爱人的微笑,温暖而纯净。 “你的微笑,有棉花的味道。” 这是她以前的诗句。而我的爱人啊,你又在哪里呢? ——4—— 这一天,多多看罢明湖秋色,又踅进一条小巷,经过一个画廊时,看到了门口的大幅海报。海报上是一个修长的年轻人,长发飘垂,眼睛里几分真诚,又有几分戏谑。这分明就是多多曾遇到过的那个街头画家。她的心里蓦地一跳。 海报的标题是“任心骋绘画展”,另外还有简介。她仔细地往下读。 任心骋,人如其名,生性率真,随心驰骋,中学时因喜欢绘画,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弃学而走,四处写生。偶有机缘,结识画家迟天聪,一谈之下,互为倾心,心骋叹服天聪之技法,天聪喜爱心骋之悟性,竟结为忘年之交,于是亦师亦友,颇为相得。心骋得到名师调教,进步迅速,近年来辛勤作画,已颇有些成就…… 文字半白半文,读上去有些难受。但多多关注的重点不在这里。那人,叫任心骋?她看着那张照片,觉得他就盯着自己,嘴角露出痞子一样的笑,她心里不自觉地慌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就踏入了画廊。 画廊面积有五六十平米,狭长形,深处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看画的人不多,有几位是艺术家的派头,长发留须,远观近瞧,偶尔点头,一幅一幅地观看过去。也有穿着普通的中年人,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发着评论。学生样的最多,三五成群,穿着肥大的运动服,背着双肩包,嘻嘻哈哈,不时发些小议论。没有像多多这样的女子,因此她的出现,颇为引人注目。 画展已是最后一天,一边展览,一边就出售了,每幅画的右下角都有标签,写明了尺寸与价格。 多多发现,画展分了三个板块。刚进门是街头即景,多半是铅笔素描,记录了种种场景:几个中年人穿过小巷,体态发福,表情木然;两个少年蹲在路边,观看过往的白衣成**子;四个妇女在打麻将……林林总总,都是最常见的人群,面貌普通,神情庸碌,不愤慨,不沉思,体验着生活中小小的快乐、小小的苦恼。英雄的伟业,与他们是无缘的,他们只是蝼蚁一样生存,从不被历史记住。画面色调阴沉,有点脏兮兮的,多多不太喜欢。她还是偏好清丽优雅的风格。 “这该就是王小波所谓的‘沉默的大多数’吧。” 多多想着,走到展厅深处,墙上却变成了水墨抽象画,都极为简净,让人莫测高深,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有这样一幅,没有标题,画面中间粗粗地一笔横过去,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再洇开,扩成一片莽原,或是一脉山峦,其余就是白茫茫一片,像雪地,又像是滔滔江水。画面上方淡淡的有些墨痕,如乱云飞渡,如宇宙洪荒,托出圆圆一轮,其实也只是一颗水珠晕开,淡淡的有一圈边际,就形成了满月,或是雾天里苍茫的太阳。画面下方竖着抹了两笔,上短下长,就是一个人,穿着长衫,默默立着,像在仰头询问,却又化入山影之中,浑然忘我,那么细微,那么简静。 多多看着看着,周身就有些发冷,似乎雪意渗入了皮肤,刺进了骨髓,但又觉得熟悉。是啊,孤独,冷寂,沉默,自己的生活常常如此。而任心骋——念这个名字时,她的心热了一下——他看上去那么痞子,那么脱洒,应该属于热烈的酒吧,纵情的狂舞,浪漫的才思,他怎么会有这样荒冷的心境呢? 她这样想着,按照指示标的方向,走到了二楼,眼前忽然一阵眩晕,像有一支五彩的烟花轰然绽放。这里全是油画,粗粗一看,静物、风景、人体都有,大大小小的画像,都装在金黄色的画框里。色彩热烈,线条粗犷,景物都在像与不像之间,似乎有无比旺盛的活力,从画框中漫溢出来,直扑向观者的眼帘,蛮横地涌入脑海中去,于是一切都开始狂舞,像河边挂起染坊巨大的布匹,水面起伏波动,各种色彩的布匹,连同树林、人群、天空,都映在水中,被撕碎成一条条、一抹抹的色块,橘红,金黄,浓蓝,绚烂之极,混乱之极,都在上窜下跳,左抻右挤,异常热闹。 “这才是任心骋的气质。” 这儿的油画与楼下冷寂的水墨画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边是寒冰,一边却是烈焰,冰火并存于一人身上,却没有走火入魔,这任心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啊? 她心里无限好奇,缓缓地走着,浮想联翩,自己也似乎化入油彩当中,很想看看任心骋作画的样子,一定目光如电,长发飘扬,如狮子,如骏马,姿态狂野不羁,在画布上纵横驰骋。有时又那么忧伤,在窗前默立,眼中那么迷茫,于是持着毛笔,缓慢地涂着,抹着,宣纸上渐渐出现了黑山白水、苍天寒雪…… 她忽然“呀”了一声,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那是一幅完全写实的人物画,挂在展厅正中间,有一人多高,一束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上面,格外明亮眩目。画面上是一个清婉的少女,优雅文静,乌发高高地挽成髻,额头皓洁如玉,眼睛很大,水汪汪的,仿佛映着蓝天浮云。嘴唇饱满鲜润,白皙的脖颈纤柔而挺拔,粉红色的长裙,胸部饱满,纤腰柔和起伏,光脚踩在草地上。背景是满山遍野的白花,瓦蓝的天空。在美景之中,她的身体像一条有灵性的河,像一曲清越的小提琴曲,让人想到春天,想到露珠,想到百合花开,想到空气中氤氲着的淡淡清香,**的清香。 可欢乐似乎并不属于她。尽管世界上最娇艳的玫瑰,最名贵的珍珠,都化作了她的肤色,但她的眼睛里,依然流淌着难以释怀的幽怨,苍茫而无助。多多恍惚中觉得,眼前并不是画,而是真人站着,沉默着,用眼睛倾诉着她的忧伤,她的凄楚。 多多心里不禁惆怅起来,忽然觉得,应该买下它,一看价格,伍千,这样高贵的画,居然只卖伍千,仿佛一个流落风尘中的清纯少女。“我要解救她。”多多心里这样想,主意一定,就下楼去付账。 买画的人显然很少,一有顾客,打着哈欠的工作人员顿时精神一振,立即上楼搬下了画。 “要画框吗?还是只要画?” “都要。” “小姐您住哪儿?我们包装好了,帮您送家去。” 多多点点头,刷完了卡,低头把地址写在登记本上。工作人员开始包装。正在这时,忽然一条大汉闯进来,披头散发,走得虎虎生风,看到正在包装的画,就一把夺过,口中蛮横地说:“这幅不卖!” “我钱都付了。”多多正在生气,抬起头一看这条大汉,原来就是任心骋,心跳陡然加快,脸上一阵绯红。 “什么臭钱,给你给你!”任心骋看都没看她,就掏出钱包,一打开,里面却只有零星几张,一时有些急躁,顿着脚,指着展厅的其它画,说:“其它的画你都拿走,拿走!就留下这幅!” 多多看他这么在意这幅画,觉得很有趣,就故意逗他。 “其它的都是垃圾,就这幅还有点意思。” 任心骋听到这里,才看了她一眼。 “呀,是你?”依然是这样的开场白。 他受了贬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嘿嘿一笑,说:“瞧不出来,你这丫头还有点眼力!没错,那些画都他妈是狗屁!你看那帮人……”指着一个靠近他的画仔细鉴赏的观众,悄声说,“还不懂装懂,凑那么近,还真像那么回事。嗨,是狗屁啊,听见了没有?哈,没听见!他要愿意啊,就让他闻个够!哈哈呃哈哈……” 他也不管别人反应,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捧着肚子,眼泪都冒出来了,像个刚做了恶作剧的孩子。 多多之前认识的男人,从爸爸到亲戚,从老师到同学,还有宁明远、朴见素,都是规规矩矩的,说话走路都符合文明标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率真自然的人。她觉得很新奇,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了心骋,发现他穿得虽然狼狈,胡子拉茬,但形体魁伟,五官十分端正洁净,尤其动人的是那双黑亮的眼睛,异常澄澈,闪烁着灵性。 眼睛——多多心里一惊。这双眼睛,和画面上女孩的眼睛颇为神似。 任心骋盯着她说:“你就把这幅画留给我吧。算我欠你个人情,下回画幅好的,免费送你,怎么样?要不,我今天请你吃顿饭。” 要换了其他男人,这么直截了当地邀请她吃饭,多多定然是拒绝的。不过,眼前这人却与众不同,一团孩子气,哪里是那种有所企图的阴森男人。而且,她看完画之后,心中格外好奇,对他的反感早已消退了。甚至,她觉得坏一点也不赖,蛮刺激的。 于是多多点点头。任心骋跳起来,喜得一迭声的谢谢,嘱咐那些工作人员说:“把这装好,谁都不卖!”而后单刀直入,伸过手来拉住多多的手,多多一阵吃惊,竟不知躲避,就被他这样拉着,茫茫然地跟了出去。 任心骋走到门口,忽然一拍脑门,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回到收银台,和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从抽屉里抓了一把,也不管多少,就塞进了口袋,这才尴尬地对多多笑笑,说:“走吧。天外天!” 这天外天是本地最好的餐馆,先是位置好,前临明湖,后靠玄霞山,坐山拥水,占尽风光,本地名菜烧得最为地道,价格自然也不菲。上学时,同学们一听谁谁有好事,第一句就是:“请客,走,天外天!”这家餐馆已是某种身份象征。 走出门口,多多挥手要拦下出租车,任心骋却在一旁说了:“好好的一个人,坐什么车啊?别把自己惯坏啊。走路!哥们知道有捷径!”说完,踅到展厅后面,却是一条小巷,任心骋径直走去,却没有来拉多多的手。不知怎的,多多心里反而有些失落。难道他刚才只是无心之举,平常之极,并非表示亲密? 不多时来到了玄霞山的脚下,任心骋沿着山路走上去,嘴里哼唱着一首歌,却是许巍多年前的《旅行》: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 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 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 让一切喧嚣走远。 这歌恰是多多最喜爱的,许巍的歌喉清越而略带沙哑,开阔而惆怅难言,最是让她倾倒。这任心骋唱得竟也不错,浑厚的嗓音,有大提琴的音质,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 有一群向西归鸟。 她的嗓音清脆,亮亮的,像小提琴,轻灵的音符跳跃在大提琴宽酽的河床上,让任心骋回过头,注视着她,倒退着走路,与她一起唱到了**部分: 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 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依。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多多跟在后面,久不运动,走得气喘吁吁,歌声有些支离破碎,唱完最后一个字,任心骋与她击了掌,都觉得心中异常轻快,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在。 多多说:“各种艺术形式都走向审丑,只有音乐依然纯粹美好,让人心魂高扬,得以解脱。” 任心骋说:“没错。永恒的天籁。” 冬天里黄叶堆积在山路上,一阵风过,黄叶纷飞,和太阳的光斑混在一起,居然分不太清楚了。两人一路走去,脚下枯叶沙沙作响,软绒绒的,多多心中荡漾起诗意。这任心骋,果然是任心驰骋,不走平常路。 “你经常来这里吗?” 任心骋回头说:“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重感冒,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在房间里呆得都发霉了,画展也是几个朋友捣鼓的。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了,太阳又好,还不得好好走走。” 多多一时也童心盎然,蹦跳了几下,和任心骋并肩了,用很可爱的腔调说:“这么可怜哒。”她心里一跳:这是她的声音吗?如此舒展清新。 任心骋说:“就是啊,一个人在家,没人关心没人疼。不说了。来,我们玩这个!”他弯下腰捡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多多接过了,是一枚白杨树新落的叶子,她有些不解。 任心骋手里也拿着一枚,掐掉了叶片,只剩下叶柄,双手各执一端,让多多也照做了,两根叶柄勾在一起,而后喊了一声:“嗨!”往回用力一扯,多多的叶柄嘣地断了。他高兴得大叫起来。多多却撒娇说:“你帮我挑的,不算不算,再来一次。”自己去地上选了根粗大的。如此这般,一路上交战了几个回合,各有胜负,撒了一路的笑声,却已走下了山,一座仿古建筑出现眼前,灰砖砌成的墙,黑瓦挑檐,明净典雅,这就是天外天。 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多多坐下后,脸上一阵绯红,还有些气喘,感觉好久没这么开怀过了,胸中天朗气清,像回到童年一般轻松自在。这是个可爱洒脱的男人,和他在一起会忘却世间烦恼的。她看着任心骋,微微一笑,心里流淌着一股清新温暖的芳香,因为她发现,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她是个平凡的女孩,需要被人疼爱,需要被人逗笑。 “要吃什么菜?”任心骋把菜谱递给她。 她刚想说随便,却想起王茹宁说过,世上没有‘随便’这道菜,于是想了一会儿,说:“今天就由你做主了,看看你能不能点中我喜欢的。” 任心骋咧嘴一笑,说:“要考验一下我们是不是有心灵感应?有意思。好,今儿就试试我的读心术。老没用了,也不知道还灵不灵。” 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忽然眼睛一睁,说:“嘿嘿,我全知道了。”然而刷刷刷点完了,服务小姐也觉得有趣,一边记单子,一边忍不住笑。 而后上一道菜,任心骋就胡扯一番,说这个美容那个养颜。多多本来就不挑食,只觉得他好玩,加上肚子确实饿了,吃得颇为高兴。 吃差不多了,血液都到胃里帮助消化了,脑子就有些犯困。多多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眼前之人,就是那个出色的画家?看他的画时,觉得他很远,很远,远到隐居城堡,或密林,让人看不到真身,只有作品不断问世,让人惊叹其才华,并揣测其行踪。可现在他已经坐在面前,而且这样亲切,随和,有趣,根本不像个神秘感十足的画家。 但正因如此,她有更多问题想问,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切入点。 “为什么你不肯把那幅画卖给我?” “因为那幅画有魔力,一到深夜,画上的女孩就会走下来,陪我画画,然后共度良宵,黎明之前又回到画里去。这样的画,我怎么肯卖给你?” 说话的时候,任心骋的表情一本正经,绝无嬉皮笑脸。这就极大地加强了幽默感,多多被逗得笑起来。 “很聊斋。” “我知道你会笑,但世上很多事,你只能说没见过,不能武断说没有。” “想不到你还很会讲笑话啊,面不改色。” “那你觉得我该是怎样的?” 多多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说:“闷声不吭,特立独行。一天到晚和画笔打交道,都快忘了话是怎么说了。” “你说的那是和尚吧?不过,现在和尚可享福了,上回我去一名山,白天我上山,看到和尚敲木鱼,下午我下山,他们也下山,脱去僧袍,穿上西装,嗬,一个个像模像样,肥头大耳,脑门油光发亮,跟大老板似的。太可乐了,回来我就作了幅画。” “就是展厅一楼的那些?” “没错,我管那一组画,叫作‘浮世绘’,为了那些画,我没少跑地方,有段时间天天在街上写生,偶尔也用相机捕捉画面,就是那会儿,我见过你。” “可我看不懂那些画到底想说明什么。” “说白了不值一提。我们总是关注着传奇、英雄,好像那种非凡的事和人,才是真正的人生,于是一代又一代口沫横飞地津津乐道,却忘了打量自己平淡无奇的琐碎生活。所谓日光之下,本无新事。你说世界上尽管风起云涌,可具体到我们自己,哪有什么大事啊?都是芝麻大的事儿,一件连着一件,挤公交,逛超市,搓麻将,说起来都不值一提,但却是生活的主体。” 多多心里起了共鸣,她前段时间观察生活,不也是这样的体会? 任心骋说:“以前我也喜欢宏大场景,什么名山大川,什么古战场,我都去走走,发点思古之幽情,或是提炼高远的意境,觉得那才入画。可我渐渐觉得无聊,觉得虚假,尽管让人心潮澎湃,但都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画了一些不知所谓的水墨抽象画,后来干脆就去看书旅游。直到那天,我看了世俗的和尚,忽然开了窍。我没有批判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凡人的生活尽管庸碌,但却是最重要的,而且远比想象的要有趣。” “那些画很古怪,人物表情呆滞,精神慵懒,让我想到了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 “没错。”任心骋拍了一下桌子,“我要画的这些人,都是历史的匿名者,他们所有的声音,都只能汇聚为沉默。但他们又是坚韧的,有着巨大的生存能力,即使生活再难,他们也能慢慢熬过来,满足于一点点的快乐。” “坚韧。”她在重复他的话。 “对,坚韧。你看过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吗?太对我胃口了。矮小的人物,木讷的表情,古铜色的肤色,特别真实。里面有个场景,韩三明要赎回媳妇,就到山西去挖煤。几个同伴听说他一天能挣两百,都准备跟去干。三明说:‘那活儿可危险。’大家都知道煤矿容易出事。同伴们一阵沉默,但还是卷着铺盖跟去了。生活再难,他们也无声地过下去。” 多多想起了王茹宁和滕华杰。 “这是种伟大的精神,可偏偏都被忽略了,连他们自己也熟视无睹。所以我觉得应该用画笔唤醒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才是历史的主体。当然,我的画还是不够完善,总有点雕琢之气。浑然天成,寓意无穷,才算是成功的画作。” “看那些画,我觉得压抑。”多多这话只说了半句。对于绘画,她完全是个门外汉,她一直喜欢吴冠中的绚丽色彩,林凤眠的清雅唯美。他们作品中有着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淡淡的哲思,都十分投合她的胃口。 “压抑?”任心骋朗声一笑,“当然,我的作品从不说教,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压根就没有那种生活。我们的生活就是眼下这样的,尽管琐碎,卑微,但生活从来都是这幅样子。” “可你的那幅少女画像,不是特别写实,而且完美吗?” 任心骋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说:“不是告诉你了吗?那是魔画,应该另当别论……” 似乎有什么触动了他的心事,他不再那么健谈,只是吃菜,偶尔看着多多,目光也有些迷离。多多心里有些歉疚,正要寻找话题,任心骋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说:“呀,是琳妹妹……”接通了电话,声音居然开始发嗲。 “你怎么才来电话呀,前几天我都可怜死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生病……哦,你刚从老家回来,还给我带礼物啦……我要什么礼物啊,只要你来看我就行了……嗯……要来的,补偿一下,前几天我都可怜死了,你都不来看我。现在啊,我和一美女坐着聊文学艺术呢。纯学术性的……我行吗?哈哈,我的学问啊,高了去了,你没发现啊?那是你只缘身在此山中,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 多多坐在那儿,表情越来越不自在。不想听他的话,却又躲避不掉,心里却在勾勒电话那边的女孩的形象。肯定是漂亮之极,或许很会撒娇,也许像舒乐斯一样性感撩人。她向来自信,这时却有些露怯了。于是一个劲地喝着橙汁,越喝胃里越凉,咕噜咕噜往上冒酸气,酸得她几乎要流下眼泪了。 任心骋终于打完了电话,对多多说:“刚才我们谈到哪儿了?” “是女朋友吧?” “女朋友?别开玩笑了。女朋友马上就催着结婚。要知道,婚姻和艺术是不相容的。我才不会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花花世界,多少赏心乐事……” “那,我只是一片叶子了?”多多想问,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这太明显地表露心思了。作为爱情的一方,她要是一旦承认爱,就立即沦为弱者,任由对方摆布了。 “你不想谈谈那幅少女画像了?” “嗯……改天吧。” 多多也忽然没了兴致。 ——5—— 毕竟是深秋,可能已经是冬天了,一到傍晚,天色苍茫一片,太阳像一丸干瘪的金橘,有气无力地挂在街道尽头,没有一丝热量。白天里,寒气藏在角落里,如今探头探脑,终于壮起胆子,在四下里游荡。街道上车流来往,都亮了灯,呼啸往来,像狼群贪婪的眼睛。 多多走在街道一旁,默默无语,心里空落落的,但又涨溢着渴求。以往的情感都来得过于迅疾,又都是安排好了的,尽管略有波折,但大体还是水到渠成,没有了新奇与恐慌。因而消失了以后,渐渐变成了一场场大梦,醒来已经记不真切。而任心骋却不同,是自己偶遇的,对他不知底细,因而无限神秘,让她惊奇,想要细致地探索。 他是画家,情感需求定然浩大而蓬勃。那样的激情席卷而来,会令人盲目而窒息,关闭一切理性的判断,全身心沉堕入原始的欢欣,世俗的喜悦。 “这难道不是我想要的?” 可他在风月场上显然颇有阅历,除了今天的琳妹妹,不知道又与多少美貌女子有过来往。或许那画中的女孩,也是他曾经的恋人。要不然,他何以那么珍惜。对画家私生活的种种成见,又在她心头翻来倒去,不得安宁。 身边忽然卷起一阵风,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超过了她,高跟鞋敲得地面咯噔咯噔响。多多打量着她,忽然觉得很是熟悉,再辨认了一会儿,她叫出声来。 “舒乐斯。” 那人回过头来,在渐暗的天光下,看得见她白净的脸庞,迷离的目光,正是舒乐斯。只是穿着又显得不同,颇为正式的工作制服,肩上挎着一个小背包。 “多多。” “乐斯,真的是你啊。” 她们在街边一家星巴克坐下了。在明亮的灯光下,多多发现舒乐斯有些老了,尽管扑了粉底,抹了有光泽的口红,但还是能看出她憔悴了。她是那个拍个广告就挣几十万的人吗?看来生活对于谁而言,都是不轻松的。多多心里有点发酸,与舒乐斯也亲近了些。她主动问话了。 “乐斯,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吧?” “差不多。” “前段时间我和齐秀月、王茹宁她们聚了一次,没联系上你。” “是吗?秀月她们……好吗?” “都筹划着结婚了。” “是吗?”舒乐斯眼中忽然漾开一层笑意,但又收敛回去,恢复了那种冷漠。“她们真是幸福的小女人啊。多多,你呢,也快了吧?” “没有呢。”多多开始后悔把话题引到这里来。 “你也别太挑了,女人是等不了的。不过,多多,你这几年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是不行,老了。读书的时候曾发誓,如果眼角出现鱼尾纹,我肯定自杀。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你看我这儿,这儿……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啊。” 多多顺着舒乐斯的指点,仔细看舒乐斯的眼角,果然有细细的一丝褶痕,一旦笑起来就更为明显,眼角、额头、鼻翼下,褶痕相互连接,甚至有点狰狞。才这么几年,时间已迫不及待了,青春的娇美容颜迅速枯萎。多多暗自庆幸。 “乐斯,你现在怎么样?还拍广告吗?” 舒乐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拍什么广告啊,当初还以为掉钱堆里去了,去了才发现,根本就是个幌子,野模特而已,除了一些稀里糊涂的演出,尽做那些肮脏的勾当。不说了,反正现在算挣脱出来了。” “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一个朋友开了饭馆,我呢,帮忙做做主管。” “那很不错啊,在哪儿呢?” “就在以前学校附近,生意不错,今天我出来洽谈点业务,准备开个分店。” “恭喜你事业有成。你的感情方面呢?” 舒乐斯露出复杂的微笑。 “开饭馆的那个朋友,现在是我的男朋友。长得不怎样,还挺花心,不过呢,对我还不错。” “花心?” “多多,我向来是和你有什么说什么的。我们那儿的服务员,但凡有点姿色的,他全没放过。不过话说回来,男人哪个是不花心?只不过有些男人表露出来,有些男人憋在心里头。与其暗地使坏,还不如那些坦率点的呢。什么好色啊,**啊,唉,想开了也就行了,就那么回事。” 多多对这种阅人无数的灰色腔调,向来是很反感的。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听舒乐斯这样说,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 “你对男人的要求这么低吗?” “爱情?对于我这种人来说,爱情是个奢侈品。你看,我出身低微,父母还下岗,靠摆点小摊过日子,总盼着我能养家糊口。名声呢,怪自己不懂事,也给弄坏了,你知道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以前还能自夸长得不错,可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孩一茬茬地长大,把我们往绝路上赶啊。归根到底一句话,我已经快过期了,再也玩不起了,能逮住一个我不嫌弃、也不嫌弃我的男人,就算不错了。爱情?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唉,有所得,必然有所失,总不能把天下好事都让我占全了吧?” 舒乐斯笑着,但一张脸分成了两半,下半张咧嘴在笑,上半张却半点笑意也没有,还汪出了些眼泪,冲散了粉底,显出了隐约的褐斑。 以前多多也曾讨厌过舒乐斯,但对她脱洒的做派,内心还是钦佩的。这种精于世故、老谋深算、随波逐流的人生哲学,不应该出自舒乐斯之口。或许毕业后的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逐渐让她变异了吧。谁都在变化啊,多多心里想。 “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了,见笑了,”舒乐斯把眼泪的泪水抹去了,努力地笑了一笑,“好在现在饭馆开得不错,有时候和他规划蓝图时候,还真有那么点开夫妻店的意思,想起来倒也挺开心的。” “是啊,日久生情,反而持久稳定。” “说说你吧,真的一个顺心的都没有?” “有倒是有的,开始还好,但总也处不长,真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没有办法。” 多多的声音很低,陈述的事实,也只是冰山露了个角。在迅速成熟的舒乐斯面前,她自觉还是个单纯的学生,满心是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幻想,说出来定然会遭到嘲笑,像以前在大学时那样。 果然,尽管她表露不多,但舒乐斯似乎已经全然明了,用了一种长辈的口吻说: “多多,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尤其在感情方面,容不下一点渣滓。大学的时候我也一样,和许多男生处过,到头来一个也没成。现在想起来,恐怕是自己太随性了,仗着模样不错,总觉得日后机会还有的是,感情一旦出点问题。我心里就觉得烦,立马就想分手,也从来没想过怎么解决问题,所以老是重蹈覆辙。” 多多不喜欢这种说教,尤其是来自舒乐斯的说教。我遇到的问题,可没有这么简单呢。但她没有辩解,只是点着头,咖啡已经凉了,她用汤匙轻轻搅着,碰得杯壁丁丁地响。舒乐斯也看出了她的兴致索然,就问: “你还写作吗?” “唉,瞎写写呗。出了一本小说,现在写第二本。” “很有成绩啊。什么内容的?” “爱情的吧。” “不会尽是风花雪月的吧,我觉得你该写写像我这样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头来认命了。我的素材啊,太丰富了,只可惜自己文笔不行,写不下来。” 多多随意的答应着。 舒乐斯接了个电话,对多多说:“我男朋友路过这儿,要不,你也见见?” 多多其实不太愿意和花心的男人打交道,但也不好推辞,就答应了。过不多时,进来一个矮胖的男人,不到三十,却一副老成的样子,理着平头,脸型上窄下宽像个鸭梨,也有着鸭梨一样的斑斑点点,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小皮包,小短腿换得很快,混合着小商人的油滑之气和年轻有为者的霸气,似乎在社会上混得如鱼得水,生活得有滋有味。 舒乐斯站起来,平头男子只够到她的鬓角。 “这是我男朋友,姜小东。这是我朋友,孟多多。” 姜小东的小眼睛登时亮了一下,脸上掠过一层油光光的喜气,身子往前一倾,伸过来一只白嫩嫩的小手。 “久仰,久仰。” 多多握了握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和他的眼睛一样,都是湿腻腻的,粘乎乎的,像一张糖纸,贴住了就揭不太下来。这就是要和舒乐斯结成良缘的男人?舒乐斯的故事,到他这儿就算演完了? 舒乐斯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拉住了姜小东的另一只手。 “走啦。多多再见。” “再见。”姜小东一边往外走,还不时扭头来挥手,差点碰上了玻璃门。不多时,外面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多多坐在那里,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舒乐斯找到了归宿,心里安定了下来,不再像蝴蝶一般四处乱飞;忧的是这个归宿太不牢靠。如果乐斯能和曲鉴在一起,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她早已错过,现在还能回头吗?女人太易老了,而完美的归宿可遇不可求,正如舒乐斯所说,有所得,必然有所失。 没错啊,天下没有尽善尽美的事。得与失,到头来还不是心中的感觉?人生就是一场大梦,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谁说得清楚?得分得清主次啊,真心想要的,牢牢把握住;其余的,就随它去吧。 “而我,想要什么呢?” 多多看着窗外,夜色笼罩下,街道对面的夜总会、足浴中心,都变幻着霓虹灯,灯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或从中间散开。多多漫不经心地看着,渐渐地就有些恍惚。红男绿女们工作之余,就快乐地投身其中。一点简单的娱乐,就冲淡了生活的不幸与沉重。或许还有特殊服务,政府屡禁不止。是啊,能禁得了什么呢?是禁得了**,还是禁得了孤独?唉,孰是,孰非?或许,这一切的一切,根本就不用提升到道德层面来评判。 多多站起来,冷凝着脸,目光中却隐隐地有一点火焰,推开门,融入斑斓的夜景中去了。 ——6—— “愿意教我画画吗?我想学会观察。” “可以啊,是到外面的画室,还是来我家?” 家?在电话的这边,多多的心温馨地颤抖了一下。 “来你家吧。” 任心骋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可……这儿很乱,你知道……” “没有关系。” “那先学速写吧,材料我这儿都有。” 放下电话,多多脑海中升腾出一幅画面:画架前面,多多画一组静物,可总也画不好,任心骋站在身后,手把手教她,胸口贴着她的背……心里不由热了起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很普通的一室一厅,加上厨房卫生间,客厅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沙发,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都被颜料渍染了,几乎看不出地面原来的颜色。中间摆一个画架,绷着洁净的画布。旁边一张简易的折叠桌,上面错落不齐地摆着碗碟。透过阳台的玻璃,一条亮光躺在地上,沿着墙角折上去,照见了墙上挂着的许多画,大大小小,色彩斑斓。墙角摆着一个书架,除了些高低不等的书籍,就是木雕和泥塑。卧室的门紧闭着。 看得出来,任心骋还特意地打扫了一番。但多多还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我会打扰你吗?” “没有,我盯着这画布两天了。” “那我在哪里学画呢?” 他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画册,《速写入门》,指了指折叠桌。 “在那桌子上,我给你一个速写本,你就着这本书,先临摹起来吧。” “速写,就是这样吗?不用画静物?”她的脑海中重又浮现那幅温馨的图像。 “那是素描。” “哦。” 多多露怯了,她对画画太外行,不知道速写和素描的区别,看他情绪有些低落,似乎不太热心,和前次见到他热情四射的样子颇不相同,一时有些忐忑。她想,我到底还是打扰他了。不过,她决定硬着头皮扛下去。因为学画,是他们的唯一交集。她坐下,房间里有点清冷,楼上响起克楞克楞的脚步声。 “你不去外面写生吗?” “夏秋两个季节,我已收集了许多素材。”任心骋拍了拍一本翻开的速写本,里面草草的都是人物形象。“这个冬天,我得好好提炼,画一些作品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多多隔三岔五地就去他的房间学画,每次去必带一束花,雏菊、康乃馨,或是向日葵,都有灿烂的颜色。还给他添置一张圆桌,两把藤椅,都是雪白色的底子,配上彩色的桌布及靠垫,给那陋室增辉不少,地面也拖洗得干净,摆上一个设计精美的垃圾桶。任心骋十分喜爱,坐在藤椅上由衷感慨。 “我这里啊,还真需要个女人。” 至于学画她也不含糊。人物、建筑、风景,她一一临摹,进步倒也颇快。偶尔也带电脑过去,坐在藤椅上继续她的小说写作。任心骋一旦进入绘画状态,就不太搭理她,有时坐在画架前,一手拿调色板,一手拿画笔,在画布上涂涂抹抹。有时就在小厅里走来走去,散着头发,沉思冥想,脸上风云变幻,就仿佛多多不存在一样。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外面都冻冰了,他也不开空调。 “寒冷,能刺激灵感。” 多多自从吃神药之后,不太惧怕严寒,所以也不在意。而且,她喜欢看他认真工作的样子,有时也偷偷将他画下,但技法不够成熟,所以一直没有给他看。她喜欢这种一起努力工作的氛围。 他们常常是画一下午,然后一起吃晚饭,在外面的小餐馆,顺便交流一些心得。多多知道他没什么钱,所以总是抢着付账。任心骋也不在意。结账时,服务员习惯于站到他面前,他靠着椅背坐着,指了指多多,一脸平静从容。或许,他压根就没想过让女孩子付钱有什么不妥。当然,一旦有画卖出,他必请多多去昂贵的餐厅大快朵颐。 多多喜欢他的坦然与真率。是啊,谁有钱谁付账,天经地义。她想起了朴见素,他经济困窘,却从不说,也不要帮助,最终导致了危机爆发。与他相比,任心骋要洒脱得多。 有时多多也亲自做饭。她研究菜谱,选购食材,精心烹饪,满室飘着浓香。这在她是从未有过的,但心里十分愿意。爱,不是要求别人做什么,而是自己主动去为他做些什么。看着任心骋狼吞虎咽,她觉得很满足。因为她被别人需要着。 晚餐后,任心骋总是这样说:“你回去吧,我接着画画。”一边看着夜色,目光如星辰般明亮,身躯矫健如豹,比白天要精神数倍。 艺术家都是夜猫子吧,多多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她也理解。 可她心里还有一点不快:他从不在夜晚邀请多多逗留。或许,他是夜晚画画状态最好,灵感如潮,因为时常一夜不见,他的画布上的作品会有许多进展。又或许,他夜晚总是佳人有约吧。夜晚,是个多么暧昧幽邃的词语啊。 这让多多心里有些难受,但立即警告自己: “不要胡思乱想,要分清主次,我需要的不是这种痛苦,而是内心的快乐。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当然,也许她猜错了。他是个守礼的君子。而夜晚,单身男女,都个充满桃色的词语。 她觉得已经离不开任心骋了。 “我是在苦苦追求他。” 她第一次这样做,内心充实而忧伤。 冬去春来,积雪融尽,梅花绽放,过不多时,樱花就开放了。 “今天到外面写生!” 这天多多一进房间,任心骋就大声地宣布,平举着双手,双腿欢快地蹦跶起来,是藏族的哈达舞。他的装束是一身迷彩,套一件口袋很多的米色背心,一双高筒皮靴,很是威武。在他身后,放着一只背包,几个还有包好的画架,以及许多摄影器材。 整整一个冬天,任心骋似乎都比较沉郁,很少有这样的兴致。多多十分高兴,路上烂漫的迎春花,已点染了她的目光。 “可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还准备什么?惊喜!生活中应该充满惊喜。” “你的系列画已经完成了?” “你看。”客厅里原先放折叠桌的地方,已经靠着一摞画。 “这么多啊,以前我怎么没见着?” “都在卧室里放着呢。” 卧室依然关着门,包藏着许多神秘。多多从来没见它开过,这让她心里十分好奇。 任心骋说:“走吧。重新寻找新的题材,我想画一些清新的。沉重了一冬天,心里都发愁了。” 走到楼下,停着一辆白色吉普车,很老式的,许多地方已掉了漆,但依然有股生硬的强悍之气。 “你的车?” “借的。” “没见过你开车啊?行吗?” “哥们儿什么不行啊。上车!”坐好才偷偷又说:“就是没驾照。