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民生”轮刚刚逃过人劫,又遭水患。   逆流而上的“民生”轮在急流里左冲右突,水上人与险恶大自然的搏击惊心动魄。时值1926年6月,长江中上游洪水爆发,武汉以上顿成千里泽国。33岁的其貌不扬穿芝麻布中山装的卢作孚站在驾驶舱里前望,但见高浪掀滚,乱石若林,左偏右斜的轮船在急流中翻腾,随时都有船毁人亡之虞。   此是长江泄滩水段,位于宜昌上游90余公里。乃川江四大险滩之一。   卢作孚手抚平头望滩惊叹,难道我千辛万苦购来这“民生”轮会有覆舟之患?我卢作孚刚开张的事业会化为烟云?我那满腔抱负和我这五尺之躯会葬身鱼腹?心中不寒而栗,侧眼看紧张万分的领江孙正明,他正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引领轮船上行,额头缀满汗粒。又看汗流浃背紧握舵盘的精瘦的舵工向吉云,想到出发前他说的话,泄滩难过,九死一生,光绪23年,德国瑞记洋行的“瑞生”轮就是在泄滩触礁沉的,船上两百多人遇难,货物全都打了水漂。以“教育救国”而转向“实业救国”的他真实领略了川江这虎狼般险恶,心里泄了股劲,硬还是如有人说的,水呢,看起来和,其实也是会咬人的。算啰,还是去搞自己熟悉的教育好,至少没得这般风险。   不禁想到了杨森。   来宜昌接“民生”轮时他途径万县,受到兼任万县市政督办的杨森的接待,长他九岁的杨森要为他摆设宴席,他却说想吃豆花饭。杨森晓得他喜欢吃豆花饭,招待客人也时常以之上席,只好应承。吃饭间,杨森笑问,作孚老弟,杨某不久前给你的信收到了吧?他说,收到了,承蒙看得起,邀我来万县当市政佐办。杨森道,我还写明每月特酬薪金500元呢。他点首笑。杨森问,你这新上任的民生公司总经理每月好多钱?他答,我嘛,30元,两位协理15元,总务主任10元,董事会监察的舆马4元。杨森抚头大笑,还不足我给你的十分之一啊。他呷茶水,刚开头嘛,将后来会多起来的。不瞒你说,我们第一次去上海买船的300元旅费还是自行垫付的。杨森摇头叹,将后来?唉,唉……就再次说服他来万县来任职,还说,区区一只小船,那里要你总经理去接,我派人去宜昌帮你接回来就是。杨森哪里晓得,此时的他岂是高官厚禄可以动摇心旌、左右志趣的。他婉言谢绝,倒是在离开万县之晨,将自己在船上为其草拟的一份“万县城市建设规划”邮寄给了杨森。   杨森,啷个这时候想起了他?难道自己真的被他那高官厚禄诱惑了?真是要打退堂鼓了?他这么想时,不禁伸手触摸驾驶舱前窗玻璃,一股飞浪轰然击窗,他那泄气的心便翻江倒海。   啊,这艘“民生”轮实在是来得太不容易了!   “孙正明,莫怕,稳倒起,那句老话说得对,没得过不了的火焰山。”卢作孚给孙正明打气,实则是给自己打气,“你是领航学校毕业的,肯定能够引领‘民生’轮驶过泄滩!”孙正明毕业于英国船长薄蓝田1917年在重庆开办的川江第一所领航学校。   身着船员服二十八九岁的慌乱的孙正明就雄了股劲,紧咬嘴唇,是呢,又不是第一次过泄滩,当年那载重1 800海关担的“三板船”就是他掌舵闯过泄滩的。又想,那“三板船”毕竟是木船,自己还是第一次单独领航轮船呢。也想,怕啥,自己跟老船长也闯过川江道道险滩的。   见孙正明镇静了些,卢作孚也镇静下来。一定要驶过泄滩,一定要把“民生”轮开到重庆开到合川去,他不甘心就此失败,不甘心前功尽弃。他以实业救国,下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是开办中国人自己的轮船公司。此时,正是长江上游航运十分萧条,任何公司都感到无法撑持的时候,他却执意要办轮局。一开始,便吃尽了苦头。   去年,他乘下行轮船驶过长江的一道道急流险滩,他的人生也面临着一道道急流险滩。十里洋行的上海滩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无心观赏,想得最多的是为即将成立的民生公司购买到一艘轮船,尽快开通渝合航线。上海滩的夜晚喧哗、诱人,他真想好好转游一下,可是他太劳累了。疲惫不堪的他回到上海“川裕公司”附属的廉价小客栈的住屋时,那以烧饼果腹的肚子早已空空,他迫不及待地喝麻辣汤面,肚子和全身都热辣,两眼发湿。经过一个月的奔波、比较,他下决心在上海合兴造船厂订购轮船,想求助于该厂的钱景华经理,几次三番去找,均未能见到,就早晚在厂门口等候。   那天,晨雾刚刚散去,一个穿长衫夹皮包的人匆匆向厂门走来。候在门口的卢作孚见门卫朝那人恭敬地招呼,由于隔得远,未听见其称呼,打算前去碰碰运气。又犹豫,前几次打问都无果,还被人呵斥过。心里又有股力量,这力量巨大。怕啥子,万一他就是钱经理呢,他硬着头皮撵了上去。   “请问,你是不是钱经理?”   那人减慢脚步,盯了其貌不扬的他看:“你找钱经理?你找他有啥事儿?”   卢作孚心跳加快、热血上涌,有希望了,他很可能就是钱经理。   “你一定是钱经理了!”卢作孚用他那浓重的合川口音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请钱经理帮个忙!”   那人各自走。卢作孚紧跟其后,边走边说,说自己实业救国的决心,说眼前的遇到的种种困难。那人不答话,径直走进办公楼,走进经理办公室。卢作孚犹豫了,减慢步子,冒犯了人家怕不好说话。又有股强大的力量在促使着他,他想到了川江上触目可见的悬挂英、美、日、法、德、意、挪威、芬兰、瑞典等外旗的轮船,反而倒不易见到国轮。毅然跟了进去,继续说:   “川江是我中国人的川江,可行驶在江面的却都是些外国轮船,挂的是外国旗帜。为啥子我中国人就不可以有自己的轮船行驶在自己的川江上!”   “你说为啥?”那人终于说话。   卢作孚笑了:“啊,钱经理,你是钱经理吧?”   那人点了下头。   卢作孚心涌大波,说:“是当今的时局和政局太乱,是我们的国家太穷,是我国人还没有紧抱成团。”   “是呀,太穷,你就有能力购买轮船?就有能力营运轮船?”钱景华经理盯了他那清瘦倦怠的脸,冷眼问。   “有。”卢作孚底气十足。   他17岁便钻研孙文思想,拳拳膺服其主张而加入了中国同盟会。孙中山给了他理论灵感和实践勇气,他认准交通是一切事业之母,唯有“长江天际流”可成为当下出省通海的交通孔道。去年10月11日,他在家乡合川县通俗教育馆召开了第一次发起人会议,十多位老师同学乡邻好友到会,议定筹资2万元,分为40股,每股500元,决定成立民生公司。卢作孚特以“民生”为其实业之名,是实践孙中山“民生主义”的具体行动,他这一新的救国救民手段获得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支持。然发起人均清贫无钱,只好三四人合认一股,也仅有二三股而已。卢作孚也是与同学合认了一股。设了股却没有钱啷个行?卢作孚焦头烂额,四方求助,却收效甚微。他想到了极赏识自己的曾任重庆警察厅厅长、合川县知事的郑东琴先生,对他说明了情况。郑热心支持,亲自联络,终于得到了不少人的认股。   “我带来了由合川仁人志士多方筹集的8 000银元汇票,这是我们购买轮船的首次定金。”卢作孚掏出汇票来,说。   “8 000银元?”钱景华不看汇票,摇头咂嘴道,“不够,不够,一艘轮船最少也要3万多元。”   “是,是,我晓得,我们一定要购买轮船,还取好了名字,叫‘民生’轮。”   “‘民生’轮”,这名字倒还有意思。”钱景华点头,又叹曰,“你们的钱差得太远了。”   “我们会尽快凑齐的。”   钱景华矜持不语。   卢作孚百折不挠。   “钱经理,我卢作孚办轮局的决心下定,天大的困难也要办成!实话对你说吧,我昨天才接到合川发来的急电,说是股金难筹,要我暂缓签约。可是,可是我卢作孚购买轮船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钱经理,请你相信我,我会像照顾好自家的娃儿那样经营好自家的轮船的,我,我还真有决心要一统川江!”   钱景华经理看卢作孚,表情漠然,良久,拔出金笔草草写了张字条递给他。 正文 第2章   卢作孚接字条,心里发凉,完了,他这是下逐客令了。   当他看了字条之后,心扑扑跳,欲要蹦出胸膛来,两眼蓦然发热、发湿,这个冷脸热心的钱经理啊,毕竟是我中国同胞!那张字条上白纸黑字写了:“破例只收订银3 000元,余额缓期,酌情再付。”   人不可貌相,一向以精明和讲究商业规则著称的上海老板钱景华被卢作孚的真诚言行所感动,更为他那一统川江的豪气和霸气而佩叹,破例签了他从未签过的合同。他连卢作孚说的8 000元定金也没要,只先收3 000元。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卢作孚预料,他紧握钱景华的手,激动不已,连声道谢,说是不晓得啷个报答才好。后来,钱景华成为了民生公司麾下的一员得力大将,长期担任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总轮机长、襄理。卢作孚与钱景华经理签订的造船方案为:70吨、112匹马力、两台德国奔驰发动机、船长75英尺、宽14英尺、深5英尺,为专用浅水轮船,总造价3.5万元。   船,轮船,民生公司终于有了自己的轮船。这“民生”轮绝不能就此倾覆,它是我民生公司的发家宝啊!   一股巨浪涌来,轮船如大树飘摇、大厦倾斜。卢作孚站立不稳,他旁边的四弟卢子英连忙扶住他,叫苦不迭,人不亡我“民生”轮,难道天要亡我“民生”轮呀!卢作孚双手抓住窗栏,目视滔天巨浪,想对孙正明和向吉云说啥子又没有说。这要命时刻,领江、舵工的压力够大的了。他拉了卢子英出驾驶舱,紧扶护栏朝船尾走。丈高的水浪扑湿他俩衣服,呼呼的江风欲将他俩拽入水中。卢作孚见左偏右斜的轮船紧挨一条恶石行驶,稍有闪失便可触礁沉没,他真有命悬一线之感。倘若船毁人亡则公司休矣,倘若船毁人未亡则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家乡父老。   兄弟二人踉跄走到船尾,扶护栏远眺。大江流水如万头怒兽咆吼东去,似脱弦乱箭飞泄而下,触及礁石便漩似鼎沸。   卢子英望着奔泻的流水长叹:“想我‘民生’轮船出三斗坪后,一路上行,驶过了险恶的空岭滩、青滩,驶过了冰盘碛、方滩,难道就过不了这泄滩?”   卢作孚拍了拍穿船员服的充满军人气的卢子英,打气说:“四弟,你人祸都躲过了,这天灾也会躲过的。”   卢子英是经二哥卢作孚的好友中共党员恽代英推荐去黄埔军校学习过的,自然有军人风度。为此,因召开民生公司成立大会走不开的卢作孚特地派了他去沪接船。“民生”轮是上月竣工的,见到这艘崭新的轮船时,卢子英好高兴,握了钱景华经理的手连声道谢。钱景华嘿嘿笑,祝福他们一路顺风。这一路不顺风,船行湖北境内就两次遭遇水上匪盗袭击。那一日,“民生”轮朝城陵矶驶去,领江孙正明对他说,此处常有江湖惯匪出没,得小心为好。当过军人的他哈哈笑,拍腰间手枪,他来一个老子毙一个,来两个老子毙一双。舵工向吉云说,龟儿子水匪明堂多,狗日的软硬都有一手。大副程心泉附和说,还是大意不得。卢子英这才听从他俩之劝,将轮船暂泊城陵矶下游二十余里处的车湾小镇。洪水暴涨,车湾小镇已成孤岛。孙正明机灵,让向吉云将轮船开离岸边六七米远,让二副朱正汉率领水手抛锚停靠。天无星月,只闻水声,疲惫的人们酣然入睡。年轻的朱正汉半夜里起来屙尿,依稀听见人声,一看,大惊,连忙去前舱叫醒卢子英出来。睡眼惺忪的卢子英才发现岸边有灯火,人众陆续聚向几只小船顺风驶来,还传来“先开一枪”的话声。啊,当真有水匪!卢子英说,掏出手枪放了一枪。“叭!”这枪声划破夜的寂静,给自己人壮胆,给水匪以恐吓。水匪不怕这枪声,使力摇橹朝“民生”轮蜂拥而来。