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十六女儿初妆成(一 上) 第一章十六女儿初妆成(一上) 张小菇感觉很惆怅,这是她穿越到大明朝的第一个早晨,但是此刻还来不及看看外边的大明朝是个什么样子,她就得面临一个十分让她纠结的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张小菇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见到了这辈子见的第一个明朝人,也就是她这个身体的妈,陈氏。而陈氏到了她的床边,不为别的,主要就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抹着眼泪嘱咐张小菇以后不要再偷偷上山砍柴,这次能被村里猎人寻到背回来,已经是万分的幸事;还有一件事,就是让张小菇好好休息一晚,明早梳洗打扮一下,张小菇的大娘要过来一趟——按着陈氏的原话是—— “小菇,你大娘可是沈府里头的管事的媳妇,让她看上了,进了沈府,兴许就攀上枝头变凤凰了,你看你现在病在家里,你弟弟还要念书,这如何是个头?” 这如何是个头儿?这当然不是个头儿……张小菇心中暗暗想到。没错,张小菇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的名字就叫做小菇。张小菇前辈子怎么说也是一个平日被父母宠惯了的好姑娘,怎么也没想到,穿越过来竟成了个十六岁的小村姑,一开始就要为自己的生计担忧。这房间也就是个比土坯房稍好点,床边就是小梳妆台,她就坐在一面铜镜的前头,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算起来,这个时空女子却还十六未嫁,确实已经有些晚了,但细细计较起来,以前陈氏也并非没有给张小菇撮合过几次婚事。但谁知张小菇身患隐疾,此间有名的几个医婆见过张小菇,都说她恐非能生养的体质,那几次婚事才都不了了之……不知不觉,就已经拖延到了今天。 张小菇不再瞎想,继续看着眼前的铜镜—— ……唔,眼睛倒是变漂亮了,还是双眼皮,而且还不近视。细长的眉毛,瘦瘦地脸,薄薄的嘴唇,各种美啊,怎么说,也算是一个美村姑吧?说起来,也该没什么让她惆怅的,但事实恰好相反—— 比如说,张小菇现在最发愁的,不是待会怎么见那个据说很难说话的大娘,而是,该怎么给自己梳头。 真是头疼啊……在上辈子,张小菇一直留着短发,还没打理过这么长的的头发呢,以前也没弄清楚过,古代女子到底该怎么给自己梳发髻。问娘?张小菇可不想被鄙视,还有一个弟弟,貌似在私塾念书,而且一个小孩子,问了也没用,那可怎么办? 张小菇拿着梳子,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找到陈氏,神情乖巧地说道:“娘,您看大娘就要来了,我自己梳头怕不好看,让大娘见了多不好,娘您来帮我梳梳头吧?” 陈氏当然不会反对,拉着张小菇进了她的房间,还不忘抱怨道:“你是家中长女,也该做个表率,不要老是出门……”说着又不忘叹息道:“若非你爷爷的时候家道中落,今日我们如何要看你大娘的眼色。” 陈氏传给张小菇的嫁妆,就在张小菇的首饰盒里,老夫人给张小菇梳好发髻之后,从首饰盒里拿了一件金镶珠玉宝石头箍,一件金绞丝灯笼簪,都给张小菇戴上。张小菇起来时就已经换好了衣裳,上身一件合身的红色比甲,下身穿着一件凤尾裙,是用绸缎裁剪好大小规则的条子,那条子上绣上花鸟图纹,条子两边镶上金线,然后把这些条子碎逗组合在一起的裙子。 这几乎就是压箱底的妆扮了,也可见陈氏对于张小菇那个从未蒙面的大娘的重视,虽说看着太艳丽了一些,可张小菇看着却还是喜欢的很,摆弄了半天。 张小菇是个历史盲,也不知道而今是几几年,只知道当今皇帝似乎是万历。 这村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也只知道叫红石村,靠着山,村头有一条小河穿过,小河并不宽,涉水可以过去。村里的私塾就在小河边,张小菇的弟弟就在那里念书。再往北边走就是一处大庄园,那就是传说中的沈府的庄园。听闻沈府的宅院是在京城,而在本府里也有几个大庄子,其中一个就在红石村边上,那里很多佃户以前都是红石村的人。红石村也有个小地主,人称刘老爷,刘老爷长着八字须,是有名的铁公鸡。 张小菇穿戴整齐了,陈氏已经出门去打听大娘什么时候到。 说到张小菇的大娘,其实并不是张家的亲戚,也不是张小菇母亲陈氏的亲戚,只因张小菇的爷爷很多年前曾经救过她的性命,所以前些年时候还有些往来。张小菇一个人在家无聊得很,四处看了看,家里头似乎有些拮据,要不是还有些祖传的东西打底,基本上就是个有上顿担心下顿的悲剧了。 正想着,只听到门口有了动静,张小菇提起裙子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去,看看是不是娘回来了,结果打开门一看,却是什么人也没有,正狐疑着,一个小身影从身边钻了进去。张小菇眼疾手快,喊了一声“站住!”一把将他拉住,小孩挣扎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好姐姐我错了,放开我吧?” 张小菇继承了自己这身体许多记忆,还认得这就是自己唯一的弟弟,长姊为母,张小菇向来在这个小弟弟的心里很有权威,要是之前的张小菇,必定要开口教训了。不过此时的张小菇自然不会如此,她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垂头丧气的小弟,弯腰在弟弟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微笑道:“你又从私塾逃回来了?” “不……没有。” “那三儿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张小菇双手叉腰,故作怒态。 三儿是张小菇小弟的名儿,缘由是家里排行老三,张小菇原来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后来因故夭亡了。 三儿偷偷拿眼瞧了瞧老姐:“先生生病了。” “生病了?怎么这么巧?” “那里巧了,要不是我往先生的茶里掺了些料,哪儿那么容易生病!”当然这话可不敢说出口,三儿咽了咽口水,正气凛然道:“所以啊,我听闻姐姐会一些医术,心想这里去府城还要一日之久,所以回来请姐姐去看看呢。” 张小菇不知此时风气如何,不过看来,倒是好像比历史上要开放许多,不过去给私塾先生看病这种事情,她就算想去,也看不出什么病呀。看不好病也就算了,丢脸可是大事,张小菇当即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先生也是老人家了,我看病终究不好,要是病得厉害,还是早点去府城看看好。” 三儿嬉笑道:“姐姐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告诉先生!”说着便要钻出门去,可张小菇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拖了回来,又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去说什么说,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天都要黑了,还要去哪儿玩?” “谁要去玩儿?”三儿怒道,“我去私塾念书!” 张小菇捏了捏他的脸:“别念了,跟姐姐来,我问你件事!”说着,也不让三儿反抗,把他拖进了自己房间里,看他还一脸不愿意,张小菇吐了吐舌头,教训道:“嘿,小精灵鬼,少跟你姐姐玩花活儿,我问你哈,你老实回答,说好了,我就不告诉娘你偷偷跑回来。” 三儿抱着头道:“哼,不信你!” 张小菇泫然欲泣:“小三儿,你居然不信你姐姐。” 三儿眨了眨眼睛,道:“你要问什么,你说好了。” 张小菇的脸色立刻多云转晴,笑道:“哎呀,不会忘了咱家三儿的好处的,我问你哈,你知道咱家大娘的事情么?” “当然知道。”三儿话头一转,“呃,不过,你指的哪条?” 张小菇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当然是问你,那位大娘的脾气了。” “这你还不知道么?”三儿以为张小菇是在作弄他,不高兴道。 张小菇伤心道:“既然你这么问,有件事情,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了。” “什么事?”三儿提防道。 张小菇抹着眼泪道:“此事我还未告诉母亲,你也莫说出去,免得母亲担忧,那天我从山上坠伤,醒来的时候,便觉得忘了许多事情,大约是失忆了。” 三儿长大了嘴巴,该是没想到自己老姐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即呆了一呆,擦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咳嗽道:“二姐,你不会哪天变成傻子吧?” “你才变傻子呢!”张小菇用手绢擦了擦眼泪道,“我要紧的还是记得的,就是以前许多事记不清了,哎哟,头疼。” “姐姐不要担心,不是还有我么?”三儿嘿嘿笑道,“若说大娘的脾气,我还真不知道什,不过我倒是听过许多传言,比如说大娘管事的时候法度森严,而且全然不顾亲戚情面,托人说话,也极不好说,算起来,也就和我们家还有些往来,别的穷亲戚,都不怎么搭理了。” “不知道那沈府又怎么样?”张小菇又问道。 “沈府?沈府可是天下第一的府邸,那沈大学士可是了不起的大官,在朝廷上震慑奸邪,辅佐皇帝治理国政……那沈府便在京城里,听说,光一个花园,就比咱们村子还要大呢!”三儿得意地说着他以前听来的掌故,不过张小菇怎么说也是前世见过些世面的人,怎么会被三儿糊弄住,她笑道:“三儿真乖,回头我给你买糖吃。” 正文 第2章 十六女儿初妆成(一 下) 第二章十六女儿初妆成(一下) 张小菇的家在红石村的南边儿,靠着入山的小路,门前有一棵年岁很老的大树。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娘还没有到,陈氏却先回来了,她还带来了几个陌生的杂役。张小菇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隔着窗户偷偷往外边瞄,只见那些杂役一些在帮着打扫屋子,一些拿着笤帚提着水桶去屋外洒扫。 