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或跃在渊 第 1 章   天亮了。
  宫灯里的烛火跳了又跳, 火苗渐渐微弱, 几近熄灭。
  正如躺在冷清而空旷的宫殿中的那人, 只剩下了一口气。
  凤星歌安静地跪在龙榻前, 眼底有血丝, 却没有半分悲伤的神情。
  她明明有十年没见过自己的父皇了。
  十年的帝王生涯, 喜怒不形于色的作派已经深入她的骨髓, 一时半会儿怕是扭不过来。
  
  “殿……殿下,”此刻还是小安子的内廷大总管,难掩脸上的恐惧, 他的脸吓得发白,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用尽了全力去听外间的声音, “那些声音好像停了, 我们怎么办?”
  “继续待着。”凤星歌瞥了小安子一眼。
  明明一个时辰前还吓得满脸鼻涕眼泪的九殿下,突然浑身变了气势, 冷静得诡异不说, 这一眼飘来, 居然还有点莫名的龙威。
  小安子不明所以, 却也被镇住, 但还是有些不确定:“要不, 殿下先躲躲?”
  
  “不用。”凤星歌说完,顿了顿,“等着便是。”
  反正外面那群兄长们, 最后谁也没赢, 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假皇子。
  昨晚的这场宫变,在凤国的历史上,都留下了颇具讽刺的一笔。
  
  太和三年,二月初,太子薨。接近着六月,皇后暴毙,嘉宁帝陈疾复发,三个月未上朝处理政事。
  九月十四,晚亥时,二皇子带兵逼宫。
  子时,六皇子将二皇子反困于宫中。
  九月十五,丑时,四皇子在宫中手刃二皇子,带着二皇子的头颅跟六皇子汇合时,被三皇子的伏兵击杀。
  寅时,六皇子被三皇子、七皇子的联合伏兵诛杀。
  卯时,五皇子和八皇子在宫门放冷箭,射中三皇子,三皇子大呼尔等背信弃义,反击,五皇子和八皇子被射杀,七皇子也被三皇子迁怒砍掉双腿。
  
  然后是辰时,失血过多昏倒在龙榻前的三皇子,就这么横在凤星歌面前。
  凤星歌知道,待太医赶来的时候,三皇子也没有多少进气,最后跟先皇同时而亡。
  太子薨后,先帝膝下剩余的八个皇子,一夜之间,死了六个,终生残疾一个,最后只留下了她这个假扮了多年皇子的公主,就算是民间话本,都不敢编得这么大胆的。
  偏偏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就发生在了她的身边。
  
  小安子揣着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迎来了靠谱的朝中重臣。
  在朱太傅在宫人的带领下,迈入养心殿那刻,小安子略带着惊喜,对凤星歌低语:“太傅来了,殿下,这下安全了。”
  朱太傅经历三朝,古稀高龄,平日里慢腾腾,倒是大事上,向来动作迅速。
  凤星歌眨巴眨巴眼睛,随着那身一品仙鹤绯袍的接近,她开始低低地抽泣起来,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床榻边。
  
  朱太傅只看了凤星歌一眼,就对着床上的皇帝,行了大礼,深深地拜了下去。
  嘉宁帝微微睁开了眼,无神地望着虚空:“太傅……”
  “臣在。”朱太傅本想汇报一下外面的情况,但是看皇帝这油尽灯枯的模样,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嘉宁帝吃力地抬手,终于把一根手指对准了凤星歌的方向:“就他了。”
  说完这句,他突然浑身抽搐着,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了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几口气,然后头一歪,没了呼吸。
  朱太傅颤巍巍地跪地,叩首,高声道:“臣遵旨!”
  
  直到这时,两个太医才顶着一身血染的袍子,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但他们的来到,只是最后证实了皇帝的情况。
  嘉宁帝驾崩了。
  凤星歌努力让自己的哭声变得更响亮,但眼底的情绪却少有波动,这一切都跟前世一模一样,她重生回来,再经历一次,已经不会有当初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了。
  
  朱太傅看着凤星歌的身形,默默地叹了口气。
  传闻九皇子先天不足,满月时又遭了刺客袭击,身形不良,果然如此。这瘦小单薄的身段,比他家里的嫡亲孙女还要小只,宽大的宫装套在他身上,露出的小截白皙纤细的脖颈,看起来轻轻一折仿佛都要断掉。
  如今凤国局势复杂,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弱小孩子,真能坐稳金銮殿上的那张龙椅吗?
  
  虽然心里有疑虑,但朱太傅还是起身走到了凤星歌身边,将这个小皇子扶起来。
  “九殿下,快起来吧,如今陛下去了,之后的凤国就要靠你了。”
  凤星歌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靠我?我不懂。”
  
  朱太傅想起凤星歌上面那几个优秀且野心勃勃的皇兄们,暗道人算不如天算。他慈眉善目地对凤星歌道:“你想做皇帝吗?”
  岂料凤星歌好像早知道有这一问,回答得也很快:“不想。”
  朱太傅愣住了。
  他正欲开口劝说,却又听凤星歌说:“我是女子,怎么做皇帝。”
  
  这回,朱太傅不是愣住,而是被雷劈过的表情了。
  这个经历了三朝风雨的老人,从未像现在一样风中石化。
  凤星歌也不想在这个关头打击老人,可她自明白自己重生后,便不想再重蹈覆辙,走一条劳心劳力、痛苦万分还没有好下场的路。
  
  当年,先皇和皇兄们皆亡。
  她隐瞒下自己的真实性别,在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注视下,兢兢业业,步步为营,斗权臣,抚世家,整顿朝堂,平叛乱,削藩集权,屯兵百万在边境跟北夷大决战,把一个走向衰落的王朝,一点点的扯回了正轨。
  可结果怎么样呢,当她女儿身曝光之后,迎来的是众叛亲离,被摄政王宰了的可悲下场。
  这皇位她坐得着实辛苦,还颇委屈,既然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干嘛还要压抑自己?那劳心劳力不讨好的位置,谁爱坐就去坐呗。
  反正她是拒绝的。
  
  当然,她只是不想当皇帝,而不是想要求死。
  作为一个公主,她隐瞒身份假扮皇子多年,这是绝对的欺君之罪。
  选择这个时间自曝身份,她也是有考量的。
  
  如今她欺的君已经不在了,未来的君也暂时没有着落,皇城内觊觎皇位的皇子们虽然死光了,但镇北王、太师和各地藩王们还虎视眈眈。只要朱太傅不傻,为了这天下的安定,他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来公开她的秘密,追责她。
  朱太傅该头疼的是,怎样找到一个合适的新君,并且让她作为过渡。
  
  “殿下当真是女子?”朱太傅庆幸自己刚刚屏退宫人和太医到殿外,打算单独跟九殿下谈谈的举动,如今这个消息只有他和她知道,没有扩散出去。
  凤星歌点头:“母妃有苦衷,我也是迫不得已。”
  
  朱太傅狐疑地打量凤星歌,这个孩子明明才哭得那么厉害,现在回答问题倒是冷静。
  凤星歌心头默叹一声,低头装模作样地抹起了眼泪:“太傅,我知道这是欺君之罪,我会被杀头吗?”
  朱太傅低斥:“休要胡言,这女子为帝,史上并非没有先例,只要……”
  他话音未落,一声疯狂的尖叫差点戳破他的耳膜。
  
  凤星歌见到殿中闯入的身影,当机立断,喊小安子:“抓住她,别让她出去!”
  但小安子还沉浸在自家殿下暴露身份的震惊中,一时没有回过神。
  淡黄色宫装的女人疯疯癫癫地往外跑,边跑边喊:“都死光了!没皇帝了!老九也是个女人!”
  凤星歌干脆提着衣摆,自己追了过去。
  
  这个女人是先帝临终前的宠妃,跟三皇子有染,也参与到这次宫变中。哪知道她自己依托的皇子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宠爱她的皇帝也同时死去,她当晚就发了疯,凤星歌将其关在冷宫多年,她最终得重疾而亡。
  当初凤星歌被自己要当皇帝的事实冲击到了,根本没有留意那时候大殿有人闯入。
  现在她得把这疯女人先控制住,不能让她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再增加不利局势的流言。
  
  可还没等凤星歌追上去,刚到门口的女人,就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倒飞着跌入宫殿内。
  一只银色龙纹的黑色靴子,沉稳地迈步进来。清冷到有些漠然的俊脸,就那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凤星歌的视线。
  那个浑身带着冷厉煞气的男人,眯起深邃的凤眼,轻描淡写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他抿着薄唇,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微微抬起,立刻有两名亲卫从他身边跃出,直接砍杀了跌在地上的宫妃。
  
  凤星歌眸子一紧,对他的那种由骨子里渗出的恐惧,让她颤抖。
  视线越过这煞星的肩头,凤星歌可以见到殿外新鲜一地的血迹,之前留守在殿外的宫人,居然被他全部杀光了!
  
  在她呆在原地时,高大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乱跳得失去了频率。
  “镇北王,你此时入宫,意欲何为?”朱太傅低沉苍老的嗓音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
  
  男人没有理睬老太傅,他在凤星歌惊诧又不解的目光下,半跪蹲下,伸手摸上了她的脚。
  “抬脚。”他的声音冷硬,不近人情。
  直到这时,凤星歌才发现,自己昨晚居然是赤脚跑到了这里,现在脚底一片冰凉。
  身旁还站着两列冷肃精锐的亲卫,堂堂镇北王居然亲自躬身做这种小事,还做得无比流畅自然。
  直到将凤星歌娇小冰凉的脚包在他宽大的袍子里暖上了,他才转头看向朱太傅,缓缓吐出两个字:“勤王。”
  
  凤星歌自他出现,就一直呆呆地看着他。
  此刻听他说勤王两字,她心底却涌动着酸楚和抽痛,这位未来的摄政王,此刻想的究竟是勤王,还是擒王,她不知道,但未来围困皇城两个月,将她逼入寝殿,逼得她走投无路,绝望中服毒自尽的,可不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或许是因为她今晚重生归来,闯入父皇的寝殿,还主动给朱太傅坦白了身份,改变了过去,影响到了其他人。本该十日后勤王而来的镇北王,居然这时就赶到了。
  只是……
  凤星歌看着还半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可能是错觉吧,他第一眼望向她的视线里,居然满满都是疼惜。
  他曾经对她,还有过这样的情绪吗?
  
  他这一回京来,凤星歌知道,自己再也走不掉了。 潜龙,或跃在渊 第 2 章   “殿下, ”小安子愁容满脸地看着凤星歌手里的鸡腿, 劝诫道, “只在这里吃东西, 也不是个办法。”
  不愧是未来的内廷大总管, 现在就开始有一颗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心。
  凤星歌慢慢咀嚼着, 斜靠在座椅上, 懒懒地看他:“不然我还能做什么,你倒是说说。”
  
  小安子沉默了。
  宫变后这几日,外间的一切大小事, 都是他给凤星歌汇报的。就算他是个政治眼光还不错的太监,也有点看不懂如今的局势。
  
  那日镇北王君穆凌率了两万精锐直入皇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控制了京卫指挥司, 当场砍了四五个不服调派的官员。然后他又整合里夜里参与宫变的皇子们的残兵,再次将皇宫围成了大铁桶。
  若不是他请了朱太傅等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以及太后到金銮殿坐镇, 处理平乱的各种后续事务, 恐怕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来造反而不是来勤王的。
  
  先帝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 按理说, 先帝如今剩下的皇子只有凤星歌, 他便是毫无悬念的继位者, 这新帝继位一事,已经刻不容缓。
  但君穆凌偏偏不提,而是先处理各皇子党羽, 扫清皇宫内各残余眼线。就那天在先帝过世的寝殿外, 他都杀了一堆人,血腥味洗了一天都还未散去。
  这等残暴手段,吓得金銮殿上处理后续的大臣和后宫们,都不敢主动去提凤星歌登基。
  
  小安子又看了眼还在没心没肺吃东西的九殿下,心里那个愁啊。
  会不会真如传言,君穆凌打算准备好一切后,让凤星歌做个一日皇帝,登基完毕就直接杀掉,换他自己上啊!
  他为了小主子头发都要愁白了,偏偏小主子年幼懵懂,这如何是好。
  
  凤星歌酒饱饭足后,拍了拍肚子,看看天际发红的晚霞,打发小安子去做沐浴准备。
  不过她看在这厮忠心耿耿服侍她十多年的情分上,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慌什么,前头还有太傅和太后他们,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来顶着。”
  小安子苦着脸:“可是殿下,万一,万一那位真的对你……”
  “他不会动我。”凤星歌眸色一沉,又补充道,“至少现在不会。”
  
  如果直接杀了她,马上就能坐稳皇帝的龙椅,君穆凌当初就不会等十年再对她下手了。
  现在的朝中,他虽然重兵在手,但到底还没做到权倾朝野。
  前世他是十日后才到皇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并没有做什么。
  这次可不同,他蹦跶得这么欢,那个人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毕竟这皇位,想要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呢。
  
  金銮殿上,不会坐视不理的人,正狠狠瞪着君穆凌。
  “可笑,真是可笑!你们想把老夫当傻子蒙骗,还是根本没把老夫放在眼里?”
  说话的人,年岁与朱太傅相当,同样一身超品朝服,但气势和神态都要锋利数倍,他愤怒之余,长袖拂过案几,将那些上品的青花瓷茶具打碎在地。
  