孙正明已有准备,惹不起躲得起,早指挥朱正汉起锚,引水员、轮机员早各自就位,不待起锚完毕便驱船全速向上游河心驶去。“噼哩叭啦……”水匪们撵不赢轮船就用子弹撵。卢子英指挥船上带抢者予以还击。木船哪里撵得上火轮,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卢子英长长舒了口气。祸不单行,万不想临近沙市六十来里处时又遇了更大一股水匪,人众分乘十多艘快船迎面而来。耶,扭倒起费嗦,来嘛,老子不得怕你们!卢子英壮胆领了大副程心泉等人到闸板上,举枪与之火并。这时,又是孙正明急中生智,引领“民生”轮调头往下游疾驶而去,再次摔开了水匪。事后,卢子英后怕不已又高兴万分,呵哈笑,拍孙正明肩头说,孙正明,你崽儿得行!又击了朱正汉一拳,幸亏你来喊我!还夸奖程心泉会开枪了。   卢子英对二哥又说了一遍这人祸之险历,卢作孚呵哈笑:“四弟,你的胆子真大!”心想,人祸躲过了,这水患也得战胜,否则,我刚成立的“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将如何运作?   6月10日,“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在重庆正式成立,确定公司的宗旨为“服务社会,便利人群,开发产业,富强国家”。公司的资本总额5万元。通过了公司章程,石璧轩为董事长,公推卢作孚为总经理。确认第一艘轮船以本公司名称命名为“民生”轮。急切盼待公司这第一首轮船的卢作孚开完公司成立会后,就匆匆赶往宜昌来迎接“民生”轮了。在宜昌小住的这些天里他渴盼不已,真有度日如年之感。这时候的他并不晓得,日后的他会如战地将军一般指挥一场艰苦卓绝永载史册的宜昌大撤退。   他俩说话时,轮船稍势平稳。朱正汉、程心泉拿了热毛巾来给他二人。   卢作孚接过毛巾擦脸上水珠,盯朱正汉笑,这个重庆崽儿惯常都是一脸惹人喜欢的笑:“朱正汉,你那泡尿撒得是时候呃。”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又看程心泉,“好,敢打枪好!”程心泉是个孤儿,他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朱正汉、程心泉走后,卢子英才觉得自己那泡尿涨了,遂朝厕所走去。   卢作孚回身独自走到船头,叉腰迎风挺立,“民生”轮正破浪逆行在乱礁之中。他查看过航道图,晓得宜昌至重庆这川江之下河段全程有648公里,即便平安过了泄滩,也还有滟滪堆、狐滩、折桅子滩等险滩在“迎候”他们。川江险滩道道,人生的“险滩”也多。袁世凯屠杀革命党人那阵,他被袁世凯亲信四川总督胡文澜以是“同盟会”会员而列入了黑名单,途径大足时险被杀害。他是跟一同行者在客店被捕的,同行者立被枪杀,审讯时,由于他的沉着冷静、侃侃而谈,没有露出破绽而被当成学生释放;“五四”时他勇敢地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同是该会会员的恽代英对他说,李大钊是发起人之一,毛泽东也参加了……   船身猛烈颠动。   卢作孚眼见一股强劲的泡漩水打将过来,把轮船推向南岸,轮船向左侧急倾,飞溅的浪涛打湿了他的全身。“民生”轮眼看就要倾覆。卢作孚竭力镇定,手抓护栏使劲,他在用体力和心力促使轮船正过船体。然而,人的力量是何等渺小,轮船继续向左倾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自然慷慨解难,另一股泡漩水从左侧涌来,猛将轮船推向北岸。卢作孚抓护栏的手依旧在使劲,他不是领江不是船长不是舵手不是大副,可他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是民生公司的总掌舵人。他心里清楚,民生公司绝不只是办船运,今后还要开办多种实业。上海那钱经理只收了他3 000元定金,余下的钱他要在合川办电厂,还要开办修船造船的机器厂。   人的力量是巨大的,在水上人们的合力下,被泡漩水推向北岸的“民生”轮“突突”一阵轰鸣,冲出了这险恶水段,但水流湍急,迤逦行驶的轮船随时有可能被再次推回恶水之中。   卢作孚当机立断,叫来二副朱正汉一番交代。朱正汉就脱去海员服和内衣,只穿了条腰裤,背上缆索,缆索陷入他那肩肉里。他朝卢作孚看看,飞身扑进滔滔大江。如同风筝在云里翻飞,好似浮漂在浪里扑腾,朱正汉在江中时隐时现。卢作孚揪心地看着,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他能成功。一道黑浪朝朱正汉打去,不见了人影。走过来的卢子英哀叫,完了!卢作孚紧盯黑浪,他晓得朱正汉水性,知晓这个有智慧有胆量的年轻人,这水浪吞噬不了他。果然,那黑浪掀起之时,朱正汉在波峰之上,他挥动双臂大把往岸边游,他那气势把水浪压了下去。   “正汉!你得行!”卢作孚紧攥拳头呐喊。   朱正汉携带缆索泅水登岸,找了在岸边等活路的十多个纤夫来拉船。   高天乱云、岩壁栈道、江上飞舟形成一幅人与大自然搏击的图画。栈道上的拉船人渺小如同蚁行,大江上的小火轮孤独如同落叶。   人的无穷力量加上现代化的机器动力,终还是驱使“民生轮”破浪上行。   卢作孚站在船头,迎风远望纤道上那些四肢如鹰爪抓岩、肩臂起伏如山鹰展翅的赤裸的峡江纤夫们,听着他们那响彻峡谷撼天动地惊泣鬼神的号子声,心涌大波,对卢子英说:   “子英啊,我们既然上了这条船,就没有回头的路了。你看那些纤夫们,他们总是奋力向前,百折不回。”   卢子英点头,又担心地说:“二哥,上头还有险滩呃。那‘折桅子滩’就水势凶险,鱼都不能上,也叫‘折鱼滩’,这‘民生’轮过得去不?”   卢作孚目视滔滔流水,叹道:“我晓得,要过的滩口还多……”我民生公司这第一艘轮船能够驶过前面的道道险滩么?咳,硬还是万事开头难! 正文 第3章   晨阳如同一团火球,映红了大江两岸。   静泊重庆朝天门码头挂了彩旗的“民生”轮轰鸣起来。码头上人山人海,“热烈祝贺民生公司胜利启航”的大幅标语在晨风中飘摆。这年夏历7月23号,是民生公司同仁永志不忘的日子。7时正,站在驾驶舱内的卢作孚喝令启航!鞭炮声“哔哩叭啦!”,岸边如潮的观者呼声四起。“呜--”领江孙正明船长拉响汽笛,满载乘客的“民生”轮破浪上行,驶入了长江的支流嘉陵江。   人们都知晓长江三峡,而知晓嘉陵江三峡的人却甚少。“民生”轮逆水顶风行驶,终于驶过了嘉陵江三峡的观音峡和温塘峡水段,进入最后一道峡口沥鼻峡。   看着绿油油的江水和两岸碧翠,卢作孚心旷神怡,“民生”轮历尽艰辛,终于闯过了川江的道道险滩,闯过了嘉陵江三峡的两道峡口,就要驶入家乡合川县了!   “长江三峡大气险峻,嘉陵江三峡幽深诡秘。子英呐,你莫看这嘉陵江三峡的风光秀美,行船却是丝毫大意不得呢。”心情大好的卢作孚依然不敢懈怠,在船上四处走动,对身边的卢子英说。   “再啷个说也没得长江三峡险恶。”卢子英笑道,“长江三峡那急流险滩都过来了,还怕嘉陵江这小滩口……”   “叭,叭叭!……”响起枪声。   前方水湾处,迎面驶出几只快船来,传来粗大的吆喝声:   “停船,停船!”   “喊你几爷子停船!”   “妈耶,不停嗦,不停老子就把轮船整翻!……”   噫,遇到土匪了!卢作孚心里发悸。这嘉陵江自北向南横切华蓥山南段的三处支脉,形成观音峡、温塘峡和沥鼻峡三道峡口,是地跨江北、巴县、壁山、合川四县的山区。峡区内山岭重叠,交通困难,主要依靠嘉陵江水路与外界相连。这里山荒人稀,土匪啸聚,时常危害路人。船上乘客立时骚乱,惊恐的喊叫声四起。   卢作孚镇定情绪,让水手长立即组织人员去安抚乘客,自己快步走到船头。卢子英领了程心泉、朱正汉等水手持枪护住总经理。卢子英举枪欲射击。   “慢!”卢作孚喝道。   他看清楚那些木船上的人是手持枪支的军人,未必然是土匪化了装?不可能,他们没得这么多的军装。这嘉陵江三峡分属4个不同派系的地方军阀管辖,一定是其中的一支川军了。   “抛锚停船。”卢作孚说。   “民生”轮停在江上。那几只木船围过来,一帮军人持枪登上船来。   一个军官喝道:“哪个是头儿,过来说话。”   卢作孚迎过去:“我,卢作孚,请问,你有啥子事情?”   军官盯卢作孚:“鄙人姓谢,名长富,是这里驻军的营长,你们这船得扣下来。”   “为哪样?”卢子英愣睛鼓眼。   “不为哪样,本人奉上司命令扣船!”谢长富说。   “不得行!”卢子英搬动枪栓。   “哗啦啦!”那些兵们全都拉开枪栓。   一场火并在即。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卢作孚当即指挥轮船靠岸,心想,不能伤了乘客和水手,不能毁了我“民生”轮,先搞清楚情况再说。   轮船停靠到附近江边的盐井镇。卢作孚让卢子英等人在船上留守、照顾好乘客,自己带了朱正汉、程心泉二人随谢长富下船。   下船时,卢作孚起眼四望,但见这镇子依山而建,棚屋、瓦房、吊脚楼鳞次栉比,又有浓密的绿阴夹峙,真个是如诗如画。心里却难畅快,唉,山河如画,却军阀四起、匪盗出没、民不聊生啊。上岸后,人众沿了依山修建和临江爬上来的房子挟持的石板小街走,餐馆、布店、旅馆、染坊、茶楼、杂货铺挨门接户,商贩的叫卖声四起,衣襟褴褛的叫化子沿街乞讨,一个老叫化子斜躺在屋檐下掐虱子。   谢长富没有领卢作孚直接去军营,说是先去喝碗茶。卢作孚摸不透底,姑且从之。谢长富就领了卢作孚三人来到盐井镇的“临河茶馆”落座。   店老板见有客人来,喜颠颠张罗。谢长富像是突然想起啥子事情,叫了身边那黑脸军官出门去说话。卢作孚摇头叹气,起身转游,发现这临街的茶馆顺坡跌落而建,这茶馆的门面就是顶层,顺屋内的竹梯子往下走还有三层。他直走到底层,走到挑出的竹阳台上,就看见碧绿的嘉陵江和停靠江边的“民生”轮了,顿感惶惑、焦灼、愤懑。他不晓得这个谢营长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合川的父老乡亲还在等着欢迎他们,这是第一艘开进家乡的机动轮船!   喝的是盖碗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茶倌提了长嘴铜茶壶来掺茶水,他右手腕套在茶壶铜把上,伸左手揭开诸位茶客的茶碗盖,那提铜茶壶的右手飞快地半划一个弧形,细长的茶壶嘴离茶碗老远,就见那滚烫的开水呈一细流从茶壶嘴里吐出,直奔茶碗。你以为那开水会满溢出茶碗时,小茶倌那灵巧的右手腕往上一抬,那开水就戛然止住,硬是点水不漏。而后,那小茶倌就唱道:   “谢营长是常客,卢老板是贵客,诸位都是我们茶馆的座上客,请用茶。这是产自渝西茶山的上好沱茶,水色鲜味道浓,喝了热心、暖胃、养颜、益寿,包你们走出茶馆半日嘴巴里还有茶香味儿!”   小茶倌的这番掺茶水表演,这番唱说,引了谢长富呵哈笑,卢作孚也笑,人些都笑。谢长富掏出块铜钱赏了他,小茶倌道谢而去。   谢长富呷茶水,道:“他娃那热心、暖胃、养颜、益寿的话说得巴实,这娃会做生意。”   卢作孚点头,心想,我“民生”轮、民生公司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搞好服务。他乘坐过外轮也乘坐过国轮,深感其服务太差。他已经有了改善服务的设想,并认为,改善服务的前提必须得做好管理。就觉得立马要办今后要办的事情实在太多,而此刻呢,却出师不利,竟然被陷在了这里,更是心急火燎。   那谢长富营长却悠哉游哉,端起盖碗滤茶叶,不紧不慢呷茶水,霍霍连声:“喝茶,诸位喝茶!”   程心泉拳头捏得咕咕响,朱正汉拧眉瞠目喷吐粗气,他二人都手摸着腰间那驳壳枪。卢作孚看出他俩心境,也欲发作,又竭力平息怒气,呷了口茶。好汉不吃眼前亏,保住人船要紧,看他要做啥子文章。   