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序诗 第一章:序诗 生命以对称的形式生长 苦难因磨砺而锋利如钢 击鼓而歌 看生命与苦难相峙而望 *** 有人说苦难才是大学 有人说希望给人快乐 我有幸推开沉重的校门 花坛上开满黑色的花朵 *** 一生是一生的墓志铭 生命是一支悲壮的歌 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夕 唱一句:我追求过…… 正文 第二章:梅园 第二章:梅园 01 我的童年是在成都度过的。 在鼓楼街一个曾经叫住梅园的院落里,那里有严厉的婆婆和固执的爷爷,还有几十个形形色色的市民。 这原是一个满人王公子弟的公馆,大门外有拴马桩和一对半人高的石狮。穿过门楼就是一个很大的影壁,整块的大理石上只有一枝梅和一丛竹的浮雕。沿着中轴线共有三进,每进都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最深处是后花园。 隐约记得后花园不大,但却有一座十分精致的木楼。那里木质的窗格间雕满奇花异草,与窗外的梅枝竹丛相映成趣。后来,一位老红军搬了进来,那道通向后花园的门就时常被锁上了。 偶尔,这道小门也会开。里面的花寂寞的开着,花径间找不到一片落叶。总是有一个不知停息的疯女人,在唱着自己家乡的小调。总是有一个颐指气使的高女人,坐在阳光下面翻着书。 奇怪的是院里的人从不谈论他们的生活,仿佛他们和我们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02 也许由于早产,我的身体一直很弱,常跑肚子。 那时还没有搬出去住的小姨,总是一边为我收拾搞脏的衣裤,一边死劲的拧我的大腿。不知不觉中我形成了一个很坏的习惯,夹屎!按理说我明知道这样会再次打脏裤子,并受到大人的责骂,为什么还会这样呢?不应该呀! 也许是怕呼唤正在做事的大人,也许是怕他们厌烦地说:真臭……真臭…… 每次都是以为自己能克制住这种生理要求,结果是一次次失败,真无奈。为此,我没有少挨打。但是有谁知道,很多次我竟能把自己弄得冷汗淋漓! 到了三岁以后,我才勉强能够下地行走。终于可以自己入厕了,我却习惯成自然地认为,自己每次入厕都是在屈服,总认为自己的妥协十分可耻。 就是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也许和潜意识有关吧?这是最初想控制自己生物属性的精神冲动? 03 我蹒跚学步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总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有被人嘲笑的理由。我不知道正确的行为该是什么,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呆在某处不动。 没有男孩找我玩,就只好一个人做些翻绳或者剪纸的事,来打发时光。我观察过穿针走线,也认真地学过各种编织技巧,一些找我婆婆请教女红的姐姐们,总会好奇地翻看着我的作品,啧啧称赞不已。 那时,我十分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小女孩,以为这样就会带来关爱。看看四邻,哪个女孩没人疼,而调皮的男孩总是被骂成:“砍脑壳的!” 然后,就是几巴掌打在屁股上,腾起一团灰尘。 我切实地想过做女人的一生,认为最痛苦的莫过于生小孩这个关口。可是,我可以不要呀,要一个小孩来象我一样,还不如不要。 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来! 04 又听到后花园里凄厉的叫声。 我常感到后花园的哪一处,还可通向一个地下室,因为有人说这里曾是中统的情报站,扣押过地下工作者,还有一个什么人被秘密地杀害在了这里。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几个男孩扮成特务,把一个女孩拖到天井里,要她把手举起来,抓住一根晒衣物的绳子。他们拣来一些树条,一边抽打一边要那个小女孩屈服。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孩浑身被打起血棱,也没低下她的头,虽然两眼含满泪水…… 我能这样坚强吗? 那个小女孩叫嫒嫒,就住在我的隔壁。穿了新衣服,有了好糖果,她总会跑到我们屋里来,又歌又舞。其它家境不如她的孩子,十分反感她的举动,我总是静静地看着她,想象她今后衰老的样子。 象她的奶奶一样,满脸都是皱纹,驼着永远都伸不直的背? 现在还清楚记得,她的奶奶每天坐在门外选米择菜的样子。她总是端着簸箕,一粒粒地捡着米中的石子和稗子,然后咕咕地唤起来,一点点地喂给鸡吃。有时,鸡也会争得打架。她心痛看着,不驱赶也不生气。 看着她开始升火了,四邻就知道又到了该做饭的时间。 05 我看过母亲年青时的照片,两条长辫垂在胸前,细细的睫毛向上翘着,显得既文静又调皮。爷爷常给我说起母亲小时候的机灵,那口吻小心之极,就象生怕话语一重就会伤了母亲似的。 我知道我并不讨人喜欢,爷爷爱我完全是因为他深爱着母亲。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仅有的一次回家,竟一直和爷爷又吵又闹,看见什么都不顺眼都来气。也许是从一开始她就把我吓坏了,也许是出于陌生,我当时就是不喊她,也不跟着她走。 妈妈走了过后,小姨对我更加冷淡了。 她总是说:“滚到你妈那里去,这里不是你的家,凭什么赖在这里?” 我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住在深山里,那里的恶狗能咬倒身着军装的舅舅。那次舅舅因为腿伤在家里住了很久,他并不在乎腿上不断流脓的伤口,但总是心有余悸地说,幸亏没有遇到狼。 从此,我对父母那里,就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06 每次舅舅回来,他的那辆军用三轮摩托就停在门外。总有一群孩子在那里翻上爬下。更大一点的会挤进屋来,有话无话地找着舅舅问东问西,眼里流露出的全是羡慕的目光。 只有杨弟什么也不问,只是找我舅舅玩着军棋。虽然他屡战屡败,却没有人敢轻视他。一次,他发挥得十分出色,眼看舅舅就要输了,他也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没有想到,舅舅拿起一个地雷,做出一副就象是一个工兵要去飞的样子。