  朱太傅如老僧坐定,面无表情,眼皮微搭,视线扫过那些碎片,慢悠悠地开口:“邓太师,勿焦勿躁。遗诏乃是先皇亲手交于本官手中,你是信不过我?”
  邓太师心里冷笑一声,信你才有鬼了,老狐狸一个。但他面上不显,死死盯着君穆凌:“镇北王,谁给你的胆子围困皇宫,又是谁给你的胆子血洗宫闱?如今老夫还在这皇城之中,晋王也还在皇城之中,先帝会一纸诏书命你这个远在塞北的异姓王摄政?”
  他说着,直接起身,上前两步,目光阴鹫,声线低沉:“大凤朝的摄政王,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君穆凌今日换了身符合他异姓王品阶的紫金朝服,三爪的银龙张牙舞爪。他此刻虽在凤朝声名赫赫,但也不过是刚刚弱冠的青年,冷峻的面容稍显青涩。没有提剑杀人时,还有两分清风明月的儒雅气质。
  邓太师年岁大,又是出身行伍,体格魁梧,立于君穆凌面前,气势竟然稳稳地压住了这个年轻的王爷,仿佛站立在稚童面前的猛兽。
  但君穆凌自那日杀戮果决震慑了朝廷上下后,行事反而低调恭敬。近日每在金銮殿中,他也神游四方,心不在焉。这会儿到邓太师直接逼近了面前,他才微微抬了眼皮,开口:“你要抗旨?”
  这言语和神态,竟是完全没将太师当回事。
  
  “你们一个个串通起来,伪造圣旨才对!”邓太师心中恼这小辈态度傲慢,撕破了脸,直接冷笑道,“京畿大营还有两日到皇城,镇北王到时候是退还是战呢?”
  京畿大营驻军五万,就算加上君穆凌整合里皇子们的残兵,也不足三万人在手。
  君穆凌微微皱了皱眉。
  
  一旁的朱太后心肝一颤,还要来?再打下去,可就真的内乱了。
  她望向弟弟的方向,朱太傅依旧气定神闲,喝着手里的茶,她渐渐的,悬着的心就落下了。就在这时,她听到君穆凌冷冽而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殿内。
  “那就战。正好清算天宁关的旧账。”
  冷声说完这话,君穆凌直接耍袖子走人了,留下一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
  只有邓太师听到“天宁关”三个字时,眼眸骤缩,然后重新坐回他的位子,沉默起来。
  
  朱太傅终于放下了茶杯,开始掌控主导话语权:“先帝遗诏,我等臣子自当遵从。等晋王爷那边宗人府商量的结果出来,我们就开始准备新帝的登基大典。太师以为何如?”
  他这话,没有说君穆凌的问题,邓太师眯起眼睛,冷哼一声:“太傅既有决断,何必再问老夫!”
  
  朱太后屏退周围人,有些忧心地看向弟弟:“文璧,邓太师手中兵力虽不如镇北王,但他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两虎相争,我们该如何是好……”
  “太后放心,并非两虎,”朱太傅对着姐姐,捋了捋他的花白长须,眸中神色意味深长,“王爷所求,与这天下,并不冲突。”
  朱太后一愣,转头望向了金銮殿的那张龙椅,如果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君穆凌为何要在天宁关大战刚刚结束后,就亲率精兵入京?这大战后千里奔袭的劳累,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朱太傅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头忙起了其他事情。
  
  君穆凌沿着记忆中行了无数次的道路,慢慢地走到了重华殿外。
  深重的宫门前,负责守卫的侍卫单膝跪地行礼:“王爷。”
  君穆凌抬手,示意他们归位,视线飘向宫门后,久久凝望,沉默不语。
  很快,他手中就拿到了凤星歌这两天的详细动向。
  
  负责汇报的是他身边的骁影卫统领萧辰。这个面容平庸,目光犀利的年轻男人,正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汇报着凤星歌的一切。
  “九殿下寅正惊起,唤了内侍服侍,饮茶三杯,重新睡下直至卯时,吃了些银丝鸡肉粥,练字一个时辰,看《东野游记》半个时辰,后受邀贤太妃宫中,与他母妃共进午餐,午间休息了一个时辰后,又到了珍宝阁品玩奇珍,晚膳还未正式上来,殿内小厨房应殿下要求,做了民间烧鸡半只,吃得一干二净……”
  后半截君穆凌没怎么听进去,他反复想着她寅正惊起的举动,现在心里满是懊恼,还是惊吓到她了。
  
  重生回来已有半年,他每次回想起自己冲进重华殿,看见凤星歌毒发断气的那一幕,就呼吸骤顿,胸口发紧,心里好像被刀子一下下剐掉他的肉,反复的疼。
  他曾想过报她滴水之恩,护她一世顺遂,才会在当年的天宁关那场残酷的战役中拼命活下来,回到她身边。
  可惜最终,他仍旧没能护得住她。
  是他的错,好在那个叫“系统”的神秘生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他现在只想把那人,放到心尖尖上疼着,不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打开宫门。”君穆凌下了命令,侍卫毕恭毕敬地照办。
  重华殿内被君穆凌杀的宫人最多,现在留下的宫人极少,这个时辰,夜幕已经慢慢降临,他走在空荡的回廊中,耳边只有他自己沉稳有力的步伐声。
  
  小安子捧着沐浴巾,刚刚转角而来,突然见到迎面而来的镇北王,吓得手里东西差点甩飞出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君穆凌腰间的佩剑,脑补了十八种怎么把他家小主子砍死的场面。
  君穆凌单指放于唇边,做了嘘声,低声道:“你家主子呢?”
  小安子苍白着一张脸,抖着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他哪里会想到,面前这个煞星是怕他高声叫嚷吓到凤星歌,而不是他想象中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君穆凌把持朝政六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只一眼,就很容易看穿这小内侍所想。
  回想凤星歌死后,这立刻撞柱身亡的忠心奴才,君穆凌尽量放缓了脸色,解下自己的佩剑,丢到了小安子手里。
  小安子更加惶恐了:“王……王爷……这是……”
  “你家主子呢?”君穆凌“目光和善”的再问了一遍。
  “正在用膳。”小安子吓得缩了缩脖子。
  君穆凌点了点头,从他身侧走过:“本王去陪她吃。”
  
  小安子看着君穆凌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反应过来。
  镇北王要去陪九殿下用晚膳?
  这怎么可能,这是带了毒去逼殿下自尽吧!
  小安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皇宫各殿,只有重华殿被君穆凌一直围着重兵把守,那煞星真要对小主子做啥,他怎么拦得住啊!
  要不他去金銮殿找太傅帮忙?
  可九殿下不是太子,所住的重华殿距离金銮殿太远,这一去一回,来得及吗?
  
  小安子擦了擦冷汗,却听宫门外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太子侍读裴英,求见九殿下!”
  裴英来了?
  小安子眼睛一亮,立刻冲到了宫门外。 潜龙,或跃在渊 第 3 章   凤星歌觉得, 自己黄昏时分右眼皮跳果然是有原因的。
  明明悠哉悠哉地在殿内吃着晚饭, 才吃了几口, 就看见君穆凌直接闯了进来。
  虽说她现在是皇子打扮, 皇子身份, 不用避嫌, 但好歹她是君, 他是臣,他对她总是这般肆无忌惮。
  元景初年,他刚刚回到朝堂, 太师还是一手遮天时,他还算对她恭敬。
  后来扳倒太师,他独揽朝政做了摄政王之后, 就越发嚣张跋扈, 也如现在一般,对她的寝宫说闯就闯, 简直如过无人之境, 每每想起他那时候的逼迫, 凤星歌就恨得咬牙。
  
  往事不提, 凤星歌一个重生之人, 自然会与过往时候的她不同。
  可如今, 朝中官员听邓太师的,军中听镇北王的,京城以外还有几个皇叔虎视眈眈。
  
  他们都不乐意看见一个有主见的皇帝, 在没有真正在这朝堂上站稳脚之前, 她若是还是保持前世的做派,她大概是找死。
  
  这个时候的她,只需要胆怯、懦弱,茫然无措,这样才是无害而安全的。
  
  凤星歌缩着身子,抬眼,眼底全是怯懦和小心翼翼,本来夹着菜的筷子都不敢动了。
  不仅是她,连旁边站着布菜的宫人,都大气不敢出——他们还没忘记镇北王那些凶神恶煞的兵将他们身边的人拖出去砍了一地尸体的场景。
  
  见君穆凌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没有开口,凤星歌才低了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还是要杀我吗?”
  “别胡思乱想。”君穆凌凤眸沉沉的,薄唇微微抿着,那副表情算不上愉快,像是被气的,“你不必怕我。”
  “子幽哥哥……”凤星歌抬起头,煞白的小脸瞬间有了血色。
  
  她现在年幼,声线刻意放低了之后,有种小鸟儿般的婉转,子幽两个字念得,好像羽毛刮过掌心,酥酥麻麻的。
  刚沐浴后的少女,从身体到发丝,都溢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君穆凌的神色有些动容,凤眸的目光越发深邃。
  
  凤星歌见他没有反对这种称呼,心底也是松了口气。
  她跟小安子说得信誓旦旦他不会动她,但她现在实在太过孤立无援,谁知道这乱臣贼子会不会一时兴起,就提了她的脑袋,自己跑金銮殿登基去。
  现在看他神情,她应该暂时安全了。
  
  算起来,他俩自幼相识,他长她八岁,她的外号是他起的,他的字,却是她给他取的。只是镇北王府发生变故后,他越发沉默危险,她也慢慢长大,心有所属,两人渐行渐远。
  她已经多年没有叫过他的字了,现在这种时间,这种环境,稍微提醒一下他们的故交身份,对她未来的安全是个保障。
  
  君穆凌此刻心中的确如她所想,忆起了过往,只是不是她回忆中的幼年孩童时期。
  他想起了那艘去江南的小船,想起了月夜下醉酒的她,想起了她成长后的绝代风华。
  那一夜她一直叫着他的字,她的身体,她的声音,随波而荡漾,就好像刻骨铭心的毒,透过他的肌肤,深深地埋入他的血肉之中……
  于是很快的,沉稳冷厉的镇北王,在宫灯下,悄悄地红了耳朵,呼吸也重了。
  在被人发现异状前,他一声冷斥,把凤星歌身边剩下的人都赶出去了。
  大殿内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凤星歌距离他最近,当然发现他耳朵红了。
  这人在朝中跟她作对数年,两人见面哪次不是争锋相对,还有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她怎么不知道他这么纯情过,叫一声哥哥,就羞成这样?那他叫声给她取的外号“小土豆”,她要不要……
  呃,算了,大概不会有人因为这种称呼脸红。
  
  “以后不准再这么叫!”君穆凌冷着脸说。
  回忆虽好,但凤星歌如今还不到十三岁,半大的孩子一个。就她这个身形,让他看起来都像在看自家弟弟,提不起半分旖旎,稍微想一想,居然还有种深深的罪孽感。
  
  凤星歌一愣,眼底闪过一抹黯然,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到底是她从未了解过他,就像她本以为他最多跟她作对,不会真的为了那个位置来危害她,结果却是她错了。
  
  君穆凌看着凤星歌浑身的紧张和防备,无声地叹了口气:“过去的不用再提。”
  他想等她长大点再说。
  
  凤星歌眸中凝了失望,危机感就像过去十来年那样,再次紧紧包裹住了她。
  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再念及故交之情吗?
  
  她起身想溜,不料,君穆凌已经用旁边放着的小汤匙熟练地盛上了果粥,然后撤掉了她面前的青菜,夹了不少鹿肉铺丝等荤菜,放到了她的面前。末了依旧是那硬邦邦的语气,话不多,两个字:“吃了。”
  他从那日回来起就发现了,十年前的她又小又瘦,他现在开始要监督她的饮食,好好调理身体,免得像她以后那样,身子弱,随便一点酒就给她放倒了,他有些庆幸那晚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凤星歌状似对着一大盘子荤菜犯愁,软糯地来一句:“我日落前才吃了半只鸡……”
  君穆凌面不改色地再装了一碟子荤菜:“你昨日吃了两只。”
  他一向都是这么直接怼她,凤星歌无言以对,默默开动筷子。
  而他好像很满意她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就那样单手支着头,歪着脑袋看她吃东西。
  
  就模样来说,君家人在凤国是出了名的长得好看,上一代镇北王就是凤国第一美男子。他们不是那种阴柔的美,而是充满男子气概的帅气。因为五官过于立体,长眉入鬓,他们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特别冷肃、不近人情。
  但此刻,可能是夜间宫灯的原因,昏黄的光线下,他冷肃的面容变得柔和,温暖,目光好像点点融化在了烛火之中,留在了凤星歌身上。
  
  凤星歌觉得看人吃饭纯属变态,不过这话可不敢现在当着他的面对他说。
  她这顿饭吃得极为不自在,特别是君穆凌看着她,看着就突然伸出了手,手掌按在了她的头顶上,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揉了揉她的脑袋。
  “慢点吃。”他眼底缀了笑,可惜她没看。
  当帝王十年,凤星歌已经很久没被人当做小孩子这样摸头了。她第一反应是“大胆”,然后才是“我忍你”。
  
  把心头火压下去,凤星歌建议:“朝中事多,王爷你……”
  麻烦你快点走!
  君穆凌:“不急。”
  凤星歌:“……”
  就在她心里想着借口,怎么把他支走,殿外传来小安子的通报声。
  “王爷,殿下,裴英求见。”
  
  那一瞬间,凤星歌感觉到自己心跳仿佛漏掉。
  裴英……裴英,光是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是她喜欢了八年的人,也是她看着君穆凌杀掉的人。
  
  她还记得他少年身板,倔强挺直,仿佛山间深谷中的傲竹,却对着她伏首叩头,恭敬虔诚:“陛下在这朝堂举步维艰,孤立无援,臣不才,愿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她还记得琼华宴上,月心湖畔,羞红的脸和震惊的眼:“陛下居然是……女子!”
  她犹记得两人吵架后的不欢而散,只因为裴英坚持要除了摄政王的性命,而她却心软,只想囚禁君穆凌,结果却是她亲手把他的性命,送到了君穆凌手中。
  
