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宁承忠饮下大半壶白沙烧后,胆气好壮,呼地起身,从餐桌上拿起官帽戴上,抚了抚官袍,走出“一壶醉”餐馆小包房。他掀开竹篾门帘出餐馆后,热浪滚滚扑来,如同走进了巨大的蒸笼里。他留恋地回看身后的吊脚楼餐馆,还是餐馆里凉快。餐馆挨临万县水码头趸船通往城区的陡峭的石梯道,上行下行的热汗涔涔的人摩肩接踵。   他穿过人群朝江边走,边走边罩目看江。   烈日引燃大江,天地山水一派炫目的黄红。涨潮的江水怒兽般横冲直闯,扑向江岸,撕咬停靠码头的六十九艘满载货物的重船,欲将其吞噬。宁承忠觑眼看那些晃动的木船,得意地笑,我偏就要惹这捅天祸事,也还是心里忐忑。才看清楚有几个洋人在木船附近踯躅,比手画脚说着。他盛怒,黝黑的长条形狼脸涨得血红,头上那顶竹编圆锥凉帽的红色帽帏、罗纱和顶珠频频抖动。洋人是迟早要来的,本官我不怕!他大步流星走,官靴踩得在烈日下冒烟的鹅卵石翻飞,鹅卵石让他的步态不稳。妈的,这官靴就是不如夫人做的布鞋舒适。   而立之年的宁承忠瞠目走到他扣押的这些重船前,两手叉腰,腰直如椽。看守船只的他那年轻副手邹胜和几个差人迎过来。他高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本官的指令,谁也不许放行这些木船!”抹去满脸汗水。差人们齐声应诺:“喳!”邹胜把胸脯拍响:“宁大人放心,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们也不放行!”他挑眉笑:“你娃有种。”   同治十三年的这个夏天,宁承忠做了他最为痛快的事情。   他扣押的这些木船上装载的全是洋人私运的洋货,他过细地查看过,都是些走私的洋纱、洋布、洋皂、洋化妆品、洋蜡、洋钉、洋火、洋漆、洋油、洋家具等物。万县码头乃是川东的门户,是重庆城下游河运的第二大码头。他这个夔关监督有权扣押违章船只,尤其不能放过霸道的洋人的违章船只。   河沙飞扬,那几个洋人围过来,其中有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这个五十六岁的全身汗透的英国人,典型的撒克逊长颅,金发赪颜,高鼻大嘴,下巴两边蓬松的胡须被恼怒焦躁的他搓揉得如同乱麻,两颗深陷眼凹的眸子欲迸射出来。他那吃惯面包奶酪的嘴要吐出窝在肚腹里的脏话,又没有,中国通的他知道,官管不如现管,事情最好不要弄僵,竭力软了话:   “宁大人,您好!您怎么无缘无故扣押我大英帝国雇佣的船只?这船上载的都是贵国民众需要的物资……”   宁承忠知道,眼前这位英国人曾在剑桥大学读书,加入英国陆军后,随英军侵华,参加过第一次鸦片战争。退伍后,任英国驻华商务监督署汉文副使、英国驻上海副领事、上海海关首任外国税务司、驻华公使馆汉文正使、英国驻华使馆参赞,三年前升任驻华公使,他发明有威妥玛式汉语拼音。   “威妥玛公使,此言差矣。”宁承忠佩叹他那流利的汉语,以为他要大动肝火,不想他却如此问话,也软话说,“事出是有因的,您比我更清楚。打个比方说,我要是不经过您的许可,偷运了我家的狗儿猫儿猪儿闯进你家去兜售,您作何感想?”威妥玛揉须笑,这是不可能的,我大英帝国是不可以随便进入的,闯入私宅是犯法的,却说:“好呀,送上门的买卖,我全部都要。”邹胜用手肘顶宁承忠的后腰,宁承忠发觉此比喻不妥,被威妥玛套住,又有股拗劲:“您说的不是内心话吧?”“是内心话,真的!”威妥玛一幅认真样,“做生意就是你卖我买我卖你买,用你们的话说,天经地义。”这家伙老辣,宁承忠想,顺他的话说:“您是个中国通,请教一下,何谓‘天经地义’?”威妥玛说:“就是正确的做法。”“不错,是这么回事,是天地间历久不变的常道,是绝对正确不能改变的道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宁承忠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古人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威妥玛先生,您乃英国驻华公使,应该明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们不经我国允许,走私物品,违犯了我大清国的法度,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我们扣押这些船只是天经地义的!”威妥玛一时语塞,这个宁承忠不好对付,窝在肚腹里的怒气升腾,白脸涨红,恼羞成怒。他可是大英帝国的驻华公使,就是清朝的高官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甚而唯唯诺诺,不想宁承忠会这么顶撞他。他出言不逊了:“宁承忠,你一个从四品小官胆大包天,胆敢扣押我大英帝国的重要货物,你知道其严重后果吗?”宁承忠不屑:“官大也好官小也罢,我总归是大清国的朝廷命官,严格执法乃我本分,我是在捍卫国家的主权和尊严。”   习过武念过书院的宁承忠自幼聪颖,博学强记,十三岁应童子试名列前茅,十七岁进秋闱中正榜举人,因上书万言书论说世事,得到省府赵连武大人举荐,朝廷重视,受命夔关监督。他父亲死于同治二年重庆发生的那场教案,国仇家恨使他对洋人深恶痛绝,怒斥了英法洋行雇佣民船私载洋货上驶重庆诸事。   威妥玛听着,自知理屈,依旧蛮横:“你私自扣押这些船只、货物,会造成我们巨大的损失,你扣押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损失越大,你们是要给予赔偿的!否则,我们将扣缴一半的厘金,我要去湖北宜昌等地截留上缴给中国海关的关税来做抵押!”宁承忠不惧:“你们胆敢再次违法,会再次受到严惩!是你们违犯了我大清国的法度,即便有损失也得由你们自己承担!”威妥玛威胁:“你要知道,法国公使罗淑亚说了,你们再不放行这些船只,法国水师提督要带兵来打。”对于其尊严遭到挑战而恼火,对于其造成的经济损失而心疼。宁承忠仰天笑:“这是我中国的领土、水域,你们带兵来打就是,本官不怕!”鄙夷道,“你念过剑桥大学,不好好做学问,却随英军侵华,还为英国专使额尔金当翻译,参与了迫使我国签订中英《天津条约》、《北京条约》,这是丧我民权辱我中华的不平等条约。你不感到有愧?你为英国侵略者为虎作伥,动不动就以武力威胁,你以为能吓到我中国人?”威妥玛又气又恼,盯宁承忠那张生怒的狼脸:“你,我们走着瞧!”招呼走人。“不送!”宁承忠叉腰说。   威妥玛抱着希望来带着失望走,耸肩摇头,带领部属离开河滩,艰难地攀登陡峭的码头石梯。一行人渐渐变成几个小点,在炎夏的热浪里蒸发。   宁承忠看着,很是解气,也有隐忧,还是硬气,本官偏就要与他们斗。几个赤胸亮臂扛扁担拿绳子穿草鞋浑身淌汗的汉子路过,其中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崽儿,一路吵嚷热死个人,对了炽烈的天空喊骂,我日死你妈耶!水上人下力人闲谈或是发泄都爱带把子说脏话,自然而痛快。宁承忠看着听着呲牙笑,叮嘱邹胜和差人务必看管好船上的物资,独自又向“一壶醉”餐馆走去。妈耶,硬还是热死个人!   进得餐馆,一阵凉爽,全身水湿的他敞开官服,走进小包房坐下。小包房面江,竹篾窗外,来自大雪山的长江流水气势滂沱。   十七岁的女老板喻笑霜端了他刚才没喝完的那小半壶白沙烧和余下的花生米进来,递给他一把折扇,为他斟酒:“宁大人,还是你凶,那些洋人脚板底下抹油--溜了。”他扇折扇,饮尽杯中酒:“不是溜了,是逃了。”解气的他借酒壮胆,捧了酒壶咕嘟嘟喝,“嗨,安逸,再来一壶。”喻笑霜吃惊:“宁大人,我这餐馆可是一壶醉!”宁承忠抹嘴笑:“去,再拿一壶来!”喻笑霜就又去取了壶白沙烧来。   他自斟自饮,要来个一醉方休。   第二壶酒喝至近半时,喻笑霜给他端来河水豆花和麻辣作料。他最喜欢吃河水豆花,吃了几口:“好吃,好吃!”喻笑霜咬嘴唇笑。他那目光不离开她。年轻的喻笑霜桃腮杏脸,肤白如河水豆花,好看的眼睛清亮亮的,柔发垂腰,似瀑水下泄。自从扣押了这六十九艘船只后,他就常来江边巡查,常来这餐馆吃饭。其实,江边的餐馆多,他就喜欢来这里吃饭。他打问过她的姓名,说这名字好,笑傲霜雪。开先,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她对他这个当官的有种警惕。后来,她的话就多,很感激他常来照顾她的生意。 正文 第2章   喻笑霜被他看得脸红,转身出小包房去。   她那背影动人,窄小菲薄的青色衫裤显露出浑圆结实的屁股,粉红色系带在股沟间飘摆,穿青色布鞋的脚轻柔地翻动。这年轻的小女子奇了,竟会是老板,竟敢独自在河滩码头开店,着实让他新奇、佩叹。这河滩码头鱼龙混杂,来往的官宦、军人、洋人、袍哥、黑道、苦力、乞丐众多,不是太平之地。她就不怕餐馆被人霸占,不怕自己被人掳走?他问过她,她说,这餐馆是她故去的父母留给她的,她有丘二和厨师们护着,才不怕。他这么想时,喻笑霜又走进来,端来碗凉茶,说是老鹰茶,茶味厚纯,喝了消暑解酒,还可以止咳祛痰。