没事,今天去郊区。” 任心骋用力地关了车门,发动了车子,行驶的时候速度并不快,但车内动静很大,似乎零件都在吵架,克兹嚓嚓,克兹嚓嚓,很有节奏地响着。录音机里放出劲爆的歌曲,任心骋摇头晃脑地跟着哼。 车子出了市区,开上一条普通的沥青马路,两边不时掠过一个个小镇,千篇一律的建筑,贴着白色瓷砖。也有老房子,墙角瘦瘦地立着几株樱花,开得像雪一样亮。远处的浅绿山峦连绵起伏。天是瓦蓝瓦蓝的,天边有些淡淡的白云,半透明的,像海中悠闲的水母。 “我们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任心骋把车开得风驰电掣。路上往来的车不少,他集中注意力开车,离合器、刹车和油门频频转换,动作十分娴熟。车轮辗着地面,发出嗡嗡嗡的声响,有种催眠的效果。他转过脸来,说:“保证错不了。” 多多喜欢这种神秘,就微笑着坐在副座上,等着一个秘密慢慢揭晓。 经过了一个岔路口,任心骋把车子开下了国道,沥青路换成了砂石路。车轮碾飞石子,噼噼啪啪地击打着车的底盘。路上坑坑洼洼,车子有点上蹿下跳,让多多有点眩晕。任心骋看见了,就放慢了车速。 “你看看外面的风景。” 路的一侧是山,蓊蓊郁郁长满了树,山顶偶尔裸露一块蘑菇状的巨岩。另一侧是悬崖,底下有一条山溪,白花花地流淌。再往前开,车子在缓缓地爬坡,拐弯越来越多,树也越来越高大,几乎连成了森林,树间偶尔显出红艳艳的映山红。 多多心里舒畅了,她很久没有到城市外面来透透气了。 “你以前经常来这里?” “有一阵喜欢风景画,就经常来。春天看花,夏天看云,秋天看叶,冬天看雪。”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车子开始下坡,路边出现了一个小村子。黑乎乎的房屋依山而建,高高低低,隐在树丛当中,只露出黑屋顶,或是红砖的墙面。周围的水田都新插了青秧,一格一格蓄满了水,水面明晃晃的。 任心骋把车子停在一个晒谷场。 “我们到了。” 多多跳下车来,发动机歇了,顿时耳边一阵安静,几乎听得见血液流淌的声音。几声清脆的公鸡啼叫,从远处悠悠传来。空气清凉洁净,直灌在鼻子里来,有种青草的味道。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几个村民背着农具,站住盯着他们看。 任心骋也下了车,打了声招呼,村民围上来。 “画家来了?” “来了来了。”他答应着,一边寒暄一边递烟,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过不多时,他走回来,身后跟着几个村民,一同将器材背包送到了村后的一个砖砌的平房里。房子孤零零的,离村庄有点距离,房后就是山,一条小路悠悠地爬上去。半山腰上长满了马尾松、山毛榉,以及各类灌木杂草。 多多走进去,里面两间房子。外面一间角落有个灶台,还有个小煤气灶,木架上摆着锅和碗,旁边有口水缸。此外就是一张桌子,两把木椅,还有个旧沙发。 里间安一张小木板床,一个大衣柜,还有个用木箱子钉成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很多书,书脊都很旧了。多多走过去一看,居然有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版本很旧,上面积满了灰尘。临窗有个写字桌,桌面上染着许多墨痕和油彩。窗外一株桃树,结着粉红的花蕾。再远一点就是山,山脚裸露着岩石,长满了苔藓与石耳,几丛翠云草生得秀雅。 任心骋走过来,将包裹堆在床上,对多多说: “这是我朋友的家,兄妹俩相依为命,后来妹妹……生病去世了,我那朋友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去了北方,把钥匙给了我。我经常来这儿作画,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很清静。” 多多点着头,说: “这些是你的书?” “不,我朋友的,他学的是工科,但对哲学情有独钟。可能是从小没了父母,他过早体验了人生,所以就想多了一点。其实想那么多干嘛?尽是些没用的抽象思维,倒弄得自己老气横秋。” “你想得不也挺多吗?” “我,哈,我是形象思维发达,和抽象哲学格格不入,复杂的推理,曲折的思路,我一看就头脑犯晕。” “绘画不包含哲理吗?”她脑海里出现了任心骋的水墨抽象画。想来想来,就是那些画,让多多产生了共鸣,并肯定他能理解她的内心。 “艺术需要的是激情。就像你写诗,写小说,如果没有丰满的形象,单是干枯的说理,即便再深刻,充其量只是干瘪老头的说教,其魅力还不如青春少女的莞尔一笑,那才是惊心动魄的呢。” “可你的浮世绘系列,构图灰暗,人物空虚无聊,里面有激情吗?” “人物没有激情,可我有介入生活的激情啊,像一束阳光直射进去,照亮他们平常的生活,思考生活的本质。” “看,你的作品,还是有哲理和道德说教的成分。” 任心骋哈哈一笑,举手投降。“辩不过你。走,我们写生去。” 从上车一来,多多一直关心一个问题。 “那……我们的时间怎么安排?” 任心骋看了看手表。 “现在一点三十,我们画一下午,在这吃了晚饭,六点回去,七点能到市区。” 多多放了心,走出平房时,回头看了一看,阳光落在房间里,什么都是金晃晃,亮堂堂的,有种烤面包的色泽与香味。 两个人都背了画架,还有一个小马扎。任心骋走在前面,爬到了一个小山的顶上,居然有块空地,草木不长,非常平整。从上往下看,村庄、田畴、溪流,尽收眼底。一片油菜开得正艳。清风拂面,鸟声上下,真是个作画的好所在。 多多学着任心骋,将画架安好,夹上了白纸,将山峦村庄,都用铅笔勾勒出来,不时看看任心骋,只见他调着水彩,慢慢进入了状态,长发被清风扬起,目光尤其明锐,一时看景,一时看画,用彩大胆自信,下笔挥洒自如,画面清新洗练,又透出一股刚劲之气。嘴角不时漾开一层笑意,专注得忘记了身在何处。 多多不能像他那样专注,阳光灿烂,百花盛开,她恨不能用将它们画下来,但功力还不到那种程度,就悄悄起身,跑进花丛中去,细细地观察花瓣的形状、色泽,嗅着那种淡雅的香味,惊起了许多蝴蝶。 她看到了一种洁白的花,长在小灌木上,叶子墨绿,花是六个瓣的,像一架架小风车,靠近一闻,香味异常浓郁,像稳厚的天鹅绒,让人想到宫殿的富丽。然而它却一身素净,淡处在青草之间。她从不曾见过这种花,忍不住摘了一朵,在任心骋作画的间隙,举到他的鼻下。 任心骋一闻便知道了。 “这是栀子花。” “栀子花?” “是啊,这么快又开了,”任心骋接过栀子花,仔细地看着,“有人曾对我说过,栀子花盛开时,颜色洁白如雪,香味清幽如兰。等春天过去,花谢了,就留下橘红色的果实。村里人上山砍柴,不小心割伤了手,就把果实捣碎敷在伤处,很快就能痊愈。” 任心骋看着天空,似乎沉醉在记忆当中,声音柔和,表情甜蜜,但又罩着淡淡的忧郁,似乎在自言自语: “这是一种年轻时美丽,成熟时体贴的花。世间的好女孩也是这样啊。” 多多很少见他这样,说话还带着诗意,平常他总是大大咧咧的。 “联想真丰富。” 任心骋自嘲地笑了笑。 “我只是拾人牙慧而已,我们接着画吧。” 二月的天孩子的脸,刚才还晴空万里,忽然从东边奔驰过来一匹黑云,其后又跟随着一大片黑云,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在头顶盘桓厮杀,将天空搅成了一团。等他们收拾好器材,顶着风跑下山,躲在平房中,雨已经落下来,不算急雨,但淅淅沥沥下得没完没了,四周迷蒙蒙一片,温度一下子降下来,多多看着细雨落在窗前的桃树上,花蕾上挂了点点水珠,只觉得周身发冷,心里不免有些抱怨,来得仓促,都没有多带衣服。 任心骋一拍脑门:“有了。”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圆底的大铁锅来,在房间当中用砖头支楞住了,又从灶下抱了一堆木柴,用柴刀劈短,架在锅子上,用报纸引着了,不多时就喷出金黄色的火焰,火光照在阴暗的房间里,照在两个人的脸上,不仅暖和,还有一种奇异的温馨。 多多说:“你总是有办法。” “以前在这里住,乡下常停电,我就点堆篝火。” 多多看着火焰从木柴的两侧卷上来,枝条、柴叶,以及上面的蛛网,以及任何杂乱的东西,都迅速被火舌舔到,继而变黑,变红,悍然向中间挺进,最后全部变灰,在锅底留下薄薄一层,像沙滩上最洁净的细沙。她忽然有种感觉,以及一种决绝。她说: “也许,也没有比火更干净的了。因为热烈而干净。” 任心骋从角落里拿出一瓶红酒,两个酒杯,又在抽屉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开瓶器,以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拔出了瓶塞,一人倒上一瓶,轻轻碰了一下,微笑着喝下去,红色液体一直暖到胃里。窗外大雨倾盆,阴风怒号,但没有什么能侵扰这里。这里只有美好,他们靠得那样近,彼此的眼睛里,都饱含着丰富的内容。 任心骋盯着火看,忽然笑起来,拍着手掌说:“我真想做幅画。多多,你给我配首诗,怎么样?”立即支起了画架,也不用调色板,直接将油彩挤在画笔上,在画布上涂抹,每一笔都似乎在往上提。那么多的黄色,娇嫩的黄,光洁的黄,毒辣的黄;还有红色,灼灼的红色,流淌的红色。细看却不是火,而是今天在外面看到的景色,山川、田野、屋舍,但染上了阳光的黄色,都有了升腾的舞姿。所有的物体都在狂舞,所有的阴影都被照亮。 多多也受了感染,心潮澎湃起来,在书桌上奋笔疾书,连字也写不整齐。稍微修改了一下,扔掉铅笔,大声地宣称: “写好了!” “好,念给我听!” 多多胸中激扬着一种豪放之气,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高声念道: 为何还在躲避?既然此刻已经来临 火一样燃烧吧,代替光明 是的,此刻天宇无光,长风浩荡 爱如火炬,独立于高高的山冈 任心骋喊道:“好!够气势!”他的手一刻没有停下,将颜料抹上去,不像在作画,倒像是做雕塑,将色块使劲地堆上去。多多继续往下念: 将一生的光阴搭在一起,点燃 将一生的荣辱搭在一起,点燃 将一生的慈爱和罪愆统统搭在一起 点燃,点燃,点燃,将天地烧得旋转 你能感觉到爱的高尚,爱的无望 像火焰一样,像喷泉一样,得不到半点回偿 但爱绝不抱怨,绝不懊丧,绝不凄婉 即使无人响应,甚至,无人取暖 她读到这里,想到了多少次爱情的灿烂和无望,眼前之人又分明不懂珍惜,汹涌的激流忽然撞见了堤坝,化作瀑布,跌入了深深的谷底,情不自禁地伤感,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声音低落下去。 忽然从身后伸来两条有力的胳膊,将她紧紧箍住,继而感觉到男性的、急喘着的胸膛,耳边响起了任心骋颤抖的声音: “谁说没有响应,谁说没人取暖……” 她的心里轰地一声,闭上眼睛,任他拥抱,任他狂吻,任他爱抚她的身体,感到自己像木柴一样,火焰从四处席卷而来,形成一片汪洋,什么都在升腾,伴随着颤抖、炽热、喘息。这一刻突然到来了,但又似乎是有预谋的,但预谋的是谁?是任心骋,还是上帝,抑或是深藏在内心的自己,这一切让她惊慌,但又无能为力,什么都是渺渺茫茫。 他是熟练的,但又是粗野有力的,一边抱她,亲吻她,一边拉下窗帘,从衣柜里抽出褥子,飞快地铺好,床单凌乱也置之不顾,又从背包里拿出睡袋,这才将她放到床上,胡乱地将她脱尽了衣裳,又将自己剥光了,紧紧贴在一起。火光照着肉体,有种五彩缤纷的光泽。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此刻,应该很浪漫,有橘红的灯光,床单洁净,悠扬的钢琴曲将他们包围。但这样的蛮横也很好,很好,她需要这样强有力地被索求,被征服。外面响起了春雷,锐利地穿越长空,雨越下越大,猛烈地抽打着大地,四处都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 开始是刺痛的,继而豁然开朗。她脑海中还念着诗的最后两行: 看哪,在爱的火焰里,一切能上升的都在上升 那样干净,那样透明,追赶着飘逸的灵魂 多多觉得身体不在了,轻飘飘的,融入浩大的天宇中去,周围全是明亮的蔚蓝,每一阵风都托起她,又穿越她。她闭上眼睛,清爽得像竖琴上轻灵的音符。外面的暴雨声不复存在,任何打扰都隐踪了,只有她自己,还有身边的他,这就足够了。她心中柔情荡漾,睁开眼睛,转脸却看见任心骋睡着了,伴着沉稳的鼻息,凌乱的长发覆着他的脸,长长的睫毛有一种稚气,像一个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孩子,此刻酣然入睡了。 她在他的睫毛上轻轻吻了一下,把头轻轻靠在一起。 他被她的动作弄醒了,一瞬间似乎有些迷糊,晃了晃脑袋,渐渐认清了这里的摆设,以及窗外的骤雨初霁。有什么声音,哗啦啦的,该是山上的雨水汇到山脚,正淙淙地流淌,伴着啁啾的鸟鸣。大概是黄昏了。因为他看见一抹猩红涂在窗棂上。他还闻到一股柴禾焚烧的香味儿。如果他往外看,能看见家家炊烟,以及转暗的天色。 然后他看清了身边的女孩,以及她柔情婉约的明眸,忽然惊醒过来,前因后果一时都已明了。他的心口猛然被蛰了一口,那么真切,像是被刀尖戳中,让他痛得皱起了眉头,嘴唇一抖,似乎说了几个字。多多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对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任心骋看着自己的胸口,并未对着多多,像个做坏事心中内疚的孩子。多多用洁白的手臂环住了他,一支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唇。 “不许这样说,我……我是愿意的,这样很好,真的。” 任心骋将头扭向一边,躲开她的手指,身子往外移去,双脚落了地,躲开她的拥抱,顺势站了起来,慌乱地穿上了衣服,再也不看床上的玉体横陈。 “你怎么了?” 一阵巨大的屈辱淹没了多多。她曾经听舒乐斯说,做爱之后,一个男人下床穿衣时的表现,决定了一段感情的走向。莫非自己被他视作**人?当然,刚才是无比快乐的,几乎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如果她是不顾世人责骂,只求与心上人一晌贪欢的情种,那么应该心满意足。可惜,她不是那种人。她要的爱情,依然是长相厮守,是柴米油盐之余犹能卿卿我我的恩爱。 她想高声责骂眼前的男人。但她太高傲了,所有的指责和疑惑,只会淤积在胸,她不能想象自己会成为一个怨妇,大声索要应得的待遇。 她变得麻木了,看心骋穿衣,她也穿衣,看他整理画架,她也整理行装。她意外地发现了山上采的栀子花,被揉皱了,洁白的花瓣上,出现了一道道深褐的褶痕,像丑陋可怖的刀疤。两股清泪从眼角滑落。任心骋假装没有看见。 然后他们走出小屋,车子开进暮色中,两柱灯光扫开黑暗,经过山路时,乳白的浓雾猛扑过来,遮住前方的道路。一切变得迷离惝恍。 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峭壁。稍有不慎,车子很容易滑落下去。 车子开得很慢很慢,几乎是在试探着爬行。道路变得无穷无尽。多多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如果开下悬崖,也可能更好。想象一下,身子在空气里飞翔,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幽暗的谷底敞开巨大的胸怀,疾速地迎面而来,在瞬间激烈的拥抱之后,就再也不肯分离。 她冷酷地微笑着。 但车子终于穿过浓雾,欢快地在路上奔驰,两边出现了一些村镇,整齐的路灯飞速掠过,然后到了城市。在一家餐馆前,任心骋将车停住了。 “饿吗?” 多多执拗地摇头。肚子虽然空空,但也变得木然了。 “你住哪儿?” 多多感觉一股岩浆从心里喷涌出来,灼伤了五脏六腑,冲到脑门中嗡嗡作响。她瞪着任心骋,目光如凿子,要凿开他的脑子,看清楚他的心思,再把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字地刻上去。 任心骋直直地盯着前方,身体瘦得像个鬼影。这是一个封闭的躯壳,只有眼睛闪光,流淌着街市的车灯,似乎盈满了泪水。或许仅仅是多多的错觉吧。 多多心里蓦然一酸,又觉得无聊,就打开车门,斜着肩,背着包,歪歪扭扭地走。车子缓缓地跟了上来。这太像电视剧里的情景了。男人向女人道歉,堆着谄媚的微笑,车窗里探出一大束鲜花。她似乎也等着类似的情景发生,看他痛哭流涕,自责不已,然后再居高临下地原谅他。 但任心骋只跟了一小段,忽然停住,摇下玻璃,沉闷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多多的心冷了下去。潮湿的风吹得周身寒彻,怕是衣服还未干呢。话说到这份儿上,她反而觉得莫名的轻松。男人啊……好吧,就这样吧。她想着,抬起头来,梧桐的叶子被路灯光泡得发黄,像提早到了秋天。她听到汽车的发动声长嘶了一声,然后一阵风从耳边刮过,任心骋的车子消失在五色斑斓的街灯中。 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衣服皱巴巴的,心也皱巴巴的。街上行人很少,趁着夜色清爽,许多情侣挽着手臂缓缓踱步,挨得那样紧,像要把难以掌控的光阴挤干净,将一生简洁地度过。 满目是路灯、橱灯、车灯。多多赫然发现,她的影子不见了,没有一点隐私。她似乎发现,满街的人都在注意她,目光中有种戏谑轻佻的意味。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到空中楼阁,这才觉得饿,血糖偏低,脑子有些晕沉,但她还是坐上电梯,百无聊赖地回到公寓。 ——7—— 洁白的灯光打在洁白的墙壁和家具上,房间像一个冰冷的太平间。紫菱和紫姬正在收拾东西,似乎在整理行装。紫姬欢舞着身姿,无比妖媚,像一朵随风摇曳的紫色鸢尾。更令多多惊异的是,连平素稳重娴静的紫菱,此刻也喜形于色,像白莲盈盈开放,将快乐的花蕊吐露出来。 她们也如此欢乐,多多越发觉得孤单了。 紫姬听见声响,回头看见了她,就兴奋地扑了过来。 “恭喜你啊,多多,终于和心上人共赴巫山,同享云雨之欢。我们呢,也都各取所需,真是皆大欢喜啊。” 多多怔怔地不做声。巫山,云雨,她们怎么知道?巨大的屈辱又一次如蟒蛇一般缠绕住她,胃里一阵阵绞痛。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我的隐私呢?眼前灯光明亮,像刚才在大街上的感觉一样,她似乎在无影灯下,躺在雪白的床上,世人的目光就是一柄柄犀利的柳叶刀,刺破她的肌肤,直抵肺腑。她无力地坐在沙发上,面容十分憔悴。 紫菱起身看着她,心里很是不安。 “多多,你怎么了?” 紫姬也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笑了一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多多,别担心,没事。暂时的憔悴是正常的。多多,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喝我的神药时,我就告诉过你,你可以暂时不老,但与心上人欢爱之后,你就变为正常人,一样会衰老。不过呢,今天我和紫菱趁你们销魂之时,各自取了些有用之物。紫菱可以让她心爱的宝儿还阳。我呢,也可炼成不老神药,从此与天地同寿。多多,你和心上人白头偕老吧。要是不想老,和我说一声。我会分点药给你,谁让咱是好姐妹呢……” “够了!” 多多无力地呵斥了一声,挣脱了紫姬的手掌。她是个太温柔的女孩,平常连大声说话都觉难堪。此刻,她又羞又恼。羞地是这二人在一旁观瞧,全然不顾她的脸面;恼的是任心骋那样对他,并非出自真心,这二人为了自己的好处,不惜利用了她。一个可怕的预感升上脑际,让她浑身发颤,喉咙里滚动着沉闷而恐惧的声音。 “他……忽然对我那样,是不是你……你们动的手脚?” 紫菱的脸忽地红了,不敢正视她探询的目光。紫姬不管不顾,一脸无所谓的坏笑。 “没错,我是稍稍借用了我的灵丹妙药。这不是促成了你们的好事了吗?要知道,任心骋是谁的转世吗……” 多多的预感被确实了,脑中一片茫然,像刚才山路上涌动的白雾,将大脑的诸多回路湮塞住了。原来他是假的,他的热烈,他的惊觉,他的生冷……原来不能怪他。可是,如此一来,下午小屋里那一幕,又算是什么?只是本能驱使下的一时荒唐?像两匹野兽,相互撞击,嚎叫,在滂沱的大雨中肆意寻欢。她忽然闻到身上有种气味,像是任心骋身上的,像海滩的鱼腥味儿,觉得十分恶心,皱着眉头,朝正在滔滔不绝的紫姬摆了摆手。 “你们走吧。” 紫姬却沉醉在自己的话题里。 “……知道吗,他的前世是嵇康,对吧姐?那是何等人物。长得高大帅气不说,还才华横溢,又可爱得像个孩子,连老娘都动心了。多多,能遇到他,你就烧高香去吧。姐,你说是不是?啊呀,你别发呆了,和多多说说嵇康的事情。我记不住那么多文绉绉的词语。” 紫菱说:“嵇康,生于三国曹魏年间,龙章凤姿,如岩松玉山,飘然不群。天资聪颖,博闻广识,精通诗文,擅长琴艺。为人淡泊名利,常闲居潜读,或与友人清谈,能超越名教,蔑视繁文缛节,率真自然,被推为竹林七贤之首。性情耿直,最后被司马氏杀害,临终前,弹奏一曲广陵散,从容赴死。有名诗传世,其中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之句。” 多多觉得有些惊讶,但又不至于瞠目结舌,毕竟他连诸葛亮、项羽的转世都遇见过。她关注的是,我怎么会在街上随随便便就遇到嵇康呢?她盯着紫菱。 紫菱看懂了她的心思。 “没错,你们的事,也算我和紫姬撮合的。当初你说,在姓名录上寻找,显得太刻意,不如自己去偶遇。可你能遇到谁呢?人心叵测,世事难料,我们怎能放心?所以趁你不注意,安排了任心骋在那里出现,你们都是人中龙凤,自然能相见钟情。果然,一切顺理成章……” 紫姬笑嘻嘻地说:“也不枉费我们的辛苦。” 多多没有做声。窗户没关,初夏的夜风灌进来,将洁白的窗帘吹得扑啦啦响,瞬息万变。多多有些出神,这风是偶然的吗?在窗帘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形体。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正如一句废话般的真理:一切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命中该有此劫,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你们走吧。” “你真的没事?” 紫菱询问着,要坐到她身边来,却被紫姬拽了一把。 “能有什么事?要有,也得让她心上人来照顾。走吧,姐。夜一深,路上各路神灵都会出游。我可没你的美名和人缘,我的仇敌不在少数。趁早走吧,免得节外生枝。” 紫菱不放心地看了多多一眼。 “多多,记得,有事通过玉坠叫我。” 一阵紫烟,然后一阵白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烟气散去时,一神一巫已不见了。 房间空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兴高采烈地走自己的路,留给她一个静寂的世界。她站起身,赤脚走在光洁的地板上,凉丝丝的,从脚底直冲上来。她一抖缩,偶尔抬了头,天花板上竟也有个自己,苍白的脸庞,惊恐的眼睛,身体是那样微小可笑,只剩下硕大的脑袋。她恍惚起来,这是自己真实的形象吗?平常上帝高高在上,他眼中的多多,怕也是这幅尊容。那么,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忽然不认识自己了。身体是不真切的,灵魂是琢磨不定的。那“我”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只是臆想出来的东西呢?她抱着手臂,又往下抚摸,都触到了实体,但只是一巴掌大的温暖柔滑,其它部位呢?怎么才能凑成整体? 她好渴望一个人出现,最好是在冬天,解开大衣的纽扣,将她揽入怀中。他们依偎在一起,可以闻到他的气息,烟草的香味,体贴,稳实。有微微的胡茬儿,扎得她白嫩的脸略有些痒,只想呵呵地笑。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从头到脚,一气呵成地被珍惜,被疼爱。 这个人,又在哪儿呢?自然想到了下午的怀抱。她的心里一阵荒凉,忽然生出一个疑问。既然任心骋并非真心爱她,那么他算是紫菱和紫姬要寻找的人吗?他的血液和精液是否有效?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衰老? 手机响了,是短信,来自任心骋。她不想看,放在一旁,过了半晌,但打开还是看了。 “明天有时间吗?中午十一点,我在天外天等你。我想解释一下。” 解释?解释什么?他的无情之举事出有因?多多心里萌发出一点绿意。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好吧。” 于是,她听到一段生平未闻的离奇故事。 ——8—— 多多,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很荒诞,但你不要不相信,因为我虽然不算好人,但很少说谎话。 你知道的,我高中时迷上画画,疯魔了一般,再也受不了学校的束缚,就不顾家人反对,自顾自弃学了,每天在外面晃荡,背个画架,在湖边山麓抹上几笔。起初进步挺快,自己也觉得意,似乎无需师教,即可自学成才。得意之余,就留了长发,扎了条辫子,总穿着脏兮兮的牛仔服长筒靴,特别像个虚假的艺术家。 但很快画画就遭遇了瓶颈,怎么画也觉不满意。恰好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恩师。他是美术学院的教授,看我勤奋,也还有些天赋,只是缺少明师指点,就将我带在身边,时常加以点拨。这令我受益无穷,恩师过世后,我的画已稍微有点名气,也有人愿意买我的油画,这让我的经济宽裕了些,有了固定的住处,有事就借辆车外出写生,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几年来也走了许多地方。你看到的那些浮世绘,也是那时收集的素材。 不瞒你说,路上我遇到许多女人,年龄参差错落,外貌良莠不齐,虽然让我更有谈资。但说实话,我只感觉麻木,甚至以为自己可能不会爱了。一个画家,没有恋爱的激情,怎么能画出有生命力的作品呢?直到那一次,我来到了维夏村,我终于遇到了我的所爱。哦,维夏村,就是我们前几天去的地方。 那是三年前,我二十五岁,一个心理上的处男,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越野车,漫无目的地翻山越岭,寻觅风景。忽然看见一大片洁白的花朵,开得满山遍野都是,在绿叶衬托下,宛如繁星点点。我刹那间惊呆了,熄火下了车,站在山脚,沐浴在香气中,静静地看着造化的神奇。风很清凉,阳光明亮,空气清新,耳边微微的有些风声、鸟声,一切都是那么干净,仿佛来到伊甸园,世界刚刚创造好。我感动得几乎要垂下泪来。 花丛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而后走下一位女孩,穿着乳白的上衣,一条湖蓝的长裤,皮肤是那样白皙,若不是手中捧着的花束,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几乎让我疑心是遇见花神了。她兴高采烈地一蹦一跳,像一只迎着**长大的小鹿,是纯洁与快乐的化身。我看得呆了。 她猛然看见我,顿时收敛了欢跃,羞红了脸庞,与我擦肩而过,我看清了她的眼眸,睫毛,嘴唇,以及秀丽的身形。她回了一下头,双目对视时,我的心竟狂跳起来,也有些不自在了,第一次自惭形秽,心里想着,我要是穿得再端正一些该多好啊。哪里还有以往与女子**的从容呢? 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偶遇怕是缘分,一旦错过,宛如惊鸿一瞥,转瞬无痕,哪里还有重逢的机会?于是顾不得被冷遇的后果,向前几步,涨红了脸,却找不出话来。 “请问,请问这是什么花?” 她显然有些受惊,眼眸中全是慌乱的波纹。 “栀子花。” 清脆如水的声音,与花香一起扑面而来,像春水泛岸,顿时将我消融了。等回过神,她已沿着土路走出好远,纤细的腰肢,臀部轻巧而圆润,两条颀长笔直的腿,几乎是服装店里塑料模特的体型。她走得很快,辫子一甩一甩。她该有多大?十八?二十? 我舍不得这么美好的景致消失,就开着车,缓缓跟在后面。我承认这样很猥琐,但我只能如此,别无它法。天色渐晚,夕阳坠了西山,霞色散成彩绮。天地那样安宁,只有汽车微微的发动机声,几只蝙蝠上下翻飞。我心里静静的,淡淡的喜悦,富足而平和,宛如栀子花的甜香。 我已不着急回去,看着那女孩走到一个村庄,钻进了一条小巷,我目送她身影消失,正感怅然若失,却在半山腰上看见她走进一户人家。多多,这就是我们去过的那间小屋。 我下了车,直奔那里,壮起胆子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青年,三十多岁,高而瘦,留一部浓须,仪表有些脱俗,不像乡野村夫。他目光锐利,硬硬地搠过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但看到我背的画架,又盯着我的脸,神情缓和了些。 “你有什么事?” 我看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也就顺势编了个理由。 “我出来写生,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就想找个住宿的地方,附近又没有旅馆……” “你是任心骋?” 我很惊讶,当然也不禁得意,我的声名,已经传到这种乡野中来了吗? “是啊,你是?” “我以前看过你的画展,这不,家里还挂着你的油画呢。”往屋里一指,果然,在墙上挂着我的一幅山水画,装裱得十分精美。 “惭愧惭愧。” “幸会幸会,来,请进。” 青年爽朗地一笑,脸上顿时生动起来。他接过我的画架。 “里面请。乙琳,有贵客来了,多炒点菜。” 灶台后面应了一声,走出来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女孩,一见是我,有些惊讶,眼睛睁得圆圆的,好美。 “乙琳,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画家,任心骋。任画家,这是我妹妹,曾乙琳。她很喜欢你的画。” “刚才我们在路上就见过了。” “哈哈,太好了。哦,对了,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叫曾一铭,是这儿的小学老师。” 晚餐不算丰盛,只是几样菜蔬,不知是厨艺精湛,还是因为炒菜之人秀色可餐。我觉得格外可口,吃得极为开心。与曾一铭谈起文艺,诗歌绘画相互印证,谈得十分投机。他毕业于省师范大学,写许多小说诗歌,因为新锐,很少有发表的机会,因而寂寂无名。毕业后辗转在一些公司做过事情,终觉格格不入,心里追慕着陶潜风骨,便回了乡下,一面教着小学语文,一面继续自己的文学事业。 我自然是深为佩服,连连赞叹。乙琳在一旁娴静少言,只是偶尔对我一笑。那是多么迷人的微笑啊,似乎通往春天的大门轰然打开。我的眼睛几乎离不开她的脸蛋了。 多多,这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故事,对不对?但接下来的事情,也许你会觉得意外了。 曾一铭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显然还是看出我的心思。他把话头一转。 “我父母过世得早,我和乙琳相依为命。” “乙琳,她在读高中吗?” “大一了,可惜……” 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加上酒精的作用,他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竟嚎啕大哭起来。乙琳也低下头去。兄妹两个沉浸在苦楚中。我虽然满心疑惑,但不能再问下去了。 我在他们家逗留了不少日子。白天一铭去上课,乙琳在家看书累了,就陪我去写生,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发现乙琳是个不俗的女孩,腹有诗词,安静典雅,又时常带点淡淡的忧郁。 我画了许多栀子花,油彩的,水粉的,画了一幅又一幅,都还不错,但我始终不太满意。觉得内心有种想法,但始终不能表现在画面上。 乙琳看出我有些焦躁,就问我乡下风景这么多,为什么单画栀子花。 “遇到你那天,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那满山遍野的洁白,像大地忽然渗出了月光。我一直想捕捉那一刻的感动。可那种感动,又是什么呢?” 她坐在石板上,抱着膝头,下巴支在上面,眼睛里映着雪一般的花朵。 “你的那种感动,我也说不好。我只知道,栀子花是最美的花。哥哥曾对我说,栀子花盛开时很美,而且十里飘香。等到花谢了,就结成了果实。农民要是碰伤流血,就把它捣碎,敷在伤口上,很快就能痊愈。” 我听她说着,心中忽然一片洞明,种种意象奔涌于脑际,一时欢跃起来。 “你说的真好。世上最好的女子也是如此,年轻时美丽,年长时成熟。乙琳,我明白了。那最初的感动,就是对母性的迷恋。那时我想到了伊甸园,流淌着乳汁和蜂蜜,其实就是母亲的象征。乙琳,我应该把这种感觉画出来。” 乙琳见我开心,也露出动人的微笑。初夏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种圣洁而温暖的光辉。这当中,似乎又掺杂着一种痛楚过后的平静。这种别样的神采,又胜过初遇时的单纯和羞涩了。 “乙琳,我能给你作画吗?背景就是栀子花。” “我?能好看吗?” 画了几天,一幅我平生最得意的油画诞生了。多多,这就是你在画展中看中,而我死了不肯卖的那幅。听到这里,你也许自认为明白它的珍贵了。其实它的珍贵,不仅在于它的美,它的纪念价值,还在于它有个神奇的秘密。让我慢慢告诉你。 那幅画完成之后,我深深爱上了乙琳,而且她也对我极有好感。我觉得水到渠成,一切称心如意。于是一个午后,我与她散步看晚霞,我牵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我很自然地倾诉了衷肠,希望她跟我走。我正准备设计美好的未来,但她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不行。”她退缩着,将手挣脱开去。 “为什么?你,不爱我?” 她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爱,还是否定我的说法。她的眼角闪烁着泪花。我苦苦哀求道: “乙琳,我二十五岁了。但我生命第一次嗅到玫瑰。乙琳,我爱你。也许我不能给你富足的生活,但肯定无比浪漫。我们会行走在风景里,白天旅行,夜晚相拥,我们会四处追赶春天,走遍世界每个春风荡漾的角落。这样的生活,乙琳,你难道不向往吗?” 乙琳被我狂乱而痴情的话语打动了,她看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把我心疼坏了,就用手去抹,用嘴唇去亲吻。乙琳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说: “我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 “为什么?你心有所属?”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乙琳沉默着,默默垂泪。我焦躁了,摇撼着她的肩膀。 “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的!” 她咬着嘴唇,似乎矛盾了很久,才低低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读了大一就退学回家吗?你知道为什么我哥一说我的事情就哭吗?” 这也是一直悬在我心头的疑团。 “……因为我有遗传的心脏病。我妈妈就是这样死去的,在刚生下我的时候。我爸爸是厂里的司机,伤心过度,精神恍惚,结果死于车祸。我读初中时,被查出也有心脏病,长期吃药,但也于事无补,高三时读书很累,升到大学病情就更加严重,随时有倒下的可能。 “身体的绝症,让我处处感觉压抑。在大学里,我和一个男生彼此感觉都挺好,正准备进一步发展,但等我告诉他我的身体状况,他就开始疏远我。于是我知道,自己早已被排除在爱情之外。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欢迎我,我的生活毫无意义。乖乖女开始叛逆。不再上课,不再吃药,整天浑浑噩噩,变成了个古怪的女孩。老师和我谈心,我只是沉默。在他们眼里,我或许是精神失常了,大一过后,我不再去上学,还能减轻哥哥负担,反正在家一样可以看书。况且,即使看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遇见你之后,我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人尽管难免一死,但还是可以做些让自己觉得幸福的事情,比如你画画,我哥写诗,有些美满的瞬间,对于自己而言也就是永恒。我重新找到了生命的动力。因此,我承认,我很爱你。可是……我不能答应你,因为到头来生死相别,我多一份不舍,你多一份伤心,人生苦短,这又何必呢?” 我听得傻了,这样青春有朝气的女孩,却是身患不治之症。这多像庸俗的连续剧中的情节啊,怎么会让我遇上?但我已全然不顾了。 “乙琳,我相信一句话,生命重要的不是长度,而是浓度。先不说你的病总有治愈的可能,即便不能,你随时会倒下,那我们为什么不趁着青春年华,好好享受爱情的甜蜜呢?” “你不怕我耽误你的时间?错过更多更好的女孩?” “耽误?真心相爱的日子,一天胜过千年,还谈什么耽误?乙琳,相信我吧。我要让你过好日子,补偿你命运的不幸。” 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曾一铭起初反对,但看我们真心相对,也就默许了。我们住在租借的公寓里,偶尔携手同游,最远去过云南。若不是她心脏不好,我们可能会去西藏。她很聪明,也有悟性,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精美的模特。心知时日无多,于是格外珍惜,日子清澈而幸福,一寸寸都是活的,甜的。