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这一段峡江,两岸壁立千仞,几无纤夫立足之地。水龙的两手如两把铁钳死抓纤道岩壁,两腿前弓后蹬,身体几呈一字型。纤绳深陷在他那赤裸的肩肉里。领头的他拼足全力拉纤,大声吆喝川江号子:“挖煤的人埋了没有死,拉船的人死了没有埋!……”   他身后的10个纤夫就大声吼叫:“吆一呵,嘿,嘿佐佐,嘿!……”   已是初冬天气了,而这些纤夫们全都一丝不挂。水龙和他的伙伴们都不晓得,后来有摄影家拍摄过纤夫的照片:一丝不挂的纤夫们面朝崎岖纤道呐喊,背顶阴霾天空起伏,那拉直的纤绳如同绷紧的箭弦。   此时的水龙就肩拉着似绷紧的箭弦般的纤绳,心里也绷得死紧。他侧过黝黑的脸贴岩壁下看,但见浪漩满江,奔流湍急,非划手所能抗衡。那木帆船全凭他们纤夫死力拉纤、靠那江风鼓帆而上。此时风向不定,大江流水的冲力与逆水行舟的闯力对撞,那江中木帆船的安危全系在他们11个纤夫身上,千钧一发。假如他们稍有懈怠或是纤绳崩断,帆船便会下流如箭,鲜有不沉没者。   水龙惶惶觉得今天像要发生啥子事情。   常跑峡江、读过几年私塾的水龙记得那句古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陆有剑阁天险,水有夔门恶浪。因为陆路之难,又因为英国人立德乐在沪定制“利川号”小火轮,三年前,即光绪二十三年腊月,“利川号”轮抵武昌,次年二月中旬,不顾清政府拒绝轮船上驶川江的禁令,在英国公使窦纳乐全力支持下,悍然冒险溯江而上,历时21天卒抵重庆,开了轮船行驶峡江之先河,带来了川江水路的旺热。洋火轮的“突突” 往返,抢了川江木船生意,俗称太公的船主心急火燎,只好加载货物加快往返,以补损失。而危险也随之加载。从宜昌到重庆,河道全长258海里,是为下河段。他们这逆水行舟的木船每日至多行驶四五十里,往返一趟得要一两个月,连续半年多来几未休息。洋火轮也得停泊检修添加燃料,何况人呢?水龙心里有怨,却能体会太公心境。生意场如战场,懈怠不得。   水龙18岁,姓郑,人们都只叫他名不喊他姓。他在川江上出生、长大,黑风恶浪中练就一副钢浇铁铸身板。轮廓分明的脸、暴突的臂肌肩肌、呐喊的神情,如同千年古活化石。他是吓不倒累不垮的。水龙的父亲也是纤夫,早年葬身鱼腹,母亲伤心猝死。太公也是他父亲的太公,水龙就视太公的话为圣旨,太公说靠岸就靠岸,太公说开船就开船。水势平缓的河段,水龙就在船上划船,风高浪急时就到岸上拉纤。峡江航道风险丛生,水龙不知遇了多少风险。恶浪卷走过他,摔下岩壁受过伤。他没有对太公的埋怨却有股英雄豪气,他以为男人天生就是对付风险的!他累得要死困得要命受伤淌血回到船上时,那股英雄豪气尤其旺盛。太公依旧是那张黑铁般的冷脸,历经险恶风浪的太公觉得船工本该这样,他用叶子烟灰抹在水龙的伤口上就是对他的关怀。只抹叶子烟灰是止不住血的,就有人来为水龙包扎伤口,是太公的女儿水妹。水妹16岁,如同她那名字般惹人喜爱。长江水滋润得水妹高挑丰盈,肤色白里透红,水龙们的川江号子引出她潜在的美妙歌喉。水妹为水龙包扎伤口,水龙感到痛,却更感英雄豪气。   “水龙哥,痛不?”水妹那银铃般的话语敲击得水龙那铁硬的心要融化。   水龙就喊号子:   二四八月天气长,   妹在船边洗衣裳,   捞起江水棒棒打,   敲得哥哥心发慌。   “水龙哥,你坏嘛。”水妹那流蜜的两眼就看着他,唱道:   冬月腊月天气短,   妹在船边补衣衫,   水波涌来浪花高,   有条江猪扑船舷。   水龙笑说:“那叫江豚。”   “江豚就是江猪。”   “你该唱有条水龙扑船舷。”   水妹抿嘴笑。   天色骤然发黑,河神镇江王爷发怒。江水如万马奔腾向木帆船扑来,浪高丈余。太公急打舵往岸边靠,喝令收帆。船工们就熟练、奔命地忙碌,水妹也熟练、奔命地忙碌。如此大浪太公还少有遇到,横捋山羊胡子喊:   “河神镇江王爷,我船出宜昌时,焚香稽首祷告过的啊!难道今日会有覆舟之患?难道这满船棉纱要付之东流?……”   拉船的水龙突感纤绳重如拖山,恶风扑面,嵌在纤道岩壁上的手脚往下滑。“伙计们,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保我太公平安,保我大船平安!吆一呵,嘿,嘿佐佐,嘿!……”水龙大声吼叫,纤夫们大声吼叫。纤夫们的四肢如鹰爪抓岩,肩臂起伏如山鹰展翅,匍匐向前。峡江山水铸就了纤夫不惧艰险的秉性,峡江巴人早已融入险恶山水的大自然,响彻峡谷的声声号子撼天动地,惊泣鬼神。   木帆船终于缓缓驶向浅水处停下,水龙和纤夫们爬到船上穿了腰裤。   水妹过来了,两眼已是泓泓一眶泪水盈盈欲滴:“水龙哥,看你那肩头,出血了。”   水龙挺铁板胸脯:“不关事。”坐到船头抽叶子烟,死劲咂,浓烟袅袅。   水妹拿了件厚实的长衫来为他披上,又拧了热毛巾来为他捂黝黑肩头上出血的伤口,水龙就把手捂到她那捂毛巾的手上,水妹任他捂。   天亮开了。   太公走过来看天,说:“妈耶,过路的一片黑云,跟黑风一起走了,不谙想会掀起恁么大的水浪。”   水龙把捂水妹的手挪开,说:“是黑风加那上行的洋火轮才掀起恁么大的水浪。”   “是说啊,狗日的洋人!把河神镇江王爷和山神都惹怒了,差点儿误收了我等人的性命去。”太公铁着一张脸,啐了一口。咂叶子烟,摆起龙门阵,“远古年间,这水神是和山神拼死相斗的,后来打了个平手。长江水是水神从远处的大雪山引来造福我等的,一路浩浩荡荡进了巴蜀地界,不想遇了巫山。山神指挥巫山阻挡,水神和山神就开了大战。这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惊动了天神。天神就出来劝架。水神和山神都不敢得罪天神。水神就收了一些嚣张的气势,山神也勉强闪开一道七弯八拐的缝隙,就流淌出个长江三峡来。水神把这三峡天险河段交由河神镇江王爷把守。千百年来,有河神镇江王爷保佑,先辈和我等的大小木船在这峡江往来,求一口饭吃得一身衣穿,不想,那洋鬼子竟然来虎口夺食……”   “看,那洋火轮触礁了!”眼尖的水妹惊喳喳叫。   人们都齐往上游的江心望,都说:“沉了,沉了……”   这是“泄滩”水段,水流湍急,礁石众多。人们看时,那被急流冲下来的洋火轮已触礁开始沉没。急流沉船,那下沉船的吸力巨大,逃生者难。太公急了,得要救人!可水急浪大,这阵又是逆风,太公这木帆船怎能驶得去江心?太公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龟儿子报应,该沉,看你洋鬼子还敢来我峡江?只可惜了我那些船上的国人!   有几个落水人漂流下来,浪头一打,沉入水中。   “扑通!”脱了长衫的水龙砸入江中。   水妹拽紧胸襟,喊:“水龙哥,你不要命了!”   水龙就是水龙,他潜水往江心游,老久,才一个鲤鱼打挺冒出江面,四下搜寻。见一人在江面扑打,沉入江水里。水龙连忙翻身钻入水中,终于抓住那人。那人拼命抓水龙,两手扣死水龙脖颈。水龙出不了气又推不开那人,就挥拳把他击昏…… 正文 第二章   水龙救起那人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中国男人,吐干净胃内的长江水才缓过气来。   傍晚时分,木帆船上的人们捧大土碗吃夜饭,端大碗喝老白干酒。太公发话,今晚就地过夜,明天一早开船。酒足饭饱,人们围了那穿西装的年轻中国男人说话、喝茶,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解那洋火轮沉没的事。得知这穿西装的年轻中国男人叫成敬宇,是个生意人,从宜昌买了批衣货去重庆销售,乘坐了这洋火轮。不想船过巴东县属之“泄滩”,因轮船马力不足,被急流冲下,触礁沉没,他那批衣货打了水漂,船上的200余人遇难。   “这么说,那英国人的‘利川号’火轮沉了?好,龟儿子活该,沉了好,我们民船再不用堵江抗议了。唉,只可惜了那船上的国人。”太公说。   成敬宇摇头,说:“不,那‘利川号’还好好的,这是德国瑞记洋行的‘瑞生号’轮。”   水龙愣睛鼓眼吼:“啥子,德国人也来了?”   成敬宇说:“中国是块肥肉,川江是碗鲜汤,洋人咋不想都来切都来喝。”   太公仰天叹:“他们是来夺我口中食身上衣啊。”   水龙愤然说:“还不是清政府点了头,不然,他洋火轮啷个进得我峡江。”   成敬宇点首,说:“对,是因为9年前3月1号重庆开埠。清政府呢,跟英国人签订了《烟台条约续增条款》。英国人狡猾得很,想搞东西夹击霸占中国的大西南。在东面,他们想从长江入四川,控制重庆,进而由重庆去云南、西藏,跟在缅甸、印度的英国势力相呼应。在西南呢,是想从印度入侵西藏,翻大雪山来四川。”   