  她对他最后的印象,是裴英临终前问她,声线一如既往的清朗温柔,却满含苦涩:“陛下心中,微臣究竟不如他……”
  她却那样愣愣地抱着他逐渐冰冷的尸体,说不出一句话来。
  凤星歌悄悄地擦了擦眼泪,压下了心中的酸苦。
  这些小动作,她不怕被君穆凌看见,因为听到通报的那刻,君穆凌直接出去了。
  她知道太师伏法后的朝堂上,两人素来不对盘,就是不知道十年前这时,两人关系如何。
  
  站在宫门前,君穆凌看着那个身形单薄,气质却如玉树兰芝般的温润少年,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但最终,他并没有对裴英做什么,只淡淡地问:“何事?”
  裴英闻声,抬头瞄了眼君穆凌的神色,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镇北王,这个只比他年长三岁,已在凤国赫赫有名的男人。
  果然人中龙凤,器宇轩昂。
  裴英上前一步,斟酌着说道:“王爷,微臣奉家父之命,进宫陪伴九殿下。微臣曾在宫中任太子伴读三年,跟九殿下也有深交,如今外面……”他顿了顿,错开了这个话题,柔声道:“九殿下还小,定然害怕,我进宫来也可与他做个伴。”
  
  深交?君穆凌微眯着凤眸,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裴英浅笑躬身,神色不动。
  小安子看得心里着急,只想裴英能快点进去守着自家殿下。
  最终,君穆凌冷哼一声,甩袖而去。裴英回头恭送,然后在小安子的催促下,往殿内赶去。
  
  离开重华宫还没有百米,君穆凌就唤了萧辰。
  “一个孩子都拦不住?”他目有厉色。
  萧辰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裴英本就是邓太师的侄孙,他今晚有备而来,又得了太师的暗中支持,动用了太师的势力。邓太师毕竟在京中四十年,势力盘根错杂,王爷前日在宫中杀的那些,只是他让你能看到的人,至于这宫中,还有多少太师的眼线,属下还在追查。”
  君穆凌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他转身回看了一眼宫门,本想守着凤星歌睡着再走,他却没了心情。
  刚刚那瞬间,凤星歌的神色掩饰的很好,但他还是清楚看见,听到裴英名字的时候,她脸上发自内心的欢喜。与她因为害怕惊恐,装作娇柔跟他扭捏的对话,完全不同。
  他猜想得到这种环境下,凤星歌对他不是很待见,当然,十年来她好像就没待见过他。
  不过没关系,他不想再惹她不痛快,哪怕让她不痛快的是自己。
  君穆凌想,来日方长,不急这几日,往后会让她刮目相看的,今晚……他离远点就是。
  
  只是裴英这厮,惯会讨人欢心,民间甚至有“一见裴郎误终身”的说法,朝臣如此,凤星歌也是如此。
  君穆凌心想,前世若不是系统任务非要杀了裴英,他绝对会把这家伙活着绑到广场柱子上,让他自己感受一下“粉丝”的热情。
  “粉丝”这种词是系统教的,虽然他至今都不明白系统调侃说着裴英粉丝多,流量大佬是什么意思。
  总之在君穆凌心里,欣赏他是个有才华的能臣,但很讨厌他就是了。
  
  “宿主,我才发现,你居然有傲娇属性?”
  虚空中传来只有君穆凌听得见的笑意。
  君穆凌冷着脸:“闭嘴!”
  
  “殿下可好些了?”裴英温和地望着凤星歌,递上了手帕。
  自九殿下见到他起,这眼泪就没停过,九殿下爱哭宫里都知道,却不知道原来小皇子被吓成这样,哭得眼睛都肿了。
  裴英心里有些自责,他应该早点想办法进宫来看他的。
  
  凤星歌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少年温润如玉的笑容,心里更酸涩了。
  重生回来再见他很好,看着活生生的裴英也很好。
  但这个裴英不是那个跟她一起度过十年风雨,可以跟摄政王在朝堂正面杠的裴相了。
  那个裴相已经死在了重华殿外,死在了她的怀抱里,至死都带着遗憾。
  
  她若是放弃皇帝的权力和地位,不会再如前世那样重用他,未来她不再是皇帝,他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守在她这个公主身边,不离不弃呢?
  凤星歌这才发现,哪怕她喜欢了他多年,原来在她心底,竟也没有真正信过裴英,这大概就是帝王的通病吧。所以做帝王者,多半是孤家寡人。
  
  凤星歌的情绪控制,渐渐起了作用,哭声渐小。
  裴英等她慢慢平静下来,才半蹲在她身边,仰头望向她,双眸如星,声线如暖玉:“镇北王杀戮果决,作风狠厉,是个危险人物。他此次回京,所图不明,殿下害怕是自然的,哭出来,心里可舒畅了些?”
  虽然知道他误会了她哭的原因,但凤星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裴英展颜一笑,少年清俊的面容如冬日暖阳,可融化一切冰雪。
  “别怕,殿下还有微臣。”他声音轻柔,“微臣会保护你。”
  
  凤星歌心里却是想。
  朕这辈子,不需要任何人。
  可如今,不管你还是他,只要能利用来保住朕,区区一点小的感情恩惠,给予实在很简单。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裴英顿了顿,轻笑:“当然。”
  凤星歌:“镇北王居心叵测,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这话传到君穆凌耳中时,他呆坐书房里,一宿未眠。 潜龙,或跃在渊 第 4 章   凤星歌最终还是成了新帝。
  朱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 先皇后已故, 凤星歌的母妃秦氏被尊为太后。
  朱太傅没有说出凤星歌的身份, 作为辅政大臣, 站在了她的身边。
  
  作为凤国第六代帝王, 不满十三岁的凤星歌, 依旧跟过往一样, 拥有一个辅政大臣的内阁班子,要到她十六岁亲政,他们才会解散。里面成员大多数没有变化, 以朱太傅和邓太师为首,内阁大学士文贞等人配合。
  唯一跟从前不同的是,镇北王君穆凌留守京城, 遵遗诏摄政。
  
  当朱太傅站在群臣之前, 念读“遗诏”的时候,凤星歌悄悄地抬眼, 视线在朱太傅和君穆凌之间转了一圈。
  那日君穆凌带兵冲入殿内, 让亲卫带走了她, 却独自留下跟朱太傅商议了许久。
  这两人莫非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定, 所以朱太傅愿意帮他瞒着众人, 以一纸原本不存在的遗诏, 将他推到摄政王的位置上。
  
  凤星歌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金椅上。
  君穆凌紫金朝服,头戴金冠,着装跟她这个皇帝比起来, 就差点了龙爪子的数量和头上的冕冠。原来这人在十年前就隐有真龙之气, 样貌、智商、气势足够傲视群臣,难怪他一直不愿居于她之下,总瞅着机会要来造反。
  
  可他是怎么说服朱太傅的呢?这老狐狸到死,都没明确站在她的那边,也不倾向于任何人,只关注民生朝政,如今反而倒是和君穆凌关系好了起来。
  
  更诡异的是邓太师,他向来居于群臣之前,以领袖自傲,有人将座椅搬到了他的前面,还要他施以臣礼,他居然也没有跳出来明确反对。甚至连之前拔营归京的京畿大营,都重新退回了驻扎地。
  看来就算有动静,也不会在她的登基大典上闹了。
  
  凤星歌略微遗憾地想,她本来还等着看一场闹剧的,结果主要人物全部都很沉默,一个比一个稳得住,感觉个个都是忠心耿耿的直臣。
  
  现在裴英还没有考取功名,没有资格站在朝堂上,那些被她一一提拔的年轻俊才,也还在某个旮旯里背书,凤星歌看着下面一排毫无生趣的苍老面孔,也开始觉得无聊起来,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
  
  新帝如此没有气魄,底下有眼色的老臣,皱着眉暗自摇头。
  却听君穆凌直接打断了朱太傅繁长的祭文:“太傅,祭祖吉时不能耽误。”
  朱太傅抖了抖胡须,就算读完这个去太庙,都还有两个时辰,哪里耽误了。但他扫了一眼满脸无聊的凤星歌,最终点了点头:“微臣马上念完。”
  这一出,让下面的人又有了些新想法。
  邓太师双手拢在袖子里,低头冷笑了一声。
  
  待加冕典礼完成之后,朱太傅便请凤星歌前往太庙祭祖,完成登基仪式。
  凤星歌穿着宽大的龙袍,离开了那张空荡荡的龙椅,还未走下几步台阶,她心中一动,踩着龙袍一角,扑腾一下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模样狼狈,头上的冠冕珠子,都零乱的散开,看起来没有了丝毫皇帝的威严。
  整个殿内瞬间安静了,群臣目瞪口呆。
  
  前世这时,她绷着小脸,尽善尽美地做好了典礼的每一步,却还是被人诟病她气势羸弱,没有半点皇帝样。
  这辈子,她就真正做个没有皇帝样的皇帝。
  
  凤星歌正满意于她给众人留下的第一坏印象,却不知什么时候,君穆凌已经站到了她面前。他目光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心肝儿都颤了颤。
  
  她出丑不是正好吗?衬托他的光辉形象。
  这么吓人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君穆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把做龙袍的工匠凌迟了两百遍,他本来注意力就在她身上,当然很容易发现,她摔下来时候,膝盖起码在台阶上磕了三次,那咚咚声,恐怕她膝盖都乌青了吧。
  若不是现在无数视线盯着,他大概都想先检查一下她的伤势了。
  但他现在只能半蹲下,对她伸出一只手。
  
  凤星歌就这样,在他的搀扶下,吃力站起来。
  她起身后,君穆凌却还有松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手全部包裹。
  凤星歌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心里又是一番复杂滋味。
  她最后没有拒绝他,一路由他牵手扶着,完成了太庙的祭祖。
  这两人并列在前的站位,交握的双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登基典礼,是帝后大婚呢。
  呸呸!好的灵,坏的不灵。
  
  但终究,凤星歌想要留给群臣的蠢笨无能印象,是刻入人心了。
  君穆凌逾越的动作,朱太傅和邓太师都没有阻止。群臣私下猜测,这说得好听的摄政,实际莫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京城外还屯着摄政王的几万兵马,别说他牵着新帝祭祖,就算是他站到最前面去祭祖,恐怕都没有官员敢出声说个不妥。
  没看最后摄政王上了新帝的銮驾,还是没人出声吗?
  
  回宫的銮驾之中,凤星歌懒洋洋地伸展了胳膊小腿,一个哈欠还没打完,突然腿上一热,一只大手居然伸进了她的龙袍里,将衣摆掀了起来。
  小安子差点就要出声喝止,却因为凤星歌不着痕迹瞪过来的一眼,他把话咽进了嘴里。
  凤星歌看着君穆凌瞅见了她膝盖的乌青,皱了皱眉。
  他心头千百念头辗转,最后只淡淡地哼了声:“皇上幼时,可没有这般粗心大意。”
  
  凤星歌趁机收回了腿和衣衫,扬着宽大的袖子:“我……朕本就没有皇兄魁梧伟岸,这龙袍原本是给皇兄准备的。”
  她说完,眨了眨眼睛,嘴儿微微嘟起,一副小委屈的样子,眼底意思却是怪我咯?
  君穆凌凤眸微眯,一如既往的沉默,表情高深莫测,不知琢磨什么去了。
  凤星歌也非常“识趣”地缩在一角,摆出一副防备而恐惧的模样。
  君穆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微微俯身,视线与她持平,开口:“陛下这是在怕微臣?”
  
  这个动作,两人的脸不免距离很近。
  凤星歌甚至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她不自在地往角落里再贴紧了半分,清了清嗓子:“朕现在是皇帝,朕才不怕你。”
  君穆凌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是吗?”
  凤星歌直接偏转逃避了视线。
  却不料,君穆凌伸手,将小指放在了她的眼底:“那陛下跟微臣约定,往后不再害怕,可好?”
  
  这是凤星歌年幼缠着他时,惯有的动作。
  她那时候会勾着他的手指让他发誓,绝对不违背誓言。
  凤星歌心里冷笑,明明都不准再让她唤他一声“子幽哥哥”,现在摆出这种儿时之情是在诓骗小孩吗?
  但她也正愁找个理由,来解释她即将准备展露的一面,于是她皱了皱鼻子,摆出艰难选择的表情,终是将手指伸了出去,跟他的勾在了一起:“摄政王,这可是你说的,朕往后真的不怕你了!”
  君穆凌手指勾住她的,骨节分明的手晃了晃,唇角微翘:“好。”
  
  直到将她送回皇帝现在的寝殿,他才负手而去。
  小安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陛下,摄政王也太放肆了!”
  凤星歌摆了摆手:“人家有资本放肆,你要是能带兵把边境守得铁桶似的,在军中被尊为军神,朕也准你放肆。”
  “可是……”小安子想说陛下你到底是女子,身体怎能随意给人看去。
  凤星歌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打断,神色冷淡:“他不知道,你也不知?”
  
  小安子赶紧闭上嘴。隔墙有耳,现在有些话,他就得烂在肚子里。
  可是……他心里忍不住嘀咕。
  上次您对朱太傅自曝身份,幸好太傅是三朝老臣,没有异心,依旧保了您坐帝位。若是让那摄政王知道龙椅上的不是皇子,可不正好给了他造反的理由吗?
  
  皇上你也要有点自我保护意识啊!
  
