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东临 第一章:珍珠 早春时节,冬寒还未完全消却,临安城内鳞次栉比的屋檐上残雪堆积,偶有攀附不住的跌落下来,在干净宽大的青石板上砸出片片碎白。 朱雀街是临安最繁华热闹之地,是以这天还未大亮,就已经开始人潮熙攘。 “卖糖糕了。” “包子,热腾腾包子出炉了,客官来一个呗?” …… 宽可容四架马车并使的街道上人声鼎沸,街边叫卖的小贩冲往来行人热情吆喝着,过路行人皆是衣袂翩翩,风采卓然,从身到下都透露着东临人的温雅有仪。 顺着朱雀街往前走,就是临安最有名的浮桥,孕育着整个东临国的钱塘江水从桥下缓缓淌过,远远能见到无数帆船,正乘风远去。 “……哎呀你怎么这么烦呀!”就在这时,一声娇俏的女声自人群中炸响,顺着那声音望去,能见一名容姿秀丽的年轻女子朝这边走来,她着了身粉嫩的桃红纱裙,发髻斜垂,当中插了支粉蝶缠花掐丝步摇,随着她走路的步伐,那垂落而下的流苏也随之摇曳,显得无比精美。 “小姐,老爷可是取了整整108颗珍珠,刻意摆成了富贵牡丹图样送去丞相府的,您这私自把牡丹扣下就算了,还把花蕊那一点送去给宋相……”女子身边跟着个体型粗壮如山般雄伟的婢女,圆圆胖胖的脸上满是愁苦,正努力的劝说着:“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太好啊。” 江慕灵不满,莹润的杏眼一瞪,“怎么不太好,明明就是爹爹不懂送礼!”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朱雀桥,远远还能看到白墙黛瓦亭台高筑的丞相府,“这哪有送牡丹花给男人的?想骂宋相是娘娘腔吗?” “那您也不能送一颗啊……” “少废话,本小姐已经决定的事,没有转圜余地!” “小姐,您就听婢子一句劝吧,这珍珠真的不能送啊……” 江慕灵满心不爽,正想着快走几步甩开银锭,却不想边上突然窜出顶轿子,她一个不察,直接就撞了上去。 “小姐——!”银锭吓得心跳都要停了。 噗通—— 只听得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砸出水面,路过行人被此声响惊动,纷纷涌上前来观望,江慕灵无比艰难的扒开看热闹的人群,心急火燎的探着身子往桥下看,似乎是在找什么重要东西般急切。 “小姐小心……别掉下去了……”银锭看的是提醒吊胆的,索性上前拦腰一抱,瞬间就把身形娇小的江慕灵给整个抱离地面。 江慕灵大急,挣扎抗-议:“我的珍珠,我的珍珠掉下去了!” “小姐冷静,区区一颗珍珠而已,不值得您如此兴师动众!” “什么区区,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你见过几次?这么珍贵的东西,必须要呈给宋相观赏!”江慕灵使出吃奶的劲一挣,竟是让她给挣开了去,“在场的人听着,谁要是帮本小姐捞上了珍珠,重重有赏!” 她一边气急败坏的嚷着,一边还将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股脑往外洒。她自幼受宠,是以胳膊上套的,手腕上戴的都是拇指粗细的黄金首饰,简直是要多土有多土!可金子是好东西啊,再土也让人疯抢,这不,噼里啪啦掉一地的金饰已经让周围的人开始激烈的抢夺起来,那些离得远的捡不到,则是直接往水里跳,想要去捞她掉的珍珠。 一时间朱雀桥上就跟下饺子似得,嘭咚嘭咚的掉个没完,不知情者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看江慕灵鹤立鸡群得被人群簇拥,就猜到一定是跟这位挥金如土的小姐有关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就在所有人都忙着下水捞珍珠的时候,江慕灵耳边响起一声娇叱。 她回头一看,便见跟前站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一身翠绿的衫子,生的是妍丽清雅,水葱似得娇嫩。 只是这看似水灵的小姑娘却有着副暴脾气,此刻正双手插腰,怒气冲冲:“你把我哥撞下桥了不道歉不说,还只想着你那珍珠,就不怕我哥有个好歹?” 江慕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通指责给骂懵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本小姐刚才把人撞下河了?” 银锭想了想,点头:“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人还是连着轿子一起掉下去的……” 江慕灵不由得瞪圆了杏眸,一脸不敢置信:“不可能吧,就算本小姐天生神力,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把人和轿子一起弄下桥啊。” 银锭心想就您大小姐这手劲,说力拔千钧都是轻的了。 自己的婢女自己知道,江慕灵一看银锭那眼神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面上难免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个,掉下河的那个人上来了吗?” 银锭探身,往桥下瞅了瞅,只见触目所及内尽是捞珍珠的人,哪里分得清落水者是谁,她不确定道:“应该是上来了吧……” …… 那倒霉催的落水者,此刻正被一名小厮打扮的男人搀扶着救上岸。 周遭闹闹嚷嚷,吵得他满脑子嗡嗡作响,偏生扶着他的人嘴里也没停,一脸迭声的问着:“公子,公子?您可有哪里伤着?” 男人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水珠顺着他散乱的发髻滴落,在本就湿漉漉的长衫上留下了并不明显的痕迹。 虽说此刻的他看上去狼狈不堪,可那双眉眼却极为引人注意,俊眉修目间透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端方君子,令人心生好感。 小厮一连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回话,心中又气又急,义愤填膺的瞪着那石桥上,怒道:“都要怪那走路不长眼的小娘子!不好好走路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个力大的,竟然能把轿子给掀下河,小的非跟他说道说道不可!” 说罢,撸着袖子就要上桥干架。 他这一撒手,被他扶着的男人立刻身形不稳,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那小厮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 “公子,您没事吧?” 男人迷迷瞪瞪的摇着头,被小厮搀扶到了一边坐下,半响才缓了过来。 “哈欠——!”他打了个喷嚏,又哆嗦了下,开始感觉周身温度有些凉。 湖风泠泠吹过,带着些微料峭春寒的意味,他不由得又打了喷嚏。 小厮急了,“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这大冷天的,可别冻着。” “无事。”男人摇摇头,可下一瞬又打出个喷嚏,显得毫无信服感。 不过他此刻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没想到这临安城中,民风竟是如此淳朴。”男人坐在不远处,望着那些不停往水里钻像是找什么的百姓,心里是又感动又感慨。 ——不过是一个人意外落水罢了,竟引得无数百姓争相下河相救,此情此景,此等品性,实在令人敬畏。 ——都说东临百姓富足安康,在临安地界,更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现在一看,此言真名不虚传啊。 *** 庄重肃穆的丞相府安静坐落在朱雀街的街尾,此处静谧幽长,与喧扰不休的朱雀前街就像是两个世界,道路两边不再有叫卖的商铺,取而代之的是足有三米高的厚厚墙宇,墙前绿柳荫荫,一路蜿蜒至活泼又造型繁复的石狮子前,朱漆石柱高高支撑着丞相府的门面,看上去气派又巍峨。 “宋相,宋相不好了!我家小姐又闯祸了——!” 随着这身如怨如诉的凄吼,整个丞相府的下人们顿感头痛,忙不迭的四处避让了开去。 曲径通幽的汉白玉石小径尽头,着青岚色小厮服的金元哭喊着出现,瞧他那跑过去的方向,分明是不远处的议事厅。 此刻的议事厅内坐着好几个人,当中坐于正首位置的男人一身深色长袍,容色昳丽,五官轮廓如精心打磨过般,每一处都流转着动人心魄的优雅矜贵,特别是那双眼睛,盈盈溢着浅淡笑色,让人一见便是心向神往。 “宋相,这外头的人……应当是江家来的吧。”兵部尚书听到外头动静,眼皮就是一跳。 在场宋位都是与宋清昀关系颇为密切的,一见这架势就知道是江家那位二小姐又捅了什么幺蛾子,当即识趣告辞,一溜烟的跑了没影。 宋清昀倒是也想跑,奈何这才刚一动,眼前就窜出道人影,二话没说啪的一下就跪倒在地,“宋相——!” 宋清昀开始觉得头疼起来,“说,什么事。” 金元扁扁嘴,哗地一下就落出了两行清泪。 “……”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怎么着人家了呢,不然人一三五大粗的汉子怎么就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跟死了亲爹一样悲痛,“好好的哭什么,有话直说。” 金元哭的更大声了:“宋相!是我家小姐,她又闯祸了!” 宋清昀黑线,这句话从开始到现在他已经说了不下三遍了,“江慕灵那丫头就没一天安生的。这次又闹出什么大阵仗了?……唉,我说你到底在哭什么?” 金元被他这么一问,愈发难过,嚎啕大哭:“小姐……小姐她杀人了!” 宋清昀一呛,顿时就岔了气,剧烈咳嗽起来。 卷一:东临 第二章:味觉失灵 “宋相!宋相您这是怎么了?!”金元瞧他那情况不对,一时间也顾不得哭了,忙不迭的搀着他到紫檀木太师椅跟前坐下。 一侧的同套八仙桌上放了几碟糕点和一杯热茶,金元见了一喜。端着茶就往宋清昀嘴里送,“来,您喝口水顺顺气。” 宋清昀正揪着胸口咳得天昏地暗呢,冷不丁被粗鲁的灌了口热茶,呛的更厉害了不止,还差点烫坏他的舌头。 躲在暗处的丞相府管家见到此幕,内心挣扎了下,终究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宋清昀被金元折腾的没了脾气,又不想去解决棘手的麻烦,索性装作咳的停不下来,想以此来打发他。可惜的是,这左等右等的,就没见有开眼的下人过来帮衬。 ——这些奴才的眼睛是瞎了吗?! 宋清昀大为不满,只得自食其力,他酝酿了下,立时露出副不来气的痛苦神色,双眸暴睁,喉间嘶哑的发着‘嗬嗬’声,眼看就要晕过去—— “宋相!”金元大惊,变戏法似得从身上掏出数十个大小不等的金元宝,“求您救救我家小姐!要是您不帮忙的话,我家小姐肯定要被衙门的人抓走了!” 元宝沉甸甸的,砸在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宋清昀快眼闭上的狭长眼眸甫一见到那金灿灿的颜色,瞬时就亮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那副虚弱病态消散无几,宋清昀神色一正,严肃问道:“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说话的同时,他手下也没闲着,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的金元宝收入袖中。 金元见他好说话了,面上一喜,连忙道:“事情是这样的。老爷前些日子不是去了南海那边吗,说起那南海啊……最值得称道的就是珍珠了,个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色泽光润莹和,简直堪称极品!” 随后,金元开始细致的介绍起南海的珍珠有多少种颜色。 宋清昀向来与江家交情深厚,是以对于金元此人也极为了解,这人就是个说话永远说不到点子上的人,废话一箩筐,于是他直接强硬打断他的解说,“那些珍珠被人偷了?” 他稍微的联想了下,觉得应该是贼人偷珍珠时刚好被慕灵那丫头撞见,于是争斗之中,那丫头错手打死了人……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是杀了个江洋大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容易摆平。 “哦,这倒没有。”金元摇头,打碎了宋清昀的联想:“我家老爷把珍珠都放进了藏宝阁……藏宝阁您知道吧?