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宋仁宗天圣年间,汴京皇宫,七月,盛夏 夜深时,大宋皇城的九重宫阙被幽蓝色的月光蒙上了一层朦胧而苍凉的烟霭,在薄薄烟色中,依稀可见无数盏璀璨的宫灯点缀在重重叠叠的宫殿门楼上,好似一颗颗星子嵌在天幕中一般。这样的夏夜,安谧而美好,看似风平浪静,如同一帧缓缓打开的用画笔细致绘成的美轮美奂的画卷。 金壁辉煌的皇宫中,灯火旖旎,不时有秀美伶俐的掌灯宫娥婀娜多姿的穿行,和精瘦机灵的公公来回走过,高大冷峻的侍卫们站立在各个宫门处,保护着皇宫的安危。 无论皇宫如何灯火辉煌,总有一个角落,注定了与冷清孤寂长伴,那便是——冷宫。 风轻轻吹过,吹不散渐浓的夜雾,冷宫前的繁花碧树却轻微的摇动,层层树影中,闪出两点幽暗的灯火,以及悉悉索索裙摆相互摩擦的轻声。 “彩霞,今晚皇上在前朝为刚刚回京的平西大将军接封洗尘,实实是歌舞生平,瓜果飘香,都香到这无人问津的冷宫里来了,馋得我嘴里直泛味儿,要说咱可真够倒霉的,论模样,咱俩也不比侍候各宫主子的那些婢子差,却要陪着冷宫中的那位过冷清日子,想想真是不甘心,我瞧这会子,夜露也采得差不离了,咱们一块去找找太医院的小六子,看他给咱留下了哪些好吃的。” “我看你找吃的是假,想去看你那对子是真吧,摘了大半夜树叶上的露水,脚酸脖子疼的,还弄得一身腻腻汗水味儿,太医院离这儿太远,我可不想走了,有这工夫,不如洗个凉水浴,舒舒服服眠一觉。” 说话间,薄雾笼罩着的繁花丛中闪出两个海天霞色衫子的宫女各打着一盏山水宫灯款款走出,二人空出的手中均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碗中之水碧绿清澈,想必便是二人忙碌一夜收集的露水。 “都怪那个晴妃娘娘,好端端发的什么疯,疯便疯好了,太医还说得要夜间露水做药引子,累了咱姐妹大半宿。”先前说话的宫婢没好气的说道。 “锦绣,不可胡说,晴妃娘娘平日里待咱不薄,旦凡有些吃的喝的,也都拿出来与我们同用,不分主子奴才,这冷宫的奴才日子虽说清淡了些,可前院各主子的奴才日子便好过了么?哪个不是错一小点儿便又打又骂的,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侍候这位晴主子。”叫彩霞的婢女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平和说道。 “哼,便就看不得你这性子。”锦绣嘲笑道,二人说话间推开虚掩着的已有些斑驳的冷宫木门,抬步走了进去。 冷宫不大,四间小房围绕,正中的一间便是正主晴妃的屋子,旁边一左一右两间是两个婢女分住,最后一间是洗浴的地方。 苑内的一株高大槐树开得正盛,送来一阵阵婉婉清香,这树还是当年晴妃入住冷宫时亲手栽种的,平日里,她最喜的便是坐在树下,看着头顶四方形的天空发呆,任轻如雪,白如玉,柔柔生在枝上的花瓣,纷纷缤缤,落满一身。 树下是一口井,井水清凉甘冽。 细细看去,这冷宫不大,却也并不显荒凉,许是心灵手巧的晴妃平日里细心呵护的结果。 晴妃是先皇赵恒最后纳进宫的妃嫔,却性子冷淡,因而并不受宠,后不知何故又遭到刘皇后排挤,寻了个由头便打发到了冷宫里,数月后,先皇故去,皇上年幼,大宋江山便由刘皇后一手执掌数年,而贬入冷宫的晴妃也不生事,安安静静的一住便是多年。 渐渐的,宫里的主子们都快将这个人遗忘了,刘太后也不再寻她的短,谁料,许是长年累月的压抑,一直乖巧的晴妃今晨突然发了疯,披散着头发冲出冷宫,一面惊恐的大叫着有鬼,彩霞与锦绣拉扯不住,才又唤来了侍卫强行将其捆绑到床上,此事还惊动了皇上,皇上命太医诊治,太医也说不清楚缘由,只道是受了惊吓,需用露水服些镇定安神的药再议。两个宫女将宫灯挂在廊上,推开正屋的门,点上灯火,重重幔帐内,一张雕花木床上,被结结实实捆住的晴妃睡在薄被里,微打着酣,睡得正浓。 绵绣与彩霞对视一眼,吹了灯,退出了屋子。 掩上门,彩霞道:“等会你去御膳房,我又在沐浴,若是一会娘娘醒来,挣脱了绳子,又跑了出去,出了什么事,咱俩可担代不起,不如先将门给锁上,这样你我二人也可放心了。” 锦绣点点头,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全。”说着回房取过一把铜锁,咔嚓牢牢锁上,锦绣将钥匙塞进袖口,得意的冲彩霞笑笑,“那我可走了。” “早些回来,别又忘了时辰。”彩霞叮嘱道。 “知道啦,罗嗦。”绵绣摆摆手,蹦跳着跑了。 “这小妮子,净不学好。”彩霞摇摇头,从井中摇了两桶水提进浴房,掩上了门。 夜、深、沉。 提着宫灯,怀中揣着美食的锦绣穿过九曲回廊,转了一个弯,便看到打更的内监杜公公,立刻热情的招呼道:“杜公公安好。” 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看上去极其老实的身着深灰色素袍的太监转过头来,笑道:“原来是冷宫的锦绣姑娘,这么晚了,又是从何处回来?” “娘娘肚子饿了,去讨了些吃的,正赶着回去呢。”锦绣扬扬手中的美食包裹,调皮的笑笑,疾步离去,身后,传来,杜公公略显苍老的声音和生脆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梆梆…… 正文 第二章 进了冷宫,锦绣打了个哈欠,本欲回房休息,抬眼看到浴房内依然闪着一点如豆烛光,心下诧异,她都从太医院回来了,怎的彩霞还在沐浴,虽说天气热,可女孩子家也架不住泡凉水一个时辰,莫不是太困,洗着洗着便睡着了,且待她前去吓她一吓,也好让她醒醒磕睡。 锦绣掩唇一笑,回房放下包裹,轻手轻脚地向浴房走去,路过正屋,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那把铜锁正安稳的悬挂在铜环上。 浴房是一间相对破旧的屋子,墙面上的灰块已有些剥落了,因依靠着水井,墙根有些潮湿,甚至长出了青苔,四面墙的顶部已经被屋顶渗漏的雨水泡成了黑色。 晴妃平日里都不在此沐浴,而是在房间内清洗,因此这里便成了她们两个贴身婢女的专用浴房,冷宫平日里无人来,久而久之,她和彩霞沐浴时便不再栓上门,而是轻掩着。 来到浴房前,将脸贴在门上,里面无水声,锦绣暗笑道:“果真是睡着了。” “咯吱”一声,锦绣推开门,立即咧出舌头,大叫道:“我是厉鬼,索命来啦…..” 浴房不大,正中摆着一个木桶,灯烛便掌于木桶边缘上,地上有些水渍,桶内却空无一人,锦绣没想到彩霞不在桶内,顿觉扫兴,嘀咕道:“出去了也不灭了烛火,若烧着了什么可怎么办?”说罢,一口气将烛火吹灭,转身欲出去,可就在灯火熄灭的同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里好似看到了一个人,在水井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长长的乌丝披散着拖在脑后,一如白日里晴妃发疯时的模样,那只是一个背影,夜间有雾,身影看上去很模糊,仿佛那个背影四周带有一圈光晕一般。 锦绣久久没有动,回想着适才的一瞥,她觉得怪怪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感觉非常难受,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和烦闷。 “晴妃娘娘?”锦绣轻唤,却不见回答,揉眼看去,屋外漆黑一团,哪里有半个人影,虽然晴妃平日里也极爱穿一袭白裙,但想到那上了铜锁的屋门,不由拍着胸口轻笑,真是人吓人,吓死人,屋子锁着,娘娘哪里出得来,莫不成长了翅膀还能飞? 有风吹过,槐花瓣片片飘落,洒下缕缕淡淡芳香,沁人心脾,月色从木窗中照进屋里,落下一片银光,嘲笑着自己的疑神疑鬼,站在屋中发呆了片刻,锦绣大了胆子,向门口走去,当走到门口的时候,忽觉脚底一粘,差些滑倒在地,锦绣一愣,忙低头查看,猛然间,某样东西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血,是血!暗红的血!门下的缝隙里,鲜红的血正汇集成一股股细小的血流向外涌了出来,门后怎会有如此多的血流出? 锦绣心里一惊,慌忙倒退数步,在伸出手的瞬间,她犹豫了,门后的血潺潺流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苍白的月光中,眼前的情景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她整个人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一般,难以呼吸。 片刻后,咬咬牙,她猛的拉开了门,其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这么做,脑袋里,明明想的是逃离这里,但是却不禁拉开了门,或许好奇心左右了她,让她做出了这个举动,但是下一刻,她便要为她的好奇心后悔。 