这时,舅舅借着照看我为由放下棋没有动,象是忘了该走什么一样。 杨弟上当了,不加思索地用师长去碰了雷。胜负移手,杨弟当然不服,没有想到舅舅竟潇洒地说了一句:“兵者,诡道也!我这是给你开下眼界!” 杨弟红着脸收拾着棋,其实心里在发着狠。 07 我家住在大厅前的西厢房里,它中间有一个客厅,两边各带一个耳房。婆婆和爷爷各住一个耳房。我的婆婆长期患有胃病,成天都躺在床上。爷爷在市郊的银行营业所上班,早出晚归。 爷爷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为我挤上牙膏温好早饭后才骑车上班。晚上八点过回来,起火做饭常常要忙到深夜十一点以后。因为不会炒菜,他天天都做白糖稀饭,而且常常熬糊……星期天就带我到饭馆里去吃一顿好的。 婆婆自己开火,胃痛起来就炕一锅炒面,一吃就是好几天。这时,我的午饭就只好东家问西家要了。菜当然不好再找人要了,于是是切点葱花拌酱油,也别有风味。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不正常。 我的婆婆和爷爷在生活上不仅没有照应,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你的我的分得很清楚,常常搞得我不知道该到那边去吃饭。婆婆给我说了很多爷爷的不是,与此相反爷爷从来不向我提及婆婆,就象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他们孤独地过着自己比死还难受的生活,唯一的指望好象就是要把我带大成人似的。 08 我家的亲戚真多,各种称呼和排行总是记不住。 他们每次一来总是支使我去买东买西,我好不容易买了回来,新的事又接二连三地安排了过来。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要我去带比我还小的叔叔,因为他的辈份比我高,常常蛮不讲理。 他们和我的婆婆一样都姓丁,每次来都是没完没了地搓着麻将。 听婆婆说,她们祖上世居江苏丹阳。咸丰十年,太平军围城数日,丁氏宗族血战不支,所有男丁不是被害,就是投河殉国。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一把大火烧了丁府,一门忠烈录进了方志…… 婆婆的曾祖当时在四川任知县,后升任松潘直隶厅同知。方志有记:“才识卓越,行谊清介,秉公爱民。”谁想到他最后竟被人安了个通匪的罪名,含冤而死。临终前,他只是对自己的孩子说:“不做官,不求人。” 现在,我知道清末的四川风云变幻,满清王朝的垂死挣扎凶恶无比。没有想到这早已翻过的历史一页,却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深深地打下了烙印。 09 婆婆给我说得最多还是她的身世。 婆婆的爸爸幼年丧父,早早地担起了全家生计的重负。 不满十三岁,他便到一家当铺做了学徒。几十年下来他不仅把自己弟弟带大成人,而且两兄弟在四川金融界有了十分雄厚的家业。 当时的四川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家业该有多难。仗义疏财的性格,悬壶济世的追求,终于使家道中落。每次婆婆带我去看祖祖,他都在家中为邻里免费治病,稍有空隙便拿起一本线装书翻阅起来。 但是婆婆和他们关系却是怪怪的。 婆婆的母亲过早地撒手而去,后娘因宠而骄,对我的婆婆竟刻薄无比。那时的男人是不管家事的,婆婆天资聪颖却读不成书,心有所爱却被迫和后娘的侄儿结婚……婆婆总是一提起往事就默默地掉泪,我从来就不敢多问。 后来,婆婆那些亲戚一来,留下婆婆一个人为他们忙吃的,我就来气。都说我不懂礼貌,我不知道违心的礼貌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10 看到我的婆婆病倒在床上,经常找我过去吃饭的是住在对门的周姨。 那是院子里的东厢房,也是一共三间。孀居的周姨一人住一间,她的女儿周姐单独住在另一间耳房里。中间的客厅里放着一张很大的红木餐桌,所有的菜都是一小碟一小碟地端上来,七八样时令小吃总是让我口馋不已。 方桌靠墙的一方立着一个很大的彩陶花瓶,里面的鲜花四季不断。 入冬,换上了梅枝,那花是嫩绿色的,薄得就象玻璃。我看得有些发呆,引得周姨笑了出来。“这是绿梅,我更爱把她叫住碧梅,全成都就数我们后花园的品种最好。” 又是那个后花园,那里简直是我们童年生活的禁地。 但是周姨却常常被那里的女主人请进去,因为她弹得一手好琴。 一曲梅花三弄,常常透窗而来,为我的童年的生活注上精美的音符。 11 为了让小车能一直开进后花园,座落在中轴线上的大厅被拆成了通道。 以前大厅两侧的回廊就废弃了,一个以收荒为生的爷爷把他租了下来。 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腰背却总是挺得很直,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他先用断砖堵死回廊,再把大厅的屋椽接过院墙,然后砌了一个灶台一方石桌一张床。桌面是一方不知道从那里搬来的红沙石,他用钢钻在上面打出一个棋盘。十九道横线和十九道竖线交叉起来,庄严无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围棋,黑白子很神秘也很可爱。荒爷爷过世那个晚上,就是在独自摆弄一个难解的棋局,人落了气,身子还斜靠在墙上,一只手还抓着一把棋子! 围棋象征着星宿,演绎着万物的成理。 棋盘的中心天元,意味着最初的统一。 12 一天,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进院来,打听一个叫徐炳文的人。 大家都告诉他说院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不信也不走,极力描述着那人十几年前留给他的印象。还是周姨想到了收荒的那个爷爷,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大人们也都跟着小孩叫他:荒爷爷! 搭上话后,竟越说越象,周姨就把那人让进了自己客厅。 “他搬来也不久,一个人总不和我们多说一句,生活上也没有个照应,你们做晚辈的也忍心!”面对责难,那人低下头,脸色有些微微发红。周姨让了坐,沏了茶,应酬周倒而得体。“童年失亲,老年无子,不管怎么说都让人看着难受……你是他的什么人?” “棋友!我这次专程从上海来找他,只是为了完成父亲临终前的遗愿。