就是那个上了十八道锁的黄铜房,全密封建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宋清昀:“……” 谁想知道江家的藏宝阁是什么样! 搁这跟金元扯来扯去的后果就是浪费时间,他还不如亲自去趟江家,找个会说话的人来描述事情的前因后果呢,“来人,备轿,我要去趟江家。” 金元一愣,等他反应过来时,宋清昀已出了议事厅,不由追上去喊道:“宋相,您去那做什么?小姐在朱雀桥啊。” 宋清昀脚下步伐一顿。 朱雀桥是临安十二桥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座浮桥,地处城心枢纽,为通往四向城门的必经路路,是以人流量也比其余十一桥多。 在那个地方出点什么事,不出半天功夫就能迅速席卷整个临安城。 这倒是有点棘手了…… 宋清昀微不可察的蹙了下眉,声音低沉:“她在那跟百姓起什么冲突了,居然能闹这么大?” 金元辩驳:“其实也怪不得小姐,她也是心里惦记着您,给您送珍珠呢,结果刚走到朱雀桥……” “嗯?”宋清昀眉角一跳,“给我送珍珠?” “对啊,那珍珠可比一般珍珠还大,小的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珍珠!小姐立马就说要送给宋相您呢,您……” 宋清昀再一次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那珍珠呢?” “应该是和小姐撞的人一起掉水里了吧,哎呀朱雀桥上的人太多了,那些个轿夫又不长眼睛,幸好没伤到小姐呢!” 宋清昀蹙眉:“珍珠捞上来了没有?” 金元摇头:“不知道,我一看情况不对,就立马赶来报信了。” “……”宋清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金元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到宋清昀昳丽的面容沉了下来。 他不明所以,心中难免发慌,“宋相,您怎么了?” 宋清昀微微勾唇,露出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是和颜悦色的样子,“也就是说,慕灵只是把人撞下桥是吧?” “是呀!” “就这么点小事,还用得着找我?” 宋相那张一贯盈着三分浅笑的俊脸,就像是八九月夏天的云,一言不合就要变天。 朱雀桥那块人多的跟能下饺子似的,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巡捕都比其他地方多,见到有人落水,立刻就能救起来。 还杀人了…… 哼! 被欺骗感情的宋清昀一拂宽袖,不开心的走掉了。 “宋相——” 金元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丞相府的管家已经出现,一副笑眯眯的送客举止,将他直接给‘送’出了丞相府。 金元搬救兵失败,垂头丧气的回了朱雀桥。 只可惜桥上人来人往,早已恢复了繁忙景象,哪还有他离开前的混乱。他懵在原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冲摆在桥脚的茶摊老板丢去一串铜钱,“老板,你可知道江二小姐去哪了?” 正常寻人,应是将要寻之人的特征描述清楚,可江慕灵的识别度太高了,简直是人到哪钱就撒到哪,所以一报‘江二小姐’,人就懂了。老板笑眯眯的将那串铜钱往怀里一揣,指了个方向,“你家小姐在聚宾楼摆宴席呢,说是要感谢大家伙帮她找回珍珠。” …… 聚宾楼,二楼雅间。 这雅间内的布局明显是精心布置过的,雕刻着花鸟山水的楠木屏风后正对着张圆桌,桌脚细长,脚尾高翘,与四下圆凳之凳脚翘起的弧度交相辉映,瞧着十分有趣,而右侧靠窗的地方设有矮榻,榻前的墨花缠枝熏炉内燃着熏香,袅袅青烟如雾,清淡的桃花香气萦绕,闻之心旷神怡。 圆桌的主座位置,被做东的江慕灵占了,而另外两人看上去应当是兄妹,温和秀雅的眉目间有着七成的相似。 桌上密密麻麻的摆了十数道精致菜肴,银锭侯在一侧,为江慕灵斟了果酒后,又为那对兄妹斟酒。 洛庭柯双手端着酒杯,向斟酒的银锭道谢:“多谢姑娘。” 银锭抿嘴一笑,将造型精致的银酒壶放回桌上,退到角落。 江慕灵举杯,秀丽的面容上满是歉意,“洛公子,刚才不小心把你撞下河,对不住,这一桌酒席,就当是我的赔礼吧。” 此刻的洛庭柯已换了身簇新的衣袍,那深靛的颜色极衬他肤色,愈发显得秀致翩翩,温雅如玉,坐她右侧的洛雅柯也举起了酒杯,三人遥遥对碰,一饮而尽。 “噗——!”酒一入口,洛雅柯便被那诡异的醋酸味给呛的全喷了出来。 淅淅沥沥的一场雨雾尽数飘落于菜肴之中。 包厢内的氛围陡然一凝,始作俑者丝毫不觉,‘呸呸呸’了好几下后,一脸深恶痛绝,“这什么东西啊,这么难喝!” 这要放在平时,洛庭柯早就出言训斥,可现在他嘴里还含着那口酒,要吞不吞,要吐难吐的……神情很是扭曲。 终于,他凭借自己坚韧无比的意志力,将那口要人命的酒给吞了下去。 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漫整个喉间,他梗了下,被刺激的剧烈咳嗽,反胃的感觉直冲而上,让他差点没忍住吐了出来,“咳咳……小妹,不可胡言!” 洛雅柯一横眉,“你嗓子都哑了还说我胡言?”复又望向江慕灵,妍丽清雅的小脸上满是不忿,“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报复?不然为什么要弄这么难喝的醋酒来招待我们?!” 江慕灵睁大了杏眼,慢慢放下酒杯,一脸无辜,“这话从何说起。” 洛雅柯那话太过直接不留情面,银锭听了也不高兴,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洛小姐,我家小姐可是拿了她最喜爱的青梅酒来招待你们,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洛庭柯警告的眼神飘了过来,洛雅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意愿,“我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这要不是你们东临人口味怪异了,那就是你们味觉失灵!不信你喝口试试!” 洛庭柯扶额。 银锭是个实心眼,直接就给自己倒了杯酒,咕咚咕咚的几口下了肚。她咂咂嘴,“这就是青梅酒啊,多好喝。” 洛雅柯无言以对。 她看得出来,银锭的表情不像作伪,而江慕灵也是一脸享受,就好像这醋酒真的是醇美佳酿。 好恐怖,味觉能失灵到这种地步也是个奇迹…… “抱歉,江小姐,我家小妹平日里不怎么沾酒,所以有些喝不惯,还望你多多见谅。”洛庭柯连忙打圆场。 江慕灵倒是好说话,还是副笑眯眯的样子,“噢,没事没事,主随客便,既然洛小姐不能饮酒,银锭,叫小二上一壶清茶。” “是。” 银锭出去了,洛庭柯趁机问起了临安的风俗和游玩的地方,吃喝玩乐是江慕灵最擅长的了,立刻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 “我们临安最好吃的东西当属糕点了,再过些时候,春茶到了采摘季,又有茶糕可吃,哎呀那茶糕可真是称得上一绝,至于玩的地方……”江慕灵想了想,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复又强调道:“不过我觉得最好玩的还是西湖和灵隐寺。西湖很大,租艘船能晃上一天,不过要等夏天荷花开的时候才好玩,还能摘新鲜的莲子吃;至于灵隐寺,那是我们临安香火最旺最灵验的寺庙,要不是过几天我家要去灵隐寺还愿,我还可以带你在这临安城好好逛逛!” …… 洛雅柯见他二人相谈甚欢,倒是显得自己很多余,心中难免忿然,可又不愿在外面落了自家兄长面子,只得化不满为食欲,夹了一筷子菜往嘴里送。 “噗——” 她又一次喷了出来。 洛庭柯瞬间沉了俊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温雅的眉眼间满是指责。 卷一:东临 第三章:宴请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的错!”洛雅柯本来也一肚子的不满呢,被洛庭柯这充满训斥意味的眼神一瞪,立刻就爆发了,“江慕灵,你这人是不是没有味觉的?这么咸的菜是想咸死谁!” 洛庭柯暗地扯了她一下,压低了声音,“你还有没有点礼数,人家请客吃饭,你还一直挑挑拣拣。” 洛雅柯甩开他的大手,站了起来,“我没礼数还用你说?整个洛中的人都知道我没礼数好吗!” “你——” 洛庭柯被她堵的半天说不出话。 “哼!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们自己吃吧!”洛雅柯对自己的反驳效果很满意,一摔筷子趾高气扬的走了。 留下来的洛庭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僵坐了半刻,才侧身,冲着一旁的江慕灵尴尬道歉道:“实在是失礼了,我家小妹娇纵任性,被家里宠坏了。” 江慕灵倒是不怎么介怀,反倒安慰起他了,“是我想的不周全,你们初来临安,应该吃不惯这口味,唉……对了,你们是哪里人?” 洛庭柯:“洛中人。” 江慕灵打小就没上过书院,家里请的教习对不愿上课的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十多年下来,纵容出了个没什么文化的江家小姐。 洛中国地处中原腹地,兵强马壮,是偏安一隅的东临国最坚实的后盾盟友,这是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可偏偏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江二小姐却不知道。 不过好在江父天天耳提立命,让她在跟人交谈时,听不懂也要装作听懂了的样子,遂误以为洛中是东临某地的江二小姐点点头,“洛中是个好地方。” 洛庭柯谦逊:“比不得东临国富民强。” 咦?为何是直接说东临,而不是临安?是说错了吗?江慕灵内心思忖,还是决定不拆穿他,给他留点面子,“来来来,吃菜吃菜……虽然说这桌菜沾了雅柯姑娘的口水,但我想你应该是不介意的吧?” “……”洛庭柯的俊脸瞬间青了。 他还是很介意的。 江慕灵察觉出洛庭柯内心想法,不由松了口气,老实说她也很介意,“没事没事,那我叫厨子重烧一桌好了,就按你们洛中的口味来!” “不不不,不用麻烦了。”洛庭柯倒是没想到江慕灵这般真挚,连连推拒,为显自己不是嫌弃自己妹妹的口水,他还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 “噗——咳。”他呛到了。 洛庭柯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无比艰难的将那口仿佛浸在盐罐子里的菜吞咽了下去。 恰好这时银锭端着茶上来了,洛庭柯急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冲刷走残留在口中的浓咸之感。 “真的吃不惯啊?……该不是厨子今天偷懒,做的不好吧。”江慕灵看了银锭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取了筷子试吃了口。 “小姐,没问题啊。” 洛庭柯看银锭神色如常,不由僵笑,斟酌着用词道:“江小姐,看来你们东临人的口味,都挺别致的。” 银锭大奇:“你们东临?难道洛公子不是东临人?” 江慕灵解释:“洛公子是洛中人。” 银锭‘哦’了声,又问道:“洛中是东临哪个地方的啊?” 这个江慕灵答不出来了,为显得自己不是答不出,她还特地端起酒杯以作喝酒状,表示自己是没时间答。 洛庭柯看了眼江慕灵,见她光顾着喝酒,还以为是尴尬的,遂也不好直接驳她面子,便委婉道:“洛中……在中原中部。” 恰恰好东临也有个中原县,而银锭,正是中原县人,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奋道:“洛公子,我也是中原县人啊!……不过洛中,洛中是在中原附近吗?好像都没听过……” 洛庭柯:“……” 原来洛中在中原县附近啊,感觉自己又懂了些的江慕灵赶紧放下酒杯,“没想到这么巧,洛公子竟与我家银锭是一个地方的。” 原本还指望江慕灵能帮着解释一下的洛庭柯是完全没话可说了。 感情您江二小姐压根就不知道洛中在哪啊,那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说什么洛中是个好地方…… *** 因为饭菜并不怎么合胃口的缘故,这顿饭散的很早。 江慕灵一行下楼时,那些个帮她捞珍珠的人还在大堂胡吃海塞。洛庭柯看在眼里,顿时想起了刚才那顿咸得能去掉半条命的饭菜,不由胃里一阵抽搐,寻思着待会儿得赶紧请个会做洛中菜的厨子,以防日后饿死。 