门后,那是一张脸,月离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心仿佛被扎进了一根针尖,狠狠刺痛了一下,整个人呆住了。 一丝不挂的彩霞直直的站立着,她的双腿微微分开,双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扫帚,扫帚的一头,从她的咽喉窜进,平日里水灵灵的双眼正空洞的大睁着,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十分恐惧的呲着牙齿,甚至能够看到刺穿舌头而过的被血染得鲜红的竹杆直冲脑门。 红色的鲜血混着白色的脑浆随着竹杆流了下来,顺着胸前的丰盈缕缕滴下,将她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染成了血人。 良久,冷宫内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似是谁拼尽了毕生气力,从胸腔中嘶裂而出——啊!!!啊!!! 遥远的天边透出一丝晨光,夜间的薄雾渐渐消散,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的冷宫外,站满了层层皇宫禁卫军。 最先听到尖叫声的是打更的内监杜尧,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即使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千遍要镇静,他的手仍然颤抖不止。 他想忘记那一幕,却做不到,对面之人忽明忽暗的眼光更让他感到忐忑不安。 苑内,两个男人直立在正前方,一个明黄,一个暗紫,这情景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紫衣男子低眉一笑:“抬起头回话。” 杜尧万般无奈地抬起头,偷瞄了顺王爷赵祏一眼,眼前之人无疑有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此刻他的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杜尧真不懂,在这个时候,对于这样恐怖的事情,他怎会是这样的表情? 赵祏是当今皇上唯一的胞弟,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此时,他那双犀利的眼睛正直视着他,“将你看到的情景,从实招来。” 杜尧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道:“是。” 赵祏问道:“你在何处当差?” 杜尧低声道:“奴才在内监当差。” 赵祏眸光一转,追问:“那昨夜你为何出现在冷宫?” 又一字一句地接着说:“本王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回王爷话,夜里,奴才打完更,正走在冷宫附近,突然听到冷宫墙院内传来一声尖叫,听起来和晴妃娘娘的婢女锦绣的声音相似,便顺带拐了过来瞧瞧,哪知刚走到门外,便见着锦绣姑娘正抱着头乱叫,乱窜,如何劝都停不下来,奴才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前一刻在回廊那边人还好好的,奴才大声唤着其他人,可整个冷宫中并无人应答,后来,后来,奴才看到锦绣姑娘一直恐惧的瞪着一间屋子,便以为是姑娘家看见耗子蜈蚣什么的恶心东西,被吓住了,便安慰她说别怕,然后我便向那间屋子走去,谁料….谁料….”杜尧颤抖着说不下去,脸变得惨白,没有了一点血色,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惊慌。 “启奏皇上,王爷。”大理寺少卿查勘完现场,向站立着的两个男子曲膝道:“微臣从当时的足迹上看去,现场除了死者彩霞与婢女锦绣的足迹外,便是更夫的,此外再无第三人,刑部仵作验尸尚未能查明,死者是否为他杀。” 杜尧一听,吓得瘫软在地:“皇上,奴才没有杀人,冤枉啊。” 赵祏噗哧地笑出声:“哪个凶手会说自己杀了人?” “启禀皇上,晴妃娘娘屋外门锁已被打开,请皇上王爷移步。”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上前说道。 “将此人押去刑部,再审。”皇帝赵祯沉着脸,眼眸中蕴含着怒意,抬步向前。 “大家进去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动,尽力维持现场的原状。”大理寺少卿突的出声。 众人点了点头,然后一个个侧着身子,从那扇半开的门里鱼贯而入,一前一后进了晴妃的寝宫,这是一间朴素的屋子,没有繁复的雕梁画栋,亦无任何装饰,唯有书桌上的青花瓷瓶里,插着一束洁白的槐花,满室盈香,想是从院中的那株槐树上采来的。 天尚未大亮,屋里很昏暗,只有左面的墙上,有扇小窗,被窗纸糊得极为严实,窗外是一根圆木横搭,进屋后的人便将目光锁定在那扇唯一的小窗上,屋中大门紧锁,钥匙在被吓疯的宫婢衣袖中搜到,在宫婢锦绣的疯言疯语中,依稀可辨出曾有一个女子出现在案发现场,冷宫中长年只有两个宫婢一个主子,若凶手不是那个小宫婢而是已疯了的晴妃,那这屋里的人若要进来出去,唯一的路便是那扇小窗,可是,窗纸完好无缺,又有横木阻挡,别说一个成年人,便是极小的孩子,也不可能钻得出去。 看着那扇没有任何损坏的窗,顺王赵祏不由皱紧了剑眉。 正文 第三章 房间里光线很弱,透过薄薄的纱幔,只能依稀可见雕花大床上一些物体的黑色轮廓,赵祯抬手撩起纱幔,上前两步,又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回头看向紧随其后的青衣侍卫,道:“你,前去查看。” “是。”青衣侍卫咬了咬唇,大步撩开纱幔向床前走去。 屋中的人,皇帝,王爷,大理寺少卿,刑部尚书人人屏紧了呼吸,谁都站在原地不敢动,因为谁都不敢保证在这透着恐怖诡异气息的屋中是否会不小心撞倒什么东西,毁掉什么证据,亦或是……踩到一具尸体!因为浴房里那令人作呕的场景依然清晰的浮现在每个人的眼前,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幔帐内的身影,努力让狂跳的心适应即将发生的一切。 沉默、寂静,在这昏暗中显得诡异,有风从门外吹入,隐隐的,赵祏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掺合着屋里散发的槐花香,本是沁人肺腑的花香,但是此刻却让人感觉异常的难受和刺激。 最后一层幔帐内,青衣侍卫深吸一口气,猛的一把掀开大床上的锦被,不由一愣,本以为床上会是一具不堪入目的血尸,岂料,被下竟然没有人,唯有一堆绳索,青衣侍卫知道,这些绳索是白日里他亲手替那位突然发疯的晴妃娘娘捆上的,当时扎得不松,单凭一个弱女子的力量,不可能挣得脱,可为何,绳索在,而疯子晴妃却——失踪了! 晴妃失踪了?是杀人潜逃还是被人劫持?赵祯只觉血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仅仅一夜间,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且是在禁卫森严的皇城内,在他与众多大内侍卫的眼皮子底下。 紧紧拽住绳索,留下一句,“你们,给朕找,翻遍冷宫里的每一道墙逢,拔掉每一株草,也要将晴妃给朕找出来,找出来。”赵祯言罢拂袖离去。 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天空,正午,各宫的主子都在午眠,而御书房内,却灰溜溜的跪了一排各色衣衫的人,为首的,正是一身朝服的顺王赵祏。 书案后的赵祯浓眉紧锁,厉声道:“可有线索?” 众人面面相视,均看向顺王,皇城内发生惊天血案,而凶手却无影无踪,皇帝震怒,他们这些大理寺,刑部的人面临严峻考验,稍有不慎,惹怒龙颜,罢官事小,杀头事大,这种时候,谁都不要出风头,顺王是皇帝唯一的胞弟,大家平日里酒肉声色,巴结讨好,不就为着这么一天,能保着他们过关么? 见众人均求救般看向自己,赵祏无奈,只得回话道:“启奏皇上,众位大臣已严查冷宫,均未发现任何密道,是以….是以尚未查出晴妃娘娘是如何出的屋,但臣当晚已吩咐宫内各大侍卫,严守各个宫门,遇到出宫之人,一律严加盘查,刑部,大理寺均已加派人手,全力追查此案,定要解开谜题,请皇上宽心。” 