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1 明洪武二十五年。 素有“虎踞、龙盘”之称的帝都南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但见那茶房酒肆、青楼瓦舍,处处灯红酒绿,笙箫流转;街头闾巷、城门通衢,叫卖声声,游人如织;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人人各守本份,家家安居乐业;好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到了晚上,享有“灯彩甲天下”之美誉的“金陵灯会”更是热闹非凡。那闹市中的秦淮河岸边,情人对对,携手并肩,夫妻双双,扶老牵幼,纷纷来到秦淮河畔,将那写满美好愿望的河灯放入河流之中。举目望去,画舫彩船,一字排开,鳞次栉比,首尾相接;所有的舟船都挂满了各色花灯、彩灯、走马灯、八角灯;河里亦飘满了各种莲花灯、纸船灯、许愿灯;天空中也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孔明灯、气囊灯。整个南京城变成了灯的世界、灯的海洋。此刻,天上地下,异彩纷呈;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蔚为壮观。 这一刻,仿佛那灵动的灯火已汇入苍穹,而闪烁的星辰亦撒落大地。 这一刻,灯光与星光交相辉映,天上和人间融为一体,挥洒成帝都夜色和九天银河的遐思畅想。 这一刻,那万盏灯火中的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温馨世界,都藏着一个美好的梦想,都仿佛在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有诗为证: 金陵元宵昼夜歌,画舫遍布秦淮河; 浆声灯影连十里,花船彩娥戏清波。 再说那秦淮河北岸的贡院街上,曾经享誉六朝古都的剪纸、空竹、泥人、皮影、兽舞、秧歌、高跷等各类民间艺术的展示和表演更是热闹非凡,阵阵欢声笑语把灯会推向了高潮;闻名天下的夫子庙前,莘莘学子,各显才华;吟诗作对,猜谜破题;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且说这天晌午时分,在夫子庙相邻的国子监(公立学校)方向,那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走来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生得唇红齿白,鼻似悬胆,目若朗星;面容丰润而饱满,步态闲适而沉稳;两道剑眉微微挑起,神情俨然,不怒自威;身着一袭鹅黄色滚蟒暗花锦袍,脚蹬一双褐色薄底麂皮靴,身后跟随着两名太阳穴高高隆起的精壮汉子。一看便知,这少年乃是出生于名门贵胄的世家子弟。 少年仿佛是第一次上街赏游元宵节,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忽然,他停下脚步不走了,一对星目直直地盯着前方。原来,他被坐在夫子庙旁边小巷口的一位精瘦老者所吸引。那老者端坐巷口,座前置有一张条形小桌,桌沿垂挂的蓝色布帘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相”字。身后的布幡靠墙而立,不时被秦淮河上吹来的清风轻轻飏起,布幡上的“赛神仙”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飘逸灵动。 这位老者在此摆摊相面已经多年,南京城的人大都认识。老者姓陆,名清泉,表字映潭。因相面算命奇准,每每被他言中,故人送外号“赛神仙”。“赛神仙”老伴于十年前患病去世,身边有一女儿,芳名陆蓉,年方十六,生得花容月貌人见人爱,多年来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赛神仙”年轻时曾遇一世外高人,学得一身惊世骇俗的预测之术。后因中年丧妻,心灰意冷,遂看破红尘淡泊名利,从此收敛行踪,在南京城里以相面为生。 少年快步来到“赛神仙”的相摊前,沉声问道:“堂堂京畿重地, 天子脚下,能人辈出,卧虎藏龙,你有何本事,竟敢妄称‘赛神仙’?” 老者见来者不善,张口便是诘难之词,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于是傲然答道:“世间万物各有机缘,其中最难测的乃是人生际遇;而以相观人的过去、未来则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千人千面各有玄机,但我却勘破玄机相准了千人之相,难道老夫这等超凡入圣的眼力还算不得神仙?”老者颇为自负地微笑着。他觉得,对眼前这位无聊的富家少年根本没有必要客气,所以也没拿正眼瞧他。 “那好,今天你若相准了我,这十两银子便归你;如若相不准,嘿嘿——”少年冷笑几声,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银子,“啪”地一声砸在“赛 神仙”的条桌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声音不大,但那气势那语调,却分明重若千钧、掷地有声,带着君临一切的威慑力,对老者而言,不啻一记惊雷在面前炸响! “赛神仙”蓦地一惊,抬起夜枭一般的瘦脸,那形如鹰钩的鼻子上方,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里突然暴射出两道利剑般犀利的精光,直从少年的两只瞳孔射了进去;只一眼,“赛神仙”便似看透了少年的五脏六腑,只一眼,便仿佛了解了少年的前世今生,只一眼,“赛神仙”的心脏就猛然漏跳了一拍,口中“啊”了一声,便张大着嘴再也不敢出声。 “喂!你怎么啦?”少年大惑不解地问道。 “请阁下恕老朽有眼无珠之罪!老朽冒失了,岂敢为阁下看相,又岂敢收阁下的银两!”“赛神仙”低声答道,同时垂下眼帘,眼中的精光也遽然消失。 “可是你什么都还没说呀!不行!你既然自称‘赛神仙’,那就必须说!”少年语气强硬不容抗拒。 “这、这……”赛神仙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阁下出自帝王之家,身份高贵,老朽怎敢轻易乱讲?” “啊?”这下轮到少年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少顷,少年道:“嗯,‘赛神仙’果然名不虚传!看来,并非浪得虚名之辈,这十两银子归你,恕你无罪,还望你细细道来。” “赛神仙”再次抬起夜枭般的瘦脸,目光却柔和了许多。他手捻银色的山羊胡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把少年的眉、眼、鼻、口打量了一番后,突然站起,躬身就要给少年跪下,少年赶紧伸手扶起“赛神仙”,说:“免礼,老人家,你看出什么就尽管说,不要有任何顾忌。” “赛神仙”望了望少年,又掐指推算,口中自顾自地念着“天中、山根、年上、准头”等相面术语,然后语气肯定地说:“根据阁下的面相和天、地、人三庭的分析以及对阁下目前的声、光、气、色的判断,五、六年后阁下必定荣登九五,君临天下;大明江山幸得英主,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老朽在此预先恭贺了!不过……” 正文 楔子2 “不过什么?你快说!”“赛神仙”的欲言又止将少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时,“赛神仙”本就凝重的脸色又平添了几许焦虑和担忧,他看了看少年身后的两名精壮汉子,低声道:“老朽不敢讲!” 少年明白了“赛神仙”的顾忌,转身对两名汉子挥了挥手,那两名汉子立即顺从地后退了十数步。少年又回头对“赛神仙”道:“老人家,话已说到如此地步,你就不必再顾忌什么了。” “赛神仙”又一次把少年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才仿佛下定决心似地慢慢道来:“阁下天庭饱满有余而地阁方圆不足,故地阁难以承载天庭之重;因此,阁下一生的际遇将会前后判若两人,”“赛神仙”说着又眯缝起双眼,再一次把少年脸上的“三庭五岳”详加审视,又道:“作为一名相师,能为帝王相面,是老朽今生最大的荣幸,今日斗胆,索性和盘托出,无论阁下如何处置老朽,老朽亦无所谓了!” “赛神仙”稍停一下,暗提一口真气,将那精、气、神重新凝聚,再道:“阁下的左眉隐隐断开,日后定有家族纷争,而这家族纷争必将导致足下帝祚短暂,江山易主;据阁下的相纹显示,十年后将有一次大劫难,能否躲过,目下老朽尚难断定,因为相由心生,亦由运改,若到时阁下的‘相’变了,‘运’也将随之而变;阁下地阁不足,当需补救,地阁属水,金生水,西方将是阁下的生方,切记!