谢长富嘿嘿哈哈笑,东拉西扯说,绕了老大个话圈子才说到正题:“卢兄,你莫怪啊,小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卢作孚道:“我就是不晓得你们为啥子要扣船?”心里也明白,军阀扣船是不讲道理的,就有人的船被军阀扣留了一两年的。   “唉,上司之命不可违。”   “你都是营长了啊。”   “我上面还有团长、师长。”   “请问,你上司是哪个?”   谢长富没正面回答:“当兵的得服从命令,但凡是上司指令必得不打折扣照办。”   卢作孚欲言。   谢长富伸手止住,说:“听说你们民生公司是股份制的?”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卢作孚心想,原来这家伙是想入股啊,我民生公司还得发展壮大,自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入股:“对头,我们是‘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本人是公司的总经理……”本想问他是否想入股,又没有说,这家伙如那江上匪盗一般持枪索诈,莫不是想入干股呢。   谢长富见卢作孚欲言又止,没有得到他想要听到的话,就说:“啊,你是卢总经理,小弟冒犯了、失礼了,还望卢兄海涵。”喝口茶,“对不起,卢总,你这船嘛,怕得要扣上一年半载呢。”他其实是知晓卢作孚的,他心里有个小算盘。   卢作孚一听,急了,这不是要置我民生公司于死地么!   朱正汉忍不住了,起身愤然击桌,身前的茶碗翻落地上,摔得粉碎:“妈的,你无理扣船,没得王法了呀!” 正文 第4章   谢长富身边的黑脸军官掏出枪来,顶住朱正汉脑门。卢作孚身边的程心泉也掏出枪来顶住那副官的脑门。都搬动了枪栓。几个卫兵也拉动了枪栓,枪口直指他三人。   卢作孚胸脯起落,却不露声色。   谢长富也还是被朱正汉、程心泉这阵仗唬了一跳,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弄僵,朝黑脸军官和卫兵呵斥:“还不快把枪放下,啷个能这么对待客人!”   卢作孚就对朱正汉和程心泉说:“心泉、正汉,你们也把枪放下。”对方人多势众,动起武来肯定吃亏,自己还有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谢长富笑道:“卢总,你看我两个是不是到里间说话?”   家伙要露真相了,卢作孚点首应承。   “卢总,你不能单独跟他去!”朱正汉喊道。   “没得事情的,你们等我。”卢作孚起身随谢长富进到里间。   黑脸军官跟了进来,谢长富朝他瞪眼,示意他出去,黑脸军官就退出门去。店老板恭敬地端了他二人的盖碗茶进来,出门时,带过屋门。   “喝茶,喝茶,卢总,茶消暑热、定心气。”谢长富笑道。   卢作孚喝茶,镇定情绪,说:“这渝西沱茶倒是越喝越有味儿。”   谢长富说:“对头,味儿还在后头呢。”   两人都霍霍呷茶水,都在等待对方开腔。   终还是谢长富耐不住了:“卢总,当兵的火气暴,你莫生气啊!”   卢作孚道:“水上人火气更是暴,还望谢营长海涵。”   “好说,好说。”谢长富道,“卢总,我就捞起竹竿进门――直进直出了,常言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这黄褂儿也穿不了一辈子,还是如你这样做点生意好。我呢,也想来入点股,到时候也可以分点儿红利噻。”   “谢营长是看得起我刚成立的民生公司啊,这当然可以。现在我们是500元一股,不晓得谢营长想入好多股?”   “当然是多些好。”   “好多?”   “这,说起来呢,我是个营长,其实也没得啥子钱。我想,能不能不用钱。”   “这……”卢作孚盯他,他啥子意思?真要入干股?这嘉陵江水段有4个派系的军阀,大小官员众多,可别都来入干股啊!心是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谢长富倒说话了:   “我想,能不能用我这几只木船来入股?”   这些个破木船能做啥子用啊,卢作孚心里发叹。又一想,从小处看,民生公司肯定吃亏,可从大处看呢,说不定也有利。一则,从实力和当前社情看,万不可与军阀硬拼。以今年看,就军阀混战不断。杨森驻万县,两个月前,他跟刘湘联合进攻黔军,黔军战败。刘湘即从成都班师重庆,还将川康边务督办处和四川善后督办处也移来了重庆,自然是想掌控四川大权。而杨森呢,本月上旬被吴佩孚任命为了四川省省长,也是要想掌控四川大权。这两人有和有分、摩擦不断。虽说是他俩都跟自己有过往来,可打起仗来也难免自己刚开创的事业不会遭殃。还有那赖心辉、刘成勋、邓锡侯、刘文彩等军阀,都不是吃素的角色。所以,只要不影响我公司的根本利益,也是可以策略行事的。这个谢长富虽是个小角色,可大鬼难缠小鬼难过,过了这一关再说;二呢,收了他这些木船也好,把这嘉陵江渝合航段的船只都收归了我公司,既减少了竞争对手,也可获得有了既得利益的军阀保护:   “这,唉,你们做军人的也是有难处,我想呢倒是可以。只是,我还得跟董事会的人商量商量。当然,请谢营长放心,我卢作孚说话是讲信用的,一定会全力促成此事。”   “道谢,道谢了!”谢长富抱拳拱手,“入了股,我谢长富就是你卢总麾下的一员啰!”   “错,谢营长,我个人在董事会的股份半股也没有,你入了股就是股东了,我么,不过是在董事会领导下做具体事情的人,应该是你老兄管控我啊。”   “卢总过谦,过谦了,哪个不晓得你卢作孚的能耐,你才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不打不相识,谢长富亢奋不已、口若悬河。   卢作孚却早想起锚开船了,他那心早就飞回到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水交汇的家乡合川县了。合川距重庆水路96公里,再耽搁的话,今天就无法到达了。   这时候,屋门被“砰”地蹬开,一个穿马靴满面杀气的军官呼呼生风走了进来。谢长富看见来人,面色骤变,连忙起身,挺胸并腿敬礼。 正文 第5章   曲径通幽的小巷,月色下,一双穿厚底布鞋的脚在石板路上快速翻动,碎石绊脚,险些儿滑倒。   手拎皮箱的卢作孚平衡身子,没有被绊倒。心里还是惊了一股。咳,我“民生”轮自沪到合川,这一路的惊险实在太多。就说今天在那小镇吧,刚刚把那个谢长富营长按平,不想,又进来一个恶神,进门就喊,这船必须扣留,不准放行!此人北方口音,姓田,叫田徳全,是团长,谢长富的顶头上司。卢作孚从此人跟谢长富的言谈发现,他是在指责谢长富吃独食。谢长富就竭力辩解,说他专门派了人去向他报告的。田徳全就愣眼说,你报告的啥?你说这是艘客船,估计没啥问题。哈哈,我在门外听清楚了,你俩是背着俺在做交易,你小子有船俺就没有船了?谢长富就解释说,是担心团长不愿意用船入股。卢作孚极力想脱身,又还是那把渝合航段的船只都统管起来的想法,就出面打圆场,说,欢迎田团长入股。这个田徳全团长有13只木船,最终敲定,全部折价入股民生公司。   想着,卢作孚后怕地笑,加快脚步。就要到家了,就要与久别的妻子和儿女们相聚了!   月色映照着青石板路,映照着夹持小巷的土砖高墙和板材建筑的矮屋,他那心跳加快起来,再拐过几道弯,就可以看见那芭蕉叶掩映的一楼一底的瓦房了。   这房子是人称“卢麻布”的父亲卢茂林为他留下的。   卢作孚不是“诗礼簪缨”的名门望族,不是“钟鸣鼎食之家”,而是世代农人、小贩之后。挑卖麻布的父亲对他的影响是大的,决定了他布衣一世,艰苦闯荡之人生。看着月色下这长有青苔的石板小路,卢作孚思念起辛劳一生的爷爷和父亲,帮人佣耕的爷爷卢仲义死后竟无葬身之地,父亲向雇主苦苦请求才获得一块牛滚凼地安葬。他卢作孚有些出息后,就有乡人说了,牛滚凼是块福地,子孙会要发达。卢作孚听后自笑,倒下决心要干成一番事业,以报祖宗和乡民。   走着,他听见身后有“砰砰”的脚步声,走得好急,回身看时,那人已走到他跟前,喘吁说:   “作孚,硬还是你耶!”   “啊,是刘兄,你好,你好!”   “好,好得很!”来人是刘灼三。他哈哈笑,拍卢作孚肩头说,“啊呦,你了不得,带了那么大一艘洋火轮回来!”   “不是洋火轮,是我国上海造的轮船。”   “晓得,晓得,是‘民生’轮嘛,是我们合川人自家买的轮船耶。嘿,今天下午算是合川县城最为热闹的了,沿河两岸的人打拥堂啊!欢迎‘民生’轮,欢迎卢作孚!我跟着人些喊,声音都喊嘶了。你站在船头好威风,轮船开过来时,我看见你都落眼泪水了。”刘灼三说着,自己那眼睛也湿了,用手揩抹。   “走,去我家里坐坐。”卢作孚动情道。   “不啰,你那年轻堂客在屋里等你呢,我就不去打搅了。我就是想来见见你,看看我们合川的大能人!”刘灼三拱手笑,各自走了。   嘿,这个热心的刘兄啊,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娶得贤妻淑仪啊!当年那情景又展现卢作孚眼前。是9年前的初秋,16岁的秀外慧中、读过私塾、精于女红的那会儿叫秀贞的蒙淑仪姑娘,在合川南津街一家杂货店铺的阁楼上等他,碧翠的涪江水从那店铺下缓缓流过。那时,他因“通匪罪”出狱不久。秀贞姑娘从阁楼上看清了他这个中等个子、平头、穿浅灰色中山装的24岁的男人。而他,还不知情由,和媒人刘灼三边走边说笑。待与秀贞姑娘见面后,才晓得是相亲,倒好,两人竟一见钟情。秀贞姑娘只想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实心的男人。为了他俩的婚事,古道热肠的刘灼三与秀贞姑娘那血气方刚的七哥蒙华章翻了脸。刘灼三牛,不达目的不罢休,又去找了秀贞的三哥蒙炳章,蒙炳章对卢作孚有所了解,看过他那蒙冤下狱而写的《告全县各界人士书》,对于其大义凛然的气势和文采很是赞赏,却愣盯刘灼三不紧不慢抽水烟。刘灼三是个急性子人,生怕他又拒绝,就讲卢作孚的不凡身世,这娃属魁字辈,原名叫魁先,是光绪19年生的,就出生在于本县北门外的杨柳街。从小就能干,光绪32年就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瑞山小学,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才辍学了。第二年,他才15岁,就独自步行去了成都,读过补习学校,勤奋自学。16岁时就一边做家教谋生,一边还编了《解析几何》、《代数》和《三角》的习解题。蒙炳章盯他,你恁个说,他是个少年才子啊?当然啰!刘灼三摸嘴巴说,你不晓得,那年,他参加保路运动有功,后叟,国民政府论功行赏,任命他为川东奉节夔关监督,年薪四万两白银。啊,他当过官啰。没有,他拒绝了,他这个人呢,怪,无意于仕途和发财,19岁时回乡做了教书先生。不过呢,人各有志,人不可貌相,我拍胸口跟你说,此人出身贫寒却大志于怀,其貌不扬却后福不浅,将后来……好了,好了,莫说了,就让你当成这个媒人还不成!蒙炳章这才露了笑。刘灼三也呵哈笑。凭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这庄姻缘终成。秀贞姑娘与卢作孚完婚之后,才知晓他小时候曾经是个哑巴,因为服药所致哑了两年,7岁时,他去老堤祭烧,被烟子熏得呛咳不止,竟然发出声来。还知晓了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进过正规学堂的他后来的身世。与妻子温存时,卢作孚问,淑仪,你晓得了我的这些事情,后悔不?蒙淑仪两眼水湿,看他说,不悔,我这辈子是要跟你闯风走浪了。   卢作孚这么想时,看见自己的家门了。房门敞开着,屋里煤油灯的灯火映衬着四个他熟悉的身影。