刑部尚书接口说道:“结合种种迹象来看,内监更夫杜尧应非凶手,从竹竿刺入死者的力道来判断,真凶定身怀武功,且残忍凶狠,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宫女,也能下得去手,若是外面的人所为也就罢了,倘若是这宫里的,还不定再生出些什么事来。” 赵祯闻言脸色越来越阴郁,仿佛陷入了沉思中,不发一语。 刑部尚书做完了描述,停了下来,赵祏又仿佛想到什么:“对了,宫内发生血案,刑部,大理寺均来了人,可开封府包拯却为何未见踪影?” 赵祯抬眼看了看他,道:“包爱卿年事已高,前些日子突发急病,朕派太医前去诊治,太医说此病还需多加调养些时日方可全愈,切不可操劳,朕便让包卿且回老家将养些时日,是以不在京中。” 这般巧。赵祏心道。 良久,赵祯揉揉眉心,抬眼看着赵祏方道:“此案交由顺王爷主办,大理寺、刑部协办,朕许你们半年期限,随你们用何方法,费多少人力财力,半年后,无论晴妃是生是死,都必须将她给朕带回来,若不然,人人都提头上乌纱来见朕。 跪着的众人惶惶对视,赵祏双手抱拳道:“臣等定不辱皇命。” 赵祯挥挥手,众人相继退出,离得远了,才纷纷惊觉早已是一身凉汗,手心渗着水,大理寺少卿陆谦忧心道:“此案无头无绪,古怪离奇,半年期限,王爷可有把握?” 赵祏微微一笑:“毫无把握。” 大理寺少卿与刑部尚书无奈对视一眼,心道:没把握你方才答应的如此爽快。 “那依王爷所见,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走?”刑部尚书大着胆子接着问道。 赵祏依然是那吊儿郎当的语气:“该怎么走,还怎么走。”说罢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这…..王爷你这是上哪去?”二人小跑着紧跟上。 赵祏回过头,慵懒一笑:“折腾了大半夜,累死了,自然是回府午睡片刻,别忘了,今晚可是本王做东,相约银月楼,为平西将军庆功,请大家喝花酒的,你,你,可都有份儿的哟。” 赵祏的手指分别指向他二人,大笑着带着那个一脸深沉的青衣侍卫离去。 大理寺少卿与刑部尚书俱摇摇头,向天齐望了一眼,这人哪里有半分重任在身的样子,还有这是什么表情,好似皇城内的血案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人当真是逍遥至极!喝花酒?看来半年后,他们倒是都可以永远身着布衣,眼巴巴看别人去喝花酒了。 北宋的都城东京汴梁,分外城、内城与宫城三重,当夜幕降临,灯影初上,这般时辰在任何地方都会逐渐开始了宵禁,城门关闭,坊市店铺纷纷关张,可是在大宋的汴京,非但没有任何宵禁的迹象,守卫城门的官兵更是闲适地守在城门前,完全没有即将关闭城门的意思。 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扯住马僵,从汴京城北方的四城门之一的陈桥门悠然入城,所见之景更是令他诧异,只见街道两旁高挑灯笼、大敞门窗,广迎客来,时新瓜果、鱼虾肉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衫各色俱全,奇货随处可见,大宋的富庶与丰饶,由此可见一斑。 打马夜游,踏入阑珊灯火,男子脸上浮现出极淡的笑意,再向东华门方向走去,汴京城内的繁华,更呈现出一派殷红温软之势,但见酒楼林立,茶肆并排,说书艺人云集于瓦舍,香歌艳舞流泻于勾栏,真个是春风十里,软玉红尘。 男子心里微微的咯噔了一声,知道自己要找的地方不远了,他甩噔离鞍跳下马来,布衣男子相貌算不上英俊,但也不觉难看,且身形高大,身姿骄健,不由得吸引来不少女子侧目,顿时间许多斜倚在楼台之上等生意的青楼女子,不由得扬起殷红的绢帕,招呼道:“嘿,那位俊秀的小爷,今儿晚上到红香楼来吧……” “小爷,到倚香苑来吧!” “来怡红坊吧……” 男子微微仰头,望了望街道两边高高挑起的花楼,飞檐纤翘,画栋雕梁,极尽柔美,费尽繁华,斜倚在栏杆上的各色女子,发髻微坠,衣衫半掩,红帕高扬,香气缤纷。 花街西口的随意居,是一栋宏伟大气的三层楼酒肆。 布衣男子抬眼看了看那楼上悬着的宽匾,然后唇角一弯,轻声念道:“随意居?对,就是这里。” 男子下马,抖了抖身上深灰色的布袍,立刻有跑堂的伙计过来满意脸堆笑的牵了马去,男子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串吊钱,递给那小跑堂的,便径直走了进去。 随意居内人声沸腾,男子一路来到掌柜台前,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对正在拨打算盘珠子的老掌柜说道:“大漠孤烟直。” 随意居老掌柜霍的停下正在拨算珠的手,抬起头来打量了男子一眼,道:“敢问公子贵姓?” “李。”他口中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 “可有信物?” 布衣男子解下腰间香囊,掏出一块暖玉在掌柜眼前轻晃。 掌柜手中的朱砂笔叭的一声掉落在地,忙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率先抬步向二楼行去,男子背着双手气定神闲的紧随其后。 直至进了二楼最靠窗的雅间,老掌柜才单膝跪在布衣男子身前,用关外话说道:“属下不知太子亲临,有失远迎,请殿下责罚。” 男子旋身坐下,端起桌旁茶盏,轻抿一口,才慢悠悠说道:“孤是自己跑出来的,他们都不知道,在宫里呆得烦了,特意溜来看看大宋的大好河山…..与故人,你起来吧,孤问你,这一年又累积到多少银子了?” 老掌柜站起身,附在男子耳边轻语起来。 正文 第四章 夜色微阑,皎洁的月透过暗紫色的暮霭投下一抹清辉。 夜未央,人初上,满园笙歌,曲律低回。 花街尽头的银月楼是一所迥然于之前座座青楼样式的幽静院落,说幽静只是这座楼外壁均是如雪白色带来的感觉,其实,这里除了白色的壁墙外,游荡于空气中的氛围,就远远不是幽静二字可比拟了,它是汴京近半年来才红火起来的勾栏院,楼内不仅设有戏台,茶室,及全京城最美的头牌花魁,还有从各地精挑细选的绝色小倌,可谓个个极品,吹拉弹唱无一不通,因此来这里寻欢作乐朝廷官员有如过江之鲫,人人乐而忘返。 尽管里面的小倌个个风姿绝色,可最夺人心的乃是一个名叫苏羽的小倌,恩客们都称他为:“羽郎。”自他登台接客以来,惹得京城中的王孙贵族们纷至沓来,不惜一掷千金只为拥有其一夜为荣。 银月楼中人美歌绝,可也不是什么人都欣赏得来的,若非达官贵人、王孙公子可是休想踏入这银月楼半步,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大宋官员们吃喝玩乐的处所,有些上朝都见不到影子的官员,都是此处的常客。 虽然这里没有花街之上的姑娘们迎风展红袖的热闹与嘈杂,但是院落之中不时传出的丝竹之音,朗笑之语,院落之外停放着的一辆辆漆彩马车,都足以证明这里生意的红火。 夜色微光之中,银白月光之下,院落中的亭台楼阁宛若铺陈开的一轴水墨画卷,浓淡得宜,错落合度,高高低低掩映在月色星光之下,淡抹浓妆,俏影初绽。 清风徐来,池莲为开,串串清越嗓音伴着点点飘动的飞花,越过水面,轻轻飘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院落中央的水榭之中,传来清越的吟唱之声,并无丝竹相伴,却韵律清雅,铿锵有致,侧耳倾听,分明似是有人执竹著轻击瓷碟,用以伴奏。 此刻水台上正在上演的是名剧《霸王别姬》,扮演虞姬的绯衣戏子一脸俊扮妆容,罗裳翩然,剑舞轻盈,举止间如行云流水,轻巧灵动,绯唇轻启,那一曲凄然唱出,满含悲意。 若非亲见,一定全然无法想象,这世间还会有如此妩媚的男子,明明一袭绯衣清雅若莲,偏偏又穿出了妖娆的缤纷之惑! “爱妃…….你,不可寻此短见。”演项羽的那人音调方落,白衣少年纤柔的嗓音再度响起,继而他悲切而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台上的戏仍在上演,虞姬趁项羽不备拔出其腰间佩剑,抹过咽喉自刎倒地。 台下忽的传来几声击掌,另一道清越的嗓音再一次穿过夜色,轻轻响彻耳畔,“哈哈,羽郎,真是好品味,好情怀,想不到一曲悲绝的《霸王别姬》竟然能够被羽郎吟唱出了风月况味,更是作为今夜的压轴大唱,纵观这帝京之都,恐怕也只有羽郎能够做到这般地步吧!”顺王赵祏放肆一笑,侧身向在坐的几位朝中同僚打趣道。 赵祏几乎是斜卧在白色的矮榻之上,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身边无数俊美少年簇拥,缤纷的酒液在他的颊边映满琥珀色的流光。 一众达官贵人们,和着悠扬的笙歌,杯中的美酒,面若桃花,旁若无人般伸手探入那些腻脂细骨与丝滑绸袍之间,和着低低娇吟,尽情缠绵。 赵祏放肆地横卧而笑,抬起脸颊,轻含一颗俊美少年递过来的匍匐,紧看着台上那媚惑众生的绯衣少年,双眸光彩流动。 