水妹听着,说:“这些个英国人,跑恁么远来,爬山涉水的,为哪样啊?”   “为财富呀,四川、重庆,是天府之国嘛!”成敬宇说,“四川总督丁宝桢给清政府的奏折就说,此举洋人决非注意西藏,迨暗借此通四川大道耳。还说,英国人还欲于重庆后路别开一隙,以逞其谋。”   水妹不理解,摇头:“他们不好好地呆在自己的国家里,跑恁么远来,又好危险的。”   成敬宇说:“他们是帝国主义,是利益所驱。他们算得精,有巨大的利益诱惑,就要铤而走险。我跟你们说,在签订《烟台条约续增条款》之前,那个英国驻重庆的领事就跑回英国去游说,喊英国商人多来开发中国的西部市场。”   水妹问:“开发啥子啊?”   成敬宇说:“重庆和四川的人力、物质资源丰富得很,市场潜力大!那英国领事着急得很,说是重庆得要尽快开埠,快些把轮船开进来。说重庆开埠必将导致英国对华贸易的扩大,而且不仅仅是重庆和四川,还可以遍及贵州、云南等西南地区。英国政府就给驻渝领事谢立三发了话,叫他行动。谢立三就悄悄来往于峡江勘测水道,认为,只要宜昌至重庆通航,则汉口一路洋货就可以从重庆转运到贵州、云南和广西,还可以转运到四川的泸州、叙府、合州和嘉定。”   太公砸叶子烟,说:“龟儿子还会谋算。”   成敬宇说:“鬼精灵!那个谢立三说,峡江最大的障碍是‘新滩’,他发现,即便在冬天,吃水三四英尺的帆船都可以通过,就觉得,同样吃水又是利用蒸汽机的轮船也是可以通过的。”   水龙说:“他恁么想也还有理。”   成敬宇说:“英国政府就下决心了,认为强迫重庆开埠的时机成熟了。那个英国驻华公使就暗中怂恿英国的船老板把轮船径直开到重庆来。本来呢,这个老牌殖民帝国已经在开始衰落,而那个英国驻北京的代办却提劲打靶说,对待中国人,提抽象的问题没得用,你只管把船造好,然后开进来再提要求,绝对没得问题。”   水龙说:“牯吃霸道!”   成敬宇说:“就是。那些个对《烟台条约》没有实现重庆开埠而耿耿于怀的英国商人求之不得,他们欢呼,英国国旗随着中国西部这伟大的曼特斯特城――重庆的制造品而四处飘扬的日子不远了。”   水妹说:“他们就来重庆了。”   成敬宇点头:“来了。那个最早开船来重庆的英国人立德乐,其实是来中国做茶叶生意的,后来在上海参加洋枪队,帮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后来就关注起四川,关注起重庆了。他从上海乘轮船到汉口,又换乘木船冒险而上,一路探察峡江航道,走了40天才到重庆。”   “他胆儿还大。”水龙倒也佩叹。   “大,亡命!第二年,他取得了枯水季节峡江行驶轮船的经验,就经营起汉口到宜昌的轮船运输业务来。不多久,就正式向清政府申请了宜昌到重庆的行轮执照,开办了‘川江轮船公司’。”成敬宇端起土碗咕嘟嘟喝茶。   太公也端土碗喝茶,抹嘴巴说:“搞半天,‘川江轮船公司’是他龟儿子开的。”   成敬宇点头:“这家伙还写了几本书呢。”   “啥子书?”水妹打问。   成敬宇说:“好像是叫啥子《经过扬子江三峡游记》、《远东》的书,啊,对了,还有本写峨眉山的,书名就叫《峨眉山》。”   “都是些旅游的书!”水妹说。   成敬宇点头:“他还算个文化人呢,就因为他的冒险经历和对四川、重庆无孔不入的侵略,还被那些外国佬誉称为‘西部中国的英国开路先锋’。”   太公啐了一口,说:“屁个先锋,是偷儿,是强盗!”   峡江之夜,漆黑,只有木帆船上的汽灯有团光亮。喝了不少老白干酒、盖了棉被的成敬宇躺在货舱的棉纱包上发愁。怎么办,恁大一批衣货没了,钱包也被水冲走了,就剩下一点儿贴身的碎银子。这里离重庆还老远。唉,还是该听幺爸的话,幺爸从重庆发电报来,告诫我乘民船的。幺爸的意思是,断不能坐洋人的船,说中国人得有骨气。可是,那洋轮船快且舒服,却万不想遇了沉船的大风险。坐民船也有风险,且陋习、麻烦甚多。旅客上船就被告诫,一切言语行动都得照船上规矩,否则会见怒于河神而有覆舟之患。船过险滩坐客得要起步岸行。又得靠天,看风向,待顺风鼓帆而上。然风来不定,常有坐客候至数日或半月不等。舟行季节,以旧历五、六、七、八月为大水期,十二月、正月为枯水期,惟二、三、四月及九、十、十一月水流平缓,最得行舟。大水期时,洪水满江,波翻浪涌,舟不易行。如急欲进川,须由宜昌循陆路而行。然山荒路险,店少人稀,暴雨烈日,仆仆风尘,较之舟行则劳逸顿殊矣。可现今是十一月份了,按说是水流平缓期啊,不想竟然也有恁么大的风浪,洋轮船竟然也会沉了。   成敬宇七想八想,酒劲上来,昏昏然入睡。黎明时被一泡尿憋醒,披了水龙的长棉袄起来解手。他走到船舷边,掏出那物件来又收回去。心想,那洋轮船的厕所是在船尾的,就懵懵懂懂往船尾走。月亮不知啥时候出来的,江岸起伏的山峦和大江流水都呈现银白色。“哗啦啦,……”水声好响。这水浪都涌上船尾了么,成敬宇想,继续走,突然住了步。从他这边看,那翘起的船尾好似江中突起一峰,那“峰”上有个裸浴的女人。她往身上浇了一桶热水,升腾起袅袅热气,月光就在她那如水的身子上在四溅的水花上闪烁。她脸上有种超凡脱俗的笑,单纯而富有想象的目光映衬出没有受到世俗污染的心灵,月光映照的前胸和雪白肌肤上滑落着晶莹的水珠,使人内心有一种洗涤、慰藉和感动。神女,神女峰啊!成敬宇有片刻这么想,可她分明是水妹。这船上就她一个女子,他被水龙救上船来后,水妹就一直在他身边忙碌。用热毛巾为他擦嘴边的呕吐物,捧来热茶水喂给他喝,还拿了老腊肉和老白干酒给他吃。他那会儿只想到死里逃生,心里填满后怕。吃夜饭时才得知她是太公的女儿,叫水妹。他当时只顾吃饭喝酒,酒足饭饱后摆了通龙门阵,就进了货舱休息,没有太注意这姑娘。而此时的她好美,纯洁、飘逸、空灵的美!他本能地要回过身要走,又眼馋,终于还是转身走开。他走到船头,风好大,撒了憋的那泡尿,人完全清醒,方才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神女,神女峰啊!在重庆府著名的东川书院学过儒学和时文的成敬宇想到了巫山十二峰,其中,神女峰最为奇绝。他往返长江三峡多次了,每次见到神女峰都有不同感触。就想到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的诗:“巫山十二郁苍苍,片石亭亭号女郎……”那神女峰高插云端,俯临长江,峰侧有块危石,形如亭亭玉立的少女。于云雾缭绕之中,影影绰绰,似披了层薄纱,含情脉脉,妩媚动人。方才那情景,活像是神女下凡。有脚步声响,成敬宇回首看,是水龙走来。成敬宇心里有股紧张。 正文 第三章   水龙只穿了条长裤子,暴突的胸肌、臂肌在月色下泛亮,问道:“成哥,恁早就起来了?”   成敬宇担心方才的事情被水龙看见,嗫嚅地说:“啊,是水龙。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水龙开始卖力地收拾船头纤绳:“成哥,你说了好多回谢了,人,不能见死不救噻。”   成敬宇见水龙忙活路,紧张的心才舒缓,说:“好,那我就大恩不言谢啰。”帮了水龙忙活路,“吃夜饭时,水妹说我在水里扣死你的颈子,要不是你好水性,我俩怕要同归于尽。”   水龙道:“你莫怨啊,我急中生智,一拳打昏了你。”   成敬宇笑道:“还真亏了你那一拳啊。”   二人边说话边干活路,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就在船头焚香跪拜,结为把兄弟。成敬宇大水龙两岁,自然为兄,水龙为弟。他俩结拜时有天地山水作证,还有水妹作证。   就在他俩焚香跪拜时,水妹来了。在他俩身后咯咯笑,拍手说:“好呃,生死兄弟。”   2   木帆船逆水上行,进入瞿塘峡西口白帝城下的“滟滪堆”水段。领首拉纤的水龙侧脸下看,湍急的江水冲向横卧江心、紧锁夔门的那块巨大礁石,击起千重恶浪。水龙晓得,这礁石鬼得很,冬出夏没,此时正是冬日,那家伙就冒出江面来了,活像一头大象。就扯开喉咙呐喊:   “滟滪大如象呃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呃瞿塘不可留……”   水龙身后的10个纤夫就跟着呐喊:“绕过‘滟滪堆’呀!吆一呵,嘿,嘿佐佐,嘿!……”   太公迎风立在船尾,紧掌舵把,横捋山羊胡子,也扯开喉咙呐喊:“滟滪大如马呃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幞呃瞿塘不可触……”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呐喊。“滩头白浡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多次掌舵驶过“滟滪堆”的太公晓得,舟行至此,稍差分毫,便有触堆沉没之险。