那时的画,表面看清新和谐,然而画面深处,总埋藏着战栗与不安。 过了一年多,乙琳住院了,然后一天天憔悴下去,拖了半年多,在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她出了院,与我一起回到维夏村,终于走不动了,在我臂弯里静静死去,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她说:最后的时光,她过得非常幸福。我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依然难以接受。葬礼之后,我总觉得她只是上了趟街,到了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于是常常在房间里默默坐到漆黑,等待她的敲门声。但她始终没有再出现。偶尔曾一铭会来看我,见面就喝酒,喝多了就相对而泣。 我觉得世界失去了体温,到处都是冷冰冰的,硬邦邦的,有时在窗前呆久了,忽然会有往下跳的冲动。那段时间很少作画,即便画,笔下都是扭曲、阴森的色彩。几个月下来,脸上忽然疯长了红色的疙瘩,一大片一大片,前赴后继,几乎像是溃烂,一张脸形同恶鬼,惨不忍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房间呆着,看着乙琳的画像。她依然那样美,而且一直会美下去,衬托出我的衰老和丑陋。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天,是乙琳去世一百天。我去坟前拜祭了一番,回到房间百无聊赖,只是看着画像,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似乎画中人眨了一下眼睛。我心里一颤,擦擦眼睛再去看,发现画像的眼角洇出一点淡淡的褐色,与其它地方不太一样。这怕是空气潮湿吧,那时正是梅雨季节。 夜深人静,我对她的思念之情又泛滥开来,想起初遇,想起与她携手同游,想起她的笑脸与怀抱。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如同游丝,飘飘荡荡,钻进耳朵,像是来自远处,又像近在身旁。 “心骋……” 我仔细辨别,像是乙琳的声音。抬头四顾,只有简陋的家具,房间并无他人。唉,又幻听了,不免心里一酸。要是在以前,我若不开心,一个人独坐,她肯定会从后面拥抱我,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她的声音那样好听,像流水一般,再浮躁再失意,也会随之熨贴。可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我只能双膝如木,枯坐在杂乱的房间,内心尘土飞扬。 “心骋,我是乙琳。” 声音真真切切,就在耳中响起,绝对不是幻听。我心里陡然一跳,莫非是乙琳鬼魂前来? “不要找了,我……我在你心里。” “心里?”我抚摸着心脏。 “是的,原来我去了该去的地方,但我放不下你,每天啼哭,有个判官名叫薛宝儿,见我痴情,就动了恻隐之心,偷偷给我一个建议,让我躲过鬼卒,趁着夜色,回到阳间,回到你的住处,躲在你温暖的心脏,借以吸收些精气。白天你阳气太盛,又时常在外奔走,我不能见阳光,就借住在那幅画像上。起初我只能看见你,但不能说话。直到过了一百天,也就是今天,我的魂魄渐渐凝聚,才可以和你说话。心骋,你不会因为我是鬼,就害怕我,不愿意理我了吧?” 我喜极而泣,只要能见到她,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过了良久,我才能说出话来。 “乙琳,太好了,我……我想你。” “我知道你每天都想我,所以我的魂魄才凝聚得这么快。” “那,我能看见你吗?” “我试试看。” 话音未落,我眼前一亮,一个颀长的身影盈盈地站在眼前,巧笑嫣然,明眸善睐,正是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乙琳。 我久久地凝视她,怎么看也看不够,眼泪无声地滑落,内心沸腾如海,走上前伸出双臂,却骇然发现,我的手臂抱了个空,触不到一点实体。我诧异地看着她,发现她的形体淡淡的,脸色也显得苍白。而且,没有影子…… “乙琳,你……” 乙琳的笑容退去,神情凄凉地低下头去。 “我的肉身已灭,只留一个幻影。心骋,生死相离,就算有幸相见,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我心里虽然失望,但并不挂怀,柔声对她说: “乙琳,只要能每天看到你,听见你的声音,这就足够了。” 于是我们恢复了往日的快乐。白天我把画像锁在卧室,关上门窗,晚上就相依相伴,说说笑笑,十分快活。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血气方刚,而且情欲旺盛,有时热流奔涌,按捺不住,辗转难眠,但乙琳却没有肉身,难以平抚,不免十分无奈。 多多,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乙琳之前,我有过很多女人。而且,我似乎也颇受女人欢迎。熬不住的时候,我开始重操旧业,与许多女人**,但每次要动真格时,总看见乙琳很可怜地坐在角落,静静流泪,让我顿时欲念全消,颓然而止。从此,我清心寡欲,即使遇上心动的女孩,我也立即想起乙琳,与她通一段电话。还记得吗?和你第一次在天外天吃饭时,我内心是喜欢你的,但终究不能越雷池一步,于是我打过一次电话,所谓“琳妹妹”,便是我的乙琳。 ——9—— “多多,这个故事太过离奇,是不是?你会相信吗?” 任心骋说完故事,定定地看着多多,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多多点头。幽冥之事,过于玄虚,她本来不太信,但心骋居然能说起“薛宝儿”,那显然是不假的。她的希望落空,一腔真情,又付诸流水。她只能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痴心的男女!以前听紫菱说起她与薛宝儿的事情,虽然赞叹,但他们毕竟不是今人,因而她心中倒也不觉意外。而任心骋与乙琳都是凡人,他们的爱情却冲破生死。这让多多心里不免有些嫉妒。 她喝了点酒。 任心骋继续说:“多多,昨天的事情,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乙琳,让我内心充满罪恶感。我想不到竟会做出这种事……” 他低下头,绞着双手。声音如同闷雷,碾过地面,碾过空气,让多多的心变平,平得像一张白纸,风一吹就扑啦啦响,撕碎了,漫天飞去,又都飘到了不知名处。最后落下来,落到灰色的沼泽中去,一寸寸地泡湿了,沉下去,剩下一片粘滞的茫然。任心骋还说了很多,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多多,你能原谅我吗?” 多多从茫然中醒来。原谅?原谅什么?他对乙琳如此深情,足以让她全然死心。纵然自己失了处子之身,那也是心甘情愿。况且,那件事情与紫姬有莫大关系,也怨不得他的。唉,任心骋貌似放浪,实则忠贞不二,真乃至情至性之人。能遇到他,真是三生之幸。可惜相见太晚,他早已心有所属,真是造化弄人,无可奈何啊。她幽幽叹了口气。 “我真希望,你画像中的人是我。可惜,太晚了,太晚了。” 她只是喝酒。 “多多……” “你真的愿意,就这样与她相爱下去?” 任心骋点头。 “难道你不觉得,这太像做梦了吗?” “是啊,像梦。我们都是多梦的人。对于我们而言,梦不是生活的点缀,而是我们的一生。其实,我觉得这样已经足够。像梦,但很充实。” 多多沉默了,看着窗外。车,人,色彩,匆匆而过,无声无息,都像是梦中场景。时间,就这样渗入沙土。她不再说话,被任心骋打车送回了家。她将提包随意一丢,踉踉跄跄走在桌前,坐下来,精神恍惚,掏出纸笔,续写了一段童话。 童话第五回:沉湎 公主来到了第三个小岛。说是岛,其实只能算是一块礁石,礁石上坐着一个青年,像是在看落日。他穿着极为华贵的貂皮大衣,缀着许多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公主的船缓缓驶近,将马留在船上,自己爬上礁石,发现青年正在看夕阳,听到身后有响声,他回过头来。 他长得非常英俊,比她以前见过的男子都要英俊,青铜色的四肢和结实的身材,看上去像希腊的雕像。但他的表情那样忧郁,像全世界所有的悲伤都聚集在他身上,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公主顿时一见钟情,她好害羞啊,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去打招呼。 青年对她说:“你好,我是这里的国王。” 公主很奇怪:“这么小的岛,你是谁的国王?” 国王说:“每到傍晚,我的小岛就剩下这么点。等潮水退去,会大一些。当然也大不了多少。” 公主说:“那你的子民呢?” 国王说:“两年前,我们发现小岛在下沉,我就下令让他们迁走了。” 公主说:“那你为什么留下?” 国王说:“我要是也走了,她会找不回来了。” 公主说:“她是谁?”她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害怕他说出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但国王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国王说:“她叫莎蜜儿,是我的未婚妻,三年前她坐船出去,遭遇风暴死在了海里。但她的灵魂不肯离去,白天就在深海里的贝壳里住着,一到太阳西落,她就来到我身边一小会儿。所以我不能离开。你看,她来了。” 他露出幸福的表情,注视着公主的身后。眼神是那样温柔,好像把黄昏所有的宁静都聚在一起,目光里有海洋轻微的潮汐,有晚云悠缓的挪移。公主回头去看,但什么也没看见。 国王却伸出手,像是牵住了谁的手,然后面朝大海,一会儿指向红彤彤的夕阳,一会儿微笑地侧过脸,对着旁边说话,好像那里有人和他相依相偎。 公主悄悄走过去,在国王边上摸了一把,却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她猜想,国王或许是活在幻想之中,说不定还因此被他的臣民流放在这里了。 很快,国王像是面临着告别,在四处张望,但到处也找不到,表情又恢复了忧伤和迷茫,过了很久,他才有气无力地走下礁石,走进一个山洞,脱去了华丽的衣裳,珍爱地叠好,披上破旧的衣服,旁边有鱼叉和渔网。 他白天是个渔夫,傍晚才穿上国王的盛装。 公主看着国王可怜的样子,叹息着说: “总活在过去,现在也过不好。” 而且,国王自始至终,都没有留意公主的美丽容颜,这让她非常失落。她想:“莫非那个莎蜜儿,真的比我还要美?”她傲慢的气焰慢慢减弱了。 趁着天还没黑透,公主坐上船,赶紧去下一个岛国。 她没有写进自己的深情,因为她想到段怀瑾的话:爱情至为消耗能量,一旦耗尽,怕是难以振作。她已投入了那么多次,日后纵然遇见爱情,还剩下多少能量,去忘情地投入,去肆意地挥霍?她的生命中,真的还有“下一个岛国”吗? 她在悄悄回避。 于是又拿出一瓶红酒,倒了一杯,慢慢喝下去。意识愈发模糊,脑海变成了一朵云,有时白,有时灰,有时轻盈,有时沉重。她觉得心里宽了,舒坦了,自由了,什么都遗忘了,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自己的身体。她的嘴角挂着微笑,眼睛迷离,脸色酡红。她也理解了朴见素,为什么失意之余,就爱上了杯中之物。 人生,莫非真的只是大梦一场,与酒精无异?爱到深处,也只是酒酣耳热,一时傲然慷慨,意气风发,觉得可以遗世而独立? 那就醉了吧,醉了吧,但愿长醉不醒。 第一卷 第六章 上官云霖 ——1—— 待到一番酒醒,斗转星移,世间已不知几度春秋。 这是一个安静的酒吧,一半室内,一半露天,客人围着烛光低声聊天。围栏之外即是公园,树木像安静的群马,偶尔扬扬长鬃。一轮饱满的明月升向空际,新蝉在枝头轻鸣,空气中荡漾着新叶滑如绸缎的绿香。 酒吧方位既好,又不像其他地方吵吵嚷嚷,自然吸引了高朋满座。大多是友人群聚,情侣相会,饮酒如品茗,酒香渗入话语,话语渗入音乐。音乐很柔软,让人想起蓝色清晨,想起雾色朦胧樱花飞舞。 DJ是个年轻小伙子,操控着音乐,带着耳机,摇头晃脑,陶醉于其间,他忽然眼前一亮,是一个女孩推门进来,二十多岁,非常耀眼,却不知这光彩从何而来。白色丝质短衫,牛仔短裤,墨镜箍在额头,除了背上硕大的旅行背囊,其它都很普通,却有种说不出的妥帖好看。她点了红酒,在窗口坐下,偶尔啜上一口,大多时间是在写字。在烛光之下,面容显得肤若凝脂,却是孤冷如月色,眉宇之间,有种与她年龄不相若的沧桑。 DJ想,这该是一个阅人无数的时尚美貌女子,有些思想,好独立,行走于众多男人之间,没有人能把握得住。等男人们心醉神迷,辗转于石榴裙下,她却若即若离,安然坐在一旁,点起一支烟,冷眼观瞧,笑容如烟篆一般缥缈无定。 “这多恐怖。” 他摇了摇头,又集中心思到音乐里去。偶尔也听着周围的动静。靠近吧台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两位青年,学生模样,正在讨论着什么,言辞激烈,声量颇大,不免遭致他人冷眼。 其中一个平头团脸的青年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嘘,你轻点。” 另一个青年长发垂肩,十分文艺,他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句。 “这什么鸟酒吧,连大声谈话都不让。” 平头青年推了他一把。 “你就知足吧,这么安静的酒吧,全城就这么一家,来的可都是风雅之士,别满口脏话。” 文艺青年哈哈一笑:“你忘了,现在要做风雅之士,就得说脏话。要是满嘴谦恭文雅,一听就是推销员。你们听说了吧,前几天咱们这儿一个作家,挺有名的,不知怎的,遭到泼妇骂街,一时火起,上去啪就是一嘴巴,好家伙,打下一颗门牙来。真他妈解恨。” 平头青年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倒还歌功颂德。” 文艺青年砸了他一拳:“还不光彩啊?都说书生多文弱,现在作家如此生猛,文坛恢复盛唐气象有望啊。” 平头青年说:“还是轻点说话,别影响别人。诶,继续我们的话题啊。” 文艺青年说:“得,那就继续。我觉得你对紫鸢的看法不对,她虽是个女人,但最生猛不过了。你看她的小说,文字那么犀利,三下五除二,就把男人剥得**裸的,扔在聚光灯下,一个个慌里慌张的。我每次看她的书,总是忍不住大喊过瘾,哈,过瘾之极!” 他的声音依然很响,那白衣女子蓦地抬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沙沙地写字。 平头青年说:“我是不敢苟同啊。最讨厌看她的书。畸形恋,负心汉,**,什么不好她就写什么,有时看得我都觉脸红。就算她写得真实,但真实就一定好吗?” 文艺青年说:“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文学,不就追求真实吗?” 平头青年说:“追求真实,这自然是对的,但关键在于怎么写?看到丑陋的现实,要是揭露并批判呢,这当然最好。可紫鸢似乎不屑这样做。她是划开患者皮肤,让人看到里面的溃烂,却站在一旁欣然自得,向别人炫耀,瞧,我多高明,连这种病我都知道,却不着手去治疗,你说不是很荒唐吗?” “她炫耀了吗?我觉得她只是自怨自艾罢了。” “当然有,我觉得她的书还有教唆的嫌疑。一个人做坏事,总是藏着掖着的。等到看了她的书,咦,发现别人也都这样,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他心里顿时一宽,羞耻感一扫而空,道德底线再次下移,做事更肆无忌惮,这难道不是教唆吗?人是很容易模仿的。所以,要我说啊,这文学作品,无论什么时代,什么主义,归根到底,还是要歌颂真善美,树立道德的楷模。” 文艺青年大摇其头:“你这是样板戏精神,过时了,过时了。” “样板戏也并非一无是处啊,它曾是中国的道德读本。自从被打倒以后,现在用什么去教导民众?西方好歹还有教堂,我们是什么也没有。文艺作品不该承担一些使命吗?” 文艺青年说:“你的观念太老土,你真以为文学能治病啊,这都是作家的自恋,一派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样子,其实老百姓才不领情呢,平常工作累得要死,偶尔看个小说,看场电影,也就看个故事,图个轻松而已。” 平头青年说:“唉,和你谈不到一块儿去。反正我就特别讨厌紫鸢的书。有时看到一半,恨不得把她揪出来,狠狠地质问她:把世界写得这么阴暗,你居心何在?除了让小年轻们看完小说,失去生活的热情,还能有什么作用?” 文艺青年又笑了一声。“说了半天,你还是欲罢不能地喜欢看她的书,对不对?” 平头青年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也是,尽管她写得颓废、阴暗,但文字之美,足以让我陶醉其中,回味无穷,真像是毒品。这紫鸢,是怎样一个精灵啊。” 文艺青年说:“说也奇怪,其他作家一有新书,都屁颠颠地到处签售,更希望在媒体露面,唯恐天下不知。唯独这紫鸢,从不显山露水,谁也不知她的长相年龄,连出版社编辑都说没见过她,算得上是大隐隐于市了。” 平头青年说:“是啊,她出了那么多书,却从来没有简介,更没有照片,现在网上对她猜测很多。有的说她是个肥胖的丑女,遭了遗弃,因爱生恨,仇视一切男人。也有的说她貌若西施,高傲无比,没把一个男人放在眼中。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倒像真的见过。” 文艺青年说:“什么貌若西施啊,她从出道到现在,已经有不少年头了,相貌再怎么出众,现在也是老娘们了,没看头了。” 平头青年说:“所以她的小说,也是越来越狠毒了。我得写篇文章,去警告一下。” 文艺青年说:“得了吧,这作家要是按照评论来写作,那还能下笔吗?” 平头青年说:“总不能看她越发颓废沉沦下去吧,浪费了生花妙笔……” 一旁的DJ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两位,容我说一句。我倒觉得,这紫鸢并不歹毒,倒是个可怜的女人。看她的书,我总觉得她在假装深刻。其实她很柔弱,渴望依靠,却始终找不到,所以将世界写得冷酷,男人写得虚伪可怜,她借此逃避现实,遁入自己的小空间里去。说到底,她是酸葡萄原理。又或者说,她是在自虐。因为没人珍惜,她就故意伤害自己,像一个不被母亲疼爱的小姑娘。” 文艺青年说:“哟,兄弟,你对她倒真了解,你们很熟悉吗?” DJ表情单纯,甚至有些激动:“我没见过她,只是喜欢她的书,不知看了多少遍,透过字里行间,能读出她内心的想法。然后眼前总出现一个形象,像林黛玉那样娇弱的女孩,孤单地走在花影中,走在黄昏里,需要爱,需要有一个人出现,填补她人生所有的缝隙。” 文艺青年拍着桌子大笑:“填补缝隙?哈哈哈……你倒真是直言不讳。” DJ一愣,随即听懂了,顿时脸色赤红,辩解道:“我是说,她需要爱,来抚平情感上的伤口。” 文艺青年发现这个DJ并不特别漂亮,但生得高大结实,眉宇之间有种桀骜不驯,因为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不免还带点腼腆,格外逗人喜爱。他忽然来了兴趣,目光炯炯,表情带着讥嘲地说: “兄弟,你不会是想以身试法,去做杜拉斯的小情人吧?” DJ正是无所畏惧的年纪,感觉到挑战,反倒胆气一豪,哈哈一笑,昂然说:“是又怎么样,我想和谁好,谁也管不了。说实在的,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还真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至少,可以用我的青春,点燃她生活的激情。” 文艺青年击节称赞。 “好伟大呀,不愧是性情中人。可话说回来,你要真让她幸福了,我们可读不到这么好的文字了。古语说的好,国家不幸诗家幸啊。” DJ说:“痛苦的思想者,不如快乐的猪。要是生活幸福,不写就不写吧。要么写点温暖的文字,娱人娱己,比什么不强呢?当然,最好的作品,肯定是脚踩大地,心如蓝天。” 一旁沉默不语的平头青年,听了这话,也翘了大拇指。“说得好!” 文艺青年说:“你还真是中杜拉斯的毒了。这也难怪,太年轻了,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多梦的年华,也值得珍惜啊,人生能得几回疯呢?” DJ笑而不答,换了首乐曲,音量调大了些,又沉醉到当中去了。是葡萄牙的乡村音乐。辽远而深情,嘶哑的声音带点苍凉,让人想到大片大片的麦田,翡翠色的,在风中依次起伏,中间是白亮亮的河流。河面上飞着几只白鹭,翅膀一拍一拍。 ——2—— 夜渐渐深了。因为是静吧,十一点过后,在其它酒吧刚刚欢腾起来的时候,这里的顾客已陆续散去,包括那两个争论文学的青年。最后一个服务员在收拾桌椅。DJ准备关闭音响,偶一抬头,却发现窗边那个女孩还在,臂肘拄在桌面上,不知神游于何处。 服务员对DJ指了指那个女孩,表情有些不悦。DJ轻轻地说:“你先走吧,我来锁门。” 那服务员顿时眉开眼笑,去里间换了衣服,吹着口哨蹦跳着走了。 DJ走到窗边,那女孩听到声响,刚好抬头,目光轻轻接触。多么精致的脸孔,目光温柔而明亮。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柔软的感觉,又有些释然,这样的女孩,并非那种玩男人于股掌之中的精明女人。 “小姐,对不起,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女孩往周围看了看,周围已空无一人,又看了腕上的手表,抱歉地笑了一笑。 “对不起啊,已经这么晚了。” 她站起来,收拾纸笔,都塞进硕大的背囊之中。DJ有点留恋。 “小姐,您……在写作?” “随便写写而已。我老是这样,一写就忘了时间。” “您在旅游吗?”他指了指背囊。 “算是旅行吧。” “旅行?”他细细分辨这两个词的分别,“这么晚了,是不是还没找好住所?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女孩的目光忽然迷离了一下,垂下头去,“我在这儿有住处,本来应该先回去的,只是,我忽然有点害怕,不想回去,就在外面逗留到现在。” 她只是说住处,而不是温馨的“家”。而且,她居然对一个陌生人说害怕,不想回家,这意味着什么?他觉得得到了信任,心里愈发柔软了,装作成熟地点点头。 “看得出来,你不太开心?” “我想,你应该懂得。”她盯着DJ的脸,微微一笑,双唇粲然展开,顿时让他感觉世界都明亮了。但她的语气像和老友聊天。DJ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不由担忧起来,这女孩不会是神经有问题的吧。 “我?” 女孩点头。明亮的目光,优雅的谈吐,却完全不像病人。或许,她只是觉得害怕,想找个人说会儿话吧。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她旁边坐下,看她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就搭讪道: “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文之悦,高考刚结束,在家没事干,就出来打工。这家酒吧是我舅舅开的,知道我喜欢音乐,就让我做DJ。你呢?” “叫我年年吧。” “年年?名字真有意思。” “就是一年又一年,慢慢地过去,还有什么意思?” 文之悦听她说得凄凉,心里有些奇怪,二十多岁的女孩,有什么沧桑历程呢?就有心将她逗笑:“像你这么美的女孩,得天独厚,在学校里,肯定是男生关注的中心,女生嫉妒的焦点。我要是你啊,晚上睡觉都得笑醒。” “被关注,被嫉妒,又有什么好?” “那非得无人问津,当老**才好啊?” 年年似乎脸色一变,眼睛看往别处。文之悦素来口无遮拦,看到她表情的变化,心知不好,慌忙表示道歉,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就提议说: “要不,我给你听音乐吧。我每次心里难过,就会听音乐,烦躁时就听清新的,忧郁时就听雄壮的,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就融入进去。你还别说,心里那点愁绪转眼就没了。好了,请闭上眼睛。” 年年听话地闭上眼睛。音乐响起来了。是恩雅的《Letitbe》。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场景。幼年曾见过的一些大树,淋在雨水中,每一枚叶子都淌着泪滴。但随即天又放晴,阳光之下,叶片那么明亮,水滴都成了雾气。这不是雾,而是记忆。树下多少匆匆过客,只留下些微茫记忆。自己呢,怕也只是过客之一。虽然有些寂寥,但并不忧伤,只有沉入记忆时刹那的出神。 年年的思绪随着乐曲,轻轻地拍着翅子。不觉之间,面容已经舒展,嘴角微微有些笑意,嘴唇那么红润。文之悦看得有些痴了。 “这是第一首,下面的音乐将节节攀升。” 文之悦说完,曲调忽然一变,歌声向上,再向上,像树木向上生长,又向外舒展枝条,缓慢而生机盎然。最后大树得了自由,变成一只大鸟,树叶就是羽毛,轻盈地飞翔于空际,自由而欢欣。再渺小的生命,一只昆虫,一粒粉尘,都在蓬勃向上,充满了浩茫的天宇。四处都是欢歌,都是舞蹈,都激起更愉悦的回音,嘹亮而亲切,像是声声呼唤,让人情不自禁要仰望苍天,要伸开双臂,再高高举起,让清风穿越,让星辰入怀,照耀每个阴沉的角落。 文之悦轻轻地说:“音乐就像天使,总会将我从幽暗中拯救出来。尤其是高考前期,教室里像牢笼一样压抑,我就经常听恩雅,让心灵得以自由呼吸。年年,你看到了吗?歌曲中,有那么多的云,像洁白的羽毛,盛开在蓝色的天空。” “是的,像是盛开在谁的童年。” “很美的诗句。” 年年内心感到欣悦,对文之悦微微一笑,表示感激。文之悦优雅地一鞠躬,看了看手表,呀了一声。 “年年,时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爸妈又得唠叨个没完,不让我出来自力更生了。” 他做出了要关音响的动作。年年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刚刚觉得快乐平静,却立即恢复原状,像暂时止住的胃痛重又发作。她想到一个人走在路上,回到那个孤单的住所,不由觉得害怕。但她又无计可施。是啊,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家?她看了看行囊。她只是个过客。 文之悦收拾停当,看她在慢慢负起行囊,身体显得那样娇弱,就上前接过了。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 年年忽然觉得他的嗓音非常好听,会对她说“闭上眼睛”,还会送她回去,慈爱而亲切,尽管他那么小,但言语自有一种威信。服从这声音真好。她点点头,听凭文之悦背起行囊,走在前面,拦下一辆出租车。 “你住哪儿?” 年年说了一个地址,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年年下车,挥手告别。文之悦把头探出窗户。 “明天你还来吗?我给你听更美的音乐。” 年年微笑,她期待这样的邀请,于是点点头,看出租车走远,这才走进电梯,缓缓到达顶楼,这是个空中楼阁。开房门,开灯,看得见缀满流苏的淡紫色窗帘,藏蓝色的书架,乳白色的桌子,一条同样乳白色的圈椅。 于是,她坐进往事中去,恢复了自己的名字,孟多多。 ——3—— 六年了。多多已经三十三岁。 自别任心骋后,多多伤心之余,不敢再去触碰感情,孤身住在空中楼阁,沉浸在浩大的孤独之中,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总是翻来覆去地回想往事,无心梳妆,连饮食也不太规律,渐渐身心憔悴,整日的头晕脑胀,百无聊赖。二十八岁,二十九岁……时间倏忽而逝,她愈发孤僻,连齐秀月她们也很少见面了。她们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而自己呢,渐渐沦为她们眼中的剩女。她害怕同情的眼光,更怕她们给她介绍对象。 父母偶尔来电话,问起她的现状,身体,工作,最后必然落到婚姻大事。 “多多,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我和你说,眼光别那么高,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哪。合你心意的,也就行了。女孩子年纪一大,就更难找到好男人了。要不,我帮你留意留意?” “不用了,妈,我知道怎么做的。” “你知道什么呀?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也没个依靠,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心?” “我这不挺好的?” “真的好吗?” 是啊,真的好吗? 妈妈偶尔来与她小住一阵,唠唠叨叨,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她更觉无奈。 于是有了这样一个初夏的清晨,她睁开眼睛,窗帘已透入亮光。拉开窗帘,玫瑰色的阳光轰轰烈烈地一拥而入,在房间里四处跳舞。打开窗户,丝绸般的清风扑面而来,钻入蕾丝边的睡裙,抚摸她青春的身体。 她心里一派明朗,觉得天高地阔,很想出去走走,于是走到明湖边上,石子小路伸向天空,天空是一泓一泓的碧蓝。她忽然想走得更远,走到天边,让身体得以自由,借以避开亲友的催促。 身体自由,也许是心灵自由的前提。 于是她背起行囊,独自出发。数年的时光,她蜻蜓点水般地走过许多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国内国外。她不缺钱,除去过年,她一般都在路上,走过许多城市和乡村,见到了人世百态,沿途的所见所想,都化为文字。 写云,一定是黑云压城。写雨,总是淅沥不绝,让人心里都生出霉苔。写情感故事,总是从美满着笔,让男男女女在某种特定场合里,浮现出内心的阴暗和欲念,最终引向不可收拾的场面,让人不寒而栗。 不知怎的,这样的故事和手法,居然很讨读者喜爱,几册小说接连出版,销量一升再升,她的笔名“紫鸢”获得了极大的名声。 她喜欢写作,这是创造性的劳动,从最初的规划,到一字一字地书写,到最后看到漂亮的成书。尤其是书中的人物,是她赋予他们生命,让他们呼吸,奔走,去爱,去恨,让她感觉自己是在模仿上帝的工作。 一个月前,她住在丽江的玫瑰缘客栈,全心投入小说写作,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时间已是深夜。她披着外套,走出客栈,来到狮子山顶文昌宫边上,倚着扶栏,俯瞰古城的鳞瓦与灯火,酒吧街一如既往的喧闹。她内心忽然有种难言的失落。 “我这是在哪儿?” 她确实获得了自由,时间,金钱,她都用之不竭,可以自主选择道路,不再依靠谁,更没有人来颐指气使。 于是,她身如飘萍,在大地上移走,像一枚种子找不到落脚的土壤。她的心灵在写作中散到众多人物身上去,支离破碎,始终无处安顿。那么,她真实的生活,又在哪里呢? 他的朋友、家人,都在生活之河里按部就班,滚滚向前,而她站在了岸边,彼此渐行渐远。朋友不再贴心,家人也渐渐疏离。偶尔与他们联络,彼此都非常客气,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她的自由,就是像陌生人的眼光,干净,然而冰凉。 自由,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灵才能享受。 她路过十年前徒步旅行的那道峡谷,见到了紫菱和薛宝儿,旁边跟随的是紫姬,面上淫邪乖戾之气淡了许多。她很诧异,紫菱说出缘由。 原来她们取到任心骋的精与血之后,立即回来。不料他的血有用,毕竟是至情至性之人,让薛宝儿恢复了肉身。而他的精液却无益,因为他与多多并非真心相爱。紫姬也想再去找多多,但被紫菱止住。 “多多这些年不幸福,我们怕也难逃其咎。” 于是她正式传紫姬一些心法,数年之后,渐有小成。假以时日,她也可保永生之身了。 多多感叹,他们都修成正果,唯独自己,还在奔波流离。于是她回到这座城市,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想重新融入到生活的河流中去。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妈妈那里,总会被催促;爸爸身边又有那个女人,都不便前去。那,拜访老朋友?她脑中已出现拜访时的场景。 门打开,一张熟悉而略有变化的脸,热情而诧异,穿着睡衣,身后跟着爱人。唉,这是半夜打扰啊,她心生歉意。 “多多,快请进。” 引到沙发上坐定,一杯清茶冒着热气。 “多多,很久没见,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你呢?” “我啊,老样子。” “工作怎么样?” “就是忙,我们啊,就是受累的命。哪像你……” 她说的是“我们”,身边的丈夫憨憨地一笑。平凡的温暖,让多多心中一酸。也许他们都知道多多在文坛上的名声,加上未变的容颜,猜测着她过得该是怎样超凡绝俗、富丽堂皇的生活,内心不由自卑,言语也不免自卑。于是出现了一道鸿沟。一阵静默,足以冷却刚才的热情。 “来,宝宝,这是多多阿姨,快叫阿姨。”是啊,孩子天真无畏,总是很好的润滑剂。 “阿姨。”悦耳的童音。 “真想不到,我们已经毕业这么多年了。你都有孩子了。” 于是话题便牵回当年。你那时怎样,我那时如何。谁谁谁还暗恋过你。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都有谁呀?出现一大堆的外号。不可能,他们那时尽欺负我。呵呵,你这就不懂了,小孩子欺负你,说明他中意你,苦于害羞不敢表白。于是浮现出那几个小男生的脸蛋,那样顽皮,有趣,生机勃勃…… 谈话者的心又靠近了些。顺理成章地,他们谈起老同学的现状。对此,多多几乎一无所知,于是只能洗耳恭听,听他们在生活洪流中或劈波斩浪,或随波逐流。顽皮鲜润的闰土们,终于皮肤皴裂,内心麻木了。 “嗯嗯,是吗?哦,呵呵……” 直到话题干涸,难以为继。诸般道具都已用完,沉默时间就越来越长,于是都看着电视,或者逗逗小孩。最后,多多故意看了看手表,编了个理由要离开。 “急什么呀?这么晚了,明天再走吧。我给你收拾房间。” 但这只是两室一厅,夫妻一间,小孩一间,哪有多余的床位。挽留之声,也不算热情。 “不了不了,事情挺急,我得走了。” “那……以后常来玩。宝宝,和阿姨说再见。” “阿姨再见。” 过分的客气,也就意味着陌生。想起可能出现的场景,她觉得十分无聊。 最后来到酒吧,却听到了两位青年讨论她的作品与性情,还有文之悦的那番言语,尤其是那句“用我的青春,点燃她生活的激情”,她内心一震,不禁潸然泪下。是啊,自己在作品中假装冷酷,假装深刻,甚至恶毒,其动机也许是不曾得到幸福,于是回避幸福。 她特意留到很晚,希望和这位少年说说话。 多么奇怪,他几乎还是一个小孩,比自己小了一轮。可当他亲切地说:“闭上眼睛。”她就欣然从命了。自由得太久,才感觉到服从是如此舒服。 结果,她听到了音乐,感到心灵的飞翔。 这让她觉得温暖,于是答应了次日再去酒吧。 ——4—— 这一次,他们心照不宣,等到众人散去,文之悦向她走来。多多微微一笑,问道: “今天,我们听什么?” “我们跳舞吧。” “可我不会啊……” 文之悦瞪大了眼睛。他的双眼皮,干净的皮肤,让多多觉得很舒服。 “你长得这么优雅,身材又轻盈,怎么不会跳舞?那你平常都做什么呢?” 多多忽然觉得,不会跳舞是个极大的罪过,心里不好意思起来。 “平常,我就是看书,写作,旅行……” “你是作家?” “算是吧。” “都写过什么书?” 多多犹豫了一下。“都是淹没在书海里的书,朝生暮死,不提也罢。” “但已经够厉害了。还有旅行呢?去过哪些地方?” 多多闲闲地说出几个地名,到了文之悦的耳朵里,却像几粒火星儿落在油田之上,顿时烈火炎炎,眼里无限艳羡。 “连挪威都去过,那新西兰呢,也去过,哇塞,太让我羡慕了。” “也没什么,只是一个人走去走去,然后就都走到了。” “不过,我觉得你很奇怪,又会写作,又经常旅行,这些事情都很难啊。可你却连跳舞也没学过,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就像游泳和打球一样。你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兴趣?” “怕是没有机会吧。” 多多想起大学时,每逢周末,舒乐斯就会去学生活动中心,学交谊舞,跳探戈。也总来约她同去,但她从来没去过。原因?可能是过于内向,一想到跳舞要与别人拥在一起,她就觉得难堪。 “像你这么漂亮女孩,应该谈恋爱啊,追明星啊。”文之悦摇着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美,却这么冷的女孩子。来吧,一学就会。” 于是他放起音乐,他们开始跳舞。多多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能临阵脱逃,就开始前三步,退三步,脚步像木头一般僵硬,不是踩了他的脚,就是忘了跟上去,急慌慌地被牵着走,偶尔还碰到边上的桌子。 “真对不起,我很笨。” “谁一开始都这样,你学得不错。其实跳舞就像散步,很自然地随韵律走动就行了,根本不用紧张,也不用多想。生活本来就很简单的。” 他竟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与他年龄不符。哦,他或许是专门来拯救我的天使吧。多多胡思乱想。 几天之后,多多已渐渐学会,能跟上文之悦的脚步了。于是他开始舒展,跳得轻盈畅快。多多也被感染了,轻飘飘地跟着跳,接触到文之悦快速旋转、灵活自如的腿,看着他年轻而容光焕发的脸,不由快活起来,热切地随着他的动作跳着,忘记了种种规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曲终了,她一次也没有踩上他的脚。 文之悦啪啪地鼓掌,多多也觉得意。他们身上都沁了汗,在一旁坐下,喝点饮料。 “之悦,你跳得这么好,是什么时候学的?不会总是逃课去舞厅吧?” “怎么会呢。