  凤星歌扫了他一眼:“你觉得朕不懂保护自己?”
  小安子哪里敢承认,忙说:“陛下向来心中有数,运筹帷幄。”
  
  “不懂词就别乱用。”
  凤星歌倒是比较乐于欣赏小安子的纠结脸,哈哈笑了两声,丢下他大步离开。
  她回了寝殿就唤来宫人布膳,研究御膳房的厨子们新给她弄的菜品。
  
  不怪她重生回来就这么馋,总是在吃东西。
  要知道上辈子被君穆凌围皇城那段日子,最后什么东西都吃光了,太监们抓只老鼠都可以香遍整个后宫,现在能坐下来重新享受御膳房的美食,也是美哉。
  “你,过来。”凤星歌对布菜的宫女勾了勾手指。
  宫女靠前,手腕一紧,就被凤星歌带入了怀里。
  
  “陛下——”宫女一声惊呼,声音都酥软了。
  其他宫人连忙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凤星歌一根手指勾起宫女的下巴,拇指轻轻抚上她的红唇,让她跟自己对视:“你刚刚说,你叫清娥?”
  
  小皇帝虽然年幼,身形瘦小,却长得眉眼精致,俊美如画。
  作为新被选入宫的寝殿宫女,清娥跟其他人一样,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能被这样俊美的皇帝宠幸,她们哪怕只有一夜也是甘愿。
  她身子软靠着凤星歌,面颊红霞飞,颤着声音:“是的,陛下。”
  
  “这绣球乾贝和奶汁鱼片两道菜,朕甚是喜欢,你去拿了食盒装上,随朕去慈宁宫,给太后布菜。”
  听闻凤星歌这样说,清娥眼底闪过一抹失望,但考虑到皇帝年幼,恐怕还不懂男女之欢,她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
  “奴婢遵旨。”
  
  凤星歌将她扶起之时,转头对小安子随口道:“这宫婢看起来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姿仪。”
  小安子笑道:“陛下,清娥原是吏部陈侍郎府上庶八女,前日补充宫人时,才被送进来,倒也的确是大家闺秀。”
  吏部侍郎啊,那就是邓太师送的了,难怪这小妮子总是给她抛媚眼。
  凤星歌揉了揉眉心,太师喜欢悄咪咪给她塞女人的习惯,真是一点都没变。
  后宫的女人只要扎堆叽叽喳喳的,总会出事,她又想起那场不怎么愉快的选妃宴了。
  
  待到了太后宫中,贤太妃和秦太后正在喝茶,见了凤星歌,秦太后掩不住欢喜,亲自上前,拉着凤星歌坐下。
  想到这母子俩有很多话要说,贤太妃寻了个借口离开。
  秦太后屏退众人,拉着凤星歌满意的打量:“我的儿,终于得偿所愿了。”
  
  凤星歌眼帘微微垂,心想,潜心在宫中布局十三年,是你得偿所愿当太后了吧。
  她低着头,闷不做声的模样,让秦太后挑了挑眉:“皇儿,今日你登基为新帝,莫非还有人敢给你不痛快?”
  
  凤星歌就等着她这句话,把腹中打了无数次草稿的说辞备好,调整为最颓废胆怯的姿态,拉着秦太后的袖子,吞吞吐吐地将摄政王的嚣张说了一遍。末了,在銮驾上他的那些逾越举动,她也细细地说了。
  当听到君穆凌撩开凤星歌衣摆看了她的腿伤,秦太后眼底闪过一道精芒。
  “皇上,你就让摄政王这样看了?”
  
  深知自家母后为人的凤星歌,当做没有看见,继续喋喋不休的抱怨:“朕能怎么办?母后,他都敢坐在朕的身边了!这简直……简直是……”
  
  秦太后突然指了指窗外,对凤星歌无声地摇头。意思很清楚,窗外有人!隔墙有耳!
   潜龙,或跃在渊 第 5 章   清娥悄无声息地从窗边溜走, 暗处的骁影卫才现身, 对首领请示。
  萧辰一直受命亲自保护凤星歌, 自然也看见了全部, 听到凤星歌抱怨主子的时候, 他眸色微动, 但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现在手下请示,他才开口:“此女乃是邓太师明送入宫,试探王爷的, 暂时不要动她。”
  “是。”
  “但凡她发往宫外的书信,只看内容,不要拦截。”
  “是。”
  “陛下的抱怨, 整理成书, 立刻传给王爷。”
  “……是。”
  
  骁影卫话音未落,却听慈宁宫外小太监突然尖着嗓子高喊道:“摄政王觐见。”
  萧辰眉头微动, 挥手:“整理出来, 我亲手交给王爷。”
  “是。”
  
  秦太后虽为太后, 但年岁并不大。她十五岁入宫, 得宠幸生下凤星歌, 如今不到而立之年的她, 模样娇艳,正是女人最美好的时光。
  自君穆凌入内,她的一双美目就定定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君穆凌也坦然地任她打量, 进来半晌没有开口, 垂眸想着什么。
  年轻的王爷也仅仅小太后八岁,在旁边宫人看来,这深宫之中,控制了皇帝的摄政王和寡居的太后之间,怕是有点暧昧暗流在涌动。
  
  凤星歌倒不担心君穆凌给自家父皇送上一顶大绿帽,她的母后她了解,这人最爱年长成熟男人,但凡小上她一岁,都嫌弃对方稚嫩,何况君穆凌还小了她八岁。
  要说她怎么知道,当皇帝久了,宫闱秘闻,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会在在她脑海里留个印象。更别说当初她怎样从公主变皇子,这其中的弯弯拐拐,都是被她摸了个干净的。
  她唯独有点诧异,她才抱怨完,当事人就来了,这骁影卫的传讯速度什么时候又变快了?
  
  秦太后心里却是在想,镇北王府的男人有个好模样,果然外间传言不虚。这张英俊的脸儿应该很能勾女子,若是自家这个傻女儿没有定力的话,她的计划就……
  她扫了凤星歌一眼,正好看见傻女儿在没心没肺地吃糕点,嘴角的口水都忘记擦。
  秦太后突然有点心安,人傻也是好事。
  
  “王爷可有要事禀报?”秦太后先开了口。
  君穆凌抬起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碧玉瓷瓶,放到了案几上:“微臣今日没能守护好皇上,让皇上膝盖受伤,这是微臣在北疆时用天宁山蓝花调配的伤药,活血化瘀功效极好,希望对皇上的伤势有帮助。”
  秦太后命人收了瓶子,仪态端庄地微笑:“王爷有心了,这等小事,差人来办即可,如今新帝登基,诸多事务,王爷必定政事劳累,无需亲自前来。”
  君穆凌眼帘半垂,缓缓说道:“还有一事,想与太后商量。”
  
  秦太后笑容不变:“何事?”
  “陛下的课业,微臣想要亲自教导。”
  
  “咳咳!”凤星歌一口桂花糕哽在喉咙上,差点呛到。
  小安子赶紧上前给她拍背,清娥乖顺且快速地递上了茶杯,给凤星歌润嗓子。
  秦太后也难得面露惊讶:“王爷日理万机,这恐怕……”
  君穆凌接过话:“无妨,基础课业,依旧在翰林院中挑人讲授。微臣只在沐休时,前来督考皇上。”
  
  秦太后看向君穆凌的表情,更为古怪了。
  这人的意思,莫非真的打算好好教育凤星歌成才,做个好皇帝?还是说……打算教坏皇帝?
  她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王爷果真是有心了。”
  君穆凌微微拱手:“微臣身负先帝所托,不敢懈怠。”
  虽然他的语调,没有半点恭敬。
  
  秦太后笑道:“既然如此,哀家也不会拂了王爷的好意。适才朱太傅才给哀家送了份名册,乃是教授皇上各个课业的人选,以及伴读人选,王爷若是有中意之人,也可以先圈出来,哀家会先作考虑。”
  君穆凌倒也不客气,接过名册细细看了,唤了文房四宝,提笔圈了数人,才将名册重新交还给秦太后。
  
  “这几人知识渊博,有真才实学,适合皇上,太后可以考虑。”君穆凌说完,修长手指往名册上一按,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只这人,不能给皇上做伴读。”
  凤星歌心有所感,凑上前来,一看,他指的名字,果然是裴英!
  她就知道!
  
  秦太后眉头皱了皱,这裴英是邓太师传话,必须留在皇帝身边的。
  邓太师狼子野心,但目前在朝中势大,皇帝还未完全亲政,现在若是违了他的意……
  “王爷,哀家能问问原因吗?”秦太后耐心而平和地看向君穆凌。
  君穆凌淡淡地道:“前几日微臣杀了都察院御史,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听闻裴尚书家中三郎,才满京师,为人谦逊有礼,进退有度,微臣打算待他数月后参加科考有了成绩,破格提拔他入都察院,他怕是没有时间,给陛下伴读。”
  
  他此话一出,整个慈宁宫都安静了。
  都察院御史说砍就砍,这是什么行径?
  秦太后拿不准这人是来示威的,还是别有所图,她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道:“那哀家问问裴英本人意见,若他愿意,倒是先替他谢过王爷的提拔之恩。”
  
  说完这些,君穆凌也没有其他要谈,起身行礼告退。
  秦太后伸手在女儿头上敲了敲:“皇上去送送王爷吧。”
  凤星歌指着自己的鼻子,拖长了尾音:“朕?”
  秦太后:“快去!”
  “哦……”凤星歌提着宽大的龙袍,亲手掀了门帘往外冲,正好撞上前面男人的后背。
  
  对方身形结实高大,她被撞得一个趔趄,直往后仰,腰间马上就被有力的手臂环住,收紧,将她完全揽入怀中。
  鼻息间是她略熟悉的沉香味,一抬头,她就看见一张冷俊的脸对着她。
  “陛下何事?”
  凤星歌迎上他那双幽深的凤眸,伸手按在他的胸前,挣脱了他的禁锢,声线有些紧张:“朕,朕来送你出宫。”
  
  君穆凌看了眼她白嫩泛红的耳朵,很快转开视线:“好,陛下请。”
  凤星歌立刻跳到他前面去开路,走得大开大合。
  君穆凌落后她半步,在她身后只这么看着她,心中竟然就有种岁月静安的满足。
  
  凤星歌敏锐地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不由想起了前辈子。
  当初君穆凌本不知道她是女子,捅破这层纸的却是她的亲母后,秦太后。
  
  秦太后对男人的态度,凤星歌从来不怎么认同,她这个母后,会肆无忌惮地挑了美中年大叔扮作内侍在后宫服侍,然后对着她挑眉训斥:“你都贵为皇帝,世间男子任选,怎么就没有半点将他们掌控在手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念头?”
  
  凤星歌知道,秦太后眼中,男人都是可以被利用的,她一直都是个惯于拿自己的优势去衡量利弊的人,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所以秦太后才会让君穆凌知道她是个女子皇帝,甚至还安排了去江南的小船,让她务必将他拿下。就因为秦太后听说镇北王府家训,男子必须从一而终,秦太后就宁愿她这个皇帝牺牲色相,去引诱他。
  
  前世凤星歌认为不需要,抗拒了很久。
  而如今,他大权在握,又对她念旧情。她若不利用一二,可不就真是傻子?
  
  慈宁宫的回廊,又长又幽深。
  凉凉的夜风掠起庭院中的荼靡树叶,叶片刷刷作响。
  寂静中,君穆凌听到了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声音。
  “宿主,你还有最后一次抽奖机会,完成之后,我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去休假了,你要不要再试试?”
  
  “不用。”君穆凌直接拒绝了。
  系统的声音徐徐诱惑着:“这小皇帝明显怕你,还不知道未来会不会真的爱你,你这样守着她也不一定会有个圆满结局。但是没关系,作为‘反派任务’完成度优级的你,你三次抽奖机会,还剩余一次哦,要知道奖品里,说不定就有永世情缘的情蛊,只要你抽中给她服下,她就会永远对你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君穆凌的步子顿了顿。
  系统再接再厉蛊惑:“赌一个女人的真心是赌不起的,你重生一次也一样。我就不同了,让你重生,让你可以在天宁关保全镇北军,这些都是超出你想象的力量,剩余的这次抽奖,你完成后,就可以获得你毕生所求,简单方便!”
  
  “抽奖完毕之后,你会离开,对吗?”君穆凌突然问道。
  系统:“是的,我可以去休假了。”
  
  “但听你念叨也是有趣,本王还想多听一阵子。”君穆凌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啊,不能这样啊,宿主,我可是帮你了无数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无敌可爱小系统,你就不能放我去休个假?”
  
  “……”
  “你别装作没听见啊。”
  
  “……”
  “你这是过河拆桥,没有良心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有个完成度优级的宿主,可以休假了,你知道我等了几百年吗?几百年陪着人做坏事,我不累啊,喂喂,你真的不理我了?”
  
  宫门口亮起了灯,灯下的阴影碎成小块,细细地落在前面凤星歌的身上。
  她突然站定,回首,刹那间,清秀模样的少年皇帝,就像应证了那名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君穆凌快两步走到她跟前。
  他看见她抿了抿唇,侧着头,不自在地说:“摄政王,请。”
  
  君穆凌突然弯腰,俯身。
  他一只手贴上了凤星歌的脸颊,食指的指腹擦过了她的耳尖,是粗糙而陌生的触感。
  凤星歌瞪大了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灯光下他清冷的五官,都挂上了橘色的暖意。
  她听着自己的声线颤抖了:“王爷?”
  