他暗叹水龙的勇武、智慧,此时里这般呐喊,涨了纤夫们士气,提醒他要注意那礁石。   木帆船在大浪里翻腾。在船甲板上抱柴火的水妹被掀倒,她死抓住船板,惊吓不已,万般担心。担心会翻船,担心太公和她水龙哥的安危。在她身边帮忙的成敬宇也摔倒在甲板上,死死抓住船舷。水妹的两眼水湿,嘶声竭力跟着喊叫:“滟滪大如鳖呃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呃瞿塘不可窥。”   木帆船在呐喊声中缓缓上行,左冲右突。   栈道上的拉船人渺小如同蚂蚁,水上木舟孤独如同一片落叶,水上人们与险恶大自然的搏击惊心动魄。   久经磨砺的水上人们终于战胜急流险滩,木帆船平安驶过“滟滪堆”。   水妹拉成敬宇爬起来,后怕地咯咯笑,双目闪闪。成敬宇魂飞撇散,心扑扑碰撞胸壁。他本也想跟着呐喊壮胆的,可又不晓得啷个喊叫,此时就问水妹:“水妹,你们喊些啥子啊?”   水妹激情笑道:“这是《滟滪歌》,船工们在这里跑得多了,摸出了‘滟滪堆’礁石的变化来,季节不同,那礁石露出水面的高矮就不一样。露得高时好似牛、马或是大象,露得矮时活像龟、鳖或是太公脑壳上载的头巾。就编出了歌来唱。太公说,这歌子可以引导行船。”   成敬宇点头笑:“妙,妙哉!”   水妹道:“我太公说,川江最凶险的滩口有37处,以‘新滩’、‘泄滩’、‘空岭滩’和‘滟滪堆’为最险,是川江四大险滩。”手往前面指,“你看,看前边南岸的那道石岩。”   成敬宇顺水妹手指方向看,见前面南岸有道呈锐角斜出江面的石岩。   水妹说:“那是‘青龙嘴’。”又挥手指北岸上游处,“你再看北岸那道石梁。”   成敬宇看去,那石梁向江心抱绕,形成个一个大的水湾。   水妹说:“现今是冬天,水位底,那江心的‘滟滪堆’就好显眼。要是夏天的话,它会隐没在江水里。那‘滟滪堆’的脑壳正好对着北岸石梁的腰杆,奔流来的江水,被‘青龙嘴’所逼,直冲向‘滟滪堆’。所以,无论‘滟滪堆’冒出江面或是隐藏在水里,都会阻挡这股流水,这里就总是波翻浪涌的。”   成敬宇看那浪水:“咳,起了好多的漩涡!”   水妹点头:“是耶,吓人巴煞的。”   跟着木帆船上行的这些天来,成敬宇跟水妹单独接触最多,就帮水妹做些船上的事情。他那心也热烈起来,有种莫名的快感。水妹那裸浴的画面少不得会时常在他这个血性男人的眼前闪现。就只是一种肉体的快感么,他说不清楚。看着质朴的水妹他也内疚,又幸福。内疚的是他居然看了人家的裸体,幸福的是他并不是有意去看的,这意外的获得是老天爷赐予他的!   水妹抱了柴火到船舱里烧火做饭,成敬宇也跟来帮忙。炉火熊熊,映照着水妹的脸蛋,成敬宇觉得她格外好看,就偷眼看她,递柴火的手触到了人家那肘臂的细肉,心里一颤,脸和心都火烧火燎。水妹喜欢跟成敬宇在一起,惯常,她是喜欢跟水龙在一起的。而此时里,水龙他们都在忙碌,就只有成敬宇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而且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水妹那心也有股莫名的快感。一男一女在一起做事,难免不会挨肩接肘,船上妹子穿的是短衣短裤,成敬宇那手接触到她时,水妹觉得身上如像过电,心里揣了个小兔子。邪想的事情做不得,就找话说:   “嘻嘻,你幺爸是‘换钱铺’老板?‘换钱铺’做啥子用呢?”   成敬宇往灶堂里加柴,说:“‘换钱铺’和‘倾销店’一样,就是兑换银钱的地方,是随着商业繁荣兴起的。光绪初年,重庆就满街林立了。好像是八年前吧,重庆统一了流通银票,商业越是繁荣。”   水妹好奇:“啥子叫商业啊?”   成敬宇说:“这么讲吧,有买有卖就是商业,买卖越多商业就发展越快。水妹,我问你,假如你要买我卖的东西,你得给我啥子?”   水妹笑说:“给钱呀。”   成敬宇来了劲头:“对,给钱!这买卖呀,做得越多钱就越多。打个比方说,你爸爸吧,他是船上太公,他就是做跑船拉货买卖的老板。他跑船拉货越多,生意就越好,进的钱自然就越多。”   水妹摇头:“水上活路不好做,洋火轮又来抢生意,挣得口饭吃罢了。”   成敬宇笑道:“我是打比方说。你假如是赚了好多好多的钱呢,咋办?那么多的银两,身上装不下,肩上扛不动,运输也好危险。有人就会想把这些银钱存起来。这‘换钱铺’和‘倾销店’就应运而生了。”   “你们家的‘换钱铺’赚了好多的钱吧?”   “赚得一些,我幺爸的‘换钱铺’大概有十多万两的资本了吧。”   “啊,赚肥了耶!”水妹盯成敬宇,亮目闪闪。   成敬宇点头,眼睛被炉火映照的水妹那稚气的脸蛋和露出乳沟的丰胸诱住,身上有股燥热。成敬宇那如火的目光令水妹不自在了,羞涩地转过脸去,她起身端下热气腾腾的大饭锅,又放上炒菜的大铁锅,刷锅、添菜油、炒红萝卜。成敬宇才收回跑神的目光来。   水妹和成敬宇说话,时间过得快,饭菜快做好了。木帆船也靠岸歇息。水龙爬到船上,穿了腰裤,坐到船头抽叶子烟,死劲咂,浓烟袅袅。他觉得少了啥子。太公走过来,拿了件厚实的长衫为他披上,少有地笑,崽儿,还得行。各自走了。水龙觉得还是少了啥子,就想起惯常都是水妹来为他披衣裳的,还给他送来热毛巾。四下里看,却不见水妹。他灭了叶子烟,穿好衣裳,往船舱里走。水妹一定是在做饭。刚到船舱口,听见了水妹咯咯咯的笑声:   “真的呀,重庆府有恁么好!”   “当然,不信你去看看!”   水龙听得出,是他拜兄成敬宇和水妹说话。笑笑,是啊,一天到晚都在船上忙,还没有带水妹去重庆府的城里头好生转转呢。就想,这次船到重庆府,一定对太公说说,多停船几天,带水妹去城里面耍耍。 正文 第四章   逆水上行的木帆船终于停靠拢重庆府朝天门大码头的船坞,太公发话,缆船、下货,水龙就脚板朝天忙碌,船上众人也都忙碌。归心似箭的成敬宇立在船头眺望,这次可是有惊无险,可是多亏了把弟水龙啊!他这般想时,感到身边有团暖火,是水妹来到了他身边。   “走,快走,快下船!”拎了包袱的水妹拉他走。   成敬宇犹豫:“水妹,还是跟太公说一声好,跟我恩人水龙弟说一声好。”   水妹不回答,不晓得哪来那么大的劲,死拽了成敬宇下船。二人下船后,水妹就拉了成敬宇往人多处挤,往那陡峭的码头石梯上爬,两个人淹没在上下石梯的人流里。朝天门大码头始终是那么繁忙、拥塞、嘈杂,停泊在这里的船只最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是那么耿直、耐劳、火暴。   “龟儿子,抢死吆,鬼撵起来了呀!”有人呵斥他俩。   水妹不理会,依旧拉了成敬宇匆匆登石梯。临近朝天门城门口不远处时,水妹才松口气,回望变得遥远了的江边的木帆船,嘴巴直瘪,眼睛发红:“太公,水龙哥,我会回船上来的。”   成敬宇不安地:“还是该对太公和水龙说一声。”   水妹呜咽道:“我也想跟他们说的,可是,可是如果去说的话,太公是整死都不会让我跟你来重庆府耍的。……”   木帆船逆水驶向重庆府的这30多个日日夜夜里,水妹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成敬宇对她说了好多趣事儿,她半懂不懂,却很感兴趣。这个成敬宇啊,人长得帅不说,还明了好多大小事情!她心里的那种莫名的快感变为不安分,变为莫名的躁动了。木帆船停靠忠县玉印山边时,她叫了成敬宇下岸去。那临江的玉印山上有座拔地而起的塔楼,形似宝塔,是著名的石宝寨。那塔层自下而上渐小,每层飞檐高耸,各楼飞檐之间均有迂回曲折的转梯相通,游人顺这梯子盘旋而上,登临古刹。他二人兴致勃勃登上塔顶,凭栏远眺。前临浩浩长江,后依巍巍群山,成敬宇击掌叫绝,不禁用手搂抱水妹柔肩。水妹那一刻就要融化,火烧火燎的脸就贴靠到他那起伏的胸前。   “水妹,谢谢你领我来看这人间仙景!”成敬宇说话的声音颤抖。   水妹来过石宝寨,是觉得美,却没有想过人间仙景,这阵子倒真觉得是在人间仙景里。抬脸看成敬宇:“这石宝寨再好,也没有你住的重庆府好呢。”   成敬宇拍她肩头,说:“水妹,你亲生父母就是重庆人呢,你咋不回重庆去?”   水妹苦了脸:“我爸爸、妈妈死后,重庆就没有亲人了。我那阵好小,去重庆找哪个呢?再说,太公又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   成敬宇点头,说:“水妹,我俩像是有缘呢,都是从长江水里拣来条命。”   水妹点头。   成敬宇又说:“水妹,我要是领你去重庆府耍,你去不?”   水妹犹豫一阵,说:“你把重庆府说那么好,我倒真想去。”   他二人在塔楼顶说了许多话,顺那梯子盘旋而下时,把事情说定。成敬宇说,他去对太公说,让太公同意她跟他一起去重庆府,耍够了,一定完璧归赵。水妹思前想后,说,太公那倔脾气说不通的。不许他去说。   