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重生为白马 铁马冰河入梦来。 “此战我必得去!准备战甲。” 少年的声音从大帐里头隐隐传出,带着几分坚韧果决。 “少将军,你的伤……” “不妨事。” 话音刚落,大帐赫然被掀开,一个身穿玄色鱼鳞战甲的少年大步走出来。 安如霜看清他,不由心中一紧。 这张原本完美俊逸的脸庞,如今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处直接划下,半张脸皮肉微微外翻,尚泛着鲜红之色。 配上那一双若深渊般乌黑的眼眸,令人徒生畏惧之感。 安如霜屏住呼吸,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却直直撞到了身后的马桩,‘咚’的一声闷响,疼的她只想抱腿哀嚎。 那少年看着她,唇角噙起了一丝微笑,伸出大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你也怕我?” 他用了‘也’这个字,想来震惊于他毁了这幅天人之相的不止她一人,安如霜不由微微泛起了心酸,她垂了头,两个蹄子在地下扒拉着黄沙。 是的,正是一双马蹄。 她怎会落到如此境地?这事儿说起来已经是前世的事情,然而说起这前世,却是戳心地很。 她是被剜心而死,那人本是皇子,也是她的夫婿。 但在着了那一身龙袍之后,仿似换了一个人,再不复以往的柔情蜜意。 后来竟将她的庶妹也接到宫中。 庶妹有孕,至八月,龙种不保,安胎药里验出红花,这一切的罪责俱落到了她的身上。 两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好姐妹,也因此受到牵连,随夫发配边疆,再不能相见。 却不曾想这只是开始——中宫皇后谋害皇储,应处剜心之刑,太子太傅私通藩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九族连坐。 呵!好一个九族连坐! 而她的庶妹却早在圣旨之前,就与安家断绝了关系! 她是最后一个受刑的,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血溅断头台。 那剜心之刑,她记得清楚,痛彻骨髓的滋味儿渐渐蔓延在四肢百骸,待得生机断绝——她成了一匹马。 这大漠黄沙,安如霜未曾见过,也未曾见过眼前这眉目俊朗的少年。 他轻抚它的脖颈,唇角轻扬地赞她:果真好马,就它了。 大约是上一世欠了他,世人报恩皆说,来世愿为牛马之流。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欠过这少年什么。 安如霜在这大帐旁安家已有半月,听众人唤他少将军。期间也随着这少年出了一次战,那次他伤的不轻。 这不过才短短几日,只怕是挥动长枪,伤疤就得裂开吧? 安如霜有点心疼他,于是在他过来拉缰绳时,就后蹄用劲儿,可劲儿往后坠着身子,好像一头犟驴,任他怎么哄都没用。 少将军身后的一个小将看不过这马的殆懒模样,冷哼一声,抬手就狠狠抽了她一鞭子! 虽说如今是皮糙肉厚,但还是有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她不由哆嗦一下,咬着牙含着泪,却不喊叫,仍旧是坠着身子不走。 “杜勇!谁让你打它的!” 少将军皱眉喝斥了那小将一声,踩着一双皂靴绕到一侧,摸了摸她的脖颈儿,贴在她耳旁道:“你若当真不去,我可带着黑玉了。” 他给她起名白霜,黑玉是另一匹马,拴在旁处,她曾见过一次,哼!乌漆抹黑的,萎靡的很。 她极为忧心的舔了舔他的脸,再接着咬他的衣裳,将他往帐子里头扯。 他如今的身子,还是得歇着,有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少将军……它,它好像在担心你……” 那杜勇见了这一幕,惊讶的一双眼睛似牛眼般。 少将军脸上含着笑,极为认真道:“我知道,它向来懂事。” 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担心,我如今还是死不了的,而且这战,我们会赢。” 安如霜抬头看他,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遥遥望向远方,一瞬间,黑眸凛冽,似化不开的永夜一般,散出好似人间地狱的冰寒。 这场战,它仍是去了。 他要亲自出战,没人挡得住,更何况自己只是一匹微不足道的马。 来到这处之前,她从不知战争之残酷。 直到成为了一匹马,才能看到这断肢残骸,听到这死亡的嘶吼,闻到那空气中——浓地化不开的血腥味。 一阵破风声响起,安如霜身子一痛,鲜血顺着锋利的箭矢流淌出来,染红了雪色的皮毛。 每一次的奔跑都牵动着伤口,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想要翻滚,但背上还驮着那个少年,若被掀落了马,在这混战之中便必死无疑,他何其无辜! 便只能咬牙忍着,一双眼睛痛的混沌无神,只顺着那缰绳所指,铆足了劲儿狂奔过去。 突然间,嗅到浓烈的血腥味,自左边来了个身披银白铠甲的人,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正落着鲜血。 在少将军还同敌将周旋之时,那人转眼到了身前。 是杜孝。五日前才刚刚随大军一起到的营地。 见他目露凶光,不像是过来增援的,安如霜心中忽而不安起来…… 果然,杜孝唇边带起一抹诡谲的笑,手中滴血长剑冲着这少年直直刺去! 但不过转瞬间,杜孝的脸就苍白起来,这一匹白马竟好似有灵性一般,它嘶声长啸,流云似的马身赫然半立起来,直接为背上的少年挡下了这一击! 一柄长剑深深扎入白马的脏腑之中,雪白的马身被血色侵染。 与此同时,电光火石间,一杆长枪袭来,赫然穿透了杜孝! “白霜!”少将军翻身跃下马背,薄唇紧抿,一双黑眸沉沉看着她,墨色斗篷在大漠的冷风中烈烈作响,手中的长枪上尚挂着杜孝滴血的尸身。 生机随着血液渐渐流逝,再厚的皮毛也挡不住寒意的袭来,安如霜只觉得冷,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断头台上…… 她的身体轰然倒下,少将军悲恸的脸在她眼中缓缓定格,她想跟他说一声‘小心’。 但她口中只发出了濒死的悲鸣,最终,安如霜眼前只剩一片茫茫血色…… 正文 第二章 又变成了人 “少将军小心!” 夜里,女子猛地睁开双眼,看着头顶上的流苏帐子,愣怔半晌。 她伸出纤白的手指,痴痴摸了摸自个儿的小脸…… 不是已经死了吗? 