悠悠风起,瓣瓣莲落,当水榭之中的绯衣少年向台下的方向抬眸望来时,人人霎时觉得仿佛这一池的清莲均已无色,仿佛这漫天星月都已经淡去,那飞花清月一般的目光恍若溪流缠绵,犹如轻纱漫卷——恰一缕如水凝眸,春风吹不散眉弯! 众人静默地凝望着那个唱旦角的少年,唱曲间,那绯衣少年的目光与台下的当今圣上的唯一弟弟,顺王赵祏不期而遇,然而很快的,他便将视线移开。 赵祏的唇角更是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你们说,这演虞美人的小倌卸了妆后究竟有多美?”戏演完了,身旁之人突然如是问,赵祏闻之不禁呵呵一笑:“怎么,将军看上人家了,我方才瞧你看那人看得可入迷了。” 刚从边疆回京的平西将军潘享哈哈大笑,道:“怕是我府上那十来个侍宠都不如此人呢,这人,今晚,本将军要定了,王爷还是忍痛割爱吧。” 一同前来的户部尚书家公子,刑部尚书,大理寺少卿等人纷纷笑闹附合。 这平西将军约三十多岁年纪,长相魁梧,浓须遮面,颇有些霸气,只是若知他底细之人绝不会被他的相貌所惑,其实此人实实是一个有着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之人,平西将军抬手招来老鸨,随手扔出一绽元宝,耳语一番,便向众人抱拳道:“在下及时行乐去了,各位自用。” 话音刚落,便有一艘小舟,系着柔漫的白纱,从水榭方向,穿过满池娇莲,姗姗而来,好一个兰舟轻发,好一派风雅闲情! 楫声泼水,浪浮兰舟,转眼已入池莲深处,众人俱都挥挥手,各自摇头,这平西将军虽是国之栋梁,却有断袖之癖,全国各地收来的娈宠养在府中多达十几位,此事满朝皆之,早已见怪不怪,而此人耍弄侍宠手段极为残暴,各种花样层出不穷,据将军府家奴私下议论,若将军在府时,夜夜都能听见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这次不知这个新调教出来的绝色小倌能不能受得住了,不过看那瘦弱的小身子骨,可有点悬。 小倌们敬酒的敬酒,弹唱的弹唱,赵祏与众人花酒喝得是不亦乐乎。 此时,已过子夜,突然,水榭旁的某间包房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只此一声,便再无声音传来。 赵祏抬了抬眼皮,示意大理寺少卿上去看看:“让他悠着些,这里不是将军府,若是玩出了人命,连累着大伙也不好向上交待。” 大理寺少卿打着酒嗝沿着莲池边缘向那栋二层小楼走去,问明了平西将军进的哪间房,便推开那间掩得并不严实的木门,大步跨了进去,片刻后,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响彻天际。 楼外之人面色俱变,纷纷向二楼奔去,顿时人影、桌椅、酒香碰落一地。 *************************************** 仲夏时分,艳阳当空,东街的如月茶馆前,却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今儿的说书咱不说故事,只唠唠磕,大家伙可都听好喽,话说这幼帝登基之初,全由当朝刘太后把政,那是威仪天下,堪比大唐武氏,众所周知,太后当年诞有二子,一位温和有礼,以仁孝治天下,便是当今圣上,这另一位嘛……”有着一张清秀小脸的说书先生说得是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底下坐着的一干百姓也是听得津津有味,一面喝了茶一面嗑着瓜子。 “这另一位我不说乡亲们也明白,便是那暴虐荒淫,有龙阳之好的某王爷是也!大伙说说,这本是同胞双生子,怎的差别就这么大呢?话说这位王爷可惹不得呀,嚣张霸道是满朝皆知,且男女通吃,不但府中圈养男童无数,夜里为了修练某种奇功,更是常采阴补阳,实是本朝一大妖孽。”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喂,说书的,皇家的事,你这个小老百姓怎的如此清楚,莫不是又骗大伙了吧,你哪回能说点真事啊?” 众人都是这么在心中猜疑,夏青却是镇定自若,伸手捉过惊堂木往桌角一拍,啪的一声,茶客们立时静下来,她满意地环视四周,粗声大笑道:“乡亲们问得好啊!我是怎么能知道的呢?” “这王爷岂是我等草民能随意见到的?”夏青一双眼睁得溜圆,往人群里一扫,便见茶客们纷纷点头称是,她嘿嘿一笑,颇为得意地道:“那是因为我夏青交游遍天下,当官的认识不少,那三教九流可也识得不差,怡红坊的桃红姑娘,那可是我相好,那位王爷,可没少光顾她的生意,这一来二往的嘛……” 见底下坐着的茶客们了然地点头,夏青清咳一声:“所以说,乡亲们家中若有男童,可得看好了,若是落入此人之手,那可是要遭毒手的哟。”伸手捉住袖子拭去额间因说得激动而沁出的汗珠,继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正文 第五章 众人纷纷点头,均是一阵嗟叹,纷纷在低声暗骂那无耻荒淫的顺亲王赵祏,一时间茶馆内气氛极为热烈。 坐在茶馆最靠外的一桌上有两个锦衣公子,一坐一站,默不作声地听完说书先生所有的话,眼见着满茶馆的茶客们群情激昂、痛骂那某王爷,热闹异常,其中一个不由噗的冷笑一声,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 暴虐荒淫?满朝尽知?采阴补阳?妖孽?这人倒是知道的不少,他这一趟微服出来,本是查案走得累了,临时找个歇脚的地儿,这案子还没有线索,却总算是找到满皇城关于某人流言漫天的缘由了。 想到此,赵祏忽地眯起眼来上下打量夏青数眼,又冷笑数声。 一身青衣的侍卫安静地立在他身后,见主子不做声,也不敢说话,只得强压住已不自觉泛到脸上的笑意,连棺材脸的王爷都敢惹的人,胆子还真是大?” 他也听得极为分明,这身着月白衫子装束的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在台上大放厥词,王爷能从头听到末不出一声,怕是这说书先生不日便要销声匿迹了哟。 唉,挣钱怎的这般不容易?说书不易,要编造得能唬得了人也不易,能被正主听了个正着,更是不易,他悄悄瞥一眼自家主子,不小心瞄到那人眼角的寒意,不由得冷汗涔涔。 好在夏青说了一会就下去了,换了个唱曲瞎子上来。 日光炙热,堂堂顺王微服查案,不想在茶馆内听那瞎子哼哼啊啊,却也不愿在大日头下晒着,低头想了想,漂亮的薄唇一抿,忽地抬起头挑眉笑道:“今儿我们不回王府去,就在这附近找家客栈住下。” 赵祏望着夏青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的帘后再也没出来,站起身来,出了门去,日光还是灼热异常,赵祏刚踏出茶馆的门,便见夏青卷起衣袖来一面扇着风一面急匆匆地自茶馆后门处走出来。。 他不由得眯起眼来冷笑,寒声对青衣侍卫吩咐道:“你,去,跟上。”。 京城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王爷对你笑一笑,潘安也要一边靠。”顺王爷这么一笑,俊俏的玉面顿时舒展开来,倒是忽如春花绽放,眉眼间尽是温和舒顺之意,把立在一旁的青衣侍卫看得一呆。 自家王爷原来竟是长得这般俊俏啊!。只是他身为顺王爷府的衷心护卫,当然知道这哪里是在笑,狰狞万状地眯着眼,分明是在腹中早已将那说书先生千刀万剐了。 天气极热,汗珠细密沁出在额间,夏青顾不得伸手去擦拭,咬着牙拼命在大街上奔跑。 说飞奔不为过,路上的人只觉忽地一阵风,她纤细的身影便已呼啦啦地闪过去了。 有小贩眼尖看到了她,笑着喊:“哟,那不是夏家的娘娘腔嘛……” 话还没说完,那影子早已倏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小贩愣一愣,摇了摇头继续做生意。 “哎,这娘娘腔真是不容易啊,这么热的天,赶完茶馆说书的生意还要赶去药堂做伙计,挣银子也不是这么不要命挣的呀,瞧瞧这大太阳,能晒死人呢,四处奔波为哪般哟!” 夏青匆匆迈进一间药堂,直奔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的掌柜哈腰道:“刘掌柜,我来上工了。”说罢也不理掌柜反应,熟门熟路的抬脚翻进了柜台里,接过病人手中的方子,麻利的捡起药来。 这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吵嚷,抓贼的声音刚落,夏青便听得屋顶上咔嚓一声,跟着一连串爆响,接着,瓦片屋梁哗啦啦落下,屋顶上方破出个大洞,夏青抬头,在漫天尘土中目瞪口呆,直直的看向从屋顶大洞之中,翩然飘落下的两个人影,彻底震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突的揽住她的腰间:“小心。” 大手将她向后一带,夏青眩即惨叫一声,在她适才站立的地方,一根横木嘭的当头砸下。 