妻子怀抱3岁的三儿子卢国纪、拉了5岁的大女儿卢国懿站在门口,7岁的长子卢国维立在母亲身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他想象得出他们那焦灼、渴盼、欣喜的面容。   “爸爸,是爸爸回来了!”卢国维拍手喊叫,跑过来。   “爸爸,爸爸!……”   卢国懿和卢国纪也舞小手喊叫。   卢作孚心里发热发颤,大步上前,搂了娃儿们亲吻,从衣兜里摸出糖果来散给他们,朝淑仪笑,跟了她进屋。   蒙淑仪端上饭菜来,有卢作孚最喜欢吃的水豆花,还有青椒炒回锅肉。一家人围桌子吃夜饭。卢作孚搓手称好,大口吃饭菜。他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喜欢吃辣子作料伴水豆花。他干脆把水豆花倒进辣子作料里,又倒进饭碗里,搅拌了吃,吃得好香甜。淑仪见他那吃相,吃吃笑,自己心里也好香甜。卢作孚投身船运业后,他俩就很少时间在一起,尤其是卢作孚下长江去接“民生”轮的这些日子,她是时时牵挂、终日祈祷。她起身去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酒来:   “作孚,今天是个大喜日子,还是喝一小口酒。”   “嗯,喝,是得要喝!”卢作孚抿了口酒,把杯子递给淑仪,“来,你也喝一口。”   蒙淑仪就喝了一口。   国维和国纪两个娃儿也嚷着要喝,卢作孚就用筷子蘸了酒让他俩舔,两个娃儿舔后,呲牙咧嘴哈气,国纪还耍起“酒疯”来。两个大人嘻哈笑。国懿各人用手指头蘸了酒放进嘴里抿,辣得稀哈稀哈。两个大人就笑出了眼泪。饭后,卢作孚拧亮煤油灯,拉过三个娃儿来一个个仔细看,又看淑仪,心里股股热浪翻涌。他沉浸在苦难之后全家相聚的天伦之乐中。   饭后,卢作孚要为长子卢国维讲数学。   卢国维说:“爸爸,数学好难学。” 正文 第6章   卢作孚笑道:“是难学,儿子,爸爸教给你学数学的5个秘诀。”   卢国维说:“要得。”   卢作孚说:“第一,看清楚;第二,听清楚;第三,想清楚;第四,说清楚;第五,写清楚……”   夜阑人静之时,蒙淑仪躺在卢作孚身边落泪:“作孚,直到我看清楚你站在‘民生’轮船头时,我这颗悬起的心才落下来。”   煤油灯火跳动,映照着蒙淑仪那张清秀、担心的脸。   卢作孚深情亲吻妻子:“淑仪,船一到合川,我就一直在望你们,人太多了没有看见,又去公司忙了一阵,这才回来。”   “我遇见子英了,他说了你们这一路的事情,又遇水匪又过险滩,硬是吓死人了!”   “是有点吓人,不过有惊无险,这不,我人船都平安回来了。”   “是呃,都平安回来了。”   蒙淑仪依旧后怕,在这个乱世里,作孚只身闯荡,还不晓得以后会有啥子大难大险?就想到子英对她说的,在嘉陵江三峡时他们还遇到了军阀扣船。啊,军阀,不讲理的!民国13年秋天,川军第一军跟第二军打仗,两方的军队在重庆浮图关一带对打,难分难解。后叟,第一军占领了重庆,纵容士兵大肆抢劫民居,重庆的人家几乎无一幸免。那天晚黑,一对士兵突然闯进他们家来,当时家里只有她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国纪、1岁的国懿和4岁的国维。这群士兵进屋后见东西就抢,衣服、铺盖和家具被抢劫一空。他们看见了那台织袜机,大叫,啥子东西?枪,是枪!拿走!她吓呆了。大儿子国维细声细气说,那不是枪,是织袜机,是我妈妈织袜子用的。管它啥子机,拿走!这群强盗士兵不由分说,抱的抱抬的抬,把织袜机也弄走了。幸亏还没有伤着人。在四川省立重庆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的作孚回来看见,仰天长叹。家里啥子东西都没有了,只好举家搬迁回了合川老家,安顿好家小后,作孚又赶紧返回女中上课,不久,卢作孚的父亲在忧愁中去世。   “作孚,子英还说,你们遇到不讲道理的军阀了。”   “遇到了,也还是有惊无险。”   蒙淑仪忧心忡忡:“算好呃,你们在嘉陵江上还没有遇见土匪,我坐木船过嘉陵江时,就听人说过那民谣:‘得活不得活,且看磨儿沱’,那里的土匪好凶。”   卢作孚宽慰道:“不怕,我们是轮船,又带有武器。”   煤油灯一阵扑闪,熄灭了。   “油燃完了。”蒙淑仪欲起身去添灯油。   “算了,今晚黑有月亮。”卢作孚伸手拉开窗帘,如水的月色扑进屋来,“淑仪,再过些日子我们合川就有电灯了。”   月辉扑到蒙淑仪的脸上:“作孚,你说笑话啊。”   卢作孚认真地:“真的,我民生公司就要开办电厂了。”   “那才好呃!唉……”   “淑仪,你啷个叹气?”   “你说你,教书教得好好的,啷个又要去办船运,还要办电厂?一开头就这么难。”   卢作孚宽抚妻子:“开先我是想以教育救国的,人以思为先导,国民的文化素养提高了,自然会有利于国家。”就又想到了杨森。6年前,杨森任川军第二军第九师师长,进驻泸州,以“新文化人”自许,提出“建设新川南”的口号。杨森很倾慕小学毕业的他19岁时就编著了《应用数学新解》的书,还办《川报》,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声望和“教育救国”之志趣,特邀他任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科长。他上任后,很快打开局面,成绩斐然。不想,两年后杨森败北东奔,赖心辉部占领泸州,取消了教育经费,封建势力卷土重来。他含恨携家离泸赴谕,“淑仪,我给你说过那个杨森的。”   蒙淑仪点头。   卢作孚说:“民国二年,我20岁,在江安中学任教,以卢思的笔名上书了一封万言书给当时驻防江安的杨森,我写道,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建议他们设一专门机构,延揽人才,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   “你这说法有道理。”   “教育为本,人才是宝。杨森说,我那万言书深获他心,我的建议很有价值。从此,他对我留下了印象。”   “原来你是这么认识杨森的。”   “是这样的。”卢作孚叹曰,“淑仪呀,教育确实重要,非常重要。只是,现今我们这个国家太穷了,人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何文化?社会秩序又乱,军阀混战,你无法办好教育。我这才想到了实业,有了经济基础,事情就会好办些。”   “可这实业办得好不?”   “路呢,总是人走出来的……”   卢作孚这样说时,想到自己去上海定购轮船时与老朋友恽代英的相见。那天,为购船奔波到晚上的他,匆匆返回上海“川裕公司”附属小客栈的住屋,路过一条小街时,几个花枝招展的妓女迎上来,先生,玩一下!他拒绝。那几个妓女就极力挑逗。他生气了,几个妓女却将他团团围住,脱身不得。有个路过的人呵斥开了那几个妓女。他看清来人,好高兴,解围者是恽代英!恽代英也好高兴,两人呵哈大笑,伸臂拥抱。小客栈住屋内,灯光昏暗,接连三个晚上,恽代英与他屈膝交谈,探讨社会改革和救国救民之途。恽代英直言不讳,说,只有武装斗争,才能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势力,才能建立起新的民主政权和人民自己的国家。力劝他去广州,与也在黄埔军校的毛泽东、周恩来等同创一番事业。而他,已经开始了民生公司的工作,深感不能失信于合川的父老乡亲,不能置事业于半途,欣慰四弟子英去了广州。灯光扑落在他那疲惫、瘦削的脸上,他对小自己两岁的老友袒露想法,革命不宜单一地为革命而革命,必须多方面创造条件,以实际的努力造福民众。启蒙大众心智、转变社会不良倾向、普遍提高觉悟、建设国家现代化基础、立党为公,真正伟大的革命事业才能贯彻到底。走出小屋后,二人握别,四目相对。各自的手都是那么实在、有力,各自的目光都是那么坦荡、诚恳。上海滩之夜,灯火陆离,人声鼎沸,他俩各自迈步走。他与十月革命擦肩而过,走上了一条与革命斗争同样艰苦、坎坷的救国之路。卢作孚对妻子说了他跟恽代英的交谈,说了自己为啥选择了船运业的想法。   蒙淑仪表示理解,还是担心:“你又不懂船运,啷个搞得好?”   卢作孚笑道:“不懂就学嘛。”   “学?我听刘灼三说,那船上的明堂多。”   “是多,我跟你说,只是那人事方面就一大堆称呼。”卢作孚扳指头说,“有领江……”   “啥子呃?”   “就是引水,指挥开船的人,‘满舵’、左满舵’!”卢作孚比划手指。   蒙淑仪吃吃笑:“你活像就是引水呢。”   “不像,我差得远。”卢作孚继续说,“还有船长。”   蒙淑仪点头:“开轮船嘛,是得要有船长。”   “还有水手长,水手长以下是大副、二副、三副、舵工、水手;还有老鬼,就是大管轮。以下有二管轮、三管轮、机匠、加油、火夫和打杂的。”   “这么复杂?”   “是复杂。还有呢,还有大买办,以下有二买办、三买办、账房、理货员、火夫、茶房。你看看,这么一艘船上,就有驾驶、轮机、事务三个部门。水手长承包驾驶部门,老鬼承包轮机部门,大买办承包事务部门。”   “唉,你啷个管得了这么多的人和团伙?”   “要管,既然干了这差事儿就要管,还得要管好。我想好了,得要废除现今的买办制,实行经理负责制……”卢作孚说着,突然翻身下床,躬身到床底下拉出自己那皮箱来,打开寻找什么。又起身到衣柜前,拉开衣柜寻找。   “作孚,你啷个了,夜半三更的,翻箱倒柜做啥子?”   “找一张画。”卢作孚说,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呵呵笑,“看,硬还是一回屋就把这宝贝儿藏到衣柜里了。” 正文 第7章   是这么样的一张画:背景是峨眉山金顶,当间是长江三峡,一艘有“民生”标志的巨轮顺流东下,冲出峡江。画的右上角及画的下方自右至左分别横写有“峨嵋金顶”和“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字样。在“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中文字的下面横写有“MING SUNG INDUSTRIAL CO.,LTD.”的英文。其实,这还说不上是一幅画,只能说是一幅草图。   这张草图平铺在八仙大桌上。   卢作孚将图纸抚摸平整。董事长石璧轩、诸位董事、协理,还有卢子英、孙正明、向吉云、程心泉、朱正汉等人围观、品评,七嘴八舌,气氛热烈。   设在合川县药王庙后殿的民生公司简陋的办公室里,民生公司董事会议正在进行。   “腾腾腾”一阵脚步声响,旁若无人走进来一个人,看见卢作孚,大声舞气喊:“魁先,你急匆匆把我从重庆喊来,有啥子好事情?”   卢作孚迎上去跟来人握手,呵哈笑:“啊,啸松,你来得好快,是有好事情找你呃!”啸松姓刘,是跟卢作孚在成都通俗教育馆工作过的画家。卢作孚拉了刘啸松到八仙大桌前,指了桌子上的画说,“你看这幅画如何?”   刘啸松虚眼皱眉看,说:“论意境呢不错,论画技嘛就差了,这是哪个画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卢作孚笑道。   “是说呢,你这个人嘛,思维敏锐、看问题独到,我是永远莫法学的。可这画技嘛,啧啧……”刘啸松摇头。   “谈不上画,我只是个想法,所以才把你这个画家请了来。坐,请坐。”卢作孚说。   刘啸松坐到条凳上,朱正汉端了热茶水来。   刘啸松喝茶,说:“魁先,啊,不,卢总经理……”   卢作孚道:“你何必改口呢,喊魁先就是。”   “不行,不行。”刘啸松道,“啥子事情呢,都得讲究个章法,你如今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了,自然得如此喊叫。”   