趁着这空挡,陈氏进屋来嘱咐道:“小菇,待会大娘过来,可不许像往常一样,还记得我教你的礼数么?” “不记得了,娘。”张小菇眨了眨眼睛。 陈氏一阵气结,教训道:“记得等大娘来了,要先问好,样子亲昵些不妨事,千万不可说起家中的破落事,记得衣裳不可弄脏了,妆容也莫要坏了,大娘的马车就快到北边石桥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到时候我叫你出来。” 张小菇点了点头,问道:“对了,爹爹哪里去了?” “想来也快回了。”陈氏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爹早晨去了一趟田里,还不准什么时辰回来,大娘回来,你爹也不好出面,就我们娘俩迎着就好,毕竟都是女人家。” 说完,张小菇才恍然大悟,难怪都没见自己爹爹的人影呢,想来是大娘回来一趟,老爹也不好出面,索性躲了出去。 “对了,昨日我跟私塾的先生说了一声,请他放三儿早些回来。” 张小菇心道:“三儿可是早就回来了,就不知道母亲知道会如何恼怒。”正想着,陈氏又接着说道:“你身上的伤还未全好,不要胡乱走动。” “我知道了,娘。”张小菇乖巧应道。 等陈氏转身出了房间,张小菇才蹑手蹑脚,跑到屋子里的箱子边,敲了敲箱子,笑着问道:“娘就在外头呢,你是出来还是不出来?”箱子里一个闷闷的声音应道:“才不要,姐姐你可不许告诉娘亲,要让娘亲知道我逃回来了,还不打断我的腿!” 张小菇拍了一下大箱子,笑道:“刚是谁说的先生病了,是回来找姐姐帮忙来着?” “我错了嘛。” “来,三儿出来。” “不出来,打死我也不出来。”三儿的声音闷在衣服里,听起来很小声。 “哎呀,姐姐我求你件事。”张小菇撩起额前垂下来的头发,一只手放在箱子上。 箱子这才打开了一个小缝隙,一只眼睛往外瞄,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才打开了箱子,跳了出来。三儿个头只到张小菇的胸口,叉着腰,仰着头嬉笑道:“姐姐有事请吩咐。”张小菇轻声对他道:“你回一趟私塾,就跟先生说,帮姐姐借几本书。” 三儿奇怪道:“二姐你认得字?” “这你就别管了,记得就说是你打算学古人抄书,具体怎么说,你好好编,三儿这么聪明,肯定能马到功成的。”张小菇又板起脸说道,“就给我借前朝和本朝的史书,待会我和娘说话,你从侧门偷偷出去,乖啊!” “二姐,你认得字?”三儿不依不饶,盯着张小菇,笑眯眯问道。 张小菇拉下脸来:“既然你这么问,有件事情,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了。” “这又是什么事?” 张小菇叹息一声,道:“那日我摔下山,竟得神授,知道了许多道理,也自觉认识了许多字,看书自是无妨。” 三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小菇瞄了一眼,心中大喜,小屁孩就是容易糊弄。三儿却是自顾自拍了拍他的头,“哎呀”一声,找了一个小石头,蹲下来在地上画了一个字,抬起头问:“二姐,你说,这是什么字?” 张小菇一看,冷汗都差点出来了,心想我装个知识分子容易吗,怎么写个字,还就是个坑爹的不认识的繁体字。 但是张小菇很快冷静下来,伤心道:“三儿你还不相信你姐姐吗?不然我给你背一首诗好了。”说着,也不等三儿反应过来,就接着背起了诗:“床前明月光啊,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啊,低头思故乡。” 看着三儿睁大了眼睛,张小菇心中再次冷笑,哼哼,跟你姐姐斗! 却不料三儿咽了一口口水,问道:“啊,二姐,这不是我前天教你背的吗?” 张小菇心中一抖,”靠“了一声,神情却是不变,冷冷说道:“还有呢。” 说罢,她又道:“昨夜西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却是把李商隐的一首古诗完完整整背了出来,这首诗也不算谁都背得出来,张小菇生怕又是三儿教过她的,还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这下三儿立刻变成吓了一大跳的样子,盯着张小菇说道:“二姐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张小菇心说不对啊,怎么磨叽在我认不认字上了,当即翻了脸,拧了下三儿的小耳朵,教训道:“哎呀哎呀,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去找娘,你寻个空当偷偷跑出去,不许反抗!”三儿还要说什么,却看张小菇挥舞着威胁的小拳头,“呀”地吐了吐舌头,跑到了墙边。 张小菇到了门边,和陈氏说了一会儿话。那些陌生的杂役其实穿衣的料子比起家里许多衣服要好很多了,只是头顶带着杂役特别的帽子。忙碌了一会儿,便听到远处传来了打锣的声音,陈氏像是听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哆嗦了一下,脸上堆满了笑容,往外头跑出去。 那几个杂役也跟着出了屋子,等会进来了几个穿着红绸缎衣裳的女子,开始摆好桌椅,看着她们,张小菇都有点不好意思出屋子,那衣裳比自己都要好许多。没过多久,就听到家门外的小院子一阵喧哗,紧接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吹进了张小菇的鼻子,是那些进屋子的女子撒的香料。 只闻一声笑声进来大堂,整个大堂中的焦点便只有了一个,中间一个年纪在三十余岁的妇人,穿着一身华美衣裳,头上梳着桃心髻,满头珠翠,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一只手臂被陈氏扶着。 张小菇也不免惊叹,不过是沈府的管家媳妇,一身打扮估计大半个村子都买的下来了。 陈氏低眉顺眼说笑几句,便朝屋里头招了招手,张小菇知道这是叫自己了,赶忙出了房门,往大堂走来。 刚到大堂,便听到坐在上首的大娘言笑道:“这便是了,都是自家的孩子,自然要当宝贝似的看着护着,谁也不愿意坏了一点事儿。不过说起来,大凡当家的,总有各样的难处,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陈氏不知在大娘耳边说了什么,大娘的话头停了下来,扭过头看着张小菇来了,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几步把张小菇抱在怀里,叹息道:“好孩子委屈你一个女儿家,还要看顾着一家子老小了。” 张小菇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也瞧见了自己老娘再给自己使眼色,连忙挤出了几滴眼泪,嘤嘤哭起来。 陈氏在一旁又道:“姐姐不知道在此逗留几日?” “哪里能几日?”大娘被张小菇搀扶着回到了上首座上,低声道,“不过是借着巡视庄子的空当回来一趟,看看妹妹你们一家子过得如何了。我随身带了些衣裳首饰,小菇怎么说也是咱们家的女儿,穿的衣衫却是这么老旧,也不好出门,还有些银两,眼看过几个月就要到年关了,帮衬你们些也好。” “这怎么好。”陈氏虽然推辞着,脸上却是满脸笑容,连张小菇都觉得自己这娘亲,言语间太低三下四的感觉了。 大娘又和张小菇说了几句,便觉得倦了,便说该出发了。 陈氏当然不敢挽留,只是一路送到了院子门外。 比起先头的准备,大娘不过在这里留了半个时辰都不到,这短短的时间,却让张小菇和陈氏都有点精疲力竭的感觉。不过比起张小菇的不明所以,陈氏还是十分欢心的,除了一桩事情,那就是托大娘把张小菇带进沈府的事情,都没有提起,陈氏也有些可惜。 丫鬟和杂役都已经走光了,大堂里重新空荡荡起来。 “娘,我先回房了。”张小菇扶了扶额,看着大娘,愈见自家的寒酸,又看着老娘低三下四的赔笑,任谁也不会觉得痛快。 “娘?”陈氏却没有什么反应,张小菇便又唤了一句。 陈氏还是怔怔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站了一会儿,张小菇进了屋子又走出来。 走了过去,张小菇扶了一下陈氏的手臂,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陈氏手上的茧子已经裂开了,外头穿的新一些,里头还是老旧的衣裳,缝缝补补许多年了。正要说话,却见到陈氏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不觉心中一酸,道:“娘,外头风大,你也先好好歇息吧。” 心也立刻软下来。 正文 第3章 十六女儿初妆成(二 上) 第三章 十六女儿初妆成(二上) 张家在张小菇爷爷的时候,虽说比不上如今的沈府,却也还是江南几省有名的富商之家。只是在张小菇爷爷的手里败落了,在金陵的老宅院也换了主人,一家老小死的死,散的散,张小菇的父亲是她爷爷的庶子,素来不受见待,却也因此逃过了那一劫,后来一路到了这红石村安居,只是家境越发糟糕。原先带地银两买了些田地,开始也还过得好,但张小菇的爷爷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人,操持起家事总归是进的少,出的多,后来遇了骗子,吃了几趟讼事,竟把那些田地也丢了大半。 到了张小菇这时候,家中惨淡,已经不得以,让张小菇也必须上山砍柴,去街市贩卖柴薪换取一些用度了。 张小菇听母亲算了一会儿家中的账目,心中也是感叹,若非那位沈府中的大娘来一趟,恐怕这一个年都要难过去。 等到了黄昏,张小菇在房里研究如何梳头,却听着窗户响动,打开一看,原来是外边的树上,三儿在朝她招手。 “二姐,你要的书我给你带过来了。” “真乖。”出了院子,张小菇笑着拍了拍小弟的肩膀道,“有不懂的我可要去问你。” “好说好说。”三儿谄笑道,“不过,姐姐能不能也帮我个小忙?” “说吧,什么忙?”张小菇心情大好,问道。 “给我五文钱。” “你想干什么?”张小菇瞪了他一眼,经过了白天的事情,张小菇对于这个家的认同感已经火箭般增加了许多,也因此变得抠门了许多。看着老姐吓人的眼睛,三儿咽了口口水,干笑道:“不过买些东西。” “老实交代,你要买什么。”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三儿正气凛然道。 “你会自己去买这个,当我是白痴么?”