而另一人则趁乱夺门而出。 尘土中,一把清扬之声传来:“掌柜的,开封府展昭捉拿盗犯,呃…..不慎踩坏屋顶,修葺费用还请到开封府找展某,定当尽数赔偿。” 伴随着尘埃落尽,那个一身红衣身姿颀长高挑,修眉如长翎拂鬓的英气儿郎已消失在街角,夏青依旧似在梦中,唯有纤腰处似有火热传遍周身,耳边不断回荡着只有两个字——展,昭! 是春梦正浓么?京城第一神捕,迷倒汴京闺中少女一大片的展昭摸了她哎,她被展昭摸了哎,人家好兴奋喔。(捂脸,跺脚)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屋子,这年头,在自个儿家里都不安生。”胖成一坨的刘掌柜被吓得坐在地上,一头一脸全是尘土,若不是看那二人是从屋顶上打着下来的,他还以为开封府的护卫和人约好了来捣毁他家屋顶的呢。 众伙计这才纷纷回神,大笑着慌忙打扫起来。 正弯腰卖力擦着桌子的夏青背上一阵痛,回头过来,见是街角长驻的乞丐小米趁乱混了进来,正用手中的破竹棍戳她,夏青笑吟吟道:“小米,你还在这混着呢,没申请入丐帮?” 小米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笑嘻嘻的道:“付消息费吧。” 夏青将脏兮兮的抹布向小米的脸扬去:“几个破铜片还成日惦记着,你就一辈子讨饭的命。” 咬了咬牙,脱下布靴,自鞋中倒腾出几枚铜子,从中拣了两枚,咬牙切齿万分不舍的轻轻放到那只脏手里,说道:“下回再弄点有料的故事来,西市那头又来了个说书的,我有竞争压力。” “放心吧你就。”小米笑咪咪的将铜子在唇边吹了口气,又放到耳旁听了听,这才收了铜子,歪着头道:“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护城河那边死了人,要不要过去给人家验尸?” “真的?”夏青眼睛一亮,道:“这条消息我可不付费。” “咱俩谁给谁啊,我免费送你。”小米心满意足的走了。 挣银子,对于她来说,那可是头等大事,夏青瞄了眼乱七八糟的药堂,见无人看她,忙扔下抹布,撩起长衫,如银鱼一般往巷子里一钻,左一拐右一绕便没了踪影。 “夏青,药贩子兼仵作夏桑长子,一年前随家人移居京城,住桂花巷,其父有一原配,两个偏房,尚有一幼弟,此人一家均是爱财如命的主,身为夏家长子,夏青身兼茶馆说书、药堂伙计、青楼跑堂、验尸仵作等各类活计。” 一间客栈内,面如冠玉鼻若胆悬,一双浓眉斜飞入鬓,金冠束发歪在榻上的赵祏挑眉看着手下侍卫传回的字条,冷笑一声道:“不错,人蛮勤快,居然还会验尸?是不是好刀,那也要用了方知道,既如此,扮一回那荒淫暴虐的某王爷也无妨。”。 一旁的青衣侍卫扑哧一声笑起来:“王爷虽时常出入青楼勾栏,却只是听个曲儿,图个乐子,可从来不好这口哇。” 赵祏瞪他一眼,又转过眼来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纸条,暧昧又低声地说道:“何不试一试?去,将醉梦楼的如玉姑娘找来。” 慈恩寺,香客如云,夏青刚到山脚,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香烛气味儿。 大雄宝殿内,香烟瞭绕,烛火如炬,佛音凫凫,寺旁的飞瀑亭就在悬崖飞瀑的山腰,地处清静,清清山泉,弯弯流水,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山泉水自山隙间涓涓而下,汇聚成清可见底的小溪水,环绕着奇松怪石,依伴着满山的馥郁芬芳,在夏青心中,这里是与心上人相会的佳境。 自上回对展昭的惊鸿一瞥后,夏青纠结了好几日,终还是大着胆子托夏枸杞给展昭送去了一封信和一支木簪子,约他清晨在飞瀑亭相会。 正文 第六章 夏枸杞是夏家第二女,比夏青小两岁,自夏青有记忆起,她们便一同吃住,也一同着男装打扮,形影不离。据说夏青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算命先生说,她命中与母亲相克,需女做男养,不可出嫁,方能保母女平安,夏桑对此深信不疑,从小,便将她扮做男儿,不缠足,不扎耳洞,不做女红,放任她上窜下跳,连带着枸杞也跟着一同着男装了,说是老大的衣衫改改还可以给老二穿。 好在夏青长得略微英气,将眉描浓了些,束上发,倒也不失是一位翩翩公子哥,街坊四邻也只道夏家有两个娘娘腔的儿子,二十年来,甚至夏青都将自己看做了男儿,岂料,本是一娇娥,自当会春心萌动,这才大着胆子背了爹娘,想要私会情郎,哪怕只是让她多看他几眼,说几句悄悄话,便也心满意足了。 阳光驱散迷雾,山泉、深潭、岩壁、树木、一切,都清晰起来,但这清晰却让夏青的心反而越发暗淡,因为阳光把一切都暴露出来,站在林中就可看到观瀑亭柱子上的龟痕毕现;生草的瓦檐上,还跳跃着一只觅食的喜鹊,但除了飞瀑跌宕的击水声,周围静得有点不是滋味。 太阳已经变了颜色,轮廓模糊,通体发白,越发炽热,她步子恍惚着,走出树林。 走到观瀑亭上,无端地傻站了一会儿,才移步从亭子侧面的出口,下了一个台阶,又站了一会儿,抬眼看太阳,太阳的亮度刺痛了双眼,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她突然清醒了——时辰早已不是充满诗意的清晨,她约的那个人,不会再来。 夏青的心也渐渐凉了下来,想来那个如同阳光般的男子,那日揽过她的腰也是情势所逼,她总不能找这个借口逼人家负责的吧。 抽出腰间的扇子胡乱扇了几下,恨恨说道:“不过没关系。”她紧紧握了握拳,放声喊道:“我不会这么快便放弃的。”可想到算命的所言,即便是有了意中人,也不可嫁,便又心灰意冷起来。 夏日里的汴京,城区街坊巷陌,川流不息人潮,太阳恣意横行,挥舞着它的铜盾横立在充满黄色烟雾的天空中。 走在大街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无精打采的低着头,唯有路旁几株向日葵迎着当头烈日,开得正艳。远处的皇宫,重重厥台远远的高耸在极目之处,身姿伟丽,如同挂在天边。 远处乘坐奢华软轿的官家小姐轻掀车窗细竹帘一角,柔风轻拂,薄如婵翼的纱帘下,隐约可见玉脸红唇,眸光流转,带起一阵扑鼻香气,真真是凌罗缤纷,姿态翩翩。 “哼,得瑟,官家小姐了不起啊,不过是上辈子投胎好一些罢了,出来显摆什么,还不是给人家当老婆的命,有本事去考个功名试试。” 走在街上的夏青一袭珍珠白长衫,头发束成一缕,系一根同色的方巾,腰间一条朱色的丝带,从背影看怎么都像是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衫了,平日里可都舍不得穿,谁知心上人压根就不来见她。 夏青拉了拉领口,垂目看了看裹了一层又一层已被汗水打湿的棉布裹胸,再轻蔑的斜眼目视那顶软轿离开,顿时怒发冲冠,心里又堵上了。 低头看着裹得一点都不舒服的胸部,恨声骂道:“枸杞这死丫头,让她别弄这般紧,真是的,热死了,可怜的地方,本就小到可以无视了,居然还要备受折磨。” 今日早已向各掌柜的告了假,就在夏青琢磨着是继续在街上流连还是回家睡觉的时候,一个黄衫女子策马从前方飞奔而来,街上的人群纷纷往两边散去,同时不忘骂几句这个莽撞的女子。夏青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黄衫女子的长相,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她的头发便被吹得乱七八糟的。 前方女子娇弱的惊叫声,马嘶声,行人的嚷嚷声轰然灌入她的耳朵,夏青马上向人群集中的地方挤去,方才在山上吃了亏,可她就是改不掉从小到大爱凑热闹的毛病。 “有没有人死啊,死了人没有啊,我是仵作。”当然能看热闹又能挣几个小钱,那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了。 人太多,夏青一时看不分明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看见马上的黄衫女子双手紧紧勒住缰绳,一双妙目满含怒意地看着斜下方。 她继续往人群里面挤去,好不容易挤到了中间,这才看见一个娇弱的紫衣少女重心不稳地靠在丫鬟身上,脸上受惊后的表情依然没有退去。 “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说你每天这样装累不累啊,我看都看烦了!”黄衫美人可不管人家是香还是玉,愣是当着一大堆人的面大声训斥眼前的紫衣美女。 周围的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但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英雄救美。 紫衣美女梨花带雨地向黄衫美人道歉:“姐姐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 这是什么世道啊!