我爸妈从小让我学舞蹈,学音乐,说是以后踏入上层社会,这是基本素养。” “考虑得长远。” “他们还说,要成为真的人才,要懂得适应各种场合。即便是最俗气的场合,也要应付自如,因为存在即合理。” “说得不错。” “年年,以后我带你去更多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好,你开路,我买单。” 多多觉得,她的世界忽然扩张了,伸向许多原先陌生的地方。 于是他们去舞厅,去迪厅,去K歌,也去游乐场,处处欢天喜地,汗水蒸腾,歌声嘹亮。他们的身体在激扬亢奋,但没有一处需要用到思想,就像舞蹈,只需要快乐、热情、率真,而不用苦涩艰深的思考。一思考,脚步就会因犹豫而凌乱。 有时多多累了,一个人坐在桌旁喝茶,听着音乐,劲爆而火辣,心里也觉沸腾。以前这类音乐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那时,她觉得这种地方只适合舒乐斯,带有某些低级趣味,充斥着纹过身且打着耳钉的男人,染发而肤浅的女人,于是有了摇头丸、**、各类脏病,种种丑陋之事汇聚于此,又蔓延开去。她非常蔑视这个游手好闲之徒消磨时间的世界,自然避免到这里来。 但是现在,她却被文之悦带到这里,看到的只是一些寻找快乐的男女,而且觉得简单而快活。 “也许上帝造人,已经制定了种种本能,只需率性而为,一切从心所欲,根本不用过多的思考。我就是想得太多了。” 这是她忽然冒出的想法。而后又自嘲,这些想法也是思考所得,唉,她一直这样的人,用道家的话说,就是“坐驰”,虽然静坐,脑海里却飞驰着众多念头。她很羡慕那些蹦迪的年轻人,忘情而陶醉,男男女女的交流吸引,都是用舞姿炫耀,用眼波相挑,一切直接而有效。 谁能说语言是更好的沟通手段呢。一切理论都是灰白的,唯有生命之树常青。 她感到身体里流动的活力,火苗般撩人,要带着她旋转,升腾而舒展,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5—— 不久,文之悦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宁明远曾读过的那所名牌大学。这让多多有些意外,如此青春澎湃的男孩,能像苦行僧一般读书吗?唯一的解释是—— “想不到你的脑袋瓜怎么聪明。” “那是,”文之悦欣然自得,“区别智商高低,不是看能不能学会,而是看谁学得快。我,嘿——” 于是兴致勃勃地说起童年。父亲是中学老师,崇拜知识,喜欢写点文章,但并无多少天分。母亲是医生,安静而温暖,懂得营养,善于呵护。他有机会读许多书,但依然自由,并未成为书痴。他有个丰盛的童年,仗着身体结实,总会拉着周围的一群小孩,在小区里纵横呼啸,偶尔偷偷远足,背起小小的行囊,去郊区的山上探险,在农田里偷西瓜。闯祸后被关在家里,就胡乱地弹钢琴,不料颇有乐感,就被爸妈扭送去上音乐兴趣班。学习成绩不算突出,不会上光荣榜,也不至于被老师责罚,于是平淡无奇地度过小学,等到了中学,他玩够了,收起心神,在课业上突飞猛进,让老师同学瞠目结舌。他在教室里听摇滚,看小说,成绩却不会掉出前三位。 多多听得自叹弗如,她是乖乖女,学生时代迷信老师,安分守己,日子风平浪静。翘首回望,发现整个学生年代暗淡无光,没有什么能在大脑的皮层碾出辙痕。如果说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她的过程似乎被抽空了。这才是岁月闲掷,光阴虚度啊。 “年年,你怎么从不和我说你的过去呢?” “等到恰当时机,你会知道的。” “你真神秘。” “呃?” “神秘,但我喜欢。” 多多心里一颤,喜欢?文之悦说得平易,她也权且装得自然。喜欢一本书,喜欢一首歌,喜欢一个人,在他看来含义都相仿吧。 文之悦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问道:“年年,你喜欢我吗?” 多多呆了一下,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扪心自问,她很依恋他,觉得他温暖,活泼,为她开启生命的一扇大门。但她会因此爱上他吗?多多心跳加速,脸蛋微微发红。眼前的文之悦,性情善良,目光清纯。唉,他还那么小呢。而她是个备受情感折磨的女人,嗯,老女人。纵然是爱,怕也只是母爱吧。 她装了天真:“喜欢啊——” 文之悦的眼睛流露出狂喜的光芒。 她接着说:“我还喜欢你放的音乐,以及去玩过的那些地方。你那些朋友,我也挺喜欢的。” 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变成了困惑的云雾。文之悦嘴唇微微颤抖。 “不是爱吗?” 噢,终于来了。洪水向她倾覆,她愈发避重就轻了。 “爱是什么?谁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有人说,爱是欲之升华。还有人说,爱是人类为了克制寂寞而对异性产生的渴求。还有人说,爱是付出不问收获。唉唉唉,谁能说得清楚,复杂得让人头大。你又不搞学术,问这么清楚做什么。我们是好兄弟讲义气嘛。” 她心里却在责备自己的世故。唉,她毕竟不再年轻,再也不像个初次遭遇爱情的少女,不知所措慌里慌张,满腹柔情涌流,幸福得语无伦次。爱情是什么?哪有什么定义?爱情到来,理智走开。这才是至理。 莫非我只是利用了他的年轻?明知他会动情,却日日与他耗在一起,到头来却拂袖而走:啊呀,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把你当作朋友,或者弟弟,总之,你不要乱想了啦。这算是什么?她忽然想到紫姬,她在洞府里采集男人真阳保持青春,而自己所为,与她又有多少分别? 文之悦听了她的答案,自然觉得不足,于是表情变得焦惶。 “你是不是嫌我太小,不够成熟。可你最多只比我大两三岁。你知道我学什么都快,我也会很快成熟起来的。” 他几乎要落泪了。 单纯冲动的少男,想用眼泪表示真诚,博取同情。当然,他也并非假装,而是自然流露。可是,他的眼泪非但没有让多多感动,反而隐隐有些厌烦。她讨厌软弱的男人。 “你别这样。” “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挺开心的。” “我对你不好?” “不,是太好了。”又是让步状语从句的先兆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 这是强盗逻辑啊,多多有些想笑,却又不住叹息。爱情,还有什么逻辑。自己是太清醒了,明知道文之悦真情的难得,她依然觉得滑稽。毕竟,年龄、阅历相差得太多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在大街上时常见到的那种,体态丰盈,步履稳重,脸上再用心粉刷,也难以掩盖眼角的鱼尾纹。和别人谈论衣服的款式、孩子的学习、股票的涨跌。也喜欢和少年男子逗趣,喜欢被他们崇拜,可以开点无伤大雅的暧昧玩笑,然而也端出过来人的姿态,对他们表示鄙夷。 作为三十三岁的女人,对这少年的言行,应该做这样的评介: “这孩子太嫩了。” 作为三十三岁而且理智的女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如下调整: 离开他吧,去和同龄人一起,过自己的生活。 她心里忽然一阵悲凉,觉得心门轰然关闭,恢复了旧日的阴沉。满地铅灰色的粉屑,被关门时的风带起,在空中款款飞舞。 ——6—— 主意一定,自然要避开文之悦。但他是执着的,知道了多多住处,时常在楼下守候,后来软泡硬磨,从保安处问到多多的房间号,直接上楼敲门。多多既感动,又有些无奈,时常避出去,参加些交际活动。 出版界的一次派对,多多作为畅销书作家,也在被邀之列。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但学过舞蹈,倒也应付自如,翩然夺目。与她合作多年的编辑周生生第一次见到她,不由惊得瞠目结舌。 “冒昧地问一句,紫鸢小姐,写《暗夜花开》时,您几岁?” “嗯,二十四,大学毕业不久。” “那您今年……” 多多知道他的疑惑,粲然一笑,并不作答,目光望向别处,依然是清婉的少女。留下周生生愣愣地看着她,口中喃喃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肩上忽然被人敲了一下,才将他惊醒来,回头一看,顿时表情肃然,站起身来。 “是上官先生。” “周编辑神游物外啊,我打扰你的雅兴了。” 周生生有些手足无措,指了指多多,语无伦次地说。 “这位是紫鸢小姐,和我合作多年,出版了许多作品,现在名声日隆。” “哦,原来是紫鸢小姐,久仰久仰。” 多多嫣然一笑,看到眼前之人四十来岁,与十年前的爸爸有几分相似,面容整洁,身材中等,穿一套蓝色的阿玛尼西服,不算个美男子,但收拾得干净利索,举手投足都颇为潇洒内敛。那双眼睛在细细的皱纹围绕之下,像一眼琥珀色的深潭,飘着淡淡轻霭,虽然在微笑,但还是透出一种落寞。这让多多顿生亲近之意,像在芸芸众生中忽然遇到同类。 “这位是上官云霖先生,出版界的大腕,捧红了许多作家。” 这个名字,多多纵然不闻世事,但也是听说过的。策划人,出版商,在书市里兴风作浪,挣得了很大的名声。在她看来,这该是个市侩气十足的商人,不料却有这样一双眼睛。 上官云霖微笑着,身材笔挺,左手搭在腰后,右手举杯,显出从容的气度,与多多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呡了一口。 “紫鸢小姐的书我刚刚拜读,人物内心拿捏得十分精准,有张爱玲的韵味。我是万分佩服,一直遗憾这本书怎么不是我编辑的呢。心想一有机会,一定结识这位才女。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没有想到,紫鸢小姐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万中无一的清雅美女啊。” “上官先生过奖了,我只是胡乱涂鸦而已。” “哈哈哈,紫鸢小姐要是多涂鸦几本,我也不用费劲心力沙里淘金,只要定期推出您的书,就能轻松养活我们公司里的员工,还有时间去度假了。” 两个人都发出笑声,多多觉得有些虚假,他们中间隔着一层油腻的浮云,有着酒肉的味道,并不太舒服,像分离多年的老朋友,偶尔相逢,苦于地位悬殊,只能说些干涩的场面话,没有一句直指内心。但看看周围,大家都是一样的语调,在乐曲声中彼此恭维,一片和美之音。本来初次见面,不这样寒暄,又能说什么呢? 她有些失望了,举目四顾,旁边有不少女士都向她投来嫉妒的目光。这在她是常事。奇怪的是,这些女士都先注视上官云霖,甚至在一旁窃窃私语,再将目光一轮,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立刻降低了温度。 上官云霖目不斜视,掏出了一张名片,脑袋微微一斜,又是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倾斜的一侧,嘴角微微有个酒窝,一瞬间变得十分好看。 “紫鸢小姐,日后如再有大作,若是您不嫌弃,我们可能会有合作的机会。” 他注视着她,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收藏了太多阅历,都尘封在那里,散漫而不可捉摸,让多多有种探索的**。 多多没有留下名片,但上官云霖神通广大,通过一些渠道,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于是在一个傍晚,多多看夕阳西落时,电话机响了。 “是紫鸢小姐吗?” 多多听出了那个声音,但为了保持矜持,还是问了一句: “您是?” “我是上官云霖。” 嗓音平稳,宽厚,充满自信。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都修饰得十分整齐儒雅,散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成熟且成功的男人的味道。多多平静着内心,将自己的声音也精雕细琢,合乎明快而温柔的节奏。 “是上官先生啊,有什么事吗?” “本来几天前就该联系你,只是俗事缠身,又怕打扰紫鸢小姐写作。不知今天能否赏光,与我共进晚餐呢?” 多多无法拒绝。 于是约会多了起来。每次总有浪漫的氛围,烛光,鲜花,亲密的谈论。上官云霖学识广博,谈吐自然不凡,尤其对当前文坛如数家珍,又加上在商场混迹多年,与纯粹的学院派颇为不同,让多多也觉有趣,而且受益匪浅。 他经常在多多的楼下等他,斜靠在光洁的奔驰车上,一套名贵而清新的西装,看见多多下楼,他轻轻摘下墨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风度翩翩地为她开门,而后绝尘而去。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闪过的楼宇和树木,多多恍然出神。刚才那一幕,真是好熟悉啊。多年之前,她与段怀瑾初次相约于湖畔时,她就曾想象过这种场景。或许,更早之前也想象过,而且是众多女人的集体想象,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脑子里闪现,修改,拼加,凝结在脑海深处,流传了一个又一个时代。 那么多女人热爱着成功人士,只是贪慕富足生活?这是一个原因,但恐怕不是全部。当男人地位显赫,或是富可敌国,在社会中昂然立足,拥有控制世界的权力,自然会气度从容,光芒四射,让人顿生仰望之意。 女人就拜倒在这种光芒之下。 多多虽然不缺钱,但也需要这种光芒。她遇见过的那些男子,要么沉湎于功名,比如宁明远;要么沉湎于过去,比如任心骋。好不容易遇到朴见素,如此重情,又不乏才气,可因为事业无成,先失了自信,到头来爱情也烟消云散。而上官云霖功名已成,应当有余裕营造完美的爱情。他当然忙,但她恰好能成为内助,一人写书,一人包装,互相支持,这是何等幸福的组合。 他的过去呢?多多并不担心。因为他的眼神,包藏着他的过去,初遇时一睹之下,她立即引为同类。这是极难得的,所以她并不担心。 坐在餐馆里,音乐轻盈舒畅,宛如蔚蓝海水,而上官云霖的声音,是海水的波纹,缓缓起伏,熨帖人心。长久的奔波之后,她需要这样的安全感。她慢慢觉得幸福,安宁,像一株在海水中摇摆的海草,头顶是斑驳而闪烁的阳光——那是一盏光华璀璨的水晶枝形吊灯。 文之悦并没有消失,因为不久要开学,他离开了酒吧,一有时间,就骑着单车,来到多多的住处,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辆闪亮的名车,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于是某个黄昏,多多回来,走进电梯,门快闭合的时候,文之悦闯了进来。 短短几个月不见,文之悦已经整个就变了一个人,她差点没认出来,原本年轻、帅气,像一团欢腾的火焰,如今却衣冠不整,蓬着头发,黑着眼圈,目光充满凄怨,像一条祈求同情的小狗。 多多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心里自然愧疚。但情感只是涌动了一下子,她随即就变得理智了,长痛不如短痛,任何过多的情感表露,都会让他陷得越深。况且年轻的男子天性乐观,不会在失恋中困顿很久的。等到了冬天,女孩们都期望一双温暖的大手。于是他会找到心仪的女孩,开始属于那个年龄的校园爱情故事,圣诞节时,在雪地里相依行走。 “大手握小手,双手藏兜兜。” 这是她和宁明远相恋时的即兴小诗,她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文之悦似乎也被这种怅惘所感染,只是站着,一语不发。多多看着电梯一层一层上升,觉得越是耽搁,情况会越难收拾。她打破了沉静。 “忙吗,现在?” “你说呢?” 电梯平静地上升,一层又一层。偶尔打开,有人进来,压制了他们的谈话。二人默默站着,直到旁人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文之悦压低声音,几乎在自言自语。 “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 “什么?” 文之悦直直地看着她。 “原来你也是个贪求虚荣的女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多多不由生气。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凭什么?你仗着长得不错,就去傍大款,还不够吗?” 又是强盗逻辑。只要有一个漂亮女孩,坐进中年男子的名车,定然是钱色交易,有了卑鄙的勾当。 “难道一定是傍大款,而不能是爱情吗?况且,为什么爱上一个人的才华就是道德的,被人歌颂的;而爱上一个人的钱财,就是低俗的,要遭受鄙夷的呢?” 但多多没有说,因为根据她小说家的思维,她已知道文之悦的想法:爱情?都掉钱眼里了,还会有爱情?可笑!而自己以前的观念,不也和他一样?今是昨非,还是昨是今非?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是三十三的精明女人了。 多多的沉默,让文之悦语气软了下来。这时已经到了顶楼,电梯门打开。多多走出去,头也不回,表情生硬得如同大理石,将指责的箭矢碰落在地。文之悦跟在后面,语气渐渐变成了恳求。 “年年,和他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你就看他那样子,指不定祸害了多少女孩子。他不会认真对待感情的。年年,你可不能成为牺牲品了。况且,他有什么?不就有钱吗?我们也会有钱啊,只要努力奋斗,我们也能开奔驰,去高档场所。而且,我们在一起奋斗,这该多幸福啊。你不是说过,人生重要的是过程。你和他在一起,就算有感情,但也只能分享他的胜利果实,高高在上地施舍给你。你是个要强的女孩子,你受得了这种屈辱吗?” 多多心里不免也起了一些波痕,尤其是共同奋斗一句。但他不知道,她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能与上官云霖相抗衡的独立女性。他们在一起,并非依赖,而是互相辉映。但这些,多多并不想多说。 “之悦,我知道怎么做的。” “那你想怎么做?” “顺其自然吧。” 话刚出口,她蓦地一动,这句话她以前经常说,标志着懒惰,不作为,曾经让一段原本有望的感情变得冷却,段怀瑾也因此而命陨西南。唉,到底什么是自然?日落月升,春种秋收,这是自然。可心灵瞬息万变,哪件事情算是自然的呢? “我不会认输!” 文之悦站在身后,坚毅地看着她。多多又笑了,带着三十三岁女人的讥嘲味道。这真是个稚嫩的男孩啊,爱情不是念书,不是工作,不是攻坚战。它太玄妙,光靠努力并不一定能得到,甚至有时越努力,爱情飘得越远。 ——7—— 上官云霖很忙,虽在约会,也不免有些电话。他拿起电话,总是歉意微笑。 “真对不起。” 但多多并不介意,甚至有些得意,这样繁忙的人,却将时间倾注在自己身上。况且,她喜欢看着他工作的样子。不温不火,自在从容,似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应该是完整的人,心态成熟稳重,目标明确坚定,生活井然有序,对世界的要求合情合理,就像他的那辆黑色奔驰车,性能稳定,气度儒雅,就算速度偶尔疾行,偶尔缓慢,但车内一律安静,正如汽车广告说的,只听得见时钟的嘀嗒。不像自己,耽于幻想,内心涣散迷茫,分崩离析,常常无法自控。 多年的颠沛流离,她需要这样平稳的感觉。 她越来越爱慕眼前的男子了。她甚至发现,自己在学他微笑的样子,手指交叉叠在面前的样子,以及偶尔的皱眉,隐显的酒窝等,都成了她学习的科目。是的,相爱的人渐渐变得相似,就是因为神态动作相互趋同。这令她觉得很幸福。 这一天他们吃晚餐,结完账,准备起身。 “多多,”现在上官云霖知道了她的名字,“时间还早,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已是盛夏,白天十分灼热,晚上才凉爽一些。他们又看见了荷花。走到一处,路灯被树荫遮挡得斑斑驳驳。这恰到好处。皎洁月色如白银铺了一地,满池荷叶翻动,像泼墨而成,沛然大气。偶有一点点嫣红,这是荷花婷婷立着,点破了这黑白的空寂,让画面沉稳而不失轻灵。 多多觉得,这墨荷是上官云霖,而嫣红的花朵便是自己,互相映衬,缺一不可。正想得甜蜜,耳边上官云霖说: “多多,我觉得我是荷叶,你是荷花。” 多多的心腾得跳了出来,转头直瞪瞪地看着他。这世界真有读心术吗?或者是心电感应? “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红花,我是绿叶,专门衬托你。你没看见刚才一路上,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你。” 这样的解释似乎有些庸俗,但在内心充满爱意的人的耳朵里,这种巧合早已经被升华为缘分,充满古典和神秘气息。于是她开始拼凑类似的巧合。他们都是冬天出生(尽管多多不愿透露年龄);都喜欢黑夜胜过白天;都喜欢读黑塞的书,吃德国巧克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屑之事,但像一块块砖石,逐渐砌成了爱的圣殿。 多多看着他,静静微笑,白裙飘动,让上官云霖看得痴了。 “笑得好美。” 上前去握她的手,多多没有拒绝,柔情蜜意,像涟漪从内心层层扩散开来。这时意外出现了。多多忽然感觉自己的裙子被扯了一扯,回头一看,黑乎乎地站着一个矮小的人,不由吓了尖叫一声,躲到上官云霖的身后。 上官云霖大喝了一声:“谁?” 却是一个稚嫩的童音,低低地说: “叔叔阿姨,给点钱吧。我饿了。” 借着路灯,他们逐渐看清了眼前是个小孩,小脸肮脏黝黑,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光着脚,手里捧着个碗,里面零零落落的有几个钢镚。一双大眼睛闪着可怜的亮光。 上官云霖蹲下身去,语气和蔼。“小朋友,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去?你爸爸妈妈呢?” 小孩往后一指,一个单薄的妇女怯怯地站着。 上官云霖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放进碗里,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早点和妈妈回去睡觉,乖。” 一旁的多多被感动了,不是因为钱的多少,而是看他摸着小孩的脑袋时流露的温柔神情。 小孩走了。多多挽着他的手臂,抬头看着他。“想不到,你还这么有爱心。” “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市侩商人?” “我可没说。”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爱心。这个小孩,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我在华北农村,每天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加上土地贫瘠,种的粮食根本不够吃的。那时还没有外出打工的风气。一到秋天,把那点可怜的庄稼收割完,全村妇女儿童都到外地要饭去。为的就是给家里省点口粮,可以熬到来年春耕。我那时四五岁,跟着妈妈,顶着寒风走在大街上,眼巴巴地希望行人施舍,但常常遭遇的只是白眼,好像我们是社会的渣滓,活该冻死饿死。我虽然小,但也觉得脸面无存。刚才那个小孩的眼神,无奈又惶恐,立刻让我想到了自己。希望他幼小的心灵不要收到损伤。” 他总是社会强者的模样,内心却有这样的隐伤。多多心里柔情荡漾,希望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疤痕。 上官云霖继续说:“我妈妈也借机教育我,以后好好念书,做城里人,最好当官,做人上人,不受这窝囊气。你看,我从小受的教育,并不是爱,而是仇恨。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外表看起来坚强,事业上也算敢想敢干,日子过得很累,但停不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就被别人超越。所以二三十岁时,我根本没有时间经营爱情,也无心照顾家庭。于是家庭破裂了,妻子带着孩子离我而去时,我还如释重负,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可以一心做事业了。一晃到了四十来岁,银行卡里的钱已经花不完,公司也越做越大,但下属见了我,目光敬畏而陌生,并没有情感的交流。每天回到家,都是孤单一人。拿着手机,想找个人聊天,在通讯录中一个个翻下去,却没有合适的。虽然有保姆做饭,但她还是外人,与我只是雇佣关系。我忽然产生疑问,我这样奋斗,又得到了什么?我像一只工蜂,一生只是工作,工作,没有别的一切,这种生活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这也是多多的感受。她看着他眼眶中闪烁的泪光,轻轻地说:“你需要的是爱。” “不错,我想明白了。在社会中,人与人是竞争关系,所以心与心之间隔膜重重。只有爱,可以拆卸藩篱,破除屏障,从而敞开心扉,这样才有温暖。仔细想想,我好像没有真真实实地爱过。可惜啊,到了我这个年纪才认识到这点,妻离子散,朋友全无,恐怕是太晚了。” “也许,永远不会晚的。” 多多看着荷花,脸色一时羞红,声音像泉水,从幽黑的地面洁白地轻盈地冒出,感觉自己的心都漂浮在上面了。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邀请,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召唤,简单而热切。上官云霖听出来了,他握着多多的手。 “多多……” “嗯?” “你相信缘分吗?” “相信。” “我也相信,茫茫人海,寻觅了这么久,终于遇见你,这肯定是上天对我的考验……” “这样很好。” “只可惜,我都这么老了。” “不,你是一坛好酒,越来越香醇。” “你真不介意?”上官云霖如释重负,“那我留给你慢慢品。” 上官云霖将她搂紧怀里,多多闭上眼睛,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儿,沉稳而亲切,像父亲的味道,让她安心。好久好久了,一颗心在漂泊,终于有一双温暖的手接纳了她。她想着想着,心里忽然一酸,抱得更紧了,眼眶却滑下泪珠。 “这是真的吗?” 上官云霖吻着她,嘴唇凑到她耳朵边上,轻轻地说: “是真的。多多,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夜晚是我最害怕的时光,一个人独处,寂寞和黑暗,就会淹没我的全身,不能呼吸,连逃跑都没有机会。” 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推开一点距离,凝视着她的眼睛。多多看见,他的目光凄楚哀恸,这于他是少有的。像一匹总是风驰电掣,虎虎生威的骏马,忽然歇下来,想起了什么似的,默默地哀伤,只有金色的长鬃缓缓飘拂,让多多有些心疼。她多想陪伴着他,像呵护一个可怜的孩子。但她冷静下来了,想起了小屋,想起了任心骋。她仔细地挑选着措辞。 “不,如果孤独,你可以给我电话,但我不能留下来,我有我的原则。” 上官云霖的目光黯淡下去。 “我尊重你的原则。” “对不起。” “不,是我太冒昧了。” 两个人重又相敬如宾,走出浓荫,走出荷香馥郁,走进各自的生活中去。 ——8—— 捅破了这层纸,他们的发展顺理成章。几天后,上官云霖约她去他家里做客。家?意味深长的地方。 “我亲自为你烧几道菜。” “你会做菜?”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什么不会?这几年特意学了几道,请你的舌头来鉴定鉴定。” “我的舌头不好对付,挑剔得很。” “一定让你的味蕾盛开。” 来到他家,是一幢精致的银色别墅,藏在郊区,屋前的泳池发着粼光,背后是山丘连绵。来开门时,他穿着围裙,手持锅铲,样子颇为滑稽。 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蓝色的瓷砖,雪白的台面和桌面。餐桌上已经摆开几道菜。煎金枪鱼。基围虾。西蓝花。菜肴摆得宛如艺术品,色彩艳丽,搭配精致。锅里还炖着菜,咕噜噜响,飘出栗子和鸡汤的香味。多多闭上眼睛,轻轻地嗅着,很久没有这么亲切的味道了。 “都是你做的?” “尝尝看。”递过来一双筷子。 “我简直不忍心吃它,太好看了。” “得美人品尝,是这些菜的福分。” “油嘴滑舌。” 夹了金枪鱼,细致润滑,口感极佳。又尝了西蓝花,除了本身的清口之外,居然有牛肉的味道,肯定是用牛肉汤炖的。每只基围虾,里面都藏着细条火腿肉,风味互相渗透,真是花了许多心思。 “稍等片刻,栗子鸡马上出锅。” 在等的时光,多多走进他的书房,在她看来,要想了解主人的品位,看他的藏书就行了。她没有失望,书房里一整面墙的书架,按门类整齐地摆着小说、政治学、经济学等著作。她出版的所有小说都在其中,整齐地摆开,奇怪的是,每一部都有相同的两册。一本全新,一本有些起皱,翻开,里面有划线,页边有心得,字迹飘逸。多多细细地读,虽是评注,却几乎是她写作时想表达的。 “你的每本书我都认真看过,”不知何时,上官云霖已站在身后,“但怕翻得太旧,我又喜欢在书页边上乱涂乱画,所以另买了一本收藏。” 写作得到承认,心声遇到知音,对于作家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多多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片蔚蓝。 “上官,其实呢,我觉得你写得很好。有什么大作吗?” 上官云霖耸了耸肩,叹口气说:“这些年光顾着做生意,做得利欲熏心,静不下心来雕琢文字了。不过呢,等忙过这一阵,心里安定下来了,我会尝试着写的,到时可得拜你为师啊。” 多多心里却冒出个想法,何不二人合著一本,各展精彩,水乳交融。署名呢?就叫笔翼吧。比翼双飞。呵呵,好像是太酸了。正要发笑,却被上官云霖揽住了肩膀,不由自主随他而去。 “走,开饭了!” 餐桌上,上官云霖开了瓶红酒,陈年佳酿,深玫瑰色,倒进杯中,浓酽的香味扑鼻而来,多多呷了一口,暖暖的一条线,延伸下去,直达五脏庙,脸蛋随即就红了。 二人并不多话,只是偶尔相对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吃罢了饭,上官云霖请她在沙发上坐了,独自走进房间里去,多多看夜色朦胧,不由紧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忽然,灯光全然灭了。多多正在诧异,却觉得有暖暖的火光移来。转脸一看,是一片烛光,下面是蛋糕,托在上官云霖的手上。 “祝你生日快乐……” 浑厚的男中音,满脸亲切的笑意。 多多淌下泪来。她居然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啊,多少年了,都是身处异乡,独自过生日,没人陪伴,渐渐的连自己都忘却了。而眼前这个半个月前还十分陌生的男人却知道了。 “寿星奶奶,不许哭,哭了不吉利。来,许个愿吧。” 多多闭上眼睛,流着泪,嘴角颤抖,但愿此刻变成永恒,身边人永在身边。她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上官云霖开了灯,从身后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是一条白金钻石项链,钻石闪着五彩,璀璨耀眼。他取了出来。 “我给你带上。” 他的手臂围绕她的脖子,给她扣紧项链,顺势将她搂紧。多多没有拒绝,融化在他的怀里,眼泪难以自禁。他俯下身,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睛。 “乖,不哭。” 终于,他们的嘴唇贴合在一起。上官云霖吻得时而轻盈,如清风拂过,时而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从嘴里吸走。于是,多多失了魂魄,浑身变得酥软,似乎生命的着力点,就在嘴唇上,其它地方都失了重量,失去知觉,又像沃土失去水分,变得苍白焦渴,直到他开始爱抚,随着手的滑动,一寸寸的皮肤都应声苏醒,开始湿润,变得饱满,恢复了活力,散发出迷人的芳香。 他的手试探,深入,都受到了欢迎,都得到了回应。他是有经验的,有一双灵巧的手,面前的女人是一张琴,他弹得不紧不慢,张弛有度,于是所有的琴弦得心应手,弹出最美好的琴音。 多多模糊的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是的,他或许有过许多女人。但嫉妒随即淡去了,她淡然一笑。是啊,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有力的,将她抱起来,走向卧室。有那么一两秒钟,多多忽然清醒过来,但心里泛上麻酥酥的快意,随即就将她淹没了。她不想再思索什么,跟随身体的欲念,去享受直截了当的快乐。 在床上,二人逐渐坦诚相待。他有着训练有素的肌肉,孔武有力,丝毫不显老态。多多曲线柔美,肌肤滋润白皙,让他不由赞叹,一寸一寸地亲吻,抚摸,爱惜得难以附加。肉体的亲和,相互的摩擦,让多多觉得愉快而满足。 终于时机成熟,上官云霖进入了她的身体,开始雄浑有力地冲击。多多的动作显得笨拙,一时觉得手臂无处摆放,一会儿头发被压住了,心里有一丝慌乱。 他明显比任心骋要温柔得多,能照顾她的感受,处处做得妥帖,像双人舞,时而轻快,时而用力。他在导引她进入妙境。于是二人渐渐配合默契,一起翻涌,一起迷醉,直到极度的快感涌来。多多情智迷乱,目光罩着薄翳,感觉灵与肉的合二为一。她紧紧拥抱着汗水淋漓的他。时间刹那停顿,空间既狭小无比,只剩下他们两个,又似乎辽阔无边,让他们的身心都融化扩散开去。多多被压抑的言辞,终于从齿间化作断续的呻吟,颤音悠长。 渐渐风平浪静,二人相拥,偶尔亲吻,平息着急促的喘息,多多心里宛如海洋,海水款款地洗着沙滩,天那样蓝,海那样宽,雪白的海鸥自在飞翔。 ——9—— 于是,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多多每天都热切地想见到上官。她买了辆小小的亮黄色雪佛兰,为的就是方便去他的住处。一见面,就是做爱。在沙发,在书桌,有时在浴缸,甚至在厨房的灶台上,试验着各种姿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多觉得很享受,不禁诧异:难道追寻爱情这么久,一直无所收获,究其原因,居然是因为保守的贞洁观,才将爱情拒之门外?她也没有想到,对于这种欢乐,自己竟会如此贪恋。她曾经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这样很好,性和爱,原本不可分离。爱是性的序曲,性是爱的仪式。在仪式中,心灵敞开,肉体敞开,于是交融,糅合,再没有缝隙,只有云雾一般的蒸腾。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满意足? 于是,多多内心有了别的向往,那就是结婚。和他结婚,组成和谐的家庭,每天都生活在一起,工作,运动,做饭,做爱,时时都有欢笑。然后,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的聪慧,她的美貌,凝结起的宝贝,该是多么完美。鼻子像她,眼睛像他,嘴巴呢,谁漂亮像谁,一个小小的天使,居然集合了他们所有的优点,这是多么奇异而甜蜜的事情。于是三口之家和和美美,新新鲜鲜,每天都抹着一层奶酪的暖色。 但令多多失望的是,上官云霖从未谈起结婚。她又不好主动提起,就想,或许还早吧,毕竟,他们相识也不过几个月。多多知道,完美的爱情,需要激情、亲昵,还有承诺。激情来得迅猛,相处之后就酿成亲昵,一切都稳妥了,对未来有了期待,于是互相承诺。现在,应该是渐渐亲昵的阶段吧。不急,不急。 话虽如此,她内心并不放心。钻戒,婚纱,礼堂,亲人的祝福,这永远是女人最重视的,她纵然才华横溢,心里的期待也与寻常女子无异。偶尔漫步湖边,看到一对对拍婚纱的情侣,或者看到粉妆玉琢的小孩,在草坪上顽皮地玩闹,她心里的渴望愈加浓烈。 于是一个秋天的周末,他们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看着如同绢丝的白云飘过蓝天。多多心里荡漾着幸福,眼神迷离地问道: “以后的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现在不是很好吗?”他懒洋洋地翻着杂志,最新一期的《图书博览》。 “我是说以后。” “哪有什么以后,就算有,也只它变成‘现在’的时候才有意义。现在快乐,才是真的快乐。” 他在回避,没有诚意。多多心里一沉。 “你就没有计划过我们的未来?” “计划永远存在变数。为了一个空幻的目标,让自己费心费力,放弃了现在的快乐,这多不明智。” 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但多多的思绪被带走了。 “可没有目标,任何风都是逆风。” “瞧你说的。既然没有目标,就无所谓顺风逆风。随遇而安,心境平和,处处游刃有余,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所谓目标,或者说理想,总会让年轻人不满现实,觉得别人的生活才算生活,光彩潇洒,而自己的呢,只是虚度光阴。所以我说吧,这目标除了让人浮躁,又有过什么作用呢?” 多多想起宁明远的主张:开展人生目标教育,让每个人发现自身特长和兴趣,从而明确人生目标,在实现的过程中,充盈自己的内心,不再需要奢华来炫耀自己,最终让骄奢淫逸荡然无存,世界重新变得和谐。于是她说: “可是,胸有大志,生活会变得纯洁。” “确实如此,理想主义者都是臆想狂,像一棵树,树干直挺挺地向上,要去追星逐月,却没什么枝叶,虽然纯洁,其实也单调,没有情趣,而且松脆易折,粗暴易怒。这样的人我见多的,尤其是一些文学青年,在破旧的地下室里住着,啃面包,喝凉水,不肯去正经地工作,体面地挣钱,整天胡子拉碴地埋头写作,而且自尊心又强,听不得编辑的批评,写出的东西,就算很文学,却与市场脱节,没人愿意掏钱买。你说这是何苦呢?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他们丢弃的枝叶,恰恰才是人生的真谛。” 