张小菇冷笑道。 “真是的这个,先生教我,从不骗人。”三儿摸了摸下巴,郑重道。 “我数三下,你不老实交代,我就不理你了。” “是真的。” “我数啦!”张小菇扬起了眉毛。 “不骗你!” “一!”张小菇数了第一下。 “真的不骗你!” “二”张小菇数了第二下。 “借给一个朋友。”三儿抱住头,哭丧着脸坦白道,“别敲我头。” 张小菇奇怪了:“你有什么朋友要用钱?” “二姐你又不认识。”三儿有些心虚道,“就给我五文钱嘛,我保证不是乱花的。” 张小菇看着自己小弟的眼睛,咳嗽了一声,道:“把手拿开!”三儿的眼珠子往上瞄了一下,见二姐没有责怪的意思,才将手松开。结果张小菇的手一抬,弯弯的手指就在三儿的头上敲了一下,才道:“好了好了,我信你。”说着,从返身回屋子里取了五文钱出来,交给三儿。张小菇知道三儿虽然胡闹,有爱折腾,但绝对不是一个乱花钱的性子。 三儿拿到钱,高兴地招了招手:“二姐真好!”然后转眼间就跑没了踪影,气的张小菇又要跺脚。 回到房间里,张小菇用起前辈子高考的毅力,翻看起那些半懂不懂的老书来,看得出来,这些书比起想象中装帧要好很多,字迹也很清晰,甚至都已经标好了句读。她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好好翻看了一下,终于补全了自己记忆中残缺的那一部分。果然,这大明朝并非自己原来世界的那个大明朝,原因很简单——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前朝就是宋朝,根本就没有元代,蒙古人现在还在北边草原上放羊呢!而现在的皇帝虽然是万历皇帝,不过却和上辈子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没有半分钱的关系了。现今的大明朝,立国已经两百余年,张小菇对于历史实在是陌生,也计算不出来,在宋之后走了岔道的历史,到今天究竟算是几几年了。 “我说怎么没听说过明朝有一个姓沈的权臣呢!”张小菇有些怅然。 盛世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大明还算是平静,疆域也是比起前朝大了几倍不止,往南到安南行省,往北到辽东行省,东到海外扶桑藩国,西到西域故地,可谓万里之遥。而红石村,便是在江西行省的临江府内。 正看着书,陈氏忽然急匆匆走进来道:“小菇,不知你爹爹为何还不未回来。” 张小菇连忙把书藏到一边,道:“不在田里吗?” “按道理也该回来了。”陈氏担忧道,“我且去看看,你在家好好呆着。” “我去吧,娘。”张小菇劝道。 “也好,你早去早回。”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斜,张小菇换了一身装扮,恢复了往日的村姑摸样,便出了门。家在红石村的村南,出了门便是一条泥土路,刚刚大娘来的时候修整了一下,也不过几步远。一路往西走,已经没有多少房屋,这时暑气刚刚过去,天气也凉的快,道路上的杂草也换上了枯黄的色调。 从一个小池塘边走过去的时候,一个中年大叔走了过来,见着了张小菇,便喊道:“张家小娘子,你爹爹被人打了!” 张小菇连忙问道:“是怎么了?” “还能有谁,铁公鸡家的老大,因你爹爹放牛放到他家田里去了,一言不合,刘家那小子就动了手,我正打算回去和你娘说呢!” 张小菇忙说道:“此事先别告诉我娘,我去看看。” “唉,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得。” “没什么去不得的。”张小菇又道了一声“多谢老叔了!”便往田垄间提着裙子跑去。秋日的田间,看起来和上辈子没有什么不同,大多已经收割的田地,还有些没有收割的,是那种明亮的黄色。大明立国至今,虽说也闹过一些灾荒,大多数地方却也还是仓廪充实,百姓家中多有余粮。 “爹,你怎么样了!” 张小菇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张小菇的父亲看起来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只是额头打破了皮,出了血,嘶哑咧嘴的样子有些狰狞。身上穿的衣服也有些年头了,手里握着一根棍子,骂着什么。刘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那位刘老爷巴不得占了全村的田地,张家虽然一日不如一日,剩下那些田地,也算是村中一等的良田。张小菇的爹爹年轻时候读过书,干起农活来,难免使不上力气。 张小菇爹爹姓张单名一个有字,张有年少时,便已经跟随着张小菇的爷爷来到了这红石村,算来如今已经三四十年。 看到自己女儿来了,张有原本还怒气冲冲的脸立刻变得平静了许多,捂着额头,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 “娘说爹爹迟迟没有回家,所以我来看看。” “真是……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张有把棍子扔到一边,对着自己女儿说道,“快回去!” “张家小娘子,这事可怨不得我。”红石村的小地主,刘老爷家的大少爷,刘兴武嘿嘿一笑道。 张小菇撸起袖子,站上土垄,高声问道:“谁打的我爹爹。” 还没见过谁家小娘子有如此样子,一时间众人都呆了一呆,张有也怔了一下,这时候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小孩喊了一句,“是刘兴武打的!”张小菇眉毛一扬,提起裙子跳下了小土堆,走到老爹身边捡起他丢在地上的棍子,一步步走到刘兴武的面前。 “张家小娘子……”刘兴武刚一开口,就看见张小菇手里的棍子往上一扬,只听风声一起,紧接着就朝自己的脑袋挥了过来。话堵在嗓子里,只来得及喊一句“别……”,刘兴武就吓得一哆嗦,往后一缩。可怜鼻子还是被脏兮兮的棍子划拉到,破了皮,又红又黑,差点就要破相了。 张小菇把棍子指着刘兴武,娇喝道:“你打伤我爹,这算还你的!” 刘兴武脸上又青又白,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用袖子遮住鼻子上的伤口,带着重重鼻音怒道:“张家小娘子,我看你是个姑娘家,不想和你动手,这一次可是你爹爹有错在先。” “你说,我爹爹错在何处?” “你家的牛践踏我家田地,就算是说到里正大人那里去,说道知县大人那里去,都是我占理!” “什么道理!”张小菇高声道,“我家的牛,不过是禽兽之属,不小心践踏了你家的田地,也不过是无心之失,你打我爹,却是有心之辱,我是我爹的女儿,父亲受辱,女儿不顾,是为不孝。今上以孝治天下,这个道理怎么讲不得?里正大人也好,知县大人也好,若因为这些小事责罚我的父亲,我断无话说,但你来动手,是想夺此间父母官的职责么?我打你,是为孝,你打我爹,却是为跋扈乡里!” 言语犀利,竟不像是女儿家,这一番话下来,不仅刘兴武目瞪口呆,竟有人能把是非扯到那么远去,就连张小菇的老爹,张有,也在一边睁大了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 正文 第4章 十六女儿初妆成(二 下) 第四章十六女儿初妆成(二下) 黄昏时候的日头已经靠着起伏的山峦,天地间只余下一片阴影和一片红色,天气有些寒冷,张小菇紧了紧衣服,她手里的棍子还带着些血迹。刘家在红石村的声名可实在是糟糕透顶,刘兴武也是个暴躁脾气,刚刚动起手来,也是因此,现在被张小菇这么一东拉西扯,虽然没听懂什么意思,反倒是被唬住了。刘兴武向来就是读书无能,和他弟弟比起来,更像个混日子的。红石村里,人们都道刘家:“老子抠,老大白,老二迂。” 刘兴武想要开口说什么,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词,一旁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刘家老大,你再在这耽搁,恐怕就赶不上晚饭了。”一个老农蹲在田头笑道。 刘兴武挂不住脸面,硬声说道:“张有你是要赔钱了事,还是跟我去一趟官府?” 张有闷声道:“赔钱了事,你伤了我的牛,又怎么算?” 看着又要吵起来的样子,张小菇又道:“一件事归一件事,咱们分开说,我家的牛践踏了你的田地,按律赔你几文钱罢了,你伤了我家的耕牛,这可是大罪!” 张小菇哪里懂这时候的律法,不过是想唬一唬刘兴武罢了。要没记错的话,在古代,杀耕牛都是大罪。 一听这个,刘兴武倒真是有点拿不准了,他看着张小菇,原本挺温柔和顺的一小姑娘,怎么就变这么凶残了呢?说起来头头是道,就像读了书的二弟那般。也亏刘兴武心肠不是太坏,脸皮也不是太厚,碰到不讲理的能横一下,但碰到跟他讲理的,虽然讲的是歪理,却有点犹豫了。 他瞪了众人一眼,道:“今日的事情,便罢了!” 说着,当真带着他家的几个佃户,转身便走了。张有脸上却笑不起来,他看了一眼张小菇,然后朝其余人挥了挥手“看什么看!”便牵了牛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张小菇有点委屈地跟上去要扶张有,等回到了家,陈氏一看张有脸上的伤,也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了。 张有板着一张脸说道:“还不是刘家闹出来的,他们想要买下我们的田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里正大人又是刘家的亲戚,难免会偏袒他们。” “想父亲大人迁到此间来的时候,刘家还多有求于我们,只是家中经营不善,这几年间田产失了许多,家中积蓄也渐渐少了,若这最后的几亩田地也没了,恐怕连三儿上私塾都供养不起。”陈氏言语温柔,顺着张有的意思说了几句,又劝解道,“等三儿到了科举的年纪我们便可以迁到苏杭去,听闻那里的农田已经大多改种桑树,有许多纺织工场,我的舅舅也在那里,投奔他也好,自己开办工场也好,现在也不必为了那些田地太过拼命。” 张有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愤懑,只道:“田亩之事,虽是根本,不过终究读书才是出路,三儿今日怎么还没有回来?” 张小菇在一旁连忙说道:“兴许是先生留他了。” 三儿要是只道张小菇这么替他辩解,不知道该有多“感动”吧,张有却是不信,说道:“等三儿回来,且问问他是哪里疯去了!” “小菇,你的伤如何了?”张有说完三儿,又转过头问一边的张小菇。 