莫非是以马躯替那人挡了一剑,有了功德,所以又变成了人? 她来来回回看了看屋中,借着外间昏暗的灯光,约莫能看清这熟悉的光景。 床角斜对面是一副黄花梨雕凤穿牡丹妆奁,妆奁正上方挂着一副‘烟雨图’,再往外看,一副四君子屏风将她的目光挡住了。 外头潺潺流水声不绝于耳,可不正是她的流溪阁?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急急忙忙地冲进来。 屋内昏暗,这人哎哟一声险些摔了,却顾不得自个儿,着急忙慌地往帐子里瞧:“大姑娘怎的了?做噩梦了?让嬷嬷瞧瞧,是不是给虫儿咬了?!” 这时,两个丫鬟也将烛火统统挑亮了,屋里渐渐亮堂起来。 安如霜看着这个仅穿着中衣,还跑丢了一只鞋的狼狈妇人,忍不住鼻子一酸。 恍惚中又想起她被定罪时,柳嬷嬷一夜白了头,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乞求那个畜生——皇上,娘娘冤枉啊…… 此时的柳嬷嬷还不是她记忆中苍老的模样,她身形丰腴,眼角带着几丝皱,一双眼睛正担忧的看着自己。 “嬷嬷……我不想你们死……” 眼前的女娃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转眼竟落下泪来。 柳嬷嬷心疼坏了,将她揽在怀里哄着,心中认定大姑娘是梦魇了,待她安静下来,皱着眉头把两个丫头叫到了外间。 两个丫头都是姑娘的贴身丫头。 左边身形高挑鹅蛋脸大眼睛的丫头名为红玉,平日便是个冒失鬼,如今也是满脸惊慌之色,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瞧:“嬷嬷,姑娘怎的了?没事吧?” 一旁淡绿衫子的丫头倒是稳重的很,她生的一副好相貌,杏核眼柳叶眉,此时扯着红玉道:“莫急,且听嬷嬷怎么说。” 柳嬷嬷冲着红玉瞪了瞪眼睛,转而才道:“你们今日,究竟和姑娘去了何处,发生了什么?现下不说,等到了老爷夫人那处,要打你们板子的时候,你们可别来求我!” 两个丫头对看了一眼,不消片刻,怂了。 翠柳眉头微簇道:“今日出游,姑娘吃点心时脏了手,想寻些水净手,可那处荒凉得很,那赶车的跟我们说附近有个桃花庵,风景乃是城中一绝,姑娘被打动了,非得让我们去……” 柳嬷嬷被她说的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以为她在推脱,冷哼一声:“这与姑娘被吓着有什么关系!” 安如霜隐约能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心中一暖。 又听另一个声音响起:“嬷嬷别急,这确实是遇上了点事儿,姑娘吓着了,应当是……是因为我们在那处,遇上了二……” 安如霜皱了皱眉,柳嬷嬷还在教训两个丫头,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模样冰寒起来。 这次春游,她记得。 还有红玉口中咕咕哝哝说不清的三个字:二皇子。 那时,爹爹刚从漠河升迁到都城来,一跃成了御史大夫,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儿。 这样的升迁可不多得,众人都想同他结交一下,莫管是官职高或低,都会派夫人前来会晤一番。 安夫人向来不擅应付这种场面,几日下来,整个人快要累趴了。 这春游,只能由两个丫鬟陪着安家大姑娘同去。 本想去桃花庵净手顺便游览一番,不想下车时马突然受惊,直直往那寒凉的河水里头奔去!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出现,他身姿翩翩,几个起落,就将她自那马车之上捞了下来。 少年面目英俊,手中执扇,一副贵公子模样,此时想来,风流中带着几丝轻佻。 但她那时太傻,只觉这男子温文尔雅,可做今生良人,却未曾想过要仔细一观,这张风流皮相里头裹着怎样一颗算计重重的心,傻瓜一般将一颗真心交付了出去。 直到后来,她的庶妹在刑台上笑吟吟地告诉她,那惊马不过只是陛下的一个谋划而已。而她,只不过是颗略重要点的棋子罢了。 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再重要的棋子,也有没用的一天。 朱瀚从未真心喜欢过她,他不过想借爹爹与大哥的助力。 这一局棋,仅她自己当了真。 此时,想必朱瀚的棋盘已然布好,只等着她这个棋子傻乎乎地跳进去。 她不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皮肉,疼痛的感觉清晰如斯,令她唇边溢出一声冷笑。 不知,若朱瀚看见他认定的棋子反过身来,狠狠咬他一口,会是什么表情! 此刻忽然想起少将军的话——这战,我们会赢。 “嬷嬷,我没事,不要劳师动众了。” 她笑了笑,听见外面柳嬷嬷正唠唠叨叨指使着这个去桃花庵,那个去请老爷夫人,不由连忙将她拦下来。 在柳嬷嬷询问的目光中淡淡道:“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以后不会了。” 她再不会让他成为安家的噩梦。 正文 第三章 私生女 第二日一大清早,公鸡还没打鸣,红玉就听见小姐唤她。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房,见小姐正坐在床边发愣,不由忧心起来:“小姐身子不舒服?” 安如霜摇摇头:“昨个儿,我一直在房里睡着吧?” 红玉被问懵了,半晌,呐呐应了一声,心里想着,小姐一准儿是昨个被吓着了,还没缓过劲儿来。 安如霜心中叹口气,昨日忽而醒来,她只以为是庄周梦蝶,却不想,睡下之后,她又回到了马棚里。 只不过,这次没瞧见少将军,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醒来后看着这晨光熹微,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何为虚,何为实…… 红玉习惯性地给她梳了双丫髻,但这壳子里头的魂儿,不知经受了多少风霜,如今已是千疮百孔,不再是眼前这个小丫头了。 见她看着铜镜发愣,红玉在后头抿嘴笑道:“姑娘再这样盯着看,这镜儿都要多出个坑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首饰盒子递到安如霜面前,“姑娘瞧瞧,今天戴哪个样式?” 这里头的首饰多数是母亲给她挑的,她大多熟悉的很,不过,有一对金丝繁花嵌红宝石的簪子,安如霜从没见过,随手拿出来道:“就这个罢,我怎的不记得这个,娘亲什么时候给我做的?” 