他注目听她说话。她笑问:“宁大人,你信不?”他笑道:“我信,我信你说的。”   大热天喝这老鹰凉茶确实爽快。   喻笑霜得意地抿嘴笑,说:“宁大人,其实,洋人运来的这些洋货好呃,就说那洋火、洋蜡吧,用起来好方便的。那洋皂才好,比用皂角洗衣服方便得多,还有股清香味儿。”“那倒也是。”他言不由衷。心想,洋货还是不错的,可洋货大量涌入后,国货、川货就遭殃了。可恶的是,洋人把害死人的鸦片也偷运进来贩卖。使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得寸进尺肆意践踏我大清国的尊严。他想说这些,感到头好胀。喻笑霜坐到他身边为他打扇,俏皮地笑:“宁大人,我晓得你不喜欢洋货。可是呢,人们都还是要去买洋货,这又是为啥子呢?”咳,都去买洋货,国货就遭殃了,家父一个经销土纱的朋友,就因为洋纱抢了生意而除脱了老本,上吊自杀了。他欲回答,头胀得更厉害,舌头不听使唤,只觉得她扇来那风带有她身上诱人的汗味儿。他用手掐头,她那汗湿的胸脯离他好近:“呃,我说,喻,喻妹崽,你说洋布好,那,那你啷个又不穿,穿洋布衣服?”“人家才不喜欢洋布呢,人家就喜欢穿苎麻做的夏布衣裳,你看,”拉胸襟,“这衣服又薄又透风,穿起来好凉快的……”他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头欲爆炸,身子发软,眼前的她模糊了,还说要她为他斟酒。喻笑霜就将酒壶里余下的酒喝了,倒酒壶说:“你看,没得酒了。”他说:“你,你咋把我的酒喝,喝了。”掏出碎银放到餐桌上,“给,给你的酒菜钱。”   邹胜和两个差人进小包房来。邹胜说:“大人,你喝醉了。”他挥手:“我不,不会醉……”邹胜就招呼两个差人扶了他出门。早有乘藤轿候在门口,他坐上藤轿,还说不会醉,探身子看,喻笑霜在餐馆门口朝他挥手,他费力地朝她挥手。喻笑霜转身进店复又出来,撵上来,拿来折扇给他:“大人,天气好热,送给你扇风。”他接过折扇:“要得,我就收,收下了。”   码头石梯陡峭高远,活像天梯。两个轿夫吃力地攀登。坐在藤轿上的他随了轿子摇摆,昏昏欲睡。邹胜跟在藤轿边为他打扇。醉了,真是醉了。酒醉心明白,他心里舒坦,首战告捷,洋人败了。嘿,那个女老板,那个喻妹崽,真是,可真是……沉沉入睡。   太阳不把暑热带走,入夜时分依旧燥热,此时,是万县城躁动的时刻。官驿门外临江的这条街市热闹非凡,挨门接户的餐馆、布庄、杂货店挂出闪亮的灯笼,卖水果、卤菜、担担面、豆腐脑、绿豆汤的摊子挨一接二,算命的、代写书信的、剃头的、掏耳朵的、补锅的摆了地摊或是满街游动。不时有轿子、马车穿过。吆喝声、叮当声、轿夫声、马嘶声此起彼伏。窑子门口那些妖艳女人开始拉客。一觉醒来的宁承忠在官驿里待不住,不让差人跟随,穿便服拿折扇出门找馆子吃夜宵。他办差和住家都在重庆城,来万县办差就住官驿。他打折扇迈八字步转悠,选择了“家常菜”餐馆,抬步进餐馆又收回脚来。   借助餐馆门前的灯光,宁承忠才发现手中的折扇很精致,扇把上嵌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是荣昌县有名的折扇呢,荣昌是他故乡。扇面绘有他喜爱的叶绿花白的栀子花,从右至左有字迹娟秀的诗句:   扇在君手妹扇中,   妹做扇子君扇风。   风来无影去无踪,   人生似风未必空。   宁承忠那双脚调了方向,带他来到河滩码头的石板梯道。月色与河灯辐照,陡峭的石板梯道泛出幽光,令他有股莫名的兴奋。他扑打喻笑霜送他的这把折扇,决意去她那餐馆吃夜宵。   河滩石梯道边,餐馆、面店、水果摊、卤菜铺灯火明亮,江上船灯点点。唯独“一壶醉”餐馆黑灯瞎火。宁承忠摇首笑,这个喻笑霜,咋这么早就关门了。“喻老板,喻妹崽,本官吃夜宵来啰。”他喊,迈步走进店门洞开的馆子里,心想,她定会立马点燃火烛笑迎前来,却没有人应答。他借助月辉看,大吃一惊。店内的餐桌被掀翻,锅碗瓢盆洒落满地,一片狼藉。“喻妹崽,喻笑霜,你在哪里,出啥子事了?”他急了,大声吆喝,依旧无人应答。隔壁餐馆一个老年丘二举了蜡烛进来,照了他看,连忙拱手:“啊,是宁大人!咳,唉唉,喻老板这餐馆遭人砸啰!”“啊?快给本官说说,是咋回事?”老年丘二说了原委。太阳落山前,突然闯来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其中还有个小崽儿,说是来为袍泽兄弟报血仇的,对店内人大打出手。幸亏喻老板武功高强,夺路逃了。后来,店里的丘二和厨师也不见了踪影。他怒道:“你们咋见死不救?咋不拔刀相助?”老年丘二战战兢兢:“他们人多势众,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我们老板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不得,我等还要做安稳生意。”他摇头叹气,问那伙人里有没有洋人?老年丘二说没看见有。是落败的洋人雇人找他解气没找到,便拿这家他常来的餐馆出气?也许是喻笑霜或是她父母与谁结了仇,对方来报复?啊,其中有个小崽儿,莫不是下午阵在河坝里看见的那帮人?宁承忠这么想时,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闯进店来,其中有个小崽儿,领首者是个中年汉子,借助烛光看见宁承忠,一愣,仓皇招呼走人。宁承忠大喝:“给老子站到,你们是啥子人?没得王法了,竟敢打砸餐馆……”紧跟出店。几个汉子飞逃,小崽儿跑得风快,消失在暗夜里。宁承忠警醒,对的,就是那几个人!自己穿的便服,那领首者像是认识他,家伙身后跟的那个汉子额头上有道伤疤,脚穿草鞋。   宁承忠迅疾朝河滩走,快步赶到扣押的那些木船前。   尽职守则的邹胜举了火把迎来:“宁大人,都恁么晚了您还来,有我邹胜在,大人您尽管放心。”宁承忠说:“我硬还不放心。”叫邹胜带人立即登船挨个儿检查,见一艘木船上有件大包货物有塌陷,令邹胜打开,发现里面的物品少了四件,看得出来,是盗贼偷走四件物品后匆忙复原的。宁承忠查看过这大包货物,里面一小包一小包的是化妆品。奇了怪了,盗贼为何只偷四件?血液上涌,这四件物品会否是毒品?若是毒品则是可以抓到洋人走私贩毒罪证的。他好晦气,怒斥了邹胜和当班的差人。这很可能是那帮人干的,他们盗走的很可能是鸦片,洋人走私禁物多是通过本地不法商人做的。如是那帮人,他们是何许人?为啥去砸“一壶醉”餐馆?得要尽快找到喻笑霜,希望喻妹崽平安无事,找到她也许就可知分晓。   那之后,宁承忠让邹胜带人四处打探,一直没有喻笑霜和那帮汉子的下落。 正文 第3章   天气乍暖还寒。   宁承忠起床后,照例走步晨练,不是走八字官步,而是院内院外快步走,脚上带着风。   宁承忠住重庆南岸王家大院下院。下院有十一道门,前门挨临弹子石王家沱河街,后门通水码头。下院里有大晒坝,晒坝当间有棵虬曲苍劲的百年黄葛老树。晒坝四围有雕栏玉砌、琼阁玲珑的厢房和平屋,分住着王家的子孙、管家、保姆、厨子、家丁。各厢房均有其名,镶嵌在门框正中。他住的厢房曰“松鹤居”。院子临江的一面是王家花园。上院称“花朝门”,是居屋和王氏祠堂合一的老宅。王氏家族数十人大家庭群居,女儿出嫁儿媳进门,年年添丁。男人们或是管理庞大的盐业,或是做船运、布匹生意,或是开办钱庄。女人们则一心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宁承忠走进圆门开合的王家花园时,额头有了薄汗,脚上依旧带风,身心爽快,就看见了在水榭里翘脚展臂的王雪瑶。她身子绵软无骨,出掌如同推山。他沿了池塘间弯曲的石板道走进水榭,住步静观。王雪瑶练功毕,对他说:“还是练太极拳好。”他说:“中看不中用,我才没那耐心,伸手抬脚慢腾腾地。”她莞尔笑,就是要改改他那急性子:“你呀,性子太急,要知道,欲速则不达。”他说:“我这个急脾气改不了。”想到什么,“呃,夫人,你那太极拳是某个皇帝所创的答案还是不说?”她笑而不答。“咳,你硬是要让我干着急呀。”“我就是要你干着急。”“夫人,我跟你说,我去查过史料问过他人,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你就揭秘噻。”她启齿笑:“好嘛,我告诉你,是老祖宗轩辕黄帝所创。”“当真?”“听老人说的,有一天,轩辕黄帝见蛇和喜鹊相斗,心有所悟,就创建了此拳。”“是传说啊。”“道教邋遢派所传老拳谱上有描述:‘黄帝隅行于坡前,看见蛇鹊相斗紧相连。鹊攻尾,首来救。鹊攻首,尾相援。鹊攻中,首尾连。黄帝一见非隅然,从此留下太极拳。’你信不?”她说,掏出手绢为他擦额头的汗珠。他觉夫人说得有趣有理,笑得响亮:“我信,我信你说的。”   宁承忠这么说时,想到了喻笑霜,他也对她这么说过。唉,喻老板喻妹崽,你现在何处?吉凶如何?都半年多了,还是没有你的下落。她送给他的那把折扇上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为此,他差邹胜去荣昌县寻找过她。   “走吧,吃早饭去。”   王雪瑶说。宁承忠跟了走。雪瑶是王家大院的一枝花,为了雪瑶,他当了上门女婿。   他是偶然认识雪瑶的。   