张小菇应道:“已经好了。” 张有又教训道:“你一个女儿家,以后莫要独自上山了。” 张小菇只好唯唯称诺,又说了几句,张有便说:“等三儿回来就开饭吧,我去喊他。” 陈氏又对张小菇说道:“这几日,我身体不好,没法子织布了,家中的织布机不能让它空着,小菇你来织布吧,过几日,你爹再去一趟府城把存下来的几匹布卖了,买些日用的东西回来。” 织布? 张小菇怔了一怔,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什么什么“你耕田来我织布”,不过这年头,织布怎么织,张小菇却是全然不晓得。 家中的织布机是放在小院子里另外一个屋子,年头也有些老了,旁边堆放了纺好的纱,府城有些大的布匹店,会低价卖一些纺好的纱给乡间家庭小作坊,然后每隔一段时间收取织好的布匹,成本比起工场买来的布要高一些,但是因为是更多手工,所以要精美些。就像张小菇的母亲陈氏织好的布,送过去,也不是全收的,十匹布能收七匹,就已经算不错了,其余只好低价折卖,或者留给自家做衣服。 张小菇的担心,原本也是多余,家中织的布,就一直是陈氏在做的,现在让张小菇来,也是打着重头教起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张有和三儿却还不见回,陈氏已经把饭菜都端上了桌,酒也已经烫好,才听到院子外门开的声音。 三儿哭丧着脸,脸上黑一块红一块,张有的脸色一片铁青,显然刚刚已经发过火,张小菇小声问道:“怎么了,爹?” 陈氏也拉着三儿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有怒道:“怎么了?三儿小小年纪就跑去和邻村的孩子打群架,还自命什么大将军,还打伤了几个劝架的佃户。那里就是沈家庄园的地界,到处惹事,要是惹恼了那里的主事,还怎么收场?” “一些孩子,怎么还能打伤大人?” “二姐这你就不懂了!”说到这里三儿悄悄躲到陈氏的背后,虽然浑身酸痛,还是朝她做了个鬼脸,得意道,“古来有名的大将军行军作战,讲究的是同进同退,二十几杆长竹竿,削尖了一同往前捅去,管他是谁!又是在枯河道里,不用管两边,只管往前冲就好了。” 张小菇哪里懂他说什么,悄悄吐了吐舌头:“跟爹解释吧。” 但显然,三儿更了解张有,他白了张小菇一眼,没浪费时间,径自走到大堂的凳子边,一脱裤子,趴倒在凳子上,紧接着像猪嚎一般哭丧道:“娘来打吧!” “你——”张有气极。 “好了好了!”陈氏都被三儿逗得笑了起来,拉着张有劝道,“三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都快好好坐下来,菜都要凉了。” “快起来,三儿。”说话间,张小菇已经去把赖在凳子上的三儿拉了起来。 “眼看要冬天了,也该给孩子置办几件新衣裳了。”等家里人都坐好了,陈氏给张有倒了酒,温声说道,“刘家那边,且别去管他们,难道还明抢不成。” “我并非担心他们。”张有叹了一口气,知道陈氏想岔了,解释道,“今年夏天旱了一个多月,这两年沟渠又於塞了许多,无人管看,也不知别村如何,红石村明年恐怕都不好过了。听闻北边旱得要厉害多了,黄河都快干了,好几个府都是颗粒无收啊,出了很多流民,朝廷估计是打算让他们南下就食。估摸着……很多人家都要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陈氏叹息道:“这也是朝廷该担心的事情,你又担心什么呢?” “你不知道。”张有又道,“也正因为这事,听闻沈阁老就要请罪辞官归乡了。” 陈氏奇道:“沈家么?与我等小民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道,这本就是朝廷大事,我一介村夫如何知晓?那日我在沈家庄园外,亲耳听两个轿夫说的,等沈阁老回乡时,沈家在此的庄园又要增置田产,红石村大约都免不了,府城官员谁敢得罪沈阁老。” 正文 第5章 当家孰为耕织计(一 上) 第五章当家孰为耕织计(一上) 村子里自然谈不上什么夜生活,吃完晚饭便差不多要睡了,只是三儿还有功课要做,在他的房间里点着灯,张小菇披着单衣,打着哈欠,帮三儿磨墨。三儿的作业,其实就是临摹几张字,然后写一篇文章,等磨好了墨,张小菇坐到一边的矮凳子上。秋天的天气,凉的很快,晚上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草虫的鸣叫声。只听三儿低声说道:“二姐,你可知道今日为何与邻村打起来?” 张小菇正埋头学着给三儿缝衣裳,听了三儿的话,讶异地抬起头来,问道:“难道还有别的缘由?” 三儿闷声说道:“有人实在太可恨。” 张小菇问道:“是什么人?究竟什么事。” “那私塾中有人很不见待我,昨日起了口角,本不欲理他,却没想那人又提起了大姐的事情。”说到这里,三儿犹豫了一下。张小菇的动作也是突然一顿,在她身体中残存的记忆里,存留的实在不多,但是大姐却显然是一个例外,即使是此时口中说起,张小菇的心中也不自觉涌起一丝温暖和忧伤,语调不自觉低了起来:“说到大姐?然后呢?” 三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墨汁在纸上污了一大块,怒道:“是邻村一个姓白的人,在私塾中对着我们四处宣扬,大姐去了当日的事情。” 当日的事情,说起来,还不过是两年前。 红石村民风还算淳朴,没有多少奸邪之徒,但凡事总有例外,两年前,红石村外突然来了一拨土匪,本地人唤作黑匪,听闻是官军剿灭的一个寨子,从山那边流窜过来的。到了这红石村,绑了几个人要钱要粮,绑的人里头,就有张小菇的姐姐。后来官军剿匪,灭了黑匪,却不想黑匪绑的女人都已经被奸杀泄恨。 张小菇几乎都已经要忘了自己的那位姐姐,究竟是什么样子,却依然会想起,在很小的年纪里,对着小河水梳头,大姐给自己捡石子,赤着脚坐在石板上……然后大姐走过来,就像张小菇对三儿做的那样,敲了敲张小菇的头,教训道:“热石板坐不得。”清凉的河水流过脚趾头,感觉阳光温暖而平静。 只是日子过的匆忙而不安分,就在两年前的夏天,张小菇的姐姐就没了——此间的风俗,亲人去世,头三年的的门联是用的黄纸。在院子门口,黄纸早已经被风雨吹落成不像样子,风刮过来的时候,撕开的门联随风晃起来。姐弟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感情自然不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听了三儿的话,张小菇柔声说道:“后来你就动手了?” 三儿道:“我不想大姐被侮辱。” 张小菇起身摸了摸三儿的头,又把案上弄脏的宣纸抽出,摆到一旁,一边说道:“家里的事情,自然只有家里清楚,传到外面,一传十十传百,人啊总是愿意捡他们想听的来信。说起来,真的又有谁知道呢?你总不能一个跟着一个去怨他们,恨他们,只等你有了出息,他们自然不敢都那么闲言碎语。” 重新拿起笔,三儿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不想去私塾了。” 张小菇的动作也停下来,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三儿不高兴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些人,要么太傻,要么太虚伪。” 张小菇叹了一口气,教训道:“你一个小孩子,和人说什么虚伪,别的可以不做,书怎么能不读,小心爹爹要打断你的腿。”说完,张小菇看三儿一脸的郁闷,又笑着说道,“你没有听爹娘说吗,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要搬去别的地方了。” 张小菇正要说话,却听见屋子外边突然想起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门打开了,是张有。 “爹,怎么了?” “你娘病了,我要连夜带她去府城!” 面色紧张,张有也不是开玩笑的人,张小菇往前走了一步,急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病了?” 不是突然就病了,十几年的老病根,只是说发作就发作了,脸上烧地厉害,全身也发起抖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张小菇只看了一眼,便心疼不已,三儿更是紧绷着一张脸,还说要跟着去府城,却被张有一脚踢了回来。让张小菇和三儿看好家,当即借了一辆牛车,车上铺垫好稻草,再盖上棉被,陈氏躺了上去,已经是人事不知。 张有又回头嘱咐了一句:“在家莫要出门了。” 张小菇连连点头,哽咽道:“爹爹记得托人带个信回来。” “我知道。三儿,这几日你也不可荒废了学业。”张有又对三儿叮嘱了一句,便上了牛车,找了一根长竹竿,急匆匆赶着牛车往村外去。张小菇心中有些忧虑,问三儿:“娘以前也如此病过么?”三儿应道:“又是有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谁能想突然又病了。” 张小菇道:“想必是这几日事情太多,娘亲太过操劳。” 三儿沮丧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写你的字去。”张小菇说了一句,便沉默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北去的道路,拉着三儿向家里头走去。 因为陈氏突然大病的缘故,家里头白天本就冷情,现在就更显清静了。张小菇忧心是忧心,不过家里不能不照看好,米缸里的米面都有些不够了,还要用去年的陈粮去脱粒。刚刚收过秋粮,田里其实没有多少事情,张小菇也无需理会。 张有和陈氏这一次去府城,一来一回至少要半个月,原本定好的一些事情,只怕也得暂缓了。 等到了第二天,三儿去了私塾,张小菇来到院子里,正打算打扫一下,却看到有个人影站在树下,在鬼鬼祟祟往这里瞧。院子的矮墙是那种黄泥土砖堆砌起来的,土砖很容易被雨水冲散,所以矮墙上还都是些破烂到不能穿的衣服,木板,破渔网之类的东西,用来盖着。矮墙只到张小菇胸口高,所以张小菇就直接走到了院墙边,朝院子外的树下喊了一句:“什么人在那里?” “张……张家小娘子。” “你是谁?” 从老树树干那边响起几声咳嗽,一个读书人装扮的年轻人一脸尴尬地走了出来。张小菇这才看清来的是谁,当即没了好脾气,娇声喝道:“刘兴文,你来干什么?”