夏青一脸茫然,受害人怎么反过来向行凶者道歉?那黄衫少女明眸皓齿的,怎么看都是一个美女,怎么美女也这么霸道的?再看她那飞扬跋扈的样子,连纵马行凶后都可以先发制人,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要不怎么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呢。 黄衫美人不耐烦地瞪了紫衣美女一眼:“算了算了,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看见你那张苦瓜脸我就心烦!” 黄衫美人拉了拉缰绳,正想骑马走人,“小姐请留步。”一道略沉的嗓音响起。 夏青缓缓转头,一脸呆滞…… 正文 第七章 一身湖蓝布衣,剑眉朗目,英气非凡,浑身散发着温文儒雅,沉稳干练的展昭从人群里挤出来,朗声道:“你的马撞了人,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是啊是啊……”。虽然与展昭离得较远,但夏青还是扯着嗓子高声附合,随后又立即缩下脖子。 一看有人站出来英雄救美,围观的人也开始起哄,让黄衫美人道歉。 那个黄衫美人拿眼横了一下站在众人前的展昭,冷哼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展护卫,姓展的,你别仗着有包青天包大人撑腰就多管闲事,哼!再说了,又不是我撞的她,是她自己撞到我马上去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更关不着你什么事!” 说完她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朝紫衣美人飘去,紫衣美人一边抹泪一边说:“的确是我不好,展公子你别为难姐姐了,都是我的错。” “听见没有啊?姓展的,你这只猫呢有空就去捉捉耗子,可别误把老虎当作了老鼠,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没本事学啥不好,还学人家英雄救美,呵呵,算了吧你!” 展昭自初出江湖以来便立下南侠威名,追随包大人左右更是受到百姓景仰,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如此奚落,此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可他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侠义之士,自是不能与女子计较,只是声音微微一滞:“你应当与这位紫衣姑娘道歉。” “就是,就是,还是展大人说得对,你要道歉。”夏青五指遮面,伸出头来,咽下口唾沫,哇哇,御猫正义的样子真是让人春心萌动呀。 “哼!”黄衫女子一甩马鞭,微微眯眼:“看样子,本姑娘教训得还不够是不是?看来不说出本姑娘的身份,你们这些刁民是不怕喽,那好,竖起你们的耳朵,都给本姑娘听好了,我爹就是当今八千岁八贤王,皇上和顺亲王是我表兄,堂堂广陵郡主赵舒云,就是本姑娘我,而她……”赵舒云指了指娇弱的紫衣少女,“只是个小妾生的丫头,给本姑娘提鞋都不配,让我给她道歉,做梦!” 展昭傻眼了,搞了半天,原来这俩人是姐妹啊!难怪赵舒云嫌他多管闲事,他还真是有点多管闲事了,人家姐妹俩闹矛盾他瞎掺和什么啊! “姐姐……”紫衣少女含泪弱弱的唤道。 “谁是你姐姐,跟你那个死娘一样长得一副苦瓜相,整日里病歪歪的,你怎么还不去死,若不然跟你那死哥哥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好,像块牛皮糖一样赖在府上赶都赶不走,真讨厌。”黄衫女子说着扬起马鞭便要向紫衣少女抽过去。 充满正义感的夏青挺身而出了,在马鞭即将挥上紫衣女子身上时伸手狠狠一抓,向赵舒云笑道:“小郡主,撞了人不算,还要打人,这可是错上加错喽。” “多管闲事。”赵舒云突的出手在夏青肩上狠狠一推,夏青便一路踉呛着向展昭那方退去,一边哎哟哎哟的大叫着,艳遇的机会稍纵即逝,她豁出去了。 展昭要扶她了,要扶她了,她站了这么久才等到的机会啊,发展奸情的大好时机啊,她第一句说要对他说什么呢?谢谢?还是,你长得好像我的一个朋友?哎呀到底说什么好呢? 就在夏青准备摔跤的时候,只觉得一道暗色的影子闪过,与此同时她的身子就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似乎听到谁人痛极了似的闷哼声,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见周围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掌声,似是在歌颂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从古至今,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不外乎这种经典中的经典,庸俗中的庸俗桥段。 一双手护住了她,有些半抱的样子,此刻夏青正身子后倾,酝酿出满面羞红的姿态,缓缓扭头一看,是一张放大的脸近在身边,待看清眼前所谓的英雄时,夏青呆了,接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夏甘草这个杀千刀的,活活打破了她拥抱展昭的美梦,若不是他,说不定自己就会被某个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男子英雄救美……哎!刹那间碎了多少旖旎少女梦。 夏青歪在她弟弟怀里,无力抚额,她这个最小的弟弟,明明还是个小孩儿,却从来没有个小孩的样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身迂腐气,老学究。 待夏青回过神来,众人都已散去,哪里还有那个红衣的影子,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天可真热,夏青目送弟弟走远了,又抬眼看了看太阳,将插在腰间一把绘着山水的折扇唰一下挥开,拉着领口,想扇些风进去,可毫无效果。 抬头,目光落到了前面一条街的大红灯笼上,她当然知道那条街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花街柳巷,不但有男人喜欢的青楼,还有男人喜欢的勾栏院,前些日子在桃红姐姐那里,知道近些日子来名叫银月楼的勾栏院里出了一位绝色少年,抢了花街好多生意,绝色少年?不知和展昭相比如何?夏青张开唇笑了,此等美色,对她这个尚待字闺中的大龄怀春黄花闺女,是多么大的诱惑啊啊啊啊! “上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 “下联: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横批:风月随意。” 夏青用纸扇撑住下巴,轻念出声,呵呵一笑,好一个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这风月勾栏,也因这句话而变得清雅无限了。只是这偌大的风月之地,怎的不见半个人影,亦是听不到半分嘈杂与喧哗。 虽从未踏足过这家银月楼,可从前也在这条街上做过事的,即便是青天白日里,这里也是那些达官贵人们驻足流连的场子呢,莫非几月未来,这些人都从良了不成,那她日后还能上哪儿去寻找认识贵人飞上枝头的机会呢?这世道,不用变得这么好吧。 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夏青不死心,将眼紧紧贴着尚有一丝缝隙的门缝看去,只是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清,哪里有半点衣香人影,正当她整个人抬脚做壁虎状紧贴于那扇腥红木门时,门呼拉一下从内打开了。 夏青直挺挺的再次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不出意料的脸先着地。 “客官,你找谁?” 头顶一个苍老沙哑暗沉的嗓音凉凉传来。 夏青抬起头,赫然看见一个头发稀少,眼角贴着一片黑膏药,露出两颗大门牙的老翁正满脸阴霾的注视着她。 正文 第八章 “啊——僵尸啊!”夏青惊叫起来,连滚带爬的站起身想要逃,可双腿却颤抖得迈不动步子。 晕倒,这里不是勾栏院,是鬼屋! 