江慕灵倒是觉得自己这地主之谊没尽好,刚才洛庭柯筷子都没动几下,实在有些落她面子。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找个机会再请一顿,把面子赚回来:“洛公子,今天太过匆忙,也没有准备妥善,这样吧,等我从灵隐寺回来,再请你吃顿好的。” 洛庭柯一听这还有下次,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推拒:“江小姐客气了,这次宴请已是丰盛,不必再破费了。” 江慕灵撇撇嘴,“丰盛又如何,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洛庭柯咬咬牙:“其实,在下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所以才没什么胃口,不是饭菜不可口的缘故。” 江慕灵‘哦’了声,小脸上满是恍然大悟,就在洛庭柯以为她打消主意的时候,却没想她话锋一转,“那就更要再请一次了,这都没能尝出我临安菜的好味道。” “……” “洛公子,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从灵隐寺回来再聚。”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达到目的的江慕灵就此与洛庭柯告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上了轿子,热热闹闹的回府去了。 路上,金元跟在轿子外头,隔轿问道:“小姐,您对洛公子好像很是上心啊?” 江慕灵本来还在眯着杏眼想晚上吃些什么,听到这句,不由心里一咯噔。不会吧,她刚才难道表现的很明显? 她顿时板起了小脸,不悦道: “这不难得遇见个银锭的老乡,所以才想着好好招待嘛……嘿,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变扭?” “是是是,小的用词错误,小姐一向热心肠……”金元从善如流的将错误引到自己身上,复又道:“对了小姐,那珍珠还要给宋相送过去吗?” 一想起这溜须拍马的事儿,江慕灵就来了劲儿,“去去去,当然要去!” 银锭出声提醒:“小姐,晚上表少爷可是会过来,老爷还特地安排了酒席,不能在外头待太晚。” 表少爷慕臻是江母的侄子,慕家早年在临安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只是家业到了江母这一代时,却渐渐没落了,好在江母嫁给了临安首富江一轩,这才免了慕家分崩离析之苦,可以说,慕家现在完全是依附江家而活。 江慕灵一脸的无所谓,指挥着轿夫往朱雀街上的丞相府赶,“表哥天天都来,酒席也晚晚都有,一次不参加也没什么。” “表少爷明明很久没来了……”银锭小小声的辩解着,但她也知道江慕灵从来就没把慕臻放在心上,遂无奈道:“表少爷近段时间在准备春试,今天难得抽出时间,老爷这才想着要大办一场。” “咦?”江慕灵一听到大办一场,顿时想起了宋清昀:“那请了叔叔吗?” “小姐,表少爷可是要考科举的,宋相又是今年的主审官,就是为了避嫌,也不可能会请他老人家啊。” 江慕灵一脸失望,银锭见她神色有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咱们还是明儿个赶早去丞相府吧,现在先回府?” “……行吧。” 金元暗地里朝着银锭竖起了大拇指。 另一边,与江慕灵分开的洛庭柯刚出了酒楼没多远,就在路边捡到了吃胡饼吃得不亦乐乎的洛雅柯。 妍丽清雅的小姑娘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商铺前的石阶上,手里是张比她俏脸还大的胡饼,翠绿的衫子上还掉了不少饼渣。洛庭柯走到她面前停下,“好吃吗?” 洛雅柯头也没抬,只垂着小脑袋摇了摇。 洛庭柯拉了她起来,“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不顾形象,实在有失仪容……还有,刚才在宴席上你怎么能那么没礼貌?” 洛雅柯咬了口胡饼,就像是泄愤一样,咀嚼的十分用力:“我没礼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洛庭柯皱眉,十分不悦她的知错不改,“你好歹也是个半大的姑娘家了,说起话来怎么就这么牙尖嘴利?” “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呢。” “这种事不管过多久都习惯不了。你可别忘了,我们这次过来东临,可是有重要事情要办的,你……” 就在洛庭柯准备来一番长篇大论的时候,一道男声从旁传来:“洛大人,我们寻您许久了,原来您在这儿啊!” 洛雅柯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慌忙道:“哥,有人找你!” 洛庭柯循声望去,便见一着耀眼明光甲禁军打扮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身后还跟了顶绢面小轿,待到了他们跟前,男人翻身下马,抱拳行了一礼,“洛大人,洛小姐。” 有了外人在场,洛庭柯自然不好再说胞妹,遂调整了下面上神色,微笑询问:“杨统领,你怎么来了?” 杨皆恭敬的又行了一礼,“卑职是来接您去丞相府的。” “丞相府?”洛庭柯莫名其妙,不明白这又是闹的哪出。 按理说,他到临安后的第一件事应当是面见东临帝才对,可惜这位东临陛下实在是太爱享乐,每天都安排了不少活动,根本就没时间见他。是以他这都到临安两天了,连东临帝的面都没能见上。 杨皆苦笑了声,解释道:“是这样的,方才卑职本想去提醒一下陛下您已到东临,奈何到了御书房,那里的小太监说是陛下微服出宫,去了丞相府,卑职想着这事不能再拖下去,就直接去了丞相府,结果陛下听了卑职的禀告,一时兴起,让我接了您去宋相府上一起看歌舞。” 卷一:东临 第四章:歌舞 洛庭柯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看歌舞?” 杨皆点头,“宋相府里养着不少绝色的舞姬和乐伶,放眼整个东临国,无人可比拟。” “……”为什么他还能露出副很自豪的样子?这种事值得自豪吗?又不是养了一府的兵士! “既然皇帝陛下要见哥哥,那就去吧,我先回客栈好了。”洛雅柯咬了口胡饼,声音含含糊糊的,看在洛庭柯眼里,自是一番头痛。 雅柯这丫头,怎么可能一边吃东西一遍说话呢,胡饼渣都喷一地了。 洛雅柯倒是不知道自家哥哥内心的无奈,顾自道:“不过得派个人送我回去,我不认识路。” 杨皆立即道:“洛大人上轿先行一步,卑职将洛小姐送回客栈后再追上来就好。” 洛雅柯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杨皆望向洛庭柯,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洛庭柯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劳烦杨统领了。” “洛大人客气了。” 洛庭柯拉了洛雅柯到一边细细嘱咐了起来,内容无非是乖乖呆在客栈不要乱跑,不要闯祸云云,洛雅柯听得头大如牛,满口答应,催他赶紧走。 待到洛庭柯上轿后,轿夫便抬着轿子往朱雀街方向走,沿着那宽敞气派的街道望去,可见远处亭台高筑的丞相府,内里重叠错落着飞檐翘角的数重楼舍,漆黑光亮的瓦片反射着日光,正闪烁着夺目的华光。 洛庭柯独坐轿中,听着外头的喧嚣声渐归静谧,就知道丞相府快到了。 杨皆送了洛雅柯回来,独自骑着马在前头领路,远远已能看到丞相府气派不凡的大门,几个护卫打扮的男人守在丞相府管家的后头,沉默的等着他们走近。 杨皆一看这阵仗不对,不由皱了下眉。 丞相府管家笼着袖子,不吭不卑的冲着他行了一礼,“杨统领,宋相让小的知会您一声,陛下和他去宫里了。” “啊?” “御花园风景秀丽,御膳房佳肴无双,怎么都比丞相府更适合招待远道而来的洛中特使。”丞相府管家慢条斯理的转达着宋清昀的原话,“所以,还得劳杨统领再辛苦些,带特使大人去皇宫。” 杨皆倒是觉得没什么,事实上做为直接授东临帝管辖的禁军统领,他早就习惯了陛下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可洛大人那边…… 他觉得有些伤脑筋了。 洛庭柯在轿子里等了很久都不见动弹,不由奇怪,撩帘询问道:“杨统领,是到了吗?” “啊,确实是到丞相府了,”杨皆见他出来,不由汗颜,“可是……可是陛下已经回宫了。” 洛庭柯:“???” 杨皆愈发觉得尴尬,“那个……陛下决定在宫内与您见面。” ——怎么总有种陛下是在耍着人特使玩的感觉? 洛庭柯面上神色倒还是如常,点头表示了解后,就重新坐回了轿子里。 杨皆见状,连忙像丞相府管家告辞,上马领着轿子往皇宫方向赶。 等到他们走远了,管家后头的一名护卫才有些奇怪的问道:“其实咱们府上的美景和佳肴……不比御花园、御膳房差吧?” 管家慢悠悠的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另一名护卫有眼力劲,暗地里捅了发问的人一下,压低声音道:“你笨啊!在咱们府上设宴,用的是府上的银子;而在皇宫设宴,那可是用陛下的银子。” “……”丞相也太抠了吧,请客吃顿饭而已,能花多少钱啊。 *** 东临帝设宴的地点定在御花园的浮碧水阁。 在御花园的东北角,有一片湖泊,而浮碧水阁,正是坐落在湖泊的正中央。 水面上有水廊高跨,高低错落的曲折蜿蜒,廊柱之间挂着的黄绢面竹枝灯笼被夜风吹得飘荡,衔挂其下的成串细铃来回敲撞,发出的声音泠泠清脆,绕梁不绝。 暮色渐深,御花园内却是灯火通明一片,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的准备着晚宴的一应用具,宋清昀带来的那些舞姬乐伶则呆在温暖的厢房内,或描眉换装,或试乐器音色,总之除了宋清昀和东临帝以外,所有人的都在忙碌着。 在浮碧水阁的东面,是东临帝歇息之所,名为绎雪轩,轩前种有五株海棠树,每到花季,花瓣飘落,宛如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遂取名绎雪。 屋内烧了地龙,暖洋洋的让人只穿得住单薄春衫,东临帝半躺在软塌之上,身上只着了件黄底龙纹的宽袍,那款式一看就是就寝所用,边上的精致矮柜上放着几盆新鲜瓜果,和若干糕点,一名杏脸桃腮的宫娥服侍在侧,正将剥了皮的橘子送进东临帝的嘴里。 相较于东临帝的懒散享受,宋清昀倒还是端端正正的样子,东临帝抬眼望了他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宫娥过去伺候宋清昀,“宋卿,尝尝这福橘,这可是从岭南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宋清昀接过宫娥手中的福橘,却制止了她的伺候,“陛下言重了。” 他手指修长白皙,那圆润光亮的福橘被拈在指尖,倒是衬得肤色愈发柔白,“陛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叫了舞姬和乐伶进来奏上一曲,以做解闷?” 东临帝眉峰一挑,“怎么,陪朕聊天让你觉得闷?” 宋清昀微微垂了眼,不吭不卑道:“是有点。” 东临帝一噎,半响才道:“宋卿,你这么直接让朕很没面子。” “臣有罪。”宋清昀习以为常的表露着毫无诚意的惶恐,继而又补充了句:“所以要不要上歌舞?” 东临帝思索了下,点头应允了,“宣。” 数名腰肢纤纤舞裙迤逦,手持绢扇的舞姬步履轻盈的走进富丽奢华的大殿,姣好的面容上艳妆逼人,云鬓生烟,容彩焕丽有如仙旖。 随着乐伶的指尖轻拨,雅致优美的笙箫如月光流泻,舞姬随之翩翩起舞,东临帝高坐上位,面色陶然欲醉,明显是十分满意这场歌舞古乐。 乐声由缓至急,舞姬们亦在不停回旋,金线绣出繁复花纹的舞裙随着她们的步伐盛开,璀璨如流金的般连成灿金光束,一时间整个大殿明艳生辉,熠熠令人目眩神移。 东临帝不知不觉间坐直了起来,他直直看着那些轻盈旋转着的舞姬们,眸色沉迷而虚渺,似是坠入神幻梦境,“宋卿,你府上的这些个歌舞乐伶,可真是……妙啊。” 宋清昀倒是丝毫未受影响,他眸色清正,执杯轻啜着美酒,薄唇轻轻一翘,露出抹淡淡的笑意,“谢陛下称赞。” “前些日子宫里进了批舞婢和乐婢,跟你的这些人妙人儿比,可真是差得远了。”东临帝轻轻叹息着,却是舍不得移开视线,“宋卿,最近政事是否繁忙啊?” 这话一出,宋清昀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放下酒杯,遥遥拜了一礼,“劳陛下挂念,一切尚好。” “嗯,那朕的那些新来的舞婢和乐婢……” “陛下找个时间将她们送到臣府上便好。” 