红玉将簪子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却说不出这簪子的来历。 恰巧翠柳进门儿,随口道:“这是柳嬷嬷昨个拿来的,说是贵客送的,我瞧着这簪子贵重,就给姑娘收在匣子里头了,忘了跟姑娘说。” 翠柳如此说着,一边抽了抽自个儿的脑袋瓜。 “贵客,是何人?” 她眉头微蹙,这簪子贵重,她可不记得这两日有哪位夫人曾来拜会。 “是……二皇子。” 柳嬷嬷在外头走进来,见她手中的簪子,一张圆润的脸上堆了几分笑意。 “姑娘可喜欢?二皇子前日来此拜访,一同带了些礼物来,恰巧你出门去了。不过说来也巧,老天爷注定的,你们竟能遇上。” 柳嬷嬷噙着笑,看着端坐在梳妆台前的少女。姑娘已长大了,如今这身条好似柳树抽条一般,胸脯也开始微微鼓胀起来。 看她昨日回来那羞涩模样,想必也有了些姑娘家不愿说的心事。 柳嬷嬷在安家待了许久,最放心不下大姑娘了,倘若能看着她红妆出嫁,那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如此想着,却未曾发现,少女脸色愈发苍白。 她一手握着那簪子,莹白如玉的小手渐渐收紧,仿若想要将那簪子折断一般,那簪子尖利,霎时便刺破皮肉染出一片殷红! “姑娘!你这是怎的了?!” 柳嬷嬷见状急了,连忙去掰她的手,红玉与翠柳白着脸吓呆了,站在原地不敢出声。 这就开始了?让她沦陷为棋子的第一步。 她轻笑一声,摊开手掌看着一片鲜红,温声道:“方才想起了些事儿,没留意,这点伤没大碍的,今日就用支这簪子吧。” 若她记的还算清楚的话,春游的第二日,二皇子又上门来了。 他想用自己这个棋子,那她便为他好好表现一下。 梳妆过后,安如霜到娘亲房里请安,还未进门,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 她心中一凛,冲着后头的红玉挥了挥手,让她莫要跟过来。 自己静悄悄的走到那窗子下面听着。 “……她到底也是我安家之女,如今又能如何?莫非要将她们挡在门外?” 爹爹的声音传来,依旧是温润如玉,只不过此时,却多了些许不耐。 “我不挡着你将那女娃带来安家,但,但那女人,你初来都城,这样将一个烟花女子纳入府中,怕是……”娘亲的言语中带着几分哽咽。 那个女人,彼时费尽心机想要进入安家,九族连坐之时却早早假死逃离! 那便是父亲舍不下,忘不掉的解语花。 她心中忽而涌起一阵寒意。 “爹爹,娘亲!”安如霜脆生生唤了一声,垂眸掩去面上的冰寒,大咧咧掀了门帘子往里头走。 墨竹是屋里的大丫鬟,此时正在外间守着,连忙伸手拦她:“姑娘,老爷夫人正在议事呢,等会儿再进吧!” 如此说着,她往里头看了一眼,眸中忧虑难掩。 谁能想到,昔日跪在夫人闺房门口的那个落魄书生,口口声声说着非卿不娶,如今却在与夫人商谈,要将他以前的丫鬟纳入府中! 听说那丫鬟,还带着个私生女,与姑娘的年纪不相上下…… 安如霜亦是冷冷往里屋瞧去,隔着青白玉珠帘,隐隐能看到一个靛衣男子面前站着一个微微垂首的女子。 女子出嫁,以夫为天,温婉贤惠作皮,德言容功为骨。 这是娘亲常说起的,但娘亲做了一个完美的妻子,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不过是夫君移情,家权旁握。 安如霜心中堵着一口气,憋的她难受至极。 正文 第四章 二皇子来访 不过这时,那女人尚未进入安家,事情也未到无法挽回的时候,她看向墨竹眉头微簇道:“你可知道,那对母女被安置在哪儿了?” 被这双琉璃珠般清冷的黑眸看着,不知怎的,墨竹下意识便道:“长亭阁……” “小姐你问这个作甚?好小姐,快快忘了今日的话,这不是你能听得的。”如此说着,扯着安如霜的衣袖,一副追悔不及的模样。 安如霜玩着透粉的指甲翘了翘唇角,敷衍道:“不过是好奇罢了……” 她上一世只晓得到了都城没多久,那对母女便被接入府中,却不知,来到府中之前,她们竟是长居在长亭阁之中。 长亭阁,虽算不得寸土寸金,也算是都城中第一雅致之处了,每日的花销自然是少不了。 她喃喃冷笑道:“呵,父亲倒真是大方。” 墨竹微微一怔,再想说些什么,却见自家小姐已然掀开帘走进去。 一张笑脸纯真,早已不见方才的微寒之意。 “墨竹说爹爹和娘亲有要事商议,爹娘有什么要事啊?!为什么霜儿不能听?莫不是哥哥要回来了?” 墨竹抿唇一笑,小姐这句话当真是问的妙。 在这安家之中,除了尚在漠河收整行装的老太太,大公子可是老爷心中最忌惮的人了。 老爷为文职,但公子却是自小尚武,天赋异禀,十四岁便入了军营。此后一年一归,上次见到公子,正是公子成为八大校尉之一的越骑校尉,今年便要回京任职。 说起老爷如今的风光,自是与公子也脱不开干系的,不过公子性子刚直,老爷便是要纳妾,也须得考虑周全。 安氏转头往门口看去,见一个身影袅袅婷婷行来,一袭素白色长裙,冰肌玉肤,眉梢眼角藏着秀气,樱唇榴齿间含着些许娇羞。 安氏微微一笑,宠溺道:“都教你多少次了,这样大的姑娘家了,还是什么规矩都不懂。”她声音微哑,不知是不是方才哭过了。 安如霜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什么样的感觉。此刻,娘亲赴死前的微笑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她心中一紧,匆匆跑过去,直接扑进了安氏的怀里, “娘!” 安氏本心思沉郁,见了女儿,终归是好了些,将女儿揽在怀中,却觉的胸前一片湿热,心中赫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她知道了? 只见怀中的小人儿撑着一双泪眼,委屈巴巴道:“娘,霜儿昨晚做了噩梦……” 安一沛正满腹烦闷,听到这话哭笑不得,方才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霜儿都是个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怎的做了噩梦,还要一早跑来爹娘这里哭鼻子!” 被如此说,安如霜不由垂了垂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向爹爹。 “爹爹,霜儿也有个办法不做噩梦。” 安一沛不由哈哈笑起来:“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只要爹爹让霜儿练武,学医!霜儿就不会做噩梦!” 她一双明眸好似星子,直直看着安一沛。 