卢作孚笑,急着说下文:“随你便,啸松,你看能不能以此画变成彼画?”   刘啸松道:“你是要我依葫芦画瓢。”   卢作孚说:“错,千万不要依葫芦画瓢,我是希望你发挥画家的想象力和才干,将其绘成一幅引人注目的民生公司的宣传画。”   程心泉点头:“对头,招引更多的乘客!”   刘啸松搓手道:“我试试。”   卢作孚再次征求屋内诸人的意见,人们你言我语,刘啸松掏出本子记录。末了,刘啸松对卢作孚说:   “经众人这么一说,我觉得你这草图构思的意境确实不错,我还真得依葫芦画瓢了。人们都晓得长江三峡、晓得峨嵋金顶,都愿意来观光,看了这幅画,自然会踊跃乘坐民生公司的轮船。”   人们点头笑。   卢作孚没有笑,盯刘啸松,说:“啸松,你还记得不,四川通俗教育博物馆的考古学家讲过一件事情,四川曾经出土过一种古乐器文物,名为虎纽琼子。”   刘啸松想:“啊,对,虎纽琼子,晓得,晓得。”   卢作孚道:“那是战国时期巴人所创,那乐器上有船形的图腾,那船帆张旗鼓,霸气十足,大有穿江入海的夺人气势!”挥动手势。   刘啸松听着,看卢作孚有力的手势,恍然大悟,他那艺术家的热血沸腾了:“嘿,嘿嘿,看浅了,我啸松看浅了。冲出峡江方成龙,我明白了,卢总是还有更为深远的想法。”   卢作孚巡看众人,激动地:“如今这长江之上,外轮称霸、外旗飘扬,我不平啊,我母亲河岂能长期由外国人霸占逍遥,让其为所欲为?我们中国人的江河应该行驶中国人自己的轮船!我卢作孚、我们民生公司也许无法一统川江,可也不是不可能,至少,这种决心我们要有。是的,我们是要冲出峡江的!”   刘啸松点首,也激动了,摩拳擦掌:“好,我啸松不才,一定倾尽全力绘好这幅画。回到重庆我就动手,将你这张黑白草图绘成一幅水彩画,让这幅画随着你们民生公司的发达,贴遍大江南北,贴遍全中国!”   屋里气氛鼎沸,众人鼓掌。   董事长石璧轩呵呵笑:“对头,我民生公司是得要有宏图远志!”   人们点首附和。   向吉云说:“我中国人自古都是有骨气的!”   孙正明说:“我川人、巴人也自古都是有骨气的!”   卢子英笑道:“是说呢,在‘民生’轮上,二哥跟我说,他在宜昌等我们时,草拟了公司的管理办法和发展规划。没想到,他这个不懂绘画的人,竟然还绘制了这么一张深谋远虑的宣传画!”   石璧轩说:“我们公推这总经理选对人了,卢总是个顶风开船的人。”   人们这么说时,谁也没有想到,刘啸松那话还真被其言中了。就是他依照卢作孚的构想绘的水彩画,也是民生公司唯一的一张宣传画,后来,竟然自重庆贴到了上海,从广州贴到了大连,并且,还贴遍了东南亚各国和远东的日本。   今天,总经理卢作孚是在向董事会汇报工作和设想,确定公司宣传画主题也是其内容之一。会议还要继续进行,卢作孚让程心泉领刘啸松去旅馆休息。刘啸松却兴致正浓,说是想参加旁听,以便吸纳精髓,更好地绘好此画。董事长石璧轩表示欢迎,说,我们是民主议事,本来就请有不是董事会的人来列席会议。当然啰,旁听和列席者是没有表决权的。人们一阵言笑。   这药王庙年久失修、朽败破烂,因民生公司刚刚成立,实在无钱购置办公场所,卢作孚就选定了这里。至少可以勉强遮风避雨,关键是可以省下一笔钱财来办公司急需要办的事情。刚才,董事会已经议定,这药王庙的前殿用来做电灯厂。此刻里,这药王庙的前、后殿又响起了卢作孚因疲劳而有些沙哑的话声:   “……买办制来源于帝国主义在华的轮船公司。一艘轮船上有三大团伙,又有若干小团伙。火夫由火夫长任用,理货员由二三买办任用,各受雇者必向雇主交纳押金。三大部门的承包人包办了本部门的一切事务和物质。结果是,用人不必求贤,只要薪金低廉或是亲朋好友即可。偷工减料、中饱私囊、不讲服务、随便涨价,种种营私舞弊、损公肥私之事不胜枚举、层出不穷。既损公司声誉,又害商旅利益,最终导致航业一蹶不振、垂死待毙。所以,我以为,我们民生公司首先就得废除这种臭名昭著的买办制……”   董事会议结束了,有议论有争论,最终通过了卢作孚总经理提出的公司管理办法和发展规划,同意废除买办制实行经理负责制。   会后,卢作孚领了刘啸松去旅馆住宿,又请他去附近的小餐馆吃夜饭。点有卤菜、小炒和水豆花。刘啸松独自饮酒、吃菜,卢作孚喝豆花水、吃菜。   刘啸松脸上有了酒色,哈哈大笑:“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   正在上菜的店小二听了,瞠目结舌。   卢作孚盯店小二,也哈哈笑:“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他俩对讲的这段话,是卢作孚29岁时在一次演讲会上说过的话。   店小二摇头自语:“这两个人,发酒疯。”放下菜各自走了。   刘啸松不笑了:“魁先,不,卢总,我啸松真是佩服你了。你办教育、办《川报》、办通俗教育馆,都是这个!”比大拇指,“现在办船运,我看也是这个!”又比大拇指。   卢作孚也不笑了,问:“你真这么看?”   刘啸松点头,又咂嘴道:“我也有点不明白,这搞教育、办报纸和教育馆嘛,它们之间都有关联,可你又来办船运,风马牛不相干啊!” 正文 第8章   卢作孚道:“嗨,这人生呢,好多事情确实是不可预料。我21岁那年,第一次坐轮船过长江,坐的‘蜀通’轮,舱位分好几个等级,头等舱专供外国人和‘高级华人’坐,设在顶层,舱位豪华、服务周到,是天堂。统舱在底层,是个老大的货舱,没有铺位,自带铺盖、席子,铺在甲板上睡,是普通中国人坐的,是地狱。没得啥子服务不说,还时有恶言相加。我就睡的统舱,一个船上人员踩了我的脚,竟然还踏削我说,好狗不挡路。当时我好生气,就想,必须结束这种状况,必须恢复中国人的尊严。可啷个结束,啷个恢复?”   “你就想自己办船运?”   “想过。啸松,你还记得不,那年的旧历5月,在成都通俗教育馆的莲花池边,我跟郑璧成和耿布诚就说到过船运的事情,好像你也在场。那阵只是想造小汽船,走遂宁、合川、重庆这条航线。”   “有这事儿,你们当时还决定要办呢。”   “两个月后,我跟瑞青还专门从遂宁坐木船去沿河探测河水的深浅,以便决定小汽船的容积。后叟发现,遂宁到合川的河水太浅,这‘遂合航线’才作罢论。”   “所以,你现在要开通‘渝合航线’了。”   “是这么的。”   “你老兄是早有深谋远虑啊,得行,你硬是经蹦!”刘啸松喝酒,笑道,“我那次跟我一个北方亲戚说起你‘经蹦’,他听不懂。我就跟他解释说,我们重庆人常说,‘干精精瘦壳壳,一顿要吃几大钵’,这是讲瘦人吃得。我那朋友魁先呢,人瘦,却精神,做事情风风火火。他就呵哈笑,说,明白了,他是个经得起事情的人。我就说,他是个经得起事情的能干人。”   卢作孚感叹:“人呢,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诸多的事情就如像那水浪子,一道道朝你不停地扑过来……”   这时候,朱正汉笑嘻嘻进来:“卢总,好消息,明天去重庆的船票全卖完了。”   卢作孚好高兴,端起刘啸松跟前的酒抿了一口:“好耶,好兆头!”   酉时,冬日明晃晃的太阳西斜。一艘来自重庆的载重500海关担的“厂口麻秧子”木帆船停靠到了涪陵县水码头。卢作孚与船长孙正明和他的两个跟班程心泉、朱正汉步下船来。攀登码头那陡峭的石梯时步履匆匆,卢作孚实在是心急如焚。   民生公司以好兆头开航的“渝合航线”不到四个月便被迫停航了。   随着冬季的到来,嘉陵江进入了枯水期。本来就浅的江水渐次降到了“民生”轮的吃水线以下,不得不停航。重新开航得要等到来年初夏,等待江水上涨,其间,得要断航5个多月,这可是要命的事情!公司里有人悲观起来,说民生公司是一半成功一半失败。岂止是一半失败,如此地等待那将会是前功尽弃,是会垮杆的!   四人快步走到了繁华路段。   这涪陵是巴国故都,是长江与乌江交汇处的水码头,县城依山临江而建,主要街道就只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自长江上游蜿蜒伸向两江交汇处,两旁挤满了高高矮矮的房屋。这里自古是商贾云集之所。街上人流熙攘、人声鼎沸,商店挨门接户。大户商号早已挂出闪亮的大红灯笼来。   卢作孚看着,绷紧的面皮舒展开来。   程心泉四处张望:“卢总,这涪陵城好热闹!”他是第一次来涪陵城。   “嗯,是热闹,走,先找个餐馆填饱肚皮,再好生转游一下。”卢作孚一反方才忧郁,快慰道。热闹就有商机啊!   孙正明是涪陵人,倍感家乡亲切:“好,吃完饭后,我带你们转游!”卢总这一向忧心太重,该让他放松一下。   朱正汉随船路过涪陵两次,都只是在码头边观望这座山城,也好想转游一番:“要得,转一转!”   管伙食的程心泉晓得公司的艰难,晓得卢作孚的简朴,不往大餐馆走,四处搜寻小餐馆。孙正明说,拐过前面那个路口,有好多家小吃馆子。卢作孚道,好,吃小吃,味道好。他四人朝前面路口走时,传来一阵锣鼓声。孙正明笑了,加快步子走。他四人拐过那路口时,看见一家挂有“舒永高茶铺”招牌的铺子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孙正明就拉了卢作孚往人丛里钻,程心泉、朱正汉也跟了进去。见是一支不小的乐队,那些腰杆上扎彩带的鼓乐手们正挥臂扭腰急敲锣鼓,这欢快热烈吉祥喜庆的锣鼓时而舒缓时而快促,舒缓时犹如闲庭信步,快促时恰似勇士归来。   “哈,卢总,‘御锣’,这是‘御锣’!”孙正明笑道。   “啥子呃?”卢作孚问,被这锣鼓声感染。   “就是跟皇家沾边的‘御锣’。”孙正明说,“卢总,你仔细听,这锣声既有巴渝山水的粗犷豪放,又有江南丝竹的幽雅韵味。”   卢作孚仔细听:“倒是呃。”   “这‘御锣’最先在各商号流行。我们涪陵城的‘乾元兴’、‘宋月楼绸缎铺’和这‘舒永高茶铺’就组织有‘御锣’班子,还向丰都、重庆扩展呢……”   孙正明说时,那乐队里一个须发杂白的老者沙哑喉咙喊,翠月,出来得啰!就走出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边跳边舒展柔嗓唱:   暖云如絮雨如尘,不见长安却见春,   十二月中都做客,八千里外未归人。   蛮花匝地红于锦,海浪兼天白似银,   谁说道衡离思苦,江南山色尚堪亲。   “卢总,你听,她唱的是江南曲调!”孙正明说。   卢作孚笑道:“真还是呢。这涪陵城离江南那么远,啷个会唱这江南曲调?”心想,中国地大物博,好多事情真还是不可思议。   孙正明说,这里太闹,说话听不清楚,吃饭时再说。寻着附近一家小餐馆吃夜饭时,知根底的孙正明才滔滔不绝说起‘御锣’来:   “我们涪陵出过不少名人,其中有个叫周煌的,乾隆元年,他22岁,中了恩科举人,任过四库全书馆的总阅、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后来,竟然当了皇太子总师傅、都察院左都御史。此人不仅政绩显赫,更以学问见长,有大量文集、墨宝留传于世。他虽然身居高位,对家乡却深怀厚情,到了晚年,思乡之情更是与日俱增。”   程心泉说:“你说那么多,未必然他跟‘御锣’有关?”   “当然有关。”孙正明说,“这周煌曾经三次回川,最后一次回涪陵是乾隆四十六年。那年他62岁,觉得该为家乡做点啥子事情,就想到了在皇宫时经常听到的‘苏锣’。这‘苏锣’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带回京城的,从此,皇宫里就响起了委婉悠扬的江南丝竹乐声。”   “周煌又将其带回涪陵来了?”朱正汉问。   “对头,不同的是将这江南乐声加入了巴人锣鼓。”孙正明说,“你们刚才听见那女子唱的诗词就是周煌写的。这诗词不仅抒发了他对江南水乡的赞美,也道出了对家乡的怀念。他71岁那年,被一场政治旋涡卷入了命运低谷,后来,就借诗文排遣苦闷,在这鼓乐声中寄托对家乡的思念。”   “人呢,都是有高潮也有低谷的。”卢作孚有感而发。   孙正明点头:“我听老辈人讲,周煌说过,人在孤独时只有亲人才能给以抚慰;人在痛苦时只有家乡山水才能抚平创伤。自己离开家乡时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转眼间到了生命的暮年。就想,如果把这来自南方的乐音带回家乡,让家乡的父老也能欣赏到皇宫音乐,不也是对家乡的一点贡献么?”   “嗯,他给家乡这礼物好!”卢作孚道。   “他就一直没有回涪陵?”程心泉问。   “叶落归根啊,”孙正明说,“74岁那年,他告老还乡,乾隆皇帝念其他在朝廷的功勋和尽心尽职,问他要何赏赐,他说喜欢‘苏锣’。乾隆爷就赐予他半副銮驾,派了宫廷礼乐队护送他衣锦还乡。周煌迎着瑞雪,率领了一支宫廷礼乐队,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了。就跟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乐队差不多。那乐队的乐器有5种、12枚,前排有小鼓一、小锣二、小锣四,那小鼓置于五色彩稠扎制的鼓架上,鼓架上嵌有他的画像。后排有洞箫、玉笛各四只,分成两边。一路吹吹打打回到涪陵城,好是风光!家乡父老格外开心,因为是来自京城皇宫的御用乐队,家乡人就不叫它‘苏锣’而尊称它为‘御锣’了……”   卢作孚听着,心想,周煌为家乡父老做了件好事情,自己也在为家乡父老做一件好事情,可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四个人吃完夜饭出来,晚霞已经烧天,那支乐队还在敲打着各式曲牌。经过孙正明讲说,卢作孚才晓得,这种从宫廷传入民间的“御锣”其曲牌有40多种。锣鼓有洗马、双飘带、三广、长锤,萧笛有十二花、银纽丝、玉娥郎等称呼。这些曲牌的“御锣”适应于多种场合,店铺开张、佳节喜庆、生日添丁都要敲打热闹一番。   “孙正明,想不到你还晓得这么多!”卢作孚笑曰。   “家乡的事情嘛。”孙正明嘿嘿笑,盯乐队里那位银须老者,“实不瞒卢总,那个敲大锣的人是我爷爷,他就是这‘御锣’班子的领班。”   “是说呢,你说得头头是道!”卢作孚说,见那敲大锣者,杂白的须发飘舞,好一个精神的老者!   待一个曲牌结束后,孙正明领了卢作孚等人去跟他爷爷相见,他爷爷好是高兴,一定要请他们吃夜宵。卢作孚心里有事,见孙正明爷爷又正忙,就拱手道谢,说是你各自忙活路,我们也还有事情,后会有期。下一个曲牌又开始了,孙正明爷爷也不好耽搁,就拱手道别。四人沿街走,边说边走,兴致极浓,卢作孚一路笑声不断。孙正明为自己对“御锣”的讲说而高兴,为见到爷爷而兴奋,为卢总的笑声而欣慰。而卢作孚呢,并非仅仅是因了“御锣”而开心,更主要的是为涪陵的人多商家多而高兴。   他那想法越是坚定起来。   “民生”轮停航后,他这个总掌舵人焦急不已又一筹莫展。就到嘉陵江边呆坐,冥思苦想。冬日的嘉陵江水如象他卢作孚一样变得瘦了,这人瘦些呢倒也无妨,可这江水瘦了就不能行驶轮船啊。一阵悠悠的号子声由远而近传来:   冬月腊月天气短,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   拉船的哥儿苦得很,   妹儿等我吃夜饭。   想起妹儿心欢喜呃,   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哇!-- 嘿!--   吆一荷,嘿,嘿佐佐嘿!……   赤裸的纤夫们在对面的栈道上匍匐前行、大声吼叫,江中那艘“三板船”就艰难地逆水上行。卢作孚为纤夫们的号子声和坚韧感染,被那“三板船”所触动。人呢,是得要有纤夫们的这股勇猛和坚韧劲。对啊,这“三板船”是载重1 800海关担的木船,在这川江之中算是大木船了,冬水里照样可以行驶耶。   一个想法在他心里产生。   他腾地起身,匆匆回家。回到屋里时,天已擦黑,蒙淑仪为他热了饭菜来。他大口扒饭,又停下碗筷想,唉,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饭后,他让淑仪赶快收拾餐桌,找来航道图铺开,秉烛细看,从嘉陵江终点往上看到涪江,频频摇头;又沿嘉陵江往长江下游看,万县、奉节、巫山、宜昌,依旧摇头。最后,目光落到万县与重庆之间的距重庆120公里处的涪陵。心里一阵激动,对头,为啥子要在一颗树子上吊死呢?   又一个想法在他心里产生了。   那天夜里,他辗转难眠,性急的他次日便叫了孙正明、程心泉、朱正汉三人赶到这涪陵县城来了。   四个人在一家小客栈的四人铺的屋里住宿。一连几日,卢作孚领了大家去航管部门、售票口、码头和船上转游,向乘客了解情况,又去乌江边巡看,心里终于有了底数。就领众人去吃火锅,把自己的两个想法说了:   “这涪陵城是个宝地呢,你们看,从涪陵到重庆一直没有专轮行驶,只有少数不定期的过路轮船临时停靠,乘客都说不方便。而这里呢,川东南的人员和土特产通过乌江从这里出入,是个相当重要的客货码头,我们为啥子不也开通这条‘渝涪航线’呢?”   孙正明一拍大腿:“对啊,这条航线水深,不受冬天限制,一年四季我‘民生’轮都可行驶,是条黄金通道。”为能开通家乡的航路而高兴。   程心泉和朱正汉都说要得。   程心泉问:“卢总,你还有个想法呢?”   卢作孚烫了块毛肚放进嘴里咀嚼,说:“这开通‘渝涪航线’呢,是解决近渴,可‘渝合航线’也不能放弃,也得要一年四季都有我民生公司的轮船行驶才行。”   朱正汉不解:“可嘉陵江冬水太浅啊?”嚼着黄喉。   “对头,水太浅。”卢作孚抹嘴巴说,放了片菜叶子到滚沸的火锅烫里,那菜叶子就在沸烫上翻飞,“水浅我们就开浅水轮呀!”   孙正明摇头笑,挟了那快菜叶子吃:“卢总,你这想法倒好,可是我们没得浅水轮。”   “没得就造呀。”卢作孚笑道,“我们既然可以定购‘民生’轮,就也可以再定购一艘浅水轮。”   “嘿,还是卢总有办法!”孙正明高兴了,喝了口老白干酒,“我晓得了,这艘浅水轮可以解远渴!”   “你娃聪明。”卢作孚拿筷子指点孙正明道。   大家都一扫这些天来的愁云,开怀大笑。   孙正明兴致勃勃:“卢总,等‘渝涪航线’开通那天,我叫我爷爷领了他那乐队来敲打‘御锣’,好生热闹一下!”   “要得,要得!”卢作孚击掌道。 正文 第9章   民生公司重庆办事处设在重庆千厮门水巷子汇源旅馆的一间房子里,这里挨临嘉陵江。这是卢作孚决策并经董事会通过后立马做成的第一件事情。同时,又将民生公司的股份由5万元增加到10万元,派人到上海去新定购了一艘载重量仅为“民生轮”一半的浅水轮。   事情太多,千头万绪。昨天晚上,他就在办公室里和衣胡乱睡了一夜。天光扑窗时,他醒了,起身揉眼、扩胸。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春光不客气地扑进窗来,这不宽的昏暗的屋子便敞亮。   窗外的景象总令他激动。   雾都重庆春天的太阳坚强,不屈不挠把那暖柔的阳光冲开层层云雾撒向大河、小河和这座挺拔不衰的城市。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就热烈、喧嚣起来。那些码头上的船只纷纷解缆,各自向长江的下河段、上河段、嘉陵江段开拔,船工们的吆喝声、号子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1927年的这个春天,重庆朝天门码头上再次响起了“民生”轮“呜呜”的汽笛声。卢作孚最喜欢听这汽笛声,顿时容光焕发。他急匆匆去门外的自来水管边洗脸、漱口,顾不得吃早饭便直奔“民生”轮而去。   重庆水码头的石梯蜿蜒、陡峭,卢作孚“腾腾腾”快步奔下石梯,他是时常要跟随轮船出航的,以了解情况、检查工作。   浩瀚潮涌的两江流水发出巨大的轰响,相拥“欢呼”滚滚东流。   跑步来到江边的卢作孚陡然止住步子,望江兴叹,他与这大江流水也曾经无缘。从未受过初中以上正规教育的他,19岁时在成都报名参加了清华学校的甲等入学考试,其中文、数学和中外史地均获得出人意料的高分,而英语考试却未能及格,他沮丧不已。又得知第二次考试在北京举行,大喜,下决心赴京应试。时值桃花发汛,流水深解人意,他从合川县大南门外渠河嘴搭乘的木船当晚便飞舟抵达重庆,他兴冲冲跑到朝天门大码头时,那“蜀通”轮却于当日清晨就拔锚东去了,要等下一班船得需月余。他再次与清华擦肩而过,其入学梦也从此破灭。卢作孚没有想到,自己入学梦的破灭,却柳暗花明引致他造就了一个实业王国;在民族史册上或许因此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却多了一位为民造福、为国扬威的的实业钜子。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这长江流水终还是与自己有缘的。他想,不是么,自己已经在这大江上开始了他梦寐以求的事业,开始了他欲要创造的伟业。成,还是不成呢?他有信心却也没有绝对把握。路呢,总是一步一步走的,不行,得跑,要抓紧时间加快步子!他抬步走过晃动的跳板,登上了“民生”轮。   正在检票的孙正明早见了他,笑呵呵道:“卢总,你早!”   “不早了,睡过头了。”卢作孚笑道,“啷个样?”往船头走。   孙正明嘱咐检票者认真验票,跟了卢作孚走去,晓得他关心的是客源的事情:“可以,基本满员了。”   其实,卢作孚问的不是这个事情。自从民生公司开通“渝涪航线”后,“民生”轮的客源一直不错,重要的是,再也不用担心“民生”轮停航了:   “那年轻娃儿的事情,啷个样?”   孙正明一时懵了:“啥子呃,哪个年轻娃儿?”   “你看你,我跟你说过的,大才过找,小才过考。”   孙正明恍然大悟:“啊,你问的是他娃!”嘿嘿一阵笑,“卢总,你肯定还没有吃早饭吧,走,先去餐厅吃早饭。”不由分说,拉了卢作孚去船上餐厅。   卢作孚进得餐厅,不由得眉头舒展。这餐厅比起他乘坐过的那些外轮、国轮干净清爽多了,有几桌乘客正在吃早饭。卢作孚与孙正明刚坐定,便有一位身穿白色厨师服戴白色厨师高帽的小青年提了个长嘴铜茶壶来掺茶水,他右手腕套在茶壶铜把上,左手麻利地放上两个盖碗茶碗,那提铜茶壶的右手飞快地半划一个弧形,细长的茶壶嘴离茶碗老远,就见那滚烫的开水呈一细流直奔茶碗,硬是点水不漏。而后,那小青年就唱道:   “欢迎卢作孚总经理光临‘民生’轮,请卢总和孙船长先喝碗早茶。这是产自渝西茶山的上好沱茶,水色鲜味道浓,喝了热心、暖胃、养颜、益寿……”   这娃的面相、笑容和说话的腔调好熟悉!   “啊,小茶倌,你就是那个小茶倌!”卢作孚道。   “是,我原先是盐井镇‘临河茶馆’的小茶倌,现今是‘民生’轮上的小火夫。”小青年笑道。   卢作孚点首笑:“你叫啥子名字?”   小青年答:“许五谷,言旁许,五谷杂粮的五谷。”   “嗯,这名字可以。”卢作孚道。   “逗是,我妈老汉说,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许五谷说完,回身离去。   卢作孚盯孙正明,笑道:“你得行,硬还是把他给我找来了。”   “你卢总交待的事情,我敢不办么。”孙正明说,“老实说,那个镇子我硬是不想去。”   “为啥?”   “你晓得的,我们‘民生’轮头一回过嘉陵江就被那个谢长富营长扣留在了那里。”   卢作孚摇头笑,问:“你一去他就愿意来?”   孙正明脑壳摇成波浪鼓:“他那个老板整死都不同意,他妈老汉也不同意。一个说,这娃是他们茶馆里最灵活本事最好嘴巴最甜的茶倌;一个说,水上活路危险,整不好要死人。好在这娃个人愿意,我就给他妈老汉说了一萝蔸的宽慰话,又给了些钱物才算摆平。