切记!” “赛神仙”言毕,转身收了靠在墙上的招幡,他没有拿桌上的那锭银子,便顺着身后的小巷匆匆遁去,把怅然若失的少年一个人丢在巷口久久地发愣。 两名精壮汉子走上前来,拱手躬身道:“殿下,我们回去吧!” 少年没有回答,只神情颓丧地跟在两名汉子后面,一言不发地朝紫禁城方向缓缓走去。 他,就是当朝的皇太孙、后来的建文帝朱允炆。 临 江 仙 自 古 豪 杰 竞 风 流 可 叹 江 山 难 守 逐 鹿 中 原 烽 烟 起 征 战 何 时 休 马 蹄 践 骨 肉 一 盏 青 灯 照 长 夜 燃 尽 恩 怨 情 仇 晨 钟 暮 鼓 伴 余 生 观 成 王 败 寇 看 白 云 出 岫 这首《临江仙》说的是明朝建文帝朱允炆因削藩而激反其四叔燕王朱棣,朱棣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以“靖难”之名,率领二十万大军打过长江,攻破帝都南京;朱允炆见大势已去,遂点燃紫禁城,乔装为脚行僧,辗转流亡,在渝州的宝轮寺出家的故事。 正文 第1章 为削藩叔侄相煎 清君侧金陵易主(1) 诗曰: 罡风吹折王纛旗,叔侄反目苦相逼; 江山社稷终易主,一场大火焚京畿。 公元一三九八年六月十三日清晨。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帝都金陵的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朝晖之中,楼台崔嵬,殿阁巍峨;美仑美奂,肃穆庄严。 金陵城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街道洁净,店铺一新;彩坊第连,鲜花簇拥。到处都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气氛。 午时正刻,净鞭三响,礼炮齐鸣,鼓乐齐奏。金銮殿前,玉陛阶下,司礼官高声唱曰:“吉时已到,新皇登基仪式开始!” 随着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呐喊,头戴鎏金旒冕皇冠、身着明黄色滚龙织金皇袍大礼服的青年皇帝出现在金銮殿前。他目光炯炯,仪表堂堂;神情威严,面含微笑;举手投足之间,有如天神降临,不怒自威。他先将目光缓缓扫过殿前广场上排列整齐的各色队伍,然后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准备接受百官朝拜。 广场正中的前面位置,是身着华服、头戴峨冠的皇亲国戚和公卿贵胄,后面是依官秩品序排列的文武百官,两边是铠甲鲜亮、威武雄壮的三千御林军,以及站在规定位置上垂手肃立的太监和宫女。 随着司礼官的一声高喊,所有的人同时一齐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礼,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的呼喊声犹如海啸一般轰然而起,声震寰宇,惊天动地,在紫禁城上空久久地廻荡。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午门里冲出一队骑着清一色枣红高头大马、头戴宫帽簪花、身披红绫胸花的信使,急速驰过金陵城街道,然后在城中心的钟鼓楼前分为四队,每队二十骑(一人一马为一骑),分别从金陵城的东、南、西、北四门驰出,奔往各州、府、县。信使们一边跑一边高喊:“新皇登基啰!新皇登基啰!” 信使们的呼喊声犹如火星扔进了火药库,立即点燃了金陵城的热烈和欢乐。转瞬间,金陵城沸腾了,鞭炮炸响,鼓乐高奏,彩旗飘扬,鲜花漫天。整个帝都的十余万居民同时在街道上和家门前跪下,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续十天,通往全国各地的通驿大道上,飞驰着信使们矫健的身影。随着信使们的呼喊,新皇登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九州四海。 公元一三九八年、即明洪武三十年六月初一,明太祖朱元璋在帝都金陵驾崩;是年六月十三日,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是为建文帝。 新皇初登大宝,自然是新朝新貌新气象,于是改年号为“建文”,大赦天下,减赋轻徭,兴利除弊,万象更新。 建文帝朱允炆是太祖皇帝朱元璋钦定的帝位继承人,乃属正统,因此皇权的过渡十分顺利。 早在三年前,朱元璋便命朱允炆参与朝政、批阅奏折,整日耳提面命,悉心教导,善加栽培。渐渐地,朱允炆由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变成了熟悉政务、深谙权术的王朝统治者。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懵懂无知、心性顽皮、不识愁滋味的年龄。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恐怕还在干些“上房揭瓦、下地捉猫”的顽皮勾当,有的甚至还在爹娘怀里撒娇。然而朱允炆却不是这样,他不能玩耍,更不能顽皮,他每天必须按照皇爷爷朱元璋的旨意处理各种纷繁复杂的政务,认真仔细地分析国家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局势和细微的变化,从而拿出最佳的处置方案。只要稍有疏忽或不慎,就会遭到皇爷爷的严厉训斥。所以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变得老成持重、心细如发、精明干练。 但朱允炆在处理政务上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不敢擅作主张我行我素,因为他不能违逆皇爷爷的意旨。他深深地明白,皇爷爷是一座只能仰望而不能征服的高山,要想有朝一日登上皇位主宰天下,眼下就必须服从皇爷爷。 按理说,随着朱元璋的逝世,那笼罩在朱允炆头上的巨大的政治阴影便彻底消失,朱允炆从此便可独立行使皇权了。然而,这位年仅二十岁、刚刚登基不久的青年皇帝却十分惊恐而又痛苦地发现,他又被另外的阴影所笼罩,而且是九片无法避开的阴云——朱元璋的九个儿子、他的九位皇叔——从东北到西北镇守边陲的九镇藩王——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和肃王。 这是封建制度所带来的无可避免的恶果。更是封建王朝与生俱来的必然弊端。 所谓封建制度,主要是由两部分组成:一曰分封,二曰建制,二者合称“封建”。 分封,就是将天下的土地裂为数块,分别封给皇帝的兄弟和子孙。 建制,就是每一位藩王都在封地内建立行政体制,即设立行政机构和管理官员,设立专政司法机关,组建军队,制定税赋政策体系。建立征收税赋的机构等等。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实施的正是正宗、正统的封建制度。 这种“封建”体制在宋朝之前又称为“幕府制”,宋朝之后则称为“幕僚制”。唐朝中后期,扶桑国(日本)舒明天皇先后派出近二万名“遣唐使”到中国学习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经“大化改新(政治体制改革)”后,也实行了“幕府制”。这是题外的话,按下不表。 确切地说,每一块封地就是一个独立王国,每一位藩王都是独立行政、独自发号司令的国王。当然,他必须拱卫、服从中央。 无数的历史事实证明,封建制度最大的弊病就是,一旦藩王坐大,心怀不轨,便会直接威胁中央政权,进而引发战乱,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正文 第2章 为削藩叔侄相煎 清君侧金陵易主(2) 朱元璋在建立明王朝后,为了防范各异姓王和外族势力,便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分封为王,以拱卫中央政权。