那个夏日黄昏,夕阳流金,金光窜进重庆府“宴喜园”餐馆大厅,与大厅内的灯火撕咬交融,给人以美妙的快感,仿佛嗅到新鲜蜜橘的芬芳。厅堂里高朋满座。贩卖丝绸、夏布的父亲领了他去赴宴。席间,“升达钱庄”老板的儿子孙达祥喝高了,面赤如枣,在席桌间走动,摇头晃脑吟诗:“百折来峰顶,三巴此地尊。层城如在水,裂石即为门。涧以高逾疾,松因怪得存。瑞阶金翠色,人世已黄昏。”吟毕,问:“敢问谁能说出此诗是何人所写?”无人回答。就见一清秀的年轻女子出席桌来,她身着宽松的低领浅黄色衣裙,裙带过膝,走动时衣带飘动。她盯孙达祥笑道:“此诗是明朝万历年间曹学佺所写,是他登南岸涂山绝顶有感而发。”引来赞许。孙达祥盯那清秀女子笑:“王雪瑶,你是个才女,也吟诵一首写涂山的诗噻。”王雪瑶,宁承忠记住了这个名字。王雪瑶想一阵,亮目闪动,吟道:“涂山高拱碧云边,禹迹于今尚宛然。千里岩疆吞北楚,百年使节重东川。”又引来喝彩。宁承忠对诗文也通一二,对王雪瑶很是佩叹,向父亲打问。父亲告诉他,“大河钱庄”的王老板今日也来了,王老板是王家大院的第二代,王雪瑶是他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已为她订了娃娃亲,男方就是刚才吟诗的孙达祥,孙达祥的父亲卧病在床,他是“升达钱庄”的实际掌门人。   宁承忠听后好遗憾,快慰的心蒙上阴霾,他与孙达祥在同一所书院念过书,不想王雪瑶与他定了亲,顿生妒火,尽管孙达祥曾经救过他的命,还是难抑强烈的冲动,拿了酒瓶去找熟人敬酒,目标却是王雪瑶。他走到王雪瑶跟前,礼貌地向她敬酒,王雪瑶大方地喝酒,回敬他酒。他盯她,吟道:“渝州形胜本崚嶒,向夜清幽觉倍增。欲揽全城露中景,宁辞绝献晚来登……”她接吟:“一亭明月双江影,半榄疏光万户灯。独惜鸣钟人尽睡,探奇何处觅高僧。”他越加佩服,自报了姓名,她也对他说了姓名。窜进大堂的夕辉在王雪瑶背后,她活像是个下凡的仙女。她就是仙女,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如意女人。她那流动美妙光波溢露满腹才华的大眼,她那高挑身姿白洁面容令他神不守舍、心旌摇荡。   自那,强烈难抑的冲动促使宁承忠想方设法接近王雪瑶。   小宁承忠两岁的王雪瑶对他也是一见钟情,也念过书院的她愿意嫁给他这个硬汉男人。她父亲劝她骂她无果,就狠心地将她锁在闺房里,她依然坚持非他不嫁,还绝食抗争。那个漆黑夜,有武功的宁承忠翻越过王家大院下院的高墙,越窗救出了她,当晚就将生米做成熟饭。王雪瑶的父亲羞恼、愤怒、无奈,只得与孙家毁约退婚。宁承忠以果敢莽撞之法得到了王雪瑶,付出的代价是做上门女婿。这是愤怒至极的老丈人铁定下的不容更改的前提条款。条款条款,他最痛恨洋人迫使大清国签订的那些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款,而对于老丈人这铁定的条款他乐意接受。为此,他父亲摇头叹气,说他忘了孝道。   宁承忠和王雪瑶回到“松鹤居”堂屋,赵管家让下人上来早膳。吃罢早膳,邹胜来了,说四川总督吴棠大人和八旗成都魁玉将军从省城来重庆府衙了,命他即刻前往。宁承忠想,两位大人来渝,定是为了他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说:“邹胜,你去回话,就说我去万县办差了。”邹胜犹豫。王雪瑶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你就去。”做了个太极拳招式。他领悟,喝道:“邹胜,走。” 正文 第4章   穿官服的宁承忠与邹胜走出王家大院下院后门,就看见了低远处的水码头。夏肥冬瘦的长江此时节水势不旺,早春的江风带有寒气。他俩沿了石梯下行。江岸迤逦蜿蜒,沿线那“字水宵灯”、“海棠烟雨”、“龙门浩月”、“黄葛晚渡”四景隐约可见。觉得家住南岸也是其福,那不得已当上门女婿的遗憾亦有快慰。这里夏无酷暑,空气清新,山势起伏,古木拔翠,环境优雅,有山村之僻静,无城镇之喧嚣,又有温柔娴淑的夫人和四个爱子相伴,真乃天赐的修身养性之地。   他二人乘船过江,抵达朝天门大码头,早有邹胜安排的官轿等候。轿夫抬他进“古渝雄关”朝天门,过陕西街,入繁华的下半城,直奔太平门。宁承忠遥望见太平门时,就想到那瓮门上书的“拥卫蜀东”四字。这里是重庆府署和巴县县衙所在地,地位十分重要。清代以来,重庆城改划为二十九坊,以太平坊居首。路过西二街口时,他习惯地看移民兴办的招旗高悬的“麻乡约轿行总行”,三开间的大门内,黑漆红面大柜台前顾客众多。这轿行开有重庆至成都的客货运输,生意兴隆。   官轿在双重飞檐三道石阶的重庆府衙门前停下。宁承忠步下轿来,见手持兵器的卫士肃立两厢,洞开的大门显露出老宅大院的森严。邹胜快步登石阶去呈送拜见的名帖,宁承忠在石阶下候着。不一会儿,安邦知府迎出门来,引他进门。二人乃同桌念书的毛庚朋友,称兄道弟说笑。   宁承忠随比他年长两岁的安邦穿过回廊,走过堂屋、二堂、三堂,进入东书房。屋里光线昏暗。差人为他俩泡了茶水。安邦说:“吴棠总督和魁玉将军两位大人正在后堂议事,等哈儿就来,你先坐坐。”宁承忠坐到侧边的椅子上,端盖碗茶喝茶。屋里的生漆桌椅铮亮,挂有“固土安疆吾本分,抚剑时闻风雨声”的楹联:“安兄是忧国忧民啊。”安邦坐到他身边,叹曰:“年初,同治帝驾崩,两宫皇太后垂帘,内忧外患的事情多,我等得谨慎办差才是。”他点首:“倒是。”蹙眉问,“不知两位大人传我何事?”安邦锁眉:“宁老弟,你也太莽撞了,去跟洋人斗。两位大人是为你扣押洋人货物之事而来。”他答:“他洋人胆敢违犯我大清国法,就该受到严惩。”安邦唉唉发叹:“这次吴棠大人前来,脸色不好看。”   “洋人的事情麻烦,他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不过我想,吴大人是会秉公办事的,你晓得的,他可是一位不畏奸权的清官廉吏。”   “我晓得,他上书朝廷,讲求吏治,尤当慎于序补之先。”   “可不是,三年前,吴大人弹劾李光召一事声震朝野。那奸商李光召与内廷权贵勾结,以重修圆明园之名,从东南亚等地低价收购大量木材,高价卖与内务府,从中谋取暴利,导致官银外流。此事牵涉官员众多,不少人都装聋作哑,唯有吴棠大人三次上书弹劾,请求朝廷严究。”   “有这事,可那只是针对我朝人员的……”   二人正说时,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走进来,二人赶紧起身打躬相迎。高龄的吴棠总督和成都魁玉将军颔首示意,坐到正位。吴棠目光犀利,开门见山:   “宁承忠,你捅马蜂窝了!”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总督大人,卑职是捅马蜂窝了。可这马蜂窝得捅,非捅不可……”成竹在胸的他说了扣押走私洋货的来龙去脉。   吴棠听着,似点头似摇头:“你说的都是实情?”   宁承忠答:“绝无半点虚情。下官做了查实,扣押的那些所谓美国公泰行的货物,其实是渝商魁盛隆字号假冒的,与美国无关,当另案处理。”   魁玉将军问:“那么,那些英法货物呢?”   宁承忠拱手答话:“回禀将军大人,英商信和行与法商泰昌行,均是明目张胆违法,按大清律,理当扣押。我才去查看过,他们租用的船只和走私的货物全都完好无损。”   吴棠问:“一件都没有损坏?”   宁承忠答:“一件都没有损坏。”却是有个大包货物里的四件物品被盗,他当时就让邹胜将那大包货物复了原。心想,倘若被盗走的是毒品,洋人是不会声张的,也担心被盗走的确实是化妆品,就想,管他的,到时候再说。   吴棠面皮松动,他对办事认真的宁承忠是信任的,对魁玉将军耳语:“这么看,我们是可以拒绝英法美三国无理索赔要求的。”   魁玉将军点首。   吴棠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发叹。他是敢作敢为的,同治三年,因其剿捻有功,他受过朝廷嘉许,而对洋人的事情却总感无奈,皱眉说:“宁承忠,朝廷已经下旨,让我和魁玉将军亲办此事,严令尽快平息此次‘夔关事件’,尽快发还扣押的货物。”   宁承忠怒道:“是洋人在我大清的水域走私,理当受罚,为何要发还货物?为何要惧怕嚣张的洋人!”   吴棠劝道:“朝廷的旨意不可违,将货物发还他们算了……”   仆役来报,说是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求见。吴棠与魁玉将军相视摇头。吴棠说:“请。”   “喳!”   仆役拱手转身出门,不一会儿,领了威妥玛进来。吴棠赐坐,吩咐下人上茶。急不可耐的威妥玛强压怒气礼貌寒暄,终还是说到正题,要求立即发还扣押的所有货物。宁承忠慷慨陈词,拒还货物。吴棠左右为难,与魁玉将军商议,还是得按朝廷的旨意办,答应发还所扣货物。威妥玛得寸进尺,要求赔偿。宁承忠据理驳斥。魁玉将军生气,盯威妥玛,说:“是你们洋行违了规,现在同意发还你们完好的货物,何谈赔偿?”威妥玛说:“你们扣押我方货物半年有余,我们的损失巨大,必须赔偿!”