虽然是在辩驳,多多的心却起了共鸣。不是这样吗?宁明远为了理想,舍弃了爱情,去与一个高官子弟恋爱,他难道会幸福吗?就算功成名就,又能怎样?高处不胜寒,恐怕又需要一个女人温暖的抚慰了吧。眼前的上官云霖,该是懂得这点的,可他为什么不珍惜我呢?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他并不爱我?只是在利用,敷衍我?不由一阵怒火中烧,脸色顿时变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 上官云霖听出了多多语气中的疑惑,还有愤懑,看了看她,脸上堆着微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伸出手臂去环着她的脖子,多多把脸别到另一边。 “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其它比如工作、应酬,都是为这个服务的。” “可是,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当然,永远保持恋爱的感觉。” 他在偷换概念。但多多是矜持的,不想显得急不可耐。但心里总是罩着一层阴霾,总也化解不开。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彼此身上的光辉渐渐淡去,他们做爱的次数明显少了。多多倒也能理解,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体力总不如二十小伙。他还有工作,公司里四五十号人等他发工资,劳心费力,自然不能像个闲汉,一味在床第之事上放纵下去。 激情过后,总要渐渐平淡,变成亲昵。这一点,她也能理解。不过,爱情是需要约定,需要承诺,需要约束,才能始终保持一定的热度。于是,婚姻是必然的趋势。但上官云霖对于此事却绝口不提。 多多心里慢慢积着怨气。她依然住在空中楼阁,偶尔去上官云霖的住处,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有时遇到他的邻居,点头微笑之际,多多觉得他们的目光和微笑都别有意味,擦肩而过之后,隐约还能听见窃窃私语。他们在讨论她吗?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和文之悦一样,认为自己是个傍大款的庸俗女人? 所以她渐渐去得少了,而且每次都是夜色降临之前回去。趁着邻居下班,人来人往之时,她堂而皇之地开着车窗,驶出小区,表明自己的清白,并不随便与人过夜。 她是故意这样的,还带点胁迫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让上官云霖知道她需要什么。但他没有积极筹备起来,依然与以前一样。多多去得少了,他也不太在意。她心里空落落的,连做爱之时,身体也显得坚硬干涩,感觉如同温吞水一样,变得寡然无味。有时看上官云霖在她身上兴致勃勃地动作,她会觉得奇怪,感到他非常陌生,而且飘忽不稳,需要某种东西来加以确定。 她终于忍不住了,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互相靠着看书。 “上官,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上官云霖双手一摊,脸上依然挂着轻松的笑容。他穿得很休闲,白色长裤,蓝色长袖T恤。手里拿着一本书,是一部流行的恐怖悬疑小说。多多不由地想,这似乎有点象征意味:生活于他,就是轻松随意,加上一点点刺激。 “我们现在没有结婚,却胜似结婚。有那几对夫妻能像我们这样愉快?何必要那一纸婚书呢?没有真情,婚书能保证什么?” “唉,你根本不知道女人需要什么!” “你是那种平庸的女人吗?” 多多盯着他,眼睛里凝结着火焰。 “我是!你知道我现在每次来你这儿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是**,是姘头,没有一点尊严。没错,我和最平庸的女人一样,需要婚书,需要热热闹闹的婚礼,需要万人瞩目,需要所有人的祝福。你说得对,婚姻不能保证永恒,可愿不愿意结婚,是对一段感情最好的考验。” “多多,你知道婚礼之类的都是形式。” “没有形式,内容放在哪里?还不是流淌一地,无法收拾?” “难道你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真心?你拿什么证明?而我看到的,只是你的逃避?” “这不是逃避,是慎重,懂吗?结婚是很神圣的事情,我呢,已经尝过一次苦头,不能重蹈覆辙。要结婚,咱得好好规划,可不能贸然上马。别的不说,心理准备,得有吧?然后呢,还得有物质准备,比如说……” 多多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说得好听,可你规划了吗?我觉得你安于现状,对以后的事一点也不上心。唉,好像是我在逼婚,太没意思了。” “那我们开始规划吧,等我出差回来。你知道,男人总是自由散漫,需要女人督促。” 过了几天,上官云霖坐上飞机,去广州参加书展,和一些作者商谈出版事宜,一去半月有余。 多多开始幻想他的求婚,该是浪漫而别致。想到开心处,就把幻想的场景编进小说里去。 他们相约去旅行,飞机穿行于万米高空,云朵是连绵的雪山,在蓝色的衬托下,显得圣洁无尘,闪烁着金黄的阳光,像一支钢琴曲,偶尔点缀几声长笛,空灵而辽远。 她正看得出神,内心一片明净。忽然感觉他解开安全带起身了,转头去看,只见他单膝跪在跟前,目光真诚地看着她。 “你干嘛?”她看了看周围好奇的眼睛,佯怒地去拉他。 他却不肯起来,仰着头大声说话,把飞机的震颤声盖了下去。 “这里距离上帝很近,他能听见我们的声音。所以,我所说每句话都有上帝作证。多多,我爱你,一生一世爱你,请嫁给我吧。” 目光纯净如同少年,表情神采奕奕。周围的乘客都听得清楚,都扭头来看,原本枯燥的旅途,现在忽然百花盛开,大家都兴奋无比,纷纷鼓掌吹口哨。 “好浪漫呀!”小女孩羡慕甚至嫉妒的声音。 “嫁给他!嫁给他!”男人们攘臂高呼。 多多被意外加速了心跳,被兴奋烧红了脸颊,一时有些拘谨。 “嫁给他!嫁给他!”全体乘客在高呼。 上官云霖微笑地看着她,目光平静而嘹亮,微微点头,在鼓励着她。 “多多,请嫁给我吧。” 多多脸上灿若明霞,终于点了点头。“我愿意。”声音娇柔而甜润。二人相拥,接吻。 “噢——”乘客满意了,都欢喜地鼓掌。空姐推来一辆小车,上面是一大束鲜花。 多多的脸绽放在鲜花之中,却有些奇怪:“怎么没有戒指?”她没有想到,他浪漫的求婚并未到此为止。 他们来到一处溶洞,深入地底,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之间,他又一次跪倒。 “这里深入地底,幽静而且神秘,是大地的子宫,我们都从这里孕育,如今又回到这里。多多,请嫁给我吧,让我们从这里出去时,就开始第二次生命。” 最后,他们来到海滩,海水蓝得像童话。椰树。茅屋。洁白的海浪轻轻地吻着脚丫。他单膝跪倒,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打开,终于出现了一枚戒指,硕大的钻石像凝聚了全世界的热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多多,我们先去天上,再到地底,象征着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寻遍各处,才找到独一无二的你。如今来到海边,加上这枚钻石,象征着即使海枯石烂,此情依然不变。多多,嫁给我吧。” …… 他们都有博客。上官云霖作为公众人物,不免要顾及形象,日志总是写得平头正脸,常常是书评,还有对出版业的分析,偶尔活泼一点,也只是时评。文章更新不快不慢,点击率不高不低,链接倒是很多,都是上官云霖的朋友,或是合作伙伴。多多除了点击他的博客,有时也看看他朋友的,借以全方面多角度地了解上官云霖。 这次她点开了一个博客,名叫“朱门酒肉”,是个写专栏的,文字风流倜傥,真人多多倒见过,体型瘦长如伞,一头长发纠结,精巴干瘦的脸,颧骨突出,下巴上有几茎黄须,一笑起来满口黑黄牙齿,是个极不起眼的人物,却以文人自居,好风雅之事,总在博客上与谁谁谁一同饮酒啜茗,常有照片为证,借以抬高身份。虽然行事猥琐,倒也算是个性情中人,虚荣便全心全意虚荣,从不作伪,文字也脱洒自在。 多多一登录这个博客,就看见一张照片。瘦长的雨伞赫然入目,与他勾肩搭背的,却是上官云霖,喝得脸蛋酡红,醉眼朦胧,头发和衬衫凌乱不堪,与平常大不一样,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子,眉眼如画。多多心里一惊,去看下面的文字,看到这样一段。 “昨日与上官兄等聚于会贤居,上官兄身边又换新人,乃一艺校学生,名叫微雨,才艺俱佳,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独与上官兄觥筹交错,双栖双飞,真是羡煞旁人。” 多多连看了数遍,会贤居分明就在本地,而上官云霖昨天还说,他在广州与某某作者言谈甚欢,说得活灵活现,居然是假造的。她浑身开始乱颤,充满了无力感,生命像被抽空了,要找一个支撑点。她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你在哪儿?” “在这边一个出版社。” “是吗?” “是的,谈得不错,后天就能回来。” 多多拿着手机,心里凉凉的,赤脚走到窗边。秋天的云,层层叠叠,在天边,在山上,蓬松得如同谎言,可是,揭穿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好无聊啊。她微微一沉吟,键入了两句诗。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对方出现了卡壳,隔了数分钟,短信才发回来。 “怎么忽然诗兴大发了,我的宝贝?” “我是落花吗?” “瞎说什么,你是靓丽夺目的牡丹花。” “那么,谁是微雨呢?” 上官云霖不再刻意地幽默了。 “你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该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朋友的博客,说昨天和你一起吃饭。” “也许,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的?” “我们并没有什么,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你知道,男人交际场上难免要这样。” “你怎么证明呢?” “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多多的剑一旦出鞘,就不轻易收回了。 “等双飞完了,再来解释吗?” 那边没有了声音。多多等了许久,就把电话挂了。 傍晚时分,上官云霖就回来了,所谓回来,也只是从一个秘密住所来到多多的空中楼阁。多多心乱如麻,他还有脸来找她?与其她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之后,居然还有脸来找她。无耻!肮脏!不知道他有多少女人。他经常出差,莫非……揣测让人发狂。但是,他毕竟能来,说明还算重视。多多心里掠过一丝安慰。 她坐在窗边,背对着他,脸上冷凝如霜,心里翻腾如海。 “多多。” 没有回答。 “多多,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谈谈了。” 没有回答。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拈花惹草?” “别这么刻薄。” “刻薄?”多多冷笑了一声,“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事?” 上官云霖在床上坐下,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响着粗大的鼻息。 “多多,为了这件事情,我已经费心思编织谎言,来让你心里好受些,这就给足你面子了,别得寸进尺!” 这是什么逻辑!多多有些惊讶,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上官云霖接着说:“我是有身份的人。在社会当中,像我这样的,谁不包个二房三房,而且堂而皇之,毫不掩饰。哪像我,为了接近你,已经处处小心,制造了一个幻想的浪漫爱情空间,就是为了让你幸福。这不是重视你是什么?” “用谎言能给我真的幸福吗?” “人生只是大梦一场,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 “正因为是梦,所以爱就更加可贵,容不得一点杂质。唉,我和你这种人还说这个干嘛,你怎么可能懂……” 多多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阵荒凉,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脸色变得苍白。上官云霖抓住她的手,声音低沉恳切。 “多多,我爱你,真的。” 多多将他的手甩开。 “爱?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这个字。” “这不是谎话,自从见到你,我一直爱你,珍惜你,到现在还是这样。我也早就想和你说,我们的问题,并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价值观不相同。” 多多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厚脸无耻,窃玉偷香的男人,居然面不改色,坐在面前大谈价值观,真是匪夷所思。她心里倒有了一点兴趣,想听听他会怎样舌灿莲花,强词夺理。 她又听到了一段故事,这故事,与任心骋的截然不同。 ——10—— 多多,初遇你的那天,我从储物间里找出了一个老箱子,看到了大学时和女友的合影,还在日记本里看到了一首诗,大学同学写的,标题是《云》,曾经在同学间流传甚广。于是我思绪万千,啊,我们曾经是那样洁白而热情的云朵: 无挂无碍,我们响应着一阵海风 在夜空中焦灼地奔走,往来 擦拭星斗月轮,滤过江河的沉哀 而后,在深蓝的琉璃上做梦—— 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 一只风筝迷醉在你的胸膛 一束麦穗被你深深地珍藏 夜晚,你送给每一个酣睡的小孩 很难懂对不对,是的,这首诗很隐晦,用了很多陌生的意象,这是故意的,因为情势所逼。多多,你知道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对不对?那时我二十一岁,正是理想主义的时期,作为大学生,自然是以天下为己任,吸收着海外的新思潮,心中掀起改天换地的热情,扬言要打造一派明朗乾坤。 这种热烈的情绪,积蓄到顶点,也到了月满则亏的边缘。我们在街头攘臂高呼,全国为之风云变幻。但是,没过多久,一记闪电劈裂了香梦,声声巨雷,响彻了大地和苍穹。我们这些理想主义的云朵,顿时被击打得七零八落。到了第二年,我们面临毕业分配的时候,惊骇地发现,许多单位忽然不招人了。 我学的是图书编辑,不让我去出版社,却去图书馆做了管理员,自然不得重用,每天被人呼来唤去,像一条狗忍气吞声。 女友冉冉也不如意,她学的是艺术设计,没能去成设计院,只在百货商店当了服务员。我们合租在一个筒子楼里。狭小的房间,公用的厕所,所谓厨房就是门口支的煤气灶。我们白天上班,夜晚同病相怜,一起哀叹命运的不幸。这样过了一年多,又是酷热的夏夜,冉冉迟迟方归,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忽然提出分手。 她的理由很简单。 “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也别怪我无情,我们这样下去没有前途。与其到头来感情破裂,还不如现在断了,还能留点念想。” “贫贱夫妻”几个字,深深扎疼了我。我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确良的衬衫,咖啡色的长裤——她的工作服,最粗俗老气的搭配,衬不出她的优美身形,出众气质。我垂下泪来。在大学时,她是一枝耀眼的鲜花,面容姣好,身材修长,总是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在校园里特立独行地走过,像白鹤立于鸡群之中。为了追求她,我学了吉他,练了舞蹈,自不免还写了些情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她的垂青。 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在畅想未来。我编辑最好的图书,甚至自己也写作。而她呢,则设计封面,创作插图。我们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于是一本本最精美的图书出现在书店里,让所有读者都知道我们的名字,甚至放出点风声出去,让他们去惊叹吧。 “呀,原来他们是夫妻。” “夫唱妇随,真让人羡慕。”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到来,生活的重压让她失去了神采。也许,这是我的罪过。贫贱夫妻百事哀,谁说不是呢?我顿时想起母亲满面的皱纹,每天在田里家中操劳,一双手上盘根错节,我怎么能让冉冉也变成那样?唉,她是在怪我没出息吧。我心里悲凉了,无话可说,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弥漫开来,房间像一个幻境,女友溶化在当中。最后,我终于问了一句: “我们就这样……断了?” “也许不是断,而是给我们双方一点自由,我们困在这里,都不是办法。” 我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一个男子的形象,高大英俊,衣饰光鲜,也许不大年轻,但眉宇之间有着一种自信,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才是真汉子。我心中旋起一阵仇恨,或者是嫉妒。 “他……是谁?!” 我多么希望她立即生气,举起手来打我,口中嚷嚷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于是疑云散去,我立刻道歉,然后相拥而泣。我会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只要我们真心相爱,什么困难也不怕。天生我才必有用,熬过这一阵,我们肯定会有出头之日的。当务之急,我们别把理想丢了……” 可是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抬手,只是木然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生冷得像一块墓碑,生冷得让我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冉冉,你忘了我们的过去,还有春暖花开的未来了吗?” 她明显有些心动,声音轻如游丝。 “我知道你经济负担一直很重,原先希望自己能分担一些,但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累了,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我感觉自己越发渺小,连声音也渺小下去。 “冉冉,难道,你真的变心了?” “冉冉,我会努力,生活会变好的……” 她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总是说未来怎样怎样,太虚无飘渺了,你能兑现吗?这都多少年了,你的工作有什么起色? 她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气,像墓地里钻出的阴魂,先是飘渺,后来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狰狞。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浑浊尖厉。 “知道吗?我已经受够了。我讨厌和顾客讨价还价,我讨厌整天穿这种老土的衣服,我讨厌每天回肮脏的筒子楼,我讨厌隔壁邻居的唠唠叨叨。我讨厌我讨厌,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逃出这里!” 我身上每个细胞都难受起来,要分离开来,要散到空气中去,我虽然也想破口大骂:“所以你就找了野男人?”但这太没面子了。我浑身哆嗦,双手捏成了拳头,牙齿格格作响。 “你,走吧。” 她不动。 “走啊!” 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始整理衣物,然后斜着肩拎起包,开门走了。我彻底失败了,事业,爱情,一无所得。我枯坐在那里,感觉身体里出现了一个残暴的魔鬼,不住膨胀,像一团烈火,要从身体各处冲突出来,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双拳握出血来,面目变得扭曲,眼睛要跳出眼眶,我猛然跳起来,操过一柄铁锤,在家里一通乱砸,还差点砸向自己的膝盖,直到隔壁听见响声,冲进来将我制止。 苦痛无处倾述,于是时常借酒消愁,但毕竟只是自欺欺人,于是开始昏天黑地看书。既然在图书馆,自然可以泡在书堆里,这样又混混沌沌过了两年,看了许多书,小说也读,哲学也看,只看得头晕眼花。 那个傍晚,我读了黑塞的《荒原狼》,里面有这样的话: 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备做一番事,准备受苦牺牲,但是你逐渐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作出牺牲,生活不是英雄史诗。……所有那些英雄、天才、伟大的业绩和感情,这都只是骗人的东西,都是学校为教育的目的虚构出来的。时间和世界、金钱和权力永远属于小人、庸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则一无所有,属于他们的只有死亡。 这些话是直接对我说的。我曾在头脑里勾勒出一幅生活的图画,理想的国度,理想的人生。心里追慕着孔子、莫扎特、甘地,以及许多伟大的人物。所以在书架间走动时,我总有一种感觉:“我的生活还没有开始,我的生活在别处,光彩绚烂,精致优雅,正在耐心地等我。”可在那一刻,我顿悟了,我的生活其实早已开始,就是这么失意,无奈,琐碎。 世界从来不会优待高尚的人物。就算是孔子,对后世影响那么大,可在生前他又有什么礼遇?而我,也缺少那种九死不悔的勇气。 归根到底,我只是个凡人。世界并不是为了我而存在,而我却只能在世界上生存。如果世界和我出现矛盾,那么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 我想,应该是我错了。世界是不会错的,因为它已运转亿万年。即使它真的错了,我也无法改变。我能做的,就是去适应,懂得世界运行的规律,而后游刃于其间。 而且我还推演出一套理论:适应是美的起源。 比如一个男人,他喜欢蓝天绿树,是因为大自然中这两者最多,最有益,所以不得不爱。喜欢的美女,大体是肌肤如雪,曲线玲珑,前凸后翘,这样的女子,恰是最适宜生育的。说到底,他心中美的东西,不过是适应了环境,用来保障自己生存、种族繁衍而已。 而我在社会中生存,不也应当适应吗? 于是,我就从云变成了霖,落到尘世,成为一股流水,八面玲珑,顺应地势高低,流得畅快自如。嘿,何必去和高山巨岩较劲呢?我觉得大学时真是太傻。 我要享受,要吃喝玩乐,要财富,要女人,我要轰轰烈烈地生活。要做到这些,归根到底得先有权或有钱。权力不敢奢望,我可以做个有钱人。我相信,凭借自己的脑子,只要懂得厚黑之学,并能放下清高,去一一付诸实践,这小小的世界,我还有什么玩不转? 我觉得自己大彻大悟了。 于是我辞了职,先是在大街上练摊,倒卖图书,再做盗版,什么挣钱干什么,什么来钱快就干什么。什么公德,什么原则,全都与我绝缘。花了几年时间,完成了资金的原始积累,我就开了图书策划公司。 我手下有一批签约作者,都是集团化炒作。先是市场调研,掌握读者阅读口味,然后对症下药,讨论编写故事提纲,而后再切开几块,让几个作者一起写,最后由一人统稿。一本小说几个月就可以做出来,不是浪漫爱情,就是残酷青春,偶尔玩玩超现实,性开放。加上情节紧凑,语言大胆,很受青少年读者喜欢,销量当然不错。 当然,我也扎扎实实捧红了几个出色的作家,这也使我在文化圈里有了几分薄名。但我并不真心喜欢这个圈子,出版于我,只是盈利之道,什么爱情小说,励志书籍,我都当作是谎言。所以,这几年房地产红火,我凭借关系牢靠,也集资去买地皮,好家伙,钱来得比抢银行还快。 有了钱,确实就有了女人,以前只敢远观的高傲美女,现在一个个与我交往,毫不费劲就弄上了床。我觉得奇怪,如果单就男人而言,我不算出色。而且我并不会给那些女人什么。是什么吸引了她们呢? 后来悟透了,女人喜欢的男人,帅气自然是要紧的,但尤为重要的是事业有成。女人总是讲求物质的,最原始的想法,就是希望男人可以保障她生活无忧,进而安然地养儿育女。即便到了现在,女人玩独立,玩爱情自由,但根子里还是喜欢身上笼罩着成功光环的男子,正如男人喜欢美女一样。 想通了这点,我放开了胆子,游走于许多女人之间,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就像一场游戏,我玩得很尽兴。然而正因为是一场游戏,曲终人散后,不免落寞孤寂,于是投入更疯狂的耙钱和纵欲中去。 我像一辆独轮车,骑得轻松自如,却是毫无方向,而且也停不下来。 直到遇见你,我忽然震惊了。多多,你那么年轻,年轻得过分,像一朵玫瑰开放在最美好的岁月里,饱满而滋润,优雅而洁净,让我顿时自惭形秽,暗自叹息: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可现在不是了。 于是我开始追求你,我懂得像你这样的女孩需要什么,于是我展现风度,展现爱心,终于得到了你。日子自由自在,过得很幸福。直到你提到结婚,我忽然发现,我们是那么不同。 我要的是自由,你要的是承诺。 我是个**滔滔的人,让我神往的女人那么多,只要一想到她们花枝招展,千姿百态,在世界各地生长着,耀眼地在街上走着,我就不由地兴奋。我不能因为一棵树,而放弃整座森林。我爱着她们,尽管我最爱的是你,但我还是不能不爱他们。即使身边有你,和你牵手出去,我的目光,还是会被身边掠过的美丽女孩吸引。人生苦短,又只是一场游戏,我何不玩得更加尽兴,抛掉一切道德规范呢? 多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11—— “我不明白!” 多多打断了他的诉说。听他的故事,不知该表示同情,还是该表示绝对的愤慨。但至少,她不同意他的观念。 “爱情应该是专一的。如果爱一个人,就该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别说拈花惹草,就连幻想都是罪过。尽管这很难,但能让心灵纯洁,而且踏实。” 上官云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难道你和我在一起,就彻底断绝了对其他男人的**?见到年轻的帅哥,你就没有亲近的念头?” “我只想亲近你。” “你总和我说起一些男影星,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你有机会接近他,他也对你有意,你能把持得住吗?” “最多也只是幻想。我并不好高骛远。” “如果是幻想,”他脸上露出狡黠的表情,“那你就不是不想,而只是不能。” 多多发怒了。“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谁都像这样!” 他似乎不太在意,抱臂在胸,拇指抵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样子。 “看来我们的价值观真的很不一样。我并不觉得专一、守贞,于人于己有什么好处。人类的天性,并不是专一的。男女都是如此。男人希望把基因传播下去,就要四处寻觅性对象。而女人把孩子养到三岁,开始渴望再次怀孕,最好是和另一个男人……” 太荒诞了。他把动物的法则,原装不动地搬到人类当中来了。多多摇头冷笑,已不想辩解什么。 他径直说了下去。 “守贞是贵族发明的,是锁住妻子的心理武器,比臭名昭著的贞操带还要有效。人类历史有几百万年,都是追求自由的;而守贞史才区区两三千年:这两者怎么能抗衡?我是个开明的人,不会限制你,也希望你不要限制我。我们互不干涉,尽情欢乐,这不是完美之极吗?人生不过百年,而生命的春夏,不过区区数十年,我已经快过完了,很快就到了无梦的冬季,步入老年的行列,步履蹒跚,老眼昏黄。所以,趁着我还健康,应该让感官多享受一些甜美。” 多多依然在摇头。 “也许你不能接受,但我想告诉你,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人类的福音,甚至是完美的伊甸园。所谓贞节,只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占有欲的代名词。而我相信每个人都是生而自由,而且要一直自由下去。爱情很甜美,肉体很芬芳,只和一个人同享,这太小家子气了,必然导致妒忌,抢夺,最后让人类都陷入争斗的痛苦之中。但如果人与人在性和爱方面都是自由的,不需要占有,不需要被占有,从而不再妒忌,不再痛苦,这样的世界将会多么和谐快乐。” 多多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开始反戈一击。 “你在把淫欲和爱情混为一谈。爱不是这样的。爱需要节制,需要承诺,要经得起寂寞的考验。它是一种信仰,让人仰望,通过真心实践,将心灵引入更美更纯净的世界,那是上帝的世界。” “可我并不觉得还有一个更高的境界,真实的生活就在这里,就是此刻,过去和未来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 “如果只是追求此刻的满足,那等你老了以后呢?一个人在这幢大房子里,没有妻子,没有儿子,你能做什么?独自坐在摇椅上,每天从日出看到日落?” “我根本就不会活那么久!” 这很像美少女们的想法,在额头出现第一道皱纹时自杀。但是,只要不出意外,她们都会一年一年地活下去,直至面目全非。上官云霖的想法,怎会如此幼稚?或者,他是真的参破了什么,进而玩世不恭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准备再次反击,可是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沉默了许久。上官云霖开始抽烟。多多曾经喜欢他衣服上烟草的味道,但此刻对他抽烟时的洋洋自得、从容不迫十分反感。 “我们确实不是同一类人,我们分手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上官云霖拼命摇头,“多多……我是你爱的。” “你的爱对我而言太渺小了。我改变不了你,只好离开你。你……走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上官云霖固执地说,“爱的火花很难得,要好好维护,即使是一闪念间,也要让它燃烧一场。多多,不要错过了。” “我的火花已经熄灭了。” 回到空中楼阁,多多坐在窗边,抱拢双膝,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暮霭四起笼罩天地,直到明湖中的水波变成了靛青,苍茫之中,楼宇变成了荒岗上的碑群。是啊,碑群,有多少爱情的诞生,就有多少爱情的墓碑。 她掏出本子,默默地续写着多年前那则未竟的童话。 童话第六回:多欲 在天上露出第一颗星的时候,公主来到了第四个岛屿。这是一个快乐的国度,尽管是晚上,小岛的四处都灯火通明,各种游乐场正在营业。所有的孩子都跑出家门,放着焰火,玩着开心的游戏。大人们则沉醉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娱乐。 公主住进一家客栈,在走廊上遇到一个衣饰华贵的商人。他三十多岁,一看到公主,眼睛就不肯再看其它地方了,闪烁着爱的光辉。公主失落的心,在这里得到了补偿。 接下来的几天,公主常常能遇到商人,渐渐就熟悉了。商人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能点出公主最喜欢的菜肴,走上大街上,总能买到公主现在最想要的首饰。反正公主想什么,他都知道,都能及时地满足。 常常是公主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比如,现在要是能骑马去郊外走走,那该多好——才过一分钟,商人的仆人已牵了两匹马过来。 骑马奔驰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公主又热又渴,心想,现在如果有一杯冰水,那就再舒服不过了。商人已递过来一杯水,水面上还漂着浮冰。 “他一定是魔法师,多么神奇的法术。” 公主这样想着,心里十分欣喜,以前住在翡翠岛的王宫里,虽然处处受宠,但还是会有许多隔膜,哪里比得上商人的察言观色,称心如意。 “看,他是多么爱我。” 这样想着,公主也爱上了他,越来越喜欢和他呆在一起。可是每到晚上,商人总是外出,说是去谈生意,但每次回来都醉醺醺的,身上还有点脂粉气。 公主起了疑心,等商人穿戴整齐,骑马出门,她就悄悄跟在后面,看商人绕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住,敲门走了进去。公主看到,开门的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子。而后,里面响起了歌声和欢笑声。 公主的心都要碎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像梦游一样,被马驮回了客栈,第二天就生病了。 商人来看望他,又是端药,又是喂水,但表情很不自然的。他是个懂读心术的巫师,知道自己事情败露,于是尽量做得体贴入微,因为他还是喜欢公主的。可他越是体贴,公主的心就越难受。 公主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喜欢我了吗?” 商人说:“我喜欢你。但我还有许多喜欢的人。” 原来商人善解人意,能轻易赢得女人的欢心,于是他拥有了数不清的情人。 公主说:“你根本不懂得爱情。”在她心目中,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用一辈子时间去爱还不够,怎么会同时喜欢很多人呢? 商人说:“在我们这个岛上,大家都不谈爱。因为生命很短暂,大家都忙着欢乐。爱已经过时了。我们曾经有个愚蠢的国王,未婚妻在海里淹死后,他整天在海边等他,国家大事都置之不理。我们就推翻了他,并把爱情当成疾病,然后大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好。” 公主知道,他说的就是那个礁石上孤独的国王。以前她还鄙夷他,现在却觉得佩服了。只可惜,他心里只有莎蜜儿。 商人说:“我们都是聪明人,何必被爱情蒙蔽了眼睛,不懂得生活的快乐呢?” “太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心。” 公主愤怒地想着,等病一好,就骑马踏上旅途。她渐渐有些心灰意冷了。 放下了笔,她的心里空空落落,将脸贴着手背,觉得太硬,又贴向手心,忽然想到,曾有一个男孩喜欢这样托着她的脸,目光满是柔情,对着她静静微笑。 “文之悦。” 轻轻地念,她总是这样,对语音十分敏感。文,嘴唇微微向前,聚拢成一朵吻;之,字型曲折,音调也是疑惑;终于念到“悦”字,嘴角向两腮延伸,是甜美的笑容。 这会是一个象征吗,象征一个曲折的过程。想起文之悦,就想起那些欢笑,在舞厅,在K厅,在游乐场,在无边无际的梦境。其实,她每次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心里泛上一股温暖。 “只有你真心爱我,珍惜我,之悦,之悦。你愿意用青春点燃我,是真的吗?是的,很温暖。” 声音低下去,像荷花上的露珠,越聚越重,终于滴落,落在荷叶上,或是落在湖水里,静寂之中,有了一点波动,凉丝丝的颤音,像水中的轮漪,从心脏扩开到四肢去,让她有点冰凉,有点陶醉。 她很享受这种被疼爱的感觉。 继而又想到自己对他的无情,怕早已让他伤透了心,从此各自走着人生路,欢喜也好,伤心也罢,道路永不交叉。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她的心里又一阵发冷,像独自站在草野上,四顾皆茫茫无边。所有的过往,像身后茂盛的草坡,草丛随风依次起伏,她坐在当中,草叶拂过脸颊。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电梯里,当时不在意,只觉得心烦,如今想起,才发现他明显瘦了,目光凄楚而无助。那么熟悉,像谁呢?她在记忆中打捞。是的,像当年的段怀瑾。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感到无边的寂寞,连一声叹息,都悠长地萦绕在耳际。自己爱过的人,都慢慢地忘却了。而深深爱过自己的人,她却依然记得,也许会一辈子记得,感动而且愧疚。是的,愧疚,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一直存留,啃噬着她柔弱的心。 她越发焦躁难安,几乎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起身走下楼去。楼外,已是深夜。 第一卷 第七章 悦月年年 ——1—— 而此刻,在楼下的树荫里,驻停着一辆摩托车,一个少年斜靠在上面,嘴边一点微火,仰头看着楼顶的一处灯光。