  君穆凌这才直起身,两根手指间夹着一片荼蘼花瓣,淡淡地道:“让人怜惜的小东西。”
  凤星歌抬头,看着头顶的荼蘼花树上,最后零星的几朵小花,在夜风中摇摇欲坠,快要凋零,确实是让人怜惜的小东西。
  分神过后,再平视往前,她只能看见君穆凌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凤星歌的表情隐入黑暗里,让人捉摸不透。
  君穆凌拍了拍自己刚刚有些微烫的脸,自嘲一笑,那孩子明明此刻没有半点真心,可那瞬间,他还是把她当做前世的她了……
  
  很快,凤星歌得到了她要去上书房学习的消息,这一次侍读还挺多。
  现在的她,只是过去躲在深宫里,独自隐藏自己秘密的皇子,没有可用之人,没有可信之人,没有人站在她的那边。
  而侍读们,将是个好的开始,这是她自保的第一步。 潜龙,或跃在渊 第 6 章   进入十一月中旬, 京城的天气凉意更重。
  出于对故去先皇的尊敬, 内阁决定明年再正式改年号为元景。
  凤星歌便在太和三年冬, 迎来了自己新的侍读们。
  
  前辈子也是这个时间, 她由朱太傅教导, 裴英侍读。偌大的上书房, 里面只有他们三人, 虽不冷清,但也不够热闹。
  这辈子从宫变那日已经不同,她的侍读和老师们, 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礼、乐、书等文课,每一门皆由翰林院的资深大学士教导,骑射等武艺练习, 则跟着新任职的御林军统领学习。
  其次, 侍读由曾经的一人,变为四人。
  
  比如坐在她左边的那位, 就是英武侯秦家送来的秦小侯爷。算起来, 秦逸是她的表兄, 小侯爷的父亲, 跟她的母后, 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也是承袭了英武侯爵位的侯爷。秦逸三岁时就请封了世子,今年十三岁,侯府内都称他一声小侯爷。
  凤星歌对于这个表兄最大的印象就是, 这人特别长袖善舞, 能迎合权贵,投其所好。
  当初秦太后宫里那些身份诡秘的中年美大叔们,就是这厮给找来的。
  在凤星歌治理的朝堂上,她没有重用秦逸,却也借了秦逸的手办了不少下作的事情。
  当初朝臣给这人的评价,只有两个字,佞臣。
  
  如今,这个未来的佞臣,把书本竖起来,拿了包糕点的油纸,在后面折青蛙。
  折好了,他还转头给凤星歌眨了眨眼,手指头按在青蛙屁股上跳给她看,一脸得意。
  凤星歌微微捂了眼,十三岁的未来佞臣幼稚得让她无法直视。
  
  再比如说,坐在她右边的这位,户部郭侍郎家的小儿子郭东阳。这是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小胖子,大概是他爹在户部没少贪墨银子,把自家人都喂得圆圆的,郭侍郎家中,从上到下全部都是胖子。
  凤星歌对这小胖子印象深刻啊,当初她雷厉风行收拾邓太师的残余势力时,这小胖子抱着一箱子账本跪在宫门外,任大雨淋了他一天一夜,最后凤星歌收了他的检举文书,他才感恩戴德、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场大病,硬是把个胖子变成了模样不凡的青年才俊。
  虽然这小子看起来傻愣愣,心思却极深,不然也做不出来检举自家亲爹,保全他郭府的举动。
  
  如今,这个未来的户部尚书,也是把书本竖起来,悄咪咪地躲在后面,吃秦逸扔给他的糕点,吃得满嘴都是碎渣,还被哽得直翻白眼。
  凤星歌对小安子使了个眼色,小安子才偷偷递了杯茶过去,解了小胖子的危机。
  
  这两人算来,凤星歌对他们都还算熟悉,打的交道也多。
  但她背后坐的两个,则比较陌生了。
  
  左下方的男孩子叫做杨时,与凤星歌同龄,乃是朱太傅妻室杨氏的子侄。杨时的父亲不是京官,在南方外任。杨时借居在朱太傅家中,跟朱家子弟一起读书。
  可为啥朱太傅送人不送自己家的人,反而送个侄儿过来,凤星歌不是很懂。
  杨时这名字,她也很陌生,至少在她前世的朝堂里,杨时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
  连杨时的父亲,凤星歌都想了很久,才想起当初下江南时,有个接待的地方官员名字,好像就是那个人,但模样和官职她都不是很记得清楚了,对方品阶连三品都没有。
  所以朱太傅为何送这个孩子入宫,凤星歌百思不得其解。
  
  杨时比起前面两个人,显然要刻苦努力得多,他到了上书房就一直在看书学习。
  虽然他看的都是自己带来的书,但他们这种侍读,也没指望他们一定要跟凤星歌学会同样的内容,看自己带的书,完全是被允许的。
  可能是刻苦努力属性的缘故,杨时话不多,跟其他几人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与之相对的,就是坐在凤星歌右下方那个让她头疼的小子了。
  这孩子叫萧明扬,只有十岁,是侍读中最小的一个,也是话最多的一个,从他第一天来,凤星歌就差点被他喋喋不休的声音吵得抓狂。
  “我叫萧明扬,我娘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让我有一天可以像镇北王一样名扬四海。”
  第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就暴露了自己是摄政王忠实追随者的身份。
  凤星歌日常听着萧明扬叽叽喳喳的话,摸索出来,如果说她对君穆凌又防又惧的话,萧明扬对君穆凌就是又敬又爱,如果他是个姑娘,恐怕都要整天缠着摄政王求嫁了。
  
  想到此处,凤星歌略微忧桑地瞥了萧明扬一眼,你怎么就不是个姑娘呢?
  见皇上看自己了,萧明扬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嗖地站起来,一拍案几:“皇上,我们都坐了两个时辰了,我带你去爬树,你们宫里的树上结了好多果子,想不想尝尝!”
  
  当然,萧明扬无视纪律的做法就是,挨了几戒尺,被撵到外面罚站去了。
  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凤星歌不由得笑了起来,君穆凌这等严肃脸的手下,为啥会有这么一个话唠。
  她还记得君穆凌把萧明扬带进来宫来,直接指着位置让其坐下,然后对她说:“他在北方边境长大,跟微臣上过两次战场,骑射功夫了得,可陪陛下上骑射课。”
  
  一个十岁孩子能有多大的马上本领,凤星歌才不相信。
  可待到真的骑射课上,凤星歌看着萧明扬双腿夹着马肚,侧身拉弓,百步穿杨的时候,真的被惊到了。
  惊诧之后,又是对君穆凌深深的忌惮,这人手下,连十岁孩子都如此优秀,上辈子她被他给灭了,倒也不冤枉。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凤星歌伸了个懒腰,以出去找萧明扬为借口,跑到了上书房外。
  隔着朱红柱廊,凤星歌很快就看到了那抹渚色的身影。
  身穿御林军侍卫服的男子,即使带着刀,依旧是那样的君子端方,兰芝玉树。
  
  “裴英!”凤星歌对他挥了挥手。
  “陛下。”裴英微微一笑,躬身行礼。
  
  要说立场变化最大的,就是裴英了。
  上辈子他为她的侍读,直到她亲政。
  元景初年的春闱,裴英以十七岁的年龄夺状元,成为大凤朝最年轻的一个状元。然后在君穆凌眼皮子底下,她慢慢提拔他,直至他官拜左相。
  他是未来的文官领袖,是清流抵柱,是治国能臣。
  但少有人知道,裴英文武双全。
  
  裴英五岁就被选为太子侍读,跟先太子一起学习。
  他也跟先太子一起,拜入了魁元山,跟随当今天下第一武者灵虚洞主学习武艺。
  最后太子没学有所成,倒是裴英得了灵虚洞主真传,在民间的江湖上也有些名气,人称玉面郎君。
  这些是当初凤星歌在江南遇险时,被裴英所护才知道的,这人藏了多年,最终还是因为她而破例。
  大概就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最后才会做出亲自去刺杀君穆凌的傻事。
  
  如今,裴英没有成为侍读,却也没有接受君穆凌的安排,而是自己跟邓太师请愿,入了御林军中,成为了保护她安全的侍卫之一。
  让一个有治国之才的人来做侍卫,凤星歌觉得实在浪费。
  她也试过旁敲侧引提醒他,还有科考之路。
  但裴英却不甚在意,只笑道:“微臣说过,会保护陛下。”
  凤星歌思及此处,心里又开始酸楚了。
  
  她抬头,看高高的宫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萧明扬又跑了?”
  裴英浅笑:“是。他刚刚翻墙过去,要微臣帮陛下追回来吗?”
  凤星歌摆摆手:“不用。”
  她说着,对裴英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裴英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跟前。
  少年的身材还不够结实,但是很挺拔,侍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别有一番英气。
  凤星歌觉得,裴英身上一直有股很好闻的兰草清香,不会像君穆凌身上的味道,那般沉闷醉人,只会让人提神醒脑,很是舒适。
  她轻轻地嗅了嗅,心满意足。
  “你抱朕上去。”凤星歌对上了裴英不解的目光,伸长了手臂,手指着宫墙的方向。
  
  裴英一怔,旋即半跪在地,单手撑地,露出宽阔的背。
  看他的姿势和动作,凤星歌了然,他不敢直接触碰皇上,尊卑有别几个字,怕是刻在他心里的。
  凤星歌真想提着某人耳朵,让他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君臣。
  
  凤星歌也不为难裴英,踩着裴英的肩头,任他踩着石凳,将自己托起。
  两人的身高,加上石凳,刚刚够她伸手趴在宫墙上,露出半个脑袋。
  隔着秋冬挂着残叶的树枝,凤星歌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树桠上,咬着果子吃的萧明扬。
  她高喊了声:“萧明扬!”
  
  萧明扬被自家爹爹敲打过,他不怕那些大学士和侍卫们,却还是有点怕凤星歌的。
  他闻声,身体一晃,差点没从树下栽下来。
  “陛下,我马上就下来。”萧明扬双腿夹着树桠,倒挂着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说道。
  却不料凤星歌对着他嘻嘻一笑:“不用,朕就是问你,果子好吃吗?”
  “还不错,不过没有我们北地的甜。”
  凤星歌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刚才的提议不错,朕也想亲自摘点尝尝。”
  萧明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自此,凤星歌的闹腾作死青春时代开始了。
  
  凤星歌活了二十二年,从来没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宫里折腾。
  前世她假扮皇子,又被逼登上帝位,终日如履薄冰,就怕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如今她只想多折腾,到处是错才好。
  
  前朝至今,十三岁以下登基的皇帝,只有三人。除了她以外,前面两个都是前朝的末代之君。他们被养废了,整日沉迷赌博犬马,或者日夜跟宫妃笙歌不断。
  本朝建立之初,史官修史的时候,也备注了几句,前朝覆灭,跟新帝年幼沉溺声色有密不可分的因果联系。
  因此,大凤朝有明令,若新帝年幼,在亲政之前,不得接触玩娱之事。
  像她这种逃课到处爬树摘果子的行径,绝对会有清流老臣以死相谏。
  然后还会闹到宗人府,由皇室掌权的宗人令考虑,是否废帝重立宗室子弟。
  
  凤星歌前世跟宗人令晋王打过无数次交道,而如今,她宣召晋王数次,他都不为所动。
  不能让他进宫来详谈,她只能以这种自毁名声的方式,博得他的关注,让他进宫来见她。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冬日暖阳的天气,晋王入了他十来年都不愿意踏足的皇宫。 潜龙,或跃在渊 第 7 章   晋王在先帝活着的时候, 一直被猜疑忌惮。
  这倒不怪先帝小心眼, 讨厌这个在全天下都有才名贤名的皇兄, 那是因为晋王原本就是太子, 是三岁就被册封为太子的嫡长子, 也是现在太皇太后的亲儿子。
  按理说, 皇位轮不到凤星歌的父皇来坐, 晋王是嫡长子又是贤明的太子,朝中和民间都支持他。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晋王这个太子, 为了某个神秘女子,瞎了眼睛,眼珠子都没了, 也不存在复明的可能。
  如此重大的残疾, 不能为君,最后凤星歌的皇祖父没办法, 才传位了给了她的父皇。
  
  晋王虽然眼瞎, 但是才学和气度摆在那里, 最后接管了宗人府, 管起了皇帝的家事。
  皇子公主们的诞生, 都在宗人府记录在案。
  在凤星歌给朱太傅自曝身份前, 这个世间,除了秦太后和小安子,他是唯一知道凤星歌不是男子的知情人。
  要说为啥容忍她假扮皇子, 谁叫她母后就是那个让他失了眼睛也要保的女人呢。
  
  晋王今年三十有九, 只长先帝一岁,许是保养得当,他依旧风姿特秀,爽朗清举。
  虽然随着凤星歌长大,有人察觉到两者模样极为相似,特别是那面容如画,姿态秀美的轮廓,简直一模一样。但两者本就有血缘关系,晋王多年来也没有任何不良风评和绯闻,倒也没人疑心。
  
  此刻,朴素风雅的晋王府中,晋王正在大厅迎客。他失明的双目常年缠着素色的绸带,坐在主位置上时,他的脸正对前方,姿态端正。听人说话时,他的脑袋才微微侧向发出声音的那方。
  
  “皇上简直太不像话了,好好的书不去念,跟着侍读爬树摘果子,还拿果子砸了入宫觐见问安的延平郡王的脑袋!延平郡王怎么说也是他皇叔,简直目无尊长!”
  晋王轻抚着青玉茶杯,听着宗亲的抱怨,唇角微勾。
  
  “听说那侍读乃是镇北王送入宫中,”抱怨的宗亲一脸提防戒备,“他莫不是打着前朝权臣那种养废了皇帝,方便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
  晋王放下了杯子:“这事倒怪不到君穆凌身上去。”
  他说着,做了个手势,立刻有干练的内侍捧上了一份名册。
  