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田间和张有吵架的刘兴武的弟弟,刘家的老二。 刘兴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脸无奈地解释道:“张……张家小娘子……莫……莫要误会。” 张小菇白了他一眼,问道:“说吧,你来干什么?” 刘兴文口音有些结巴,再加上性子柔顺迂腐,和他的兄长简直是两个极端,所以常常被人调笑。张小菇对这样的人也生不起气来,两只手搭在院墙上,又接着补充了一句:“长话短说。” “张……张家小娘……” “都说了,长话短说!”张小菇有些不耐烦。 刘兴文连忙道:“惭愧……惭……惭愧……”张小菇瞪了他一眼,吓得刘兴文连忙将嘴巴闭起来。张小菇问道:“你来是有什么事?” “张……”刘兴文刚吐出一个字,就看见了张小菇杀人般地目光,立刻把后面几个字憋了回去,心想还是别打招呼,直接说事的好。当即拱手说道:“是……是这……这样的,听闻……闻伯母身体有恙……家……家父……特地……特地遣我来……来探望。” 正文 第6章 当家孰为耕织计(一 下) 第六章当家孰为耕织计(一下) “来探望?”铁公鸡要是能有这么好心,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张小菇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注意,想趁人之危,谋夺我家的田产,也只有你刘家做得出来。”南方小县,田地多在丘陵间,又割成小块,引水颇为麻烦,所谓良田,自然能水旱少些忧虑,红石村上等良田不多,一半在刘家手里,一半就在张小菇家手里,张小菇如此说也是事实,张家几代经营不善,刘家现今的土地,竟有一半是来自于张家转卖。 所以张小菇这么一说,刘兴文也是尴尬不已,憋红了脸说道:“此……此言差矣。” 张小菇冷笑道:“家母已经去了府城,你也不必探望了,请回吧。” 刘兴文连忙说道:“在……在下知道,家……家父……家父还嘱咐,若是……小……小娘子家中有什么困难的,家……家父……一定帮忙。” “家……家……家你妹!”张小菇抓着一块土坷垃丢了过去。 刘兴文侧身一躲,张小菇毕竟是女孩子丢不远,没扔中。刘兴文慌忙捡起来一碎土块想要自卫,却被张小菇眼睛一瞪,喊了一句:“怎么着?你一个读书人,还打算欺负弱女子不成?”被张小菇这么一说,刘兴文倒是跟听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把手里的土块往身后一丢,涨红了脸道:“没……没有的事,我……我是……斯文人。” 被刘兴文结结巴巴说这么几句话,张小菇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又听他说自己是斯文人,“噗呵”一声笑道:“哎,呆书生,你爹怎么把你派出来了?” 刘兴文连忙解释道:“在……在下……” 和刘兴文说话真是痛苦的一件事,张小菇扶额说道:“好啦,我问你,你就回答,是,或者不是。” “好……好。”刘兴文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 张小菇竖起一根手指,问道:“你就是来这里看看么?” “是……啊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不……不是。”刘兴文摇了摇头,看了张小菇一眼,连忙补充道,“我爹爹让我来问问,倘若张家少银两,我刘家可以借出一些。” 张小菇眉毛一挑,促狭道:“这句话你爹让你背了半天吧?说得这么顺溜。” “也就背了十几遍。”说漏了嘴,刘兴文的手一下捂住嘴巴,闷声道,“张……张家小娘子,莫要误会,家……家父绝无恶意。” 要没恶意才有鬼,张小菇看着刘兴文,倒是觉得这家伙说不定真以为他老爹没有恶意,难怪人都说刘家老二迂,还真不假。 张小菇又问道:“喂,呆书生,我问你,你爹要借钱,肯定是要拿什么作抵押吧?” 刘兴文尴尬道:“确……确实如此。” “是我家的十几亩良田?”张小菇又问道。 “啊……是。” 张小菇哼了一声,道:“就知道是这样,你回去告诉你爹,就算我们去找地下钱庄也不去找他!” 刘兴文显然不是那种能够威逼利诱的人,更何况府城的信还没有传回来,陈氏的病是好是坏,还是两说呢。张小菇说完,刘兴文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她,只觉得留下来继续说话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和张小菇干瞪眼。就在这时候,路那边有人喊道:“刘秀才,你来我家作甚?” 来的人却是三儿。 刘兴文连忙道:“我……我路过。” 三儿走到院子门口,看了眼自己的姐姐,又看了眼刘兴文,狐疑道:“这路是进山的,你要去哪儿?” 刘兴文尴尬道:“古……古人云,读万卷书,行……行万里路。” 三儿不耐烦道:“走你的路去吧,在我家院子外边偷偷摸摸地干嘛?二姐,晚饭好了没?饿死了。”说着三儿已经进了院子,张小菇把手上的扫帚放到一边,笑道:“饭菜已经做好了,就等你回来呢。”说着又抬起头对站在外边的刘兴文说道:“刘大秀才,请回吧?” 刘兴文咳嗽了两声,又向张小菇拱手道:“告……告辞。”说着自觉完成了任务,转身便走,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刘兴文离开之后,三儿立刻就向张小菇抱怨道:“刘家的人可真是讨厌。” 张小菇笑道:“又怎么惹你了?” 三儿撇了撇嘴,说道:“还不是那些破烂事情,私塾当初还是刘家请来的塾师,老是针对我,昨夜写的字全部都要重写。” 张小菇失笑道:“私塾先生也是读书人,和刘家的那只铁公鸡平辈,怎么会因为他们说两句就来针对你呢?你也该想想你自己,说不定是为你好呢?整个私塾里,功课你是最好的,先生也是看重你,才对你严厉。” “二姐你越来越会讲道理了。”三儿打了个哈欠,“快开饭吧!” 张小菇点了点头,已经往屋子里走去,上辈子的世界里,张小菇别的不行,炒菜可是她最得意的一件事情,虽说只是家常菜,但张小菇还是做得令人食指大动。她从厨房里端出来两碗素材,半碗热好的中午剩下的红烧肉,和三儿一起坐在大堂的桌子边吃饭。大约是还想着陈氏的病如何了,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话,等吃完了,张小菇收拾碗筷的时候,三儿却忽然说道:“二姐,爹去了一夜,现在天都快黑了,不知道娘现在如何。” 张小菇安慰道:“别想太多,娘亲吉人自有天相。” 三儿点了点头,郁闷道:“不想了,不想了,我去写字,先生说,要我把昨天的内容抄十遍呢,恐怕要到很晚才能睡了。” 张小菇笑着说道:“没事,我陪着你。” “不用了,二姐你晚上先歇着吧。”三儿道。 张小菇拍了一下三儿的肩膀,调侃道:“怎么,还嫌弃你二姐啊?” “没有的事……好啦好啦,二姐不是在看我借地那些书么?要有什么不懂的,晚上也可以来问我。”三儿吐了吐舌头。 张小菇笑了起来,拿着碗筷往厨房走去,一边说道:“好啊……来,先帮姐姐干点活。” “遵命!” …… …… 天黑了,红石村重新安静下来,除了不时响起的几声犬吠和鸡鸣。张小菇的家就靠着一小片竹林,挡着风,家里头空的地方很多,那是张小菇爷爷刚搬来的时候留下的家当,只是除了个空壳子,也不剩下多少东西了。三儿的房间并不是很大,家中为数不多的几本藏书都在这里,还有一些,是三儿和张有自己抄写的书籍。用一堵木板墙隔着,里面是三儿的卧房,外边是小书房。 张小菇也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书,不觉眼睛酸痛了,揉了揉眼睛,张小菇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一边说道:“我去弄点热水来,洗个脸吧。” “二姐。”三儿放下笔,拿起一页写满字的宣纸,笑着给张小菇看,“看我写的怎么样?” 张小菇哪里看的懂好坏,白了他一眼:“这字写得好,写得好,三儿真乖。” 三儿哈哈大笑道:“不是说这个,二姐我跟你说……” “什么?”张小菇歪过头。 三儿笑嘻嘻道:“这是我写的诗。” 张小菇惊讶道:“哈,三儿就会写诗了呀?来,给二姐看看。” 三儿问道:“二姐字认得全吗?” “认得,认得,你给二姐我读一遍。” 三儿得意道:“先生都说好的。”张小菇这才细细看来,听着三儿在耳边读了一遍,虽然纸上的字都是繁体,好歹三儿写得很端正,张小菇却也看明白了写的什么,只见那诗写道: 江头白鹭上青天,四百沙洲野水连。 吴楚山川平落日,江东燕雀乱飞烟。 将军封土汉家地,胡马绝尘河西间。 谁饮酒泉当自醉,纵死英雄不惜钱。 正文 第7章 当家孰为耕织计(二 上) 第七章当家孰为耕织计(二上) 诗中自有一番慷慨气概,纵使没读过多少书,张小菇也能明了。只是她看完,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忧虑来,又看看年纪虽小,却已经颇有些不凡之气的弟弟,口中除了夸赞了一句“三儿好志气!”,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她一个女儿家,眼界自然不必那般大,只是张小菇毕竟比古人多了许多见识,知道这百年安平之世,要立一番功业,是何其之难。只怕……张小菇将那一张纸放回案上,又道:“三儿莫非是想投笔从戎?” 三儿说道:“眼下虽是安平之世,不过疆埸却也非没有隐忧,北方蒙古人经过百年休养,如今也是蠢蠢欲动,辽东女真时叛时降,朝廷也是举棋不定,东洋倭寇,南洋海盗,虽然在我朝天威之下,不敢靠近沿海诸省,然商路却时常受阻,而今朝廷财力不足,要想如开国时剿灭海盗,已经是难上加难。这些都不过是外患,要说起内忧,更是积攒了百年弊病,此时的太平,不过与唐时安史之乱前的太平盛世一般罢了。” 听三儿说的一套又一套,张小菇忽然问道:“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不对,你一个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谁跟你说这些的?” 三儿看了自己二姐一眼,咳嗽一声道:“二姐可还记得我借的几文钱?” 张小菇听不明白,问道:“当然记得,什么意思?” 三儿又道:“我并非拿去自己花了,而是借给了一个人。” “什么人?”张小菇奇怪道。 