东临帝很满意宋清昀的聪慧,“嗯,那场上这些人就留在宫里吧,省的你府上人多拥挤。” “谢陛下。” 此刻舞乐已休,东临帝迈步下了汉白玉台阶,走到那群舞姬当中,一边细细的查看她们的样貌,忽然,他被身侧的一名舞姬吸引了注意。 东临帝脚下步伐一顿,“抬起头来。” 那舞姬轻颤了下,慢慢抬起头来,一张精致如画,我见犹怜的面容霎时撞入东临帝眼底,特别是那双眼睛,波光流转间满是春情,一下就让东临帝心生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东临帝的声音一下子就变的柔和了下来。 那名瞧着弱质纤纤的舞姬微微张嘴,轻轻道:“奴名折柳。” “折柳,好名字。”东临帝笑了起来,一手执了她细白的皓腕,领着她坐回九龙金漆宝座。 宋清昀见怪不怪的看着这幕,慢慢饮尽杯中美酒。 就在这时,一名臂搭拂尘的小太监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陛下,洛中国的特使到了。” 东临帝怀搂美人,眉峰一挑,“哦?终于来了,宣他进来吧。” 宋清昀示意边上候着的太监可以上菜了。 当洛庭柯着一身深靛常服步入浮碧水阁时,瞬间就被金碧辉煌的大厅给晃花了眼。 殿内金砖铺地,七十二根金丝楠木的粗柱拔地而起,有致分布各处,支撑着整座水阁,一把九龙金漆的宝座居中而立,两侧立了六根沥粉贴金云龙宝柱,前置有象征国家安定政权巩固的宝象,祥瑞兽音录端,长寿仙鹤和江山稳固香亭,宝座的正上方位置雕有伏卧云渊的黄金巨龙,口衔宝珠,无比气派。 洛庭柯先是被东临国用金子当砖块的豪气给震撼了下,等他目光扫过了整座大殿,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了通所需银子后,他觉得心颤的更厉害了。 ——如此巨款,竟用来建造玩乐场所而非用作军需……简直、简直不知所谓! 洛庭柯勉强压抑住内心想要暴走的冲动,在金灿灿的金砖地面上跪了下来,“洛中洛庭柯,参见陛下。” 东临帝‘嗯’了声,漫不经心的咽下怀中舞姬喂他的橘瓣,“洛卿平身吧,你远道而来,辛苦了。” “多谢陛下挂心,臣受命而来,不敢言累。” “那就好,今晚的这场宴席乃是宋相为你准备的,”东临帝说着,替他引荐了宋清昀,“这位就是我东临的丞相,宋清昀。” 宋清昀起身,洛庭柯连忙向他行礼,“有劳宋相了。” 宋清昀位极人臣,自是不会像洛庭柯回礼,只微微颔首,语气温和道:“希望这场宴席不会令洛使失望。” “宋相言重了。” 说话间,宫婢和小太监已经将酒菜上齐,东临帝示意众人落座,奢靡风气浓重的晚宴正式开始。 *** 青吟巷,江府。 浓墨染就的天空上星辰零碎,一轮弯月遥遥高挂,看上去孤凉又冷薄。 人声鼎沸的江家前院,酒意正酣,江一轩平日里就是个喜欢呼朋喝友之人,是以这场为庆祝侄子慕臻参考春试的酒宴上座无虚席,所有人都在为将要上考场的慕臻打气,期盼他能夺得功名。 江慕灵早就厌烦了众人来回说的那几句,趁人不备悄悄的溜了开去,金元看了,赶忙跟上,“小姐,您要去哪?” “去茅房。” “可您刚才从茅房出来。” “本小姐拉肚子不行啊。” …… 她快走几步,将金元甩到脑后,不一会儿就晃过了垂花门,往中庭方向去了。 金元被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也不敢跟,只小声嘟哝了句:“茅房也不是那个方向啊。” “金元。”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声温柔的男声。 卷一:东临 第五章:月下 金元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表少爷。” 说话之人正是慕臻,做为这场宴席的重要人员,也不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望着江慕灵离去的方向,问道:“表妹这是要去哪?” 大概是被灌了不少酒,他清秀白净的面容上浮着红晕,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好在那双眼眸看上去还很清很亮,湛湛然有如星光外露。 金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也是,江慕灵做为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去茅房方便这种事,怎么好说得出口呢。 慕臻发觉他的迟疑,“怎么了?不能说?” 金元点头,严肃道:“小姐是去办重要的事。” *** 江慕灵穿过花木扶疏的中庭,直接来到了后院的澄心湖。 澄心湖边建有长廊一座,高高悬于湖上,直通对岸。长廊上满缠紫藤,此刻花期未到,只有青翠欲滴的绿叶成片蔓延,江慕灵刚走上长廊,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表妹。” 江慕灵回头,见来人墨发青衫,容颜端丽,不由惊讶,“表哥,你怎么会过来?” 来人正是慕臻,他走向江慕灵,嗓音温和,“喝的有点多了,出来吹吹风,刚好就看到你了。” 江慕灵点点头,不再问了。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绿叶繁茂的长廊,月光如水流泻,天地间仿佛都被那淡淡的银白所覆,江慕灵不由自主的仰头,刚好看到那轮挂在天边的莹月,不由惊叹,“今晚的月色真美。” 慕臻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嗯’了声。 “噢,对了。”江慕灵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表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有个东西要送你。” 慕臻眸带不解,可江慕灵却突然往前跑了起来,“我马上回来,你不要走开啊,马上——” 慕臻看她边跑还能边回头,不由心惊胆战,“知道了,你看着点路,别摔着了。” 江慕灵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一溜烟的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周遭再度安静,慕臻忽而有些无所适从,四下望了眼,走到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小假山边坐下,一边看着月色下的澄心湖,一边等着江慕灵回来。 不多时,江慕灵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个精致四方的缎盒,她跑得气喘吁吁,秀丽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喏,看看喜不喜欢。” 慕臻接过,打开一看,才发现里头放着块砚台。 “这是……”他的神色陡然间变得凝重起来,那砚台触手温润细腻,感觉已是不凡,走到檐下就着灯笼光仔细查看,更是验证心中猜想。 以老坑端石雕就的端砚,一面平整,一面则雕刻出缥缈飞旋的夔龙盘绕纹,上有篆书刻‘金榜题名’四字,寓意十分好。 慕臻心中乍惊乍喜,“如此珍贵之物,你从何处得来的?” “我是谁?这世间有我弄不到的东西吗?”江慕灵见他喜欢,满心得意洋洋,若是人有尾巴,此刻恐怕是早就翘上了天,不过她这关子没卖多久,就迫不及待的解释道:“早在年前我就托人去端州寻砚,好不容易才寻得一方称心的,表哥你用这方砚台参加春试,定能拔得头筹!” “拔得头筹不是这么用的。”慕臻感动之余,又有些无奈好笑,“你该说科举及第。” “好,科举及第!” 慕臻在酒宴上喝的有点多,此刻夜风一吹,心上人又伴在身侧,顿时就让他有些上头了,他平日里本是极为自律克制之人,但现在心里压抑许久的万千情绪,竟是有了要冲破巢笼一吐为快的冲动。 “表妹。” “嗯?” “若是我高中……”嫁我为妻可好? 慕臻看着在月光映照下更显柔美秀丽的江慕灵,喉间忽而一梗,后面那几个字辗转在口中打转,就是没能说出口。 ——如果现在说出来,会不会太过唐突? ——她会不会吓到? ——或许,待真正科举及第的那刻,再来说这个比较好吧…… 短短片刻的功夫,慕臻脑子里已考虑了数种可能,最后,他摇了摇头,轻笑了起来,“没什么。” 江慕灵不满的皱起了小脸,“唉……为什么说话说一半!” 慕臻面上笑意更深,眸色清亮,“真的没什么,就是想科举及第以后在哪里办酒宴比较好。” “哦哦哦,楼外楼怎么样?”江慕灵来劲了,“近段日子楼外楼在西湖上扩建,等科举成绩出来的时候,水上楼阁应该也建的差不多了。” 慕臻见她说的开心,心里不由也柔了下来:“可以啊。” 江慕灵连连点头,拍着小胸脯坚定道:“等到那日,我一定给要给你办个轰动临安的庆贺会!我要让百里西湖之上,全是祝贺你金榜题名的花灯;六桥苏堤两岸,被盛大炫丽的烟火所覆!” “好。”慕臻被她说的心中豪气顿生,“春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表哥,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哈哈。” …… 金元看着江慕灵和慕臻相谈甚欢,悄悄捅了银锭一下,贼兮兮道:“你觉得咱们小姐跟表少爷……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般配啊?” 银锭惊讶的看着他,没说话。 金元被她这么一看,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自己那话是有损江慕灵名节的,不由张嘴结舌,“那个,咳……我瞎说的,你、你你就当没听见吧。” 银锭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困惑,“不是,小姐不是本来就跟表少爷是一对吗?” “啊?是吗?” “不是吗?” …… 因为与慕臻聊得太过尽兴,江慕灵到了寅时才歇下,自然而然的,第二天就起的迟了。 “完了完了,这个点叔叔一定要被别人约走了。”江慕灵瞧着窗外天光大亮,心急火燎的招呼着屋子里的婢女们给她梳洗打扮,金元早就安排好了软轿在房外,银锭一边给匆匆往外跑的江慕灵插上凤尾缠丝点翠步摇,一边还冲着房里吼:“小姐惯来系着的粉蝶璎珞环佩呢?还有那串金珠九转玲珑镯,快点拿过来。” 屋内一阵响动,不多时跑出个小婢女,手里捧着刚才银锭要的东西,银锭眼疾手快的接过,两三下就给江慕灵穿戴了上去,这时江慕灵也已登轿,金元招呼着轿夫起轿,一行人风风火火的的往外头赶。 在经过前院的时候,还差点把江一轩撞了个跟头。 “这一大早的干什么呢?”江一轩抚着自己吓得够呛的心口,惊魂未定。 他昨晚喝的太多,宿醉微醒,冷不丁被轿子那么一刮,半天都没能冷静下来。 江府管家扶着他,望向已经走远的软轿,“二小姐今儿个起晚了,是怕找不到宋相吧,才这么急。” “快点快点。” 另一边,坐在软轿里的江慕灵还在一个劲的催促,轿夫们扛着轿子跑得都快要飞起来了,终于在午时之前赶到了丞相府门口。 没等软轿落定,江慕灵就急急的下了轿,银锭赶忙为她披上了粉缎描花的长披风,门房远远见到她,立马跑下台阶迎,“江二小姐,您是来找丞相的吧?今天的早朝还没散,丞相还在宫里呢。” “还没散朝?”江慕灵跑得气喘吁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早朝开这么久?”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到早朝开到午时的,然而,纵使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是要去候着宋相的,毕竟拍马屁机会天天有,鸽子蛋大的珍珠却不天天有。 珍珠…… 江慕灵惊呼:“我的珍珠呢?” 银锭‘哎呀’了声:“还在府里呢。早上这一通兵荒马乱的,都忘了把它带上了。” “金元!” “是,小的现在就回府取!” 门房见状,便提议道:“二小姐,您看您要不先进府里等着,等宫里有了消息,小的再通知您?” 江慕灵摇头,转身就走,“不必了,我去宫门口等叔叔。” 银锭顺势丢了锭银子过去,门房顿时喜笑颜开,“二小姐您慢走。” *** 庄重肃穆的金銮殿上,东临帝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斜靠在龙椅上,心里早就开始盘算起待会儿是去新册封的柳贵人那小酌,还是去宠妃梅妃那稍加安抚,阶下的吏部尚书还在宣读任职文书,宋清昀看了眼站在大殿中央的洛中使节,心中估摸着这早朝应该快结束了。 那连站姿都显得和众人格格不入的洛中使节不是别人,正是洛庭柯。