宁承忠怒火填膺,陡然起身,安邦担心他祸从口出,拽他衣襟,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威妥玛跟前,欲冒火又克制,夫人是暗示他要以柔制刚:   “威妥玛先生,违法者向执法者索赔有道理吗?事情明摆着的,是你们违法在先我们执法在后,执法者惩处违法者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这话捅着了威妥玛的痛处,他搓揉胡须,一时语塞。吴棠对威妥玛的无理要求也心生怒怨,脸涨血红,欲发着又忍住:“威妥玛公使,倘若你执意无理要求赔偿的话,此事还是让夔关监督宁承忠与你交涉办理吧。”威妥玛一怔,他畏惧宁承忠这个狼脸模样的家伙,怕强硬的他会继续扣押那批急需卖出的货物,怕他会查出船上载的违禁物品。心想,用中国人的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收回这批货物再说:“好吧,索赔之事可缓,请吴棠大人、魁玉将军明确答复,我们那些货物何时发还?”吴棠矜持说:“这事儿呢,我们自会安排。”对仆役,“送客。”   事后,安邦请宁承忠吃饭,席间,二人一番长谈。安邦问他何时发还那些货物。他说:“不急。”安邦说:“你不怕吴棠大人怪罪。”他说:“不怕。吴大人会支持我的。安兄,我给你说,吴大人乃少有的勤政为民、实心任事的好官好人,他是明事理的,是不怕祸事的。”他清楚,任过漕运总督的封疆大吏吴棠与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甘总督左宗棠齐名,咸丰年间便声振江淮,被其金石至交李鸿章誉为“天子知名淮海吏”,那个翰林院编修钱振伦称其为“以民慈父,为国重臣。江淮草木知名,天下治平第一人 ”。安邦喝酒,笑道:“难怪你胆儿大,你有靠山加靠山呢。”   “此话怎讲?”宁承忠也喝酒。   安邦吃菜,笑言:“道光年间,湖南道员刘某谢世,其子扶棺回籍。丧船抵达清河县界时,派人上岸向刘父故交清河县令吴棠报信。吴棠即派仆役捎了白银前去。仆役到河边寻见一丧船,问明是某道员之灵,便呈上他送的三百两白银为祭礼。船上的姐妹二人接过银钱,千恩万谢。”   “那道员的儿子没有出面?”   “你且听下文。此丧船非彼丧船,此丧船的灵主是安徽皖南道惠征,是他的两个女儿扶柩还乡,船也停靠此码头,因川资不够正处困顿。吴棠听了仆役的回报,觉得不对,便派人再去打听,原来码头上停有两艘丧船,仆役送错了。”   “这样啊。”   “吴棠想,送出去的祭礼不好讨要回来,将错就错送了个顺水人情,又封了三百两银子亲自送到刘某的丧船上祭拜,之后,又到那一艘丧船上祭拜惠征。两个少女见素昧平生的吴县令如此仗义,感激涕零。姐姐对妹妹说,千万要记住咱们的恩人,他日若能富贵,定要报答这个贤良的人。将吴棠的名帖珍藏到妆盒里。”   “我说过的,吴大人是好官是好人。”   “你晓得此事后来如何不?”   “不晓得。”   “后来嘛,嘿嘿,那姐姐被选入宫中,成了咸丰皇帝的贵妃。”   “啊,你说的是她,是慈禧太后!”   “正是。咸丰帝驾崩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于是乎,吴大人官运亨通,几年内数次提拔,出任两广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当然,这是传言,呵呵。”   “要真是这样倒好,吴大人就更能雄起啰。其实呢,就我所看,吴大人的官运亨通,主要还是他勤政化民、政声卓著,才天子知其名,步入升迁坦途。”   两人这么说时,宁承忠想,这洋货之事,朝廷已经发话,吴棠大人是不得不过问的。可是,依吴大人的秉性,他不会就这么屈就于洋人,自己更不会屈就于洋人。这些年来,他对洋人的步步进逼、朝廷的步步退让,早就愤懑不已,无奈身处巴蜀一隅的他位低权轻,有劲使不上。哼,这次嘛,他洋人的洋货落到了我的手里,就由不得他们了。老子就是要硬顶下去,让洋人尝尝厉害,明白中国人是不好惹不可欺的。   辞别安邦的第二天,宁承忠又赶去万县码头,去守候那些被他扣押的船只、货物。巴人后裔的他性情耿直火烈,是不怕祸事的。 正文 第5章   宁承忠去万县码头不久就返回重庆家里,砸碗摔筷不吃不喝。夫人王雪瑶关切地打问因由,瘫坐躺椅的他面色铁青,闭目不语。王雪瑶问邹胜:“老爷今天咋个了?”邹胜嗫嚅道:“上边来人查究了,上边的人亲临万县码头了,上边的人严令老爷放行所扣船只,扣押的货物全被洋人运走了,洋人说是货物全都完好。”王雪瑶摇头叹气:“唉,斗不过洋人的。”   “妈的,洋人太霸道了,连刚直不阿的吴棠大人也打退堂鼓了。”宁承忠怒脸摇头。哼,洋人说是货物全都完好,他们就没有过细查验?不,不可能的,贪婪的洋人下细得很,看来,被盗走的那四个小包定是毒品了,洋人是不敢声张了。咳,本是可以抓住洋人贩毒罪证的,却被龟儿子盗贼偷走了,盗贼定是其同伙。遗憾、晦气。想着扣押的辛辛苦苦看守的船只与货物全都放行了,气愤不已,陡然起身,瞠目怒斥:“朝廷太软弱无能了,凡洋人所做恶行皆视而不见,凡洋人无理要求皆步步退让。我大清国就无人无兵了么?就任其洋鬼子欺负横行么?丧权辱国,痛心疾首!腐败啊腐败,国之不国,民不聊生了,白花花的银子还往洋人的腰包里流,还往颐和园的工程里流!天理何在?君者,代天理世者也;民者,君之所御者也。君不行天意则废,民不顺君牧则罪,此治国之道不可废的呀……”气顶脑门,天玄地转,晕倒在地。   王雪瑶惊吓不已,赶紧叫邹胜请来郎中救治。郎中摸了脉,开了药,说宁大人是一时怒气攻心,不会有性命危险。王雪瑶守护在昏迷的宁承忠床前,泪水蒙面。   地动一气,万木争荣,阳春三月天,王雪瑶本是等夫君归来全家去赏桃花的。夫君离家时说,他去万县查看一下那批扣押的货物就回来,还高兴地吟诗:“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说那白如雪粉如霞的桃花是在昭示一种人生哲理,不经寒彻哪得花香。呵呵,这南岸的桃树多桃花艳,我定要领全家人去赏花。她没有想到,等来的是夫君昏迷倒床。咳,承忠,你太认真太固执了,认定的事情就非要办,一根筋走到底。你耶,这可不是非我不娶的事情,这是国家的事情,是非你力所能及的。   王雪瑶就想到那个夏日的漆黑夜,被父亲锁在二楼闺房里绝食抗争的她饿得难受,脱衣服上床睡觉,却睡不着,眼前总晃动着宁承忠。她爱这个学识渊博、敢作敢为的硬汉男人,甘愿与他相伴终生,埋怨他没来救她。也想,他是难以进入这家丁把守的高墙大院的。她朦胧入睡,梦见来搭救她的宁承忠被家丁抓住了,五花大绑,急得落泪。“扑”一声响,宁承忠竟然把绳子挣断了,她惊叹,醒过来,发现屋窗有响动。心跳,有偷儿?又想,莫非是他来了?就见一个黑影越窗摸到她床前:“雪瑶,是我,我来救你。”真是宁承忠!她高兴、惊骇:“你胆儿大,不怕被捉。”捂紧被子。他低声说:“不怕,为了你我死都不怕!”她感动,红脸说:“你转过身去,等人家穿衣裳。”她只穿了肚兜、短裤。他说:“要得。其实,天黑,我看不见。”转过身去。她暗笑,取了枕头边的衣裙穿上,下床穿鞋。他说:“你快点,恐有人来,穿好没得?”她说:“穿好了。”他返过身,拉她到窗前,用准备好的粗麻绳系在她腰间:“雪瑶,我用麻绳放你下去,你莫怕。”她怕摔着,怕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心想,宁承忠还是粗中有细的:“我不怕。”他就将她抱到窗栏上,她抓紧了粗麻绳,他小心地将她往下放。她落地后,解开粗麻绳等他下来。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她急忙拉粗麻绳提醒他,躲到墙边的灌木丛里,担心急躁的他会跟着下来,还好,没见他下来。巡夜的家丁刚走过,“扑通!”一声响,他跳下屋窗来。她好担心,快步到他身边:“摔着没有?”他答:“摔不着。”扶她越墙逃出。   那晚伸手不见五指,他拉了她的手走,两人来到江边,有艘扁舟候着。他俩上船后,船夫就撑船向长江北岸的朝天门驶去。下船后,他拉了她去市区。他父亲开的“兴隆绸布庄”挨临八省会馆,周围有罗汉寺、会仙桥、洪崖洞、督邮街,是繁华路段。已是亥时,夜市的摊铺还没收完,灯笼、烛火摇曳。饥肠轱辘的她看着摊子上油亮的卤菜垂涎。   他俩来到“兴隆绸布庄”门外。他轻敲厚重的黑漆木门,看门的老者开了门:“大少爷,你咋恁么晚才回来?”拎灯笼照他身后的她。他将食指竖在嘴上,对看门的老者示意别声张。看门的老者狐疑地点头。他拉她快步进门,领她绕过高大的柜台,穿过天井,进到后院他的住屋。进屋后,他划火柴点燃蜡烛,他俩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她环视屋内,油漆木制家具齐全,挂帐幔的雕花大床铺细凉席摆绣枕薄被。“你饿了吧,快吃。”他边说边取开八仙桌上的网眼罩子,有绿豆稀饭、馒头和卤菜。“饿,饿死了。”她说,大口吃喝,吃得打嗝。他盯她笑:“吃饱没得?”她点头:“吃饱了。”他问:“好吃不?”她说:“好吃。”心里害怕,担心他父亲发现,自家一个年轻女子深更半夜到一个男人屋里,传出去咋好见人。他一直盯她:“雪瑶……”她心扑扑跳:“承忠……”他不说话,抱她到那张雕花大床上狠劲亲吻。她躲闪:“别,别这样……”他气粗,死劲吻她,扒她的衣裙。