二十年前,他和我的父亲在棋枰上相识,订下了一年手淡一局的誓约,我这是代父亲如约前来……” “哎……”不知道为什么周姨发出一声长叹,使得她的女儿不自然地扫了她一眼。就在周姐准备牵我出去玩的时候,荒爷爷大步流星地赶了回来。 13 棋局在大家的张罗下,就在周姨门外的小天井里摆开了。 最初寥寥的几枚子,竟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摆上去。“叭!”棋子叩在石面上清脆而有力,接着就是无声无息的长考,仿佛他们正在进行的并不是一局棋,而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决斗。 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手段,都是通过一枚枚棋子来表达的。 天色暗了下来,围观者牵来灯,周姨不失时机地递上了两碗蛋煎面。我想没有人能看懂他们的棋,但人们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没有一点声音。孩子们没了大人的招呼,就在院子里疯跑,我总是注意着等待着下一枚子的叩击,常常是我跑累了,那枚子还没有叩下去。 没有人知道那局棋是好久结束的,也没有知道那局棋的胜负到底如何…… 第二天清晨,桌面上白子收成一堆,黑子收成一堆,而来人已走,荒爷爷也挑着担子收荒去了。 正文 第三章:文革 第三章:文革 01 我能记住的第一个历史事件是文革的武斗和游街。 激情振奋的红卫兵以及惶恐不安的男女老少,从我的眼前晃过,就象过皮影戏一样。有一天,院里的杨弟拉来一群红卫兵,围住一儿两女的陈家。说是陈家的大儿子欺负了杨弟的小妹,就那个走路一颠一颠的陈家老大吗?怎么可能欺负要强的杨妹,大人们只是摇头…… 院里堆满了人,没有人敢出头去招惹他们。门被撞烂了,陈家的两个小妹被拖了出来,一群人手执军用皮带,指着她们的身上就一阵乱抽……这时她们的父亲冲了出来,举起一根扁担,扫倒一片。 杨弟掏出了一把火药枪,指着她们的父亲吼道:“给我跪下!”父亲没有屈服,挺立着将上衣一把撕开:“来呀,小子,有种就开枪!” “一个国民党的兵痞子,现在倒神气起来了!给我打,朝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嚣张!”杨弟红着眼扣动着板机。四周没人敢出头,只是把自家的小孩拉到身边,闭上眼…… 枪很久没响,只听到他们的嘈杂声,他们开始用通条通枪,原来那枪哑火了。更没想到的是,这时枪竟响了,倒下一片,通枪的那个人满脸都是铁砂子,血肉模糊! 而庄严的陈家父亲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身上有几处血迹。 这是勇气的力量?还是正义的力量? 02 那时,大人们象不用上班。 前院的小天井里,天天有两个人下象棋,从早坐到晚。一碗茶喝了又喝,完全成了白开水,还是慢慢地呷,象有无穷无尽的韵味似的。每每在我还看不出谁胜谁负时,他们就推子认负了,双方都面带微笑,只是用手指划着棋盘……我就好奇地问:“你们谁胜了?” 他们都用手指着对方,相视而笑! 他们一个就是荒爷爷,而另一个叫许爷爷。 他们都很喜欢我,常常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边下棋边给我讲故事。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最初就是他们讲给我听的。 荒爷爷每天一大早都出去撕大字报,天刚刚亮就得回来,被人看到了那可不一定还能走着回来!那怕就个把小时,找到一天的饭钱没有问题。 荒爷爷的生活十分简朴,常常是几片泡青菜就下一碗饭。但是他的泡菜却出奇地好吃……那滋味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03 陈家出事那天,荒爷爷恰恰不在,说是收一个古玩去了。 后来,我看到了那个古玩,是一副喝茶用的瓷碗。从此,这个瓷碗就没有离过他的手,他说这是献给万历帝的贡品。 那天如果他在,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事实上,杨弟是知道他不在,才拉人来的。 那天晚上,杨弟一回来就被他叫了过去,他把杨弟喊进他的小屋里,关着门整整谈了两个小时。最后,杨弟不仅拜他为师,还红着眼出来,向陈家认错道歉…… 荒爷爷过世时,杨弟哭得最伤心! 从此,都说杨弟习好了,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04 荒爷爷过世时,来了很多我们从未见过的人。上海、北京好象都有人来,他们络绎不绝,一直守了荒爷爷近一个月。屋内设了灵堂,有一个很大的花圈给我的印象特别深。 “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 “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 院子里关于荒爷爷的身世有很多说法:说他是世家的公子,年青时嗜赌为命被逐出家门。又说是他是为了一个风月场的女子,离家出走。后来好象得到了一个高人的指点,四海为家。又说他继承那个高人的衣钵,除暴安良!后来为了躲避追杀,才隐身来到这里。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他一身侠骨,随风而去! 05 杨弟很久以后给我谈起了荒爷爷,其实荒爷爷的祖上就是这座梅园的主人。 “还记得人民公园里的保路运动纪念碑吗?三百年的反清浪潮,这是参与者最为广泛的一次。那时的四川民众群情激昂,前仆后继……给了腐败的满清王朝最后一击。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辱!” 经过文革,经过支边,杨弟的身上有了一种男子汉的成熟。 “梅园的门被撞开了,愤怒的民众见人就打。在历史的大冲突中,个人往往会被抽象成符号。梅园易手,只有荒爷爷被一个下人带了出来,四海为家。渐渐地他走上了拜师习武仗义行侠的道路,渐渐地他明白了自己血海深仇的背后,翻滚着的是更为广阔的历史惊涛。民国的军阀和日本的侵略,种种罪恶和血腥压在他的心头。风雨如磐,个人的恩仇是那么渺小……” 杨弟的话说得很慢,语气十分凝重。 “那天晚上,荒爷爷给你说的就是这些?” 他终于明白了我想问的是什么,淡淡的笑了笑。 “不是!那时我哪里懂得这些,他就是说也不过是对牛弹琴。他当时尖锐地向我指出,我的父亲已被打倒,而我深爱的对象也可能在劫难逃……其实,我那天也是因为内心太苦,才做了那件蠢事。