这会儿,成敬宇还是觉得应该去给太公招呼一声,给恩人水龙道一声谢。而水妹却不让他去,心里如刀割般痛。自从水龙救她到船上后,她可是从没有离开过太公和水龙啊。水妹泪目灼灼下看,但见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两江汇合,波涛汹涌,滚滚东流。她那心里也波涛汹涌,泪水扑簌簌下落。   成敬宇重重一叹,把着水妹肩头,说:“水妹,要不,我们还是去跟他们说一声。”   水妹抽噎,坚决地摇头。   成敬宇也就不再坚持:“那,好吧。”   位于重庆府城东北的朝天门是为水运枢纽,门有几重。出朝天门,渡长江可去玄坛庙,渡嘉陵江可去江北县城。入朝天门,可从陕西街直通下城主要街道,从字水街经小什字可通上城主要街道。成敬宇对水妹说,先去小什字,那里热闹,又说,重庆府古称“江州”。“州”者,临水中高地可居也。朝天门虽说是两江汇合处,实际上是面向长江的。指城门说,水妹,你看那城门上的字。水妹抬脸看,念出声来,“古渝雄关”。成敬宇说,这古城门是朝向天子方向的,故而门名朝天。   水妹的情绪好些了,点首道:“我听水龙哥说过,重庆府的城门有好多座呢。”   成敬宇说:“重庆府有十七座城门,九开八闭,据说像九宫八卦,是明朝初年修建城门的时候就有了的。后来,不晓得啷个的,关闭了八座城门。现有的九座城门吧,朝天门、东水门、太平门、储奇门、金紫门、南纪门六门靠长江,临江门、千厮门两门挨嘉陵江。只通远门一门接陆路。可见重庆水路的繁华。”   水妹听着,来了兴趣。   成敬宇和水妹沿石梯道进城门。梯道两旁有不少竹捆房屋,多是开设的小客栈。天色入晚,挨门接户挂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长方灯来。每家的迎客柜台上亮着用白纸糊罩的三角灯,是“鸡毛店”的标志。还有燃气灯的杂货铺、点高脚菜油灯的卤肉馆和小面店。乘船的、跑船的、扛棒棒的人出出进进,有匆忙者、喘嘘者,也有打望者。就有人不住朝水妹打望,成敬宇拉水妹快步走。   进城后,成敬宇从西装的贴身衣兜内掏出幸存的碎银子,叫了辆黄包车。二人上车后,那车夫就小跑起来。头一次坐黄包车,水妹心里又喜又怕,担心会撞着别人或是自己会掉下车。成敬宇说,你尽管放心,没得事儿,笑道:   “这黄包车也叫人力车,重庆府早就有过,两个轱辘托一个小包厢,可以坐两个人,前面有车夫拉车,跑得飞快。好像是宣统元年吧,重庆举行‘赛宝会’,盛况空前,适逢成都方面在上海买了12辆人力车,途经重庆,正值会期,便用来在会场行驶。”   “从大上海买来的!”水妹惊叹。   “对头。”成敬宇说,“当时呢,重庆人认为不过是新奇好耍,并未想到能如山城的滑竿和马拉车那样可以代步。会后,精灵的成都人就把这些人力车运往成都了。重庆是近些年才风行起来的。”   到小什字后,二人下了黄包车。   水妹的眼睛不够用,见有的男人肚子好大,竟然穿背带裤,抽比大拇指还粗的烟。成敬宇对她说,那背带裤是西方人的装束,那人抽的是雪茄烟。水妹又看见不少搽口红的女人,旗袍把人的身子裹得好紧,嘿,还真像花瓶儿一样漂亮。水妹笑,走路会好不方便。成敬宇说,水妹,你要是也恁么穿,一定比她们好看。   转游了小什字,水妹觉得累了。成敬宇又要了辆黄包车,直奔他幺爸家去。 正文 第五章   水龙怒冲冲、心忧忧、昏昏然沿街走。他两眼冒血,心尖发痛,脑壳欲要爆裂。碰撞到了行人,人家朝他瞪眼,他也朝人家瞪眼,还嘴巴不干净喝骂。   历尽艰辛,木帆船终于驶拢朝天门码头,他忙着缆船、帮太公指挥卸货,却不知道啥时候不见了水妹。水妹是他的心肝肉啊!他和水妹两小无猜,同在一条船上同饮一江水,从未分离过。虽说是他俩间的那层纸还未捅开,可在他水龙心里早就清楚,水妹迟早是他的人。老实说,太公从未表示过要把他那宝贝女儿水妹嫁给他,可他和水妹挨手碰肩的事太公从来都视而不见。此刻里,水妹那双灼灼亮目那清甜妩媚的笑颜老在他眼前晃动,那清脆的话声歌声老在他耳边回响。他水龙是忘不了他和水妹在一起的日子啊。   那次,他拉船过丰都鬼城时摔断小腿骨,太公为他正骨接伤腿,痛得他龟儿老子妈呀大声喊叫。太公说,你叫,使劲喊。却一点不手软,给他上好小夹板。后来就是水妹在他身边转。为他端水送饭煨中药汤,那药罐煨好的中药汤太烫,水妹就用勺子舀了,在自己嘴边吹凉,再喂给他喝。他喝下一口口苦药也喝下一口口暖热。太公给他治伤下手好狠,而水妹那手好轻柔,太公那话冷冰冰的,而水妹那话好柔甜。受伤的当晚,伤口肿胀,痛得他满额头沁汗,全身透湿。水妹就端来热水为他擦身子,拿来干净衣服为他换。惟那腰裤他用手护着不换。水妹红透脸,说,我背过身子,你各自换。水妹背过身子,出气也快了,就走出船舱去。水龙自己脱腰裤,可那伤腿一动就痛得他龇牙,伤腿处的小夹板又挡住那裤腿脱不下去。他又痛又急,硬是没得法子。水妹回来了。他急了,赶紧拉腰裤挡住下身。水妹过来,说,你啷个不换。他脸涨血红,说,算球了,不换。水妹就笑,帮他拉好裤子,坐在他身边护着。   水妹看水龙那痛苦神情,心也疼了,就讲故事分散他注意力。说的是大禹治水前江山还没定形那阵的事情。长江中心的“丰稳坝”上有个渔郎,母子相伴。有次,渔郎打鱼时遇见两条蛇在追逐。前面那条小红蛇躲到渔郎的小船这边,后面那条大青蛇追来,尾巴掀起三尺浪。渔郎划船去挡大青蛇,大青蛇喷水打湿渔郎全身,渔郎挥桨向大青蛇砍去,小红蛇趁机溜走。渔郎这天就没有打到鱼,进屋时,见一红衣村姑在给老母亲喂鱼汤。原来这红衣村姑是东海龙王的幺女儿,追她那大青蛇是南海龙王的太子,逼她成婚。龙姑不从逃跑,她表哥就追,追过夔门进了川江,幸得渔郎相救。龙姑见渔郎心好,人又敦厚,要嫁给渔郎。母亲好高兴,一口气上不来归了天。龙姑帮渔郎安埋了母亲,二人在小屋成了婚。龙姑表哥不肯罢休,那夜,狂风大作,电光闪闪,一条黑龙从小屋窗口飞进来,把龙姑掠走。渔郎追出,被炸雷击昏,恍惚听见龙姑在喊:龙床石上等我!从此,渔郎每天擦黑就划小船去江心的龙床石上站等。龙姑被表哥抓回后死活不从,老龙王也没法。每日夜里,龙姑思念渔郎唏嘘哭泣,泪水横洒。渔郎夜夜听到龙姑哭声,抚着飘来的龙姑的泪水,再不离开龙床石,后来就和石头化在一起了。所以,人们在龙床石上能听到声音、接触到水珠。   水妹的故事使水龙伤口的疼痛减轻,笑说:“龙是在大海宽江里的,啷个会进得了峡江?”   水妹乜他道:“啷个不能,能的。这峡江里就有个水龙经常来回跑呢。”   水龙嘿嘿笑,一笑,那伤处就痛得钻心:“哎哟!”叫出声来。   水妹忙用手抚他伤处,用嘴轻轻吹气,心疼地说:“水龙哥,你要千万小心些,看,腿都摔断了。”两眼发湿。   水妹这么一说,水龙腿不疼了心却疼,说:“水妹,我今后一定小心就是。”脸涨血红,嘴噘老紧。   水妹见状,问:“水龙哥,你啷个了?”   水龙的小肚子胀痛好一阵了,这会儿他觉得那尿泡就要爆开,扑哧哧喷吐粗气。   水妹紧张了:“水龙哥,你,你不要吓我!”眼泪滚落下来。   屎尿不留情,水龙顾不得羞,说:“水妹,快去把你爸爸那夜壶拿来。”   水妹这才松了口气,红脸说:“吓死人了。”匆匆出船舱去取夜壶。   水龙早憋不住,掏出那物件来尽情撒欢,那尿水在油灯光下似一道虹。水妹拎了夜壶进来,说他是个不要脸的,一手拎夜壶嘴接住那道虹,一手捂眼。水龙酣畅淋漓撒完尿,轻松了。水妹拎了夜壶出去,把那尿水往大江里倒,脸发热发烫,心扑扑跳,自语说,羞死人了。   天亮时,水妹为水龙端来碗麻辣面条。   水龙大口吃,问:“水妹,你讲那‘丰稳坝’在哪里?”   水妹说:“就在这鬼城边长江的江心里,你往船舱外看。”   水龙就抬眼看船舱外:远处的江心里真有块冒出江面的青黝黝的长石头。   水龙说:“活像是一张放在水里的床呢。”   水妹说:“那就是‘龙床石’。我爸爸说,天擦黑时,你要是划船过去站到那石头上,等天黑尽时,就会听到‘窸窸窣窣’像下雨的声音,又会有细水珠飘洒到你手上、脸上来。那是龙姑在哭渔郎哩。”   水龙笑说:“水妹,我水龙也是渔郎哩,我那龙姑在哪里呢?”   水妹红了脸,心发热,乜他道:“哪个晓得啊。”   水妹其实不是太公的亲生女儿,她父亲是个珠宝商人,就她一个独生女儿。她11岁那年,随父母乘一艘木帆船自重庆下行去武汉跑生意。船过忠县境时,父亲说,要过“折桅子滩”了。她说,爸爸,过滩好玩呢!父亲说,那滩水势可是险恶,鱼都不能上,也叫“折鱼滩”。这“折桅子滩”于大江南岸,一山挺立江上,水触山根,山空石危,舟逐水势人力难挽,舟触岸回棹,由南向东,始能下行,若未能回棹,舟尾即折,又名“折尾子滩”。宋朝宋孝宗时治理过,凿治了折桅子坳角处,滩势有所改变。木帆船过“折桅子滩”时,舵手和船工们都紧张忙碌吆喝声不断。她很觉好玩。不想,她一家三口平安过了“折桅子滩”,父母亲却在姊归县的“新滩”遇难。