她推他打他:“宁承忠,你个坏蛋……”反抗中的激情,激情在羞涩的快感中燃烧。初尝男女欢爱蜜果的她不能自已,青春的岩浆洪流席卷全身。绷子床嘎吱吱响,绣枕、薄被被抛到床下,帐幔晃动。他是那么强壮,力大无比,噬咬她的全身。蚊子嗡嗡,难以品味这蠕动的肉体大餐,出洞的老鼠早跳到八仙大桌上饱吃剩余的饭菜。   蜡油燃尽,烛火在挣扎中熄灭。   缠绵到子时的他俩脸贴脸睡,直睡到天光大亮,敲门声将他俩惊醒。醒来的她见窗外晨阳如盘,探在窗口的栀子花白得好看,香得冲鼻子。他俩穿好衣服,他去开门。门口站着个老人,是他父亲,那次在“宴喜园”吃饭时她就认识了他父亲。老人面善,见他俩在屋里,只说:“到堂屋去吃早饭。”就转身走了。他说:“雪瑶,走,去吃早饭。”她脸红:“我昨晚吃得好饱,不饿。”他笑,搂她到身前欣赏,仿佛欣赏玉质雪封般的栀子花。   “雪瑶,我家的栀子花有花语,想听不?”   “你说。”   “我家的栀子花说,我等你,伴你一生。”   “花言巧语。”她依到他胸前,“承忠,你伴我一生,就我一人伴你一生么?”   “当然,天下女子我只爱你一个,就我俩相伴终生,白头偕老。”   她感动:“你爸爸不会反对我们的婚事吧?”自己已是他的人了。 正文 第6章   他捧她的脸:“不会,我妈病死得早,爸爸早就巴望我娶女人了,他说过,你是个好女子。”   她对他父亲有好感,不想,这位慈善的老人不久后死于那场教案。老人辛苦开办的“兴隆绸布庄”的房子被强拆,老人一反温善,勃然大怒,举扁担跟洋人抗争,被法国传教士阿瑟打死了。老人走后,承忠把一本发黄的“宁氏家谱”交给她保管,叮嘱说:“夫人,这是爸爸留下的,你可千万要保存好,这可是我们宁家的传家宝。”   王雪瑶这么想时,邹胜和赵管家领了他俩的四个儿子来到宁承忠床前。宁家的字辈是“宽仁承继道,孝廉智勇全。”富国强兵是宁承忠的伫愿,按其为儿子们取名。他想要个女儿的,可她生的全是男孩,他很遗憾。他们的大儿子宁继富十一岁、二儿子宁继国八岁、三儿子宁继强三岁、小儿子宁继兵一岁。都围在父亲床前哭泣。郎中说他不会有性命危险,她还是担心不已,儿子们的哭声绞痛她的心。承忠,你可得早些苏醒啊!你呀,你那毛躁脾气得改,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咋过啊!   宁承忠康复这日,大祸临头,三儿子宁继强被人拐走了。   事情发生在王家大院下院门外,一个背背篓的人给了宁继强一块麻糖,说是带他去耍,就用背篓背他走了。是临近小户人家那时常跟他儿子们玩耍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说的,说她撵那人没有撵上。王雪瑶急得呼天抢地哭喊,宁承忠心疼如裂。邹胜个大男人也嚎啕,领了差人四处寻找无果。四个儿子中,老大老二的长相随王雪瑶,老三老四的长相随宁承忠。邹胜常爱抱老三宁继强:“来,跟邹叔叔挨一个!”指自己左脸。他就把小脸蛋挨到邹胜左脸上。“还有这边。”邹胜指自己右脸。他就把小脸蛋挨到邹胜右脸上,挨得好紧。邹胜呵哈笑:“三少爷乖,小脸蛋肉嘟嘟的。”他不怕生人抱,爱笑,啥事都好问:“妈妈,河里的水咋是绿的?”“儿子,山青水就绿嘛。”王雪瑶笑答。“为啥子呢?”宁承忠呵呵笑:“我的个傻儿子,河水里倒映了满山的草木,草木是绿的呢。”“爸爸,这是信(什)么?”“是顶戴花翎,是爸爸的官帽。”“邹叔叔,你啷个不戴爸爸这官帽?”邹胜说:“邹叔叔是你爸爸的下人,下人是不能戴主子的官帽的。”他蹙紧小眉头:“为信(什)么?”“因为下人是奴才。”“奴才是信(什)么?”“奴才就是奴才啊,三少爷,你打破沙锅问到底呀,呵呵!”大家都笑。   想着三儿子音容,宁承忠唉唉发叹,茶饭不思。王雪瑶伤心至极,老天呃,你不公啊!“宁氏家谱”里有记载,承忠的爷爷自幼就被土匪掳走,这次继强又被歹人拐走,宁家的娃儿咋又遭劫难……见承忠愁容满面,唉,国事愁家事忧,可别把他给压垮了,宽慰说:“承忠,三娃子会找到的,你得吃饭,身体要紧,你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终日以泪洗面的她瘦了一圈。宁承忠看她点头,拿起碗筷又放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管家领了宁承业进堂屋来。   “大哥,说是你饭都不吃啊,这咋个要得。咳,我那三侄儿继强也是,一块麻糖就跟骗子走了。你放心,会找到的。来,弟娃我陪你吃饭,硬还是饿了。”宁承业说,坐到饭桌边。赵管家让下人添了碗筷。宁承业就各自吃饭拈菜。宁承忠见多日不见的二弟宁承业来了,愁眉微展,才拿起碗筷吃饭。   宁承忠家三兄妹,他是老大,小妹生下不久就死了,死在母亲的被窝里。那年好冷,下了雪,母亲生怕冻着幼小的她,把被子盖得严实,把她给捂死了。二弟宁承业是老幺,小他七岁,与他念同一所书院,喜欢看杂书,相貌脾气跟他相反,人长得白净,性情斯文,不听他的劝告,独自经商做茶叶生意。“听人劝得一半,你总是我行我素,去做啥子生意,咳,你可莫当个奸商。”父母不在人世了,长兄为父,宁承忠又教训二弟。宁承业听着笑:“大哥,你就不给我酒喝?”宁承忠就让邹胜去取来白沙烧。宁承业摇手:“又是你那白沙烧啊,”从怀里取出瓶酒来,“今天喝这个,酒冠黔人国的茅台老酒。”这可是好酒,喜好喝酒的宁承忠来了精神。兄弟二人喝酒吃菜。   “大哥,月亮坝里耍大刀--明砍(侃),我跟你说,无商不奸,非利不动。只要能赚钱,当个奸商又啷个?”宁承业说。   “你呀,不见棺材不落泪,总有一天会吃苦头的。”宁承忠说,喝了口酒。   宁承业呵呵笑:“没得那么严重。呃,大哥,喝酒解愁,弟娃我特地拿了这瓶好酒来给你解愁。”   宁承忠摇头苦笑,喝完杯中酒。王雪瑶见夫君情绪好些,心绪宽舒,拿起碗筷吃饭。“嫂子,来来来,弟娃也给你斟杯酒。”宁承业说,为王雪瑶斟酒。王雪瑶就喝了口酒。酒喝多了话就多。宁承忠不说继强被拐走之事,说起来心口痛,就说朝廷的无能,说洋人的霸道。斯文的宁承业听着,拍响桌子:   “跟你们说件我亲眼所见之事!”   “啥子事?”王雪瑶问。   “我做茶叶生意先去的贵州,年初,又去了云南,那里的茶叶好。”宁承业喝酒,说。   “说你亲眼见那事情,莫绕圈子。”宁承忠说。   宁承忠瞪眼说:“云南腾越的官兵和民众厉害,敢跟英国兵打,交火那天我就在场。”   王雪瑶乜宁承业:“二弟,你胆儿也大。”   宁承业说:“不是我胆儿大,是在那里住宿的我遇上了。哦呀,阵仗好大,双方都动了枪械。后来我才搞清楚,那个英国上校叫柏郎,他领来有近两百个英国兵,说是‘探路队’,是从缅甸国进到腾越的。把腾越的兵民惹毛了,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略,就不许他们进来,就发生了火拼。那里的兵民厉害,击毙了专程从北京赶来接英国兵的英国公使的翻译官,叫马--马嘉理。”   宁承忠听着,也拍响桌子:“好,击毙得好!”猛灌酒。   王雪瑶高兴:“活该,他自找的,想跑来耍威风。”也担心,“怕又会惹出啥子事情来。”   宁承忠解气说:“怕啥子,对付来犯者就是要硬碰硬。麻雀落田要吃谷,狐狸进屋要偷鸡,洋毛贼居心不良。哼,他洋毛贼还是欺软怕硬的,就是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洋毛贼以为有洋枪洋炮就可以为所欲为,洋枪洋炮算啥子,他们有我们也可以有,朝廷那修颐和园的银子就可以买好多的洋枪洋炮。咳,国不富受人欺,兵不强遭人犯……”滔滔不绝。   饭后不久,省府的差人送来公文,传宁承忠随成都将军魁玉进京面圣。宁承忠给了那差人银子答谢,打问啥事。那差人说,好像是与“夔关事件”有关。他盛怒,哼,这些个不讲道理的洋人,那些船只、货物全都放行了,他们还要做啥子?进京面圣好,我就跟他们当庭对质,看哪个有理! 正文 第7章   着官服的宁承忠与魁玉将军在午门外候着,太监领他俩进入了守卫森严的紫禁城。第一次来紫禁城的宁承忠眼睛不够用,省府成都那皇城坝是远不能与这里相比的。五月京城的天空瓦蓝,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仿若人间仙境。我大清国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看这皇宫就可见一斑,岂是你洋人可以小视的。   他向魁玉将军打问紫禁城的由来,魁玉将军说:“我也是略知一二,听说是借喻紫微星垣而得名。”他夫人雪瑶喜看天象,指夜空对他说过,天上恒星有三,有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紫微垣是在三垣中央的。心想,这就对了,我大清皇城是中心呢。“这紫微星垣呢,居于中天,永恒不变,乃天帝所居。”魁玉将军继续说,“故而将天帝所居的天宫谓之紫宫,就有‘紫微正中’之说。这‘禁’呢,是意指皇家重地,闲杂人等是不得来此的。”他为自己的推断高兴,为才貌出众的夫人自豪,点首说:“对的,皇帝乃真龙天子,所居皇宫就如天上的紫宫。”魁玉将军颔首:“是的。”