三儿正要说话,却听见外边什么声音,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惊道:“哎呀,是爹爹?”原来是张有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板着脸,进来家门之后,也不坐下来,就直接对张小菇说道:“你娘病得厉害,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回来知会一声,等我带好诊金过去,就接你去府城照顾你娘。我回家来解决些事情。” 张小菇一听,就觉得恐怕真不好了,连忙问道:“娘的病如何了?” 张有沉着脸说道:“起不来身,大夫也说要细细诊断,大约也是一两天好不了了。” “竟还不知道什么病?” 三儿道:“娘以前也病过,说是没有把根治好,想不到这会就出了事。” 张有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呆在家也不好,没个照看,小菇随我去了府城,我再回来,家里没有个人照看也不好,而且现在要缴纳秋税,有这种事情我也得在家。”这个时空,明朝廷自然没有张居正来施行一条鞭法,但此时却也不像张小菇原来那个时空一样,收取税赋的方法却也简单,农税在秋天,把所有杂税统一折算银两上缴,称作秋税。商税则又不同,在夏天收取,称作夏税。这是对于张有这样的农家来说的,对那些佃农,则又有不同。 张小菇半懂不懂,只道:“爹你现在就要走了?” 张有叹息道:“谁能想到,好好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没办法,我带了银两去府城,大约明天中午便能回来,到时候就接小菇过去。” “那我呢?”三儿急道。 张有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继续好好念书,若有一丝懈怠,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三儿脸上一抖,哭丧着脸说道:“知道了,爹。” 张小菇问道:“现在娘住在哪里?” 张有说道:“府城的惠众堂,我要连夜赶回去。” 这天张有在家中忙碌了一会儿,带上一个包裹便趁夜出了门,他来的时候是走回来的,去的时候自然也是步行,幸好府城离得并不算远,只需要大半日便可到达。听张有说了陈氏的病情,三儿也没有心思写字了,张小菇自然也是差不多,心中忧虑地过了夜,等第二天一大早,张小菇就不时去村口等消息。 红石村并不算大,北边一条小河,南边是群山起伏,村子的西边和东边,都是大小不定的田地。秋天的景色无非如此,枯黄的野草,往日茂盛地淹没小腿的杂草都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气力。就连那山川的颜色,也变得有些清冷起来。东南一地,素来是明国赋税的重地,自大明开国以来,经过不断稻种改良,江南一地的水稻种植已经是一年两熟。 这一天都没有消息,等到两天后的黄昏,张有才又重新回到村子里。 “小菇,你随我去府城。” “现在吗?”张小菇看了眼门外,三儿还没有回家。 张有点了点头:“就现在走吧,跟着我,别怕赶夜路。” “可三儿还在私塾呢!” “你先收拾东西,多带些你娘的衣服被褥,我去一趟私塾,跟先生说一句。”张有说完,也不等张小菇多话,就急匆匆又出门去了,张小菇叹了口气,心道只怕府城的娘亲情形非常不好了。父亲方寸已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想着的时候,已经忘自己卧房中收拾了几件日常的穿着衣裳,在陈氏的卧房挑好被褥衣物,装入一口大箱子中。 这一次,张有是赶着牛车回来的,自然能装得动箱子。等张有从私塾回来,已经是带着三儿一起回来的。三儿满脸的紧张,难得的乖巧,跟在张有的身后,也不似往常那样东张西望。等看到了张小菇,又招了招手。 张小菇上前问道:“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动身?” 张有点了点头:“府城那边恐怕等不及,当时带的诊金不够,现在要带上家中积蓄,恐怕日后要更艰难了。” “艰难又如何,只要娘亲能好起来,总归是好的。”张小菇劝道。 张有笑了笑,也不回答。说着又和三儿交代了几句,张有便带着张小菇坐着牛车往省城赶。此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没走多久,天就已经见黑,幸好这一路都是府城周边,这几年也还算太平,没有什么剪径贼人。道路两边纵使没有村子,也有供行人歇脚的茶铺,出府城前往几处名胜也要经过这条大路。张有和张小菇自然不敢停脚,直往府城去,还未天亮时,便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黑漆漆的城头,府城城头上的火光,大多是火把,巡逻的士卒往来,城门是紧闭着的,不让进出。 张有对张小菇说道:“前次来时刚巧天亮,却不想今天赶得急一些,只怕还要等一个时辰城门才开。” 张小菇心中虽然也急,但终究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城,便道:“不如找个地方歇脚吧。” 府城外并非空旷一片,此间久无战事,府城外面早已经有了许多靠的很近的小村落,路边也有几乎人家,沿着大道还有许多茶铺。要找个歇脚的地方还是能行的,牛车走了一夜,其实比人步行还要慢,只是省了许多气力。 天亮前的夜里,赶路的人并不多,路边的茶铺也没有开门,张有将牛车赶到茶铺边,敲了敲茶铺的小门。过了半天才门才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客官何事?” “走了一夜,口中甚渴,想在这里喝腕茶水。” 睡梦中被叫醒,难免都有些怨气,只不过既然是生意,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世上的事情,哪能两全呢?谁都有奔波劳苦的时候,张有却也没要进屋去,只道在外面凉棚下喝茶便可,又要了一些吃食,当是早饭。 等茶水吃食好了,张小菇才从牛车上下来,坐到张有的对面。 张小菇也有些昏昏欲睡,喝了一口茶,才感觉好一些。 “爹,娘果真如你说的,一直未能醒来?” 张有点了点头,眉头比起在家时候又皱了几分,沉声说道:“那晚你母亲病倒,我还只当是老病发作,以往也有过。去了府城才觉得不好,果然你母亲一直就没醒来过,大夫用尽了许多手段,又是针灸又是喝药,花的药材钱都如流水一般,只是你母亲非但没有醒来,反倒烧得更厉害。” 张小菇心中想道:“这一去,恐怕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母亲的病久不见好,于家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坏事,只怕原本因为大娘回来一趟,还能略有盈余的家境立刻就要败坏下去。”心中想着,便对张有说道:“爹,这两天,刘家的二儿子倒是时常来。” 张有皱了皱眉头,问道:“他来做甚?” “看他遮遮掩掩,不过为了什么,我也看得出来。”张小菇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低声说道:“无非就是那里听来的消息,母亲的病厉害得紧,兴许入不敷出,想要打我们家那些田地的主意。” 张有冷哼一声,道:“他们这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去管他们。” 话是这么说,不过张有眼中的不安,却是张小菇也看得出来的。张小菇自然不会戳破什么,点了点头,张有也知道自己说的未必果真如此,也不在接着那个话题,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着远处天际几点星光,默不作声。 正文 第8章 当家孰为耕织计(二 下) 第八章当家孰为耕织计(二下) 天刚破晓,城门前便已经聚集了许多要进城的人和车马,只等时辰一到,城楼上的鼓声敲了三下,城门轰然打开,众人便涌了进去。张小菇和她的父亲也在其中,张小菇在牛车上往四处看,直接过了城门,张有给守城门的士卒看过了身份凭证,便被放行进了府城。 临江府文治颇盛,府城百年未受兵火,风气很是安稳,进了城门,便是一条大道。这里是府城的城南,刚一进便让张小菇有了一种人声鼎沸的感觉——纵使不过是大明国的南方,临江府城依然可以说是繁华之极,升平之世,不过如此。从南往北,大街小巷多是各种店铺,行人如织,客栈,货坊,酒楼,茶馆随处可见。 张小菇还是第一次进城来,眼前所见繁华,让她心中也生出一丝吸引来。又走了一段路,牛车禁行,张有将牛车寄存在某个车行,便带着张小菇步行往惠众堂去。城中的女子毕竟和村中少女不同,张小菇平日里节日才穿的衣裳,此时却成了街上寻常女子的装扮。明国风气比张小菇想象的要开放得多,女子抛头露面亦是不妨事。 惠众堂是府城中少数几家给城外乡民许多优惠的治病之处,堂中的许多大夫,带徒弟的时候还会带着徒儿游方。因此张有也认识几个颇为相熟的,自然更加信得过,陈氏的病太突然,张有失了分寸,便直接去找了惠众堂的一个熟识的大夫。因此当张有带着张小菇来到了惠众堂,很快就有一个小学徒出来,对着张有说道:“钱大夫等很久了。” 张有连忙问道:“拙荆病情如何了?” 虽说如今躬耕为生,张有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虽说没落了,骨子里和人交往还是希望用文邹邹点的方式,虽然和他的样子比较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张小菇在张有的身后,仔细瞧了瞧里面,惠众堂来看病的人颇多,大堂里正在排队诊病。 张小菇跟在父亲的身后,往惠众堂里面走去,过了一道小门,张小菇便闻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惠众堂的大堂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许多学徒正在棚里处置新菜回来的药材。 院子中间种着几株小树,是什么品种,张小菇并不认得。 一直往里走,又是连着的一排房子,张小菇的娘陈氏就住在这里。刚一走到这里,便看着一个中年男子从屋内出来,张有快走几步上前道:“钱大夫,如何了?” 钱大夫皱着眉头道:“用药之后,病情稍解,不过夫人还未醒来,恐怕……唉。” 