我不过是想证明,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后来的事,正如他透彻的分析那样,陈家也没有饶过我也没有放过你的周姨母女……” 陈家后来的种种所作所为,渐渐地又从我的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06 陈家的父亲一直只有小名,后来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丁,不知道是因为他瘦还是因为他精,当官的随口就叫他陈丁。后来那支部队投诚了,经过整编他被安排到市搬运公司做了工人。 随着武斗的升级,产业工人站到了前台,而市搬运公司却成了一支特别能战斗的力量。时势造化,不久陈丁就成了市运司敢死队的队长。清一色的着装,清一色的冲锋枪,清一色地戴着印有敢死队三字的红袖套…… 都知道他要立威,但没想到他在院里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去砸后花园。 07 一车敢死队员拉来了,两人一排形成纵队,直扑后园。 紧锁的小门被砸开了,高个子女人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陈丁,背后一个枪托就把打倒在了地上。 陈丁用手指勾去她从头上沿着耳边流下来的血,然后抬起她的下巴。 “告诉你吧,你靠的男人已经自绝于人民了,你准备何去何从呢?我一样会疼人,你应该知道好歹!” 一声尖叫,那个疯女人从二楼的窗台上跳了下来,头刚好摔在花台边的棱角上,血立即漫了一地……陈丁用眼角扫了一下,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他的夫人已经跟他去了,你是不是也准备去凑份热闹?还想仗他的势?” 看见一行泪水和着血流了下来,陈丁打了一个响指站了起来。 他们把疯女人的尸体拖了出来,吓得我们一阵惊奔,关上家门喘着气。 08 后花园被洗劫一空,没过几天我们就压不住好奇一起钻了进去。 空荡荡的小木楼上,满是纸片和零散的物品,一瓶香水上印着全是弯弯扭扭的文字。几个大孩子来了,把我们拣到的东西挑了一遍,看得起的当然就再也不会还给我们了。 陈二妹改进了我们以前捉迷藏的游戏,她用十来张硬纸片,分别写下解放军或国民党的职务。谁领到什么就得扮演什么,最后当然是解放军一方获胜,接着就是释放俘虏和严惩敌顽。地点总是在水井旁的一个独立的石屋里,以前这里放着一些扫帚和竹筐。奇怪的是石墙上还嵌着一些高高低低的铁环,后来才知道这里正是梅园惩戒下人的地方。 一天,陈二妹要人去喊杨小妹,心里想着什么竟一个人笑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走来却是杨弟,一双冷峻的目光逼视过来,陈二妹鼓起勇气叫了一声:“杨哥!” 杨弟点点头,一个手势几个男孩就闪开走了。 “二妹我们走,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看到二妹跟着杨弟走了出去,剩下的孩子一哄而散。 09 据说,以前大家洗衣淘菜,都用后花园的井水,老红军搬来后才改成上街去担自来水。现在节约的人又开始去打井水了,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打出一节白骨。 上了年纪的人纷纷说起了旧社会,不知道有多少苦命的人被埋葬在了高墙森森的大院里。婆婆也说,不要说下人,她就没少挨后娘的打。最轻的是打手,自己去把一指宽的竹条拿来,然后伸出手心……竹条挥动,虎虎有声,血棱浮起。 居委会决定就在我们的后花园里开一个控诉大会。 “天上布满星……万恶的旧社会……”随着压抑近乎哭诉的歌声,很多人的情绪激动起来,胸中的烈火腾了起来。嘈杂中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 许爷爷被押了出来,胸前挂了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恶霸地主。 我被惊呆了,平常和霭可亲的许爷爷欠有人命?果然那天的许爷爷是在劫难逃,他被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撞墙而死。带来陪斗的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低着头弯着腰站着,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许爷爷一死,会场的秩序就乱了,她被一把拖进了骚动的人群,人们推着搡着笑骂着,就象一下进入了狂欢节。所有的眼睛发着光,所有的手都抬了起来……唾沫横飞,尖叫如刀。 这时,我的婆婆挤到了我的身边,把我带回了家。 10 家里来了三个生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婆婆要我喊他们叔叔,他们笑着说:“喊声哥就行了,你的外孙都这么大了,好福气呵!” 这时,居委会的干部撞了进来,一脸的凶气。看到那三个年青人,立即便换成了笑面。“郎主任好久来的?你看今天都把我们忙昏头了……” “没事,利用这个机会,我来看下丁姐。知道今天事多,就没来惊动你们。”被唤作郎哥的青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来人小心冀冀地退了出去,婆婆递过烟。 “今天硬是看到你们操转了!不枉自……” 郎哥把火柴慢慢摇熄,漂亮地一掷:“丁姐就不要说笑了,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是怎么眼巴巴地看着你,当然不是为了一把瓜子一捧糖哈。” 正文 第四章:嫒嫒 第四章:嫒嫒 01 批斗会后,院里变得冷清了起来,家家紧闭着门户。 渐渐地我习惯了孤独,常常一个人想一些古怪的事。 我会盯着天上的红蜻蜓发呆,会看着烛光在夜风中摇动倒下。会听雨滴打在青石上的声音,会想星星在天外有些什么样的心事?如果我有小孩了,该给他们取什么名字?会带他们到哪里去玩?他们长大了,又能做些什么? 小姨知道了我的想法后,用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说了句:“你以为还会有谁会嫁给你吗?成天白日做梦!”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十分沮丧。 