他四下里看,兴趣地打问其他宫殿的由来,魁玉将军笑:“你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呢。”他也笑,就想起自己那好问的丢失的三儿子继强,心里一阵痛。   他俩随太监进入太和宝殿时,早朝已近尾声,太监领他俩入列。   宁承忠新奇地四望,大殿内的彩画、藻井图案均有喻示皇权的龙凤图案,陈设有日规、嘉量、铜龟和铜鹤。登基不久的四岁的爱新觉罗·载湉光绪帝由垂帘听政的慈禧、慈安两宫太后护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文武百官肃立两厢,有朝臣上奏。他个头高,见文官戴的顶戴花翎有双眼的三眼的。他知道,顶戴花翎以眼多者为贵,多眼者是亲王或功勋卓著的大臣。见武将戴的铁盔髹漆,前后左右各有一梁,额前正中有遮眉,上有覆碗,碗上有形似酒盅的盔盘,盔盘当间竖有插缨枪,后垂石青色丝绸护领,缀有铜铁泡钉。文臣武将如此众多,一个个威风凛凛,不该怕那些洋人的。魁玉将军拉他出队列,圣上传他俩问话。他随魁玉将军三呼我皇万岁万万岁,恭听小皇帝问话。   小皇帝的话是由垂帘听政的年近不惑的慈禧太后在说,初见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的宁承忠紧张、惶恐,没听清明白慈禧太后与魁玉将军开初的对话,而慈禧太后的这句话他听得清楚:   “……你们的胆儿忒大呢,弄那‘夔关事件’惹恼了洋人呢。”   宁承忠忍不住拱手,秉直陈言:“启禀皇上,启禀皇太后,微臣宁承忠,是查办这事的夔关监督,此事皆因洋人私运洋货,违犯了我大清国的国法所致……”简述了前因后果,不时看帘缝里的皇太后。   魁玉将军也说了己见,说这事情已经摆平。   慈禧说:“你们说的我都知道。”对于洋货她是不感兴趣的,那法国香水她就不屑,保养容颜还是蛋清好。她每晚就寝前洗完脸,就让宫女端来拌匀的蛋清自己抹到脸上,脸皮就紧绷。次日起床,她用宫女端来的清水将结成薄皮的蛋清轻轻洗去,再抹上胭脂,就青春焕发。摇头叹曰,“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弄那‘夔关事件’是个引子,引出了云南那‘滇案’。你们该知道的,英国公使那翻译官马嘉理,在云南腾越被击毙了,英国人抓住这事儿不放呢。那个威妥玛拿了解决‘滇案’的六条要求来要挟,其中就有与‘滇案’无关的通商要求。咳,洋人迨暗借此举通四川大道耳,欲于重庆别开一隙,他们的眼睛是盯着你们那儿的。”   宁承忠愤然,难道英国人想借机霸占重庆,顿首道:“启禀皇上,启禀皇太后,重庆乃我大清内陆要地,是断不可引狼入室的。微臣愿尽忠护卫国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微臣敢与那不讲理的威妥玛说理。”   魁玉将军听着,似点头似摇头。   宁承忠慷慨陈词:“要说那所谓的‘滇案’,理在我方。英国军队未经我大清国允许擅闯我云南腾越,当然激起我曼允山寨景颇民众和当地官兵的愤怒,当然要阻止入侵者。今年正月十六日,那马嘉理向我当地民众开枪逞凶,当地军民自卫还击将其击毙,将他们那所谓的探路队赶回了缅甸。我军民抗击侵略者乃天经地义之事,击毙入侵者乃大快人心之事!”   慈禧听着,情感复杂,闷声发叹,她听吴棠说过宁承忠,肃颜道:“宁承忠,你知罪否?你惹祸了,惹大祸了,当严办!”   魁玉将军紧张。   宁承忠委屈万分,欲言。   慈禧松动面皮:“我呢,刚看了吴棠上的折子,说是已经责罚了你,说你是个忠君爱国的臣子。既然吴棠保你,这事儿呢,也就罢了。”对慈安太后,“妹妹,你说呢?”   慈安颔首。   魁玉将军松口气,对宁承忠:“还不快谢恩。”   愤懑的宁承忠赶紧拱手:“谢皇上隆恩,谢皇太后宽容!”   慈禧抬抬手,指戴的小黄瓜状玉戒熠熠放亮。她甚爱玉石,有人进贡一枚大金刚石的头饰她没接受,反而喜爱送给她的精巧的帝目绿玉。她吃饭喝水用玉盘玉碗玉筷玉杯,修长的手指戴碧玉指环玉制甲套。她看了眼手戴的玉器喃喃:“还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好。”眉头往印堂锁,盯群臣里的李鸿章,“这事儿呀,麻烦,不好办的。李鸿章,你说说,这事儿咋办?”   五十二岁的李鸿章出列拱手:“回皇上,回两宫皇太后,此事儿确实麻烦,确实难办。英国公使威妥玛不仅向我总理衙门提出了解决‘滇案’的六条要求,还同时使用了军事、外交、政治诸手段,欲迫使我国签约。”   慈安问:“美国、俄国、法国,还有德国,他们是啥态度?”   李鸿章答:“美俄法德诸国皆支持英国这一无理要求,他们在类似的事儿上皆有共同利益。”   慈禧哀叹:“唉,真是祸不单行,东南沿海日本挑衅,西北边境沙俄入侵,左宗棠已带兵西征。皇帝还幼小,西南是再不能生乱子了……”   此时,光绪小皇帝坐不住了,要撒尿。   慈禧愁绪满怀:“李鸿章,这事儿棘手呢,还是得你这个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去交涉办理。”   李鸿章拱手:“喳,臣遵旨!”眉头深锁。   慈禧看慈安:“退朝吧?”   慈安点头。   慈禧挥挥手:“退朝。”对太监李莲英,“小李子,护送皇帝去小恭。”   “喳。”李莲英应诺。   宁承忠随魁玉将军随群臣鱼贯出殿。艳阳当顶,太和殿四围的中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犹如威猛的武士沐浴在日光里,群臣身穿的预示国土永固的蟒袍在阳光下生辉。李鸿章从人群里走来,向魁玉将军拱手:“将军别来无恙。”清剿太平军时,他就与魁玉将军共事,二人是老知交了。魁玉将军拱手回礼,呵呵笑:“有李大人出山,这‘滇案’之事就有转机啰。”李鸿章苦笑:“何谈转机啊,你这个威武大将军都感难办呢。”魁玉将军说:“我算啥威武大将军,你老弟嘲讽我。”李鸿章说:“年初,西藏里塘喇嘛更登培结番官,侵渔土户,聚众万余,踞藏里一带。是你老兄与吴棠总督指派官兵攻之,致使更登培结自焚,余党悉平。实是威武大将军呢。”魁玉将军说:“此事不足挂齿,国内事情皆好办,唯洋人之事难办。”李鸿章点首:“洋人之事确实不好办。” 正文 第8章   宁承忠忍不住插话:“洋人其实是欺软怕硬的,就跟他们对着干,谁怕谁!”   李鸿章看他,说:“宁承忠,你这个夔关监督倒是有股硬气。”   宁承忠说:“谢大人夸奖,我就不怕那个威妥玛。”   魁玉将军笑:“还真是,那威妥玛还真是畏惧他。”   李鸿章也笑:“官管不如现管,他拿你是没有办法。”长长一叹,“咳,弱国无外交的。”   宁承忠点头:“就是。我大清国得要自强,得要富国强兵才行。”   李鸿章说:“不错,是得要自强,是得要富国强兵。只是呢,要得法。处今日喜谈洋务乃圣之时,当今的大清要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在列强环伺、外侮日甚中以夷制夷,为自强赢得更多平和的时间。”   宁承忠听着,似解非解。   李鸿章看他,说:“宁承忠,你有性格。”对魁玉将军,“需要时,让他和我一起去跟洋人磨,咋样?”   魁玉将军说:“悉听尊便。”   李鸿章问宁承忠:“你愿意否?”   宁承忠拱手答:“下官愿意。下官认为,不是去跟洋人磨,是去跟他们抗争。”   李鸿章说:“好好,去跟他们抗争。年轻人,你要知道,马上征战是抗争,谈判桌上的磨也是抗争,硬顶软磨都有其法……”   有差人过来向李鸿章禀报事情。李鸿章向魁玉将军辞别,对宁承忠说:“随时听候我的传唤。”急步走去。   次年七月,宁承忠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不是他想象的水阔天高。站在海边乱石礁里的他,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沉浓云,灰黑肮脏的海水泡沫翻飞,舔舐他那穿官靴的脚。他飞脚踢一块石头,石头划了道弧线,被海水吞噬。海风好大,掀动他头戴的圆锥凉帽,他不得不伸手按住。凉帽上那红色的帽帏、罗纱和顶珠在海风中飘曳。这就是崇拜太阳的烟台民众所处的大海么,这就是秦始皇三次东巡欲去蓬莱岛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大海么。他长长发叹。他是独自离开官驿来到海边的,想来看看广袤无垠的蔚蓝大海,来饱眼福,洗刷胸中的愤懑。   而来到海边的他,胸中的愤懑越加浓烈。   云层更低,紧贴海面。云水间冒出一个小点,渐大,是艘海轮。他希望是艘中国轮船,却见那船上飘动着米子旗,是艘英国轮船。海风送来越来越响的轰鸣声,送来趾高气扬的汽笛声。“狗日的英国鬼子,肆无忌惮在我大清国的海域恣意横行!”他破口骂,海风将他的骂声卷走。   十八年前,那个不平等的中英《天津条约》把登州辟为通商口岸。后来,英国人嫌登州滩薄水浅,看中烟台芝罘湾的天然港湾,迫使清廷下令将烟台设为通商口岸,设立了所谓的“东海关”。自那,每年都有六七百艘洋轮出入,各式洋货潮涌而来,大清的花生、大豆、丝绸、布匹、矿产被源源不断运走。赚得腰包鼓胀的洋人说,这是于双方都有利的市场贸易。