僵尸老翁伸出苍老如枯树皮的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沙哑的嗓音再度传来:“客官,本店已歇业,恕不接客,您请移步别处去。” 哈,原来不是僵尸,夏青这下挺直了腰板,环顾四周道:“本公子听闻贵楼出了个绝色小倌,特慕名前来一见,好酒好饭尽管上,怎么,怕我没银子?” “公子有所不知,贵店前些时日出了乱子,死了人,这里的人俱已散去,如今只留下我这糟老头子看门,公子若要寻欢请别处去吧。” “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乱子,真是晦气。”夏青不满的摇了摇折扇,和着屋内的空气,竟然扇出了阵阵阴风和冷冷的杀气。 不详啊不详。夏青连忙跨出木门,被耀眼的阳光洒上身,才放下心来,刚抬步离去,便听见身后木门发出一声吱呀的声音,再度将一地阳光,闭在了门外。 夏青掸了掸衣衫,也没了进别家的兴致,便在大街上闲荡起来,反正家里她是呆不住的,在家里,怎么能守株待猫呢。 眼珠滴溜溜一转,似是发现了什么好去处,扯着嘴奸奸一笑,便抬步向朱雀大街的开封府衙而去,反正也无事可做,展御猫,不如再和你来个偶遇吧。 据夏青探来的情报,展昭当年初出江湖便力挫群雄拔得头筹与另一人并列江湖第一的位置,立下南侠威名,后因身入公门身在官府而被江湖人士除名,还曾在当年京师武状元比试时,因为身手矫捷曾被皇上戏称为“御猫。” 她其实也没有特意去打听有关展昭的事儿,只不过这个英俊潇洒的展护卫实在是受到几乎整个汴京闺中少女的关注,她想不知道他的事情都很困难。 不过当年他却推掉武状元称号,仍甘心守在开封府做一个普通捕快,可见,能让江湖排名第一的南侠都心甘情愿恭首俯耳尽忠的人,又该是何等的令人敬佩。 而清正刚直,素有青天美誉的包拯,便是这样一个人。 “举头三尺案治事用典阴阳能断!堂前五刑法惩奸除恶铁面无私!” 庄严巍峨,杀气逼人的开封府矗立在朱雀大街正中央,金字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见了开封府才知道什么叫气势,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夏青的面孔上微微浮现出一抹尊敬之色。 据民间传说,包大人可日审人,夜审鬼,神气得很,怎么今日这府外如此冷清,铜门紧闭?难不成几日不出门,这世道竟太平到连包大人都休假了么? 夏青用纸扇撑着下巴,嘟着嘴,再度摇头叹息:“不详啊不详。” 人家包大人都休假了,那只猫肯定也不会留在衙内,夏青失望的转身,正要抬步离开时,突闻身后树荫下冲出一妇人放声大哭道:“包青天,包大人啦,你在哪儿啊,民女有冤啊!” 周围众人纷纷劝解道:“开封府今日未开衙,你若有何冤情,还是前往大理寺申诉去吧。” “听说大理寺这几日也不断案,不知出了何事?还是去知府衙门吧。” 百姓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妇人听罢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开封府,无奈向两街之隔的府衙而去。 夏青是最喜凑热闹的,便也随着众人一路前往。 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个青衣男子,看了一眼后,也随着人流而去。 知府衙门内,明镜高悬,知府老爷高坐堂上,随着衙役威武的低喝声,知府惊堂木重重一拍,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人?” “民女张氏,东乡人,状告乡绅赵乡绅强抢民女,害死人命!”妇人说着便痛哭不已。 “死了人了?真是大胆,你不要哭嘛,如实告诉本官,本官自会主持公道,所抢何人?所害又是何人?你从实道来。” 妇人跪着哭道:“民女与妹子从小相依为命,那一日我与妹子放鸭,路上遇到赵乡绅,他见民女妹子貌美,便上前百般调戏,妹子不从,他便起了歹意,三日前的一个晚上,他带着家丁闯进我家,抓了妹子便要去拜堂成亲,民妇上前阻拦,他们又将民妇打昏,扔进柴房锁了起来,今日有村民路过,才将民妇放了出来,民妇到了赵家,谁知却被告之妹妹前日晚上吊自尽了,并已入葬。” “民妇不信,便请人趁夜将坟挖开,将妹妹尸首抬出,请大人验尸,为民妇做主,逮捕真凶。” “竟然有这等事?给本官将尸首抬上来。” 几个乡下人模样的青年男子便抬着一具白布包裹得严实的尸体上得堂来,由于天气炎热,尸身已然散发出阵阵尸臭,知府老爷掩紧了鼻子,忙退僻一旁,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开。 仍站在衙外观望的夏青用折扇轻掩住鼻,不断探头向内看,丝毫未留意在她身旁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青衣华服的男子亦在观望。 仵作上前将白布揭开,仔细观看片刻后,向知府老爷耳语了几句,知府点点头,道:“此案本官已有论断,你妹妹是自尽无疑,抬回去早些入土为安吧。” 妇人哭道:“大人啦,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她不会自尽,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知府怒,惊堂木一拍,道:“大胆刁妇,本府仵作已然验明,却是自尽无疑,你敢怀疑本官不成。” 堂下妇人一惊,浑身颤抖,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本案已明,退堂…….” 知府正欲甩袖离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嗓音传来,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且慢。”夏青摇着扇子缓步而来,眩即将折扇一收,双手抱拳道:“小民不才,平日里爱听些探案之类的故事,乡亲们也都知道,我也是这附近有名的民间仵作,适才看贵府仵作验尸的手法,颇有些不敢苟同,大人可否给小民一个机会,重来验过。” “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岂容得你等放肆,还不速速离去,否则大刑侍候。”回过神来的知府气得七窍生烟。 这时只见一名青衣男子上得前来,越过夏青,来到神气活现的知府面前,亮了亮手中的东西,随即耳语一番,便见这位知府大人额冒细汗,瞬间如斗败的公鸡般对夏青道:“本官断案自会公正,你若有疑,便。。。便拿出证据来吧。” 夏青诧异的看了一眼那名青衣男子,男子却目不斜视的走回到原位,直直的立在她身后。 好不容易有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夏青自然不会错过,是不是上吊自杀,从脖子上的痕迹便可以看出来,当下敛了心神,半蹲着揭开死者身上的白布,细细查看起来,一看之下,顿时“咦”了一声,那青衣男子闻声眉心一皱,遂也上前几步,立于一旁观看。 仔细辩别之后,夏青站起身向仵作笑道:“大人做这仵作多少年了?” “五年。”仵作冷哼道。 夏青点点头:“五年?也不短了,那么敢问大人,自缢之人死后身体有何异状?” 仵作眼皮一翻,傲然道:“若自缢,绳在喉下,舌出;喉上,舌不出。” “既然知道,那你看这具尸体有何不同?” 仵作走近尸体,掀开白布,道:“请看,上吊之青印犹在!” 夏青也来到尸体旁,点头道:“从尸面上来看,脖前有痕,脖后无交集,却是吊过没错,且指甲也无发黑之色,看来也不是毒死的,但以脖间青印来看,绳在喉下,舌却未出,没有证据,你如何便能肯定是自谥而亡,而不是被害死后才被人再次吊过么?” “知府大人请看,这具尸体的颈部有两种痕迹,第一种起于左耳垂下,经左侧绕颈前、颈右侧、颈部回到左耳垂下,形成绳结印,肤下有出血状,用手触摸能感觉到骨折,可奇怪的是,女尸右侧颈部却有一个一指宽的断点。” “另一种痕迹位于软骨上缘,兜成弧形压颈前分别绕两侧颈部,至颈外处提空,无中断,两种痕迹于颈右侧交会,且后者位于前者之上,这就是说,这位女子的脖颈生前被勒过两次。” “而赵家说少女张氏当时是悬梁自尽,也就是说是悬空缢死,悬梁吊死之人吊痕应该是兜住颈部弧处最深,呈马蹄状,形成八字不交现象,而这一痕迹是闭合呈圆环状,很明显,这一道印痕不是缢所形成,而是,勒。” “第二道痕迹倒是符合缢死的特征。” “再有,两道印痕的特征也不相同,第一道细而窄,颈部痕迹有编节花纹,估计应是粗麻打成的绳索;第二道印痕宽而浅,没有这种花纹,很可能是布带绸缎之类的软索。” “从这两道印痕的不同特征来看,小民认为张氏先后被两种绳索勒过,第一种是半硬的粗麻之类物,痕迹属于勒痕;第二种是布带之类的软缢绳,痕迹属于缢痕。” “从两种痕迹在颈右侧交会叠压的情况看,第二种叠于第一种之上,说明死者先是勒,然后才是缢。” “敢问,难道死者不可以先勒自己,可是在过程中因痛楚而放弃,改用上吊么。”