一天,嫒嫒主动来找我玩。她长高了,但她那天宁死不屈的形象还活在我的心里。犹豫了好一阵,我还是唐突地向她问道:“你长大了会嫁给我吗?”她想了很久,没有回答。看到我的脸色发白,她说道:“你急什么嘛,这么大的事,我总该好好想一想,你说是不是嘛!” “好久可以回答我呢?”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会答应你的。不过,你不能欺负我哈!” “怎么会呢?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那好嘛,待会我就回去给我的妈妈说!” “不,你先给我的小姨说,我现在就带你去说!” 她跟我去了,那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一天,我不断念着她的名字:嫒嫒! 02 嫒嫒的父母是小学的老师。 一天,小嫒找我上街,说是他的父母今天要被带去游街!我慌了,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你带我去看看他们就行了,他们看到我就不怕了,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应该比我更勇敢!” 是的,那天我们看到了他的父母,被押在一队胸前挂着牌子的人之间。母亲的头发被剃了一半,父亲的脸上还有血痕……他们的神情很镇静,看到自己的女儿,只是深情地望了一眼。嫒嫒没有哭,只是抓紧我的手,低低地问:“你还要我吗?” 我竟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到了嘴里咸咸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后来,我们回到了她的家。十分整洁的家被抄家的人弄得竟落不下脚!但就在一堆废纸上,我们开始了我们的婚礼! 她找来一对蜡烛,点上火。 她圆圆的小脸在烛光下灿烂无比。 我热好她母亲临走时做好的饭菜,她把仅有的一个红烧蛋夹到我的碗里! 我下定决心,从此不让她受一点委屈,让她永远象今天这样美丽,这样光彩照人!但是,第二天,他们全家一大早就搬走了。我一睁开眼,就跳下床去找她,门已被贴上了封条。 03 再看到她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 在大街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边喊边跑,但她就象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一猫腰就钻进了一辆小车。 回家后,我问外婆,你知道嫒媛在做啥吗? “不要去找她,她现在成了猫!” “猫?什么意思?” “猫就是被人养,供人玩……”小姨在厨房里甩出一句话来! 她的奶奶呢?她的父母呢?我的内心一下暗淡到了极点,浮现出一对烛光。 嫒嫒曾经是那么地要强,她怎么会接受这样的生活?嫒嫒曾经是那么地勇敢,怎么会屈服于这样的命运? 都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我不知道天上的哪颗星是她,但她的那颗星一定还明亮如初! 04 我又梦到了那把军刀! 这是一把刀柄嵌有宝石的日本军刀,皮鞘上还压着两朵菊花的暗纹。刀体寒光夺目,一道血槽幽深无情。这刀我就看了一眼,竟终身难忘!本来嫒嫒是要送给我的,说定婚时都要送一样最宝贵的东西,以示心意。她说这把刀,是她的爷爷在抗战时从日军军官手上夺来的! 我不敢细看,立即就还给了她。“我要你的东西,但不会要你爷爷的刀!你就给我你最喜欢的两张糖纸吧!”我避重就轻是因为我没有同样的东西送给她!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嫒嫒一家的悲剧就源于那把军刀! 说是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听说了那把军刀。就找嫒嫒的父亲要,没想到嫒嫒的父亲竟一口拒绝了!于是就有了那天的游街和抄家……后来,最后这把刀还是被那个人搞到了,有人就从那人的手上看到过这把军刀! 人海茫茫,嫒嫒竟一直在找这个人,在找这把军刀! 05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嫒嫒,也没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还是说起了那把军刀,院子里的一个老人告诉我了一些他知道的事。 这个老人一直生活在我们院子里,却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从杨弟那里知道他和嫒嫒一家来往较多,就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他一个躺在床上,不时侧身一阵急咳。痰咳不出来心里难受,但咳的时间一久,气就换不过来,两唇发紫…… 话入正题,老人要我帮他再垫高一点枕头。 “八年抗战,尸横焦土……虽然逃难进了四川,父亲还是把我送进了部队。当时,我的母亲和奶奶都不同意,父亲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国将不国,何以家为?到了部队的第一仗,就是急援被日寇十万大军死死围往的常德。” 老人,目光如炬,仿佛重新回到了炮火横飞的战场。 06 总有一些事,会时常记起。 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更是如此! 常德血战绝不应该默默地消失在一个民族的记忆里! 当时,固守常德的正是嫒嫒爷爷所在的第五十七师。该师系国民党精锐主力之一,全师的军服在左臂上佩着虎贲的字样。古书上有:“武王有戎车三百辆,虎贲三百人。”由于第五十七师在抗战中屡树奇功,当之不愧地获此殊荣。 常德地处川黔咽喉,位于陪都的门户,控制着粤汉铁路、湘桂铁路两大交通动脉。十万日军此次战略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消灭第五十七师,拿下常德。 如果不是那把军刀,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绝不会知道那场惨烈的血战。一座城市完全炸平,一师万余人几乎战死殆尽。