安一沛顿时愕然:“为何?” “等到跟哥哥一样强,霜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安如霜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笑着,宛若一朵灼灼红梅。 安一沛轻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并不当真,只敷衍:“你如今还小,待以后再说,先用餐罢。” 安如霜她察言观色,乖乖应下。知晓此事并不能一蹴而就。 用餐时,三人一同入座,她挨着娘亲,大有一副狗皮膏药的架势,咽了许久的稻草,如今看着一桌子精雕细琢的菜色,舍不得移开目光。 安氏见她爱吃,三番五次地为她夹,反将自个儿夫君冷落在一旁…… 正用着,外头隐约传来墨竹的说话声,兴许是做过一遭马,耳朵灵的很。 “墨竹,谁在外头?” 她张口唤了一声,就见墨竹面露喜色,自外头进来。 “回老爷夫人,姑娘,是门房,二皇子递了帖子来,说是今日巳时要来拜访呢!” 听见此人,几人不由都沉默了。 墨竹大概以为与皇子亲近些是好事儿,但在安如霜看来,爹爹如今对这个二皇子应是避之不及。他如今刚被提拔,入了都城便与皇子私交甚密,这是万万不可的。 不过,既然已经进了这个大染缸,想要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 “昨日二皇子不是来过了,难道是和爹爹有约?” 安一沛也想不明白,眸中带着重重思虑,缓缓道:“他昨日向我请教些问题,倒也谈不上什么,他却道言谈甚欢,要改日来访……” 两人对视一眼,眉间微蹙,心中俱是对这个二皇子有些头痛。 诸位皇子未曾及冠,这明里暗里的党派之争,众臣心知肚明。 太子如今病怏怏,靠着珍稀汤药吊命,二皇子首当其冲,三皇子与四皇子乃是双生子,却对政事并无兴趣,整日骑马打猎,五皇子如今年纪尚幼,不足一提。 见爹爹一双长眉皱的死紧,她不由微微勾唇,心中极不厚道地笑了几声。 “爹爹怎的了?二皇子来拜访,咱们见还是不见?” 她一字一字,说的极清楚,一双清澈眼眸看着安一沛。 她自然知道爹爹此时的忧虑,但爹爹平生有一大缺点,优柔寡断,必要时得下一剂重药! 正文 第五章 血仇 “爹爹,咱们还是见一见吧。昨日霜儿出游遇到危险,他还救了霜儿,霜儿正想好好谢谢他呢!” 安氏一惊,当即问她伤了哪里,一副紧张模样。 她噙着笑摇摇头:“昨日桃花庵前马受惊了,我没事,倒多亏了二皇子。” “二皇子?”安氏心中疑惑:“桃花庵是求子之地,二皇子怎么会去那?而且皇子府与桃花庵一南一北……” 她说着,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脸色不由难看了几分。 安一沛直直瞧着眼前的女儿,见霜儿眸中天真,颊边却是带着几分少女羞红,他心中不由悚然,这个二皇子,真真是心思沉重! 他这处没甚突破口,又将心思用在了霜儿身上! 安一沛不敢深想,冷声道:“道谢是为父与你娘亲之事,你年纪尚小,且是女儿家,怎可在男子面前抛头露面?!” 听这语气,她装着一副委屈模样垂了头,心中却窃喜不已,这副药下对了! “你这就回流溪阁待着,今日不许再出来。” 安如霜委屈巴巴应着声,一副乖巧模样起身离去,一双眸却灵动狡黠地很。 墨竹将她送到流溪阁,红玉却被留下问话。 有什么事要问,安如霜心中明白的很,一路上,她都是微微翘着唇角。 过了半个时辰,红玉回来了,安如霜坐在雕花小椅上,一双黑眸直直看向红玉:“办的如何?” 红玉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时竟有些紧张,结结巴巴道:“姑、姑娘怎么教,我我就怎样说的!” 她总觉得姑娘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但左看右看,却还是那个姑娘。 她也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嘱咐她说那话,若传出去,不就损了姑娘的名声?不过,幸好是跟老爷夫人说,她总算放心了些。 安如霜本想绷着脸唬她两句,如今看红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信红玉,红玉可能笨了些,但永远不会背弃她,哪怕是她沦落到最狼狈的境地。她还记得红玉挡在自己身前,被朱瀚一箭穿心…… 朱瀚同她之间,是血仇,安家上上下下三十四条人命,她要他一条一条慢慢还。 “你是哪个院的!做什么的?”柳嬷嬷的声音忽然在外头响起。 转眼,便气势汹汹的拎着一个小丫鬟进来,那小丫鬟模样倒是清秀,胆色却没几分,被几人盯着,仿若被豺狼盯上的小鸡,抖若筛糠。 柳嬷嬷抬手将她丢到地上,冷哼道:“老婆子刚进园子,正见这小蹄子扒在窗户口上,不知道偷偷摸摸干甚呢!” 安如霜不由皱了皱眉,也不想啰嗦,问红玉:“你来说说,遇到这种奴才,该怎么处置?” 红玉心肠软脾气直,想了想规矩,脸色白了几分,墨迹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这等的,是,是要卖出府去的……” 安如霜神色平淡:“那就遵着规矩来罢,红玉,此事你来办。” 此言一出,柳嬷嬷都惊了,姑娘一向软和的好脾气,此时竟怒了?不过这等奴才,留着也是祸害。柳嬷嬷想着,心中也赞同,就在一旁看着不言语。 那小丫头身子一抖,连忙哆嗦向着安如霜叩头,额头淤青流血也顾不得疼。 “姑娘姑娘,奴婢当真不是有意的啊,奴婢只是见翠柳在这停了停,没想到刚过来就被嬷嬷给捉住了!奴婢什么都没听到!还请姑娘不要卖了奴婢啊!” 她趴在地上,哭的涕泪满面。怡红院的老鸨上次本要买了她,还是因为安家先定下来才逃过一劫,这次若是被卖出去,她定逃不过这一劫了! 安如霜缓缓直起身,冷声问:“你说,谁在外头?” …… 翠柳被唤来的时候,还一心惦记着锅里的吃食,她厨艺好,在漠河时,曾是夫人的丫鬟,后来拨给了姑娘,不时做些吃食,也甚得姑娘喜爱。 不过,她不似红玉一般憨,再待两年,姑娘就到了谈婚论嫁之龄,她又该何去何从?等到了年纪随便配一个小厮?还是做姑娘的通房丫头? 她不甘心。 这念头一旦滋生,就好似病毒,令人愈发疯狂…… 翠柳笑盈盈进了屋,将手中的食盒搁在桌上,里头是一盘喷香的桂花糕。 “姑娘快些用吧,这桂花糕刚出锅,冷了就不好吃了!” 安如霜轻笑一声,葱白的指尖探过去拈起一块,却不曾用,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瞧着翠柳。 翠柳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想往后退,勉强笑道:“姑娘瞧我做什么,奴婢又填不饱肚子……” “怎的填不饱?