知府仵作咄咄逼人。 “当然可以。”夏青点点头。 正文 第九章 “各位请看,死者勒的痕印很深,说明用力很猛,且持续时间较长,所以如果张氏是自杀,这一勒痕已经足以让她死亡,她根本没有办法完成后面的上吊行为。” “另外,她既然上吊是选择了布带之类的软绳,如果勒痕也是自杀,那么同样也会用布带来勒死自己,而不会再又另择粗绳,在那种心境下,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再有,勒痕上显示,在左耳垂下结的是单结,然后两手抓住绳子两头往两边拉,将人勒死。而绳结的位置是在左耳垂下,双手用力的方向应该是身体前后,这个动作自杀的话与常理不符且难以完成。” “由此,小民推断,张氏很可能是先被人勒死,然后伪装成上吊自尽。” “小民还有一个证据,大人请看,死者右手指内侧有擦伤及出血,这与死者颈部一个断点极为吻合,结合这两点可知,凶手在行凶过程中,张氏进行了挣扎,曾经努力将右手食指插进绳套拉扯绳索,从而在右手指上留下了这道抵抗伤。” “从这道抵抗伤中足以说明,张氏是被人勒死的,是他杀!” 少妇闻言更是伏在尸体上放声大哭。 “在下请问,适才贤弟说过,绳在喉下,则舌出,恕在下眼拙,这两道印痕都在喉下,若是被勒死,力度如此之大,也应舌出才是。”一直在旁观看的青衣男子忽的出声,问向夏青。 夏青这才认真打量了此人一眼,但见他一袭锦锻青衣,长相平凡,但是一张脸冷冷的,没什么过多表情,倒不似一般闲来无事,吊而郎当四处闲逛的公子哥儿。 “问得好。”夏青咬唇凝重答道:“这也是小民尚有疑惑之处。” “仵作?”知府瞄到一旁脸色苍白的仵作,突然猛的一喝。 “大人?”仵作吓了一大跳,尚未弄清是何状况,便慌忙向知府跪下:“大人,适才小人来时赵乡绅的管家给了小人二十两银子,让小人大事化小,在此将银子呈上,请大人再给小人一次改过的机会,定将此案查出!” “哼,混帐东西,果然是吃里扒外的家伙。”知府偷瞄向一旁站着的青衣男子,白着一张脸悄悄擦了把汗,怒道:“本官命你将功赎罪,立即将死因查明。” 这一次仵作查得非常仔细,将衣服也除了,上下都查过,还是没有找出什么来,只得犹豫说道:“大人,依小人想来,只有开膛验内了。” 仵作话音刚落,少妇便疯了一般扑到知府脚下:“大人,民妇不告了……小妹已死,让她这样曝尸已是让人肝肠寸断,倘若再…再…那小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呀…大人…” 夏青绕着尸体转了两圈,虽说从书上看来,这死法定是他杀无疑,可是查不出死因也不行啊。 尸体头顶有两只苍蝇一直在盘璇,夏青伸手赶了赶,也不愿意飞走,苍蝇是素喜污浊的,原只当天气炎热,尸体有异味才招至,可细看来,这苍蝇却只在头顶部,难道? “仵作大人,请仔细查看尸体头顶部!” 仵作伸手分开死者头发,面上一白,片刻,从发间取出一枚沾满鲜血的棺材钉。 围观众人哄一声,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果然,看来凶手手段残暴之极,当时张氏定是被勒得昏过去,赵家担心其不死,便又在她头顶钉入棺材钉,这才是致其死亡的主要原因。”夏青点点头。 那名青衣男子看向她,微微一笑,似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来人啊,”知府大人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去东乡将赵括逮捕归案。” “大人,”仵作指着围观人群中一名正准备开溜的老者道:“他便是赵乡绅的管家。” 众衙役一涌而上,将管家绑了,押上堂来。 “大人,就是他去抢的人,大人为民妇申冤啊。”少妇看到这管家便扑上前去狠狠一阵踢打。 “大人啊,小人有罪,可人不是小人杀的啊!那日是我去抢回了她,可她当晚是去员外房里侍候,这丫头不从,员外这老家伙便让我将此女按住,勒晕了她,生生将铁钉敲进了她脑袋里,然后吊在房梁上……他说,他说就是包大人也是查不出来的呀,大人,小人是被迫的,小人没杀人啊……. “主薄,可都记全了?来人,将此人押入大牢,速速将凶徒缉捕归案,等候刑部批文。”知府说罢又看向那青衣男子一眼,见对方轻轻颔首,才长吁一口气,大叫道:“退堂!” 案子审完了,夏青哼着小曲,得意的步出府衙,在衙门口东张西望了片刻,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在泱泱汴京城里找到身形灵活天下无双的“御猫,”于是只好灰溜溜向家走去。 冷不丁听一个男声自身后叫道:“贤弟请留步。” 似乎是在唤她,不过夏青未做理会,叫贤弟关她嘛事,她可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只觉得眼前一花,夏青不由得停下脚步,愣愣的看着不知从哪多出的这个挡道之人。 夏青抬眼看他,眼前之人,似一把剑,连笑着的时候,都带着凛凛的剑气。 “是你?”夏青认出是适才同在知府衙门那人。 只听得身前的青衣男子一拱手道:“贤弟请留步,适才看贤弟断案有智有谋,正巧昨夜烟雨楼发生一桩奇案,所有人都指认我家少爷有做案嫌疑,我本是想前往开封府寻找包大人,却十分不巧,包大人未坐堂,而适才那知县看上去也是一庸才,却见贤弟神机妙断,所以想请贤弟前往一断,也好为我家少爷申冤。” 夏青前后左右看看,然后望着这如出鞘剑似的人,伸手指了指自已道:“我?” 正文 第十章 “是,还请贤弟移步前往。” 低头看了看,方才想起自己是男衫打扮,不禁失笑道:“适才断案实属巧合,过奖,不过我不随意与他人结识的,那个,我问问,你家少爷有没在朝中谋有一官半职?” 青衣男子皱皱眉,沉吟道:“算有吧。” “几品,官大么?”夏青立时来了兴致。 男子再度皱眉:“反正…..不小。” “其实官大官小这个无所谓啦,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是不是,这位兄台,还烦请带路。”夏青将折扇潇洒一挥,抱拳道。 笑话,这般好的机会她怎会白白错过,从这人的举止来看,定是非富即贵,一个家奴尚且如此,那主子能差到哪儿去,帮富家公子申冤,那赏银定是少不了的。 青衣男子转身便走,夏青紧随其后。 “这位兄台,贵姓名?” “青衣。” “呵,我不是问你穿什么,是问叫什么?”夏青摇摇头。 “青衣。”男子薄薄的唇线中依然是这两个字。 唉!夏青再度摇摇头,好好的一个人,偏生脑子有问题。 烟雨楼是城内的一家大客栈,此时正是黄昏时分,人来人往的非常热闹,青衣男子将夏青带上了二楼客房,站在门外恭敬的说道:“爷,人已经带到了。” 夏青白了他一眼,怎么搞得她倒像个犯人似的,不是坐上宾的么? 等她反应过来,里头传来十分不耐烦的声音:“既然来了,那便滚进来吧。” 呃......滚?夏青掏掏耳朵,里面那位爷想来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男子将面前的房门推开,夏青一眼看进去,目光便直了,如果,不是那隐隐已经看得出僵硬的四肢的话,这,堪称一幅香艳的海棠春睡图。 浓妆艳抹的女子,衣衫不整的伏在床上,双腿的裙摆被撕裂,隐隐地露出白玉般的小腿,一双赤 裸玉臂,则纠缠在一起,手腕被绑在一处,如折断了一般,禁锢在头顶之处。 美人的头微微地歪着,半边脸藏在胳膊里,姿势悲惨又娇弱,无助又可怜。 哎,好一场奇情的美人受 虐图。 虽然脸不能看得太清楚,却也依稀看得出,是个精致的人儿,可惜,就这般香消玉殒了。 夏青叹口气,这才慢慢地迈步进去,扫了一眼周围,顿时直了双眼,那窗旁软榻上,赫然半躺着一个男人,虽然光影模糊了他的脸,但仍依稀可见那人一头浓墨般长发,半披散在肩上,此刻,半边身子虽盖在薄被里,但他只着了一件薄衫,依稀可见曼妙身段。 夏青惊鸿一瞥,便瞅见他赤 裸颈间到胸前的春光,那满眼春光乍放,白衫之下,两点朱红若隐若现,看得她全身一阵酥麻,凭空般便红了脸,原先竟不知她也如此面薄的么?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艳丽到媚惑张扬的气息,整个人浓墨重彩,却又如此不容小觑,可怕……可怕……不详啊不详。 夏青额冒冷汗,心里直后悔淌上这浑水,要想个办法及时抽身而退才是。 “有把握么?”榻上那人出声。 “我现场都没有看,哪里有什么把握。” “那还不快些滚过去。” 夏青忍不住身子一抖,急忙低下头去,目不斜视走向床上那具女尸,看了看,转身垂头向软榻上的男子,调整好声调,伸手指了指立于门边面无表情的青衣男子道:“这位兄台找我来验尸,事关命案,所以小人只好斗胆打扰少爷了。” 软榻上那人将目光调向窗外,微微扬了扬唇角,便听得从英挺的鼻中轻哼出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