一个军号手,在巷战中苦撑了两天,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最后抱着献身的决心,钻出废墟吹响了自己的军号…… 没有想到,已经失去斗志的日寇,竟闻声丧胆,溃退而散。 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 这么说来,嫒嫒的爷爷是五十七师仅存的两百多名生还者之一? 这么说来,这把军刀系着五十七师的军魂! 07 也许我手头能找到的资料有限。 至到今天,有关四三年常德会战的情况,我知道得依旧不多。 常德东北面河道纵横沼泽连绵,西北面丘陵起伏,利于用兵。 日军进攻常德的部队,共有五个精锐师团和一个军直辖支队,共十余万人。汪精卫派出了汉奸数万人,协同作战。 十一月十八日,围攻常德城的外围战开始打响。 刚打到常德城边,日军已经丢掉了两个联队长,他们的灵位现在还在日本的靖国神社里。他们是陆军少将布上照一和陆军少将中田护一。 一师万余人死战不退几乎全体牺牲,在抗战期间实属罕见。我不知道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何姓何名,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08 十一月二十五日,日军兵临常德城下。他们用五个联队的兵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攻城。历经三天四夜的浴血搏斗,日军除在四面城下堆尸如山外,未能前进一步。 敌机轮炸,万炮齐轰。昼夜不断的轰炸,早已使常德变成了一片火海。 守军士气高昂,处处都响着钢铁般誓言:寸土不让,誓与常德共存亡! 日军没有想到战况会演变成这样,于是改四面围攻为三面推进,企图把守军从东南门赶出去。但是没有一名守军战士,从东南门逃生而去。 十一月二十八日,日军再次集中所有兵力,疯狂扑城。日军终于突进城内,守军死战不退。在逐巷逐房的血战中,日军死伤惨重。战场司令横山勇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捶着桌子大喊:“给我烧!施放毒气!投掷鼠疫!让爆破部队把所有的房屋全部炸掉!” 十二月三日凌晨,枪炮声逐渐冷落下来。漆黑的天穹渐渐发出了冉冉的紫光,偌大一座常德城完全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四处冒着硝烟的废墟不时还在响着抵抗的枪声,急奔而来的援军已经形成合围。 09 十二月十一日,孙连仲将军指挥各部发动了总反攻。 日军全线崩溃,枕藉遍野。部队减员近半,一个个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站立不稳……可是作战部还电令他们必须重新占领常德。 战场司令横山勇命令机要参谋直接向总部发报:“常德进攻作战,我军伤亡惨重。出战五位师团长中,已有两位战死,旅团长以下各级官佐士兵死伤达四万有奇。出战已历月余,后方补给线早已被彻底切断,面临弹尽粮绝被围全歼的危险,断难再行攻占和确保常德。强烈请求统帅部允其撤退……” 十二月十九日,日军从澧水一线拼死突围。一个星期后,才狼狈不堪地退回到长江北岸。至此,日军战略企图彻底破产。 日军战场司令官,这样承认战局失败也属罕见! 正文 第五章:牛儿 第五章:牛儿 01 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在那年的秋天开始了。 成天在外面混的杨弟,连续几天都在家里,没有出去。只是偶尔有几个同学来看他。 “杨哥让你到他那里去一下!”牛儿还没撞进门就喊开了。他只比我大三岁,块头却是我的两倍。在我们那一拨小孩中,他最横。他到处说,院子里他只服杨哥一个人。 他常常抢人的东西,我从不搭理他。但是那天我还是跟着他,到了杨弟的卧室。说来也怪,那时能进杨弟的卧室竟是一种荣幸,会让其它的男孩侧目而视。 那个卧室很简洁,就一张床和一个写字桌。但是我看到一对很大的哑铃,还有两根武斗用的钢钎。屋内坐着几个在院内说得起话的男孩,牛儿是最小的一个。杨弟看见我来了,竟站起来牵起我的手……半晌才低沉地说道:“大家知道,我有一个师傅,这就是我的师弟哈。明天我就到云南去了,我不在大家要团结,有事等我回来解决。小事找我的妹妹也行。” 后来,杨弟还说了些什么,我就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对我笑了笑,说道:“再长几年就结实了。” 这一天,是他给我完成了一场洗礼! 从他的肯定中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 02 陈家已经从院子里搬走了,都说他接管了那个高女人后,竟一路春风得意。 陈家二妹有时会回来找杨弟,头发烫了,蓬得老高,周身新衣艳得扎眼。陈家老大有时也会跟着周姐,一起回来看望周姨。 每次,他们回来都坐不了多久。好象彼此间找不到话说,于是周姐就只好默默地帮着自己的母亲做事。每次他们走后,周姨都十分伤心,婆婆有时会去坐一下。每次他们走后,杨弟都象要重病一场……有时会一个人半夜起来,咚咚地擂着天井里的那颗古老的银杏树。 这颗树看见过荒爷爷那局棋,这颗树还记得哪家有了好吃的,东家唤西家请的声音,这颗树陪伴过大人小孩一起吃着月饼,守候着中秋升起的圆月……有很多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把他寻找回来。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为什么这支童谣,又顽强地从我的心灵深处渐渐地响了起来? 03 杨弟要走的前一天,二妹来给杨弟送行。 那天,她为杨弟找来两套崭新的军装和一把匕首。走的时候,杨弟第一次送她出门,她轻轻地唱着歌,从此这支歌就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装。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那桩?” 第二天一早,杨弟就走了。只有牛儿早早地起了床,送了他一程。那天上午牛儿就一直呆在我的家里,不断地给我说着杨弟的事。 “杨哥说了,他就我们两个师弟,以后他会带着我们到处走走。嗨,昨天叫你,怎么没来?昨天,杨哥要我们去看他收拾二妹……事先,他就说了,收不服她就废了她!要不他就自己剁断自己的手。” 牛儿知道我从不多言多语,竟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翻出话来说。 不信?可以向毛主席保证!