不是有句话,叫做秀色可餐吗?” 翠柳的确漂亮,鹅蛋脸红晕微微,一双杏眼儿亦是水波流转,腰肢似三月杨柳般柔软,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 “姑娘又调笑奴婢……” 安如霜轻笑一声,笑中却带着三分嘲弄。 “今日有贵客来,你不必在这服侍,做些糕点送过去,这全府上下,数着你的手艺顶好了。” 话音刚落,翠柳心中一动,连声应下来,一张俏脸愈发神采照人。 “哎!奴婢这就去弄!” 待她离得远了,山水屏风后头走出两人。 正文 第六章 勾引 柳嬷嬷瞅着外头,眉头一皱,转向安如霜:“姑娘不审审她?” 红玉也揣着一肚子疑惑。 安如霜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未曾吃,而是捏在手中,看它碎成几块,从她白皙的掌中落在地上…… “如今并无证据,审了她也不会认,何必费这劲儿?倒不如捉贼拿脏!” 至巳时,二皇子朱瀚如约而至。 安一沛与他在书房议事,约半个时辰,听二皇子所说之事俱不痛不痒,不由心中烦闷,猜测他来此定是另有目的。 “以往听说过安大人极通治水,未曾得见,当属一憾事。” 二皇子相貌极是英俊,此时额角微跳,挤出一副僵笑脸孔,生生破坏了一副好模样。若平日他如此同大臣示好,又有谁会不给面子! 可眼前此人,简直是官场之上的一块榆木疙瘩! 安一沛冷着脸,恭敬又淡然:“下官不敢居功,治水之事,下官倒是望二皇子莫要见到才更好,如此以后望我南岐再无水患。” “这倒是,只望以后再没水患了……” 朱瀚扭曲了一张俊脸,还得赔着笑,一双手几乎要哆嗦——若不是这人在父皇面前说的上话,他早一巴掌抽过去,直打的他跪地求饶才算解气! 但现在他不敢,只能忍着! 两人在书房中干瞪着,气氛凝滞之时,听着外头有一娇滴滴的声儿唤着:“二殿下,老爷,夫人请你们过去正厅用餐。” 说着,一个女子站在了门外,一袭素白裙外头着了水绿色的衫子,杏眼瞧着两人,水嫩嫩的模样,正是翠柳。 安一沛伸了伸手道:“二殿下先请。” 朱翰口中敷衍着,眼睛不由又瞧了一眼翠柳,只见她含羞带怯,顺着雪白的脖颈看下去,是高高耸立的胸脯,那腰肢仿若三月杨柳,只一眼,就让他心中微微火起,忍不住口干舌燥起来。 另一处,一个桃红色的身影目送着众人走远了,迅速折返回去,刚进了园子就一声声嚷了起来:“姑娘,姑娘!” 安如霜看她跑得满头大汗,不由笑着伸手拈了茶盏递给她,嗔怪道:“跑什么,慢慢说。” 柳嬷嬷在一旁绣帕子,见此不由一脸宽慰,只觉得姑娘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 红玉将那茶水一口气喝了,又喘了一阵儿,才道:“翠柳,翠柳当真如姑娘说的,又回去换了衣服,收拾了妆容……” 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那身衣服可是她平日都舍不得穿的,夫人送她的那织锦缎子做的衣裳呢!” 柳嬷嬷脸色变了变,帕子也不绣了,捏着针恨恨道:“这小骚ti子!没想到心这么大,竟将主意打到贵人身上了!姑娘且莫怕,待她回来,看嬷嬷怎的教训她!” 一个下贱丫头,泥滚子出身,莫非还想做个皇妃不成?! 红玉倒没想这么多,听柳嬷嬷这么说,不由有些忐忑。 安如霜看向柳嬷嬷,她偎在柳嬷嬷身旁,口中咕哝:“我知道嬷嬷对我最好,只是也不必费心教训,若翠柳当真是这种丫鬟,我也不想要。” 贵人?她总有一天要将他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拽下来! 柳嬷嬷叹了口气,口中道:“这样也好。咱们安家如今还寻不出个好厨子了?” 安如霜笑起来,又递给红玉一盏茶:“红玉,你再去瞧着吧,将那听墙角的小丫头带着一块盯着,免得你一个人漏了什么。” 红玉脆声应了一句,又匆匆饮下一杯茶,转身跑了。 且说翠柳,待将二皇子与老爷引入坐,夫人又支使她回来照看小姐。 翠柳如何甘心,她与二皇子一句话尚未搭上,口中虽应着,退出来后也没回去,就待在偏房看着主屋动静。 红玉远远看着,也不由撇了撇嘴,她挥挥手让晨间抓的小丫头去报信,她仍旧在那呆着。 又半个时辰过去,红玉几乎要瞌睡了,忽而听见那二皇子与老爷的谈话声,她一个激灵抬起了脑袋。 果然,二皇子往外头走,老爷跟在一旁,看着好似送行。 ……贵人要走了,莫非她们都误解了翠柳? 红玉如此想着,却见翠柳在那偏房处的小巷子里来来回回走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弯腰侍弄一番,手中不知丢了什么出去! 朱翰只觉脚下轻微碰撞,低头去看,见一极小一抹水绿布料裹着小石子,躺在他的脚下。 他不动声色道:“安大人莫送了。” 红玉眼睁睁看着,二皇子的马车自前门走了,又咕噜噜行到了后门,将那翠柳接了去。 红玉再回去报,姑娘仍是不动如钟,只淡笑着吩咐前门后门都守住了,莫要漏了翠柳回来的时辰。 翠柳回来,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 正文 第七章 三日赌约 她倒是大胆,手中提着一篮子菜从前门进来,此时天色已暗,那菜也是蔫头耷脑的,个顶个的不新鲜。 门房认得她,并不为难她。 红玉早在门前守了许久,急匆匆迎上去:“你这是去哪了啊!姑娘正找你呢!” 翠柳面不改色,笑盈盈道:“姑娘最近胃口不好,我忽然想起个菜来,就上街买了想做给她吃。” 红玉几乎要翻白眼,心中叹了口气,我也帮不了你了。 “快走吧,莫要让姑娘等急了!” 一路匆匆,翠柳被她扯得衣裳微乱。 “可是翠柳回来了?进来吧。” 翠柳脸颊带着微微桃红,进门时,她还想着,若姑娘问起来,她将方才的说辞再用一遭。如此想着,心思也宽松了几分。 不料,安如霜只是冷眼看着自己,也不问什么,唇边带着几许讽刺。 良久,翠柳心中先慌了,左右瞧了瞧,见柳嬷嬷站在一旁,红玉在屋外待着,就说:“奴婢,奴婢买了些菜,想给姑娘做点抄手……” 借着斜照进来的温暖暮光,翠柳看见安如霜笑了。 “说说,二皇子许了你什么?” 听见二皇子三个字,翠柳脸色微微白了,却強做镇定地摇摇头:“翠柳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安如霜眸中带着三分悲哀,看着她仿若看着从前的自己。 当年入王府后,她病了,身子急转直下,朱瀚口中说着心疼,并不碰她,也未去侧妃房中,日日守着她,一副痴情模样。 可笑的是,三月之后,这翠柳的肚子有了动静! 那时的她是真傻,朱瀚丢给她一个醉酒误事的理由,装了装后悔,她就信了,将那翠柳抬了姨娘。 