这“新滩”于东汉时岩崩成滩。五代天福八年,时任秭归县令陈起就组织人力首次开凿,以减缓滩势。北宋时,又发生岩崩阻航。宋朝知归州尚书都官员外郎赵诚闻奏于朝,再次疏凿,积薪石根纵火焚之,不半载而石泐江开,舟行无滞。但实际上滩害未能根除,险状尤存。南宋诗人范成大就写到:“新滩石乱水汹,瞬息复溺,上下欲脱免者,必盘驳陆行,以虚舟过之。”水妹一家三口乘坐这木船顺急流下行,终因石乱水汹,未能逃过一劫,触礁沉没,她父母葬身鱼腹。水妹幸遇13岁的水龙从急流中救起她来,方死里逃生。孤苦伶仃的她无处栖身,太公也孤独一人,就收养她做了女儿,唤做水妹。 正文 第六章   水龙想着水妹,大男人的两眼也水湿。他和太公和船工们船上船下、码头内外寻找水妹,毫无踪影。恁大一个码头,偌大一个重庆府,上哪里去找啊!水龙茫无目的地走,越走街市越是繁华。不觉过了打铜街、小什字、木牌坊、会仙桥,来到城区中心车水马龙的都邮街。   有报贩叫卖报纸:“看报看报,德国瑞记洋行‘瑞生号’轮船触礁沉没,船长自戕以殉!法国海军步后尘,特造船身小、马力大的‘峨来号’炮舰入川!以苏格兰人蒲蓝田为领江。英国人再次督造更大之姊妹舰‘天鹨号’、‘山鹬号’意欲再度进川!帝国主义侵占我川江航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水龙听着,愤然之感尤升。就又想到被他从“瑞生号”轮救起的把兄成敬宇。这阵子,成敬宇的名字老在他耳边响,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白脸狼,肯定是他拐走了我的水妹,我水龙不宰了他誓不为人!又责怪气恨水妹,恁大个姑娘了,怎么就偷偷跟一个男人跑了?水龙饿了,寻了偏街的一个小餐馆进去,点了卤菜、白酒,还没吃菜就咕嘟嘟喝下半瓶老白干酒。酒足饭饱,水龙踉踉跄跄走出小餐馆。   夜色已深,街上少有行人。   水龙走着,脑壳发涨,浑身燥热,两眼喷火。他解开胸襟,嘟嘟囔囔哼唱:“二四八月天气长,妹在船边洗衣裳,捞起江水棒棒打,敲得哥哥心发慌……”   就有个小女子迎上来,细声细气说:“哥,你心慌么子,要不要妹妹我陪陪你?”   水龙推开那小女子:“走开!”往前走。   水龙的两脚好重,身子倒轻飘飘。一阵头晕、恶心,欲吐,又忍住。眼皮也好重,一股浓重的睡意袭来,就坐到地上,又顺势躺到地上。   水龙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是张老式木床,挂有粗麻蚊帐,一盏菜油灯跳动着火苗。这不是船上呀,这是哪里?他使劲想,终想起自己昨晚喝醉了。他发现自己只穿了条腰裤,盖了床蓝花棉被,还有女人那说不出的特有气味。他一悸,坐起身来,找不见外衣裤,往被盖里枕头下摸,在枕头下摸到他那钱袋。   “你耶,么子喝那么多的酒嘛。”有个小女子细声细气说,端了一碗面条来坐到床边,“快吃碗酸辣面条,胃就会好些。”   水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庙,问:“你是哪个?啷个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小女子坐到他床边,笑说:“你先吃面条,恐怕冷了。”边说边喂水龙吃面条。   水龙不好意思,接过面条来自己吃,他饿极了,狼吞虎咽。老大一土碗面条,片刻吃了个精光。   小女子又拿来毛巾为他擦嘴:“哥,够不够?要不,我再给你煮一碗来?你昨晚上啊,苦胆都吐出来了,吐了自家一身不说,还吐了人家一身。”   肚饱心不慌,脑壳也清醒了,水龙跟那小女子摆谈。得知这小女子叫赵嫱,年方17,湖北兴山县人氏,被人贩子拐骗到这窑子里来。刚来时,她终日以泪洗面,逃跑过,被老鸨手下人抓回。老鸨没有打她却把她看管得更严,对她也还不错。老鸨是她老乡,跟她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女人本事不大,做这事情可以糊口。这都是命,你认了吧。昨天晚上,赵嫱立在妓院门口揽生意,遇了酒醉的水龙,他竟然睡在了她脚下。赵嫱见这男人大眼浓眉、魁梧壮实,心生爱慕,就连扶带拖将他弄到她这屋里来。水龙对赵嫱有了同情、感激。   说到兴山县,水龙记得清楚,那年船泊香溪,太公领他和水妹上岸去过那县城南郊的宝坪村,也叫昭君村。那昭君村面临香溪水,背靠纱帽山,群峰林立,岩壑含翠,云游雾绕,山光水色,似画一般。太公高兴,还即兴读了两句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太公领他们去看了昭君寨,水龙指了昭君的画像对水妹耍笑说,水妹,一比,你这重庆妹崽比那昭君姑娘还美耶。水妹听了好高兴。想到水妹,水龙就心尖发痛。   经摆谈,赵嫱也得知水龙一些情况,见水龙紧锁眉头,问:“水龙,你么子了?胃不舒服?”   赵嫱这一问,水龙心里热了一股。他这一生里,除了水妹外,赵嫱是第二个这么关心他的女子,他不由地仔细看赵嫱,真一个眉清目秀的娇小妹崽,只可惜坠入风尘。   水龙这么一看,赵嫱倒不好意思,低了头去。   水龙说:“赵嫱姑娘,真谢谢你!我现在好了,我,我得要走了。”说着,从枕头下取出钱袋,全数给了赵嫱,“对不起,我身上就这么多碎银子。”   赵嫱接过钱袋,掂掂,揣到怀里,她真舍不得水龙走。做她们这种活路的人,遇的男人多了,就像买东西、做帮工一样。拿钱,做事,走人。男女之间就只金钱关系,是没得感情可言。可不知么子了,昨天晚上,她看见踉踉跄跄走来的水龙,两眼就发直发亮,又听他那粗声吆喝:“……敲得哥哥心发慌。”她那心也慌。她去扶他时,接触到他那结实的肌肤浑身热流涌动。她扶他倒卧到床上时,他大口喷吐,好大的酒味。她遇到过不少酒鬼,就想早早完事早早收钱早早打发走。可她却为水龙脱下吐脏的衣服,连夜提井水泡了,打上皂角,用手搓用洗衣棒敲打,洗干净后晾到天井里。夜里,他呼噜噜鼾睡。她没惊动他,在屋角的凉椅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赵嫱盯了水龙,说:“你现在就要走?”   水龙点头,说:“啊,赵姑娘,我那衣服、裤子呢?”   赵嫱抿嘴笑:“人家给你洗了,晾在天井里呢。你就是要走,也得要等衣服、裤子干了才行呀。”   水龙说:“那要等好久呢,不关事的,我们拉船跑滩的,时常都是一身水湿,今天船要起锚去合州。”   水龙执意要走,赵嫱也不好勉强。就去天井收了水龙那半湿的衣服、裤子来。水龙接了衣服、裤子就穿,却看见赵嫱在脱衣服、裤子。   水龙慌了,说:“赵姑娘,你这是?”   赵嫱已脱光衣裤,躺到床上,笑道:“水龙,你给那银子够你玩两夜了。”   水龙没有见过这阵势,乱了方寸,说:“赵姑娘,我,我给你那钱是答谢你昨天晚上帮了我。我,我决不是那个意思。”   赵嫱妩媚地笑,说:“那好,你常在长江上跑船,也许我今后会有么事找你帮忙。我这就算是提前答谢吧。过来呀,水龙。”   水龙的心乱了,两眼迷蒙。   蓝花棉被上躺个雪白女人,男人哪能不心动!他一身的血液呼呼燃烧。看着她那身子那笑靥,一股强大力量驱使他的两腿往床边挪动。水龙走到她跟前时,两眼发热、喷火。赵嫱起身为他脱去刚穿上的衣服,用手抚摩他那暴突的胸肌、山崖般的背脊,把发烫的脸贴到他结实的腹前。水龙觉得自己在逆水船上划桨、在险道上拉纤。好大的风浪,好烈的日头,他倾尽全力呐喊,披肝沥胆前行…… 正文 第七章   成敬宇幺爸家是栋西式楼房。眼下正是秋日,夜雨霏霏。水妹依在这栋西式楼房二楼的闺屋窗前,就电灯光读李商隐的那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引起浓重的离人愁绪。   水妹的亲生父母一直供她上学念书,读的私塾散馆。重庆府的私塾分为专馆和散馆,专馆为一家或数家人专聘教师给其子弟授课,散馆则为教师自己设馆授课。讲的国文和算学知识。所以,水妹也能断文识字。跟了太公后,终年吃住船上,是去不了私塾散馆念书了。木帆船靠岸时,水妹就向太公要钱买书。太公晓得读书金贵,又疼爱女儿,当然给钱买书。后来,水妹用不着向太公要钱买书了,水龙总会时不时给她买些好看的书。水上人家,除了辛苦劳作,终日里生活枯燥无味,读书就成了水妹也是水龙的一大嗜好。水妹喜欢读《红楼梦》、《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水龙酷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水妹读书常看得泪水儿涟涟,水龙笑她替古人担忧,就舞手蹈足对她讲《隋唐演义》,讲到要紧处打住,说,且听下回分解,任水妹纠缠硬是不往下说。