其中以燕王和宁王的势力为最大,他们各自拥有十余万军队和广阔的封地,可谓财雄势大、兵强马壮、炙手可热。 朱允炆十五岁时,其父王、太子朱标便身患重病卧床不起。朱允炆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尽心伺候。然而他的孝心并没有感动上天,亦未能留住朱标的性命。朱标薨后,朱允炆又接着侍侯风烛残年的皇爷爷朱元璋,直到朱元璋驾崩。 朱元璋在建立明王朝后,由于担心那些与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将来会造反,特别是看到太子朱标性格善良文弱、身体羸弱多病,便决心要诛杀功臣,以根除后患。于是在他执政的三十年里,他以各种借口和罪名将所有的功臣一一诛杀。就连他的儿时朋友、后来一直忠心不贰地追随他的徐达也未能幸免。 朱元璋在诛杀完功臣、彻底解决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问题后,不禁龙心大悦,洋洋得意。他自以为从此以后朱家的天下固若金汤稳如泰山,可以传至千秋万代再无风浪波折。 这天上完早朝后,他不无得意地对朱允炆道:“朕钦命诸王、你的叔叔们(镇)守边(疆),你可以安心做你的皇帝了!”说完这句话,朱元璋开心地笑了。但朱允炆却笑不出来,他一反以往随声附和的态度,陷入了默默无言的沉思之中。 少顷,朱允炆抬起头来,用忧虑的口吻问了一个令朱元璋万万想不到的问题:“皇爷爷,若有外敌入侵,由叔叔们对付,但若是叔叔们有了异心,孙儿又该如何对付?” 一向思虑周全、心思缜密的朱元璋一下子被自己的孙子问住了,他一时间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难道自己的儿子还不能相信吗?他沉默良久,也说了一句令朱允炆意想不到的话:“那你的意思呢?” 这一下轮到朱允炆傻眼了。他没有想到,自己提的问题又被皇爷爷踢了回来。他在心中暗道:“我自己能解决还用得着问你老人家么?” 但皇爷爷问话不能不回答呀,于是朱允炆沉吟片刻后答道:“以德服其众,以礼束其行,以仁抚其心,是为上策。如不行便削减其封地,下一步就是改封地,实在不行,就只好拔刀相向了!” 一生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朱元璋听了朱允炆的这番话,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含笑赞道:“嗯,孺子可教!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朱允炆自小便聪明伶俐、机敏睿智。但他的长相却不尽如人意,额头宽大而脸廓瘦小,呈“倒三角”形状。因此朱元璋曾经也不太喜欢他。不过后来朱元璋慢慢地发现,朱允炆不但聪慧睿智、读书过目不忘,而且心性善良、待人仁慈宽厚且善解人意。打天下需要刚猛威厉、善于杀伐决断之人,而治理天下则需要宅心仁厚、宽容良善之君,朱允炆这样的性格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朱元璋便对他另眼相看;再加上他一直疼爱朱允炆的父亲、太子朱标,爱屋及乌,所以最后还是将他立为了皇位的继承人。 一天,朱元璋带着几分神秘、几分疼爱、几分自以为是,悄悄地告诉已被确立为皇太孙(与太子地位相等)的朱允炆:“朕已替你选择了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人为你的辅佐之臣,你用他们一定能治理好朕的江山社稷。” 朱允炆立即躬身谢道:“孙儿谢谢皇爷爷!” 虽然朱允炆口中在说“谢谢”,但他心中的寒冰却并没有因为有了这班重臣的辅佐而消融。在他看来,这些辅佐之臣都是不能征战的文臣,而文臣对于手握重兵的叔叔们是毫无抗御能力的。所以他仍然高兴不起来,仍然常怀忧惕之心。 这一天,心事重重的朱允炆又在东阁门外独自叹息,正好被路经此地的黄子澄看见,黄子澄便上前问他:“殿下,因何而唉声叹气呢?” 朱允炆见是皇爷爷为自己选定的辅臣,是自己人,便实话实说:“我担心一旦太祖驾崩后,将来我为君时,万一那些叔叔们一个个要造反可怎么办才好哇?” 没想到黄子澄听后却微微一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诸王的兵力只能用来自保而已,如果他们胆敢造反,朝廷便发兵剿灭他们,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属于犯上作乱逆天而行;殿下乃太祖钦定的大统继承人,只要一声号令,便会天下响应,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定能稳操胜券,将叛乱者一鼓荡平!”然后他又举了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的典故来鼓励朱允炆,表示只要朝廷兵锋所指,叛乱必将消弭。 朱允炆听了黄子澄这一席话,顿时大感安慰,他把黄子澄的话记在心中,并打心眼里感谢黄子澄为他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 建文帝朱允炆登基后,立刻下旨任命方孝孺为翰林侍讲,升任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翰林学士兼领太傅之职。 公元一三九八年,即明建文元年八月,建文帝正式登基一个月。 这天,建文帝降旨,召黄子澄入宫晋见。黄子澄山呼万岁后,建文帝垂问道:“先生,还记得当初东阁门所言吗?” 黄子澄肃然答曰:“启奏陛下,臣从不敢忘!依臣愚见,那燕王迟早要反,陛下宜先下手为强。” 建文帝闻后沉吟不语,只微微点头。 第二天,建文帝又召黄子澄和齐泰到泰和殿,奏议削藩之事。 黄子澄道:“陛下,擒贼先擒王,燕王兵强势大,乃诸王之首,当先削之,若如此,其余诸王便会闻风丧胆、噤若寒蝉,即便怀有谋反之心,亦无造反之胆!” 齐泰却顿首道:“陛下,臣以为不可。据臣所知,燕王早有不轨之心,若先削之,必会激反燕王。到那时,彼若振臂一呼,诸王必将响应,如此一来,势成燎原,极难扑灭。依臣愚见,应徐徐图之,先裁撤其他诸王,剪除其羽翼后,再一举打掉燕王!” 正文 第3章 为削藩叔侄相煎 清君侧金陵易主(3) 建文帝犹豫了,两位都是辅阁重臣,两位都说得在理,如何取舍,他还须仔细斟酌。 建文帝思虑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决然道:“齐爱卿所言极是,应当先削去那些势力不大的藩王,然后再集中精力对付不可一世的燕王。周王朱橚是燕王朱棣的同母兄弟,就拿他开刀吧!先断其手足,使其不能遥相呼应!”言罢即命黄子澄拟诏。 两日后,巡检使李景隆奉诏率锦衣卫奔赴河南周王府,将周王及其家眷全部拿下,押赴京城听候发落。 半个月后,建文帝下旨,将周王及其家眷贬为庶民,并命其举家迁至云南。 同年十二月,以“贪虐残暴”之名,将代王朱桂迁至蜀地圈禁起来。 翌年五月,建文帝又以“不法事”名,将岷王朱楄贬为庶民。 继而派锦衣卫以“私铸币”名缉拿湘王朱柏。 朱柏得知消息后,笑着对僚属说:“孤亲眼看到很多在太祖手中获罪的大臣,因不愿受辱而自杀身亡;孤乃高皇帝之子,怎能为求一条活路而甘受狱吏侮辱?”于是把家人召集起来,紧闭王府大门,点起大火,自焚而亡。其状之惨烈,令诸王胆寒。 紧接着,建文帝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抓捕齐王朱榑和已圈禁在蜀地的代王朱桂,并将二王废为庶人。 建文帝使用雷霆手段在短时间内将诸王各个击破,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在此期间,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燕王朱棣。他深深地明白,所有的藩王都不足为虑,只有四王叔朱棣,才是他最可怕的对手。 建文帝朱允炆还清楚地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两件事: 一次,皇爷爷朱元璋出了一个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要求在场的朱允炆和朱棣对出下联,而且让朱允炆先对。朱允炆想了想,对道:“雨打羊毛一片膻。”此句虽然勉强对上,但却是不太雅。 