夜里开始静静地下雨,细雨在枝叶上凝聚,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落在少年的头发上,鼻翼上,他似乎没什么感觉,手指在车身上打着节拍,嘴里轻轻地吟唱。轻盈而忧伤的音乐,低沉缓慢地蔓延进夜空里去,和蟋蟀的鸣叫、湖水拍岸的声音混在一起。 他有点陶然自醉,眯起了眼睛。在这初夏的夜晚,他沉入往事中去。去年的此刻,他第一次邂逅了那个洁白的女孩。如今,她就在楼顶,却是咫尺天涯,只能远远看那盏灯光,想象着她在做什么,是对窗凝思,还是奋笔疾书?或者她正与心上人缠绵……这样一想,眼前就一片混沌,路灯蓬松如棉,灯光渗入树枝,树枝渗入长空,长空似乎静止,又似不息地奔涌。原来是泪水盈满眼眶,可他却在想,这样多好啊,万物失去了界限。 他继续唱着。即兴的歌词,即兴的曲调,就缺了一把吉他,典型的校园浪漫场景。 我看不见你,世界依然安静 但我知道,我的歌声,我的灵魂 有一缕,轻轻地渗透你的心 渗透你柔软的心,嗬——嗬—— 忽然,他迷离的眼睛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以为是幻觉,是从他梦里飘出的,定睛一看,幻影凝结成了真实,一个女孩在路灯下,不避风雨,失魂落魄地走着。仅仅是背影,就已足够让他确认,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孩。 她这是怎么了? 他跃身上车,发动马达,追上了她,看见了淋湿的长发。 “年年!”担忧中透出一点兴奋。 女孩茫然地回头,看清了他,呆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转过脸去,接着走路。 “年年,上来。”他伸手拉着她,她很听话,跨上了车,先是抓住他的衣服,随着车速加快,她试探着搂住他的腰,最后,因为风太大,她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背上。一句话也没有,闭上眼睛,闻着雨水和汗水的味道。 他像中世纪的骑士,带着心爱的女人,纵马驰骋在荒野之夜,马蹄声声,大氅飞扬。雷电照亮山岗和森严的古堡,继而又沉入无边的黑暗。他的心中翻涌着豪气。 他们已到城市外围,是小雨停了,还是逃到了雨带之外?鹭江边上,路灯稀疏,地下一派清辉。毕竟是初夏,天气变得多快。 他把车在江堤上停住,扶着女孩下车,靠着栏杆,并不说话,各自看着天空。皓月中天,苍穹澄澈,几朵橘黄的薄云飘动,江上月影被拖长,弯弯曲曲地闪烁。 他掏出一颗烟,幸喜不湿,点上,对着月亮吐着烟圈。 伸过来一只纤柔的手。“给我一根。” 他微笑着替她点上。她抽了一口,呛得咳嗽。他哈哈大笑,却被她嗔怒地凿了一眼,但眼角似乎有些笑意。 “年年,你冷吗?” 她摇头,却抱着双臂。衣衫已经湿透。他脱下外套,里面是干的,给她披上。 “之悦,年年其实不是我本名……” 文之悦微微一笑。 “知道,你是孟多多,也是紫鸢。” 多多惊讶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有你和上……有你的报道,现在的新闻多八卦。” 多多的心抽搐了一下。 “那你还叫我年年。” “因为这个名字只属于我一个人。年年。” 他的声音很柔和,有点颤抖,多多心里升起一股小小的幸福。她看着他月光下的剪影。他的头发,他的脸,都只有一圈光辉的轮廓,有种玉器或瓷器的质地。五官隐在夜色里,然而她知道,他在微笑,凄怆地微笑。 “你瘦了。” 他自嘲地一笑。“能不瘦吗?” 多多想起紫菱和薛宝儿的对诗。思君如满月,夜夜清辉减。而文之悦的心里并没有这么浪漫,而是充满了酸楚。他当初被多多拒绝之后,没有像多多预测的那样,先认真地伤心几天,然后另觅他欢,有滋有味地过自己的生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多多那张温柔而忧伤的脸。 他时常站在多多的楼下,隐在树丛中痴痴等待,看到她出门,等着她回家,偶尔也看到那位英俊的中年男子。每次看到他,文之悦心里就岩浆翻涌,继而凝成石块,灰沉沉一片,了无生气。时间先是一天天过去,然后是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最后干脆一个月接着一个月,翻波涌浪地滚滚流逝。他已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血梦想未来的少年了,浪漫、热烈、梦想,都与他无缘。他成了一条丧家之犬,陷入一筹莫展的恶性循环之中。学习使他反感,音乐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恼,而唯一摆脱烦恼的办法,就是看到多多美丽的身影,而一旦看到而不能接近,他就坠入更大的苦境。广大的天气,原本编织着光彩、翅膀、音乐,如今却成了一片灰冷的废墟。 “生活有什么意义?” 他时常思考这个问题,又不停埋怨自己。她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有什么资格干涉?如果明知一段感情没有未来,最明智的方法,莫过于刚刚萌芽时就立即封存,没有欲求就没有遗憾,只剩下感恩,于是一辈子都可以保持那种温馨的感觉:啊,那时曾相爱过,朦胧而甜蜜,而且,她的模样将永远那么清丽,不会被时间所篡改。可是他难以控制心里的激情,把什么都搞乱了。 他的朋友们看出端倪,就拉他去各种聚会,结识许多女生。又一起组建了乐队,希望他用忙碌来驱走忧伤。文之悦推脱不掉,就接受了邀请,做起了主唱,但常觉力不从心,众人热闹快活之时,他却像个飘荡的魂灵,融不进去,反倒心灰意懒。他更喜欢一个人作曲,低低地唱歌,独自泪流满面。 这时多多问道:“这么久了,你还好吗?” 文之悦从回忆中拔出来,吐了一口烟,“大学里事儿多,整天忙忙碌碌,所以就瘦了。”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但却是个很好的话题,她接了下去。 “都忙些什么呢?” “瞎忙呗,还不就是整天上课?不过倒也有件特别的事儿,就是组建了个乐队,偶尔呢,还参加些公益事业。” “什么乐队?” “沸点乐队,六七个人。” “都唱什么歌?” “一般是翻唱名曲,有时也原创一些。” 对于创作,多多充满兴趣。“都原创了什么歌曲?” 文之悦却不说话了,俯身看着江水。江水沉静无声,从细小的砂石上流过,像一大片绸缎,被清风微微吹出着折纹。许多小鱼正在酣眠,河蚌悄悄上岸,展开蚌壳,在月光下晒着明珠。 忽然,一种声音响起,很轻,像笛声,没有歌词,却精雕细琢,从文之悦的嘴里游出来,在空气中从容不迫地前进,又微微起伏,像涛声,然后又化作一尾银色的小鱼,游在碧蓝的水里,偶尔轻灵地回头,荡开许多水纹,自由自在,却又无依无靠。终于缓缓消失在水纹中,不见了,只留下一点余韵,让多多既欣悦,又伤感。 “这是什么?”她问。 他微微转过身子,低低地说: “是在你楼下作的曲子。” 多多高兴了:“曲子叫什么呢?” “还没起名,也许,该叫《回忆》吧。” 是的,就是回忆,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多多的脑海里,还回味着刚才的音乐,与内心起了共振,丝丝缕缕,颤音不绝。 “真好。” “年年,这是我送给你的曲子。” 他的双手在胸前做成心形,托着,送到多多眼前。多多又伤感了一阵。以前段怀瑾曾写诗给她,这次是文之悦的乐曲。这都是心血所凝、真情所凝的礼物,远胜过世间一切。 “之悦……” “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近况呢?” “还用问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其实,一切都被你言中了。” 她转过身去,在江堤上缓缓走着,躲开注视的目光。文之悦跟在后面。两条影子,交叠在一起。文之悦说: “不,我只说准了他的为人,却误解了你。你不是那种人。” “那现在呢,我是什么样的人?” “被爱伤了一次的女人。老天爷对你太不公平了。但你不该消沉下去,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就算你再不幸,世界总会接纳你。多多,你要相信,在这世间,总有一个人是为你而绽放的。” 文之悦说到这里,意思最明白不过了。两个人的心都腾腾地跳着,舌头却有些干涩,一时出现了沉默。 “也许,也将为你而熄灭。” 多多心里酸甜交集,同时又有些惶惑。又来了,爱情,该接受吗?如果接受,那会有什么结果呢?她已失去那种狂喜,也不再有勇气。而文之悦终于当面倾吐了心意,心里顿时空明,长久的郁闷涤荡一空。他的脚步轻捷有力,常常要欢跃起来,倒退着走路,看着她,哼着无名的曲子,脸上熠熠生辉。 多多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纯洁的光辉。心有所属,毫无杂念,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她不由羡慕起来。 “多多,让我们——”文之悦歪着脑袋,搜索着词语,“重新开始吧。”却立即嗤嗤地笑了起来。他们从未开始,也无所谓重新吧。 多多不置可否。她依然很难答应。毕竟,文之悦比她小了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她却已三十四岁,在几次惨然的情事之后,更是觉得老了几千岁。把如此糟糕的自己,强加于一个清白可爱的男孩身上,这公平吗? 而文之悦看到了转机,真是不胜之喜,他冲动地握住多多的手,冰凉娇嫩的手,捧到嘴边,停留一会儿,无比珍爱,让多多心里颤了一下。 “多多,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 多多一想,可不是?难得他如此有心。她微笑了,脸庞在月光下皎洁素净,带点闪烁的泪花。 他看在眼里,爱情浸透了全身。唉,这甜蜜的,苍茫的,甚至有点自虐的爱情,让他的心里微微颤动,充溢着纯洁和温暖。他又唱起来了,声音变得激昂,心神酣畅。虽然他也有恐惧,眼前的女孩那样沉静,看不见她幽深的内心。但至少,他又有了机会。 ——2—— 回到空中楼阁,多多觉得头晕,也不在意,想着刚才文之悦的表现,心里有些甜蜜。 手机响起,是文之悦。一接通,就听见他的声音。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一直重复地说下去,却是声调各异。有的昂扬,激情四溢;有的婉转,亲昵甜蜜;有的铿锵,宛如承诺。爱情的三要素,一时齐备了。真不愧是做音乐的呢。 多多听着,心里异常柔和。他没有再说其它话,只是道了晚安。她躺着,把手机搁在胸口,不禁笑出声来,很久没觉得如此酥软,眼眶不禁潮润,于是回了条短信。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真的爱我。” 是的,他是真的爱我。多多在想,这样的声音,绝不能作伪。其实,他多么美好啊。真诚,透澈,和他的音乐一样,是未雕的璞玉。虽然有上官云霖的阴森形象横亘在内心,但之悦还年轻,只要适当引导,让他顺风顺水,条件优越,便不会利欲熏心,避免重蹈上官的覆辙。 为自己精心设计一个爱人,这是多么美好的想法。可是,仅仅是个想法而已,因为年龄依然是个差距。文之悦虽然能激起她的母爱情怀,可是,她毕竟是女人,需要一个靠山,只要想到他,再大的风云也感到心安。这些,文之悦能给她吗? 没有答案,倒有些头疼,于是迷迷糊糊睡去,次日醒来,依然头疼目眩,喉咙发干,身子发凉,一摸额头,却是十分烫手。昨夜淋了雨,发烧了。她平静地嘟哝了一声,勉强下了床,穿着睡衣,走到梳妆台,镜子里的女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尤其是那张嘴,褶皱得像一团紫色的废纸,哪里还有桃腮雪肤的美态。 想起紫姬说过,神药可以增加她十年青春。如今十年已经过去,她已恢复了凡人之躯?一阵寒流从尾椎沿脊梁直达脑门。 衰老,来得如此迅疾,仿佛一夜之间,江山易主,沧海桑田。三十四岁了,再不是青春少女了。她心里一阵苍凉,掩面欲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莫非高烧将身体的水分都蒸干了? 她想着,脑子越来越混沌。老了,就这么老了。这一天终究到来了,可我的心愿还未达成……不,不,我还年轻,我永远年轻。她拍着自己的脸蛋,要让它嫩红起来。她不敢转过脸去,也不敢眨眼,生怕再次睁开眼睛时,镜子里已是颓然老态,头发枯干,脸上沟壑纵横。 她忽然有些发狂,一种最深的**从心里澎湃而出,她想唱,想叫,身体忽然有了力量,冲进淋浴房,赤身裸体地洗澡。在冰冷的水流中,她像个桀骜不驯的孩子,将头发淋得湿乱,双脚在地面上踩出水花,溅在毛巾上,牙杯上,溅在明晃晃的瓷砖上。 老了,还会剩下什么?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冰凉的肌肤,发僵的乳头,忽然想起了上官云霖的话,心里有些共鸣。不错,人生除了享受,还剩下什么?既然什么都是空的,何必难为自己呢?矜持,含蓄,又有什么用处? 之悦,之悦,你为什么还不来。来爱我吧,快来。 她好像在大声呐喊,但干涩的声音,却只是一丝一丝从喉咙深处挤出。她从淋浴房出来,跌倒在床上,任由被子将水分吸干。 之悦。她满脑都是他了,头埋在被子里,感动得大哭,泪水不住涌流。用你的青春,点燃我的热情吧。她愈发觉得这句话的可贵了。是的,这世界只有青春是最宝贵了。我多想分享你的青春啊,之悦。我只是个渴望被爱的可怜女人。 她脑中昏昏沉沉,却又五彩缤纷,像在做梦,又像是醉酒,手伸出去,摸了半天,终于摸到手机的硬壳,拨了号码,接通后,她只喊了一声,之悦,就昏迷不醒了。 再醒来时,她发现周围一切都是白色的,炫目的,等眼睛适应一些,才发现是一个房间,手腕上还扎着注射针头,生理盐水一滴一滴地注入她的血脉。怎么会在医院?她扭头,看见文之悦靠在椅背上,正在打瞌睡,脑袋垂下来,垂下来,忽然就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多多在看她,就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醒了。” “是你送我来的?”她隐约记得,自己是赤身裸体在房间里的,脸蛋顿时羞得通红。 文之悦看见她表情的变化,自然明白她的想法。 “当时你的电话忽然没了声音,我就知道不好,赶到你住的那幢楼,敲门不应,就叫起了女房东。是她开门看到你病在床上,就打120送你来医院的。” 多多却知道,那女房东平常懒惰市侩得很,只会搓麻将催房租,不太会这样出力。之悦肯定是费了许多周折。唉,就算被他看了身子,又有什么打紧呢?她又想了那个问题,我开始衰老了,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挥霍光阴了。 “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怎么会呢?你总是那么美,就算发高烧,也只添了点楚楚可怜。” “要是我老了呢?” “我喜新厌旧啊,”看到多多的神情一变,他微微一笑,“我希望看见你每天都是新的,和以前是不同的。多多,你知道吗,有时看着你,我会觉得很遗憾,因为没有见过你的童年。要是从小就在一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怎样一点点变得如此美丽的。但遗憾也没有用,我只能好好把握未来,每一天都看见你,细细观察你。” “就算皱纹满面,你也不嫌弃吗?” “其实那样的脸才有内涵,有智慧,像大提琴的曲子,神秘悠长,而且耐人寻味。更何况,到那时我也成老头了,夕阳之下,我们坐在长椅上,相对微笑,数着脸上的皱纹,偶尔拌拌嘴,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他说话时,声音温柔而悠缓,让多多沉醉于其中。这正是她要的爱情,不是因为外表,地位,而是爱着对方的实质,剥去一切外在修饰,即便年华老去,遭遇不幸,爱的火焰也不会熄灭。 她是个怀疑主义者,尤其是经历过这么多伤心往事之后,她总用审视的目光看待一切事情。但今天她愿意相信,相信文之悦所说都是真心话,而且是能够实现的。她那么虚弱,浑身绵软无力,又知道自己开始衰老,多么需要有人呵护。她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非以往的幻想。 这个人已经到了面前,她要紧紧把握住了。 但她又暗自叹了口气,因为她细细地俯查内心,却发现波澜甚微,除了感动带来的淡淡甜蜜,并没有那种激越的涌流,爱的激流,正如段怀瑾追求她的时候相仿。但是,她不会用一句“顺其自然”来敷衍了。 她已不再是少女,她的机会越来越少。 于是,她止不住有些悲哀,原来自己的爱情也变得这样功利。她也开始知道,原来功利并不仅仅指贪财恋权,找一个人告别孤独,又何尝不是功利? ——3—— 过了三天,多多出院,顺理成章地与文之悦住在一起了。文之悦又展示了极可爱的一面,年轻,朝气蓬勃,他对每一种新的景物都那样敏感,那样兴致勃勃。他总是吹着口哨,打着响指,走在幽静的公园里,他能叫出许多动植物的名字,走着走着,就会突然站定,凝神静气,嘴角是淡淡的笑意,食指搁在唇上。“嘘,听。”于是,大自然的声响扑面而来。 周末,他时常开着摩托,带她去郊外,走在湍急的河边,穿过整齐的田垄,随意地漫步,不管鞋上沾上多少泥巴。走累了就坐在草地上,两人依偎在一起时,他会指着天空,给她看五彩的云彩,告诉她周围那些树木的名称,还有种种昆虫的行踪,比如瓢虫、天牛,还有夜晚才会闪亮登场的萤火虫。有时让她闭上眼睛,倾听流水淌过稻田,轻风吹响甘蔗叶子、高粱叶子,偶尔响起清脆的鸟鸣,有时是乌鸫,有时是画眉,运气好了,还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在山谷里幽幽回荡。入夜了,有时也不急着回去,支起帐篷,听夜幕下百虫争鸣。他们像刚刚降临人世的亚当和夏娃,面对上帝的慷慨馈赠,心中无比感激。 “这些都是最自然的音乐。我喜欢来这里采风。”他总是兴高采烈。 他一直在学习谱曲,尽管他并非音乐系学生,但对音乐更为虔诚。 “当然咯,我又不靠这个吃饭,所以尽可自由自在。玩呗。” 多多喜欢他的灵性,喜欢在他哼唱的未成形的曲调中恬然闭上眼睛,或是仰天看高洁的流云,心就像一只白鹭,从芦苇丛飞出,沿着洁净的河流,轻盈地拍着翅子。这样的日子多美。 于是,他们相拥,躺在草地上,周围是青草的气息。她倾听着四周的寂静,感觉到青春的力量,男孩身体健康而单纯的美,感觉出自己的冲动和**。一切如此舒展而自然。他们互相爱抚,亲吻,头脑里宁静而温暖。多多任由一股股暖流淌过全身,感觉到无声的情焰在两个人的体内越烧越旺。 他少不经事,有些莽撞轻率,远不及上官云霖的持重温柔,但多多却更喜欢,同时加以适当的引导,于是渐臻佳境。她喜欢抚摸他汗津津的后背,陶醉于他急不可耐的喘息,享受着他的青春和生猛,忘情于爱的欢愉,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这种感觉,与肉体的感觉相关,似乎又不太相关。 她似乎突然有些明白,在这里凌乱而单薄的世界上,在仓促而短暂的人生里,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美好的。和他在一起,她深感十年来缺失了好多好多。不过为时不晚,现在还来得及。 夜晚,他们找了一家乡间饭馆用餐。厨房里有个大师傅正将面团搁在肩上,另外一只手拿着铁片,刷刷刷地削着。他指着大师傅对多多说: “你看,面片像不像跳水运动员?翻腾着跳进锅里,姿势相当优美,而且不太溅起水花。还有,他站着削面的姿态,多像在拉小提琴,音符凝成乳白,可谁的嘴唇在聆听?” 最后两句,显然是诗了。多多听着听着就有些陶醉。他真能在生活中打捞音乐。苏东坡说:“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文之悦也达到这种境界了? 他们开始了真正的热恋。文之悦谱曲,多多作词,写许多爱情的歌曲,在他们的房间里,一人弹吉他,二人对唱,心中无限甜蜜。文之悦多才,能做钢琴曲,偷偷在学校的琴房里练习,多多就在旁边支颐聆听,无限爱慕。 其中有一首歌曲,二人最为得意,取名《悦月年年》,暗含两人姓名。 你总说,你想回到从前 遇见我纷飞而去的童年 牵着我柔嫩的小手 从此走进,月月年年 我将向你坦诚我的美丽我的忧伤 我将向你倾诉我的伤口我的梦想 我将向你流尽泪水然后微笑 又在微笑中换上华美的衣裳 生活像一颗饱满的水蜜桃,多多心情愉悦,文风也为之大变,阴冷潮湿的文字里,终于出现了潋滟春阳,出现了清新暖人的自然风物。文之悦看到了这种变化,自然欣喜无限。 ——4—— 她确实在衰老,但并非大张旗鼓一溃千里,而是像停顿许久的时钟,重新开始滴答嘀嗒地走动。循着正常的生命路线,二十岁的面容开始变化,悄无声息,难以察觉。但衰老毕竟是迟早的事情,让她有了恐惧,一天也不愿离开文之悦了。她觉得女人真是很可怜的,总畏惧于时间的流逝。而当年爸爸都五十了,却有年轻的女子愿意跟着他。男人就是这样受优待。 文之悦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上课下课,如同平常学生,只是晚上并不住校,一路骑着快车,来到空中楼阁,那里有温暖的怀抱在等着他。 不过,如果有演出,他的节奏就会打乱,可能会彻夜不归。这时多多就一边写作,却不时瞅瞅电话机,等着他的消息。演出间隙,文之悦会打电话来,说演出如何如何成功,或者责备观众不懂欣赏。 有时文之悦会忘记,多多就觉失落,见了面,就埋怨他的不细心。他起初也觉歉意,但被埋怨久了,倒觉得委屈。 “你别看演出只是几个人弹唱,前前后后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我是乐队的队长,什么都得负责,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打电话啊。”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话里已带点哭腔了。 他冷静地想了一想,以前他确实总会打个电话,现在也不知怎的,时常会忘记。忙?好像也不是理由,归根到底是不够有心吧。他着实地自责了一回。 “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打。” 话虽如此,但打电话成了一项任务,彼此都觉得有点寡淡无味。文之悦倒不觉得什么,上学,演出,恋爱,生活充实而有味。而多多却有些危机感,爱情达到顶峰,就开始走下坡路,这是必然规律吗?承诺再多,再真诚,也只保证当前,保证不了以后。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容若的一句诗,道出千古爱情的无奈。她多么希望一直保持初见时的热度。但多多的心,毕竟是越来越细了。 每天写作,极少运动,又失去灵药庇佑,多多身体日益虚弱,天冷了感冒,天热了中暑,时不时头晕乏力,闷闷地吃不下饭,心中又平添了焦虑。 “年年,你该锻炼了。” 文之悦说着,故意展示自己坚实的臂肌,脸上是得意的坏笑。多多心中荡起不快。他总说和自己一起跑步,练瑜伽,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他的肌肉,只是打篮球练就的,和一帮男孩流着臭汗。哼! “怎么练呢?你又不陪我。” 文之悦已听过许多次这样的抱怨了,所以报以尴尬地一笑。 “你是幸福的SOHO一族,自由自在,什么时候不能运动啊?” “我最讨厌你说到做不到了。” “好吧好吧。”文之悦应付着,心里却淡淡有些不快,原本陪她锻炼是极容易的事情,却因为被催促,所以就不好意思去做了。 独自在家时,多多会站在镜前,看自己裸露的身体。额头微微有些细纹,一双惊恐无神的大眼睛,肩锁骨十分明显地凸出,下面是小小的**,因为太小,显得背部有些向前弯曲,臀部是扁扁的,没有了丰润的曲线。 她心里黯然。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绝美的,如今看去,却是一副孱弱、无助的病容。她开始不自信起来,也就越发在意文之悦对她的态度了。 偶尔与文之悦上街,看到前凸后翘的女子翩然走过,脸蛋红润,皮肤紧致,着实风采照人。多多心里也升起一些自卑。是啊,健康窈窕,步履轻快,无论如何都是生命力强的表现,能吸引男性注意也在情理之中。留意去看文之悦,他的目光果然也常被吸引,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她顿时意兴阑珊,愣愣地出神,对文之悦的话也爱理不理了。 “你怎么了?”文之悦发现了她情绪的变化。 “没怎么。” 她别过脸,文之悦看到她突起的颧骨,腮帮子陷进去,曲线有点生硬,没有以前的饱满柔和,想起她近来时常沉默,不知又有什么心事,他一阵心疼,想要去安慰,却不得其门而入,一时也充满失败感。他想扮扮小丑,逗她开心,但终于没有放下架子,而且他心里还有些怨怼:又是这样,情绪瞬息万变,我最讨厌你的阴晴不定了。不过,或许是我哪句话说错了……于是细心回忆了一遍,却找不出疏漏,心里更是窝火。 “真是莫名其妙,自寻烦恼!” 于是也别过脸去,不再理会,闷闷地只是赶路。而一边的多多,内心因为生气而出现缺口,恰好需要抚慰弥补,但又不肯去乞求,看到文之悦的漠不关心,心里愈发生气,胡思乱想了一阵,加快了脚步,几乎有些气喘吁吁了。 “好,好,你就是这样来爱我的。” 生气的理由,原本极其微小,但如今已经上升到爱与不爱的高度了。于是,冷战开始,多多独自垂泪,心中疼痛难忍。而文之悦在一旁百无聊赖。往往一僵持就是半天一天。每次都是文之悦率先投降,又是软语抚慰,又是指天为誓,才让多多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幽怨地问道: “为什么我最难受的时候,你都那么麻木,漠不关心?” 文之悦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那样冷漠呢。 多多指着他,表情已有了几分顽皮的笑意。 “说,以后要是冷战,你该怎么办?” “我先立法三章:第一,不主动惹年年生气;第二,发现年年神情变化时,要第一时间道歉,防止情况恶化;第三,道歉无效,年年继续生气时,要不停抚慰,切不可置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得写下来。” 于是,文之悦把那三章写在了多多的新书上。 尽管如此,但年年生气的频率还在增加,文之悦年轻气盛,安慰几句,发现无效,就起了躲避的念头。而且,一想起与多多相处,就得时时小心,察言观色,心里就觉得厌倦,于是住校的时间也多起来。与男生们一起喝酒神侃,倒也乐在其中。他曾一度羡慕起同性恋来。他对室友说: “你看吧,男人和女人,那简直就是两个星球的人,说话总是鸡同鸭讲。还不如找个男的呢,爱好相同,沟通方便!” 室友流着涎水靠上来。 “那就找我吧。” “去死!” 多多心里也失望,在日记里写道:我感觉无比孤独,两个人靠得那样紧,心却隔得老远,怎么会这样?她渐渐出现了失眠,晚上不易入睡,清晨过早醒来,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愈发焦虑,而且开始担忧自己的健康,又迁怒于文之悦,她甚至在吵架时,会对他说: “我恨你。” “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然而,她内心又无比依恋他。那明亮的笑脸,动听的歌喉,灵巧的手指,以及在她身上时忘情地呼喊,都让她心动不已。于是恶感消退,内心起了温柔,给他发了温馨些的短信。 “你来吧,我想你。” 缠绵之后,一切风平浪静。如此到了大二,文之悦除了捣鼓乐队,还加入了学校的爱心公益社团,不久也当了艺术组的组长,时常趁着周末,带一帮队员去社区养老院或是民工小学去义演,有时也教小孩子唱歌。 他长得精神,又弹得一手好琴,早在大一就在校园里名声鹊起,许多小女生盯上了他,但只能遥遥注目,没有机会靠近。如今他成了组长,女生们蜂拥而至,要在他麾下接受调遣,人前人后唧唧喳喳地夸赞他。文之悦是个才子,性情潇洒,自然也有些风流倜傥,对于漂亮女生更是由衷喜爱,平常打情骂俏而是有的,只因内心坦荡,因而毫不避嫌,就算在多多面前接起电话,也不由自主地言辞暧昧,笑容可疑。 多多满心的不高兴,于是心胸日益狭隘起来。她发现,文之悦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连周末都不能保证了。人心易变,只怕文之悦在女生包围中失去定力,乱了心智。况且,那些女生与他同教室读书,又在同一社团,加上年龄相仿,言语投机,恐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于是,她开始留心,起初是偷听文之悦的电话,对他博客里暧昧的留言细加揣测,到了后来,她检查他的电子信箱,他的手机短信,捕风捉影地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心里愈发不安了。 她的爱情,容不下一点杂质,她很想让文之悦说个清楚,但又未经查实,所以只好旁敲侧击。 这一天,恰是周末,他们来到郊外一个茶室,窗外绿竹如烟,一道清溪曲曲折折,山上是整齐的茶陇。多多说着共同经历的难忘之事,觉得有无限趣味。 笑语之中,彼此的心也更靠近了些。没错,爱情都在愉悦之中轻盈到来。但此时,文之悦电话响起。 “不好意思。” 接起电话,他谈笑风生,从听筒中溢出女孩的嗓音,兴奋而熟络。 多多听得分明,心里有些酸楚,转脸去看茶山上的浮云,待文之悦挂了电话,她换了个话题。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话题切换如此之快,文之悦略有错愕,“读完硕士做律师。平常谨言慎行,业余时间搞搞音乐,不亦快哉?” “既然有了打算,你得准备起来啊,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别整天瞎忙活,主次不分。马上就是大三的人了。” 凡是男子,听到女性的指责与教训,太阳穴无不嗡嗡然,无名业火腾地烧起。文之悦纵然脱洒,也不能免俗。 “怎会主次不分?我做的事情都很重要!” 多多也已看出,但一径说下去。 “首要任务是读法律,喜欢音乐也可以。不过那些公益社团,你大可放手,别到头来贪多嚼不烂。” 文之悦到底好脾气,脸上只出现须臾的尴尬,立即恢复常态。 “年年,你这腔调好像我妈啊。” 他是说笑的,但多多恰最敏感于此,顿时心中发酸,按捺不住,冷笑了一声。 “怎么?嫌我老了?那你找年轻的去。现在你多红啊,身边全是漂亮女孩儿,鲜嫩得很。” 他惊讶地看着她情绪的瞬间变化。 “年年,你怎么了?” 多多也意识到失态,但沉默了一会儿,新仇牵动旧恨,全都从记忆里涌现出来,站成一排。她想起独自等电话时犹如冷宫妃子的凄凉,不由觉得委屈,就垂下泪来。 “对不起,我总是很孤独,需要你在我身边。” 文之悦看到她凄楚的目光,自然懂得她的想法,内心又是一阵自责。都有这样天仙般的才女了,还去招惹那些女孩,这成何体统?他伸过手臂去,爱怜地搂住了她,感觉她的肩膀是那么娇小柔软,心里更是不忍,于是低下头去,吻她的眼睛和嘴唇。暗暗发誓,他要多抽时间来陪伴她。 但过不了多久,文之悦故态重萌。他看了些艺术教育的书,知道音乐对于塑造人格的神奇功能,就越发热心公益事业了。 “年年,你知道吗?音乐永远是美的。即使诗歌、小说、绘画,都乐于触及丑恶的主题,但音乐的主题却永远是美的,尤其是一些千古名曲。” “年年,音乐能够柔软内心,你相信吗?每次听到舒曼、肖邦,我的心就变得清澈,那么美好,觉得世间一切都熠熠闪光。” “蔡元培说美育代替宗教,真是高见。家境贫寒的孩子,比如西部的留守儿童,城里的民工子弟,他们最需要这样的教育,用最纯真的音乐,让他们变得善良,不要因为经济拮据而沦为社会盲流。应该发动全社会来关注这个问题。嘿,你知道吗,年年,我越发感到肩上的重担了。” “年年,你支持我吗……” 他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抬手挥拳,像是一个伟大的决策者,一席话就能改天换地。多多看到了宁明远的影子,抱着空洞的理想,放弃幸福的爱情。听说宁明远年纪轻轻,已当上处长,可谓前途无量。但并未看到他再发表什么高论,只怕在官场之中,早已像上官云霖一样,遵行游戏规则,打磨得十分圆滑了。现实就是如此。文之悦的理想主义,确实很珍贵,但在多多看来,毕竟有几分幼稚。 “看来我也变得圆滑了,”多多心想,“但这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变得成熟,知道自己并非圣人。” 她说:“之悦,你的想法很好,可怎么实施呢?靠支教,有多大作用?” 文之悦以为多多会热切地支持她,甚至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就像社团里那些小女生一样,不料却被浇了盆冷水,脸就有些胀红,不由提高了声量。 “做了,总比不做好。而且,我们可以联系媒体,将我们的事迹宣传出去,到那时候,全社会都会关注的。” 他又遐想开去,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红光。多像个孩子啊,多多心里想着,可不知怎的,她偏要唱点反调。 “人生于天地之间,渺小得很,别说幸福,光光是生存问题,就不容易解决。运气好了,能让身边的人也幸福,那就了不得了。至于你说的功业,我不敢想,想了也没用。唉,你毕竟只是学生……” 文之悦倒不生气,只是笑了一笑,说:“我承认你有理,可毕竟让人丧气。位卑未敢忘忧国,普济众生当然不易,但这不能成为不做的理由。” 多多又想反驳,却又凛然一惊,她此刻的言论,与上官云霖何其相似,于是生生将话语咽下,换了两句古诗。 “只怕是我本有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文之悦不谙诗词,听得半懂不懂,只是继续自己的话题。 “人该有个目标,崇高一点,让自己感动,觉得这样才不算虚度,说到底,就算不为别人,也得为了自己。人,总需要给自己一点崇高感。” 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多惊讶了。但是,她内心依然堵得慌。说到底,他们关注的重点不同。多多的潜台词,只是希望他多陪陪她。就像小时候那样,窗外是黑夜,下着寒雨,时有雷电,她和表姐在床上用被子搭起帐篷,两人躲在当中,只露出眼睛,觉得温暖而安全。 但文之悦显然很难理解,看他目光炯炯,心里想的,该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吧。 这样,他们就觉得彼此远了。况且,追究质问,痛苦求索,从来不是爱情的真面目。 ——5—— 文之悦约多多去听钢琴演奏会,瑞士名手马丁·诺顿,据说年纪尚轻,就周游世界演出,博了偌大的名声,海报上看颇为少年英俊。 多多本不愿去的,但一来不想拂了文之悦的美意,二来也着实想与他多添些共同语言,就上下收拾了一番,清清丽丽地携手去了。 诺顿缺少号召力,演出即将开始,头等座也人丁稀疏。文之悦生性活泼,牵了多多的手,从二等座位跑到第三排中间坐下,恰好可以看见钢琴黑白的琴键。多多满心欢喜,要看看钢琴家灵动的手指。其他人见状,也都坐到前面来,一时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这时来了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该是学生,也抢了第三排座位,但被文之悦和多多生生隔开,四顾茫然。文之悦不忍,就示意多多与那男孩换个座位。多多却不动,文之悦就有几分诧异。 “怎么了?” “要换你换。” 文之悦无奈,就与多多一起往边上移了一格。多多分明变得沉默了,文之悦有些担心,台上演出已经开始,出来一个温良的北欧男子,笑容灿烂干净,鞠了一躬,坐在钢琴前,手指顿时欢舞起来。 是肖邦的《B大调夜曲》,文之悦非常熟悉,眼前出现了白色的沙滩,一轮丰满的圆月悠悠行走,将银辉撒在海面上,随波涛闪烁,幽谧之极,心里也安静祥和,又觉得诺顿技艺超过自己,正好学习,手指不自禁地在膝盖上弹跳,每有心得,便脸上发出光彩。 多多知道肖邦是个纤弱而多愁的波兰才子,工于钢琴,温雅多病,有着深蓝而忧郁的眼睛,但其余就所知甚少,连他的曲子也不曾仔细听过,随意听去,已弹到《升C大调夜曲》,旅人独自走路,一枚冷月照着村落荒坪,初觉安宁,忽然跳出一串不安的音符,仿佛风过叶摇,鬼影憧憧,旅人心中惶惶,这时看见灯光,是个孤冷的房子,推门进去,只见幽静的炉火边,瘦削的琴师穿着黑衣,坐在钢琴前,独自沉浸在音符的凉风之中,渴求温暖,却又深深自闭,这正契合她的性格和心境。 多多惆怅难言,心境愈加凄黯了。 旁边那对情侣倒也是行家,悉悉索索地在说话。文之悦细细听去,评点得切中肯綮,不由产生好感,不时与他们探讨几句,这才发现,那女孩生得漂亮而健美,穿一件黑色低领T恤,微露出雪白而诱人的乳沟。 多多也发现了他的热情,心里更是灰了大半。 台上换了新曲,李斯特的《前奏曲》,与肖邦的曲子十分不同,有一种疾风的锐气。文之悦喜欢这种昂扬,听得兴起。多多看他情绪高昂,与自己全然不同,不免叹息:原来我们是如此的不同。心里已凄凉欲泣了。文之悦也无暇顾及,与新朋友聊得十分投机,不时发出欢笑,像轻快的河流,翻着白浪花儿,淙淙地流去,只余下多多独自怅叹。 演出完毕,鼓掌退场。走在街上,多多依然少言寡语。文之悦依然兴高采烈,要与她交流心得,不料并无回应,心头不由开始烦躁:唉唉唉,又来了,这次不知是什么缘由。 “年年,不好听?” “听不懂,没有音乐细胞。”她走得很快。 文之悦凑上前去,忍住心里不快,嬉皮笑脸。“你会不懂?你是才女,一通百通,最聪明不过了。” “不敢当。” “年年。” “怎么?” “你又来了。” “我就是这样的人。” “真没劲。” 多多冷笑一声。 “我当然没劲,可不像某些人,又有人让座,又有人……” 话一出口,多多心里已在自责:天哪天哪,怎么成了怨妇…… 文之悦会过意来。“哦,你因为这个生气啊。”心里大不以为然。 他总是这样,觉得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无理取闹,无事生非,小题大做。她不由增添了几分怒气。 “我那么好的位置,凭什么要让给别人?看你们两个,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面对这种情景,成熟的男子理应知道,任其发展绝无好果子吃,弄不好要冷战数日,最后负荆请罪的必然是他,与其那样,不如现在说几句软话,哄过去了事。