水妹就用脚蹬他用拳头打他,蹬打厉害了,水龙就一个猛子扎进大江。水妹依然不罢休,也一个猛子扎进大江。二人就在水里戏打。自然是以水龙佯装败北而告终。水妹想到这些,含泪笑,越发思念水龙和太公。   水上人家生就了水上人性格。   水妹下决心跟成敬宇走时,想的全是那些古时候的勇敢女子,她惊叹自己一个小女子也会有那么大的勇气。自从见到成敬宇后,她那颗青春萌动的心就不安分,暗暗把成敬宇和古时候那些勇敢女子喜欢的相公比,觉得成敬宇比他们强多了。   离开太公和水龙的那天晚上,那个年轻的黄包车夫飞起脚扳跑平路、吃力地爬陡坡路,把她和成敬宇拉到这幢西式洋楼来。进大门下车后,成敬宇没有立即领她去见他幺爸、幺妈,而是领了她在院子里转游。   月光很好,有路灯,水妹惊叹这朦胧夜色中的院子好大好阔气。这是幢两层楼房,楼前有回廊、草坪、花木,墙上长满爬墙草。成敬宇领水妹走到这院子的最高处,水妹发现,月色中的这院子是建在山顶的,四面都是悬崖绝壁,托出她脚下峻矗的石堡。   “哇,好悬!”水妹说。   成敬宇笑:“水妹,我幺爸这楼房建是在浮图关上的。”   “浮图关呀,好有名的!”水妹听水龙说过。   成敬宇兴致昂然:“浮图关是重庆府的一大屏障,颇占军事地利之胜。据说,古时候这里还建有‘夜雨寺’,说是跟唐朝诗人李商隐那首《夜雨寄北》的诗有关。”就颂了李商隐的诗。   水妹跟着复颂一遍,说:“这首诗我读过,写得好呃。”   成敬宇说:“巴山夜雨,其实,除了秋天,重庆府并不是经常下夜雨,而这传说中的‘夜雨寺’呢,一年四季都有夜雨,那正殿外院坝的地上总是湿漉漉的,称之为‘浮图夜雨’。……”   想着夜雨,水妹目视这二楼闺屋窗外的霏霏雨水,两眼发雾,忧烦不已。她水妹在那长江上长大,狂风恶浪、滂沱大雨经历得多了,何时有过这等的忧烦啊。在船上那阵,跟太公和水龙哥在一起,无论是毒日暴风黑水,她水妹要哭要喊要笑要唱都随心所欲,苦累痛快得酣畅淋漓。而这时候呢,一个人在这深闺里,说话不能高声,举止不能随意。金窝银窝不如自家那狗窝,这老话有道理啊。   刚来那天晚上,她见到了成敬宇的幺爸、幺妈,还见到了成敬宇那个痴呆的表姐。她喊了成伯伯、成妈妈,也喊了成姐姐,披呢子大衣的成伯伯和穿旗袍的成妈妈对她矜持地笑,成敬宇那表姐对她傻笑。老妈子送了饭菜来,她和成敬宇都饿了,她很想像在船上那样大口吃菜大口扒饭,却没有,拘谨得很。倒是成敬宇幺爸叫了他幺妈、表姐走后,她才动了碗筷。成敬宇不住地给她拈菜,叫她多吃点。她边吃饭边想,自己这么突然到来,人家会不会高兴啊。就想到成敬宇幺爸那锁紧的眉头和他幺妈不住打量她的眼神,越发地不自在。   吃完饭,老妈子送了咖啡、点心和水果来。她喝了口咖啡,味道好怪,似甜非甜似苦非苦,心里也似甜非甜似苦非苦。成敬宇叫老妈子为她泡了花茶,她嚯嚯地呷茶水,心里镇定了些。喝完茶,成敬宇领她来到这二楼闺房。屋里桌子、书柜、西式床铺样样齐全,那床上的绿色被子描龙绣凤。成敬宇为她铺床铺,又领她到这屋里的小屋,说,水妹,这是卫生间,洗脸、漱口、洗澡、解手都方便。啥子呃,漱口、解手都在这个小屋子里?成敬宇就对她一番讲说。她见这小屋子里有洗脸池、香皂、毛巾和白生生的磁便盆。那个活像艘小木船的白磁盆子里装了热水,冒着热气。   “水妹,你今天累了,好生洗个澡。”成敬宇说。   “啊,你们这里还有温泉水呀?”她以为这是装温泉水的盆子,她和水龙去乡坝里洗过温泉。   成敬宇笑道:“南温泉才有温泉水呢,这是老妈子专门为你烧的洗澡水。”   她就往那活像艘小木船的白磁盆子底下看:“没有看见火呀?”   成敬宇说:“这是西式浴盆,是老妈子在灶房里烧锅炉,水烧热后,热水从这水管子送过来,再从这水龙头里放出来。”就开水龙头示范,“这边是冷水,这边是热水,你自己可以调节水的冷热。”   成敬宇又为水妹找来睡衣,而后出门,带死了屋门。   泡在浴盆里,水妹觉得暖热、舒坦,就想到在船上冷得人牙巴打颤的露天夜浴来。这些有钱人硬是会享受呢。又想到成敬宇说的水龙头,就想起水龙哥来,嘴巴发瘪,水龙哥,你莫怨水妹啊,你不晓得,成敬宇他待我太好了。热水把她的全身都泡红了,她情不自禁哼唱起和水龙哥嬉戏的川江号子来。   那天晚上,她做梦了,开先是梦见她和成敬宇在那人间仙境的石宝寨玩耍,后首,就做恶梦,梦见好大的风浪把船掀翻了,她掉进江水里,水龙游过来救她,却总是游不拢,她大口喝水,惊吓不已……梦醒了,才发现天已经大亮。   那些日子里,成敬宇生意上的事情特别多,水妹一个人在这闺房里不惯实,有时候,成敬宇就领了她一起去。那次,成敬宇和水妹去找一个生意伙伴,上坡下坎,走得水妹泪花儿闪闪,噘嘴嘟囔,啷个恁么难找啊!那个人住在嘉陵江边的半山腰上。成敬宇用手帕为水妹擦去泪花,笑道,爬坡上坎重庆人嘛。这重庆府地势险要,重屋累居,濒江人家编竹为屋,架木为砦,房子修在半山腰上的多呢。水妹,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景致么?水妹就不走了,站在石梯道上四望:棚屋、吊脚楼和瓦房鳞次栉比,依山而建,又有丛丛绿阴夹杂其间,还真个如诗如画。   成敬宇手指一幢吊脚楼,说:“你看那房子怪异不,依山临水,直爬到半山腰上那条小街去。”就领了水妹朝那半山腰的小街走去。   是条被依山修建和临江爬上来的房子挟持的石板小街,一派繁华,餐馆、布店、衣店、旅馆、染坊、茶楼和杂货铺挨门接户,叫卖声四起。他俩走到一家衣店门前,成敬宇说,到了。水妹这才舒了口气。进得衣店,有小伙计恭迎上来,啊,成老板来了,坐,请茶!水妹早一屁股坐下,端了小伙计送来的花茶喝。成敬宇呷了口花茶,就叫了小伙计领他去里屋找店老板。水妹坐等了一阵,见成敬宇没有出来,就起身转游,发现这临街的衣店是顺坡跌落而建的,原来,这店铺的门面就是顶层,顺屋内的竹梯子往下走还有四层。她直走到底层,走到挑出的竹阳台上,就看见绿油油的嘉陵江了,顿感怡然!又心生无限思念,她晓得,这嘉陵江水是流到朝天门去跟长江水汇合的,就倍思起终日在嘉陵江和长江上行船的太公和水龙哥来。 正文 第八章   “嘿,水妹,不谙你跑到这里来了。”成敬宇走来,说。   水妹收回思绪,对成敬宇笑笑。   “水妹,弄清楚没得,这就是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幢怪异的房子!”   水妹点头,笑道:“这江边的房子还真好耶。”又问,“你那生意谈好了?”   “谈好了。”成敬宇说,“我是来向别个赔罚款的。”   成敬宇对水妹说了,他乘坐那德国瑞记洋行的“瑞生号”轮船触礁沉没后,那批衣货全被江水冲走了,而这批衣货中的一部分就是专门为这家衣店定购的。按照双方签订的合同,不按期交货是得要交付罚金的。水妹觉得,这是天灾人祸,对方应该理解。成敬宇说,做生意顶重要的是要诚信,赔了罚款,下次做生意就会得到人家的信任。水妹佩叹,觉得成敬宇这个人值得信赖。   忙生意的间隙,成敬宇也领了水妹去大街小巷、江南江北游玩,还领她去看川戏。那戏院阔气,灯光忽明忽暗,戏很好看。成敬宇对她说,重庆府的折子戏、大戏天天都有,看得人饭都顾不上吃。乾隆四十四年,巴县川剧艺人马九儿、陈银官还去皇帝住的北京城演出过,名震一时,说啥子“京师梨园以川旦为优人,几不知有姑苏矣。”水妹小时候跟父母去看过川戏,尤其喜欢大花脸和小丑,说,川戏是好看。看完戏,成敬宇又领她去高处看夜景。满城的灯火、天上的星光和江上的倒影连成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城哪是水。水妹陶醉了,乐而忘返了。   窗外秋雨哗哗,雨下得大了。   立在二楼的闺屋窗前的水妹感到一阵冷意,欲回身去添衣服,有只暖和的大手抚揉到她肩头上。她回首看,是成敬宇。成敬宇手抚水妹立在窗前时,他俩并不知道,此时在窗下的灌木丛里,正有一双圆瞪的怒目恨盯他俩。   5   圆瞪怒目的人是水龙,自去年冬天至今年秋日,他一直在苦苦寻觅水妹。   太公也托人寻觅女儿,而跑船生意他是绝对不能耽误的。这川江的水势好险恶,川江的竞争更是险恶。大水期时,太公就不去长江的下河段,而是去长江上河段的泸州、叙府,再就是去嘉陵江上游的合州。总之是,断不能让船闲着,船动才有生计。   水龙只能是船靠重庆码头卸货、装货时,才能抽空下船进城来寻找。他去找过赵嫱,却再不和她做那事情。赵嫱以泪洗面,问水龙这是为么子?水龙最终说出水妹来,说他找水妹找得好苦。赵嫱终于同情他了,说是也帮他寻找。可偌大一个重庆城,又何处去寻?水龙费力地想,说是找到成敬宇就可以找到水妹,成敬宇曾对他说过,他有个幺爸在重庆,好像是一家“换钱铺”的老板。赵嫱犯愁,说水龙是在大海里捞针。   昨天擦黑,水龙又到赵嫱处来。赵嫱刚接待了一个客人,疲倦得很的样子,见到水龙立刻容光焕发。