听翠柳狡辩,柳嬷嬷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走过去给了翠柳一个窝心脚! “不要脸皮的下贱坯子,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翠柳胸口疼的厉害,脸上又被扔了东西,委屈地看过去,一瞬间身子好像都凉了大半,丢在地上的,正是那个裹着绿色布料的小石头。 “这个,你可认得?” 翠柳僵着身子,脸色惨白,“这不是,不是我的……说说不定是我不小心在哪里将衣服挂坏了……” 安如霜冷笑一声,心道这翠柳扯起谎,倒真是利索,证据摆在这儿,还能张口胡诌! 她不再多言,顺手捞起一个茶盏,重重砸向地面,一声脆响,那茶盏在翠柳脚下轰然碎裂! 温热的茶水溅了翠柳一身,她身形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姑娘,姑娘,这都是二皇子逼我的呀,奴婢不过小人物,怎能扛得住……” 翠柳心中想着,若是闹到二皇子那处,二皇子定会保住自己的! “怎能扛得住,他的甜言蜜语?” “姑娘,我是一时糊涂啊,女婢仅是透露了您的行踪,您念在我服侍过夫人的份上,饶我一次吧!” 安如霜低声笑了起来,一时糊涂? 当年在王府中给自己喂绝子汤,也是一时糊涂了?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你别指望娘亲来护你了,此事我已告知娘亲,怎么处置你都依我。” 翠柳这才真正慌了。 她原本想着,就算安如霜是安家大姑娘,而她说起来却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论处置,怎的也得经了夫人点头。 却不曾想,这丫头竟如此有心机! 翠柳恨恨地瞪她一眼:“我知道,姑娘也喜欢二皇子,但我甘愿为妾,二皇子已与我海誓山盟,我也愿为他受任何委屈,姑娘若这都容不下,可要让这整个盛都称你一声妒妇了!” 这话讲的真是不要脸皮,亦极是狠毒。 柳嬷嬷在一旁听着,不由怒目圆睁,抡圆了胳膊掴了她一个耳光! “贱婢!” 翠柳的脸迅速肿了起来,她发髻散乱狼狈的很,一双眼却仍旧恨恨地盯着安如霜,仿佛这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安如霜看她这副模样,心中觉得可悲,又觉得可笑,“你既然说,已与那二皇子海誓山盟,那二皇子应当将你看的极重了?为何还要留你在此处做一个奴婢?” 翠柳被气的早没了神智,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你莫要猖狂!他不过是想让你过去作个花架子挡挡众人眼睛罢了!对我才是真心的!” 真真是死性不改,“那好,我们不若赌一把。” “如何赌?!” 翠柳一双眼睛亮了亮,安如霜虽长的精致,但如今未曾长开,顶顶不过是个清秀佳人,怎比得上自个儿,能让他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你入这盛都最大的妓馆,本姑娘也自会让二皇子知晓,三日为限,若他为你赎身,那你此后就是自由身,同我安家亦没有半点干系。若三日之内,他未曾露面……” 安如霜红唇微启:“你就在那处终老罢。” ‘终老’二字落在翠柳耳中,她心中赫然慌了,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去妓馆之中。 那地方就好似一口深井,每个女人都挣扎着想要往上爬,但就算是爬到井外,她也只会是一个最低贱的婢妾。 翠柳像瘫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指甲紧紧扣着地面,怨愤的双眸仿佛就要沁出血来,口中满是对安如霜的诋毁谩骂。 内心却是绝望不已,忽而对二皇子的信任没有那般强烈了。 直到被仆役拖出去时,她抬头看向安如霜。 此刻安如霜正坐在烛光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正文 第八章 她又成了他的战马 待一切平息时,已夜色阑珊。 安如霜在帐中翻来覆去,良久不能入睡。 今日虽处理了翠柳,但将来谁又知会有几个同翠柳一般的女子,其中还有她未曾见过的庶妹。 昏沉的灯火中,她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只有这些了?” 极为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精神一震。 “回少将军,倒是还有几只,不过现在还不到出战的年纪。这些都是壮年蒙马,绝对能和少将军上战杀敌!” 少将军?安如霜瞅了瞅四周,又低头看自个儿,果见一双马蹄! 安家之事当真是南柯一梦? 她心情一落千丈。 早知如此,就不该优柔寡断,在那朱瀚进了安家门时,直接乱棍打死,方解心头之恨! 不过,这个少将军竟是又来买马了吗? 安如霜不由有些忿忿,这才不过一日光景,自个儿用那壳子救了他一命,如今尚尸骨未寒呢,这少将军就抛了旧爱来寻新欢了。 哼!她喷了喷鼻子。 那声音距她尚远,她本想在马栏支出身子瞧一瞧,却不成想,仅仅是站起来,便已是极为吃力了。 无助地瞧瞧四周,见空间不大的马栏里头脏乱的很,看上去,好似许久没人清理了。 安如霜心中大致有些明白了,她曾听人说过,有些病马是要被单独隔开的,看样子,她这幅壳子原本应是到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了。 安如霜瞧瞧外头,决定努力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她竭尽全力颤着四条腿走到马栏边儿上,鼻中喷出的热气蒸腾在漠北寒冷的空气中,然后,努力——跳! 第一次失败。 再跳……又失败。 正此时,她听到少将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好似带着失望。 “没有白马?” 安如霜瞪大眼睛,巴巴看着外头,恨不得喊一声——本姑娘就是白马! 那马贩子赔着笑道:“蒙马多数没白色的,不过,前阵子倒是来了一只河套马,那马当真是漂亮,雪白雪白的,只是,昨个儿眼看着就不行了……” 他叹着气,几乎没鞠一把眼泪了,这河套马是他重金弄来的,本是想赚上一笔,却没想到,连本儿都赔了进去,怎能不让他心疼?! 雪白雪白的? 安如霜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拼了劲儿地嚎了一嗓子,众多高头大马都往这处瞅来,安如霜紧接着又嚎了一声儿。 