而朱棣却灵光闪现突发灵感,脱口而出:“日照龙鳞万点金。”这一句不但对仗工稳意思贴切,而且还突出了一个“龙”字,显得大气而高贵,与皇子的身份十分相符,确属绝对。朱元璋龙颜大悦,当即对朱棣大加赞赏。而朱棣则鄙夷不屑地乜斜了朱允炆一眼,那意思是说,你小子也就只有这点能耐而已。虽然那时的朱允炆年龄还小,但却已经懂事,自然也明白那眼神的含意。 另一次,朱允炆从翰林院下课出来,在翰林院大门外正巧碰上朱棣。朱棣一看四下无人,便做出一副长辈对晚辈的居高临下之态,而且居然还用手拍了拍侄子朱允炆的后背,说:“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那语气中既含有嫉妒、又带有威胁的意味,更有辱蔑、轻慢之意。 按封建规制礼仪,朱棣的这种行为实属大不敬,朱允炆也没有想到四皇叔朱棣居然敢如此放肆,他一时间竟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朱元璋过来了,他看见如此情景,顿时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朱棣道:“允炆虽然是你的侄子,但他也是朕钦定的继承人,尽管他还没有继位,但你也应该把他尊为君主,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行为就是图谋不轨、犯上作乱!按律当斩!” 朱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下认错道:“儿臣只是玩笑而已,绝无轻慢之意,今后再也不敢了!” 从小在宫中复杂环境中长大的皇太孙朱允炆知道,叔叔朱棣长期镇守边陲,曾率领他的军队多次击败北方的入侵之敌。朱棣自恃战功赫赫,从没有把他这个皇位继承人放在眼里,而且一直觊觎着帝位。如果此时向皇爷爷告他的状,那么朱棣势必更加恨他。与其如此,倒不如在皇爷爷面前帮朱棣美言几句,以缓解相互间的紧张关系。于是,他赶紧替朱棣分辨道:“是孙儿在和叔叔闹着玩儿,皇爷爷要怪就怪孙儿吧!” 朱元璋这才暂息雷霆之怒,没有追究和处罚朱棣。 在朱元璋的眼里,朱棣是一个文武全才堪当重任的好儿子;可是在朱允炆的眼里,朱棣却是一个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的坏叔叔。这倒也不矛盾,长期在宫中生活的人都具有两张面孔,朱棣也不例外,他一张脸是给父亲看的,另一张脸是给侄子看的。 建文帝朱允炆登基后,接连裁撤各藩镇诸王,这令朱棣心中阵阵发虚。他知道,建文帝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自己了。 在朱棣的眼里,朱允炆不过是个胸无韬略、年幼无知且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对社稷对朝廷无寸尺之功,这样的人怎么堪当重任继承大统呢?选择接班人也应该根据能力和功劳的大小来选吧!父皇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选了这么个无能之辈! 朱棣曾经有过无限的期待,他相信只要凭能力论功劳来选择继承人,那么自己是很有优势、很有希望的。他一直认为,论处理政事和领兵打仗,谁也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当然,宁王打仗也很厉害,不过他只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而四肢发达,这样的家伙显然不能继承皇位。除了我,还有谁?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朱元璋对朱标的深厚的父子感情蒙蔽了他的眼睛,使他理智和感情的天平严重倾斜,在太子朱标去世后又选择了朱标的儿子、年仅十五岁的朱允炆为皇太孙。自己戎马倥偬出生入死半辈子真是白干了! 诚然,朱标优柔寡断,文弱怯懦、少韬略乏智谋,但到底是自己的大哥,长兄为父,论资排辈,心理上也还能接受,毕竟比自己早出生几年嘛。可那个十五岁的小毛孩居然也敢倚仗父皇的宠爱爬到自己头上来作威作福!这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无论如何也难以服众!但是,这却又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如今父皇驾崩了,这个毛孩子成为了皇位的继任者,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必须跪倒在这小家伙的脚下,发誓效忠于他。他懂得什么?凭什么当皇帝?可是他又偏偏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要把自己贬为庶民,自己就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因为“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这是千古不变的规矩!自己该怎么办?天下是他朱允炆的,自己即使要逃跑,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当朱棣陷入对建文帝既不服又无奈、既不甘心俯首称臣又无法摆脱命运控制的复杂纠结的心境中时,他手下的谋士道衍窥破了他的心思,便趁机向朱棣进言,建议朱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并详细地分析了利弊得失和双方的优劣态势。 正文 第4章 为削藩叔侄相煎 清君侧金陵易主(4) 朱棣思考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与其任由宰割不如铤而走险,用刀剑杀出一条血路,或许能绝处逢生,否则将必死无疑! 公元一四零二年、即建文四年,燕王朱棣终于造反了。他采纳谋士道衍的建议,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以“靖难”之名,率领二十万大军(实际只有十二万),从北平府出发,以世子朱高炽为先锋,一路上旌旗蔽日、剑戟如林,浩浩荡荡杀奔京城南京而来。 燕王造反的邸报传来,朝廷上下一片惶恐慌乱。 朱元璋杀戮功臣的恶果终于在此时显现出来了。当建文帝环视金銮殿上的文武百官时,他十分惊讶地发现,他很难找出一个真正能领兵打仗的将领去对付朱棣。于是,他只好矮子之中选高子,任命李景隆为“扫逆大将军”,率二十万大军渡江迎战。同时向全国各州府发出“勤王”诏令,令各地驻军部队沿途拦击“叛军”。 然而,李景隆是个志大才疏、从无实战经验的“太平将军”,他根本不是久经沙场、能征惯战的燕王朱棣的对手。刚一上阵,便一触即溃,几仗打下来,二十万大军就被打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直如汤浇蚁穴,所剩无几,李景隆率残部逃回了南京。 建文帝派出的二十万大军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朝廷,建文帝惊 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害怕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不在于有一个悲惨的结局,而在于知道了这个结局却无法改变! 此时,各地的驻军部队虽然接到了“勤王”诏令,但几乎所有的军政官员都认为,这场战争是皇室的内部之争,是皇家的家务事,旁人不容置喙。所以,大家都采取观望的态度。这样一来,燕王的军队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就十分顺利地打到了长江边。 南京紫禁城里,建文帝和文武百官终日忧心忡忡,惶惶不安。日日廷议日日均无结果。最后,齐泰和黄子澄建议,与朱棣谈判,或言和,或划江而治。此刻的建文帝已是六神无主,他立即同意了这一建议。 建文帝将与朱棣谈判的任务交给了庆成郡主。郡主是朱元璋的侄女,朱允炆的长辈,也是燕王朱棣的堂姐。作为居中调停的中间人,她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最佳人选。 在长江边的军营的帅帐里,朱棣接见了庆成郡主。 