但文之悦毕竟少年心性,被数落了几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量顿时提高了些。 “我就觉得她不错,就是谈得来,你有什么话又不和我说,凭什么干涉我和别人?” 似乎那女孩,一跃而成为他的红颜知己了。 “我干涉你,和别人?” “是!每次我去演出,你总不停地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又不是小孩,你问这么清楚干嘛?!还有,你为什么要查我的邮件,看我的手机?你总想控制我,这么霸道,最好是整天守在你身边。” “我霸道?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要不是心里有鬼,我看你的聊天记录,你怕什么?” “天哪——!好,我心里有鬼,我外面有许多情人,我脚踏N条船。你是不是就想得出这样的结论?然后你就开心了?” 文之悦用力去抓头发,抓得一丛一丛,淤积已久的怨气,几乎喷泄而出,却又生生止住,脸像狂风中的旗帜,被吹得扭曲而狰狞。 多多被吓坏了,不再言语,脸色生硬,只顾往前赶。文之悦在后面气呼呼地走,偏不肯和她并肩,而是落后一段,脸别在一边。 这二人都是痴心,偏又琐琐碎碎,多有口角之争。此刻多多想的是:“你如果心里有我,怎么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让我挪位置,博得人家开心,有你这样的吗?还与她谈笑风生,现在这么大声和我说话,责骂我霸道,可见我一腔情意,全是白费了。”那文之悦心里却想着:“就算我有错处,也不该这样抓住不放,动不动发脾气,这能算是爱吗?让我要时时小心,生怕把她得罪,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就这样互相抱怨,走过一个街口,多多出了微汗,吹了一阵风,怒气已消了一些,原本指望他追上自己,好言相劝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鸡毛小事。可余光一扫,文之悦不在身边,细听他的脚步声,淹没在人声鼎沸中,听不真切,想来已经怒气冲天地离开了。心里发了狠,加上脚底板被高跟鞋磨得生疼,一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直走进去,哐当关上门,这才看到文之悦在后头,看见了她,眼神慌乱,表情却故作从容,也不作赶车状,她自然找不到理由停车了,索性闭上眼睛,让车子一径拉到了空中楼阁。 ——6—— 多多坐在床上,心灰意冷,以前见文之悦与女孩打电话,虽然暧昧,但毕竟只算她的揣测,但这次是她亲眼所见,于是以往揣测一一证实。这还是当着她面呢,若是在背后呢,指不定会怎样不堪入目。 绝对无法容忍!像是一个红润光洁的苹果,把玩良久,十分喜爱。清脆地咬开,里面赫然有一条黑黄色的小虫,摇头摆尾,让她大叫一声扔掉,浑身还不住战栗。 “我们分手吧。”她的短信。 “好。”回答迅疾无比。 “你不要后悔。” “不会。” “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分手了?” “从未想过,原本以为,就这样和你过一辈子。但你时常生气,今天又要分手,看来已经厌倦了,那就这样吧,勉强下去没什么意思。” 说得很客气,很冷静,却毫无挽回余地。毕竟是年轻人,以为前方有无限可能,恰如自己当年。 这回是彻底决裂了。 而脑袋似乎率先要裂开了,她用力地闭上眼睛,连嘴唇都使劲地抿住,脸上皱起许多丘壑,不住地抖颤。再张开眼时,看见对面墙上装裱过的照片,一片林间空地,阳光温暖地洒在草坪上,有许多细碎的小花,中间一处青草偃伏,似被什么碾压过。于是,往事朝多多轰隆隆碾压过来,怎么也阻止不了。 那时他们常到这里去,支起帐篷,在扑鼻的青草味儿中,他们聆听天籁,写点文字,做点曲子。更多的时候,他们躺在里面,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整个世界都剩下他们两个,外面的鸟鸣、清风,都是为他们而来。 他们如此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多么美好,有柔软温暖的身体,让飘渺的爱情有了实体,可以触摸得到,把握得住。 于是她又想起那么多甜蜜的岁月,耳边又响起那首《悦月年年》: 你总说,你想回到从前 遇见我纷飞而去的童年 那时文之悦多么真挚,说要回到从前,出现在多多未受伤害的时刻,用心爱她,呵护她,让她无比快乐,而后一起长大,月月年年共同经历,这样才算扎扎实实爱了一辈子。 她多么感动,觉得这才是真爱,以往所有都是空幻。依偎在他怀里,觉得踏实幸福,一时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偶尔抬起头,撒娇似地问道: “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永远都是这样的傻问题。 “有满满一杯。” (或用手比划:“有一升。”) “嗯?” “一杯子,一辈子。” (或是:“一升,就是一生啊。”) 多多喜欢他的回答,闭上眼睛,愈发温暖地拥抱他,觉得舒展而快活,又把感动写到歌词里去,由他作曲,要一辈子唱下去。 可是这么快,一切都改变了。所有的承诺,面对瞬息万变的未来,什么也不值得信任。男人薄情善变,文之悦与上官云霖,其实有什么分别,只是一少一老而已。至情至性者,却又在哪里? 她彻底地绝望了。自己在衰老,原先还害怕,现在却有些破罐子破摔,老吧,老吧,让衰老来得更迅猛些吧。 终于冷静下来,想起今天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并没那么严重,可心里如此绝望,文之悦一直没打电话来道歉,想来他的情绪也和自己一样。也许决裂是迟早的事,今天的矛盾,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表面上看完整的爱情,内里早被蛀得空了。 多多接到家里电话,说妈妈某晚忽然腹中大痛,经诊断是急性胰腺炎。她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完毕,爸爸劳顿了一夜,休息去了,保姆也不在。妈妈独自睡在病床上,见多多来,眼睛里满是兴奋,强打精神说话,但毕竟面容憔悴,头发枯干,已渐渐呈现颓老之态。 多多不禁恻然。唉,已是六十岁的人了。 母女一直疏远。妈妈的懦弱,从来是让多多鄙夷的。但妈妈这一病,而且眼中满是眷恋之情,倒让多多打破了樊篱。 “多多,本来不告诉你的,怕你着急,又不是什么大病。” 多多却知道,急性胰腺炎医治不及时,极易丢了生命。爸爸很少在家,保姆如果睡得死沉,哪里听得见嘶喊呻吟。想到爸爸,她又要为妈妈鸣不平了。她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 她不由垂泪,握住妈妈的手。这双手保养得丰润,却毫无血色,恰如妈妈的人生。女人一辈子若是没有一个真心的男人,再养尊处优,又有什么乐趣? 妈妈却笑了,满脸皱纹蔓延。 “别难过了,医生都说了,我过几天就好。” 多多心思不在于此,她的难过,是联想到了自身。 妈妈说:“我不要紧的,享了一辈子清福,有点小病小灾也好,省得把下辈子的福气也用完了。”神情倒也淡定。 多多真想问一句,你真的享福吗?但她们似乎从未探讨过感情问题。 “多多,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啊?你的那些同学,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吧?” 对于这个话题,多多早有心理准备。“我挺好的呀。” 妈妈惨然一笑。“好?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就不着急?” “我也着急,可是,一想到你和爸爸……心里就觉得害怕,这几年也认识了不少男生,开始还好,久了总会出问题……” 她终于能和妈妈倾吐心事了。 妈妈伸过手来,抚摸着多多的头发。毕竟是妈妈,这样的抚爱,让多多顿时心酸欲泣,要倒到她怀里去。 “然后你就躲避,去重新寻找,对吗?其实和谁在一起,总会出现问题。有时候忍忍也就过去了,不能老是斤斤计较。你看,你爸外面有个相好的,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我该怎么办?大吵大闹,喝药上吊?那只会遭来反感,最后不好收拾。我索性装个糊涂吧。现在不是都好了?我一生病,你爸不知有多着急。男人啊,到底是顾家的……” 多多无语。妈妈到底是苦命人。没有职业,经济上依附于男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尊严。妈妈接着倾诉,把她当作知心,这是多多没有想到的。 “男人在外面闯事业,也苦得很,需要个贴心人。身边的女人,除了当妻子,还要能当情人和朋友。我没办法一身三职,就干脆做好妻子,其余的两项,由他自己去寻找补充吧。用不着那么贪心,把男人攥在手里,拴在身边,又不能让他满足,大家都累,这又何苦呢?要求越多,到头来得的越少,还被说成霸道。” 多多又诧异了。想不到妈妈能如此开明。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开。也许她只是无奈,与爸爸没有共同语言,也懒得锐意进取,只能做个闲居无聊的富太太。但多多又想,不能一身三职,结婚还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问:“妈妈,如果重新活一次,你还会选择爸爸吗?” 妈妈似乎吃了一惊,看着天花板,愣愣得出了会儿神,眼神时而明亮时而颓丧,许久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人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男人和女人,哭也哭过,笑也笑过,活一次也就够了。” ——7—— 多多最不喜欢医院,那里有股地狱溢出的硫磺味儿。妈妈休息了,她独自走进楼下花园,在池塘边坐下,看着波光不住闪烁,脑海里回味着妈妈的话。 她忽然意识到,她目前追寻的爱情,已与少女时大不一样。那时内心太充实,太快乐,要漫溢出来,需要有人承接、聆听、共鸣。而如今所谓寻找爱情,只是出于内心的空缺,希望有人来充填,就像移植一个器官,支撑着薄弱的躯体。 于是,她会希望那个人的所思所想,与自己随时保持一致,密切配合。若是意见相左,就像身体与器官产生排异,不免折腾得死去活来,急切想要更换一个。 “我渴望精美地被爱。”顾城这样哀叹。但他没能如愿,最终举起了斧头。因为唯有将自己一分为二,相互依偎,才能够爱得贴心而精美。多多就时常这样做。 可是,指望另一个人能想她所想,处处体贴,时时合意,又谈何容易?到头来不免抱怨连天,对方手足无措,双双疲惫不堪,一段情感走到尽头。 想到这里,文之悦痛心疾首的样子浮现脑际,她心里震惊,这个开朗活泼的男孩,已压抑痛苦到这种地步?莫非,这都是因为自己苛求完美?想将他改造成自己的奴才? 恐怖! 她不由冒了一身冷汗,呆眼看着夕阳一寸寸落下,余光一丝丝收回,不知被扫到哪里去了。头顶路灯亮起,一蓬苍黄的光,飞虫在灯罩里嗡嗡地叫。 似乎过了几劫几世,她脑海中从酱紫、苍黄,渐渐变成一片青蓝,配以简净的白色。柏拉图的男女一体论,到底是假的,世上男人虽多,但并无一人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所有人都有锋芒,所以需要磨合、妥协,最后和谐融洽,但不是谁都能走到这一步,许多人半途而废了。 她掏出了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之悦,那天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设法挽回感情。以往太骄傲了,寸步不肯退让。看短信发送成功,她心里无比期待,期待文之悦能欣然答应,于是一切从头再来。这次,她会做得更好一些。 很快有了回信:“那天我就原谅你了。” 多多先是惊喜,云雾倏忽散去,骄阳依旧灿烂。可她马上又生了疑惑(就是这么敏感):这是什么意思,既已原谅,为什么还答应分手?莫非,他已毫不在意,都不屑于生气了?心里热而复凉。 “我们分手了……对吗?” 这次等了许久,才有回音,仿佛经过一声漫长的叹息。 “不知道,我真的很累了,想过一段自由时光,放松一下心情,散去长久淤积的闷气。” 啊,他累了,倦了,寂寞难言,想要寻找一处阳光,把濡湿的羽毛晾干。他想抽身逃离,但没能毅然决然,依旧留有余地。 “我都做了什么?” 她喃喃自语,心里懊丧难言。池水黝黑浓稠,把灯光搅在当中,扭扭弯弯,像一张张怪异的脸谱。 她心里也随之有些扭曲,掏出纸笔,续写了一段童话。虽是童话,却充满阴鸷的气息。 童话第七回:嫉妒 公主来到了第五个小岛。这里满大街走着大腹便便的人,而且胖得离奇,隔着衣服看去,从胸口胖到肚子,腰上一圈肥肉,但脸上却是精瘦憔悴,两条腿颤颤巍巍,像随时都要倒下一样。公主又观察了几天,发现只有小孩子是正常的,几乎看不到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这让她特别失望。 公主来到酒吧,终于看到了许多正常的年轻人,男男女女,正在喝酒跳舞。她才走进去,顿时有一位英姿勃勃的少年迎上来。 “你好,我叫康斯。” “我叫……”公主一时想不出自己的名字,国王和王后叫她天使、宝贝,其他人都叫她公主殿下。 “不愿意透露名字,哈哈,那我就叫你依米拉,就是美丽的意思。你是我见过最符合这个名字的女孩。” 康斯既热情,而且能言善道。他们又说了会儿话,公主又发现了他的一些优点,文雅,幽默。 “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公主也不拒绝,刚牵上康斯的手,却听身后一声巨吼,接着她的脸上就挨了一下,打得眼前全是金星。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又挨了几下,火辣辣地疼,又听见“铮”地一声,一道寒光从公主身后飞出,挡在她的面前,原来是她护身的飞剑。公主这才看清,原来面前是个面容狰狞的女子,头发凌乱,杀气腾腾,被飞剑制住,无可奈何,拉上了赫斯,转身走到一边,不住地批评。康斯貌似强悍,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是低头不说话。 旁边的人似乎司空见惯,连看热闹的都没有。公主觉得这里的人都不可思议,就悄悄溜了出去。 这样过了几天,她走在街上,遇到了曾经打过他的那个女子。几天不见,她骤然变胖了,就像胸前塞了床棉被,极其不成比例。 女子见了公主,主动打了招呼,一脸的平静幸福。 “那天的事情,真是抱歉。” 公主还是难以释怀,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打她。 “那天我和康斯只是……” 女子笑了,“没关系,现在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了。” “为什么?” “因为康斯只属于我。” 公主相信自己的魅力。“你就不怕有人横刀夺爱?” 女子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对吗?怪不得。” 她掀开自己的衣服,公主往里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只见康斯正攀附在女子身上,手臂环绕着她的脖子,双腿环绕着她的腰,弓着背,脸贴着她的胸口,正在呼呼酣睡。原来这个岛上的居民,只要男女相爱,最终都会依附在一起。如果男人强大,就依附于男人,女人强大,就依附于女人。难怪公主见到这么多大腹便便的人了。 公主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连忙走开去了。 “爱不是将对方占为己有,不是依附,而是独立。” 她又增加了对爱情的认识。 第一卷 第八章 梦醒时分 ——1—— 当晚多多在医院守着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终于妈妈睡熟了,夜已深,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就打开电脑,在网上四处逡巡,想写一段日志,却登陆了文之悦的博客。他最近有更新,不太长,细看,却是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选段: 他同特雷莎已经生活了七个春秋,此刻他才发现,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加美好。 星期六的夜晚开始了;他第一次独自在苏黎世漫步,深深地吮吸着自由的芬芳。在每个角落,都潜藏着诱惑。未来成了一个谜,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他曾坚信自己命中注定要过这种生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他才真正是他自己。 他跟特雷莎捆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里,他每走一步,她都在盯着。仿佛她在他的脚踝上套了铁球。现在,他的脚步突然间变得轻盈多了。他自己都要飞起来了。此时此刻,他置身于巴门尼德的神奇空间:他在品尝着温馨的生命之轻。 尽管是引用,但用意一目了然,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却又不好直抒胸臆,就借用了别人的语段。多多几乎看到文之悦骑着单车,一路狂飙,衣服灌满夜风,翻涌如旗帜,伴着口中的旋律,一只手用力挥舞。她心里不由一阵发酸。 “你今天感觉如何?”她的短信。 “隐痛,然而轻松。对不起,说了实话。” 以前都是假话? “我成了你的负担。” 久久没有回答,就算是默认了。果真如此,他现在享受着自由的空气,也许正在会友,一帮男男女女,在K歌,在街舞,在欢笑嬉闹,过着少年人的幸福生活。她,又算什么呢? 她的电脑里存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电子书,于是打开来,找到了文之悦引用的那几段,默默地复读,却发现当中他漏抄了一节,当然,他应该是有意的。 他和特雷莎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很累人:总要瞒着什么,又是隐藏,又是假装,让她振作,给她安慰,翻来覆去向她证明他爱她,还要忍受因为嫉妒、痛苦、做噩梦而产生的满腹怨艾,总之,他总感觉自己有罪,得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谅。现在,再也不用受累了,现在的只有美好。 她对号入座,心里一阵恨意,然而还夹杂着一丝快感。他找到了毁坏感情的罪魁祸首。没错,文之悦就是像托马斯一样的人,朝三暮四,只是严密地瞒着她。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得了自由,应该正与某女孩翻云覆雨,不胜快活吧。 理直气壮的怒火,在胸中燃烧了一会儿,随即又觉得虚妄。是啊,既已分手,又追究什么?况且,这依然只是揣测。她承认,她是在嫉妒。而嫉妒,就意味着爱。她依然爱他。领会到这点,她感到一股苍凉的温馨,从心脏深处,扩开到四体百骸,浑身不禁抖颤了一下。 她接着读下去,在小说的下一章节,托马斯开始想念特雷莎,以往共同经历的一切都浮现眼前,于是——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觉到温馨的生命之轻从未来的深处向他飘来。星期一,他却感到从未曾有过的沉重。重得连俄国人的千万吨坦克也微不足道。” 也就是说,两天,只要两天,他就会思念她,回忆起过去的幸福,会向她示好,于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然而,一天,两天,五天,七天,时间缓缓过去,多多却未收到过文之悦的电话或短信。看来,他真是恩断义绝了。 妈妈在一天天恢复,很快就出院了,倒是多多,脸色越来越差。妈妈心疼。“多多,看这两天把你给累的,回去好好休息。” “我没事。” “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强装一笑,但眼睛依然是孤寂。“这两天睡得不好,接下来注意一些,也就恢复了。” 妈妈轻叹了一声。 楼道里有人唱歌,是个年轻的女孩,嗓音清越柔和。虫儿飞,虫儿飞,你会思念谁。曲子不断重复,就那么简单几句,像舞台上的烟,层层叠叠地释放,蔓延升腾开来,终于朦胧了一切。多多的心飘起来,游浮在虚空之中,碰不到一处实体。 在文之悦的博客上,寥寥几句,记录着每日生活。他受学校重托,一直在筹备一次音乐会,市内知名歌唱家悉数登场,他自己也列在内,节目是钢琴独奏。看时间,也就在一个礼拜之后了。 他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在名家面前一展风采,这是非常关键的时刻,若是成功,此后人生之路会更为宽广。他该很忙吧,忙得天昏地暗,陀螺似的旋转,也难怪他顾不上感情问题了。 她买了一张音乐会门票,等到演出那一天,她悄悄走进那所学校,在湖水边上,找到了临水的音乐厅,一座弦月形的淡灰建筑。她在一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文之悦最后一个登场,穿着燕尾服,白色领结,气度高雅,脸上并不微笑,笼着一层寒光。掌声之后他坐下来,略一沉吟,指间在琴键上游走,琴声像一股流水,从山峰急泻而下,轻松不羁,浪花飞溅。渐渐变得缠绵,温婉,像是少女心思,温馨羞涩,柔肠百转,乐曲中洋溢着烂漫**。 多多心里一动,他弹的居然是《悦月年年》的序曲,而且比以前更为丰富充实了,她听到了爱的欢喜与悲哀,像五色的锦绣一般交织着。琴声渐轻,几个音符跳动,像隐隐的江声。文之悦轻轻展开歌喉,宛如一只白鹭,飞翔于江水之上,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宛如梦境,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 曲子多多无比熟悉,那些甜蜜而浪漫的时光历历在目,心里爽然若失,四顾茫茫,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曲子结束,余音渐歇。文之悦站起来,等观众掌声停住,他还不曾下台,轻轻地说: “刚才那首曲子,原来是和一位女孩一起创作的。那时我们像童话一般相爱,但有时真情很脆弱,现在我们分开了,就像镜子碎成两块,再也黏合不上。于是,前几天我又添了一段,请大家欣赏。” 鞠躬之后重新坐下,曲声都是一变,像江上滚动惊雷,满天乌云覆盖,瞬间风雨交加。他的歌声嘹亮而怅惘,一点白鹭,在墨色之中那样醒目而无助。 有时真情挡不住时间 挡住时间挡不住偶然 一夜风雨将春花吹散 纷飞而去,空余思念 日日夜夜,月月年年 多多有些错愕,这些忧伤的歌词,是他自己后来加的。原来,那些没有联系的日子里,他在独自创作。于是,多多看见他坐在台灯下,看窗外茫茫夜色,想着往事,忧伤地谱着曲子,笨拙地写着歌词,把所有的失落和想念,都融入歌曲中去。 而自己,偏偏怀疑他正在寻欢作乐。 此刻台上的文之悦,正闭着眼睛,纵情高歌。歌声回环缭绕,柔肠百转。末了,就带了点哭腔,细细看去,他已泪流满面。观众受他感染,都动了真情。 多多听着他的歌声在虚空中徜徉,音符在旷野中踟蹰,早已泣不成声,真想跑上台去,紧紧抱住他,安慰他,再也不耍小性子,不吵架。但她太害羞,太含蓄,不可能这样冲动。于是等到曲终人散,她走到后台,在化妆室里,找到了文之悦。两人相对无言。多多直直地看着他,像要看穿一般。他起初目光闪烁,但也渐渐稳定下来,倾注到她身上。 多多在怀疑语言的作用。一首乐曲,一眸眼神,早胜过千言万语。她沉醉在他的目光中。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第一次这样请求。 文之悦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年年,对于爱,我们还都需要学习。” 多多点头。 文之悦接着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没时间来看你。暑假里我去贵州支教,你也一起去吧。我想,我们该达成更多的共识。” ——2——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行驶。这是贵州独有的景致,群山虽也连绵起伏,但更喜欢各自为政,一些山峰旱地拔葱,立得高而瘦,远看像一群犀牛角。山体都是嶙峋的石灰岩,坑洼里艰难地蟠生着灌木。半山上总有许多岩洞,风一过就呜呜直叫。也有些山峰气度雍容,像一尊弥勒佛,山上全是青草,走着细小的牛马。 山峰之间,常夹着小河,似可一跃而过,在巉岩乱石间喧嚣奔腾,掀起巨大的白浪花。天却极蓝,白云扯成飘带,配以高大绿色的山体,色彩清新和谐,处处显示了自然的伟力。 多多看窗外的景色,不由心胸一阔。丧失已久的欢愉重新在心头闪现,时常兴奋得颤抖起来。渺小的悲愁荡涤一空,自觉精神境界得到升华。一棵树,一朵云,一条河,会让她想起往事,比如童年的经历,那年暑假的跋涉,还有几年漂泊写作的生活。然而,那些竟已是如此久远的事情了,她心里虚飘飘的。 同行的那些学生,早已欢声雀跃,眼睛不住地瞧,相机不住地拍,倒像是出来旅行的。自然也有学生身体较弱,一路颠簸,已颇有些头晕脑胀甚至呕吐不止。 文之悦坐在她旁边,不像以往那样欢悦,神色颇为沉重。公路曲折蜿蜒,在山腰的石灰岩上生生地切出,不时要凿穿山体,在山间铺设长桥,桥下都是深渊。文之悦的脑海中,振荡着命运交响曲的旋律。 “真难啊!”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多多懂得他的意思,心里也不禁感慨。 “瞧瞧这里的山,”他接着说,“全是石头,哪有丁点泥土?加上三天两头下雨,剩下的泥土也稀里哗啦给冲跑了。你看那儿,还有那儿,”他指着山间石头砌成的堤坝,围着一巴掌田地,还转不开牛,倒拥拥挤挤地长满玉米和向日葵,“就靠着堤坝,留住一点浮土,可种什么都不够吃啊。” 一位大鼻子的男生搭话,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嘿,要我说啊,在这种鸟地方,搞农业真他妈的不行。这里要发展,要我说啊,就得靠旅游。瞧瞧这山,这水,这色彩,嘿,生态旅游首选!” 他是旅游开发组的队长,生性幽默,总咧着嘴,正带着一群学经济的学生,去探访掌布乡风景区。据说那儿有一方奇石,写着“中国共产党”五个字,但依然寂寂无名。他们的目的,是要去出谋划策,让景区扬名天下,吸引八方游客。 前面一位矮胖女生,刚才被汽车颠簸得痛苦无比,心里憋闷得很,一听这话,就有了宣泄的途径。 “要是修不好路,鬼才来旅游!有钱人旅游是来享受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废话!”大鼻子男生说,“要是路修好了,光卖石头就能发家致富。你瞧瞧,这石灰岩下面,全是大理石,全是煤矿,只要挖出来,往外面一运,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可要在这儿修条巴掌宽的柏油路,他妈的比平原上修高速路还费钱,对吧师傅?” 司机应了一声,顿时侃侃而谈,细说铺路的艰难,满嘴的贵州口音,将车开得飞快。大家都摇头叹气。 矮胖女生叫嚷道:“这得国家来修路,然后呢,有景点的办旅游,没景点的开采石场,不都结了?” 结果招来一片嘘声。现代的年轻人,都渐渐抛弃了宏大叙事,理想主义自是有的,但更加入了理性。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说:“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教育,有了人才,一切都好办了。”他是支教组的组长,地点是掌布乡一所中学。 矮胖女生被嘘了一阵,面子上挂不住,就开始揶揄这清秀男生,表明自己还是较有想法的人。 “辛辛苦苦培养出人才,结果全去大城市了,你说,这不白搭吗?” 这回轮到文之悦发话了:“所以我们调研的题目,就是如何吸引人才回乡创业。这年头,外出打工,只是廉价劳动力,回家自己干,才能真正造福一方呢。政府要做的,首先是出台政策,营造积极舆论,鼓励农民工回去。” 他这次肩负的任务,除了支教中任音乐老师之外,还是一个调研组的副组长。调研题目很长,他曾对多多说过,叫做“地方政策对外出务工人员回乡创业的影响”,让多多半懂不懂的。 这时另一位男生点头,多多认识,他叫吕冀,消瘦黝黑,满脸是青春痘侵略之后的废墟。据文之悦说,他就是位贵州学生,父亲瘫痪在床,家里全靠母亲支撑,自不免穷困潦倒,成绩却突出,高中时没钱上学,就休了学,去广州打了一年工,在建筑工地肩挑背扛,为了多挣钱,还做过一阵子蜘蛛人。第一次上工,在空中晃来荡去,根本不敢往下看。下地之后,只觉得手脚冰凉,颤抖了一夜,深味人间疾苦。后来考上大学,读社会学,年龄比同学要大,见识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平常总出没于图书馆,渐渐发现,贵州省的经济全靠人口输出,表面上看,他们的日子是好过了一些,但毕竟只是权益之计,不能长久。一旦沿海城市经济萧条,贵州人无工可打,回乡又无事可做,自然陷入窘境。而且大家都出去打工,家里留守儿童增多,野生野长,无人管教,犯罪者不在少数,后代素质难以提高。若能制定政策,鼓励有技术的打工者回乡创办工厂,增加就业岗位,推动本地经济繁荣,同时减少骨肉分离,这才是治本强省之策。他们要求调查的,就是政策情况。 吕冀接了文之悦的话头。 “其实得民心者得天下,大国崛起的原因无一例外,就是政策深得人心,带动了大众的积极性,比如英国,殖民侵略作为原始积累,自然有些用处,但毕竟不能长久。英国经济发展更大的原因,是自由经济理论成为治国方略,鼓励自由竞争,谁有能耐谁过好日子,于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巧妙利用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成就了一代霸业。还真是这个道理。贵州也是一样,好政策,才能促发展。什么交通问题,土地问题,其实都是小问题,你看日本、台湾,不都是多山丘少资源,照样发展得极好,关键就是两个字:政策!要不然,国家投再多钱,到头来也只能听个响儿。” 其他学生听到这里,无不佩服,于是都沿着吕冀的话头说下去,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一时群情激奋。 其实起初听文之悦介绍此行目的时,多多还有些不以为然。他们的暑期实践小分队共有二十五人,分为四组。除了那三组之外,还有农民工慰问组,他们在沿海城市寻访到一些贵州籍的农民工,把他们想对家人说的话用摄影机拍下,带到贵州放给他们家人看,再将家人的话录下,带到沿海去,活动名曰“DV传情”。 “这样做,有多大作用呢?”多多曾问文之悦。她最想批判的,就是那个DV传情,噱头十足,但似乎意义寥寥,他们能拍多少几户人家呢 “知道吗?年年,”文之悦看着她的眼睛,“我最讨厌这种无奈的腔调,唉,现实就是这样,我能怎么办?于是找到了台阶,缩在一边,无所作为。这是不负责任!任何问题迟早会被人解决,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 “可是……”多多不往下说了,她害怕争吵,来之不易的情感复苏,她不愿付诸东流。 但随着接触愈深,她逐渐觉得他们的举动非同寻常,尤其看他们彼此探讨问题时,脸上有种神圣的光辉,让她不住惊叹,心里却热乎乎的,这样的言论颇为高深,是她所陌生的,不免有些惭愧,自己在为感情问题幽怨不已的时候,人家却在思考这么宏大的问题。脑海却浮现着一些句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遥想毛泽东当年,少年英俊,意气风发,与百侣同游时,定然也有眼前年轻人这般的气势如虹。她隐隐觉得,此行她将大有收获。 车子终于开出柏油路,拐进一条狭小蜿蜒的土路,哐哐当当地颠簸,车后尘土飞扬。偶尔经过许多孤零零的小村,最后到了一个小镇。正是中午,街边成了集市,路人很多,衣服都似乎罩着尘土,暗淡无光。多多注意到一些老年妇女,在街边坐着,眼睛挤成一条浑黄的缝隙,里头的精神气儿,似乎都沿着皱纹流淌一空。面色清瘦黝黑,沟壑纵横,戴着蓝色布帽,衬衫袖管里伸出两只枯枝般的手,面前摆一个背篓,卖着竹笋、豇豆、芭蕉,不太有生意,就眯着眼睛看来往过客,眉头锁着日子的苦辛。许多小孩看到陌生的一车人,都十分好奇,追着来看,又不敢靠前,就推推搡搡,嘻嘻地笑着。有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被挤得跌了,满身灰土,咿咿地开始哭,鼻涕与口水混在一起。 车子在满是菜叶和水渍的马路上行驶,小镇不大,只有一条直直的街,街边两排房子,大抵是红砖房,两层三层,高低错落。不多时街道已走尽,看到一所新建的学校,车子在门口停下。他们整理好大包小包,因为坐得太久,腿脚麻木,只得挪下车来,只看到校门大开,顶上写着“摆茹镇第二初级中学”,这是他们支教也是落脚的地方。 校长出来迎接,很淳朴的乡村教师,秃顶,瘦小,背有点驼,戴着银漆剥落的眼镜,一条镜腿缠着胶带,面容和蔼可亲,还略有些拘谨,嘴巴机械式地咧着,露出黑黄牙齿。多多听说过,当地水质不佳,又常抽旱烟,牙齿就熏得蜡黄。看到这么多人鱼贯下车,都是青春艳丽的,校长看花了眼,不知和谁握手好了,只是搓着手,嘿嘿地笑。 “欢,欢迎欢迎,我们都,都,都等着呢。” 吕冀冲到前面,喊了一声:“干爹。”在贵州,似乎所有小孩都有干爹,多几个人疼爱,自然是很好的事情。 校长看见,立即亲昵地捶了他一拳,又搂着他的肩,恢复了活泼的表情,说起流利的贵州话。 “还不叫你的同学们进去。” 他们被安顿在新盖的学生宿舍里,一幢两层小楼,一楼是食堂,二楼是宿舍,暑假里住宿生都回家了,留下空荡荡的房间,木质的双层床架,只搁着几块表面粗糙的木板,边上摆着几捆报纸。 校长连连道歉:“条件太差,太差,辛苦大家了。” 大伙儿忙笑着说挺好,离食堂还近,窗外又是绿汪汪的水田,风景不错。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送席子来,面面相觑一阵,都明白了:往后这半个月,就得睡木板了。幸喜当初吕冀提醒过大家,所以大都带了毛毯。于是男女分开,各自住进房间,先垫上报纸,再铺上毛毯。几个图省事不带毛毯的男生,现在只能干瞪眼了。 多多带了睡袋,只缺枕头,就用衣服折了一个,纵然简陋,心里倒也开心,似乎重归学校时光了。只是有些内急,在宿舍楼遍寻不见,往走廊外一看,原来宿舍楼下另盖了个厕所。多多刚到门口,恶臭猛然扑来,一时窒息,走了进去,但见一排粪坑,满满当当,隐隐可见蛆虫白花花地蠕动,急忙往外逃脱,在门口撞见了文之悦,还有些惊魂未定。 “里,里面,有很多……啊,太可怕了!”浑身打了寒战,似乎要抖落什么。 文之悦却一笑,递来一件东西,多多接过,是一块橘子皮,正在诧异,只见文之悦将橘子皮揉了一揉,搁在鼻下,又俏皮地一笑。多多也会意,如法炮制,一股清香充满鼻腔,也点了点头,于是男左女右,各自走进厕所。 吃了简单的晚饭,晚自修开始,小老师们要去与中学生见面。才到教学楼,早有小孩子从窗户里探头探脑,看到了他们,就飞快地回到座位,做成努力学习状,将课文读得惊天响。他们本来早已放假,听说了支教的消息,特地从家里赶回,接受一下大学生的熏陶。毕竟在这里,出个本科生,俨然还有山窝飞出金凤凰的荣耀。 多多他们正要走进,教室忽然一片漆黑,学生们顿时喧闹成一团,等了许久也不见复明。校长匆匆赶来,多披了件衣裳,对吕冀说,前些天雨水太大,积成洪水,今天到了附近,冲垮了电线杆。他们党员要紧急赶去维修。 多多有些惊异,在他生活的城市,党员一词早已不太听得到,这里倒还是个神圣的字眼。 几个大学生听罢,顿时激奋起来,摩拳擦掌也要跟着去。 校长连连摆手。“我的责任,是保障学生的安全,也包括你们。没事,这里常有洪水,立根电线杆也方便,我们去去就来。”召集了学校的青年党员,急匆匆走了。天上一轮满月,洒了一地清辉。看着校长他们走远,多多他们各自走进教室,却发现学生们早有准备,各自在桌子上点了蜡烛,橘红色的光亮,抖抖的,映着稚气的脸庞,有了种纯净的色彩。 文之悦站在讲台上。他生得清俊,又是乐队主唱,自然颇能调动气氛。先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大学的情景,校园的面积啦,风景啦,上课得骑车,要不就坐公交车,引起全场的惊异声。当说起他是乐队主唱时,底下早已兴奋起来,要他唱上一段。 文之悦清唱了一曲,自然是流行歌曲,唱了几句,孩子中倒有大半在跟唱的。想来通讯发达,外面的世界,早已波及到这里。文之悦唱完,孩子们意犹未尽,他只得又唱了一曲,却是《回忆》。 我看不见你,世界依然安静 多多心里一颤,想起了甜蜜的过去。那时文之悦站在楼下,对着初春的夜空,轻轻地唱着这支歌。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在枝头悄悄膨胀,悄悄绽开,夜晚的空气里,渗入一股清凉的香气,随歌声层层叠叠。而那时的她居然浑然不知。 她看着文之悦,目光柔和,心绪被烛光染了一层暖色,一时有些飘然,待清醒过来,文之悦已要求孩子们来唱了。 “再没人主动,我就要点名了。你们班谁唱得最好?” 一位晒得黝黑,露着俩门牙的小个子男生大喊了一声: “席时敏!” 那个叫席时敏的女孩顿时捂住了脸,继而又捡起一本书掷向那男生,男生灵活地躲开,咧着嘴大笑。旁人也在起哄:“席时敏!席时敏!”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席时敏羞了半天,终于走上讲台,还是拘束的,但到底镇定下来,唱了首《栀子花》。她生得甜,圆脸蛋,眼睛澄亮,头发收拾得干净,衣服朴素,但自有一番清新夺目的光彩。 