她不管水龙如何,抱了他就亲吻,弄了水龙一脸泪水。   水龙还是推开赵嫱,说:“赵姑娘,你帮我打听得有水妹的消息没有?”   赵嫱就赌气回过身去:“你心里就只有你那水妹,人家和你亲热一下也不行!”   水龙心里好乱,回身要走。   赵嫱见水龙要走,急了,喊:“水龙,你要找人家打听消息,就不兴请人家吃一顿饭?”   水龙听赵嫱这么说,心里一阵跳,她怕是有得水妹的消息了!就说:“走,赵姑娘,我请你吃馆子去。”   赵嫱说:“我可要吃大馆子。”   水龙学湖北话道:“你说,去么子处?”   赵嫱扑哧笑道:“贵州骡子学马叫,你说不像呢。”   水龙也笑,急切说:“赵姑娘,你快说,去哪家大馆子?”   赵嫱说:“现今重庆的包席馆有好几家。”   水龙说:“去,你说去哪家?”   赵嫱莞尔笑,扳细柔的手指头说:“我晓得的有宴喜园、琼林宴、聚珍园、双合园。办的都是高级筵席。”   水龙摸身上的银钱包:“要得,去哪一家都可以。”   赵嫱领了水龙走,越走街道越窄,越走楼房越矮。   水龙纳闷:“赵姑娘,你这是领我往哪家大馆子去?”   赵嫱说:“你只管跟了我走就是。”   赵嫱领水龙来到一条不宽却繁华的灯火辉煌的饮食夜市街。重庆素有开饮食夜市的习俗,每当夜幕降临,不少大街小巷就充满各种小食贩的叫卖声。盐茶鸡蛋、过桥抄手、担担面、卤鸭脚板、小汤圆、豆腐脑……男声、女声、老声、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再看那餐馆,有带楼层的大餐馆,更多的则是平房小食铺,还有不少摆在屋檐下街边边的摊摊店。   赵嫱领水龙进了一家这条街上最大的挂有“醉人归”牌子的馆子,径直上了二楼,坐到屋角的雅座。 正文 第九章   有个大胡子老板笑迎上来:“啊,赵嫱姑娘来了!二位,吃啥子?”   赵嫱笑答:“你有么子?”   大胡子老板说:“赵嫱姑娘晓得的啊,我们这里有鱼香、麻辣、怪味、荔枝味型的各式川菜,早就享有‘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美誉呃。”   赵嫱就点了花生米、卤菜,点了鱼香肉丝、麻辣牛肉、怪味鸡,还点了糍粑、汤圆和白菜豆腐汤,又要了老白干酒。   水龙四下张望:“赵姑娘,这也算是包席馆?”   赵嫱笑道:“你那辛苦钱来得不容易,人家心疼你呢,哪能让你上大馆子去花销。”   水龙说:“我是诚心诚意请你呢,你是怕我没有钱?”边说边从怀里取出袋银钱来放到餐桌上。   赵嫱不看那钱,假装生气:“把你那钱收起,我赵姑娘又不是没见过银钱的人。”   水龙见赵嫱生气,就赶紧收了银钱:“我是真要谢你,真心诚意想让你吃大馆子。”   赵嫱乜他道:“‘大抵无故不杀,俭以养德。’”   水龙听不懂,问:“赵姑娘,你啥子意思?“   赵嫱笑说:“现今崇俭饮食,你我都不是富豪人,未必你还要请我吃人参、鱼翅、烧烤么?来来来,请酒。”   赵嫱边说边端起酒杯,水龙也端起酒杯。二人碰杯,饮尽。赵嫱招呼,吃菜吃菜。倒像是她做东似的。水龙饿了,船上人,自是虎吃豪饮。赵嫱却是细吃小饮,不时看水龙吃相,心里好不是滋味儿。这个水龙啊,人家对他一片痴心,他倒好,为了那个水妹,竟然舍得花大钱要请我吃大馆子。哼,真该让他领我去聚珍园吃高级筵席,看他那袋银钱够不够花销?她这么想心又痛,赵嫱啊,么子这么黑心,水龙可是你的心上人,人家拼死命挣那点钱你就舍得去花销。水龙吃饱喝足,想起水妹,自责起来,水龙啊,你是在寻找水妹,怎么竟和一个女人在这里饮酒作乐呢。   “赵姑娘,你到底打听得有水妹的消息没有?”水龙问。   赵嫱两目灼灼,叹道:“水龙,你一个大男人,不谙想倒是个多情种,那个水妹对你就那么重要?”   水龙说:“太公就她一个女儿,太公好着急呢!”   赵嫱哼了一声:“怕是你好着急呢。”   赵嫱各自吃菜、饮酒,连饮了三杯酒,脸红了,一身燥热,说:“水龙,你找到水妹,水妹怕早已是人家的人了呢。”   水龙的酒劲上来,猛喝口酒,圆瞪怒目吼叫:“妈的,老子杀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水龙的拳头击到桌上,震得满桌菜碟跳动,把个赵嫱惊得不知所措。早有大胡子老板领了两个赤胸亮臂的店小二走来。   大胡子老板喝道:“是哪个崽儿敢对我赵姑娘撒野?”伸手拽住水龙胸襟,欲把水龙拎起来,却哪里拎得动。   水龙立起山一般的身躯,伸手一拎,那肥胖的大胡子老板的两脚就离开地皮。两个小二挥拳要动手。   赵嫱喝道:“走开,不关你们的事!”   水龙放下大胡子老板。   大胡子老板虚了一股:“赵姑娘,你的这位客人怕是喝多了,我叫小二帮你把他抬去你那香屋。”   赵嫱立起身子,丰胸起伏,盯大胡子老板说:“你乱说么子,他不是我客人,是我男人,你们给我滚开!”   大胡子老板赔笑道:“赵姑娘,你啥子时候耍了这么强壮的男人啊?喜事,喜事,好,好事情,今天这顿饭我请了!”   赵嫱息了怒气,不客气说:“那就多谢了。”   水龙不情愿了,对大胡子老板说:“对不起,今天这顿饭是我请客,不关你的事。”   大胡子老板倒真要请,水龙不让。   赵嫱就说:“算了,你俩莫争了,还是我水龙哥请。”   水龙和赵嫱吃饱喝足,走出了“醉人归”馆子。二人都半醉,你扶住我我扶住你摇摇晃晃走。   水龙仍忘不了打探水妹:“赵姑娘,你怕是不想对我说水妹的下落呢。”   赵嫱摇头:“你水龙哥的事情就是我赵嫱的事情,我要是晓得了,么子不对你说?”故意问,“你那水妹,她姓‘水’么?她那名叫‘妹’么?”   水龙说:“水妹是太公这样喊的,大家就都这么喊。喊水妹上口,好听。”   赵嫱说:“上口是上口好听是好听,可是,她没名没姓,你让我去哪儿帮你找?恁大个重庆府,我就去打听哪个是水妹吗?”   半醉的水龙说:“对的,是得要有她的姓名才好找。我想想,啊,想起来了。对,水妹有次对我说过,她亲生父亲是双姓,姓东方,给她取名叫宝萍,宝贝的‘宝’,萍水相逢的‘萍’。她父亲给她取这名字有‘聚宝瓶’的意思。”   赵嫱说:“东方宝萍,这个名字可以,有富贵气,难怪你那么喜欢她。”叹口气,“我俩算啥呢?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边说,两眼睛又湿了。   水龙只是想水妹的事,说:“怪我,该早些把她的本名对你说,也是,你不知名不知姓的,让你去那里找呢?”   赵嫱两眼的泪水滚落下来,就用袖口抹眼。   水龙想起什么,说:“啊,对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先找那个混账成敬宇,找到他就会有水妹下落。”   水龙跟赵嫱说话,跟了她走,不觉走到了东水门的湖广会馆外。   经赵嫱讲说,水龙得知,这会馆是同乡人士在异乡建立的活动场所,是为联谊同乡、互通信息、救济贫病、进行商业和文化活动提供的住宿场所。明末清初战乱使四川的人口锐减,百业凋零。为恢复天府之国的经济活力,清政府采取移民方式增加四川人口,此举即是有名的“湖广填四川”。来自外省的人为了维护同乡利益纷纷建立了会馆。重庆府的会馆建于清代,自乾隆年间起,陆续建有“八省会馆”,除了这湖广会馆以外,还有江南会馆、陕西会馆、广东会馆、云贵会馆、福建会馆、江西会馆和山东会馆。这些会馆多是祀神的庙宇式建筑,坐落在重庆府繁华的下半城。   这湖广会馆依山而筑,坐北朝南,融会了巴人与南方人传统的建筑风格和文化特色。湖广会馆又称禹王宫,始建于乾隆二十四年,道光年间又进行了扩建,好是气派。水龙看这湖广会馆的大辕门,是仿木结构的重檐石牌楼,有人物、鸟兽、花木浮雕,门前峙石狮一对。赵嫱招呼水龙说,走,进去看看,找个老乡打听打听,兴许会有你水妹下落。水龙自是来了兴趣,连说要得。   二人步入馆内,但见廊房、庭院鳞次栉比,结构精美,雕龙画凤,粉壁彩屏,古色古香。加以歇山式大房顶,极是富丽堂皇。尤其那戏楼庭院煞是招人,看戏的、喝茶的、嗑瓜子的、抽烟摆龙门阵的热闹非常。   赵嫱让水龙先跟她转转,再去找老朋友打听。 正文 第十章   他二人寻看了馆内的文星阁、望江楼。又顺石梯去看祭祀大禹的禹王宫。水龙从赵嫱那里得知了大禹王治水的事情:舜接替尧当了部落首领后,发现鲧治水不力,杀了鲧,让其儿子禹去治水。禹不像父亲那样只是水来土掩,而是用疏通河道的办法,把水引到大海里去,治住水患,禹接替舜继任了部落首领。后人称颂禹的治水功绩,尊称他为大禹。   水龙对赵嫱说:“赵姑娘,你还真有学问呢。”   赵嫱说:“我哪像你,读过私塾,知书识字,我不过是听人说罢了。常言道,见多识广,我是听多识广呢。你晓得不,重庆早先是巴国,‘巴’字就像是一条盘起的蛇,所以巴国也就是蛇国。