当庆成郡主转达了建文帝的意思后,朱棣用平静的语气道:“孤此次起兵,只为父皇报仇(不知仇从何来)而已,诛灭奸臣后,孤可仿效当年的周公辅政,其愿足矣,希望皇上答应孤的要求。”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堂姐一眼,又接着道:“如果不答应孤的要求,那么城破之日,必定玉石俱焚!还望诸位兄弟姐妹即刻搬家,去父皇的陵寝暂时居住,孤怕到时候惊吓了各位!” 庆成郡主难以置信地、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弟弟。原来自己刚才所说的全都是废话!这位弟弟不但一意孤行,竟然还敢当面威胁自己!她终于明白了,在朱棣的眼中,根本就没有兄弟姐妹骨肉亲情,在他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是支持他的,就是反对他的。 庆成郡主只得悻悻地走出帅帐,没作片刻停留便渡江而去。 谈判破裂,建文帝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幻想都已经破灭了。 他凄惶地环视着皇宫中的一切,那些大臣、宦官和宫女们依然对他低眉垂手毕恭毕敬。但他心里明白,不久的将来,这里换了新主人,他们依然会如此谦卑、顺从和恭敬。因为他们的身份不会因换了新主人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建文帝终于痛苦地发现,号称富有四海主宰天下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孤独而无助的人,他的一生并不是用来享受富贵和尊荣的,而是用来忍受痛苦和折磨的。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起,痛苦就已经开始了。他要防范大臣、防范藩王、防范宦官,防范身边所有的人。他和他的皇位是一个公开的目标,是众矢之的,他要随时应付外来的和内在的各种压力与打击。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自己的权力,一旦权力的宝座被人夺走,也就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因为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这既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更是封建制度的必然法则。 建文帝知道,从朱棣起兵“靖难”的那一刻起,上天便已经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朱棣,另一个就是自己。造反的朱棣固然没有回头路,其实他也没有。因为自古以来权力斗争都只能有一个获胜者,非此即彼。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朱棣手握重兵且胜券在握,他胸有成竹底气十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建文帝的求和。 燕王的“靖难”大军在经过短暂的休整后,渡过了长江,兵锋直指帝都南京。 燕王朱棣发动了最后的进攻。南京城外,硝烟弥漫,杀声震天;城头上,血肉横飞、箭矢如雨;城墙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躲在紫禁城里的建文帝知道,破城只是早晚的事,而结局已无法改变。但作为帝王,他还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和骨气,因此他拒绝了齐泰和黄子澄逃往南方的建议,听从了方孝孺坚守城池的建议。 喊杀声越来越近,刀剑碰击的“叮当”声已隐约可闻。建文帝心惊胆战地问方孝孺道:“爱、爱卿,如果城池失守,朕该当如何?” 方孝孺道:“江山乃陛下之江山,若守不住城池,陛下当为江山社稷而慷慨赴死,此乃理所当然之事!” “啊?这、这……”建文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其实他知道方孝孺说的是实话,但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这实话一旦说出来,就未免显得太残酷了! 建文帝嗒然若丧地呆坐在龙椅上,对这一天的到来他并非毫无预料,但当它终于来临的时候,还是显得那么残酷那么难以接受!皇帝做不成,连老百姓也做不成了!走上这条不归路,真的是不能回头啊! 此时,建文帝身边的文武大臣们已作鸟兽散,全都不见了踪影。那些平日高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满口伦理道德的书呆子们,此刻为了自保也放弃了“忠君之道”,而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连齐泰和黄子澄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建文帝终于彻底懂得了什么叫做“众叛亲离”!什么叫做“树倒猢狲散”!他愤怒地对着空旷的大殿嘶喊道:“是你们这些人给朕出的主意,事到临头却抛下朕各自逃命!”然而此时,他的怒吼再也不会得到群臣的响应了,回应他的只有那深邃如古井的大殿的空洞回声! 此时,他的斥责、他的愤怒、他的吼叫,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正文 第5章 为削藩叔侄相煎 清君侧金陵易主(5) 他站起来巡望着这座宫殿,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这是一个人人向往、尊崇的地方。生在帝王之家,何等显赫、何等荣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非常熟悉。但身为皇子,他却对此地并无好感,作为皇位的继承人,他一直以来都承担着太多太大的压力。在他看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怪物。他们不顾一切地使用各种阴谋手段,算计、诬蔑、残害他人,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目标——权力。 难道顶峰的风景真就那么好吗? 此时,建文帝不由得发出一阵苦涩的哂笑,笑自己,也笑世人。他深有体会,高处不胜寒啊!但富有戏剧性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每个人都不去理会它。他们仍然不断地向着顶峰爬去。即便被沿途的荆棘划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这座宫殿是权力的象征,也是罪恶的渊薮!烧掉它吧!彻底毁掉它!我得不到,也绝不留给别人! 此时,建文帝心中主意已定。一旦打定主意,他心中反而不悲、不痛、不惊、不慌了,死去原知万事空啊!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建文帝登基正好四周年的那一天,守城大将李景隆打开了金川门,放靖难大军入城,做了无耻的叛徒。 然而,朱棣却并没有马上向紫禁城攻击,他在等待建文帝自杀或者投降。他似乎认定建文帝除了这两条路外,便别无选择。他实在不想背上一个弑君杀侄的千古骂名。 与亿万年来的每一天一样,黄昏又再次准时来临,上天并不因为人间的攻伐杀戮而改变时辰的运行。它一如既往地将天地染成昏朦的暮色,把晚风吹向南京城头,不过今晚的风里,裹着浓浓的血腥味。 紫禁城外,炮火轰鸣,杀声四起,火光冲天。一阵阵裹着血腥味的狂风涌入深宫,将宫内垂挂的宫帘、窗幔吹得胡乱飘飞,仿佛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宫中,太监、宫女及文武百官,一个个像没头的苍蝇东逃西窜,各种杂物散落一地,到处是一片狼籍。建文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如今大势已去,他心如缟素、万念俱灰。他要焚烧宫殿然后扑火自尽,以身殉国。 