  “这是前日秦太后送过来,让本王参详的。里面是君穆凌勾出来,建议给皇上的老师和侍读。本王对圈中的几人也有耳闻,都是名副其实的有才之士,侍读们也年龄相仿,家世清白忠诚可见,本王还听太后说,君穆凌有亲自教导皇上之意,想来他并没有打算把皇帝养废了。这话,本王也一字不变的回禀了太后。”
  晋王说话,不急不缓,声线沉稳好听,徐徐如松下风。
  义愤填膺的宗亲们,沉默了。
  
  “本王知道你们所担心的,若是皇帝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本王自会向先帝及天下请罪,废帝重立尔等宗亲家族中的适龄青年。”晋王顿了顿,又说,“但目前看来,皇上也只是调皮了些,性子活泼点好,他小时候就是太闷了。”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哪里还有意见。
  宗亲们愤愤而来,最后只能行礼告退。
  
  待室内无人,寂静无声后,晋王坐了片刻,才开口:“殊音。”
  “主子。”梁上幽然飘落一人,身形单薄,形容鬼魅。
  晋王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问:“皇上的情况,你们还是打探不到?”
  “君穆凌的骁影卫全部驻守在皇宫,如今皇宫,严如铁桶。”
  
  晋王微微皱眉:“全部?他摄政王府都没有留人?”
  “是的,摄政王府如今只用了兵马司的普通防卫力量,只有皇上身边,才留了骁影卫。”
  晋王闻言,沉默起来,面容严肃。
  他是失明废人,不然他可助她更多,可惜……
  
  “以你之见,君穆凌是何意?天宁关大捷,他打着勤王的名义,擅自回朝,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皇城的控制权,这份对局势的预判和掌控力,本王都自愧不如,若他真有心颠覆大凤朝,皇上他的安危……”
  晋王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在案几上,渐渐急促。
  熟悉他习惯的殊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主子,君家的人,历代忠君爱国,从未有反意。”
  晋王摇头:“那是过去,殊音,你怕不是忘了,本王的皇弟,还有朝中某些蠢货,对镇北王府做了什么。”
  
  殊音默然。
  五年前,同样在天宁关,先代镇北王及王妃,受奸人所害,被北夷三十万大军围困,战至力歇而亡。不到一个月,镇北王府被抄,以通敌罪斩了王府所有人。
  一夜之间,镇北王府只剩下因为意外事情耽误没有回去的君穆凌兄弟。
  虽然君穆凌很快带着证据面呈先帝,为镇北王府平反,但终究,那曾经聚集了俊才将才的王府是彻底没了。
  这等大事,跟先帝,以及邓太师为首的那群势力,绝对脱不了干系。
  
  君穆凌回北疆这几年,重组骁影卫,擅自扩军,主动出击北夷,手里的军权一步步扩张。若不是朝内几个皇子为皇位斗争激烈,无暇顾及北边,他早就要被问罪。
  他对朝廷一直是带着恨,他跟他那些忠于朝廷的祖辈父辈们,全然不同。所以他才会在入主皇城后,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殊音虽然觉得先帝活该,谁叫他当初为了那个位置做出那么多恶心事,却又本事有限,坐不稳江山。
  但是,君穆凌会否触及晋王爷的底线,他就不知道了。
  
  晋王在意的,从来只有那几个人。
  若是君穆凌有杀凤星歌的念头,晋王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
  
  “主子,既然担心,为何刚才还为他说话?”殊音不解。
  晋王:“本王刚才所言,没有夸大虚假,他选的人,你也一一查过,并无不妥。至少目前看来,他是希望皇上好的。所以本王才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为权,君穆凌并没有夺位。
  若是为名,君穆凌那样残杀官员,早就留下了不好名声。
  若是为情……
  
  晋王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皇上还是个孩子。
  而后宫那个不安分的女人,只比君穆凌大八岁。
  他还听闻,前几日,君穆凌入慈宁宫许久,虽说谈的是皇上的事,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殊音,准备一下,本王要入宫觐见。”
  听到晋王吩咐的殊音,愣了一瞬。
  宫变那日,晋王都只求了朱太傅过去帮忙,没有自己去皇宫,怎么现在倒要过去了。
  他躲着那人已经快十年了。
  晋王轻叹一声:“去吧,本王有话,想要亲自问问她。”
  
  晋王到宫中,已经是日落时分。
  黑压压的乌云堆在了宫墙顶上,压抑沉闷。
  听到小安子禀报,晋王入宫觐见的时候,凤星歌并不意外。
  她折腾了那么久,当然不是闲得慌没事做,她等的就是他进宫单独面见她的时候,放诱饵钓鱼,这鱼儿总算是咬钩了。
  
  现在这京里,只有晋王在时,骁影卫才无法窥听他们谈话的全部。晋王的暗卫,培养的时间,是覆灭过一次的镇北王府培养骁影卫的时间,三倍。
  质量优劣,立分高下。
  
  晋王入宫后,没有训斥,甚至脸上半点恼怒神情也没有,还约了她像往常那样下盲棋——他念位置她落子。
  
  “晋王爷来找朕,就是为了下棋吗?”输了三局的凤星歌,嘴角抽了抽,看着棋盘。
  她不想浪费脑力被虐啊,这人为啥眼瞎了棋艺还这样好啊!
  
  晋王笑了笑,放下手里把玩的白玉棋子:“陛下跟本王,看来并不是太像。”
  凤星歌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是吗?有人说朕跟晋王爷像吗?”
  “是有人说起过,陛下的模样,与本王年轻时,有六七分相似,”晋王唇角笑意微减,多了一丝苦涩,一丝惆怅,“可惜本王永远都看不见。”
  
  凤星歌看着晋王眼睛上绑着的绸带,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心里却翻涌着滔天情绪。说到底,她对这人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
  当年她查到自己身世真相那一刻,仿佛被雷劈中,但想起自家母后的作派,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可理智与感情永远都是两回事,心中知道,却不代表能接受。
  若不是后来她因为别扭气他,他也不会早亡。
  有时候,凤星歌会想一想,当初晋王还在世的话,怕是不会让君穆凌轻易欺负了自己。
  这个先帝朝的前太子,终究还是有些底蕴,临终还交了一股暗藏力量给她,才让她有底气,又跟君穆凌对着干了五年。
  
  如今,凤星歌死过一次,很多事情都看开了。
  对于晋王,她打算慢慢接受,虽然还是有些不自在,但是不会再像前辈子那样排斥。
  所以,她可以笑着对晋王说:“除了模样,朕跟晋王爷差得远了。这些费脑子的东西,朕一向都不喜爱,也不擅长,还不如跟小太监们爬树摘果有趣。”
  她没想到,她简单的一句,却把晋王重新逗笑了:“爬树摘果吗?本王很小的时候,倒也热衷过。没想到皇上跟本王有同样顽皮的时候。”
  
  十二岁还能叫顽皮?这是她怎样都是好的,怎么看都顺眼的意思吗?
  凤星歌默然,还能不能让人好好接话了。
  周围顿时沉寂了下来。
  
  窗外,突然滴滴答答地落下了雨点。
  初冬时节,居然下雨了。寒风卷着湿气,阵阵往殿内钻。
  凤星歌打发着宫人去升了暖炉,晋王当初眼瞎后,身体也落下一场大病,跟她父皇一样,属于陈疾,最是受不得寒。
  听着她井然有序地吩咐,以及递到他手里的,用紫貂皮滚边的蓝裯口袋装的小暖炉,晋王感受着指尖的温暖,欣慰一笑:“陛下长大了。”
  
  凤星歌转头:“朕还顽皮,算不上大。”
  晋王:“……”
  这孩子说话非要那么不讨人喜欢吗?
  
  眼看着天色渐晚,凤星歌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开口留人:“晋王爷,外面雨下大了,要不今晚你就留宿宫里,朕让人把侧殿暖阁收拾出来,免得你着凉。”
  晋王居然没有拒绝,直接说了好。
  凤星歌更加确信,这人是带着目的进宫的。
  
  动作优雅地喝了两杯热茶,晋王忽然开口:“听说皇上幼年与镇北王有过故交?”
  凤星歌终于等到他开口询问。她也不隐瞒:“母后跟先代镇北王妃是故交,王妃曾经带他们兄弟入宫来玩耍。”
  
  晋王微微皱眉,他似乎想起来了。
  先代镇北王妃性子跳脱,在京中没有朋友,唯一说得上话的,就是那个女人了。
  那个女人曾经对他说过,听闻镇北王府的男人个个好模样,又健壮强悍,只恨无缘相见,若是有机会能偶遇一场……
  
  凤星歌不知道晋王想到了什么,只看见这个表情一向风轻云淡的王爷,突然咬着牙,像是想要把谁咬一口似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隐隐发青。
  这是怒了吧?
  她咬了口御厨新供上来的茯苓夹饼,这个季节还有桃子味的,真香。
  
  为防止对面这人被气死,凤星歌又说道:“不过母后向来不耐烦陪小孩,所以都是朕负责带着他们到处玩。当初镇北王府被问罪,也是朕藏着他们的。”
  她何等细腻的心思,晋王的反应,她略微思索,就能猜到缘由。
  
  果然,听她这样讲,晋王脸色转好的同时,又带起了疑问。
  “本王记得,皇上那时还不到八岁。”
  
  凤星歌单手托着脑袋,玩着手里的茯苓夹饼,目光透过窗棱,看向了极远的地方。
  “是啊,朕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藏了呢?”
  
  五年前,天宁关告急。
  刚刚回京述职的镇北王夫妇,连夜带走了人马,赶往天宁关。
  跟随他们一起来的君穆凌,被留下照顾才满周岁的弟弟。
  
  后来镇北王府出事,凤星歌的寝殿里深夜闯入了血人似的少年。
   潜龙,或跃在渊 第 8 章   凤星歌还记得他在黑暗中的双眸, 仿佛丛林中的野狼, 充满了嗜血和防备。
  他应该是被很多人追杀过, 身上的伤口很多, 血一直在流, 怀里的小弟弟被他用布条堵了嘴, 哭声都无法发出, 只有满脸的哭相。
  站在被他打晕的小安子跟前,君穆凌只问了她一句:“可以信你吗?”
  凤星歌只答了两个字:“可以。”
  然后那个很凶的少年就晕过去了。
  
  事后,凤星歌想, 他之所以精准地找到她,是因为她是他在京中唯一的小伙伴了。
  如果那时候她没有救他,而是把他交给父皇或者母后, 大概她以后也没那么愁。
  可是未来事谁知道呢?
  凤星歌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止血,救人。
  她为了隐藏女子身份, 殿内向来极少留人, 于是也方便她藏了君穆凌数个月, 直到骁影卫的残党跟君穆凌联系上。
  
  少年离开的那晚, 月亮很圆, 月光下, 少年白衣清俊,发如墨玉,他的表情郑重而专注。
  他对她说, 小土豆, 此恩他铭记于心,若是日后她有困难危急之处,他拼上这条命,也会护她一世周全。
  
  凤星歌眼底闪过一抹冷嘲,还是母后说得对,男人的誓言都是落花流水,看起来很美,却作不得数。
  他有没有拼上那条命,护她一世周全,她不知道。
  她知道她是拼了自己的命,信了他这人,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真是讽刺啊!
  
  “虽然与他有故交,那都是儿时之事,太过久远,谈不上羁绊。”凤星歌真情实意地开口,“还请皇伯父相助。”
  
  晋王突然有点讨厌皇伯父这个词。
  可他能说什么,有些事只能烂在心底。
  “皇上的意思,本王不懂。”他疏离地说。
  
  凤星歌没有作答,直勾勾盯着他。
  半晌,晋王终于叹了声:“你若想活,本王也有法子,就看你能否放得下这权利地位。”
  
  凤星歌闭眼:“朕只想……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晋王愣住了。
  他低声嘲讽:“先帝养歪了一堆,怕是没料到剩个好的。”
  
  “皇伯父……”
  “行了,”晋王不想听那个让他心烦的称呼,说,“你确定?”
  