后叟,还是那个谢长富营长耍起凶神相,那个老板才只好点了脑壳。”   “啊,你去找了那个谢营长?”   “他正好来喝茶,见我在同那个老板交涉,就帮了个干忙。”   卢作孚嘿嘿笑,姓谢的这家伙在民生公司挂得有利益,自然要帮忙。心里也觉得对不起那个老板。   这时候,许五谷端了热气腾腾的馒头、稀饭和两碟咸菜来:“卢总,请用早饭。”又各自忙碌去了。   卢作孚用手指按那馒头,按下一个窝松手即复原,吃一口满嘴面香:“嗯,这馒头的面和得好,火候恰当。”端了稀而不汤的稀饭喝了一口,满嘴米香,“好,是新米的糯香味道。”   孙正明拈了几块榨菜放到卢作孚的稀饭里:“米再香也离不开下饭菜。”   卢作孚就吃榨菜:“可以,这涪陵榨菜好吃。”   提到家乡的事情孙正明就来劲,边吃饭边说:“我们家乡这涪陵榨菜始创于光绪二十四年,经过去筋、风脱水、初腌制、压榨、再腌制、看筋、淘洗、切丝、脱盐、脱水、拌料好多道工艺生产而成。风味独特,鲜香嫩脆,是世界三大名腌菜之一。听我那在榨菜厂技术室工作的表哥说,这榨菜能增进食欲、帮助消化,里头含有好多营养成份。”   卢作孚道:“你在为家乡的产品做广告。”   孙正明认真道:“我说的是实情。”   卢作孚点头笑,吃了口豆腐乳:“嗯,够味道。”   孙正明又来劲:“这是忠州豆腐乳,被称为是‘腐乳王’。始于唐而盛于宋直到现今,县城里就有‘永顺长’、‘义顺和’等四、五家有名的酿造厂,跟涪陵榨菜齐名。当然啰,还是涪陵榨菜的名声大……”   卢作孚香喷喷吃饭,津津有味地听孙正明说,眼睛却跟了许五谷转,见他对所有来吃饭的乘客都一视同仁热心服务,心里甜丝丝地。以自身的亲历,他深切感到,像民生公司这样刚起家的小公司,服务是顶为重要的。他要求,从自己到船上经理到每一个员工,都要做到和蔼可亲、服务周到、伙食丰美。提出,为旅客服务就是为社会服务,民生公司的员工人人都是服务员。为此,他让孙正明特地把这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许五谷找了来。   吃完早饭,许五谷过来收拾碗筷,卢作孚赞道:“五谷,你服务不错!”掏出把铜钱来,“来,给你,你辛苦了。”   许五谷没有看那钱,笑道:“对不起,船上有规定,不收小费。”端了碗筷各自走去。   孙正明嘿哈笑:“卢总,你碰钉子了嘛!”   卢作孚笑道:“这钉子碰得好!”   当今所有中外轮船都普遍存在一种不良风气,在旅客付了船票费之外,还要额外收取一笔不小的勒索,有的旅客因为小费付少了就遭到船员冷落。他就严格规定,“民生”轮一律不得收取小费。   “卢总,你亲自检验了我们的服务,可以噻。”   “可以,可以。”   “也是该这样,服务好了,又不收小费,旅客很满意呢。”   “倒是。”   “呃,卢总,这个许五谷就算是大才?”   “当然算。人不分贵贱,首要是得看他的品德和服务。啊,对了,孙正明,你现在不仅是船长兼领江,也还是‘民生’轮的经理,我想‘民生’轮以后是否也开个茶房,让旅客有个休闲摆龙门阵的地方。”   “倒是可以,就让这个许五谷来负责如何?”   “要得……”   “呜,呜呜――”“民生”轮汽笛长鸣,启航了。   孙正明对卢作孚说,你去船长室休息,我得忙活路去。各自匆匆走了。卢作孚没有去船长室休息,在船上四处走动、巡看。实行经理负责制后,船上经理代表公司担当起全船的事务责任,亲自接待旅客、安排座位,开船前亲自到岸上售票,上船后又亲自检查船票,开船后,更是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逐一落实。这个孙正明,真是他的一员得力大将啊!   “民生”轮抵达涪陵港,待下完乘客,驶抵荔枝园趸船停泊时,已是薄暮时分。忙完船上诸事的一身汗透的孙正明对卢作孚说:   “卢总,我喊你在涪陵城下船去旅馆休息的,你却偏要跟了过来。你看,这荔枝园趸船离县城有好几里路远,看,又得走回去。”   卢作孚笑道:“你想摔脱我?我是跟定你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在哪里睡觉我也就在哪里睡觉。”   孙正明摇头叹气:“卢总,你这是何必呢?你晓得的,我立马就要去县城接洽客货的事宜,未必然你也跟了去?”   “当然。”卢作孚答,心想,他够苦累的了,每次船到涪陵,他都要从荔枝园走回城里办事,来回10多里路哩。说起呢,是个经理,其实比重庆码头那些扛棒棒的苦力还累,他是体力、心力都累啊。   卢作孚跟了孙正明匆匆走到涪陵县城,办完客货诸事已是暮色四合,他俩往回走时,又听见了“御锣”声。卢作孚就想起“渝涪航线”开通那天来,孙正明果然喊了他爷爷领的“御锣”班子来助兴,好生热闹。就拉了孙正明朝前方街头走去。孙正明已经是上眼皮碰下眼皮瞌睡死了,说,卢总,你还要去看“御锣”呀?去,去看看!   二人挤到人丛里观看,卢作孚发现又是孙正明爷爷带领的那支“御锣”队,他爷爷也看见了他们,边敲大锣边朝他俩递眼色招呼,摔开沙哑的喉咙喊,翠月,出来得啰!就见那乐队里走出个年轻女子,正是他们上次见过的翠月姑娘。孙正明爷爷对翠月说了些啥子,翠月就点首笑。女大十八变,半年不见的她长得越发俊俏,她那舞姿、唱腔跟她本人一样优美:   暖云如絮雨如尘,不见梅花却见春,   十二月中都不闲,万里长江未归人。   蛮花匝地红于锦,水浪兼天白似银,   谁说道衡离思苦,巴山蜀水尚堪亲。   卢作孚听着,发现她那唱曲没变,唱词却有改动,心中大悦,她是在唱我长江水上人呢!孙正明的瞌睡虫走了,竖起耳朵听,鼻子眼睛笑成一团。   他俩直看到“御锣”表演完毕,孙正明爷爷一定要请他俩吃夜宵,兴致极高的卢作孚没有拒绝。孙正明爷爷让副手领了乐队的人去吃夜宵,自己领了卢作孚、孙正明去涪陵净土寺的“榨菜鱼馆”吃鱼,还带了翠月一起去。卢作孚已经晓得,孙正明的爷爷叫孙魁亮,翠月是她外孙女,是孙正明的表妹。孙正明和翠月的父母都在一场瘟疫中丧命,就他们爷孙三人相依为命。翠月自小能歌善舞,是外公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御锣”班子里的头号明星。孙魁亮的主业不是敲打“御锣”,而是在一条500海关担的“厂口麻秧子”木船上当舵工,孙正明和翠月自小就跟孙魁亮在水上漂泊。   这“榨菜鱼馆”临江而居,坐在这里吃鱼别有一番情趣。夜色如水,但见薄云半掩春月,疏星闪烁,悠悠月空映村得大江流水银波点点。店小二端上热腾腾的榨菜鱼来,孙魁亮就招呼众人动筷子。卢作孚吃了口鱼,连声叫好。   孙魁亮呵呵笑,呷太白液酒,拈须道:“卢总,听正明说,你成天忙碌,今天好生休闲一下,多吃些鱼。这鱼可是有来历的,传说,这榨菜鱼是诗仙酒仙李白所创!”   “哦,真的?”卢作孚问,又吃了口鱼。   “真的!”翠月姑娘答,两颊泛红,“我外公说,那年,李白邀故友畅游三峡,饱览了白帝城后直奔千里外的江陵。到江陵时已是晚暮,便到‘川江号’木船上吃夜宵。船老大得知是李白,就立马撒网捞鱼。李白见这活蹦乱跳的鲜鱼,好生欢喜,就想起了涪陵榨菜,对厨子说,你就用涪陵榨菜再加上泡菜和香料来做。”   “啊,是这样?”卢作孚饶有兴趣。   孙魁亮道:“那厨子不解,又不得不照办,船老大说过,李白是贵客。厨子就在李白先生的指点下,用了精制作料,把这鲜鱼爆、炒、烩、熬,再用文火烹蒸而成。”   翠月姑娘抢话道:“这鱼端上桌子时,嗨,那香味弥漫了满个峡谷!过往的船只都转了舵,全都朝‘川江号’木船靠拢来,人些上船要求品尝,还要求学习烹饪之法!”   卢作孚听了,食欲大增,大口吃鱼,笑道:“不想,魁亮爷爷的‘御锣’敲得好,还晓得这么好的典故;翠月姑娘的舞跳得好、歌唱得好,又这么会说!”   孙魁亮抚须笑曰:“过奖,过奖,献丑了。”   翠月已是满面通红。   良宵夜景、美味佳肴、诱人典故,这餐鱼吃得好生过瘾。离别时,一件事情却让卢作孚极是犯难。那翠月姑娘死活要跟了表哥孙正明到“民生”轮上做事,说是无论做啥子事情都行。当然,她也算是个能歌善舞者,又是水上人家的后代。可现今“民生”轮上没有适合她做的行当。再说了,她是孙魁亮那“御锣”班子里的头号明星,如是同意她去船上,这不是对人家孙魁亮老人来了个釜底抽薪么? 正文 第10章   光阴荏苒,不觉民生公司成立已两年有余,已建造、拥有了“民生”、“民用”和“民望”3艘轮船。班班客满,生意兴旺,一些心存疑虑者不待催促便踊跃认购股份,短短几月时间就完成了以前费九牛二虎之力也难完成的集资款。民生公司获利颇丰,卢作孚将红利进行了分配,按照股息1分、红利1分5厘,共计2分5厘发给股东,股东们大悦。此时,其他轮船公司却多数亏本。卢作孚心里明白,这与民生公司避实就虚、独辟蹊径的经营方针有关。此时里,卢作孚站在“民望”轮船头,迎风顺流而下,心情极佳。   秋老虎时节格外炎热,而在这悠悠嘉陵江的峡谷里却爽风阵阵。   轮船行驶在沥鼻峡水段,卢作孚起眼看见了江边的盐井镇,就想到了那次的军阀扣船来。巧的是,他此时乘坐这“民望”轮也被军阀扣留过,是一个顺庆商人去年在上海江南造船厂所购,载重量125吨,取名为“顺庆”轮。此轮刚开到重庆就被范少增的部属扣留了,经过万般努力、多方交涉,才于今年夏天收回,损失巨大。那天,那个神情黯然的顺庆商人专程来到合川县民生公司办公室找卢作孚,道明情况,以他现今的财力是莫法营运“顺庆”轮了,想委托民生公司代为管理。卢作孚为人友善,经商上却是亲兄弟明算账,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交,将其“顺庆”轮更名为“民望”轮,由民生公司代管。卢作孚心想,今年春末,我民生公司在上海订购的浅水轮船“民用”轮已经开始了“渝合航线”的营运,再加“民望”轮则算是锦上添花了。   他这么想时,卢子英走了过来:“二哥,你在观景。”经卢作孚委任,他现在是峡防局常练大队的副队长了。头戴军帽,身着军装,扎武装带打裹腿,足蹬皮靴,好生英武。   卢作孚盯他呵呵笑:“是的,子英,我在观景,这沥鼻峡的景致实在是美!”   嘉陵江这沥鼻峡又称牛鼻峡、铜口峡。位于合川县盐井镇一带,全长3 000米。峡中江流湍急,水深莫测,两岸群峰高耸,峻峭幽深。   卢子英笑道:“是美。刚才驶过的巨梁滩、狮子坟、笑和尚、牛鼻洞和猴子石,硬是各有特色、风光绮丽。”   卢作孚点头,伸手前指:“看,过磨子沱了!”   卢子英前望:“这是沥鼻峡的最后一道景观。”   卢作孚道:“下游还有好景呢,还有温塘峡和观音峡……”   二人说时,下水快船驶入了温塘峡。此峡又称温泉峡、温汤峡,处于缙云山段,全长有2 700米。古时后峡口就建有温泉池,故称温塘。但见入峡的江水咆哮奔腾,旋涡叠生,气势磅礴。峡壁两岸相距不过200米,悬崖挺立,犹如刀凿斧削。峡岩之腰,泉如汤涌,云根窦生。   卢作孚说:“四弟,这里不仅景色秀丽,还有温泉,自古为小三峡之冠。我想,应该投点资金,把这温泉好生开发出来,岂不是一个旅游休闲的好地处!”   卢子英点头。   卢作孚说:“我上任峡防局长后,发布的第一个文告就是集资建温泉公园的《募捐铭》。”   卢子英道:“你在铭文中写道:‘将来经营有绪,学生可到此旅行;病人可到此调摄;文学家可到此涵养性灵;美术家可到此即景写生;园艺家可到此讲求林圃;实业家可到此经营工厂,开拓矿产;生物学者可到此采集标本;地质学者可到此考察岩石;硕士宿儒,可到此勒石题名;军政绅商,都市生活之余,可到此消除烦虑,人但莅此,咸有裨益……’”   卢作孚呵呵笑:“你记性真好。我呢,是以此来打动当地的那些军人、政要、商贾、士绅,筹集资金建温泉公园。”   卢子英道:“这里属北碚乡,你现在不仅是嘉陵江三峡峡防局局长,又是民生公司总经理,有权也有资金,可以办成呢。”   卢作孚一叹,他是不愿意做官的,他正在操心建造一个以船泊修理为主的“民生机器厂”。可是,民意难违等诸多因素将他推到了这一位置上。   