且不说这贸易是否公平,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国家主权。他问令他随同前来烟台谈判的李鸿章大人:“中堂大人,您说是不是?”魁玉将军对他说过,称呼李鸿章大人为李中堂亲切,他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深得慈禧太后倚重,有宰相之实。李鸿章捻须笑:“理倒是这个理。”他看得出来,他那是苦笑。   谈判桌前,宁承忠又见到了那个英国公使威妥玛,威妥玛对他视而不见,回避着他那张布满杀气的狼脸。哼,你小子做贼心虚呢,怕老子们呢。威妥玛那长颅更长,深陷眼凹的两眼布满血丝。看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尽管他那蓬乱的胡子似乎被梳理过,依旧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形势迫使他得及早与大清签约,这除了英国政府要他从速解决“滇案”的训令外,还由于他在外交上正处于孤立。烟台谈判的消息传出后,引起了其他国家的注意,俄、美、法、德、奥、匈、西班牙等驻华公使先后以避暑为名齐集烟台,密切注视这中英谈判。这一年多来,威妥玛在对华胁迫的问题上已经与其他各国产生了隔阂,他越是强调不容他国干预其事,越足以表明他对别国公开的或暗中的干预抱有顾虑。美国公使已一再向大清国表示愿意出面调停,德、俄、奥等国公使也有类似表示。李中堂私下里乐,做太极拳招式:“联络各使,以间其党援,而讽令公论。这机会我们得利用。”宁承忠高兴不起来,想到雪瑶练的那绵软的太极拳:“中堂大人,不论是英国还是美德法俄奥,皆是虎狼,都对我大清虎视眈眈。”攥紧拳头,“对付虎狼得要用枪用炮!”李中堂盯他:“你小子有骨气!咳,缺的就是枪炮,枪炮是要用银子造拿银子买的……”   谈判桌前风起云涌,谈判桌后黑云压顶。   宁承忠坐在中方谈判官员的边位,参与了唇枪舌战的漫长谈判。李中堂软磨硬顶耍太极拳,要他们拿出所谓“滇案”的证据来。威妥玛拿不出,就以离任、断交、付诸武力胁迫。李中堂心里空虚,私下里哀叹:“若与西洋用兵,其祸患更不可测。朝廷一直想整顿海防、江防,就是要防备英国的武力进攻,可非空言布置所能决胜也。唉,祸不单行,偏又全国严重闹灾……”宁承忠渐渐觉得,那谈判桌在偏斜,威妥玛那边高了,李中堂这边低了。他愤然不平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签署了《烟台条约》。实在是没有天理!分明是狼咬了人,却反倒人要向狼道歉赔偿。中国向英国赔款白银二十万两,张告“滇案”处理告示,派钦差大臣前往英国表示惋惜;各地涉及英国人生命财产之案件,英国使馆可派员前去观审,总理衙门会同各国驻京大臣商订礼节条款;中国增开宜昌、芜湖、温州、北海为通商口岸,增开大通、安庆、湖口、武穴、陆溪口、沙市为轮船停泊码头;租界内的洋货除鸦片外均免征厘金等等。条款中还有:“又四川重庆府可由英国派员驻寓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轮船未抵重庆以前,英国商民不得在彼居住开设行栈,俟轮船能上驶后,再行议办。”得利的威妥玛将胡须搓揉得如同乱麻,为没能达到在重庆开埠的目的耿耿于怀。而宁承忠却为留下了外轮入侵重庆的隐患忧心忡忡。他知道,英国人的胃口大,不仅仅是盯着重庆,还盯着云贵和西藏。   那艘英国轮船在掀动的海浪和低矮的浓云中“突突”行驶,直逼宁承忠而来。他拾起块石头怒砸洋轮,石头直线射出,消失在烟海里。英国轮船掉了头,朝那边的中国的芝罘湾驶去。“哈哈,你跑了逃了,你还是怕老子们的!”他聊以自慰地吼叫,声音嘶哑。 正文 第9章   烟台城这条弯拐的老街好长。白墙、灰墙或油漆木墙的瓦屋间夹杂有西洋东洋式楼房。衣帽店、杂货铺、香油坊、染坊、票号、字画堂、客栈挨一接二。宽窄不一的踩得变形的青石板路泛着青光,印证着这条老街久远的历史。住家户多数不面街,有的客栈也不面街,由一道道窄小的胡同通向屋门。宁承忠住宿的官驿就在这条街的一道宽而深的胡同里。   黄昏时分,太阳倒出来,闷热得人难受。   从海边返回的宁承忠扑打折扇朝官驿走,觉得这条街的形状像蜈蚣,蜈蚣又名天龙,天龙亦无回天之力,任人捕捉去泡药酒。哀叹自己空有一腔抱负,亦无回天之力,眼睁睁看着洋人瓜分大清国土。自己由重庆来烟台,斜贯中国万里之遥,可见中国之大,却是大而弱,任由那些国土小得多的外国欺辱,实是可悲。   街上店铺已经关门,路上几无行人。宁承忠走着,觉得北方这城市的店铺关门太早,念想起夜重庆的热闹。西斜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投照到青石板路上,他盯了自己的身影走,哀叹空有其夫人所说的钢浇铁铸的身板,却是有劲无处使。他路过一道胡同口时,一个穿白色短袖绸衣白色绸裤的年轻女子从胡同里走出来,只见其侧影,很像喻笑霜。远在异乡的他对她的思念油生。喻妹崽,你现在何处,吉凶如何?看手中的她送给他的金楠纸扇,渴望能够找到她。年轻女子苗条的身影与他的高大身影拉开着距离,她的头影到他脚下了,他不由地转身看,年轻女子走路的姿势也像喻笑霜。喻笑霜那动人的背影浮现他眼前:窄小菲薄的青色衫裤显露出浑圆结实的屁股,粉红色系带在股沟间飘摆,穿青色布鞋的脚轻柔地翻动。心里一阵热,不会是她,她咋会跑到大老远的烟台来。抬步走,心不平静。对于女人,除了王雪瑶就是喻笑霜让他动过心。   那年轻女子的身影又跟他近了,他听见了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听见了女人的喘息声,渴盼的快感涌上心头。   “宁大人,你是宁大人!”   熟悉的声音,他住步回身,惊喜不已:“喻笑霜,喻妹崽,真是你!”确实是喻笑霜。她身子秀挺,脸蛋绯红,黑眸放亮:“我觉得像您,转身细看,真是您耶!”清亮的两眼发湿。他激情犹生,很想抱抱她,却只是拍拍她柔肩:“喻妹崽,我找你找得好苦!”“宁大人,我也找您找得好苦……”   落山的夕阳将他俩的身影拉得老长,两个身影挨得近。   “宁大人,您咋到烟台来了?”喻笑霜问。   宁承忠叹曰:“我是被调派来参加丧权辱国的所谓谈判的……”说了来烟台的前因后果,说了心中的愤懑。脸上汗水滑落,他抚去汗水,“呼呼”扑打折扇。   喻笑霜看清宁承忠手中的那把金楠纸扇,心涌热流。在“一壶醉”餐馆与他相识后,她开先是感激,后来偷偷爱上了他,觉得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一个姑娘家,送自己写了诗句的折扇给他,就是向他表白心中的爱慕。她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年岁的差距不算啥,地位的差距太悬殊,且人家已有妻室。孤单的她心里也还有个小算盘,希望宁大人能够做她的靠山。   “呃,喻妹崽,你咋也来烟台了?”   “咳,一言难尽……”   太阳埋进西天,天色渐暗。   他俩转了几条街,终于寻到一家夜店,点了酒菜吃喝。原来,喻笑霜也住在那老街的一家客栈里,是出来寻餐馆吃夜饭的。天气闷热,二人都衣衫汗透。他用折扇为她扇风,她道谢,扑闪亮目:“宁大人,不想你还带着这把折扇。”他笑:“你送的啊,我一直随身带着。”指扇面,“这栀子花工笔画好精美,这诗也好。”她看扇面,说:“这画是制扇人绘的,这打油诗是我自己编的自家写上去的。嘻嘻。”他说:“你的字写得不错,呃,说说看,是啥意思?”她说:“胡乱编的,没啥意思。”   酒添热气,久别重逢,二人好一番长谈。   宁承忠说了那天晚上他去“一壶醉”餐馆吃夜宵看见的情景,说了对她的担心和思念。说那日发现,他扣押的木船上有四件物品被盗,那四件物品很可能是毒品。喻笑霜说盗贼定是李泓寿一伙了,李泓寿早就跟洋人勾结私贩禁物了。喻笑霜说时,泪水涌眶,说了他俩分别后的情况,说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说她误解他了。宁承忠才知道了她的痛苦遭遇,其祸根是他深恶痛绝的洋人。   那天,空肚子的喻笑霜喝干了宁大人那余下的白沙烧酒,脑子发涨,就喝了绿豆稀饭吃了凉面,早早地关了小包房的屋门,搭凉板床脱衣睡了。小包房夜里是她的卧室。黄昏时分,一帮嚷着为袍泽兄弟报仇雪恨的人撞开了小包房的屋门,她被惊醒,来不及穿外衣就拿起板凳抵抗,夺路奔逃。幸亏她抓起了枕头下的那包银钱,否则会身无分文。只穿了内衣短裤的她开先躲在“一壶醉”餐馆吊脚楼下的岩缝里,天黑时才摸出来,绕道去了万县城临江的那条街市。街市人多拥杂,她那赤裸的臂膀被男人的汗臂挤碰,赤露的大腿被男人掐捏。她生怒却不声张,怕引来那帮追杀的人。她进了一家衣店,买了套便宜的粗布衣裤穿上。她穿衣裤时,那男店主一直盯着她。   她旁若无人穿好衣裤出店,叫了辆马车出城。马车在人丛里穿行,路过“家常菜”餐馆时,她眼目一亮,餐馆门前站个扑打折扇的穿民服的男人,她认出是宁大人,想喊他又没喊,他是官府的人。   她父亲喻秉智原本在重庆下半城做皮货生意,随众“嗨”了礼字号袍哥。