张小菇一听,立刻哀声道:“大夫求您一定帮帮忙。” 钱大夫也看到了跟在张有的小姑娘,问道:“这是?” “正是家女小菇。”张有转过头对张小菇教训道:“还不问好?” 张小菇已经行了一个刚学的见到外人长辈的礼节,道:“伯父好。” “真是乖巧的孩子。”钱大夫脸上露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又对张有说道,“总之,有我在,一定会尽力的,你不要太过担心。” 张有点了点头,叹息道:“若非您在,恐怕就更要糟了。” 钱大夫笑了笑,说道:“先带孩子进去吧,想必孩子也想念母亲了。” 说着,便引着张小菇和张有两人进了屋子。 刚一进屋,便闻到了比外面还要浓许多的药味,张小菇只一抬头,便觉得一阵心酸,屋子里空空荡荡,只在墙边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陈氏。陈氏盖着被子,脸色惨白,比起前几日,竟是消瘦了许多,张小菇走几步到了床头,更觉陈氏头上白发愈多。 张小菇低声唤了一句:“娘……” 自然是没有人应她,张有低声说道:“小菇,我和钱大夫说几句话,你且在这照看你娘。” “我知道了,爹。”张小菇点了点头。 张有和钱大夫转身出了门,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张小菇和昏迷中的陈氏。屋子不大,除了容下床和煎药的炉灶,基本上就只剩下站脚的地方了。张小菇坐到了床边的小凳子上,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对于陈氏这位新的母亲,却也是十分敬服,家中原来的境遇如何,张小菇也是知道的。自从家道在张小菇的爷爷手里飞快败落之后,张有接管张家之时,整个张家眼看就要山穷水尽,还是陈氏费尽心力,又是保住田地,又是织布换取钱粮还债,否则在红石村的老宅都难保住。 张小菇看着床上躺着的陈氏,坐得越近,才发现陈氏不仅脸上苍白没有血色,身体还不住抖动着,仿佛十分寒冷。张小菇帮她紧了紧被子,又去把门完全关上。此时不过是秋冬之交,但是清晨时候还是冷得很,张小菇穿着一件夹袄,下半身则是一件蓝色的棉布裙,花纹不多,却很结实耐用。 等了不久,就有一个学徒打开门进来。 “姑娘,有药来了。” 说是药,其实是陈氏每日要吃下的食物,免得太过虚弱而死,但因为无法咀嚼,所以都是一些如粥一般的流食,里面有一些固本的药物。陈氏在家每日操劳,年纪渐长,身上又有病根,发病前外面看起来还是正常,不过内里却已经是十分糟糕了。学徒走进屋子,张小菇连忙让开,学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和张小菇差不多大,不过女生向来比男生要早熟一些,学徒进来的时候显然有些羞涩。 “姑娘能否帮个忙?” “当然。”张小菇连忙应道。 “把病人稍稍扶起来一下,我来喂她吃东西了。” 小心翼翼忙完了,学徒笑道:”多谢了。“张小菇撩开了额前的几缕头发,微笑道:“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姓郑,在惠众堂里,都叫我郑小官。” “郑小官?”张小菇心道这名字到是有趣,应该不是真名吧……按着学徒的规矩,应该是拜师的时候师父取的名字。想着张小菇又道:“前几日都是郑小哥儿帮忙照看我娘么?” 郑小官道:“分派至此。” 张小菇又谢了谢,心想日后都是自己来照顾娘亲,可不能出什么乱子,便请教起该如何照顾,包括煎药的方法,如何帮陈氏喝药之类的事情。 过了不久,张有和钱大夫谈完了事情,走进房间了,郑小官立刻出去,张有对张小菇说道:“我该回去了,三儿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爹你尽管回去,娘有我照看呢。”张小菇点头应道。 张有又叮嘱道:“小菇在这里轻易不要外出走动,有不明白的,问你钱伯父。” “我知道了。”张小菇有道。 张有点了点头,又和一旁的钱大夫说了几句,便说要回去了。 “张先生尽管回去,夫人的病,我会尽力而为的。” “多谢。” 张有可以说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了,钱大夫对张小菇说道:“小侄女儿,我带你去你的住处吧,你带来的东西已经放到那里去了,你爹已经预付好银钱,等你娘病好了,再一齐结算,莫要担忧。” 张小菇又道了谢,然后便问道:“伯父,不知道我娘的病,几时能醒?” 钱大夫沉默了一下,宽慰道:“此事难说,也许待会就醒来,也许……唉……” 张小菇大约也猜到了答案,不禁默然,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站起来,跟着钱大夫去了她的住处,放好东西之后,又回到了陈氏所在的屋子。 正文 第9章 高堂明镜悲白发(一 上) 第九章高堂明镜悲白发(一上) 天气渐冷,特别是夜里,已经起了寒气。 屋子虽然关着门,但惠众堂留给陈氏的这一个屋子,乃是最为偏狭的一个,原因自然是诊金不足,多亏钱大夫从中说情,又自告奋勇,惠众堂才接下陈氏这个病人。但毕竟减了许多诊金,安排的屋子也是最差的,虽不漏风,但是到了夜里寒气还是不住往屋子里来,纵使点着炉子,张小菇稍稍离远点还是觉得冷。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现在应该已经算是冬天了,张小菇都有点莫不清楚这个时空的节气变化。只觉得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秋日的情景,到今天不过几日,就觉得已经冷得手指僵硬了。屋子里点着小火炉,因为烧得木炭的缘故,又没开着窗,张小菇不敢把火炉靠的太近,等手暖了,便伸进被子里帮陈氏暖手。 陈氏虽说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到此时双手却已经满是老茧,张小菇轻轻揉了一下,只觉得仿佛这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块柔软而粗糙的石头。张有回家去了,毕竟陈氏的病,只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照顾就足够了。张小菇在这守夜,外面不知道什么已经挂起了风,呼呼的响。 刚到半夜,张小菇便有些受不住,打起了哈欠,眼皮子打架。将一件毯子披在了身上,便灭掉了炭火,弯着腰,头搭在床上打起盹来。 夜里那个叫做郑小官的学徒送了一碗热茶来,张小菇本说不必麻烦,郑小官眼睛有点不敢看张小菇,讪讪说道不要钱不要钱,便一溜烟走了,剩张小菇哭笑不得。喝了一口茶,只感觉冰凉的肚子终于有了一丝热气儿,张小菇却也不困了,便走到门口。 门开口一个小缝,寒风便猛烈地灌了进来,张小菇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个时候,张小菇忽然关上了门,回过头。 因为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陈氏动了,她的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但终究还是动了动,那声音是陈氏嘴唇张合发出的轻微声响,张小菇立刻跑到了床边:“娘!”陈氏看见了张小菇,眉眼间露出了一丝欣然,想要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了,张小菇连忙又道:“我去喊钱大夫!” 说着,便快走几步,打开门,往钱大夫的住处而去,走了几步,又飞快转身回到门口,看看门紧紧关上了没。 钱大夫也正在睡觉,张小菇先叫了那个叫做郑小官的小徒弟,然后一起敲了钱大夫的门。 钱大夫一听说陈氏有醒过来的迹象,当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批了两件上衣,便和张小菇一起来到了陈氏的屋子。陈氏确实醒了,但是钱大夫的脸上却依然看不到喜色,这让张小菇有些担忧。果然,给陈氏喝下一副安神的药之后,钱大夫道:“病情未有多少好转,只不过醒来总过是好的,只怕……” 只怕是回光返照……钱大夫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张小菇却也猜得出一二,原本欣喜的心情早已经没有了,低声问道:“那现在该如何?” “既然醒来了,就不用担心会一直昏迷下去,等天明大概会再醒来一次,侄女在此多守候几个时辰,等天亮了,小官再来替班。若是有任何异变,立刻来告诉我。” 张小菇点了点头。 钱大夫又道:“若是夜里你娘再醒过来,也不必通知我,你们说几句话也好。” 张小菇道:“我知道了,麻烦伯父了。” “说哪里的话。”钱大夫笑了笑,有风进来,他缩了缩脖子又道,“我先回去,把门关好,别漏风进来。” 钱大夫离开了,郑小官却也还没走,有些要问张小菇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感觉,张小菇于是道:“郑小哥儿也先回吧,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 “那好。”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张小菇又去看了一眼陈氏,见她还是昏睡中,索性坐了下来,手肘搭在床上,手掌撑着下巴。 也许是因为太累的缘故,张小菇又打起盹了,打了两个哈欠,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等再一次睁开眼皮,却吓了一跳。原本一直昏迷的陈氏,此时却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头顶的屋梁,张小菇低声唤了一句:“娘?” 陈氏的头往边上侧了一侧,嘴唇动了动,声音却是十分低沉沙哑。 张小菇熬了夜,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让陈氏有些心疼:“小菇,难为你了。” “娘,你觉得怎么样了?”张小菇高兴陈氏醒来,连忙问起病情来。 陈氏的头一动不动,仿佛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耗尽她全部的气力。