那个月明星密之夜,何北衡摸到了停泊于千厮门码头的“民生”轮来找他。何北衡何许人也,是镇守重庆的军阀刘湘身边的重要幕僚。他比卢作孚小3岁,对卢作孚的经历深为了解,对他那董事会给与干股也不要,仅凭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大家人生计的清廉作风和博大胸襟颇为钦佩,民生公司在重庆千厮门设了办事处后,他就来拜访过卢作孚。   两人在“民生”轮船尾的护栏边就座,许五谷泡了热气腾腾的西山茶来。   何北衡呷茶水,开门见山说:“作孚兄,如果你不反对,我庚即建议刘湘任命你当嘉陵江三峡的峡防局长。”   这件事情的背景卢作孚已经晓得,头年春天,28军的陈书农部和21军的王方舟部为此峡防局局长的人选争执不下,合川、江北的绅士耿布诚和王序先就联合了辖区内的壁山、巴县的知名人士,向两军建议:“请双方不必争执,让一位既有才干又孚众望的卢作孚先生作为第三方,主持峡防大政如何?”而何北衡正是得知这一消息后,才即刻来找他的。   卢作孚呷口茶,答非所问:“有个朋友对我说,人们建筑一间美丽的房子在一个极大的公共猪圈里,何不如建筑一间小小的草房,安在一个极大的花园里。我是很欣赏这话也是愿意去实行的。”   夜风吹拂,水声哗哗,江中的点点灯火忽闪。   何北衡不明里就,抚平头,试探道:“作孚兄,你这算是应承了?”   卢作孚为船运之事为民生公司的实业之事而忧心忡忡,尚难决断。他的雄心壮志并非只是运行几艘轮船,他还要开办一系列的民生实业。当然,他那把峡区变成公共花园的想法也是萌生已久。可一个人不能分成两半用啊。   “作孚兄,你说话啊。”何北衡催问。   卢作孚的大脑在急速转动,是的,这确实是个警政合一、军政合一、企业社会与公众社会合一的,有利于事业建设与教育启蒙同步推进的三峡“特区”。自己并不小看峡防局长这一职务,这是可以承载自己理想的;对于维护三峡航道安全是有好处的;对于江、巴、壁、合峡区的公共花园建设是有益的。他那眉宇间露出了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你不同意?”何北衡急了,端茶碗的手频频抖动,茶水撒出多半。   穿服务生服装的翠月过来了,她用干净的白毛巾擦干何北衡手上和茶几上的茶水,揭开何北衡身前的茶碗盖,提铜茶壶的右手划个弧形,那滚烫的开水直奔茶碗。又为卢作孚添了开水:“二位有啥子事情喊一声就是,我会热心服务的。”声如银铃,朝他俩甜甜一笑,水上飘般走去。   月色下,翠月那两颗闪亮的眸子和掺茶功夫诱使何北衡的目光跟随了她去:“啊,这小姑娘好清秀,茶技好老道!”   卢作孚笑道:“她叫翠月,原先是涪陵县‘御锣’班子里唱歌跳舞的,非要来我‘民生’轮做事,考虑到她要求坚决,又是水上人家后代,经过考核才录用了她。她外公老泪纵横送了她到这船上来。”   “哦,原来如此!嗯,你们这船上的服务不错,好多人都这样说。”   “承蒙夸奖。”   “呃,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何北衡很担心卢作孚会拒绝,他晓得,杨森对卢作孚极为赏识,又深知卢作孚乃仁人君子,决不愿意轻易负人。而今,刘湘与杨森是军界对头,多有过节,以至兵戎相见。怕他对此有所顾虑,“作孚兄,你对刘湘也许不甚了解,其实他也是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也有其治理好四川的追求。”   卢作孚听了开怀大笑,嚯嚯喝茶。他其实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倒也为何北衡的真情和执着而动心:“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就去。”他很喜欢韩愈的诗文,这是《送石处士序》一篇,其情景与此时大为相似。   何北衡似明非明:“作孚兄,你……”   卢作孚道:“北衡释念。”   何北衡一愣,旋即大笑,拍卢作孚肩头道:“好了,好了,我这一趟没有白来了!”   风浪大了,轮船摇摆,两人茶碗里的茶水都晃荡出来,就都端起茶碗喝茶。   何北衡道:“作孚兄,小弟以茶代酒,预先向你道贺了!”   下水轮船就是快捷,卢作孚与卢子英兄弟二人去前舱、后舱、驾驶舱和机房转了一圈回到甲板上时,“名望”轮已经驶入嘉陵江三峡的最后一道峡口观音峡了,眼看就要到重庆城了。轮船到达重庆后,上下了乘客还要赶往涪陵港。   “二哥,人们都说,你虽然只是小学毕业,数学却是了不得。看,这‘三只轮船,两条航线’硬还是让你计算通了。”卢子英笑说,“你可是写下了川江航运史上有创造性的篇章。”   卢子英说这事儿确实不简单,本来,客货量很大的“渝合”、“渝涪”航线,每条航线各需要两艘轮船对开才能满足需要的,这就得有四艘轮船才行。可民生公司只有三艘轮船,却依旧做到了。这就是卢作孚用数学计算解决了的难题。由于他时常随船走这两条航线,摸清楚了底细,从涪陵到重庆与自重庆到合川都是上水,轮船需要航行一个整天;而从合川到重庆与自重庆到涪陵都是下水,轮船航行只需要半天。卢作孚计算后提出,让三艘轮船分别依次以一天时间由涪陵上驶到重庆,又以一天时间上驶到合川,而后,第三天再以半天时间由合川下行到重庆,当天下午又以半天时间自重庆下行到涪陵。三艘轮船同时循环行驶在这两条航线上。这样,重庆、合川、涪陵三个城市就每天都有民生公司的轮船开出和到达了。   “子英,你也来吹捧我。”卢作孚笑道,“我身为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不千方百计为公司发展寻找出路啷个得行。”就想到现今自己身上的担子太重,个人呢,倒是可以任劳任怨干,可长此下去是会影响民生公司发展的,“啊,对了,子英,我跟你说,哪一天我要把一副担子交给你呢。”   卢子英说:“二哥,你那担子重,我啷个挑得起哟。”   “该挑的时候就得挑。”卢作孚扩胸道,被眼前这又称文笔峡的有3 700米长的观音峡的风光吸引住了。   “名望”轮“突突”行驶在碧绿的江水里,两岸巨石屹立,形如石笏。   卢子英也被吸引,指那石笏道:“看,‘文笔石’!”   卢作孚兴致地看那石笏,看见了石笏上悬崖处的古刹,笑道:“‘观音阁’,此峡以此阁而得名。嗨,这观音峡的两岸硬是绝壁万仞、怪石嶙峋呢。”   “是呢,弄得这江水也蜿蜒曲折,这是嘉陵江小三峡中最险峻的峡口。”   这一段水道,滩多水急,礁石丛生,轮船只得减慢速度行驶。   “叭,叭叭……”响起枪声,几艘木船从岸边快速驶来。   “二哥,你快回船舱去,我立即集合护航队的人!”卢子英说,匆匆走去。   卢作孚跟了卢子英走:“咦,遇到土匪了?”又想,也许又是军阀,就又回过身走到船栏边观看。   这时候,船上乘客大呼小叫、骚乱起来。   这回来的真是土匪,他们只放枪不呐喊,很快靠近轮船,扔上缆绳,爬上船来。卢作孚抽身走时,从后面上来的土匪用驳壳枪顶住了他的后背:   “不许动,动就打死你!老实点,我们只取钱财!”   这时候,卢子英领了护航队的人赶来,将爬上船来的十几个土匪围住。   “把枪放下,老子的枪子儿可不认人!”卢子英喝道。   正往轮船上爬的其他土匪吓得赶忙溜回木船去,而上来的土匪均是亡命之徒,“哗啦啦”扣动了扳机。   “都不要开枪!”卢作孚喊,他担心船上人安危,“你们哪个是头儿,我是卢作孚,我要跟你说话!”   “我,我就是!”用驳壳枪顶住他的人说,“运气,原来你就是卢作孚,好耶,你一当上峡防局长,就断了我兄弟们的财路,还毙了我大哥。我两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就是头儿,好。”卢作孚欲转身跟他说话。   那土匪头子以为他要夺枪:“不许动!”扳机上的食指移动,顷刻间,民生公司的掌舵人就要倒在血泊之中。   卢作孚稳住身子,心跳急速。天灾人祸他都遇到过了,死神几次与他擦肩而过,自己死倒也罢了,可他刚刚开创的事业放心不下啊!   土匪头子的食指还在使劲……   “皮娃子,你还不给老子把枪放下,卢作孚他是个大好人!”刚从机舱赶来的三管轮霍承金大喝,径直走到那土匪头子跟前。   眼前出现了令人瞠目的情景,那被霍承金称为皮娃子的土匪头子竟然乖乖地放下枪来:“你……大哥!都说你被卢作孚枪毙了,你啷个还活起在?”泪流满面。   霍承金夺过他手中的驳壳枪,插到自己腰杆上:“你个傻娃子,又听刘二拐造谣!”   一场险情化解。   却说这个霍承金,先前是个土匪头子,被抓住后,死不认账。审讯时,卢作孚已经查清了他的劣迹。猛然喊,霍承金!他条件反射地答,有!他那面具一下子就被揭穿,面色煞白,心想,这下只有等死了。卢作孚对他进行了严厉呵斥,又对他进行了耐心教育。他感激涕零,决心从此做好人。他曾经在外轮的机舱工作过,卢作孚就利用了他的一技之长,安排他到民生公司的轮船上做三管轮,这次,还真亏了他的临危救险。   这场险情的化解,实质与卢作孚任峡防局长后的一系列工作有关。他大声疾呼,‘社会不安宁,绝没有安宁的个人或家庭’,‘要使地方安宁,必须使匪不安宁’。采取了以攻为守的办法,组织了护船队,还亲自组织学生和士兵巡回于各乡镇、山区,清除匪患。不仅帮助本地,也帮助周围地区,不仅不让土匪活动,还不让土匪藏匿。提出“化匪为民,寓兵于工”、“以匪治匪,鼓励自新”、“要消灭土匪,更要消灭产生土匪的土壤”等方针,对土匪进行了攻心战,分化瓦解,不少土匪走上了自新道路,这个霍承金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惊无险,“名望”轮顺利到达重庆,在码头等候多时的程心泉和朱正汉匆匆上船来,对他说,何北衡找他有要事,请他吃夜饭。卢作孚笑,这个何北衡,一定是来为刘湘传话的。就跟了程、李二人下船去。程心泉和朱正汉现在是卢作孚身边的秘书。   何北衡在重庆有名的“宴喜园”宴请卢作孚。席间,杯盘交错、说笑不断。   酒色满面的何北衡没有直奔主题,笑道:“作孚兄,刘军长让我问问你,我部官兵乘船是否都照章买了船票。他说,如果有人不买船票,请你们把人认清楚,去找他收钱。”   正好,一个小白脸弁兵过来上菜,听了大惊失色。   卢作孚察觉,盯了盯小白脸弁兵,对何北衡说:“如果我发现有此情况,一定对你们说。”   卢作孚说完,各自吃菜,对这些估吃霸道的军人深恶痛绝。实行防区,各路军阀各管一段,一些兵们就四处横行,坐船不买船票是常事。他对这个小白脸弁兵印象深刻,前不久,就是这个小白脸弁兵,查票员请他补票,他瞪眼说,老子无论走到哪里,从来都不晓得要买票。你要我买么,等老子到了合川再说!还龟儿妈耶地大骂。正好卢作孚也在那艘船上,见此情景,和悦道,这是营业轮船,不是打差,你应该买票。查票员说,我们总经理的家人坐船也都买票。小白脸弁兵依旧不买。卢作孚正色道,任何人坐船都必须买票!小白脸弁兵怒火升腾,你他妈的管得宽!挥手朝卢作孚击去。卢作孚不防,挨了一拳。查票员连忙护住卢作孚,也上火了,欲动手,被卢作孚劝阻住。卢作孚也生气了,说,你这人不讲理啊!我回重庆后,就要去找刘湘军长商量军人买票的事情,我相信他不会说军人不买票。小白脸弁兵听后,盯卢作孚,心想,他怕是有来头之人,又还是硬撑着。卢作孚摇头叹,掏钱为他补买了船票。他却扬长而去。   直到散席,卢作孚也没有对何北衡说这个小白脸弁兵不买船票的事情,心想,这个年轻士兵应该感到自愧了。这时候,何北衡才对卢作孚说了今晚宴请他的主题,说刘湘军长要约他谈要务。他问啥子要务,何北衡就大致说了。   卢作孚走出“宴喜园”时,一直悬着心的小白脸弁兵额头沁汗,心扑扑跳,毕恭毕敬尾随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