马也是需要竞争的! “是吗……” 孟厉叹息一声,正要离开这处,却听见一阵嘶鸣声,他不由一愣,转身便往马厩里头行去。 那贩子连连劝阻:“哎哟我的好将军,这边的马染了病,您还是别看了,若是当真死了……这怕是要污了将军的眼睛。” 孟厉伸手便拨开他,冷眼看向他,一字一句道:“马乃忠士,有些人或许会令人污了眼,但马不会。” 如此说着,他大步便往那最里头的马棚走去! 那马贩子搔了搔脑袋,连忙追上他,还未说话,心里便叫了一声‘老天爷’! 只见昨个儿已然不行了的白马,此时正蹦跶着伸出脑袋来蹭这少将军的手。 “这就是你说的,那匹白马?”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可劲儿讨好他的白马。 马贩子眨了眨眼睛,心里也有些不确定了,摸着头结结巴巴道:“应……应该是。” 安如霜已然累的气喘吁吁,她眼巴巴瞅着这少将军,心中想着他好像憔悴了很多。遂,又往他大掌上蹭了蹭。 孟厉唇角不由挂上了一丝笑意。 “它多大?” 那只大手忽然落在她的头上。 “两岁,前段时间刚到马场的,上战场怕是勉强了些……” 那马贩在一旁连忙殷勤道:“只不过少将军与此马当真有缘!这马昨个儿看着都快不行了,今儿少将军来了,竟是又精神起来……这可是上好的河套马种,此马奔跑如行云,银鬃似白帆顺流!若是好全了,可是一顶一的好马!” 那马贩子见他对这马上心,心中瞬时便活络起来,此时不若就卖给这将军,哪怕就是将本钱捞回来,也是值得。 果真无奸不商!安如霜不屑地喷了喷气,垂头习惯性地刨地面。 孟厉看着这白马,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昨日便不行了? 那岂非和白霜…… “就它了。” 他如此说着,又转头看她,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以后,你就叫白霜。” 安如霜习惯性地蹭了蹭他的手掌,他认真看着她,眸间俱是春风般的和煦。 她又重新拥有了这个名字。 正文 第九章 蝶梦庄周 安如霜蔫头耷脑地跟在他身后,他今日沉默的很,也没什么笑意,跟平时的少将军比起来,多了几分戾气。 也不知道那场战,他伤了没…… 她跟在后头认认真真瞅了几眼,看不出什么异常。 转眼就到了营地,杜勇正在外头刷马,见少将军牵着白马行来,匆匆迎上去道:“将军还真真又找了一匹白马?依我看,张俊那话做不得准儿,若是马都能还魂,那一战死这么多马,可不都是找个壳子就能活了?” 他们昨个儿收兵回来,少将军挂了一身伤,敌军落荒而逃,被撵到了几十里外。 本是合该庆祝一番,少将军却是水米不进,守着一副僵硬的马躯,在寒气翻涌的大漠中,待了一整晚。 张俊看不过便道——这白马有灵,来生定能投个好胎,也说不定这白霜仍念着将军,会再来做将军的坐骑。 若安如霜听闻这话,定然是要给他一蹄子的,好似谁乐意做马,日日带着人东跑西颠似的…… 但这话却被孟厉听到了耳中,一个个字仿佛锥子般扎在心里,他又想起白霜临死前看着他,他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好似有千言万语,却来不及说。 杜勇没想到这个一向理智的少将军,也能糊涂到这种地步。 “以后,她就是白霜。” 孟厉将缰绳拴在了以往白霜的马桩上,而后大步进了大帐。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杜勇憋屈的不行,瞅了瞅白马,见身量尚小,根本不是上战场的料子,心里更是犯堵,想找少将军理论一番。 但瞅瞅营地一里外挂着的杜孝,脑壳和身子分了家,如今正在柱子上当旗子晾着。 再想想砍瓜切菜般杀敌的少将军,五日前的那场战,他如今想起来仍旧后背发凉,就看着大帐犯了怂,没胆子进去了。 这地方安如霜倒是熟悉,她寻了个舒服的沙窝趴着,大致是这身子年纪尚幼,嗜睡的很,不一会儿,她便睡得熟了。 孟厉从大帐中出来,见白马歪在沙窝里,四腿伸直躺着,睡意正酣的模样,令他不由微微晒然。 …… “姑娘,姑娘!天都大亮啦,该用朝饭啦!” 饭?什么饭? 脑袋里头迅速把这个字和一堆干涩的枯草划上等号,迷迷糊糊中她苦着一张脸,闭着眼睛摇头,“不,不吃,我不吃草……” 红玉噗嗤一声笑出来,身后一堆抱着衣服,拿着脸盆儿的丫头也忍不住乐了。 “哎哟我的好姑娘,快醒醒,是哪个敢让姑娘吃草啊,咱们告诉柳嬷嬷,绝不能饶了他!”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瞅见红玉,脑袋迅速转了一圈,懵头便问:“朱瀚什么时候来?” 棍儿呢?得备好棍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先揍死朱瀚绝了这个心腹大患! 红玉被她问傻了,不知道朱瀚到底是哪棵菜,张着嘴傻呵呵地问:“朱瀚是咱们府的丫鬟?小姐今儿个要她服侍?” 想了想朱瀚顶着两个双丫髻的模样,安如霜噗嗤一声笑了,一颗脑袋可算彻底清醒了。 她笑着摇摇头:“我记岔了,柳嬷嬷呢?今儿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红玉脸上露出些许忐忑,左右瞧了瞧,往床边挨了挨,凑到安如霜耳边轻言细语:“老爷夫人把柳嬷嬷叫去了,好像,过几日老夫人就要到了。” 祖母?怎么会? 昨日,安如霜也觉得有哪里不对,今日听红玉一说,她才想起来,确实还有一位祖母未曾现身。 说起也不怪她半点儿想不起这个祖母,上一世,这位祖母可是在当今皇帝驾崩之后,才来了此处。 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觉理不清的头绪越来越多,简直像一团乱麻,让人窒息。 红玉看着姑娘也叹了口气,心道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老夫人来了怕又不得太平了…… 算了,先不想这么些了,收拾妥当之后,红玉便陪着安如霜去和夫人一同吃朝饭。 刚出来门,安如霜就被一个急匆匆的身影给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幸好红玉在后头,不然定要跌在地上! “你这丫头,怎么走路的!” 红玉心疼地看着自家姑娘,本就身子弱,可别让这不长眼睛的给撞出个好歹来! 这小丫头是个生面孔,前几日刚进了府,可大姑娘还是认得的,当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叩头求饶:“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姑娘饶了奴婢吧,奴婢上有老母……” “闭嘴!” 