他脸色煞白,头发蓬乱,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垂暮老者,将宫中四周环视了一圈,然后神情颓丧地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来到宫柱旁的烛台前,伸出颤抖的双手艰难地取下烛台,用悲凉而绝望的眼神最后扫视了一下这金碧辉煌的金銮殿,然后哀痛欲绝地举起烛台,“轰”地一下点燃了随风飘舞的窗帘,着火的窗帘不停地发出“噗、噗”的声响。 那一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着火的窗帘飘向宫壁,宫壁瞬间被点燃,火势迅速蔓延,火光越来越亮,火势也越来越大。转眼间,大火伴着浓烟冲天而起,不管不顾地吞噬着殿柱和宫梁;红亮的火苗跳起疯狂的舞蹈,挣扎着飘出窗外,拼命地舔燎着昏暗的天空, 看着这熊熊燃烧的烈火,面部抽搐得完全变形的建文帝不由得发出一阵仰天狂笑。狂笑声中,彩檩和画椽、红砖和碧瓦不断地掉落下来。 突然,建文帝纵身跃起,不顾一切地扑向烈火,他要与这烈火一起燃烧!与紫禁城一起燃烧!与他的江山社稷一起燃烧!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被靖难大军逼退的近臣溥洽刚好回到宫中,他一眼看见建文帝纵身扑向烈火,他来不及多想,急忙腾身猛扑过去,凌空一把抱住建文帝,就地一滚,将建文帝从熊熊燃烧的烈火边缘抢了回来。 溥洽起身搀扶起建文帝,然后泪流满面地跪在建文帝面前,哀声劝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啊!有陛下在,江山便有指望,陛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则社稷倾颓也!” 这时,被燕王兵马击退的监察御史叶希贤、吴王府的杨应能、翰林院编修程济、前朝老臣吴亮、少监王钺等一班臣子也回到宫中。众臣纷纷围了上来,齐刷刷地跪在建文帝面前,声泪俱下地齐声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寻短见哪!不可如此啊!” 建文帝望着跪在面前的臣子们,他们衣冠不整,发髻散乱,神情惊惶,分明就是一群死里逃生的残兵败将。然而他们脸上显现出的却是忠诚和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情!他们自身都尚且难保,却还在尽心竭力地保护他,就像兵蜂保护蜂王。建文帝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感动,也禁不住热泪盈眶地望着这些臣子,口中连道:“平身,都快快平身!” 监察御史叶希贤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对建文帝道:“启奏陛下,大火已窜至殿顶,宫中已十分危险,当速速离去,方为上策!” 翰林院编修程济也进言道:“陛下,与其在宫中坐以待毙,不如逃亡,趁叛军未到,应设法离开紫禁城,只要逃过此一劫难,日后还可图谋复国之大计!” 监察御史叶希贤、吴王府杨应能等大臣亦极力劝说。 建文帝没有想到,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竟然还有如此忠烈之士为自己思谋复国之事,遂被众臣所感动,复仰天叹曰:“也罢,朕感激众爱卿的忠心,朕答应尔等,离开这紫禁城!” 然而,如何出宫,众臣却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正当大家急得团团转时,少监王钺突然跪在地上对建文帝道:“昔日太祖高皇帝驾崩时,曾给陛下留下了一锦盒,并交待说,待皇上遇到大难时方可开启,匣子就藏在奉先殿的左面,如今应是时候了,请陛下去开启那锦盒吧!” 这正是: 自古帝王少亲情,争权夺位动刀兵; 血染龙袍说兴亡,到头终究成烟云。 欲知那锦盒里藏有何物、建文帝能否逃出生天,且听下回分解。 ———————————————————————————— 注:《明史恭闵帝本记》记载:在燕王朱棣进入金川门的当天,“宫中起火,帝不知所踪”。这模棱两可的话,正是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的反映。据明史学者黄云眉考证,《明史恭闵帝本记》出自徐嘉炎之手,徐嘉炎自己认为建文帝并没有死于宫中那场大火,而是“逊国”外逃了。这就成为后来《明史纪事本末》记载“建文逊国”这一故事的史实依据。 自明代嘉靖、万历以后,社会上流传着许多有关建文帝逊国的野史笔记。所谓“逊国”,就是把自己皇帝位子让给明成祖,自己出走的意思。从另一个方面理解,就是建文帝没有死,修撰《明史》的学者们在如何写这段历史的时候,意见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谁也不能说服谁,于是就留下了一句游移于建文帝生死二说之间的话。这句话又给后来的学者留下了疑问,吸引着更多的人殚精竭虑地去寻找答案。就是后来黄云眉先生费尽心机地考证《明史》,可研究来研究去,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表示:“不妨两存其说。”也就是说,经过几百年的研究,到头来还是不能确定建文帝到底在金川门之变后是死了还是逊国出走了。 正文 第6章 走暗道君臣逃遁 除隐患朱棣觅仙(1) 诗曰: 锦囊妙计柜中藏,忠臣追随赴国殇; 化身佛子念弥陀,暗走蛟龙游四方。 上回说到正当众臣为建文帝如何出宫而束手无策时,少监王钺突然站出来道:“昔日太祖高皇帝驾崩前给陛下留下了一个锦盒,说日后陛下如遇大难之时方可开启,此刻应是时候了,匣子就藏在奉天殿,请陛下去打开锦盒一观!” 于是留在建文帝身边的大臣们一起簇拥着皇帝来到奉天殿,王钺很快把锦盒取了出来,匣子是红色的,外壳还用铁箍加固,匣子上的两把大锁还灌了铁水,打不开,建文帝见了很是激动,痛哭不止。 急切之中,程济等人来不及锯断铁箍,就用重物把匣子砸开,双手呈给建文帝。建文帝急忙打开锦盒一看,盒内仅有一方白绫,上书一首打油诗: 御花园中家具房,打开木柜换衣裳。 柜下有个灯草洞,火烧灯草走南方。 明太祖朱元璋乃是出生草莽的乱世英雄,年少时没有正经念过书,后又连年征战,更没有时间读书学习,所以文化并不高。这首打油诗倒也符合朱元璋的脾性和做派,像是他老人家所写。 于是,监察御史叶希贤等五六十人便按照打油诗里所说的,簇拥着建文帝来到御花园左侧的家具房。所谓家具房,其实就是堆放旧家具的杂物间,平时人迹罕至,就连太监宫女也很少来此。推开房门,一股霉臭味扑面而来。屋内蛛网密布,一些桌椅等杂物散乱地堆放着。杨应能很快便在房中找到了一个旧木柜。打开柜门一看,里面果然摆放着几件东西:袈裟、僧帽、僧鞋、佛珠、剃刀等,另外还有三张写着:应文、应能、应贤的和尚度牒和五十两散碎银子。更令人称奇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纸太祖皇帝御笔亲书的手谕,手谕用朱笔写着逃跑的路线和方位,众人不敢耽误,按照手谕上所述,叶希贤和程济合力搬开了木柜。木柜下面出现一堆灯草,程济赶紧弯腰扒开灯草,揭起一块铁板,顿时,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呈现在众人眼前。原来,这洞口是一个暗道的入口。不过入口很小,仅能容一人通过。 叶希贤、杨应能慌忙替建文帝脱下织锦龙袍,换上褐色袈裟、戴上僧帽、挂上佛珠,又让建文帝把度牒收好,散碎银子则由叶希贤保管。程济率先跳下暗道,在前面探路,接着众人又扶着建文帝钻进暗道。马皇后自己主动赴死,葬身火海,以掩人耳目,造成建文帝被大火烧死的假象,待一班大臣逐一进入暗道后,叶希贤转身点燃了灯草,叶希贤小心地盖上铁板,然后转身随众人沿暗道遁去。 转眼间,灯草引燃了杂物,散乱堆放的桌椅也跟着燃烧起来。很快,熊熊大火便吞没了整个家具房。 建文帝由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却又忠心不二的文臣前后护持着,在紫禁城下的暗道中相互手牵着手缓缓前行。 黑暗中,众人胆战心惊地摸索向前。一路上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在七弯八拐上下起伏的暗道中惊慌失措地走着。这暗道仿佛是通往天涯海角的隧道,长得令人发慌,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建文帝等人在暗道里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在天明时分从一座高大的神像底座中钻了出来。