想想看,杨哥心里喜欢的是周姐。陈丁这个龟儿子,四处杨言要开周姨的批斗会,要给她挂破鞋。害得周姐只好去苦苦哀求陈家的那个跛子。 这口恶气,杨哥不出,何以为人? 也不知道,周姐心里到底有没有杨哥?不管怎么说,周姐的做法太不值。 04 其实,小的时候,周姐和二妹都带我不少。 二妹喜欢抱着我去逛街,用一颗糖就哄我叫她妈妈,她说妈妈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姐姐。她的解释显然出了问题,因为她并不知道我心里更喜欢的是周姐。 说不清楚为什么抹不去对周姐的怀念,也许就象郎哥从心里敬着我的婆婆? 郎哥结婚时,执意要请我的婆婆作司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是张灯结彩的大礼堂,我们去的那场是他专门宴请街坊四邻的。在西门那一片,郎哥算得上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用婆婆的话说他现在操的是舵爷……以前,人们常把袍哥里是龙头老大称为舵爷,这个角色的内含起码包括着威严、胆识和不违仁义的初衷。杨弟做不了,我的舅舅也做不了,衡量轻重当机立断又要不失人心,绝非易事。 后来,郎哥到大学里来看我,他说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人是我的婆婆。 其实,文革中,我们家庭没有受到太多的冲击,全靠郎哥在外面罩着。 05 我真的说不出来周姐好在哪里,我也从不在她的面前调皮。 那时,有一些漂亮的剪纸图案在女孩的手中流行。每找到一个新的图案,她们都要照着原样把它刻出来。那时的蜡光纸不用买,雕刀却要请人打制。文革后期我的舅舅转业到了一家国营企业,就为院里打了不少这样的雕刀。后来流行用线勾披肩桌巾什么的,又为大家打了不少钢质勾针。 周姐手巧是出了名的,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手下出现一星半点的疏忽。她刻坏了不要的剪纸图案,从来都不会给我。其实已经很好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就这样揉了扔掉真的很可惜…… 也许,她真的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杨弟,当然她心中肯定也没有陈家的老大。她不象二妹那样在意自己,她能委屈求全但却做不到百依百顺。那天,杨弟接过二妹为他找的匕首,用手指试着刀锋冷冷地说:“嗬,你还真找了来,你知道我要他做什么吗?” 话还没说完,冰冷的刀锋就压在了二妹的脸上……我想如果换上是周姐,结果肯定是血溅当场! 06 当孩子只知道在妈妈的怀里打滚时,需要照顾。当孩子大了,渐渐离开母亲温暖的手和关注的目光,独立面对世界时,他最需要的就不是照顾了,而是别人对他的肯定。 小的时候,我既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照顾,也没有得到过属于父亲的肯定。我是那么地脆弱,但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成长。大人怕我习坏,反对我和牛儿玩。我和他走在一起,却在孩子们中间有了说话的地位。 于是我开始向大人们扯谎,偷偷地和牛儿玩。 那时我甚至就想学坏一点,只有你比别人还坏还狠,才没有人敢欺负你。 扮演解放军战士不吃香了,现在都喜欢去扮演特务,歪戴着帽子斜穿衣。 07 现在想来,说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动和环境要求不谐调,为了逃避责任而采用的某种策略,它是心灵既想反抗环境而又屈服于环境的表现。它既意味着心灵的懦弱,也意味着心灵在独立思考自己的行为以及相应的后果。 我知道应该诚实,说谎也改变不了事实。 但是总有一些事迫使小小的我不敢面对。 比如:爷爷晚上回来做饭,却发现自己没米了。情形是他就算少吃一顿,也不会向婆婆借的,因为他从不给婆婆的钱,婆婆生病在家根本就没有经济收入。 我真的不希望他们这样,于是便从婆婆的米缸中打出米来,说是婆婆要我送过来的。这是绝不能让婆婆知道的,我甚至不能在婆婆面前说爷爷的好话,否则婆婆会很生气,一连几天都不理我也不管我……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08 一次,我偷偷地拿了爷爷的钱,而且不断说谎,引起了婆婆和爷爷的恐慌。他们打我、骂我,结果适得其反。因为我越怕,就越是不敢承认,就越是说谎。 我被爷爷关了起来,手脚都也被绑上了。开始是口渴,后来肚子也饿了,天黑了也没有灯。那时我真的怕极了,但还是坚持了下来。爷爷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还是把我放了…… 当时我很想向他承认错误,但是我实在开不了口! 很多人都来问过我,有的和颜悦色,有的又骂又打……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说是爷爷自己弄错了,还打我!都知道爷爷常常丢三忘四,还真有亲戚认为是爷爷自己搞糊涂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思。 最后,爷爷用了一个我现在都很难相信的做法,来处理这事。那是一个深秋的周日,那个周日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09 小的时候,我对成都的人民公园和百花潭动物园很熟,但从没到过古树参天的青羊宫。那天爷爷带我到了那里,语气十分和蔼。爷爷找了一个长条凳坐了下来,拿出很多我爱吃的东西。但他凝重的神情使我不敢动那些吃的。 “吃呀,你不是一直想要吃这些吗?”我舔了舔了舌头,还是没敢动! “你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吗?你只要能改,爷爷买什么给你都愿意!你还小,不能象你妈妈那样,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从来没听大人说起过母亲的近况,就是问也没有人正面回答。“我妈妈在哪里?在不归路上?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她?” “你的母亲小的时候也是犯了你现在的毛病,后来就被政府关起来了。你不改掉这个坏习惯,也会被关起来的!