重庆的袍哥有仁、义、礼、智、信五大堂口,原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后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有了差别。仁字号地位最高,多是军政要人、富商大贾、士绅名流;义字号多是殷实商人、一般官吏、水旱两道业者;礼字号多是小商人、小市民、贩夫走卒。就有“义字讲银子,礼字讲刀子”的说法。至于智字号,多是小贩;信字号则多是无业游民,地位最低。父亲说,“嗨”了袍哥好,有利于做生意,不想却引来杀身祸。同治二年,重庆发生教案,起因于洋人强拆民居,她家的房子也被强拆。那个法国传教士范若瑟,据其天津和北京条约对传教弛禁还堂的条款,持清廷文牒,强拆长安寺修真原堂,致使川东三十六民团保甲暨八省会馆首事办公聚会地被迫迁出。时隔不久,升任川东教区主教的范若瑟,又以扩建真原堂为主教座堂为由,强拆民居。住户们愤怒了,聚众抗争,捣毁了真原堂和教士住宅。她父亲和袍哥兄弟也在其中。混乱中,她父亲见阿瑟等几个教士、教徒在围打“兴隆绸布庄”的宁老板,宁老板倒地身亡。她父亲二目喷火,怒兽般扑上去逮住阿瑟,掐他脖颈怒喝,杀人偿命,老子掐死你,掐死你!父亲的双手似两把铁钳,二十来岁的阿瑟没有了气息。这场教案激怒了范若瑟,他通过法国驻京公使向清廷总理衙门施压,索取巨额赔款。清廷妥协,责令重庆府八省会馆赔偿白银二十余万两;由法国传教士另外择地修建教堂;重庆府所辖境内教会可以自由购地建房;通令缉拿行凶罪犯。 正文 第10章   她父亲的一个袍泽兄弟李顺向官府告了密,说她父亲是掐死阿瑟的凶手。李顺是发迹了的礼字号袍哥掌旗大爷李泓寿的心腹,是李泓寿指使他去告的密。范若瑟的下属买通了李泓寿,说是抓到她父亲后有重赏。这些事,是父亲的一位挚友赶来报信说的。父亲气不过,李顺是他好友,他多次慷慨解囊资助过他,后来,发现他将资助的钱拿去跟李泓寿做违禁生意,就不再资助他,规劝他莫做违法事情。看来是触到了他的痛处,家伙记了仇,竟然出卖自己。夜里,怒气填胸的父亲摸到李顺床边,挥匕首朝他猛刺,李顺捂胸肋、额头惨叫,翻滚床下。叫声惊动了屋里熟睡的人,父亲只好赶紧离开。父亲又去行刺幕后黑手李泓寿,未能如愿,只好带了银票带了她母女逃出重庆,后来,在万县码头落脚,开了“一壶醉”餐馆。父亲练过武术,也教自小任性的她练武术防身,没给她裹脚。三年前的初秋,她父母皆因瘟疫丧命,留下孤苦伶仃的她。   她父母出生于荣昌县万灵镇大荣水寨,她二爸喻秉铭在古镇上开有“喻家客栈”,她经由陆路、水路,辗转去投靠二爸。   万灵古镇临濑溪河,濑溪河向西流,沱江在那边等着它。时值盛夏,黄汤滚滚。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码头,有客栈、食店、摊铺、货仓。赶场天,水上人、官人、商人、农人、小贩众多,熙攘嘈杂。她第一次来万灵镇,寻遍弯拐狭长陡峭的河街,也没见到二爸开那客栈,就到濑溪河边寻找。毒烈的太阳跟着她走,汗水湿透她那宽大的粗布衣裤,她边走边拽胸襟扇风,发现有个汉子紧随。一悸,未必是那帮人追来了?觑眼看,那汉子的目光顺了她的乳沟爬。就用手拐顶那汉子腰勒,那汉子痛得大叫,拔腿遛走。   这时候,喻笑霜看见了前方的在河风中飘摆的“喻家客栈”的旗幡。   “喻家客栈”临河,两层瓦屋楼房,厚实的石板墙基,木柱白墙。门前有棵黄葛树,四周竹树环抱。她快步走拢客栈,惊散一群啄食的鸡儿,门口一条老黄狗儿过来对她呲牙,没有叫,摇尾巴嗅她那破了口子的绣花鞋。狗儿通人性,摇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她迈步进门,就看见了柜台里的穿对襟夏布衣裤的二爸。二爸看清楚是她,惊喜说:“哦,是笑霜,呵呵,我的侄女,你还是来了!”   二人来到后屋,她拜见了二妈,三人喝茶说话。她说了在“一壶醉”餐馆发生的事情。二爸责怨说:“你父母病故后,我和你二妈去奔丧,当时就叫你住过来,后又几次三番写信让你过来,你就是不听,说是要独闯天下。看看,好危险!”二妈擦抹眼泪。她说:“我以为他们不会找到万县来。”二妈说:“袍哥的眼线多,你呢,近些日子千万莫要出门。”她点头,心中愤懑,哼,不怕你李泓寿凶,我以后也入袍哥,也当头头跟你斗。她把这想法对二爸二妈说了。二爸说:“你耶,个男娃儿秉性,你有这志气二爸倒高兴。”   喻笑霜确实是男娃儿秉性,在书院念书时就跟男学子打架。父亲说她有喻家人的硬气,做人行事就是要有硬气,才不会被人欺负。她在二爸家住下来,晚饭后就在客栈里待不住,独自出门到镇内外转悠,转悠得太阳落到后山去。   她登上大荣桥四看,晚暮的橘红的古镇水乡如梦似幻,惊叹此乃天赐宝地,没有重庆城的繁华却有重庆城没有的乡坝美景。不远处,几个年轻妹崽在河湾处用木棒敲打衣服说笑,有个妹崽唱道:“石头拱桥肚里空,蜘蛛牵丝在腹中。燕子衔泥嘴要紧,两人相好莫漏风。”齐哄笑。她也笑,突见那几个妹崽抓起正洗的衣服和木盆跑,尖声叫,像是发生了啥子事情。才看清楚前方岸边有两个男人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洗澡,扭动的屁股在水面泛亮。她红脸,却没跑,她在长江边长大,跟父母在水码头开餐馆,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觉得这小小河边的女人还是比大河边的女人腼腆。重庆人把长江称之为大河,把嘉陵江称之为小河,这濑溪河就只能称之为小小河了。她勾首看桥下白银石滩奔涌的瀑水,心想,这两个男人怕是船工或是纤夫,是在挑逗那几个洗衣妹呢,“扑哧”笑,朝大荣桥朝南头走,看见青瓦白墙香烟飘袅的万灵寺,快步下桥,眼睛又被拽回河北岸,临河的绿荫掩映的古镇尽收眼底,飞檐瓦屋、祠堂、吊脚楼错落其间,水车缓缓转动,日月门似张开的嘴巴,引人遐想。   喻笑霜转游回“喻家客栈”时天已擦黑,二爸二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说有两个人来打问她,都穿的民服,汗爬流体的。说为首那人叫邹胜,说是宁大人派他们来找她的。她诧异,宁大人?他咋晓得我在这里?二爸说他们看见“喻家客栈”的旗幡就找了来,就对他们说,没得喻笑霜这个人,全镇子全水寨都没得。他们就摇头叹气走了,边走边说天气好热,下河洗个澡去。她担心了,刚才在河里洗澡那两个人定是邹胜和差人了。看来,不仅袍哥的人,连官府的人都追来了。她父母已不在人世,抓住她会拿她去顶罪的。是了,自家那“一壶醉”餐馆被那帮人砸了,宁大人会顺藤摸瓜查出她的身世的。后悔不该送他那把折扇,那扇子上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是那把扇子把他们引来了。心里骇然也恼怒,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宁承忠,是个笑面狼。   当晚,喻笑霜睡得早,住的二楼临河的房间。醒来时,晨辉扑窗。她走到窗前,绿叶婆娑,河风抚面,黄汤滚滚的濑溪河畔船帆待发。不由脚板发痒,穿上二妈给她的崭新的夏布衣裙和布鞋,下楼出了客栈。门口那只老黄狗儿懒懒地爬起来,摇尾巴舔她那新布鞋。她朝老黄狗儿友好地笑,沿河岸朝上游走,看见昨天那几个年轻妹崽洗衣服的河湾处,就转回身,可别遇上邹胜。她转回身时看见了邹胜,他和一个差人正站在客栈门口的黄葛树下说着什么。怎么,他们查到我了?幸好自己出来了。赶紧转身走,边走边回看,邹胜转过身来,她好紧张,飞步登上身边一艘木船,钻进货仓里。货仓里物品杂乱,光线昏暗,混杂有油漆、橡胶、布料、樟脑味儿。透过货物间隙,她看见二爸出客栈来,与邹胜二人说着什么。   这时候,木船启动。涨潮天,下行船快,很快驶过能行漕运大船的桥孔,“喻家客栈”渐渐远了。喻笑霜急得欲哭,二爸二妈,我的命咋这么苦,父母去世了,好不容易来投靠你二老,又遇人追捕。心想,那个邹胜精灵,定是打探到了她的行踪,是要在客栈守株待兔拿她。又想,自己来二爸处无人知晓,二爸二妈断不会说,他邹胜又如何打探得到?管他的,等船一靠岸就下船,赶回二爸处去,弄明白是咋回事情。可这船好久都不靠岸,货仓里好热,浑身淌汗的她闭目忍耐,昏昏入睡。她醒来时,船已停了,停靠在泸州码头。饥肠辘辘的她打算下船去找吃食,却身无分文。想起父亲,父亲发家前讨过口。好吧,就当回叫花儿讨口,填饱肚子为要。触到身边的货物,软绵绵地,像是布货,船主,对不起啰,先借用一下,改日一定偿还。使劲打开一包,是本色的细软夏布,卷了包夏布揣进怀里,溜出货仓。有卸货的船工扛货物走过,她旁若无人朝跳板走,刚踏上跳板,就被船上保镖逮住,搜出她偷拿的夏布来。这时,一个面堂紫红穿对襟绸衫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走来。保镖抱拳:“武大爷,抓住个女偷儿。”她解释:“我不是偷儿,我的钱用完了,借点子夏布换钱吃饭,我会还的!”来人说:“鄙人姓武,叫武哲嗣,我且信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