这些出来的人都已是大汗淋漓、疲惫不堪,浑身上下都粘满了尘土,既像是未卸装的戏子,更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厉鬼。 刚出来的人正在紧张地观察这是什么地方时,一位道士从后殿来到众人面前,见到建文帝,道士赶紧叩头称“万岁”,说:“臣王昇受高皇帝遗命,知道陛下有此劫数,今特意在神乐观等候。”不一会,所有的人都从暗道中出来,一共有二十三人,其中有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监察御史叶希贤、曾凤韶、翰林编修程济、赵天泰、检讨程亨、按察使王良、参政蔡运、刑部郎中梁田玉、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宋和、郭节、刑部司务冯灌、所镇抚杨应能、牛景先、王资、刘仲、翰林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之臣、太监周恕、徐王府宾辅史彬等。他们都需要休息,生理上的极度疲惫和心理上的高度紧张已经使他们心力交瘁,狼狈至极。此刻,君臣之礼已是多余的累赘,建文帝不需要,众臣也更不讲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众人才慢慢缓过劲来。 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的君臣们相互对望着各自的惨相,不禁悲从中来,不由得涕泪交下抱头痛哭。 哭累了,也哭够了。众人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坐在原地发呆。一种从未有过的国破家亡、万念俱灰的绝望感紧紧地摄住了众人的心,使他们感到犹如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无力、无助、无奈。 又过了半个时辰,翰林院编修程济站起来道:“我等当振作精神,设法速速离开此地,岂可在此坐以待毙!那燕王进城后,若没有找到陛下,必定会派兵四出搜捕,只消几个时辰,我等便会被发现!” 监察御史叶希贤道:“悠悠万事,唯复国大计为首要,当先议定,再言其他。” 吴王府的杨应能道:“复国大计固然重要,然而当务之急是远离京师,躲避燕王的搜捕,待危险过去后,再作复国之议不迟。” 程济频频颔首道:“杨大人所言极是,先远避京师,待危险过去再作复国之议,实为上策,然如何远离?去向何方?” 杨应能又道:“太祖皇帝兴兵起事之前,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下官以为,陛下亦应身着袈裟削发为僧,一来可循太祖皇帝打天下之缘由重新起事;二来改头换面可轻易避开燕王的耳目。” 建文帝觉得杨应能的建议比较实际,实行起来也不难,当前最重要的是躲过燕王的搜捕,而后再议复国之事。于是,便对众大臣道:“杨爱卿之提议切实可行,朕准奏。” 翰林院编修程济立即附议道:“皇上圣明!” 叶希贤又问道:“若圣驾脱离险境后,该当何去何从?” 正文 第7章 走暗道君臣逃遁 除隐患朱棣觅仙(2) 杨应能扫了众人一眼,不慌不忙地分析道:“往北是万万不可,众所周知,北地乃燕王封地,燕王苦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属虎狼之地,我等立足尚且艰难,又何来复国之说?故北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往东,不远乃是大海,那汪洋之中风高浪险且瞬息万变,我等皆不习水性,更无航海之经验,况且出海之后又去何方?又如何复国?往西,则面临长江天险,然后是‘难于上青天’之蜀道,下官以为也不可取;往南,则是南蛮不毛之地,虽属山高林密的穷乡僻壤,但燕王鞭长莫及,如此也就安全了,到那时,再重议复国之计方从容稳妥。” 翰林院编修程济以手加额道:“然也!先帝锦盒中打油诗亦云‘火烧灯草走南方’,我等如何忘了呢?” 建文帝命王钺取出太祖皇帝留下的那封御笔手书,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看到自己皇爷爷留下来的逃命指南,建文帝长叹一声,“这是我的宿命啊!”遂让翰林院编修程济为自己剃发,程济表示也愿意剃发,随建文帝一同逃亡,监察御史叶希贤说:“臣名贤,那度牒中的应贤定是指我了。”于是也剃发随行。 当时在场的都表示愿随建文帝一起逃亡。建文帝说:“人多目标大,容易发生意外,你们在朝的时候都是有名有姓有职务,以后朱棣肯定会追查你们的下落,你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心里难免牵挂家人,还是各自散去吧。” 大家听后无不潸然泪下,御史曾凤韶说:“臣愿以死报陛下。” 廖平说:“大家愿随陛下逃亡固然是好,但随行的人不必太多,也不可以太多,我建议挑选几人捍卫陛下左右,其他的人以作为策应。” 大家最后商定,在建文帝身边负责保卫的分别是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两人为僧,一人为道,而冯灌、郭节、宋和、赵天泰、王之臣、牛景先等六人负责往来联络,运送衣食。 建文帝说:“朕谨遵皇爷爷遗旨,自今日始,朕法号慧允;翰林院编修程济,法号觉济;监察御史叶希贤,法号雪庵;杨应能,道号玄能;随行护驾;另外冯灌等六位爱卿居间策应,其余众卿回去相机应援。为躲避朱棣的追杀,这一路上,我们都以师傅和徒弟的身份相称吧,也不必拘于君臣礼节,众卿当以法号称呼,不得有误。” 虽是在神乐观,众大臣仍是叩拜如仪,齐声应曰:“臣等遵旨!” 于是,建文帝与监察御史叶希贤、吴王府杨应能、翰林院编修程济等一行四人稍事整理,然后告别众臣,往南方而去。 从此,明朝的第二任皇帝——建文帝朱允炆带领着他的追随者、最后陪伴他的三位臣子,开始了他们的流亡之旅。 然而,茫茫天涯路,何处才是尽头?何处才是安身之处?众人心里却没有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回头再说燕王朱棣,当他率军攻破南京城后,并没有马上下令进攻紫禁城,而是扎营于城外的龙江驿。并传令三军就地待命,不准骚扰城中百姓,更不准纵兵掳掠。 朱棣此举其实暗藏深意,他在等待,等待建文帝自杀或者投降。若能如此,他便省却了许多麻烦,也对天下民众有了一个说得过去的、合情合理的交代。 黄昏渐渐降临。夕阳宛如一个隔夜的冷饭团,灰中带白、毫无生气、软软地倚在远方的钟山尖上,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滚落。缕缕硝烟在空中飘悠,幻化成一层灰色的薄纱,将那冷饭团罩住。 朱棣身着戎装、腰悬宝剑站在龙江驿外大道旁的小山坡上。晚风阵阵吹来,将他的斗篷吹得向后飘起,宛如搏击长空展翅高飞的苍鹰。暮色中,年近半百的他显得英武挺拔,气定神闲。如今大局已定,胜券在握,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廻荡在他胸中的,是胜利者的喜悦和豪情。 朱棣微微眯缝着双眼,神情专注地望着远处的南京城。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他向往已久的地方。他相信,过了今夜,他将在那里登上权力的顶峰,从此掌管生杀予夺的至高无上的皇权。他将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并将为新时代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朱元璋、朱允炆的时代将成为过眼云烟,从此一去不复返。 突然,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那傲然、自信的笑容也在瞬间凝固。因为他看到,那暮色中,紫禁城的上空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继而又燃起冲天大火,熊熊烈焰犹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将天空烧得通红;火光中,紫禁城的轮廓显得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火海。 