因为还未正式任职,他现下也只是穿了身洛中使节的官服,漆黑如墨的长袍服帖勾勒出修长的身形,腰间系着的云纹带上垂了长穗,那是他在洛中国身份的象征。 提及任职原因,就要说起东临和洛中两国的盟友关系。东临地处富庶之地,多商人,多钱财,国库充盈,少内忧;又因长江天堑,无外患;继而全国上下都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 反观洛中,地处中部,多兵马,多军将,可惜物资匮乏,靠着商人来东临做商贸,才可一览世间珍奇。 两国各有长短,随着北边的北齐崛起,这才有了危机感,结盟之意顺理成章有了书面文书。洛中帝担心东临骄奢惯了,会扯自己后腿,就提议派使臣来访,并任其官职,促进两国共同强盛,互换资源。东临帝跟朝臣一商量,觉得可行,便同意了。 于是,洛庭柯受命前来,任东临使官,通两国政务。 这一通介绍终于到了尾声,刚开始的时候在场的宋位大臣还觉得新鲜,梗着脖子使劲往那外来官员的地方望,就像是看到一只会走路的布偶。可到了后来,洛庭柯言辞正经,神色威严,就跟个古板的老夫子一样,很快就让众人失去了兴趣。再看东临帝,早就百无聊赖的打起瞌睡来。 洛庭柯见到此幕,只恨不得当场批判,但是一想到“督促勤政”需要循序渐进,只得暂且按捺。 随后,大太监宣读任职令,赐官服,分宅邸,送了些仆人家丁,洛庭柯在东临任职一事就此定下。 繁复的礼节之后,今日的早朝终于在太监一声尖细的“退朝”中结束了。 *** 巍峨的皇宫外,一顶粉缎软轿安静的停在一侧,江慕灵坐在轿子里,一手捏着块杏仁糕,一手端了杯茶,正吃得不亦乐乎。 “小姐,早朝散了。”就在这时,银锭的声音从轿外响起,江慕灵连忙三下五除二的解决掉剩余糕点,又灌了口茶下去润嗓,匆匆撩帘下轿。 百官两三结伴,施施然的自宫内走出,宋清昀穿着朝服,步履从容的走在最后,身边还跟了好几个官员,似乎在说着什么,江慕灵眼睛一亮,赶忙迎了上去,“叔叔!” 卷一:东临 第六章:重逢 宋清昀抬眼一看,见她小跑着往这边来,粉纱裙下摇曳生姿,隐隐还能看到其下一双娇娇小小的粉白绣鞋,当即就蹙起了俊眉。 等到江慕灵跑到了他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宋清昀便是一通训斥:“女子走路,当以不急不缓,安闲从容为宜,裙摆不可动,鞋不可露,你看看你刚才,像什么样子。” 江慕灵惊讶的看着他,微微张大了嘴,“哎呀,叔叔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也没见这么长篇大论呀。” 宋清昀想起刚才那几位同僚盯着江慕灵裙摆看的样子,心中不免一阵烦躁,“说,找我什么事。” 江慕灵嘻嘻一笑,秀丽的小脸犹如花般灿烂,挽上了他的胳膊,“没事就不能来找叔叔嘛?” 宋清昀斜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喜欢到我跟前晃悠,可能晃悠到宫门口来?” “嘿嘿,叔叔果然智商超群,非一般人能及也!” “行了,别拍马屁了,有事说事。” “叔叔好没耐心……”江慕灵嘟哝着,可下一秒还是笑了起来,她神秘兮兮的将自己粉嫩的拳头在宋清昀面前晃了晃,然后摊开手,一颗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出现在她嫩白的掌心。 宋清昀甫一看到那颗珍珠,眸色便是一亮,他也是见识过不少大珍珠的,但像江慕灵手中这般大成色又好的确实少见,心中不免赞叹了一声。然而,仅仅刹那,他就恢复常态,不满道:“怎么就一颗?” 江慕灵赶紧露出副崇拜的神色,“不不不,这珍珠就像是叔叔一样,独一无二呀!可不就只有一颗嘛!” 宋清昀有些意外的挑眉,没想到几日不见,江慕灵这马屁功夫愈发了得。 “叔叔,待会儿有事吗?一起去听曲儿呀!”江慕灵见宋清昀俊脸上露出满意,还收下了那颗珍珠,心里终于舒坦,想着这个马屁总算是拍出去了,赶紧趁热打铁,想着约他出去好好玩乐一番。 “嗯,那就去吧。”宋清昀这话才刚说完,身后就走过来一人,“宋相。” 那人着了身漆黑如墨的长袍,服帖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俊眉修目间透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端方君子,令人心生好感。 正是洛庭柯。 “啊,洛公子?!”江慕灵认出了他。 洛庭柯冲她点点头,“江小姐,你怎么会在此?” “我来找叔叔的,待会儿我们要一起去听曲儿,洛公子你有空吗?要不一起去呀?” “两位……是叔侄?”洛庭柯看了眼宋清昀,又看了眼江慕灵,瞧这两人年龄相差不大,辈分倒是差了一轮。 宋清昀淡淡道:“我可没这么大的侄女。” “那……” 江慕灵见宋清昀没有解释的趋向,便主动道:“叔叔和我父亲以兄弟相称,所以做为小辈的我,自然是要尊称一声叔叔的。” “原来如此……” “洛公子,你去不去听曲儿呀?楼外楼的飘飘姑娘唱曲儿可是一绝呢!” 洛庭柯虽然早就听说过东临举国上下皆爱玩乐,可一直不以为然,现日光正盛,正当好好处理政务之时,当朝丞相却要自我放纵的去听曲儿,这还了得? 他此行前来辅政的目的就是让东临官员少纵欲,多勤政。先前在东临帝那边忍了不少,这会儿就再也忍不住了,“宋相,这有些不妥吧?” 宋清昀早在昨晚的宴席上就知道了洛庭柯的性格,此刻听到他这话也不意外,只慢声反问道:“有何不妥?” 洛庭柯正色,“三不妥。一,青天白日,这般放纵,不利于精气神;二,宋相为一国丞相,当低调内敛,而非带头玩乐;三,骄奢淫逸,此风不可长,我本因辅劝东临陛下勤政少乐才来东临的,现知晓您欲去酒坊勾栏之所不务正业,更不能视而不见。” 这番话讲得有理有据,就连没怎么听懂的江慕灵都惊呆了。毕竟敢当着宋清韵的面跟他唱反调的,洛庭柯可谓是当世第一人。可等她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对,什么叫‘酒坊勾栏’? “楼外楼哪里是酒坊勾栏了,那是……” 宋清昀抬手,阻止了江慕灵的辩驳。 “洛大人说得对,白日确实不该如此放纵,受教了。” 江慕灵呆了呆,好半响才听清楚他刚才说了什么,顿时露出副见到鬼的神色,“叔叔,这位洛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居然能让您老人家都让步?! 当然了,这后面的后半句话她没敢说。 宋清昀简单介绍了下,那口气听起来就跟介绍他家的下人一样。可江慕灵还处于宋清昀居然会让步的震惊中,一听这位是来东临辅政的使官,心中愈发崇拜。 她表现的太过明显,宋清昀不由蹙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洛庭柯张嘴,正欲说话,却被江慕灵抢了先,“这事说起来就长了。” 宋清韵瞧她那阵仗,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便借机与洛庭柯告别,让她边走边说。 “这事儿还得从那南海大珍珠说起,昨日我在朱雀桥上把玩那珍珠,还想着去送给叔叔您,谁知路人都被珍珠惊艳到了,团聚起来要一饱眼福,那人啊,可谓摩肩接踵!当时洛大人也在其中,不过我没注意到他……” 金元早就很有眼力劲的租了辆宽敞马车过来,待江慕灵和宋清昀一前一后的上了马车后,才跳坐到马夫边上。 “驾——”马夫一甩马鞭,骏马嘶鸣,开始朝着前方小步小步的跑了起来。 银锭和宋清昀的随身小厮各自指挥着扛轿的轿夫们,紧随其后。 马车内,江慕灵就跟说戏似的抑扬顿挫,“……饶是朱雀桥宽大,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果不其然,在边上的人就被挤得跌下了桥!嘿,我一看,这不得了,赶紧号召大家下河救人。说来巧了,那落水之人正是洛大人……” 宋清昀早就见识过江慕灵的夸大本事,此刻洛庭柯已不在身边,自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理由,遂打断道:“行了行了,别唱戏了。” 江慕灵立刻闭嘴,盈盈水润的杏眸就像含着一汪澄澈湖泊,楚楚可怜至极。 宋清昀被她那目光一望,顿时就觉得心里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给撞了下,酥酥麻麻的。 江慕灵看他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淡漠,这才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叔叔,真的不去听曲儿吗?” 宋清昀瞥了她一眼,“先回府换衣服。” 回府换衣服,那就是同意去咯?江慕灵瞬间开心了起来,但又觉得奇怪:“那叔叔刚才怎么在洛公子面前说不去?” 宋清昀不说话了,给了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开始闭目养神。 江慕灵苦思冥想,怎么想怎么觉得是宋清昀怕了洛庭柯,这才说出那番违心的话。 可是,她的叔叔可是东临国的丞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陛下外,怎么可能会有人让他感到害怕呢?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丞相府门口,宋清昀径自回了房换常服,江慕灵则呆在大堂玩博古架上的各种精巧玩意儿。 “小、小姐,按您的吩咐,已经、已经在楼外楼定好雅间了,飘飘姑娘也准备妥当,就等着您和宋相过去呢。”金元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银锭赶忙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坐下顺顺气。 江慕灵‘嗯’了声,将手里头把玩的一小尊玛瑙玉佛放回原位,“叔叔沐浴更衣一番起码要三炷香的时辰,知会过厨房让他们先别忙着做吗?不然等我们过去菜都冷了。” “小姐放心,都安排好了。” 江慕灵点点头,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走到一侧的紫檀木太师椅边上,却没落坐,只懒散的斜靠着太师椅,细长如玉管般挺秀的手指轻轻敲着椅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就在这等待的空档,门房领了一人进来,江慕灵本只是随意瞟了一眼,结果在看清来人是谁时,不由懵了下,呆立当场。 情不自禁的,她站直了身形,还下意识整了整裙摆,“洛公子?” 洛庭柯换了身靛色常服,长身玉立,秀致如竹,在看到江慕灵也在厅内时,他眸中有诧色一闪而过:“江小姐,又见面了。” 卷一:东临 第七章:拜访 你是来找叔叔的吗?来人,上茶上糕点!” 江慕灵难掩内心雀跃的招待他,俨然一副当家主人的姿态。 一杯粗茶并三两碟小点心被端上了桌,洛庭柯看了一眼,暗暗点头。 “看来这东临丞相虽喜玩乐,但本质上还是个清廉自省之人。 “洛公子,你来找叔叔什么事啊?”江慕灵一提裙裾,在他身边落了座,余光瞟到桌上的那些个东西,秀丽的眉眼立时一蹙,“这都上的什么东西,茶要那个日照早春茶,就前些日子我送过来的;糕点就暂时用太白楼的吧……叔叔最喜欢的那几个口味都上了,赶紧的!” 洛庭柯见场内的下人们一脸为难,还以为是丞相府囊中羞涩,连忙劝道:“江小姐,不必麻烦了,这些可以的。” “不麻烦不麻烦,”江慕灵嫣然一笑,“其实我觉得吧,北望居的糕点才是真临安一绝,可惜叔叔不喜欢,所以只能凑合了……洛公子,有时间我带你去吃正宗的北望居糕点啊!” 洛庭柯简直被她的热情好客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人家这么热情好客,要是拒绝的话也未免太失礼了,遂他纠结了片刻,还是挤出抹笑容,温声应下:“如此,劳烦江小姐了。” 江慕灵秀丽的小脸上满是笑容,似乎很高兴他没拒绝,但在发现下人还杵在原地不动时,瞬间变脸,“怎么还在这站着,赶紧把新茶和太白楼的糕点都弄上来啊。” “……” 下人们默默将那些江慕灵嫌弃的东西撤了下去,在经过白管家身边时,求助般的问道:“要是真照江二小姐的吩咐做,宋相必定会大发雷霆吧!” ——太白楼的糕点不便宜,日照春茶的价格更是不菲,虽说这些都不是丞相自掏腰包买的……可别人送的也会不舍啊…… 白管家觉得头痛:“以往也没见小姐这么殷勤。” 他在宋家呆了很多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看着江慕灵长大,对她自然比较亲昵。 “那洛大人长得一表人才,又谈吐有度,江二小姐莫不是……” 白管家面色一肃,呵斥道:“不许胡说。” 下人唯唯诺诺。 “这样吧,库房里还有些陈年的日照茶,你去取了过来,小姐辨别不出陈茶新茶的。”