  凤星歌郑重地应了声。
  晋王沉默片刻,开口:“你最近行事,恰到好处。这世间万事,本就攻心为上者。”
  凤星歌:“愿闻其详。”
  
  晋王最后跟凤星歌一道用了晚膳。
  他好像释怀了什么,心情大悦,吃了不少,撑得非要在雨夜出殿外散步消食。
  
  小安子撤了凤星歌桌上膳食时,俯身在凤星歌耳边低语:“陛下,晋王爷果真去了那个地方。”
  凤星歌的表情纠结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还是放弃了。她说好放下不去再管的事情,就不会再去触碰。
  
  “摄政王还在上书房?”她突然问。
  
  小安子点头:“问了当值的小李子,陛下登基以来,摄政王每晚都在那里批阅奏章,子时后才出宫。”
  
  然后卯时又上朝?他从天宁关回来后就没休息过,现在又为了她的朝廷几乎彻夜未眠。他这是要作为摄政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
  凤星歌心里恨恨地咬牙,过去这反贼怎么不见这么规矩过,这么晚离宫大清早又来,他居然没想过夜宿皇宫。
  
  “让御膳房准备一些汤食,朕亲自给摄政王送去。”凤星歌命令道。
  小安子一怔,很快会意去办。
  多拉近关系也好,保险。小太监感慨自己陛下识时务的圆滑态度,又疼惜她堂堂皇帝的忍辱负重,非要做这种低下的小事。
  凤星歌才不管一个小太监怎么想她。她下了令,把殿内所有宫女召集过来。妖娆的,清纯的,胸大的,屁股圆的……挑来拣去都不满意,一挥手,把人又全部轰走了。
  庸脂俗粉!她都不看上,君穆凌怎么看得上。
  最后,凤星歌只带了清娥。
  这女孩骨子里带着一股媚意,身体又软,怕是在床上也是天生媚骨的极品体质,不怕男人不上心。
  
  可惜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凤星歌把汤水送到了,清娥也带到了,最后却被君穆凌一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把清娥轰了出去。
  本来信心百倍要爬床的清娥,吓得膝行后退,爬出门口。
  这煞星果然不是个能怜香惜玉的人。
  偌大的上书房里,最后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君穆凌坐在她的龙椅上,朝服未脱,只肩头披了件孔雀绒的麒麟金纹斗篷,埋头执笔处理奏章。烛火下,他的五官冷肃,表情沉稳,看起来生人勿近。
  凤星歌端着汤水站在他的下方,踟蹰了许久。
  她主动上前,岂不是真的如那些内侍宫女的地位了?
  直到君穆凌终于抬头,拍了拍龙椅的空处,让她过去,她才慢慢地靠近了他的身边,亲手将汤水放上了龙案。
  
  “这是给微臣的?”
  君穆凌盯着她的头顶,冷硬的表情融化开,眼神柔和。
  凤星歌慢吞吞直起身,往后小小蹭了两步,拉开了两者的距离:“听小安子说起,摄政王最近离宫甚晚,如今夜露深重,朕命御膳房准备了暖身汤水,给摄政王驱除些寒意。”
  
  几乎是无意识的,凤星歌避开了君穆凌的视线。
  君穆凌愣了一瞬,皱了皱眉。
  下一秒,凤星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伸手拉住,在他身侧坐下。
  凤星歌突然有点讨厌龙椅的宽大了。
  
  君穆凌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凤星歌咬咬唇:“摄政王可是不放心朕送来的东西?”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抬头:“肯定没有毒……”
  后半截话她没有说出来,只因为视线撞入了君穆凌的凤眸中,那深邃的情绪,如漆黑的夜,吞噬了所有的光明。
  
  “微臣……”
  君穆凌蓦地起身,站在了她的面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让凤星歌极不自在,她偏了头,他却弯了腰,埋头,鼻尖几乎贴近了凤星歌的面颊:“谢过陛下。”
  他的声线低低的,在她耳边萦绕。
  
  听到身后小皇帝压抑着的呼吸,君穆凌突然转身,顺势握了她的手,把朱笔放到她的掌心:“把剩下的奏章看了。”
  他虽是哄小孩的腔调,但一如既往地冷硬。或者说,他实在不太擅长应对女子和小孩。
  说完,君穆凌真的丢下凤星歌一个人,自己命内侍搬了桌凳,跑旁边悠哉喝汤去了。
  
  凤星歌看着桌上还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倒是会使唤人啊。
  她把朱笔丢到桌上:“朕不想看,回去了!”
  
  君穆凌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捧着汤水,微微躬身:“微臣恭送陛下。”
  凤星歌有种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忍不住又提醒君穆凌:“朕最近逃学了,跟着萧明扬爬树摘果。”
  君穆凌的目光从她面上滑过,点点头:“既然陛下龙体康健,微臣就不追究那群奴才的罪责。若是哪日陛下不小心磕着摔着,臣再砍了他们。”
  凤星歌心里咯噔一声,他的话让她不寒而栗,她从他淡然的语调里,听出了威胁。想起这人血洗皇城那日的作派,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做得出来。
  
  “总之,朕讨厌学功课,也讨厌看奏章,摄政王以后代朕处理了便是!”
  
  丢下这句话,凤星歌夺门而出。
  待看见小安子,她停下了脚步,吩咐道:“去告诉摄政王,日后若是看奏章晚了,不必离宫,就在宫里住下。”
  
  小安子面色犹豫:“陛下,摄政王终归是外臣,这……”
  凤星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朕没有问你的意见。”
  小安子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凤星歌没有理他,重新唤了个内侍传旨,径直越过他离去。
  小安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整个皇宫只有他清楚,从先皇驾崩那天起,凤星歌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还有一种让人恐惧的上位者气息。
  
  凤星歌躺在床榻上,想着君穆凌今夜到底会睡在哪里,她眼皮渐沉,终于睡了。
  
  梦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时候的朝堂上。
  当初先皇驾崩,几个皇兄内斗而亡,朱太傅不问世事。邓太师只手遮天,对她这个新帝步步紧逼。她没有办法,只能求助于儿时有过交情的君穆凌,对他一步步放权,扶持他做摄政王,让他帮她共同对抗邓太师。
  最后邓太师被他们两人联手给整倒了,凤星歌发现摄政王的权力过大,甚至无法掌控后,已经晚了。
  
  她可能跟他有过政见不合,可能对他态度也不算好,也可能一直就防备着他。
  但是,裴英提议除掉他的时候,她都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对他存了一份故人之情,他又是怎样的铁石心肠,非要为了这天下至尊的位置逼她退位?
  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她一个几乎杀光了先皇宗亲的女帝,若是退位后当个不再拥有权利的女人,又有谁可以保护她面对那些滔天的仇恨?
  
  凤星歌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眼泪湿了鬓发,脸颊上黏黏的,泪痕还没有干。
  她摸了摸脸颊,这种姿态,正好。
  
  她起身披了件外衫,就赤脚往重华殿走去。
  
  途中,凤星歌看见了还趴在泥水里不敢起身的小安子,这奴才虽然总是爱自作主张,但总归对她忠心耿耿。
  她说:“起来吧。”
  小安子这才颤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凤星歌身后,这回他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了。
  
  偏偏凤星歌问他:“摄政王在哪个殿内歇下了?”
  小安子人跪着,心里机灵着。
  他答:“重华殿。”
  凤星歌一怔。
  
  她从小待在重华殿里,就算是当了皇帝,在这里睡的时间也比在皇帝的寝殿长。
  每次她感到无助或者茫然的时候,就会爬回重华殿中,在那张她睡了几十年的床上,用江南进贡的最好织锦被褥,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不曾想,他选的,居然也是这里。
  
  凤星歌没有惊动太多人,掀开了纱幔,翻身上了床榻。
  
  这回,不同于记忆中的感觉,被窝里明显传来活人身体的热度。
  凤星歌几乎是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皇上?”懒洋洋的男声,从被子里闷闷传来,带着磁性慵懒的鼻音,好像睡得有些迷糊。
  
  凤星歌刻意提高了声调:“这是朕的床榻!”
  她声音惊怒,回荡在这空寂的方寸之间,犹如惊雷。 潜龙,或跃在渊 第 9 章   翌日早朝, 凤楼鸣钟完毕, 朝臣们陆续从奉天门进入皇宫列队站好后, 队伍里的文武百官少见的窃窃私语起来。
  不知谁传出的消息, 昨夜摄政王居然夜宿皇宫, 将小皇帝给赶出了寝殿, 自己躺在了龙床上, 软香温玉在怀,帮小皇帝先享用了那些娇美宫娘,好不逍遥自在。
  
  太和三年, 况逢多事之秋。
  先太子、先皇后和先皇,陆续离世。皇室只剩下凤星歌这根独苗。不断变幻的朝堂局势,让这些大凤朝的官员们忐忑不安。他们不知道这些小道消息是否代表, 凤国的天又要变了。
  到了早朝时分, 看着空荡荡的龙椅和龙椅旁正襟危坐的摄政王,他们这种感觉更深。
  竟是连早朝, 都不让小皇帝参与了吗?
  
  金銮殿上, 君穆凌听着下面朝臣的上奏, 有些心不在焉。
  跟传言不同, 凤星歌不是他赶出去的, 而是她自己气鼓鼓地甩下他独自离开的。
  而睡在重华殿的他, 则被她一脚踹下床榻。
  
  他昨日困倦至极,好不容易浅眠睡着,迷糊之中, 虽然他感觉到有人靠近, 但既然骁影卫没有干涉,又是他念了许久,想了许久的那股幽香糯甜,他下意识地伸手把那纤细柔软的身躯给揽进了怀里,结结实实抱住。
  直到怀里的小东西喊叫了句什么,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寝殿里已经被凤星歌唤人点了灯。
  幽黄的烛火下,凤星歌小脸通红,眼角还带着湿意,仿佛才哭过。
  君穆凌见了,想起她之前独自面对宫变时的惊惧害怕,心里又疼又软。他与她在床榻上相对而坐,静默了片刻,才开口:“莫怕,我已经回来了。”
  在这幔纱轻扬的私密空间里,他连微臣都省了。
  
  凤星歌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直到他将一张染着血的信笺,交到了她的手中。
  信笺似乎一直被他贴身收藏,还带着他的热度。上面有骁影卫的特殊印记,应该是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他手里的。
  上面的内容,出自真正的十二岁的凤星歌之笔,内容也很简单,只有两句话:“子幽救我,皇兄们都疯了。”
  
  凤星歌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曾经的她,在感觉到宫中汹涌的暗流时,居然给远在边关的君穆凌写过求助信。
  而他居然真的是因为她的求助而回来?那前世呢,为何他从未说起过?
  
  “你现在告诉朕,你是来帮朕的?”凤星歌还红着眼睛,一双还带着泪痕的眼睛,欲泣还休。
  
  君穆凌被那目光看得,心如刀片,寸寸生疼。他伸手,想触碰她,却被凤星歌一脚踢中了胸口,跌下了床。
  
  倒在床边的君穆凌,表情凝在了脸上。他从下往上看去,只见她跪坐在床边,明黄色的内衫微开,隐约露出长腿里面白玉般的滑嫩肌肤,他眸色沉了沉,视线避开了那抹春色,沉默不语。
  他回来后,血洗皇宫,整顿朝堂,提前坐上了摄政王的位置,的确,从哪方面看起来,都跟凤星歌没有任何关系,也难怪她不信。
  可是他又不能明确跟她说,他是重生归来的人。
  
  血洗皇宫,那是提前除掉一些他知道的,对她不利的势力的眼线。
  整顿朝堂,是为了不让她再重复上辈子步步受制于邓太师的局面。
  坐上摄政王的位置,仅仅是为了帮助幼小的她分担政务,让她可以重新有一个安稳舒适的少女时代。
  
  他不需要也不能跟她解释,可他没有想到,凤星歌居然对他憋了一肚子的怒火。
  
  不过,比起她前段时间装模作样在他面前扮弱小乖巧,他倒宁愿她这样直接把怒火对准她。
  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她毫不掩饰的真实的那面,不管她是否暴躁、武断和蛮横。那总归都是她自己,而不是人前故作姿态的那个帝王。
  
  凤星歌不等他答话,就丢下了他一个人,离开了重华殿。
  明黄色的衣衫,从君穆凌手心滑过,他没能拦住她,抱紧她,安慰她。
  
  持刀而立的裴英,将刀锋横在了君穆凌和凤星歌之间。
  少年的表情坚定而认真:“摄政王,你逾越了。”
  君穆凌整个人都阴气沉沉的,气压低得让周围的宫人瑟瑟发抖:“现在不是你当值的时间!”
  裴英丝毫不让:“陛下给臣特许,只听陛下传召,摄政王既然受皇恩,可以留宿宫中,那还请遵从臣子本分。”
  
  君穆凌抿着唇,目送凤星歌离去。
  她心中到底是害怕和委屈深了,还是忍不住失常。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对他心安?
  
  直到早朝,凤星歌都没有现身,君穆凌的心情更不好了。
  有几个没有眼力的三品大员,非要缠着摄政王谏言,还被他拖出去,直接鞭笞了一番。
  邓太师全程看着,默默冷笑,早朝结束后,他上了马车,一个灰暗的身影悄然钻了进来。
  
  听完来者的汇报,邓太师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得阴狠:“给放安魂香的那人,重赏!”
  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凤星歌年纪再小,也是个皇帝,君家那小儿本就不知规矩放肆惯了,长久以往,没有他这个太师,皇帝也容不得他。
  邓太师揉搓着掌心里的文玩核桃,仿佛把他人的命运都碾压在股掌间。君穆凌,老夫说过,摄政王不是那么好当的。
  
  没有上朝的凤星歌,既没有君穆凌想象中的委屈害怕,也没有邓太师想象中的震怒不甘,她悠哉悠哉地喝着茶,看宫里的侍女们绕着她,极力表现。
  瞧瞧这宫里,她明显没有权力的傀儡皇帝,居然也能吸引这么多女人对她前仆后继,赌一个可能翻身的机会。
  可见这世界上,没有人不对那个位置、权势迷恋。
  
  “昨日是谁在重华殿值夜?”凤星歌唤来小安子。
  小安子答了一串名字,都是新人,凤星歌一个都不认识。
  她想了想,便让小安子去重华殿,取了香炉里的残渣。残渣拿回来后,她稍微一嗅,就闻出了里面安魂香的味道。
  
  对香的了解,来自前世她结识的唯一的闺蜜,虽然算不上精通,但这安魂香并不是什么有害稀有的东西,不难辨认。
  重华殿的宫人给摄政王燃香,帮助其安眠,看起来没有大错。
  可若是她刚好去了重华殿,跟睡熟的摄政王撞上了呢?
  