朱棣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知道,这大火不是他的部下放的,因为他的部队并没有攻进紫禁城。那么这火就一定是朱允炆放的!这臭小子想干什么?是要玉石俱焚?还是要趁混乱逃走?他不得而知。 但无论如何也必须阻止大火继续燃烧,否则南京城将变成一片废墟。于是他当机立断,命令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立刻亲自带兵进城,朱高炽救火,朱高煦、朱高燧搜寻建文帝朱允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棣十分清楚此事的利害之所在。如果建文帝死了,自己大不了背个逼死君王的罪名;如果建文帝还活着,那么把他关起来也就行了,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但如果是失踪了,那就太可怕、太麻烦了! 建文帝毕竟是太祖皇帝钦命的唯一的皇位继承人,而自己现在只不过是占领了南京城而已,除了燕王的封号外,还什么都不是。纵观天下,大部分地方还是效忠于建文帝的,万一他真的逃出去了,找一个地方打出旗号,号召天下兵马勤王,甚至聚集那些没有被裁撤的藩王群起而攻打自己,那么,胜败还真是个未知数!天下依然还是他建文帝的天下!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朱棣端坐在大帐里,思绪如潮,忽忧忽喜,疑惧参半,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 他在等待结果。 正文 第8章 走暗道君臣逃遁 除隐患朱棣觅仙(3) 人生的关键时刻往往不是行动而是等待!因为谁也无法预先测知上天的意旨,贸然行动往往是徒劳无功得不偿失。与其如此倒不如以静制动,耐心地等待结果。 终于,天明时分,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相继回来了。但他们都紧绷着脸,没有一丝笑意。一看便知,搜寻没有结果。 三兄弟向朱棣报告说,紫禁城的金銮殿已被一场大火彻底焚毁;他们经过认真、仔细、反复的搜查,只找到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因尸体已经炭化,而无法辨认男女及年龄。 朱棣急了,急得他浑身出了一通冷汗!转眼间,那涔涔冷汗又被心底冒出的焦灼之火烤干。这就犹如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在雕琢玉器时不小心,最后一锤砸偏了,将玉器砸出一个缺口,他多日来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全都白费了!他能不急吗? 朱棣铁青着脸,背对着站得笔直的三个儿子和十几员部将,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道:“命令所有士兵加紧排查,必须找到建文帝!但要秘密进行,不得声张!” 然而,数日后,搜查的结果仍然令人失望——还是一无所获! 世子朱高炽对父王朱棣要“秘密寻找建文帝”的命令感到不解,他觉得父王过于小心,而且没有必要。于是问朱棣道:“父王,我们已占领了京城并控制了政权,而今要找一个朱允炆,发一纸海捕文书不就解决了么,为何还要‘秘密寻找’?岂不是画蛇添足么?” 朱棣道:“愚蠢!那建文帝能公然寻找么?别忘了,我们兴兵南下是为了‘清君侧’!懂吗?‘清君侧’就是扫除奸臣而救君王于危难之中,他建文帝并无过错,如何通缉?又怎能通缉?” “哦!原来如此!”朱高炽似乎有些明白了。 朱棣又接着道:“孤若公开派人大规模搜寻,则无异于告诉天下所有的人建文帝还活着!那么,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尤其是那些没有裁撤的藩王,必然会蠢蠢欲动。如此一来,孤这皇位就再也坐不稳了!但又不可不找,设若某一日蹦出一个建文帝,真假且不论,其号召力当可震惊天下!即便倾全力而平定之,但明日或者后日,还可能会出来第二个、第三个。故而必须秘密寻找,不能让建文帝失踪的消息公诸于众!” 听完父王的话,朱高炽终于明白,建文帝的失踪的确是一件棘手、麻烦而又影响深远的事。 从此,建文帝从朱棣的视线中消失,消失得那样彻底、那样干净,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来过人间一样。 从此,建文帝成了朱棣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寻找朱允炆,一天没有找到,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然而,建文帝的失踪却并不妨碍他改朝换代计划的实施。 十日后,朱棣整顿兵马,在阵阵撼天动地的战鼓声中,率领三军入城了。十二万人马,车辚辚马萧萧,云腾腾雾沉沉;枪戟森列,铠甲鲜亮;旌旗蔽日,尘土飞扬;声势浩大,气势磅礴。朱棣的銮驾在众战将的护卫下,缓缓驶过南京城的街道。城中百姓,山呼万岁,夹道跪迎。 公元一四零二年,朱棣带着忧虑、带着警惕、同时也带着喜悦登上了皇帝宝座,是为明成祖;同年,改年号为“永乐”,取“永享安乐”之意,故民间百姓又称朱棣为“永乐皇帝”。同年,朱棣下令动用国帑重修金銮殿等诸殿,改养心殿为金銮殿。养心殿是皇帝日常休息和处理政务的殿堂,改作金銮殿亦属顺理成章。 就这样,历史在暴力的作用下改变了原定的进程,鲜血汇集的河流裹挟着历史飘向另一条不可预知的航道。 就这样,朱棣费尽心机,历经艰险,终于一步步从北平府走到了南京。 这一路走来,踏着累累白骨,沾着斑斑血迹,带着阵阵腥风; 这一路走来,喊哑了嗓子,砍缺了刀剑,撕裂了战袍; 这一路走来,硝烟染白了须发,战火烧红了双眼,征尘填满了皱纹。 而今,朱棣终于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地跨入了这座代表至高无上权力的金銮大殿。 这座大殿他并不陌生。曾经,他常常来此磕头朝拜,俯首称臣;把雄心壮志隐藏于襟怀之中,不敢有丝毫大意和懈怠。但如今不同了,他已经把江山踩在脚下,把社稷握在手中,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他志得意满地坐在金碧辉煌的龙椅宝座上,以君临天下的雄霸之气、面含傲然、肃然、森然之色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群臣。 这宝座不久之前还属于他的侄子朱允炆的,虽然他的即位并不光彩并不名正言顺,但有一条规则却可以使他心安理得地高踞这个位置,这条规则就叫做“成则王侯败则寇”! 明成祖朱棣是一个刚强的人,但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令他夙忧夜惕的恐惧之处,那就是担心别人来抢夺帝位。 他的帝位是凭铁血手段悍然杀戮抢来的,所以他担心别人会效仿他,也来夺取帝位。他畏惧街头巷议,他害怕史官秉笔直书,他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他用不断屠杀前朝旧臣和反对者的血腥方式告诉所有的人,他不是朱允炆,谁胆敢来抢夺帝位谁就会遭到残酷镇压!谁就会株连九族死于非命! 凭心而论,从另一个角度看,明成祖朱棣又是一个聪明睿智、有魄力有眼光、能够高瞻远瞩、明察秋毫的英明君主。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能够登上帝位成为一代君王,是时代的幸运、民众的幸运,也是中国历史的幸运。自登基以来,他干了一连串惊世骇俗、彪炳史册的辉煌业绩: 编撰《永乐大典》,成就了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第一部规模最大的典籍,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成就了“郑和七下西洋”的伟大壮举,比哥伦布航海并发现新大陆还早了一百多年,最远到达了非洲的索马里;其规模之宏大、人员之众多、航行时间之长、行程之远、访问的国家和地区之多,都堪称世界航海史上无与伦比的伟大创举和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