老实说,堂堂一东临丞相府,待人接客用这些确实丢脸,可比起后期承受宋清昀的怒火……果然还是丢丢脸比较好,白管家扶额,“刚才撤下来的糕点给我。” 他冲下人伸出了手,后者赶忙把托盘端过去,上头放置的几碟糕点普普通通,看着就让人没食欲。 这边厢,江慕灵正口沫横飞的给洛庭柯讲着临安城中好吃的好玩的在哪里,白管家见他俩相谈甚欢,也不打扰,就静静的立在一边,直到下人把陈茶奉上,这才顺势问道:“小姐,这些糕点不合口味吗?” “是呀,这些一看就不好吃。”江慕灵跟白管家关系颇好,是以语气十分随便。 白管家默默在心里说了三遍的‘丞相对不起’,“可丞相颇为喜欢这个口感。” 江慕灵终于抬头,小脸上满是惊讶。 白管家将托盘微微举高了些,送到她的面前。江慕灵看着那几碟黄不黄白不白的糕点,语气充满了怀疑,“真的吗?” ——这看上去不像是叔叔会喜欢的风格啊…… 白管家微笑:“小的什么时候骗过您?” “这倒是……”江慕灵眨巴了下盈盈水润的杏眸,点点头,松了口:“既然是叔叔喜欢的,那洛公子,我们也尝尝吧。” 洛庭柯想说他这根本就不是来吃东西听故事的啊,可江慕灵已经把糕点端到了他面前,那几块方方正正的米糕堆叠整齐,差点没撞上他的鼻尖。 没办法直接拒绝,那就只能转移话题了,洛庭柯不着痕迹的接过那碟糕点,状似不经意道:“听门房说,宋相在沐浴?”他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厅外,似乎有些不能理解,“这个时辰……?” 江慕灵抓起两块米糕,嗷呜一口就吃下了肚,含含糊糊的解释:“叔叔这个人比较爱干净,每次从外头回来都要洗上几炷香的时间呢……啊,好淡的味道,果然是叔叔喜欢的口味。” 白管家不吭不卑的微微躬了下身,“小姐,您平日里吃的太过重口,是对身体不好的。” “我不喜欢说这个,明明就是你们吃的太清淡……”江慕灵不高兴的嘟哝着,白管家陪笑退下。 缩在角落的丞相府下人忍不住冲白管家竖起了大拇指。 洛庭柯非常有风度的等白管家和她说完,这才开口道:“宋相要洗几炷香的时辰?” “是呀,毕竟是要去见飘飘姑娘的嘛,可不得沐浴焚香一把?嘿嘿我这个词用对了吧?” “这个词是这么用,不过……见飘飘姑娘?”洛庭柯疑惑,“宋相不是要开始处理政事?这飘飘姑娘是……” “啊,那个啊……”江慕灵不察之下说漏了嘴,顿时张口结舌,“飘飘姑娘,飘飘姑娘……金元!你来告诉洛公子,飘飘姑娘是谁。” 金元本来还默默的呆在角落充当背景,冷不丁被她这一点名,不由一呆。 “啊?飘飘姑娘不就是楼外楼的……” “咳咳咳——”江慕灵用力咳嗽,冲他好一阵挤眉弄眼。 金元毕竟是从小服侍着江二小姐长大的,这一出哪还有不明白的,立刻改口道:“飘飘姑娘呀,那是宋相的表妹。” “啊?” “哎呀洛公子,我们不提别的女人,你找叔叔是有什么事呀?也跟我说说呗。”江慕灵无比生硬的扭转了话题,一手托着粉腮,小脸上满是期待。 洛庭柯微微笑了下,看起来很是温文尔雅:“宋相不是堆积了不少政事吗?在下过来是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江慕灵被他那笑容晃了下,半响才回过神,“噢……你来帮叔叔审阅奏章啊?哎呀那个不必管,齐大人会都弄好的。” 洛庭柯疑惑:“齐大人是?” “就是户部的那位,齐尚书齐大人!” “户部尚书?”洛庭柯修眉微蹙,“东临陛下将审阅奏章的重任交托于宋相,是信得过宋相,他怎可将这般重要之事交托他人?” “就像陛下很信任叔叔一样,叔叔也很信任齐大人啊,”江慕灵眨巴着盈盈水润的杏眼,“那可不让齐大人去审阅嘛。” “并非在下质疑齐大人人品,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宋相怎可如此草率?若有官员所呈奏章中有不利于审阅奏章者,借此扣下奏章,又该如何?” 江慕灵歪头,想了想,“你这明显就是在质疑齐大人的人品啊。” “……” “可话又说回来,齐大人是叔叔信任的人,要是他人品不好的话,叔叔怎么会安排这件事给他做呢?你要是质疑齐大人的人品,那岂不是在质疑叔叔眼光不好,辨不出谁好谁坏?” 洛庭柯被她这歪理一带,险些觉得很有道理。 可他细细寻思一番,又觉得不对,“江小姐,你这定义有问题。且不提齐大人人品好与坏,东临陛下将此重任托付宋相,他就不该再移交他人,否则东临陛下何不直接将此重任托付齐大人呢?” “那肯定的呀,洛公子你刚才也说是重任了,这既然是重任,怎么能越过丞相,直接下发给下面的人呢?” “……”好像有些道理。 洛庭柯被她这一通偷换概念,自己倒是沉思反省了起来,江慕灵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件事可算是把它给圆了过去。 她冲金元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去找宋清昀,这叔叔要是再不来,她可是连老底都要被洛庭柯给套出来了。 *** 金元离开后不久,又有数人登门拜访。 “齐大人、李大人、戚将军……你们怎么都来了?”江慕灵惊讶的跟来访者问好,复又帮洛庭柯介绍道:“齐大人和李大人是户部、吏部的两位尚书大人,戚将军是当朝威武将军,带兵打仗很是厉害的!啊,还有那边的那两位,何大学士和纪大学士……” 洛庭柯一一与众人回礼,“各位大人来找宋相,可是有要事相商?” 戚将军性格比较耿直,闻言直接笑道:“宋相说要请我们去吃……” “商议政事!”户部尚书暗暗踢了戚将军一脚,抢白道:“宋相找了我们大家过来,是有政事商议。” 洛庭柯理解的点点头,欣慰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不知有没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洛大人愿意加入,我们自然是欢迎的,不过今儿个早朝散的迟,现在这点都是吃午膳的光景了,不如一同用过午膳后,再处理政务?” 洛庭柯点头,这可是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那便等宋相收拾妥当后,一同用膳吧。” 于是众人就此落座,戚将军望着与两位大学士相谈甚欢的洛庭柯,不由道:“齐大人,你今天可真是带对了人,没想到这位洛中来的使者竟也是一板一眼的枯燥之人,你瞧瞧,他跟咱们的两位老古板聊得多开心。” “宋相交代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吧?”吏部尚书压低了声音,“待会儿可就全看你了。” 戚将军拍拍胸脯,豪迈道:“放心吧,那洛大人细胳膊细腿的,肯定几下就倒。” …… 又过了些时辰,宋清昀才一身清爽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着了身深色长袍,长发束冠,容色昳丽,一双狭长的眼眸中盈盈溢着浅淡笑色,未语先带笑三分,十分引人瞩目。 卷一:东临 第八章:灌醉 “宋相。”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宋清昀颔首以作回礼,江慕灵一下就扑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胳膊,“叔叔,我们先去吃午膳吧,我肚子好饿。” “酒席可有备妥当?”宋清昀在她的搀扶下往大厅外走,众人紧随其后。 “叔叔你就放心吧,我办事还能有什么差错!” 宋清昀想了想,好像在玩乐方面她还真没出过什么岔子,这才放下心来,“那诸位,咱们就移步楼外楼用膳吧?” “听凭宋相吩咐。” …… 楼外楼建在城西,临西湖而建,因楼中有楼曲折回绕而得名,平日里生意火爆,要是没提早打招呼,定然是品不到楼内珍馐美味。江慕灵一早就让金元包了个雅间,待众人到了楼外楼,金元便领着众人上楼上雅间,江慕灵则去了厨房,亲自督看厨子做菜。 ——之前请洛公子那顿好歹是怠慢了人家,今天怎么也得挽回点面子,做些好吃才行。 江慕灵是楼外楼的常客了,厨子自然也是认识这位大小姐的。这会儿见了她来督工,心中难免紧张,“江小姐,今日宴请哪位客人?” 江慕灵正忙着查看厨房内的时蔬荤菜是否新鲜,闻言头也没抬:“宋相来了,所以你们都麻利些,可别让宋相等久了。” 厨子顿时松了口气,“那是按照宋相的口味来啊?” “那肯定……嗯,今天的菜都不错,行了,可以开始下锅了。” “江小姐您放心,咱都是知道您的口味的,会为您备一罐盐。” 江慕灵撇撇嘴,丢了锭银子过去,“就你知趣。” 厨子接过赏钱,兴高采烈的去炒菜了。 …… 另一边,众人在雅间落座后,戚将军招呼小二直接上了几坛五十年的桂花酿。 戚将军心直口快,直接以海碗盛酒,端到洛庭柯面前,“洛大人,你自洛中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这桌酒席就当是对你的接风宴,还请你不要客气,敞开了肚皮吃就是!” “这……在下不胜酒力,恐怕无法……”洛庭柯被他那比脑袋还大的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推拒。 戚将军心说要的就是你不胜酒力,要你胜酒力今天还难办了。于是面上劝的愈发热切,洛庭柯几次三番的推拒无果,只能接过那海碗。 “洛大人,干!”戚将军当先开喝,几口就下了肚,他将海碗倒扣,内里滴酒不剩。 洛庭柯温文尔雅的面容上满是为难,可在场诸位对此皆是沉默,并无为他解围的倾向,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喝。 入口的酒液香醇厚重,全然不似之前喝过的醋酒,他心中惊疑了下,这才渐渐放下了心。 洛庭柯这碗酒喝的很缓,也很慢,喉结略有些艰难的上下滚动,好不容易才将那一海碗的酒喝光,碗放下时,他整张脸都红了起来,看得出先前所说的不胜酒力绝非虚词。 “好,洛大人好酒量!”戚将军一拍他的肩膀,后者摇晃了下,差点跌倒。 吏部尚书也在一旁微笑劝道: “洛大人,我们这桂花酿馥郁绵甜,没什么后劲的,待会儿你可要多喝几杯啊。到了东临不饮桂花酿,那就跟白来一遭一样。” 说话的同时,已有小厮上前为洛庭柯满了碗中酒。 洛庭柯昏头昏脑的推拒:“齐大人,待我缓缓……” 经此一遭,吏部尚书也看出了他的酒量深浅,遂只笑笑不说话,“在场诸位都是风雅人士,不如我们来行酒令诗?” 戚将军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行什么酒令啊……你们都是读书人,就我个大老粗,我行不来。” “戚将军,我与你一起便是,我来行酒令,你来喝酒,如何?” 戚将军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吏部尚书又看向众人:“在场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自然是会给他面子,纷纷点头应允:“可。” 宋清昀见酒席气氛渐佳,遂微笑道:“那就由我来做令官吧。” 金元趁人不备,给洛庭柯换了个小酒杯,之后便和几个小厮给众人斟酒,宋清昀微微沉吟,俊脸上露出浅浅笑意,嗓音清越:“所续诗中需带‘春、水、花’三字含义,谁续不上,罚酒三杯。始句:一汀烟雨杏花寒” 纪学士一捋长须,信口接道:“桃花流水鳜鱼肥。” …… 洛庭柯大概是因为刚才那一碗桂花酿喝的太狠了,脑子现在都是晕的呢,轮到他接时,懵了半天才道出句:“春江花朝秋月夜。” 酒令行了一轮又一轮,罚酒的人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最后只剩纪大学士和洛庭柯在互接,又一轮到洛庭柯面前时,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连喝下三杯桂花酿。 “看来刚才的题有些难了,那这回说个容易的吧。”宋清昀举杯轻啜,感受着桂花酿绵延芳馥的口感,“‘暗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 数轮之后,洛庭柯再度败下阵来,摇头轻叹:“纪大学士果然博学。” “好,下一题。‘星月’。月落星稀天欲明。” …… 待江慕灵与端着菜的小二回到雅间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喝趴下了,她不禁睁圆了杏眼,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金元悄悄挪到她身边,小声解释:“拼酒呢,喝的可凶了!” 之后便挤眉弄眼的示意她往洛庭柯那边看。 这当口,店小二已经麻利的将菜一道道的端上桌,江慕灵看着洛庭柯醉眼朦胧又反应慢半拍的样子,不由冲小二道:“赶紧让厨子弄几碗醒酒汤上来。” 吏部尚书因为与戚将军合作的缘故,滴酒未沾,此刻坐在桌上的,除了宋清昀以外也就他看上去还不错了,“洛大人,今日这菜虽然不是洛中口味,但必定合你口味。” 洛庭柯眼睛发花,盯着那碗水晶虾仁半天都没看清是什么,他想起了之前江慕灵宴请他时那些菜很难吃,遂摇了摇头,不肯动筷子。 