  昨夜她的确是从梦中惊醒,可也是因为殿内一个细小的碎裂声而醒过来。
  她向来睡得不安稳,稍微的声响就有可能让她睡不着。
  
  凤星歌思及此处,一番询问下去,果然有个小宫女昨夜失手打碎了殿内的琉璃盏。内事房已经按照宫规对小宫女做出了处罚,仅仅是个偶然事件。
  
  帝王生涯十年,凤星歌从来不相信偶然。偶然的偶然叠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必然。
  君穆凌明着“清洗”了皇宫,却终究没有杀光所有人,没有真正控制住这个地方。
  
  她让他留宿宫中,君穆凌选了重华殿,对外人来说,也是个偶然。
  但是安魂香和失手打碎的琉璃盏,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联系在一起,说明做出安排的人对宫中的掌控力——可以在最短时间了解一切,并且做出布局。
  目的只有一个,挑起摄政王和皇帝的不合。
  虽然凤星歌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不用挑,他们也不存在“合”的可能。男人在权势和情感面前,往往总会选择前者。
  
  不过这宫里,跟过去没有两样。坐在这个位置上,到处都充满了算计和陷阱,让人无法分辨,何人是真心,何人是虚情假意,实在如履薄冰。
  
  凤星歌想,有些人就是太闲了,不去盯着大权在握的摄政王,反而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她不给他们找点不痛快,他们怕是没完没了。
  
  到了下午,秦太后来看凤星歌了。
  “皇儿,怎么了?”
  “母后——”凤星歌一头埋入了秦太后怀里,久久不语。
  
  这孩子从小极少跟自己撒娇,偏偏当了皇帝后,开始娇软了起来。秦太后有些不自然地绷直了身体,她慢慢伸手,搂住了女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哀家传御医来。”
  凤星歌抬头:“朕想出宫,不想待在宫里。”
  
  秦太后面色一肃:“皇上,不可胡说。”
  凤星歌偏过头,嘴里嘟囔着:“朕不喜欢这里,朕是皇帝,可谁把朕放在眼里过,还不如让他们专心去讨好了摄政王,谋个大好前程。”
  
  昨夜之事,秦太后也有耳闻,她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可凤星歌还小,怕是没有那个成府。。
  “皇上,一个误会而已,何必放在心上,你的心中,放着的应该是大好河山,不能拘泥于这等小事。”秦太后笑了笑,摸着凤星歌的头,轻声细语地哄诓,“若是真的烦闷,冬至将临,京城里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也是年前小节,皇上可以带足侍卫,去观看散心。”
  凤星歌满脸的笑意:“当真?”
  
  秦太后点头:“但皇上不想待在宫里,不喜欢这里之类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好。”凤星歌连忙点头,看起来很是欣喜。
  秦太后宽慰地笑了笑,又陪着凤星歌说了会儿话,请御医给凤星歌诊过脉,确认她身体无恙后,才带了人离去。
  
  太后前脚刚走,凤星歌脸上的笑意就收了回来。
  “去上书房。”
  小安子得令,立刻跟上去做各项安排。
  
  若是她没有记错,元景初年,朝中没其他大事,只有驸马都尉、平南侯沈荣和长公主凤姝的独生女,会嫁到延平郡王府做郡王侧妃,当时的这场婚事,筹备得非常仓促,为了皇家的面子,还是由她赐婚的。
  
  现在想来,那个以娇花美人闻名天下的清湘郡主,嫁给延平郡王那个垃圾,简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更别说,这场婚事,本就是延平郡王和邓太师的一场阴谋交易。
  目的就是为了针对她这个地位不稳的小皇帝。
  
  既然是针对她的阴谋,那就有值得破坏的必要嘛!
  惯用香和药的邓太师,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新意。
  凤星歌仰躺着,悠哉地晃着脚尖,谁给她不痛快,她就加倍奉还。 潜龙,或跃在渊 第 10 章   平南侯沈荣带着妻女抵达京城, 是冬至后的事情了。
  长公主凤姝乃是先帝长姐, 下嫁给了平南侯府的世子沈荣, 后离京随着丈夫一起去了南越, 已经有十三年了。
  听闻先皇驾崩, 长公主一家日夜兼程, 也直到冬至才赶到京城。
  
  凤星歌前世是在养心殿接见的他们, 这家人给她留下的印象都很好。驸马和长公主举案齐眉,恩爱敬重,只生了清湘郡主一个独生女。若非如此, 长公主恐怕就要提出把女儿嫁给新帝。
  清湘郡主比凤星歌年长一岁,她还要称一声表姐。那是个在南方温软之地长大的小姑娘,白净的瓜子脸, 笑起来有月牙儿似的明亮眼睛, 两条柔软的小辫垂在肩头,俏皮可爱。
  可能是平南侯府人口简单, 清湘郡主也跟京中的贵女不同, 直白单纯, 凤星歌很喜欢她。
  
  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 清湘郡主本来可以随父母南下, 日后寻个好夫婿嫁了。
  也不至于后来在郡王府以泪洗面, 终日痛苦,差点跳井身亡。
  
  到了上书房外,凤星歌看见几个侍读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今日她没有去早朝, 也跟上书房告了假, 等到侍读们进了宫,才知道小皇帝不在,萧明扬本来提议去看望皇帝,可是被秦小侯爷给拦了。没有传召,以他们目前的品级,是不能主动去找皇上的。
  
  “宫里规矩真多。”萧明扬嘟囔抱怨道。
  郭小胖点点头:“还不给吃饱。”
  秦小侯爷哭笑不得,别人世家子弟求都求不来的从龙机会,这两人还嫌弃上了。
  
  凤星歌给小安子使了个眼神。
  小安子立刻扯着尖锐的嗓子:“皇上驾到——”
  秦逸等人听了,转头看见门口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恭敬地跪在一边。
  
  见到了凤星歌,萧明扬显然很高兴:“皇上,你身体好了吗?”
  凤星歌点点头。
  “今日没有老师授课,皇上不如跟我们出宫去玩吧。”萧明扬热情地劝说着。
  他几个本来还是孩子心性,被突然召进宫里,陪同小皇帝读书月余,早就闷坏了。今日若是凤星歌不来,他们可能就要结伴出去玩了。
  
  秦小侯爷瞪了萧明扬一眼:“皇上怎么能随便离宫?”
  凤星歌笑了:“母后准朕冬至出宫,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几个男孩子的眼睛顿时一亮。
  可以正大光明出宫玩耍,他们哪里有不乐意的。
  唯独杨时煞风景地说了句:“皇上跟摄政王商量了吗?”
  
  凤星歌的脸色顿时变了。
  秦小侯爷手持玉骨扇,敲了下杨时的脑袋:“你是皇上的人,还是摄政王的?”
  萧明扬举手插话,颇为自豪:“我是摄政王的人!”
  秦小侯爷懒得理这个傻子,只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而杨时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看不出多少波澜:“我是凤国的臣子。如今摄政王掌控皇城兵马,皇上外出,没有他护卫怎么行?”
  凤星歌听他那样说,心里的不舒服顿时消失了。
  
  “朕的安全问题,母后会跟摄政王商量,”凤星歌让几个人围着坐下,跟他们讨论,“你们倒是说说,京城里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说起来,她做了十几年皇子,十年皇帝,唯独一次外出,还是跟摄政王去江南。连这皇城脚下的风情,都是听别人说起,她还真的没有出去认真看过。
  本来只是借口,现在认真讨论一下,她竟有了几分兴致。
  
  秦小侯爷比较狗腿地笑道:“陛下可有想去的地方?冬至那日,京城里的关扑,也就是些赌掷财物的博戏,平民比较热衷,但那些赌注物品质量低下,没多少趣味,若是陛下想要去一些有趣的地方,微臣可以给些建议。”
  郭小胖三句不离吃:“既然陛下准备微服出宫,必然想要体验民间风情,微臣知道一家上好的酒楼,里面的菜肴,跟御膳房做的都相差不多,味道好极了。”
  
  萧明扬在北地长大,对京城不熟,此刻纯属凑热闹的心理:“京城郊外,可有马骑?我们带陛下去骑马吧。”
  秦小侯爷皱了皱眉:“陛下万金之躯,出了意外谁负责?”
  杨时这才缓缓开口:“可以改成马车,温酒一壶,沿途看看风景,也可以在车内吃些民间美食。”
  
  郭小胖挥着胖手赞同:“好主意。”
  萧明扬却不高兴:“马车慢腾腾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是男人就该有热血干劲!”
  杨时:“只懂打打杀杀的男人,那叫莽夫。”
  萧明扬:“你说什么?!”
  秦小侯爷见两人粗脖子瞪眼睛就要打起来,忙打圆场:“哎呀,陛下还在呢!”
  凤星歌挥了挥手:“无妨,朕很久没看人打架了,输了朕找御医,赢了朕有赏。”
  四人:“……”
  
  终于安静下来的上书房,在一番讨论后,凤星歌跟他们商定,冬至乘马车在京城逛一圈,吃过郭小胖说的那家酒楼的菜肴后,再到英武侯秦家听戏。
  至于护卫,御林军这边由裴英带人跟随,其他人各家出私卫,尽量做到低调。
  这都是些半大孩子,商量完毕后,只有对出游的期待,根本无人知晓凤星歌的真实意图。
  
  转眼冬至就到了。
  凤星歌近日见着摄政王,就像老鼠见了猫,处处避让。君穆凌好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却在她战战兢兢的畏惧表情中,不了了之。
  最后他只传了书信一封,给她请罪道歉。
  她却回了他,让他不要生气。那晚的事情,仿佛就是彼此间的一场梦。
  
  昨日早朝后,君穆凌终于逮着机会跟她说。他从未生过她的气,只是怕她恼了他。
  凤星歌心里冷笑,看看,这才是最后可以谋夺天下的演技。他这种情绪几乎不外露的人,那张冷肃脸上还会有忐忑不安?还会对别人坦言害怕?她信他才有鬼了呢。
  
  “朕不敢,摄政王多虑了。”凤星歌咬着唇,一副低头不敢看他的谨慎模样。
  头顶上似乎传来君穆凌一声轻叹。
  “微臣告退。”
  
  凤星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站立在原地,许久。
  晋王说,攻心者为上。
  她表现出来的弱,还有前日的怒,非常不协调自然。
  这样他心里一定疑惑,一定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模样。
  越是好奇,越是探究,越是放不下。
  
  凤星歌知道自己现在年幼,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地方,是以让他琢磨不明白,也是一种策略。
  想着这些事,她裹紧了身上的雪披,把脸埋在了暖和的白色貂毛里,抬步上了英武候府的马车。
  
  马车宽敞,里面等着秦小侯爷和郭小胖。
  车厢里铺了毛皮软垫,燃了香,备了暖炉,温着的酒专门用了机巧的盒子固定,不会因为行进而溢出,各种糕点零碎小食,放了好几个暗格。厚厚的毡帘至车顶垂下,将马车外的寒冷隔绝,暖意十足。整个马车不会奢侈繁复,却实用舒服。
  看到凤星歌满意地点了点头,秦小侯爷才兴奋地扬起了下巴,很是得意。
  凤星歌知道秦逸惯会享受,不仅衣食住行,连后院的女子们都是顶尖的绝色,现在看来,这人从小就很讲究,她让他准备一个东西,他便会贴心地落实到细处。
  
  这厮没有送到大内来做总管,简直是屈才。
  秦小侯爷突然觉得腿间凉飕飕的。
  “陛下?”
  
  “杨时他们怎么不进来?”凤星歌问。
  郭小胖啃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杨时向来是个怪人,自己跑去跟车夫坐在一起,研究马车的行进。”
  凤星歌点点头,像他的作风。
  
  “萧明扬呢?”她又问。
  秦小侯爷下巴一抬:“他不骑马浑身不自在,现在跟在裴护卫身边去了。”
  
  凤星歌偶尔悄悄地掀开了车帘的一角,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见默默骑马的裴英。
  年轻的御林军侍卫,比起旁边的那些成熟男子的侍卫,看起来更加清秀。他黑亮的头发束在发冠上,一双眼睛平视前方,安静而温暖。
  凤星歌想,她一直以来就喜欢看着裴英,大概就是因为他身上总是有这种宁静。
  哪怕他喜欢你,专注地看着你,也会让你有种世间无声的静谥感,记住他跟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许是察觉到目光,裴英微微回首,视线正好撞向了凤星歌,他浅浅微笑:“公子可是有想要买的东西?”
  凤星歌眨了眨眼睛:“看你不可以?”
  裴英一愣,旋即摇头轻笑,重新坐端正了。
  萧明扬给了自己的枣红马一鞭子,跟紧了裴英,拉了拉对方的袖子,探头低声问:“裴大哥。皇上为何不看我?”
  
  裴英敲了敲萧明扬的头,冷声道:“叫公子。”
  “哦,公子为何不看我。”萧明扬又问。
  裴英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或许你不够好看?”
  萧明扬全程便捏着自己的下巴,对比着自己跟裴英的胳膊身板,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还没长大,跟健壮魁梧完全不沾边,自然没法比了。
  就在他嘀咕着打算找亲爹给自己加强体格训练的时候,凤星歌让马车停下了。
  
  小安子下了马车,转入一条小巷,片刻又返回车上。
  “公子,派人四处查探了,没有发现有人。”
  凤星歌背靠在软垫上,眯了眯眼睛,慵懒地摆了摆手:“算了,继续走。”
  跟着就好,就怕你不跟着。
  没有观看者,演就没了意思。
  
  等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披着黑裘斗篷的君穆凌,才从刚才小巷口的木楼二层探出头。
  他站在栏杆处,长身玉立,远远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萧辰走到他身边,汇报:“属下安排了骁影卫地字号的人跟着,明面上还有御林军和英武侯的私兵,陛下此行,应该会万无一失。”
  
  君穆凌嗯了声,笼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他转头看向萧辰:“备马。”
  萧辰看了他一眼,低头:“是。”
  两人很快翻身上马,保持着一定距离,远远跟在了马车后面。
  
  此时京城距离宫变已经有两个月,对于民众来说,只要不打仗,谁坐皇帝无所谓,换了天,其实变化并不大。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去后,该经商的经商,该备考的备考,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按照凤星歌报给太后的行程,她只会在京城中随意转一圈,但实际上,她是有目的地逛。
  记忆中,清湘郡主对她讲述时,提到当初入京,因为长公主身体不适,在驿站休息了十来天。所以清湘郡主由她的姨祖母,魏国公府陶家的老祖宗,先一步接到了京城,参加这位老祖宗的八十寿诞。
  可就在这看似血亲的国公府中,清湘郡主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