安如霜受不了这聒噪,生怕她再嚎起来,只揉着额角问:“你是哪里做事的丫头?冒冒失失的要去哪儿?” 小丫头抽抽噎噎道:“奴婢银子,是,是大厨房的,刚才听着送菜来的大伯说……” 她红着眼睛左看看又看看,说一句话好似比登天还难。 正文 第十章 刻意激怒 “说啊你,别这般吞吞吐吐的!” 红玉向来憨直,最看不得这等不干脆的! “说……他说,有个女人在外头跪着,求夫人让她和女儿认祖归宗……” 银子说完连忙埋下脑袋,不敢去看这大小姐的表情。 心中觉得真是流年不利,这么多人都凑热闹去了,自个儿怕是最后一个扎堆儿的,怎么就碰上了大小姐呢! 红玉心里咯噔一下,看向自家姑娘,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反而忐忑不已。 “姑娘,夫人还等着你去吃朝饭呢……” 安如霜长睫微垂,片刻后才道:“红玉,你看这丫头顶上翠柳的空缺怎么样?”她忽然转了话题。 红玉一愣,上上下下瞅了瞅这个银子,见她虽面目娇俏,却一脸慌张,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遂颇有些不情愿道:“还凑合……吧。” “银子,去跟夫人说,我今日微感不适,不陪她一起用朝饭了。”银子傻愣愣地应着。 又听她道:“日后,你就到流溪阁吧。” 银子眨巴着眼睛,好像听不明白似的,红玉看不过去,伸腿踢了银子一下:“还不快谢过姑娘!” “奴婢谢过姑娘!” 如此说着,银子又好似青蛙一样扑在地上,惹得众人嬉笑起来。 安如霜却半分也笑不出,她看向红玉,朝着门外点点头道:“我们也出去看看。” 两人匆匆到了安府门前,见安府家丁围了一圈儿,家丁圈子外头,俱是看热闹的街坊四邻。 那女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大庭广众中跪在门前,拉着哭腔喊着: “老爷,老爷当真不要我们母女了吗?我知道夫人不许我入府,我不要名分啊!只求老爷能认咱们的女儿!老爷难道要看着她跟着奴婢去乞讨?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啊!老爷……” 张氏不知在哪儿听了消息,本来老爷已然在浓情蜜意之时应的妥当,不日便将她和女儿接入府中,如今竟要变卦,她是断然不肯的! 一个十余岁的少女在女子身旁垂首跪着。 安如霜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也缓缓抬起头,楚楚动人的容颜之上,一双乌沉的眼眸正直勾勾看向门内的安如霜。 红玉听了这些话,鼻子都要气歪了,当即摩拳擦掌,想上去撕了这女人的嘴,却被安如霜一把拉住。 “大庭广众的,你若当真动手,就正中了她们下怀。” 说罢便转过身,向院内行去。 安灵珊见她转身,一副没看到她们的模样,眼神那般高傲,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捧被踩在脚下卑微低贱的泥土。 “姐姐留步!”她忽然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但还未到门口,便被家丁拦住了。 安如霜缓缓停住脚步,淡漠的转过身,素白的裙角微扬。 “我是家中独女,并无姊妹。这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说不定,家门都认错了。” 她如此说着,看着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安灵珊,唇角微勾轻声道:“其实我倒是很喜欢你在这处闹腾,闹吧,最好闹到整个都城都知道,哪怕最后你进了安家,你且看看,等待你的会是什么下场!” 看着安灵珊脸色变幻不停,她微微一笑,起身想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你这恶毒的小蹄子,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我不与你说,夫人在哪儿?我要见夫人!” 安如霜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贴近张氏耳语:“想见我娘,呵!我娘是从三品夫人,你呢?你是秦楼楚馆中浪荡的贱婢,想见我娘,你也配?” 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但说出的话,每个字都好似刀尖一般,直直扎在张氏的心窝子里。 张氏姣好的脸一阵抽搐,柔弱的模样霎时变得狰狞起来。 “小贱ren!你说什么!” 她咬牙切齿看着安如霜,见她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心想,这丫头一看就是个短命相。 如此想着,看着她细白的脖颈,竟想直接掐上去! 安灵珊在一旁哭啼啼地挡着,被她亲娘一肘子拐到了一旁,趴在地上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娘,不要啊!”若这样一闹,恐怕便没有什么回转之地了。 安如霜退后一步,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是想挣些银子,咱们府中尚且还有绣娘的空缺,只不过,却没什么倒贴钱的差事,还是请这位婆婆带着姑娘另寻他处吧。” 她眉眼微垂,忽而冷眼扫视周遭的护院,厉声道:“这妇人乞讨不成,竟想要杀了本小姐,你们便眼睁睁看着吗?” 护院尚未扑过来,红玉便已然啪啪两个大巴掌抽出去,直接掴在那张氏的脸上! 那张氏又如饿狼般扑过来,脸颊红肿,额头散乱,仿若疯子般。 护院将其直接按在地上,安灵珊此时倒好像当真被吓到了,在一旁默默地掉着眼泪,连哭都不敢出声。 “小姐,这妇人要怎么处理?” 安如霜眉头微簇,叹口气只道:“想来若非生活不易,也不会出来做这等龌龊之事,红玉,给她一块碎银。” 接着又对护院道:“将她们拦在大路上,莫要再堵在这门口,惹得娘亲烦心!” 红玉气哼哼地将一块碎银子塞在安灵珊手中,“姑娘赏的,快接着吧。你们这等人,若不是我家姑娘心善,否则直接将你们送官了!” 如此说着,便转身去追自家姑娘了。 安灵珊看着那个素白身影愈发远了,她站在原地,碎银子硌的手掌生疼,白皙的脸颊好像被人抽了几巴掌一般,一阵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