宋清昀知道他之前跟江慕灵一起吃过饭,轻咳了声,“这边的口味上佳,便是外来商客也赞不绝口,洛大人试试看吧。” “……”洛庭柯一脸犹豫,但想到刚才喝的酒味道不错,不像是当日喝的醋酒,又有些想试试。 纠结了会儿,他还是伸出了筷子,夹起赛如明珠的水晶虾仁就往嘴里送。 此种水产在洛中本就不多见,洛庭柯虽是有幸尝过,却从未想过此类虾竟能如此鲜美滑嫩,四溢的奇香充斥口腔,顿时让他惊为天人,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赞不绝口。 一旁的江慕灵也已经落座,边上是罐厨子特地为她准备的盐巴,她见洛庭柯吃得欢快,全然不复之前的沉寂,不由瘪瘪嘴,将那块蘸了盐巴的虾仁塞进嘴里。 “没想到洛大人竟跟叔叔一个口味,都是清淡之人。” 吏部尚书叹息,“江小姐,并非宋相吃的清淡,而是你太重口了。” 江慕灵不满,正要反驳,吏部尚书却已起身,“我去厨房看看醒酒汤何时能好。” 他走了之后,雅间内除了那些个趴下的人,就只剩下江慕灵和宋清昀,以及一个劲夹着菜吃的洛庭柯。 宋清昀见他喝高,倒是有了试探一下洛庭柯虚实的念头,怎奈还没付诸行动,窗外就突然吵闹了起来。 ——用人声鼎沸来形容都不为过。 江慕灵蹙起秀丽的眉眼,不高兴道:“楼下是怎么回事,吃个饭都扰人清静?” 金元抢先一步到了窗口,看到对面街道上人潮汹涌,再仔细一看,可见那些人都是衣衫褴褛之人,互相推搡挤让着往前头走去。 他轻咦了声,“小姐,都是些乞丐。” 江慕灵也下了桌,走过去一看,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前搭起了矮台,其间有雾气袅袅升腾。 “这些人都挤一团干什么呢?”她奇怪的嘟哝着,让金元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头怎么了?”洛庭柯大概是酒意上头,看上去都不似平常那般内敛从容,他有些踉跄的走到了江慕灵身边,也往外头看去,只是他现在眼睛发花,看不清远处,倒是能看到楼下经过的几个乞丐端着碗白粥,“这阵仗,像是哪家的善人在救济乞丐?” 江慕灵一脸新奇,一个劲的往外探,“是吗?善人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洛庭柯怕她摔下去,下意识就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此幕落在宋清昀眼中,立时就让后者的眸色一沉。 他放下了酒杯,“慕灵,过来。” “嗳?叔叔怎么了?” 江慕灵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走到他身边。宋清昀伸手,替她整了整方才被洛庭柯抓过的地方,“你真想知道外面是谁在布施?” “听叔叔这口气,难道您知道?”她惊讶的睁圆了杏眸,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了,赶忙拍他马屁,“果然,这世间就没有叔叔不知道的事,叔叔真厉害!” 宋清昀被她这马屁拍的浑身舒畅,正想开金口告诉她,却被洛庭柯抢了先,“宋相身边的人应当是早就注意到那边的动静,所以事先查探了番,刚才宋相身边的那位小哥不就出去了趟吗?” 宋清昀:“……” 这家伙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他那侍卫走出去悄无声息的都能被他发现? “啊?有这回事吗?” 洛庭柯点点头,口齿不清的含糊道:“江小姐,你纵使再崇拜宋相,也不该如此夸大其词,殊不知‘捧杀’最是害人。” 若要论起不会说话者,洛庭柯该是当世第一了,这哪有当着人家面拆台的呢? 宋清昀看上去倒是面色如常,只是眸中隐隐透着不悦,江慕灵被他一通教训,半句话都没说,呆呆的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她那面容本就生的娇俏出色,此刻杏眼微睁,小嘴微张,白嫩嫩的小脸上隐带着点无措,顿时就让洛庭柯顿时有种话说太重的感觉。 ——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家,他着实不该如此…… 洛庭柯暗暗自省着,思忖着是不是该跟人家小姐道个歉,江慕灵却先一步开口了,语气满是迟疑“那个……捧杀?是什么意思?” 卷一:东临 第九章:齐海茵 洛庭柯:“……” 宋清昀:“……” 宋清昀的侍卫:“噗。” 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后者额角冒汗,默默低下了头。 “小、小姐,打听到了——!”金元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江慕灵大概也是觉得尴尬,连忙问道:“快说,是哪家善人在外布施?” “咦,小姐你怎么知道?”金元大感吃惊,本来还想细问,奈何让江慕灵一瞪,立马就续道:“齐大人家的千金在同庆楼定了很多粥和包子,要散发于全城的乞丐,现在正在那边布施呢!” 江慕灵一听,重点不在布施上面,反倒是瞪圆了一双杏眸,反问道:“齐大人家的千金?哪个千金?” 金元倒是想回一句“能有哪个”,毕竟齐家除了那位嫡长女,另一位还未及笄呢。 然而,一想起自家小姐跟齐家大小姐的关系,他心里顿感后悔,怎么刚才他就没去铺子里帮着运货呢,让银锭跟过来多好,“齐,齐海茵……。” “什么——?”果不其然,这名字一出,江江慕灵的吼声就冲破了屋顶:“怎么是她?!” 洛庭柯被她震得两耳作痛,不由得揉了揉,“这位齐海茵是何许人?没想到竟然如此善心,着实难得,我想去见一见了。” 江慕灵怒目而视,满眸愤慨几乎满溢而出:“区区吏部尚书的千金,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搞了这么多人聚成一团,把路都给堵了,简直是添乱!” “原来是齐大人家的千金。”洛庭柯惊叹,转望向宋清昀,邀道:“宋相,东临有如此心系百姓之人,实属难得,此举更是值得赞赏,不如同我一起下去,当面对这位齐小姐道个谢?” 被忽视的江慕灵气得几欲吐血。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那齐海茵是多张了个鼻子还是多张了张嘴,至于这么巴巴跑过去吗?! 宋清昀倒是没想到这事扯来扯去的居然扯到了自己身上,半响才道:“此事的确值得夸赞,只是下面人多繁杂,我就不去了吧。” 洛庭柯不放弃,再接再厉的劝他:“如今我们又没着官服,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洛大人既然有兴趣,还是自己去好了。” “宋相,一起去吧。” 宋清昀蹙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拗,“我们东临的人很友善,洛大人,你想去就去吧,没事的。” “还是宋相懂我。”洛庭柯俊颜之上浮出几丝不好意思。 “……你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我不懂才奇怪吧。” 洛庭柯害羞:“那您就更要陪我去了,毕竟我和齐姑娘素不相识,这么直接过去,实在是怕唐突了人家姑娘。” “……”这圣贤书倒是没白读,知道随随便便去跟官家小姐搭讪是不对的,可这两个大男人去找人家小姐就合适了吗? 宋清昀目光一移,落在了边上的江慕灵身上,“纵使我认识齐小姐,可我们两个人过去找一个姑娘家,还是有些于理不合。不如让慕灵陪你走一趟吧,她也认识齐姑娘的。” “啊?”江慕灵倒是没想到自己一声不吭的都能接到差事,顿时大急。谁要去见那个齐海茵啊,看到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可惜她这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宋清昀就一个警告的眼神丢出来,凌厉威严又满是慑人之气,生生让她把那个‘不’字给咽了回去。 再看洛庭柯,倒是一脸‘宋相考虑周到’的欣然。 …… 江慕灵不高兴的带着洛庭柯出了楼外楼,来到了一街之隔的同庆楼外。 “洛公子,看来你这酒量不错啊,大家都趴了就你还活蹦乱跳的。”心心念念就想着要去找别的姑娘家,哼! “我也没想到我的酒量还不错。” “之前还在下在下的,现在怎么不谦称了?” “……”大概是她那绵里带刺的语气太过明显,洛庭柯迟疑了下,复才小心翼翼的询问道:“江小姐,你是在生气吗?” “哼。” 江慕灵不理他,兀自走在了前头。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临时搭建的矮台赫然呈现在眼前,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手端空碗,十分有秩序的排着队,几个护卫打扮的男人在矮台上忙着盛粥和分发米面,至于齐海茵,她大小姐则远远的站在阴凉的地方,边上一个婢女打伞,一个婢女打扇,瞧着好不舒爽。 齐海茵是吏部尚书齐远的嫡长女,在帝京城名声颇佳,据闻此女颜貌淑丽,贤良有德,乃是临安城人人皆知的大美人,再加上身份显贵,这上门说亲的媒人多的都要把尚书府的门给踩踏了。 如今见她站在矮台之上,一身飘然若仙的浅杏色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身形,发髻高束,环翠璎珞,倒真真是光彩照人,气韵非凡。 不过江慕灵天生跟她不对盘,简直就是一山不容二虎,见一次掐一次!齐海茵自恃身份,自不会将厌恶表达明显,但那张花瓣似的娇嫩小嘴可利着呢,绵里带刺的挤兑,从话上是让人挑不出错,可到了耳里却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刚看了齐海茵一眼,江慕灵就觉得整颗心都暴躁了起来,一张秀丽的小脸气鼓鼓的,就像要咬人一样。 齐海茵边上那打扇的婢女眼尖,远远就发现了江慕灵,不由凑到自家小姐耳畔细语了番,接着齐海茵便望了过来,面上带着温婉的笑容,“江小姐,你怎么来了?” 江慕灵摆着张臭脸,不说话。 齐海茵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嗓音温温软软的,关切询问道:“瞧江小姐这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好的样子,难道是病了?” 江慕灵顿时大怒,“你怎么说话呢?说谁病了?你这是诅咒我吗!” 齐海茵无措的望着她,柔和淑丽的面容上满是无辜:“江小姐这里哪里话,我只是关心你呀。” “有你这么关心人的吗!” 洛庭柯不知江慕灵与齐海茵之间的瓜葛,自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之间火气这么大,遂赶紧站出来岔开话题,“多谢江小姐领我前来,齐小姐,有礼了。” 齐海茵自然知道他是谁,这次来楼外楼参加宴席的人她都打听清楚了,可这事却是不能暴露的,遂矜持的点了下头以作回礼,语气有些疑惑的问道:“您是……?” 洛庭柯立刻拱手道:“在下洛庭柯,见小姐在此布施,甚是感叹。” 齐海茵立时抿唇,柔柔一笑,“原来是洛使节,有礼了。” 洛庭柯直言道:“没想到齐小姐竟有如此善心,在此救济贫苦百姓。在下着实对小姐的善举钦佩不已,此举值得赞赏,更值得宣扬。” 齐海茵微微垂头,白皙的粉面上弥漫着淡淡的霞色,“洛大人过奖了,不过……您怎么会与江小姐在一起?” 江慕灵一看她那装的跟什么似的样子就觉得倒胃口,可洛庭柯却很吃这一套,嗓音明显变得柔和了些,“是这样的,在下本与宋相、一众同僚和江小姐在楼外楼吃饭,听到这边在布施救济,才慕名前来。” 齐海茵眸光微闪,“宋相也来了?” “嗯,现下正在楼外楼。” 齐海茵面上的笑容真切了些,提议道:“我与宋相相识,不去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不如我和你们一同过去吧?” 洛庭柯自是求之不得,刚好想利用齐海茵这个鲜活的例子给宋清昀做做正面宣传。江慕灵倒是想反对,奈何这两人相谈甚欢,边聊边往前走,压根就当她不存在。 金元一直跟在江慕灵身侧,见自家小姐气得牙痒痒,不禁小声问道:“小姐,我们还跟上去吗?” 江慕灵咬牙切齿:“能不去吗!那齐海茵哪次见着叔叔不是死缠不放的?我若不去,叔叔可怎么办?!” 金元连连点头。 *** 待他们一行回了楼外楼的雅间,齐远刚好将最后一碗醒酒汤灌到戚将军肚里,“哎呀洛大人,对不住了,这醒酒汤少熬了一碗,我已经让楼下的厨子重新熬制……茵儿?”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嫡长女,明显很是意外,“你怎么会在这?” 