继续保持这原来的动作,只是言语间的虚弱,谁都听得出来:“娘虽然不知道昏睡过去今天,可是自己的病如何了,却也还是知道的,兴许就在这几日了。” 张小菇听罢大惊失色道:“娘何苦出此不祥之言?” 陈氏比张小菇想象地要平静许多,道:“自家的病,自家知道。” 张小菇欲言又止,陈氏又道:“其实那晚不是第一次病了,只不过怕你们担心,便瞒了过去。我今年已经四十余岁,对于你爹,心中已无所言语,唯独对你和三儿,我却觉得亏欠颇多。小菇,自从大姐儿去了,家中便一直是你在看着,你爹是个榆木脑袋,转不过弯来,我这一离开,三儿还小,家里只怕就能都要靠你看好了。” “娘这是什么话。”张小菇不知道陈氏为何如此悲观,劝道,“谁都愿娘长命百岁,时日还长着呢,这些话不急着说。” 陈氏的出身,张小菇也是知道的,当年张小菇的爷爷带着少数几人来到了红石村定居,不但家道败落,到张小菇爹爹的时候,已经欠下了许多高利债。陈氏原本是苏州一家陈姓海商家的小姐,在年幼时候,就和张小菇的爹爹定下了娃娃亲。当年张家因故四散,张小菇的爷爷保住了一条性命,权势财富却也丢个干净,陈家有意悔婚,却被陈氏劝住,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也才有了张小菇。 陈氏又道:“你可知道,这年月,活得长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张小菇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 陈氏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放吐出一句:“难啊~!” 此时躺在病榻上的这位老夫人,似乎已经看透了往日的许多事情,少女时代的风光韶华,来到红石村之后的艰辛白眼,年岁渐长的黯然惆怅,儿女长大的欣喜欢愉,长女亡故的沉痛打击,老来多病的折腾,生计的辗转烦劳。 都只剩下一个“难”字。 陈氏难,谁又不难的?张小菇看着她,心中涌起一丝酸涩,低声道:“一家生计靠着娘来精打细算,之中的艰难,小菇也是知道的。” “乖孩子。”陈氏目光中露出一丝欣慰,“日后,只怕就要靠你了。” 张小菇本有许多话要说——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这个身体里残存的感情和记忆,早已经和她融为一体——只是她的手伸进被子里,暖着陈氏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却说道:“时间还早着呢,娘不再睡一会儿么?” 陈氏闭上眼睛,却微微摇了摇头:“天要亮了。” “娘也要好好在这调养身体,天亮也无妨。” 陈氏虚弱笑道:“和你说说话,我就觉得安心。” 正文 第10章 高堂明镜悲白发(一 下) 第十章高堂明镜悲白发(一下) 府城风光毕竟不同于红石村,街坊之中,人声鼎沸,热闹无比。当街有一座名叫三山楼的酒家,门口挂着灯笼,小厮迎来送往,正当一顶轿子从街边过去的时候,一个头戴方巾,秀才打扮的读书人走到了门口。不是别人,正是在红石村鼎鼎大名的口吃秀才刘兴文,那酒楼门口的小厮显然认得刘兴文,招呼道:“刘大秀才,您的朋友正等着呢,我领您进去。” 进了酒楼,往楼上走,一个隔间之内,正有三个读书人装扮的年轻人喝酒,见刘兴文进来了,当中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站起来笑道:“敬仲,你可让我们好等啊!”敬仲是刘兴文的字,刘兴文拱手致歉道:“路上遇了点麻烦,因此来迟了。” 这白衣年轻人,是府学学正的的儿子,名叫沈文儒。当年刘兴文前往府学进学的时候,曾和他一同读书,说起来,在座的几人皆是那时候认识的老友。沈文儒外表儒雅清正,也十分好相处,几乎有他在的场合,很难听到任何激烈的话语。几人也是许久不见,寒暄片刻后便谈论起了上一次科举的一些有趣事情,说着说着,刘兴文突然对沈文儒说道:“沈兄,小弟……今日来到府城,还是……另……另有一事。” 刘兴文的口吃,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只是刘家老夫人权威极大,连带着从小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刘兴文,也对于女人有点畏惧,因此在张小菇的面前,口吃才更加严重。此时和老朋友说话,口气其实也并不怎么严重。 沈文儒一听,问道:“什么事?” 刘兴文犹豫了一下,说道:“家父命……命我来府城,打听一个消息。” 沈文儒又问:“什么消息……最近府城似乎没有什么大事。” 刘兴文道:“沈兄有没有听过惠众堂?” “惠众堂?”沈文儒家中也是开办了一个药店的,对于府城里的这些治病救人的地方,自然十分清楚,当然知道刘兴文所说的惠众堂。刘兴文有些犹豫道:“沈兄能否帮我引见一下惠众堂的堂主?” 沈文儒皱了皱眉头,道:“这自然可以,不过惠众堂虽然在府城中算不得大的诊病之处,堂主却也是本地的名医,无缘无故麻烦他老人间,总有些不好。” “我自然知道。”说到这里,刘兴文叹息道,“只是家中之事,已经搅得我心中不静了。” 被刘兴文这么一说,沈文儒倒是想起来,两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刘家的那位素有铁公鸡“美名”的老爷子,沈文儒也是知道的。再听刘兴文是奉家父之命前来,心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便笑道:“此时不必再提,为兄自然帮你办妥,来,继续喝酒。” 于是几人觥筹交错,话题也转到了别处,虽说是读书人,不过读书人喝酒岂能不谈风月之事呢,刘兴文虽然口才不佳,不过诗文却是几人中间最好的,几次前往府城中那些风月场所,常能因此独占鳌头。只是刘兴文虽常去那些地方,也不过是不想薄了沈文儒等人的面子,从未在那种地方留宿,也因此被其余几人调侃。 等天色黄昏,刘兴文便说该赶回去了,却被沈文儒留住,说不妨去他家暂住几日。 刘兴文没有拒绝,只道:“恭敬不如从命。” 黄昏时候,天边已经有了云彩,鲜红的光线从云彩的边缘铺成开来。府城的街道依旧热闹,人来车往。刘兴文是骑着马来的,府城街市之上不许纵马驰骋,就算骑着马慢慢走也不行,因此刘兴文还牵着马,旁边沈文儒一边走,一边说道:“听你所说,此事恐怕有些小人行径。” “我又何尝不知?”刘兴文苦笑道,“我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惠众堂的堂主,我也不相熟,这样贸然去探问,恐怕立刻就被当做小人了。”说到这里,沈文儒有些尴尬,两人说的事情,本就是不光明。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不过那陈氏在惠众堂看病,本就不是秘密,听你说张家一回又一回往惠众堂送钱,恐怕那也不是什么简单的病,诊金恐怕确实很多,我遣一个人去惠众堂,找个学徒探问一下,估计就清楚了。” 刘兴文点了点头,口中却道:“这事实在是……实在是……” “呵呵,敬仲,你我都是读书人,以后这样的事情,不可太因这种事情分心,对你我而言,读书进学科举才是正道。家中田亩之事,你该劝劝你爹才是。” 刘兴文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家中我却做不了主。” 当夜,刘兴文又和沈文儒一同参加了一次读书人之间的宴饮,做了几首诗,便推辞说要出来走一走。沈文儒见他心绪不佳,也不阻拦。子时之前,便不是宵禁的时候,此时府城的几条街道上还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两旁的灯笼一排排过去,高高低低,酒楼茶肆,高声叫卖的小吃铺。走着走着,却见前头一个招牌斜挑出来,灯笼照映下来的昏黄色调,让刘兴文精神也不禁有些晃神,一串红灯笼挂下来,三个灯笼上写着三个大字:琉璃坊。 琉璃坊却是一家珠玉店铺,走到这儿,刘兴文停下脚步,因为看到了一个熟人。 …… …… 张小菇更加惆怅了,钱大夫虽然和张家交好,但是惠众堂毕竟不是他开办的,该付的诊金,药材的花费,一文钱都不能少。陈氏的病也奇怪,要用的药材大多都十分金贵……张家原本就十分拮据,若非张小菇大娘来一次,接济了许多,恐怕年都不好过。张有来过两次,都是带诊金来的,但是陈氏在这里吃住,也不是白花钱,张小菇随身带的银钱有些不够,家里又指望不上,只好想别的办法。 张小菇知道的东西不多,孤身在府城,还要照顾好母亲,已经够劳心了,还要考虑这样的事情。事实上,因为陈氏的醒来,需要花在她身上的药材之类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对这些该花的张小菇自然不吝惜,不过身上带的银钱用尽,父亲张有一时也联系不上,该怎么办呢? 如今当还算是半个盛世,米价虽然比起全盛之时要贵上不少,不过比起前朝而言,也还算是贱价了。张小菇据此估算了一下,此时的一文钱,大约相当于上辈子的一块钱左右,此时整个大明国,因为海外贸易的兴盛,流入的银两也越来越便宜,一两银子大概只值穿越前世界两百来块钱的样子,一两黄金大约能兑换六十五两银子。要知道在张小菇原来那个时空,黄金白银的兑换比,在十六世纪也就一比六,可见银价跌得厉害。 这些张小菇自然知道的不甚清楚,但是也被陈氏教导过几天家中账目,估摸这些东西也并非那么难。现在想怎么赚钱,这却让张小菇为难了。而今之世,虽说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的风气,但女人出面做生意,除非是蚕桑织布一类,否则还是很受排斥的。而且,张小菇也没那时间想法子做生意,她得想个快点赚到钱的办法。 这天黄昏时分,那叫郑小官的惠众堂学徒接替张小菇来照看陈氏,张小菇回到自己的住处坐了一会儿,决心去街市上转一转,说不定就想到了什么法子。 想到这里,张小菇也不再犹豫,外面披上一件黑底子披风,带上一串子钱,又和钱大夫说了一声,便出了惠众堂。 惠众堂外边就有一条水道,踩着石阶上上下下,沿着河道,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杂货店,木材店,米店,面店,药材店,水道中还有行船,狭长的船上一般是运送的各种货物,当然,还有载人的客船。 张小菇走了一会儿,心中正烦闷,突然一个抬头,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