那时候,巴蛇遍地,还敢吃象。”   水龙不信:“笑话了,蛇还敢吃象?”   “传说嘛,那‘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话就是从‘人心不足巴蛇吞象’而来的。你晓得不,舜的弟弟就名叫象呢。大禹治水后,巴国的大蛇被赶走不少,后来羿又射杀了一些,到了战国时候,吃象的大蛇就难以找到了。”   水龙看着赵嫱,心想,这个赵嫱姑娘还真是聪慧。   赵嫱见水龙看他,红了脸,两目灼灼回盯他:“水龙,你是一定要找到水妹?啊不,一定要找到那个东方宝萍?”   水龙经不住赵嫱那热辣眼睛,收回目光:“那,那是当然。”   赵嫱追问:“要是找不到呢?”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就是找她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赵嫱的两眼热了,说:“你呀,可真是人心不足巴蛇吞象。”   水龙说:“赵姑娘,你啷个这么说?”   赵嫱不看他,嘟囔道:“真是的,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提高了声,“好吧,走,我赵姑娘领你找去。是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就不信找不到。”   赵嫱领了水龙回到戏楼庭院,台上正演川戏。赵嫱领水龙找位子坐下,就有小二端了盖碗茶和瓜子来放到桌子上,笑道,赵姑娘,好久没来了!赵嫱笑说,就巴望人家多来,好敲诈我那银子。小二笑说,我那老板这么想呢。其实,你赵姑娘哪次不是白看戏白吃食。赵嫱乜他道,去,贫嘴,快去叫你们二老板来。小二应了一声,小跑而去。   台上紧锣密鼓,那饰演女主角的演员手拿一根针刺自己的两眼,高声泣唱。   水龙问:“这是啥子戏?”   赵嫱说:“《绣襦记》,演的是青楼女子李亚仙刺目劝学的事情。你看这李亚仙姑娘,为劝她爱的郎君读书,竟然用针刺目。唉,这个世上,多情女子不少,负情郎又太多!”   听赵嫱这么一说,水龙被那剧情吸引,跟了那台上女子悲欢。   看了一阵戏,走过来一个人。水龙见这人头戴瓜皮帽,身穿四面开衩的长袍,套了一件对襟马褂,下穿青灰色长裤。他朝赵嫱一笑,不请自坐下,说:   “赵姑娘来了!”   赵嫱笑道:“雷德诚二老板,你是怕我来呢?”   雷德诚呷了口赵嫱身边的茶水,抹嘴说:“我是天天盼你来呢!”   赵嫱说:“哼,你们这些个负心男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相好,叫郑水龙。”   雷德诚这才看郑水龙,说:“啊,好了得的名字!”两手一拱,“赵姑娘的相好啊,我雷德诚失礼了。”   水龙也连忙拱手:“雷大哥,请茶!”端过自己的茶碗。   雷德诚接过茶碗,揭开碗盖喝了口茶,伸手一招,小二就端了杯茶来。   雷德诚斥责道:“不明事理的东西,就茶水、瓜子接待赵姑娘他们?还不快把酒菜端来!”   小二应声而去,片刻就端了卤肉、花生米和老白干酒来。   三人边吃菜喝酒看戏边摆谈。   水龙听得明白,人家赵嫱姑娘早就托雷德诚在帮助找成敬宇了。雷德诚也是重庆人,确实认真热心,打问了重庆府的好多家“换钱铺”,终于得知有一家“换钱铺”的老板姓成。雷德诚说,姓成的人不多,我想一定会是成敬宇幺爸开的了。水龙一拍大腿,起身半跪,拱手说,二老板、雷大哥,受小弟郑水龙一拜,找到了水妹你就是我郑水龙的大恩人!雷德诚忙起身扶起水龙,你看,啷个这样,你我既然称兄道弟,就不该这么生分。   今天上午,雷德诚领了水龙来到那家姓成的人开的“换钱铺”门前。雷德诚因有急事,拱手告别,说,后会有期。离去。   水龙就买了几个馒头,饿了就啃一口,再不离开这家“换钱铺”。他怀揣一把菜刀,在门前或近或远走动。   那“换钱铺”进来出去的人不少,可就是不见成敬宇。有几次,水龙想进去打问,又怕打草惊蛇。那王八蛋成敬宇既然敢夺他水妹,就不会轻易让他寻回去。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吃亏事小,倘若他们把水妹转移到再也寻不着的地方就糟了。再说,他们还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见水妹,来个抵死不认账,你又有啥子办法?对,先得找到成敬宇,偷偷跟了他去,见着了水妹看他还有啥子话说。他就这样在那“换钱铺”门前苦等。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不负诚心人,黄昏时分,水龙终于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出“换钱铺”来,此人正是成敬宇。   山高路不平的重庆府,人力代步的是轿子和滑竿。滑竿在城外居多,而城内则主要是轿子。轿子有篾席做的鸭篷轿,篾席上刷有油漆。开埠以后,中外商贾日增,乘轿子的人也多起来。专业的轿行因而出现,有了更为舒服的凉轿、藤轿。水龙紧跟着前面那乘晃悠悠的藤轿走,夺走他水妹的仇人成敬宇就坐在那乘轿子里。秋夜来得早,天色渐渐暗淡,又下起霏霏秋雨。水龙顶着雨水,高一步低一步走,心里万分恼怒。龟儿子成敬宇,我水龙冒死救了你性命,又拜你为兄,不想你竟然恩将仇报。   晃悠悠的藤轿抬到浮图关上的西式楼房门前时,天已黑尽,水龙尾随后面。门灯光下,水龙见成敬宇步下藤轿来,有守门人撑了伞迎上来。成敬宇和那守门人进去后,另有人把大铁门锁了。   待那两个轿夫走后,水龙才走近那大铁门。因有人把守,只好顺了墙根走,寻着一棵挨墙壁的大树,爬树翻进墙去。   雨哗哗下得大了,水龙全身湿透,不时用手抹去脸上雨水。他贴靠屋墙轻步搜寻。墙边长满灌木,那带刺的灌木刺破水龙右手,血涌出来,水龙就用嘴吸吮,心里诅咒。这时候,看见亮着电灯的二楼窗前立着一个女子。他定睛看,是水妹,是她!水妹啊,我水龙寻你寻得好苦!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水妹在读李商隐的那首诗。   那本有这首诗的书是他水龙在万州一个偏街里买了送她的。水妹,你念这首诗是在思念我水龙和太公呢。水龙心涌大波巨澜,看来,水妹不是被那成敬宇花言巧语骗拐了来就是被他绑架了来!他这样想时,就看见成敬宇到窗前搂抱水妹,顿时心火上涌,圆瞪怒目,全身痉挛。我的水妹啊,竟然就被这崽儿糟蹋了……成敬宇,我水龙要宰了你!   水龙贴了屋墙转到屋门前,那门却是关死了的。他只好又转回来,见底楼窗户内是厨房,里面没有人。   雨下得更大,响起隆隆雷声,不时亮起火闪。   水龙从怀中掏出菜刀来,就着雷声“啪!”击碎窗子玻璃,翻身进到屋里。水龙轻步穿过客厅,上到二楼。当他推开虚掩的二楼闺屋的门时,看见成敬宇紧搂着的水妹泪水盈盈。   水龙大喝:“成敬宇,你这忘恩负义的坏蛋,你的死期到了!”说时迟那时快,飞步跃到成敬宇跟前,猛拽住他衣襟,将他狠摔到地上,把锋利的菜刀架到上他脖颈,喝问,“成敬宇,你说,为何要拐骗、绑架我水妹?”   成敬宇不谙水龙会突然出现,菜刀竟然架到自己脖颈上,说:“啊,是水龙贤弟,你先把刀收下,让愚兄起来说话。”   水妹见状惊得呆了,终回过神来,喊:“水龙哥,快把刀子放下,快放下,我求你了!”泪水下落。   水龙见水妹这般说,收了刀,狠踢成敬宇一脚:“你起来,我看你啷个说?”   成敬宇起身来,整理衣服,说:“水龙贤弟,你这一身水湿,先换衣服,再吃点东西喝些酒,恐受凉生病。”   这时候,楼下传来好些人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水龙赶紧把菜刀又架上成敬宇的脖颈,喝道:“成敬宇,你要是个男人就立马把右手放到桌子上!”   成敬宇只好把右手放到桌上。   水龙又喝令:“把手指头叉开!”   成敬宇就把手指头叉开。   水妹哭喊:“水龙,你要干啥子?千万莫做傻事!”   水龙不理会水妹,挥刀连根砍断成敬宇右手小指头,鲜血四溅。   成敬宇疼痛得跪下身去。   水龙迅速跃上窗栏,回身吼叫:“成敬宇,看在我水妹面上,不杀你,砍掉你一根指头让你记住,做人得要光明正大!”又对水妹,“水妹,哥会来救你的!”纵身跳下楼去。   水妹惊吓不已又担心不已,大声哭喊:“敬宇,水龙,你们这是怎么了!”她想过去为成敬宇包扎满手是血的伤口,又万分担心水龙死活,回身往窗户下面看,“水龙,水龙哥!……”   成敬宇的幺爸、幺妈和保镖等人匆匆上楼来,看见眼前情景,惊悚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