齐海茵轻声解释道:“爹爹,我刚好在这附近布施,知道你们在这里用膳,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她眸色熠熠明亮,温婉淑丽的面容上满是开心,微微屈膝以作行礼,“宋相。” 宋清昀本以为他们去互相夸赞一番就会回来,谁知回来是回来了,却多了一个人,还是个让他头疼的人。 很显然,宋清昀虽未跟江慕灵一样不待见齐海茵,但他同样不想跟齐海茵有过多交流。 只是齐远还在场,他也不好表露的太过明显,淡淡‘嗯’了声,便没后文了。 齐海茵并没有因他的冷淡反应气馁,鼓起勇气道:“若不是今日我来布施,也见不到宋相了,可真是巧啊。” 宋清昀又“嗯”了声。 洛庭柯赶紧道:“没想到宋相的身边还有如此乐善好施之人,那想必不用我多说,宋相也知道此番精神是值得宣扬的。东临多达官贵人,若是都像齐小姐这般,岂不是更得民心。作为朝中官员,更当是做好带头作用。” 江慕灵往宋清昀身边一坐,不高兴的嘀咕道:“我看洛大人清醒的很,哪里还需要喝什么醒酒汤。” 宋清昀瞥了她一眼,抬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洛大人所言甚是。” 齐海茵被洛庭柯这么一夸,礼善往来道:“我早就听爹爹提起朝中新任的洛大人是心系百姓的好官,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齐小姐谬赞了……” 江慕灵眼睛一亮,就像是好不容易抓到了齐海茵的小辫子般,急吼吼道:“齐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洛公子是好官,叔叔就不是好官了?” 齐海茵瞟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宋相是公认的好官,想必不用我强调了。” 卷一:东临 第十章:小甜糕巷 江慕灵没想到她有此一招,差点气的一口气没上来。这女人拍马屁的功夫竟也如此了得,可恶的是自己,居然白白送了她这么个机会称赞叔叔! 眼见着江慕灵濒临爆发,宋清昀赶忙放下酒杯,出声道:“既然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那就先散了吧。我记得太白楼今天有新糕点推出,刚好可以去瞧瞧。” 江慕灵一听又有献殷勤的机会,立刻忘了刚刚的气恼,想着赶紧多拍几下马屁把场子找回来,“叔叔好品味,太白楼的糕点确实好吃,叔叔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带你去!” 宋清昀早就想找机会离开,闻言立刻起身。 洛庭柯蹙眉,出声提醒:“宋相,午膳过后不是应当处理政事了吗?” 宋清昀缓缓闭眼,深吸了口气,齐远见这情况不对,赶紧道:“洛大人,您瞧瞧这在场的诸位,恐怕还得麻烦你和我一起将各位大人送回府去。” 江慕灵见状,连忙拉着宋清昀离开。 齐海茵本来就是为了宋清昀而来,现在见他离开,也急着追了上去,“那我也一同走罢。” 江慕灵哼了一声,“你不是还要去布施的吗?” 齐海茵刚想反驳,齐远已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喝止了她,“茵儿,你回来。” “……噢。” 齐海茵迫于齐远的威压,只得不甘不愿的看着宋清昀和江慕灵离开,洛庭柯一脸的若有所思,“齐小姐,你似乎与宋相、江小姐都很熟?” “我与宋相的确相识很久了,至于那江小姐,倒是一般。” “听江小姐称宋相为叔叔,我还以为你们也很熟悉。” 齐海茵娥眉微蹙,眸中隐有不喜:“江慕灵称宋相为叔叔,也不过是因为她父亲与宋相套近乎,非要兄弟相称,实际上才没什么关系呢。” 洛庭柯回想起之前看到江慕灵和宋清昀的相处模式,怎么都觉得这话没信服力,“我倒是觉得宋相和江小姐很亲近,不像是江小姐单方面讨好。” 齐海茵不高兴了,漂亮的小脸一沉:“我与宋相也很亲近,洛大人日后就知道了。” 洛庭柯一听这味道有些不对,顿时醒悟过来这位齐小姐对宋相必然有不寻常的感情,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什么,便识趣的闭嘴不再多言了。 *** 两顶软轿一前一后的出了城西,直奔位于小甜糕巷的太白楼。 小甜糕巷不大,细细窄窄的青石板路也就八尺来宽,两边矗立着清一色的二层瓦屋飞檐翘角,或红或黄的招旗迎风飘扬,空气中充盈着浓郁香甜。 这里是临安有名的糕点街,从街头到街尾全是糕点铺,当中最为著名的,当属百年糕点老店太白楼了,这家也是当朝宋相最爱的糕点店,有了这块金字招牌,太白楼的生意是愈发红火,天天店里都挤满了人。 其实要江慕灵说,还是青吟巷北望居的糕点正宗,虽然人家并不是以糕点为主要卖点,但架不住这糕点做的好呀! 太白楼在小甜糕巷的中心地带,簇新的两串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隔了老远都能注意到。 “小姐,到了。”金元隔着轿帘轻声喊着,江慕灵‘嗯’了声,在他掀开轿帘后抬步下轿。 一阵凉风吹过,拂起了她粉缎描花披风的一角,露出了内里浅粉的纱裙,她抬起头,看着阳光下熠熠明亮的太白楼牌匾,如墨长发柔顺披泻于肩,倒真有几分秀丽山水的味道。 宋清昀一下轿看到的就是这幕,他走上前,一把将她的披风兜帽拉起,罩住了她的脑袋。 “叔叔?”江慕灵不解,宋清昀却言简意赅:“外头风大,别冻着了。” “哟,宋……”太白楼的小二注意到他二人在门口,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这一时嘴快差点喊错,幸好他醒悟的快,“宋先生,江小姐,您二位来了?快快,里头请!” 宋清昀颔首,江慕灵俨然一副小跟班的样子,询问道:“地龙都开起来了吧?叔叔喜欢的那几样全上了……对了,你们今日是有新糕点要推出吧?先来个一盘尝尝味道。” “江小姐,您放心吧,还是老地方,地龙一直开着呢。” 江慕灵满意的点点头,在小二的带领下绕过大堂,直接上了楼上雅间。 因为宋清昀的身份,太白楼不敢怠慢,在他们进了雅间后不久,糕点就一盘盘的都端上来了,除却平日里常见的,还有一盘竟是盛着快四方端正的冰块。 “这就是他们的新糕点?”江慕灵惊奇的凑了过去,这才发现那冰块中间是镂空的,洁白娇嫩的花瓣铺至其中,上头放着数块白中透着丝丝粉的梅花状糕点。 “叔叔,快尝尝看好不好吃。”她咽了咽口水,将那盛着糕点的冰块推到宋清昀面前。 宋清昀伸手,劲瘦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沁凉的梅花糕吃,却没急着吃,他看了眼干巴巴望着糕点的江慕灵,将那糕点递到了她嘴边,淡淡道:“张嘴。” 江慕灵“啊”的张开了嘴。 宋清昀将糕点送到她嘴里,凉爽又带着丝丝的香气,弥漫整个口腔,呼吸间仿佛都有着梅花的暗香。 虽然味道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淡,但还是得了江慕灵的一声‘好吃!’ 宋清昀见她吃的开心,唇边不由泻出几分笑意,“适才齐海茵问你身体是否抱恙的时候,你不该跟她呛声知道吗?这样会显得你在无理取闹。” “叔叔怎么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江慕灵大感吃惊,复又解释道:“我是不相信齐海茵真有那么好心,她可是巴不得我每天不舒服!” 宋清昀淡淡道:“你信不信又如何?别人相信就够了。” 江慕灵鼓起两腮,甚是不忿:“难道别人都这么蠢吗?瞧不出她齐海茵满心假惺惺?!” 宋清昀心想齐海茵又不是看不惯别人,但为了宽慰江慕灵,他还是违心的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如你这般能看透事实的人毕竟是少数。” 咦?这不就是在说她聪明机智无人能敌吗?江慕灵瞬间开心了起来,反拍他马屁:“叔叔你也是其中之一呀,我们彼此彼此啦!” 宋清昀:“……” “对了叔叔,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啊?” 宋清昀情绪甚是不佳:“我自有办法” 江慕灵想了想,觉得也对,过去那么多次宋清昀帮她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也是不声不响就解决了。 宋清昀默了会儿,看着江慕灵吃糕点吃的不亦乐乎,忍不住问道:“你与那洛庭柯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慕灵吃的满嘴糕点,宋清昀有些看不下去,就取了纸巾替她擦脸,“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之人,那就别跟他走得太近。”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蹙起了眉,狭长的眼眸中隐有不悦流露,看的出很是不高兴。 江慕灵察觉到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瞬间明白,拍拍胸脯道:“叔叔放心,像这种不给你面子的人,我也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哼!” 更何况那个人一点眼光都没有,居然觉得齐海茵好,呸呸呸! “……我不是因为他落我面子才让你跟他保持距离。” 江慕灵连连点头,“对对对,叔叔可大度了,才不会介意这种事!” “……”这敷衍的态度……完全没有一点信服力好吗! 宋清昀本还想解释,但看她那副笃定又极力想要掩饰笃定的神色,只觉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洛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总觉得出现了好多麻烦的事情。 可惜他在这边伤脑筋,始作俑者的江慕灵却是全然不知,她一块接一块的吃着糕点,不多时就将冰块中盛着的梅花糕悉数吃光,还打了个饱嗝。 “哎呀……”她摸了摸小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叔叔,这糕点还挺好吃的,我一个没注意就全吃光了……不过你别急,我这就让小二再上几盘!” 宋清昀制止了她,“罢了,刚才在酒宴上吃的太多,现在也吃不下其他东西。” 江慕灵惊讶的睁圆了双眸,“那您怎么还说要吃梅花糕?” 宋清昀不想说是被洛庭柯烦的,就随口说了句:“找个理由离开而已,你不是也不喜欢齐海茵?” 江慕灵没有漏听他的那个‘也’字,顿时大喜,“叔叔,原来你也不喜欢齐海茵吗!我就知道,您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一激动,这声音就没能控制住,整个太白楼都被她这高音给震得颤了两颤。 宋清昀被她震得耳朵疼,“你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噢噢噢——”江慕灵连忙捂住了嘴,只剩下一双灿亮的杏眸滴溜溜的转,时不时还贼贼的笑着,满心欣喜与得意无从掩饰。 宋清昀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叔叔,你为什么叹气?” 宋清昀又是一声叹,“高兴。” “高兴还叹气呀?……噢,对了,叔叔!”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宋清昀早就习惯了她的咋咋呼呼,果不其然,下一秒江慕灵就一捶桌,颓然道:“过几天我要出城一趟。” 那桌子经由她这一锤,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得,刚才那话跟没说一样。 宋清昀默默扶额。 算算时日,确实快到了江家一年一度的上香日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江父都要携家人去往城外的灵隐寺上香,以慰祖先保佑江家商运亨通,“时间倒是过得快,一眨眼一年又过去了。” “这种感慨应该留在除夕的时候说吧。”江慕灵说着,整张小脸皱成一团,“可怜我又得好几天没好玩的好吃的了。” “你每天没个消停,也是时候静下心抄抄佛经了。” “我不喜欢抄佛经,抄的手酸死了,还要一直跪着,腿也会麻。” “……” 江慕灵一脸的可怜兮兮,“叔叔,你不知道,那庙里面可冷清了,而且还要被关在房子里整整三天,听佛经,抄佛经,还要忌荤腥……天哪,想想都觉得不是人过的日子!” “那灵隐寺中的僧侣日日都是这般过,怎就没见他们抱怨?” “他们那是习惯了呀!可我不能习惯,怎么都不能习惯!” 宋清昀又开始叹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