果然唱得好,歌声含蓄而甜润,像只白鸽子,从绿树间探出脑袋,眼珠子看了看四周,腾地飞起来,映入蓝的天,白的云里去,似乎不见了,又似乎化作了风,凉凉爽爽地从窗口吹进来,头发轻轻飘摆,衣裙轻轻飘摆,凉风中饱含着水分,融着稻香和月色,都润入皮肤里去。 多多觉得周围的一切,那幽静的月影,青蛙的鸣叫,萤火的飞舞,那些笑逐颜开的孩子,都慢慢渗入她的心中,变得充盈,安稳,如同一汪清水,几乎要满溢出来。人世的清好,便在于这宁静与欢喜之中。她记起自己的童年,在南方润湿的小镇,在梧桐树荫下的教室里,年轻的老师探着风琴,全班都跟着唱,觉得每个音符都是真实的,长着翅膀,在孩子们的心尖上痒痒地掠过。 “我分享了他们的童年,或是无虑的少年。” 她愉快地想着,讲台上愈发热闹了。有了牵头的,大伙儿都变得活泼,你方唱罢我登场。贵州多少数民歌,基因里编织着迷人的音律。连那黝黑的顽皮男生也唱了一首,嗓子也不错,挺高的音也能攀上去,虽然有些费劲。生命的美好,是无论身处何地都难以抑制的,从歌声里绽放开来。 多多凝视着烛光里俊朗的文之悦,真想把内心的感动都告诉他。 第二天,第三天,居然还没有通电,没有电脑,没有电视,连手机也渐渐罢工。支教的小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唱歌,倒也乐在其中。条件越来越艰苦,到了第四天,水龙头也不出水了。校长一日急似一日,总往学校外边跑,回来面对着这群大学生,直喊惭愧,这么大老远赶来,连口自来水都喝不上。大学生们倒也平静。 文之悦说:“校长,没事的。没自来水,咱挑井水喝。没电,咱可以聊天,唱歌,看星星。不怕您笑话,我是多少年都没正经看过星星了,城市里的天,一到晚上红彤彤的,哪有什么星星啊。在这儿住上段日子,不用老是上网,看手机,倒挺清闲的。忽然想明白了,通讯那么方便,信息那么丰富,不一定是好事儿啊,心里安静,那才是千金难买的。对吧各位?” 到了第五天,太阳不见了,雨开始缠绵不绝。初到贵州时,虽说每天都会落一阵雨水,有道是天无三日晴,但随即就会云开日出。可这场雨却下得生猛,无休无止,晨起时在下,入夜了还不消停,气温就开始下降,有时竟要穿上外套了。于是夜晚时分,寝室里的大学生们常要互相取暖。没有自来水,男生可以去井边冲洗身子,女生害羞,只好打桶水回来上下擦洗,总觉身上黏黏答答,不够清爽,似乎有股发霉的味道。颇有些女生打退堂鼓的,但有件事情,却让他们彻底打消了撤退的念头。 第六天清晨,雨稍稍停歇了,多多听见窗外鸟鸣,声声入耳,觉得快意,就起了床,下楼去洗脸时,却发现楼梯上有些异样。只见每级台阶上都摆了块硬纸板,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老师,你们辛苦了。” “老师,我爱你们。” “谢谢老师。” …… 看得出来,是那些学生偷偷做好,趁着夜色摆到这里来的。多多眼前浮现起那些脸蛋,顽皮的,乖巧的,都在微笑,那么真诚可爱,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心里一股暖意,眼睛不由湿润起来。 这时更多的学生下楼来,都看见了纸板,顿时议论纷纷。 “这帮学生,还真是懂得感恩……” 剩余的话,大家都没有说出来,但从此再没有人抱怨条件艰苦,在教室里,谁也没有提纸板的事情,只是把课上得更精心,课后与孩子们玩耍游戏时,也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纵然天不作美,社会实践的计划却要开展下去。调研小分队每天冒雨出去,发问卷,做访谈,晚上回来还得挑灯做总结。 终于把电等来了,DV传情小组立即奔赴白水村。多多和文之悦也参与了进去,一行六人背了包,出了小镇,由吕冀带队,走进山里,翻山越岭而去。路都是在山腰上开凿的,铺了一层鸡蛋大的碎石子,棱角张扬,硬生生的硌脚,走路时要十分留意,稍有不慎就容易崴脚。如此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开始走下坡路,路边是玉米地,点缀着向日葵。走到山脚,只见一片烟草地,宽长条的叶子之间,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再过去就是一条小河,水势颇为凶猛,浑黄混沌一片,急匆匆地往前奔涌,河边的麦子被淹得只冒出一个穗儿。 河边有一个村落,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白水村,倒不像想象中那般破落,都修了砖房,门窗上安着玻璃。房屋前后都种满了树,有核桃树樟树之类。 他们走到了一家,门前有一棵极其高大的香樟树,足有五层楼高,冠盖张开,直径有十几米宽,蓊蓊郁郁地生满了叶子,被雨水清洗得发亮。一头牛拴在树上,静静地吃草,一群鸡在草堆里咯咯啄食。 之前已通了电话,早有一位老汉在门前等候,头发稀疏,脸上皱如松皮,披一件水泥白的外套,光脚穿一双煤黑的布鞋,眯着眼睛,远远地招手。 六个人一进屋,空间顿时有点局促。桌子上早摆好了果品,一位奶奶从后屋走过来,颇肥胖敦实,眼角一块大黑痣,笑起来齿缝很大,抓起瓜子就一一分过去,走路有点瘸脚。 她的脚边还忸怩地站着一个小姑娘,不过三四岁,两条麻花辫,扎着粉红蝴蝶结,皱着眉头,打量着这群陌生人,目光腼腆而忧郁,大学生们问她名字,逗她玩,又拿出小玩具,她也不太开心。 文之悦把DV连到电视机上,屏幕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年轻憨厚的脸,穿着还算整洁,坐在床上,背后是一面墙,贴满报纸,中间是一张廉价的彩印湖水别墅图。 “爸爸妈妈在家的嘛,活儿能做多少算多少,注意保重身体,带好艳曦就可以了。艳曦呢,就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乖乖等我们回来看你……” 简单的话语,而且因为对着摄像机,那男子表情显然有些拘束,但小艳曦听到熟悉的声音,又看到熟悉的脸,目光先是有些奇异,朝他爸爸伸出双臂,但随即就发现了实情,嘤嘤地哭起来,气氛顿时变得忧伤。奶奶流着眼泪,对大学生们说: “这孩子,已经半年没见她爸妈了,倒也还记得……” 多多起初觉得DV传情过于形式化,但此时却感慨这些学生的细心。子女外出打工,虽然可以与家里通电话,但毕竟只能听到声音,两三岁的孩子,久不见父母,怕早已忘记他们的面容了,如今用视频记录音容笑貌,又是一些大学生不远千里送来,自然可以更加宽慰人心。 看罢了视频,大家都逗小艳曦玩,百般作态,终于让她破涕为笑。她奶奶捏着她的脸蛋: “这孩子,平时还会唱歌跳舞呢,现在人多,害羞了。” 文之悦顿时来了兴趣,蹲在艳曦面前,用很温暖的声音说:“小晨曦,我们一起唱首歌给爸爸妈妈听好吗?”为了让她进入状态,他先唱了几首童谣,表情丰富而有趣,让艳曦也高兴起来,一扭一扭地跳起舞,脆脆的童音唱到:“两只老虎……”粉红的脸蛋明媚可爱,露出两颗小虎牙。 多多不禁流泪,心里却觉得快乐,眼前之人,但觉无一不好,都是最近的人,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只有温暖。文之悦正在问长问短,是那样的俊美可爱。 “我爱你,我爱你……”她默默念叨,一阵心魂飘荡,柔软的快乐,从心脏扩开到全身。仿佛被凉风激了一下,她浑身一颤,有了一种奇异的感悟。曾经有一天,文之悦在电话里不住地说“我爱你”三个字,而且是一直重复地说下去,却是声调各异。当时她非常感动,如今想来,还应该非常羡慕。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心有所属更让人快乐,更让人充实,更让人觉得生活的明媚和力量。 于是,一切都不再重要,斤斤计较于方寸得失,你爱我几分,我便回敬几分,像商人一样交换着情感,想起来是多么可笑。曾经的小聪明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愚蠢。 还是应该找到一个人,然后不顾一切地去爱啊。真正的爱,近乎博爱,只要付出已万分快乐,能得到回应更是幸运。将一颗完整的心,热腾腾地捧出来,交到爱人手里,从此幸福也罢,受伤也好,都是真挚而动人的。 “春日游,杏花开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以前也笑这女孩过于单纯,现在想来,词人韦庄到底是个看透世务的人,知道如此决绝的付出,才能给心灵带来极大的快乐。忠诚,廉洁。仁爱……这么多的好字眼,其根子与爱情并无二致。原来至情至性之人,才会有纯粹的幸福。 在回去的路上,多多满怀的柔情,依偎着文之悦,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文之悦看她脸色含春,自然也会意,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于是在镇上找了一家旅馆,他惊异地发现,多多竟一改以往的矜持,变得主动而热情,眼里奔涌着海水,将他席卷进去,自然也激动万分。一切都辉煌妥帖,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那种美好。疯狂地迎合,忘情地叫喊,快乐地呻吟,铺天盖地的眩晕。之后,慢慢又感觉到夜晚的宁静。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文之悦。 多多喘息渐渐平息,将头靠在文之悦的肩膀上,低低微笑着。 “之悦,今天我才真的爱上你。” 文之悦斜过脸,一阵发愣。 “那你以前……” “以前只是觉得你好,你对我也好,所以就和你在一起,但说到底还是像做生意,所以会经常责怪你不爱我,总会动不动怄气。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忽然明白了爱的真谛。我要好好爱你,只要爱着就够了,不再提那么多的要求。哪怕缘尽分手,不能厮守一生,也一定要忘情地爱。心有所属才有快乐。我的心只属于你,又不仅限于你。我们一起关爱更多的人,让爱得以升华,让我们体会到这种神圣感。这样活着,我才觉得有价值。” 文之悦搂着她,像是搂着失而复得的一件珍品,黑暗中噙着泪花。 “心有所属才有快乐,说得多好。人就是需要归属感啊。” ——3—— 大雨又连下了两天两夜,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树叶上,水泥地上,让大家感觉身上都要长绿苔了。 这天多多正在上语文课,穿了一条米白色百褶短裙,粉红色短衫,自觉亭亭玉立,正上着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缓缓地念着,学生也都陶醉到那种意境中去。 外面忽然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往窗外一看,只见四个人抬着一个人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其中一个多多认识,是镇上的大夫,前几天给一个女生看过病。他们推开一个办公室的门,将人抬进去,在桌子上放下,大夫开始忙活起来。 学生们顿时坐不住了,挤到窗户边往外看,有些顽皮的还冲出教室,去那个办公室窗外探头探脑,被里面的人赶回来,神情都有些惊慌。 “怎么了?”里面的人都问。 那些探子说:“好像是校长……” 另一个证实:“没错,就是校长,他的衣服我认得,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大伙儿都紧张。“会不会死了?” “别瞎说!” 只见文之悦、吕冀他们也冲进办公室,多多也稳不住了,就跟了过去,牵着文之悦的手。只见校长躺在办公桌上,盖了条被子,脸色铁青,双目紧闭,两颊深陷,半张着嘴,嘴唇呈紫褐色,微微地喘息。 “干爹!”吕冀握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铁。“章老师,我干爹他怎么了?” 面容焦灼憔悴的章老师说:“白水河上游大坝缺了一个大口子,水淹了不少村子,从昨晚到现在,镇上的人能去的都去了,可还有些人没救出来。这不,校长在水里呆太久,心脏又不太好,就成这样了。” 吕冀问:“文叔,我干爹怎么样?” 那大夫镇定地说:“校长问题不大,主要是累了,打个吊针,多休息就好。你们都出去,别影响他休息。大家放心,都交给我。” 一群人都慢慢退出来,听那章老师详细说情况,原来受灾最严重的,居然就是前些天他们去过的白水村。 “白水村青壮年全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一发大水,很多都没逃出来,被水冲走了。最惨的就是河边樟树下那户人家,房屋泡了一夜,都被冲塌了,一个小孩站在那树上,不停地哭啊,可谁也过不去。村里那几条船,全让大水冲走了。” 文之悦和多多都是心头一震,这分明就是小艳曦啊。想起她那可爱的脸蛋,还有两颗小虎牙,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心里顿时无比焦急。 文之悦表情刚毅,去教室拿了雨伞,直冲到雨里去。 “吕冀,我们去看看!多多,你等我回来。” 其他大学生纷纷响应,拿了雨伞雨披,都跟了上来,多多哪里呆得住,撑开雨伞,顾不得泥水飞溅,跑到文之悦身边。 “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几个小男生在前面带路,一行十余人急匆匆地翻山越岭,顾不得脚下石头硌脚,只见阴云漠漠,大雨如注,风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把雨伞玩弄得狼狈不堪,雨水浇湿了他们的鞋子裤子,浑身没个干燥的地方。闪电撕开黑云,继而扑啦啦一个大雷,将他们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心里忐忑不安。 终于到了下坡路,只见田间地头,凿出了万条的河流,都刷刷地淌着水,汇聚成一起,像山下急奔而去。再往远处看,只见辽阔的雨幕之下,出现了一条足足有一里多宽的河,远不是前几天看见的那条小河了。浑黄的水起伏不定,撞到了岩石大树,卷起了巨大的漩涡,河底水流撞到岩石,就朝上奔涌而来,在水面上冲出许多猛浪,像无数狰狞的鬼脸。又有些江水被冲到崖岸边上的缺口,徘徊一阵,积蓄了力量,又以更大的声势汹涌倾斜而下,将什么都一并卷进去。浪涛一个接着一个,狂怒地冲击着两岸。河岸没有了界限,似乎村庄、田地、树丛,都一块一块溶化在大水里去,化成了浓稠的液汁,永无休止地往下流,流向幽幽冥冥的地方去。 就在这浑水之中,挺立着一棵大树,距离岸边还有十几米,许多枝条被冲断,但树干岿然不动,将急湍的洪水切成两半,真有中流砥柱的气概。前几天看到的那些房屋,早已消失无踪。 他们走得近了,就看见大树上果真站着一个孩子,只穿了条小短裤,一件小背心,抱着根大树枝,被雨水冲得头发凌乱,索索发抖,早已不喊也不哭了。如果章老师说得没错,她应该在树上整整呆了一夜。就在她脚下,洪水肆无忌惮地吞噬了一切。 岸上站了许多人,都是镇上的,其中也有警察,正焦灼地想着办法,但也束手无措,只是茫然地看着无情的洪水。 当中一个警察年纪约摸五十岁,正眉头紧锁,指挥着营救。 “小赵,绳子拿来了吗?十米?十米怎么够?起码三四十米,越长越好。对,得接起来。嗯,瞧这水势,得把三股拧成一股,手脚麻利点!” 文之悦和多多他们明白了老警察的意图,是要让一个人系着大绳游过去,把那孩子从树上救过来。 有了主意,大家也有了主心骨,一起动手,完成了一条四十来米的大绳,十分粗大,在地上卧着。 老警察看着大家,声音低沉:“现在绳子有了,现在就看大家的了,谁愿意去?” 大家看着浩浩渺渺的洪水,中间夹杂着浮木,下面还潜藏着顺流而下的石块,也许还有蛇,而且水势凶猛,若是被冲到岸边,就会撞上礁岩,无论哪个,碰上了可都不得了。想到这些,大家无不面面相觑。 旁边的警察,还有那个小赵,他虽然穿着警服,可看上去却颇为文弱,大概是个文职警察。 老警察说:“这次洪水事发突然,我们派出所的所有警力都已出动,分派到了各处,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小赵,你行吗?” 小赵面露难色:“老黄,我,我不会游泳啊。” 文之悦知道,这里地处山区,老百姓大半是不会游泳的,就举了手:“让我去吧,我以前参加过游泳集训。”说毕,还有意炫耀了肌肉。多多推了推他:“我怎么不知道你集训过啊?”文之悦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老警察上下打量着文之悦。“你不是镇上的吧,哦,你是来支教的大学生?那不行。这不是明摆着说我们镇上没人了嘛!”后面一句,显然是说给镇上的人听的。 “我去!” 果然有个小伙子跳出来,生得浓眉大眼,肌肉结实,他把绳子帮上腰间,另一头系在岸上的大树上,等他救到小孩,众人再把绳子往回拽。他喝了杯白酒,走到上游,跳到水里,奋勇地游了一程,但还没够到大树,就被大水冲回岸边,岸边全是荆棘石块,身上留下不少伤痕。另有一人试了一次,也以失败告终,脑袋撞在石头上,一时晕了过去。 时间缓缓过去,老警察的眉头越锁越紧,对众人说:“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据上游大坝上的工作人员说,大坝修复不了,缺口越来越大,怕是过不了多久,整个都要决堤了,到那时,一个水库的水都要冲下来,水势要比现在还要猛,后果不堪设想。” 文之悦迎上前去,说:“您就让我去吧!” 老警察回过头,拍了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狠下了决心。 “好样的,小伙子,就看你的了。来一杯白酒!” 他亲自把酒倒满,杯子递给文之悦。他接过酒杯,只见杯子映着灰绿色的山峦,铅黑的天宇,众人凝重的表情,有一种悲壮的意味。他心中荡起一股豪情,将白酒一饮而尽,也走到上游,看了一看,又往前走了十来米,因为他看出来,前面几个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游速不快而水流太急,所以还没够到大树,早已被冲到下游。 他估摸了距离,一边把绳子紧紧系在腰上,另一头却没有绑在树上,他对众人说: “绳子这头就交到你们手里了。我先游过去,绳子如果不够长,你们大家握着这一头,慢慢地往下游走。等我救到小孩,你们再往回拉。还有,你们拿衣服或稻草做个软垫,在下游接着我,免得撞上石头。” 众人一一照办了,都把外套脱下来,用绳子绑成一团,由几个人拿着,走到下游去准备迎接。 多多冲上去,紧紧拥抱着文之悦,在他脸上猛烈地亲吻,不住地说:“你要小心。我爱你。” “我也爱你。别担心,小事一桩。”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 他走进水里,刚刚淹到小腹,就已觉得站不太稳,便曲腿,深呼吸,往后猛力一蹬,身体跃起,钻入水中去。水势太急,涡旋太多,波浪起伏,他的眼前一片迷茫,水直灌入他的鼻口中来,他根本无法呼吸,靠憋着的那一腔空气奋力往前游,每划一下都得抵抗许多暗流的阻力,只觉得手臂有千斤重,特别费劲。岸上的人为他加油,看绳子渐渐绷紧,都往下游走去。 十几米的距离,他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终于触到了树叶,他用双臂抱紧一条粗大的树枝,将头高高探出水面,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正才开始四顾张望。只见在不远的树枝上,那女孩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身子被水泡得有点浮肿。更恐怖的是,她的旁边居然还盘着一条蛇,估计也是在躲大水的,浑身绿油油的,显然是一条竹叶青,虽然只有拇指粗细,但显然剧毒无比,正抬头看着他。定睛一看,边上还有不少老鼠、蜘蛛等物。 文之悦心里暗暗叫苦,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折下一根枝条,去了叶片,留两个尖,成了一根叉子。他攀着树枝,慢慢地过去。那竹叶青见状,也警惕起来,缩起身子,吐着信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他举起叉子,猛地向它挥去,却是使了个虚招,呼呼有声,那蛇一缩头,他趁机将叉子向它刺去,正好将它的身子卡在叉子当中,牢牢地按在树枝上。蛇吃了疼,顿时将身子腾空来,用力缠住叉子。这一来正中文之悦的下怀,他将叉子连同蛇都举起来,猛力往下游一扔,顿时被水流冲走。 障碍去除,他稳了稳心神,攀上那根树枝,靠近了小艳曦,一把将她抱住。她惊醒来,看见了他,就伸出小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这才大哭起来。文之悦安慰了几句,正要向岸上举手示意,却惊骇地发现了一件事情。原来树冠太大,绳子都树枝勾住,刚才和蛇斗勇,猛地扯了几下,现在绳子接头的地方松了,三股只剩下一股。 他知道,一股绳子,肯定撑不住两个人,若是中途断了,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把绳子从腰间接下,系在艳曦腰上,往岸上挥了挥手。那边看到信号,一阵欢呼,一起往回拉绳子,下游早有人候着,用那软垫子将小艳曦稳稳接住,救上了岸。 众人看到文之悦被滞留在树上,心里更是焦惶。这时老警察接到电话,面色也顿时变了,放下电话,他嘴角颤抖,对大家说,大坝全面坍塌,整整一个水库的水朝下游飞奔而来。 “我们得赶紧到山上去,过会儿这里全都会被淹的。” 多多看着近在眼前,却又隔着茫茫大水的文之悦,心里像岩浆炙烧过一般,看见旁人都已萌生退意,就冲上前去,将地上的绳子拾起,把断裂处编好了,扎在腰上。 老警察见状,急忙阻拦着她: “姑娘,来不及了!大水说话就到!” “我不管,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下了狠心,浑身有种快感,从心脏放射到全身,于是热血沸腾,什么也不顾了,回头对着大伙说: “我现在就去救,绳子的这一头就交给你们了,要是过会儿大水来了,你们就放手,别管我们。” 吕冀等人十分感动,用力拽住绳子另一头。多多学着文之悦的样子,走到上游。此时水势慢慢增大,她跳进水里去,顿时有种窒息的感觉。她泳技不差,但此时全然发挥不出来,只顾用力蹬腿,耳边是汩汩的水声,一串串水泡随着动作而产生,呼吸声变得沉重急促,鼻口都灌入了水,中间混着黄沙,让她一阵恶心,眯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那棵大树,但总是够不到,倒被顺流而下的木头刮擦了几下,伤口被水一泡,疼得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要错过那棵大树了,心里正在绝望,她忽然感觉被人猛地拦腰抱住,定睛一看,却是文之悦。原来他在树上看得分明,水速太猛,多多已被冲到下游,他就奋力跃入水中,迎向多多,终于将她抱紧。 两人心中狂喜,拥抱在一起,不住地亲吻。岸上一阵欢呼,正要往回拽绳子。吕冀忽然大喊了一声:“看!”大家往上游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拉绳的当中有几个胆小的,随着人流扔了绳子就走,光剩下吕冀等三四个人将绳子背在肩上,狠命地往山上去,像极了纤夫。 多多和文之悦往上游看去,只见一面白墙迅速盖过来,如同雪崩一般,狂怒地奔腾而来,撞击着两边的山峦,浪涛被挡住,和后面新冲上来的浪涛碰在一起,一声巨响,掀到天上去,然后化作瀑布,劈头盖脑地落下来,只一瞬间,就已将他们两人卷入水中,绳子从吕冀他们的手里滑落,眼睁睁看他们消失无迹。 ——4—— 却说多多被冲进洪流,混混沌沌,不知过了几劫几世,猛然睁眼,只见浪花滔天,天上阴云漠漠,岸边暗礁很多,多多被水面上的石头狠狠撞了几下,惊慌中嘴鼻中早呛了许多水,头脑里一片混乱,顾不上浑身酸痛,手脚并用,只求不沉堕下去。刚才还拥抱在一起的文之悦,现在已不知去向,她心里一急,又被石头撞了脑门,一时晕厥过去。 如此昏昏沉沉,又不知漂了多少时候,手里忽然碰到了一件物体,仔细一摸,粗砾砾的,是一根粗大的藤条。抬眼一看,雨水迷离之中,发现藤条是从石壁上挂下来的。多多精神一振,用力抓住藤条,踩着凹凸的石壁,终于上得岸来,找一处平坦的石头上歇了,浑身湿漉,精疲力竭。等恢复了些体力,她准备去找文之悦,可隔着厚重的雨幕,哪里还找得到? 她内心焦灼如火,拼命站起来,朝下流跑去,山路曲折,拐进一个山窝。山窝里生满了竹子,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如群鬼乱舞。她的心被一种奇异的恐惧所占据,眼前场景,何其熟悉!她继续往前跑,竹林之中,隐隐可见一座庙宇,她急忙奔到近前,却见墙垣朽败,屋顶荒草丛生。门前有额,蛛网之间,隐约可见“文君庙”三字。 她顿时被震住了,这就是十年前徒步旅行时落水后来过的。刚才还在贵州,怎么会来到旧地?文之悦呢,她的皮肤还能感觉到他的拥抱,可他又在哪儿?她感觉浑身发愣,用双头搂住双肩,往下一看,却惊异得发现,自己穿着牛仔裤和鹅黄的T恤,正是十年前的装束。而今天出门去教室时,她分明穿着米白色短裙,粉红色短衫。 莫非,一切只是一场大梦?可是,这十年的时光历历在目,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走进庙宇,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光线黯淡,屋顶被风掀走了一些瓦片,梁上挂满灰尘吊子,地上满是耳朵一样的落叶。正中有一座神龛,只剩下一个底座。神龛前面是一只石制的方形香炉,斜斜地插着几支烧尽的香。香炉下面是油腻腻的烛台,一排蜡烛有些点完了,没点完的,也只剩下半截芦芯,留着细细的牙印。 她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只是默默立着。文之悦,你是真实还是虚幻的?还有这十年遇到的那些人,难道只是梦中所见?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她的名字,有男有女,是舒乐斯他们,于是循声出去,外面的雨骤然间停了,黑云之间,漏下金黄的阳光。果然是他们,浑身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双手搭成喇叭,向四处喊叫。 多多看看自己,背包早已被水冲走了。摸摸自己的脸蛋,依然是青春姣好的细腻皮肤,只是有点冷。 “我在这儿呢。” 那三人看见了她,都欢腾着迎上来,舒乐斯上下打量着她,发现无恙,就让那两个男生走开,从包里掏出衣服。 “走,我们去那个小庙里换件干的。” 在路上,多多看着身材丰美的舒乐斯,想到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博客,模特,饭店,那个色迷迷的男人。 “乐斯,你们……没事吧?” “能没事吗?都着急死了,整整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死了呢。” “找了半天?”半天是个含糊的概念,可以是几小时,也可以是十几小时。她觉得,从落水到现在,似乎只有一小会儿,又似乎是长长的十几年。她觉得头晕了。“你说只有半天,那今天还是今天吗?” 语言非常奇怪,舒乐斯用种怪异的眼光盯着她。 “多多,你没事吧,是不是脑子被水泡坏了。今天可不就是今天吗?天还没黑呢!” 哦,那一切的一切,或许真的只是幻觉吧,但怎么会那样真切?多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四周。 舒乐斯说:“多多,我和曲鉴他们商量过了,不能再走了,要不然还不定遇到什么怪事呢,等你换好衣服,吃点东西,我们赶紧回去,你看,天快黑了。我们报了警,他们正赶过来,我们中间去会合。” 多多依然点头,下意识地看看脖子,没有玉坠,再看看手腕,也没有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这样,她卷入凶猛的河水后,就意外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将未来的十年时间都经历了。而刚才,她再次被卷入水中,阴差阳错,又被送回原来的时空。这太像科幻小说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文之悦呢,他又在哪儿?会不会在另一个空间里遇难了?即使不遇难,独自生还,不见了自己,会不会痛不欲生? 多多心痛难忍,一时失去力气,坐在了地上。 那么,在自己现在的时空,文之悦何时会出现?推究起来,自己在三十三岁时,遇到十九岁的文之悦。那么,现在自己二十三岁,文之悦岂不是才九岁?如果专心等他,就要足足等十年?那时,自己没有不老之药,怕早已人老珠黄了,他哪里会看得上眼呢。 可是,就算得到不老之药,道路漫长,选项众多,不免挑花了眼,挑乱了心,什么都不认真对待,哪里能培养起真正的爱情?倒不如现在这样,有衰老的威胁,心才会有节制。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后,彼此相爱,相惜,心安定下来,通过彼此努力磨合,变得合二为一,却又相互独立,于是过完幸福的一生。 这个人是不是命定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所谓命定,往往只有临终时往回看,才会发现,一切走过的路,都是命定之路,一切相遇之人,都是命定之人。所以,命定、那个人、另一半等等,都不过是一些无益的谎言。 “当然,”她想,“也许这十年,真的只是一炊黄粱梦。但是,因为经历了那么多,我应该成长了。” 舒乐斯见她恍惚,以为是惊吓过度所致,也不催她。直到外面两位男生喊了几声,才搀扶着多多走出小庙,和曲鉴、叶柏聚在一起。他们已烧了篝火,煮了些牛肉面条,四人吃罢,就原路返回。 脚下是一道长河,河水涨溢,像一条金黄长龙,淹没了两岸的树木稻田,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不见首尾,一路闪着鳞光,卷走了断折的枝条、溺毙的牲口。可细听去,却是安静之极,不动声色,像秘密布置着一个阴谋,又像是时间忽然变成了实体,曲折绵长,无声地席卷了一切。 多多的心里忽然舒展开来。河水席卷了一切,那么,一切都可以推倒重来。 回到学校,时间已近九月。暑假悄然过去,同学们陆续回来,准备考研的早已赶了不少辅导班,每天起早摸黑地在教室泡着;准备工作的正着手做简历,找单位实习。 多多也开始找工作。她要扎扎实实地融入生活。最终,她选择加入了社会公益组织,关注绿色环保、关注弱势群体。慢慢的,她也写了不少书,但不再是空洞的爱情故事,而是具体实用的小书。她写了宁明远的人生目标教育、生态人的培养,写了朴见素的“功夫在诗内”,还有,就是文之悦关于农民工出路问题的探讨。 因为这些事迹,她的照片,已渐渐登上了报纸。 每当此时,多多就感谢那场大梦。梦境是那样真切,仿佛亲身经历。当中有着丰富的资源,她时常回忆、汲取。 她也曾对舒乐斯谈过梦中所见。乐斯对自己有可能的前途唏嘘不已,十分羞惭,渐渐收拢了心思,与曲鉴相处日久,情意愈浓,终于真心实意走在了一起。 叶柏他依然爱慕多多,看见多多如此光彩,也有了动力,在公司渐渐做到人才资源部总监,举手投足,有了一股子精神气,但依然不被多多接受,最后只好作罢。有时他会想,若不是多多,他肯定依旧自由散漫。这段单恋,尽管痛楚,却也收获良多。因为,他每次想起多多,心里都是感激。 毕业一晃数年,一日多多与舒乐斯、曲鉴相聚。舒乐思忽说: “多多,这年代也怪了,你这样的大美女,也找不到合适的?” 曲鉴搭腔:“肯定是要求太高了。” 多多辩解说:“哪有。我可没什么要求。” 舒乐斯说:“没要求?这要求才最高呢。就像你去点菜,点什么菜都能做,最怕的就是你说‘随便’。天底下哪有这道菜啊?挑对象也一样,你要挑个有钱的,有才的,有貌的,或者全都要,都行。只要有个标准,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又那么出众,还怕找不到合适的?可就有一样,千万别说‘没——要——求’。” 多多忽然窃笑,这段对话,在梦境中也曾出现,只是说话的由王茹宁换成了舒乐思。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近来在公益组织大会上遇到的,光辉事迹,言谈举止,目光流转,都令她念念不忘。 不过,情感尚在萌芽,还没有到向朋友全盘托出的时候,但她肯定会细心经营。 她心里甜润,轻轻地笑着。又是初夏,树木像安静的群马,偶尔扬扬长鬃。一轮饱满的明月升向空际,新蝉在枝头轻鸣,空气中荡漾着新叶滑如绸缎的绿香。 当晚回家,她坐在窗前,看着柔美的月亮,将梦中所写的童话抄录下来,并加上了一个美丽的结尾。 童话第八回:真爱 公主离开了第五个岛,她摇着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连续几天都没有靠岸。她不再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她常常看着月亮,静静地想事情。每当这个时候,她真是温柔极了。 直到干粮和淡水都用完了,她才登上第六个小岛。这里距离翡翠岛已经很远很远了。 在这里,她没有看到渔村和城市,只有高大的椰树和连绵的山峰,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岛屿。她骑马走了很长的路,才在林间空地看到了一块翠绿的麦田,田里有个农夫正在除草,他黑得像乌木,只在腰上缠着一块白布。 公主已经很饿了,脸色苍白,她对农夫说:“你能给我点吃的吗?” 农夫跑过来,竖起耳朵又听了一遍,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满脸都是笑容:“你,一定,骑士,同,……”想了半天,终于说,“……同乡。” 他像是在说外语,语调非常不准,结结巴巴,只有孤零零的词语。公主虽然听懂了,但更加困惑了:“骑士?同乡?” 农夫连连点头,高兴得要跳起来了,牵着她的马就走,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个村落。这里有许多崭新的砖房,烟囱里冒着黑烟。公主原先以为,这里的人应该住在树上,最多只有茅屋呢。 农夫喊了一声:“骑士的,同乡,来了!” 顿时有许多人从房子出来,男女老少,都黑得像乌木,上上下下地打量公主,都来拉她,从他们含糊不清的话中可以得知,他们邀请她去吃饭。 农夫生气了,嚷道:“第一个,我,请来的!抢,不要!” 于是公主一头雾水地被请到农夫家里,木桌上已摆好了各种食物,面包,牛肉,芒果,香蕉。盘子都是灰色的粗陶。 公主已经很饿了,她一边吃,一边询问,这才知道,以前他们还是很原始的部落,住在森林里,靠打猎为生,饥一顿饱一顿,活得很艰难。两年前,这里来了一个骑士和五个随从,教会了他们耕地、养牛、造房子,还在森林中间建了城市,现在他们生活越来越好了。 公主觉得这个骑士真是了不起,真该去拜访他。吃饱了以后,她也想教会他们一点什么,可是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干。就给了他们一些金叶子。但这种珍贵的东西,在这里毫无用处。 农夫的妻子说:“你,我们,说话,教,好吧?” 公主迟疑了:“可是,我还有事要做呢。” 农夫说:“你,事,重要。”他挥了下手臂,表示加强语气,又埋怨了自己的妻子。 公主问清了城市的方向,又上路了,沿着一条小河走着,傍晚时来到一个渔村,和中午一样,她又受到了优待。村长告诉她,以前河里有许多鳄鱼,吃了很多人,后来骑士来了,拿了一根会喷火的宝贝,杀死了许多十来米长的鳄鱼,其它鳄鱼都吓跑了。骑士又在河上修了一座木桥。这里的所有人都感激他。 骑士的形象在公主心目中更加高大了。“这样的骑士,才是真英雄嘛。”她更渴望见到他了。 她一路走去,听到了很多很多关于骑士的传说。终于有一天,她走到了城市。这里一切都在兴建,街道上在铺石砖,两边在修房子,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公主问了一个修房子的人:“请问骑士在哪里?” 那人放下手中的活儿,把她带到城市中心的广场,那里有一些人在做规划图,中间一个高大的男士应声回过头来。公主一看就愣住了,他居然就是翡翠岛的那位将军。 他们来到了将军的住处,非常简陋,但摆满了水果和面包。 将军说:“这都是大家送的。” 公主说:“你就是他们的救世主?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将军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当初中了海盗的埋伏,经过了浴血奋战,终于杀掉了全部海盗,但他的手下也只剩下了五个人,乘船回翡翠岛的中途遇到风暴,帆船沉入大海,他们游上了这个岛。这里还很落后,人人过着原始的生活。五个士兵中,有的当过农夫,有的当过木匠,有的当过瓦匠。他们就留下来,教会这里的人很多东西。 公主问:“那你既然消灭了海盗,为什么不回翡翠岛了呢?你不爱我了吗?”这个时候,公主已经深深爱上了将军,因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将军说:“我当然爱你,每天晚上,我都往着翡翠岛的方向,思念着你。但我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他看了看忙碌的人群,“他们需要我。” 公主更爱他了。他有这样善良的心灵,她也受了感染了,微笑着说:“那我也留下来吧。” 将军说:“这么简陋的地方,你住得习惯吗?” 公主点点头,她经过了旅行,风餐露宿,已不再那么娇嫩了。 将军说:“那你在这里做点什么呢?我不能整天陪你的。” 公主响起了农夫妻子的话。“我可以教他们讲话,写字。”她心里觉得好暖和。因为帮助别人,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于是他们齐心合力,把这个小岛建设得很好,然后回到了翡翠岛,因为曾经的遭遇,她懂得了如何相爱,于是过上了快乐幸福的日子,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公主——哦,不,这时已是王后了——经常对她的子女说: “只有善良的心才能敞开,只有敞开了,爱的小鸟才能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