你的小姨要送你到你的父母那里去。等你改掉这些习惯,爷爷就接你回来!” 爷爷说的时候,目光是那样地慈祥和温暖! “爷爷,我不到妈妈那里去行吗?” “你的小姨已买了火车票,你的妈妈也想见你!” 我知道事已不可更改,我哭了。如果那时爷爷发现了我心中的痛悔,把我留下来,我的人生将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但是爷爷一定没有看出来,因为他的内心也十分痛苦。没有把我带好,所有的大人都说是他把我惯坏了! 我看到爷爷也哭了,第一次看到大人哭。我的脸红红的,心却冷得发抖! 10 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没想到牛儿的母亲竟坐在家里。 牛儿的母亲是山东人,人很高。由于长期拉板板车,下身出奇地结实。所以大家都叫她“大屁股”。她很早就没了男人,一个人拖着牛儿,生活十分艰难。很多人都说她到处招惹男人,作风不正派……可是,外婆却说那是一派胡言,坚持要我叫她张姨。 没想到的是,她竟是来找婆婆还钱的。 原来,那天她生了病,就叫牛儿来找婆婆借十块钱去看病。牛儿因为曾经骂过我的婆婆,就私下找到我要那十块钱。我想到以后很多事还有求于牛儿,就偷偷拿了爷爷的十块钱给他。 爷爷一回家就发现钱少了,我哪敢承认,就说自己根本就没见到过这钱! 11 她能将钱还回来,真是太好了! 爷爷打我关我要送我走不都是因为这事吗? “谢谢张姨!谢谢张姨!”我由衷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感谢。 “哪呵,要说谢是我该谢你们才是,在这个院子里就你们一家人还把我当成人看!这个刀杀的牛儿,回来后也不给我说清楚,只说丁婆婆的钱不用急着还,让我一直以为这钱就是从婆婆手里借的,哪想到让小侄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但是,我还是被送走了。后来读了大学,才知道送我走,是因为我没有成都的户口,在成都上不了小学!婆婆爷爷当时为什么不给我说真话呢?这事我真的不能原谅他们。记得临走前爷爷还说:“你借钱给牛儿是没有错,但是说谎却大错而特错了,爷爷真的希望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爷爷永远也不知道,他的这句话竟注定了我的一生必将坎坷不平! 12 通向火车站的大街,那时还没有其它行人。只有清洁工在扫着满地的梧桐树叶。整齐的路灯是那样地冷,拖在身后的阴影又是那么地长。 爷爷拿着行李,小声地和小姨交待着什么。小姨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手心里竟沁出了汗水。她停了下来,抱起我并深情地吻了吻我冰冷的面颊。我还没满周岁,妈妈就把我送回了成都,多少年来小姨带我不少,但是我却一直不喜欢她。 到了火车站,四周开始热闹起来,热闹的其实只是小贩。真正的旅客都是那么地紧迫和匆忙。下乡的知青打着红旗,盲流的农民焦虑难安,小孩因为饥饿和口渴不停地哭着,母亲小心地剥着早已被挤扁压碎的熟鸡蛋…… 爷爷把我们送上火车,方方面面都安顿好了,才下去。小姨没有说话,只是为我削苹果。爷爷站在站台上,又敲开我们的车窗,大声地说:“到了妈妈那里,就要听妈妈爸爸的话,过段时间爷爷就会下来看你。” 火车开始慢慢滑行,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但是他的手还在挥动。每一次挥动都是那么地迟缓和沉重。 13 小姨的苹果还没削好,就滚到了地上。一群满脸是灰的流浪儿倒地便捡。列车员用脚踢他们也不知道。每人刚吃上一口,就被其它人的手抢了过去…… 天亮了,广阔的田野上飘起淡蓝的晨雾。远远的是山,近一点的是竹丛,掩着一家家农户。一湾小河,一个小女孩在河边洗着刚采的青菜,她的手一扬,就激起一串水花。 火车钻进了大山,隧道一个比一个长。钻出隧道就是一道凌空的桥。一道小溪在沟底上流,细得就象线。陡立的山就象一个个巨人,刚毅而沉稳。 “准备下车了!”小姨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山间车站。站台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而哪个是我的爸爸妈妈呢? 我兴奋地跳下火车,陌生的站台给了我坚实的一击。 “姐呢?”小姨冲着一个单薄的男子喊到。 他走了过来,递出一张火车票。“你姐请不到假,从昆明回成都的火车半个小时后就到。”小姨给他钱,父亲就象没看见似的,过来牵我的手。“这是你的爸爸!”小姨对我说,但我望着父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姨上车时,塞了一张钱到我的手心里。“你去买本你喜欢看的书,小姨一直想送你的,总是记不到!”我知道这钱是她还给父亲的,就把钱给了父亲。 正文 第一章:父亲 遗忘的山还在那里 还有坎坷的山道上深深的脚窝 喊山的号子还那么嘹亮 锋利的弯刀还挂在墙上 你还在那里与山相守 你还是那样为我点亮烛火 相拥的气息,强劲的风 不可抗拒的生命竟如山花怒放 手握手在寂静的创世之初 手牵手沿着黑夜漫长的甬道 所有的阳光都在心里 所有的心愿都象风铃叮当作响 第一章:父亲 01 这里是凉山的北麓,我的父母在山上的一所劳教农场里,接受教育。 劳动教育的对象并不是犯罪人员而是人民,或者说是人民中思想有待提高的那部分人员。劳教农场下面设置了队,一个队又分成很多个组。一个队由管教干部担任队长、指导员、生产科长、总务科长和会计。组长是他们安排的人员,当然组长首先必须忠实地执行他们的管理意图。 在劳教农场里,劳动着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弃儿,他们有被家长送给政府管教的孩子,有取消妓院后,已经无家可归的女人,有国民党的残兵也有被抓获的匪卒,地富反坏右,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本来劳动教育的最高年限是三年,但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无论怎样自觉地接受改造,这些人一直没有受到社会的承认,于是他们就有了一种特定的身份,叫做就业人员。 我的父母就属于就业人员。 如果遣送你来的当地政府愿意接受你回去,就业人员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人民中的一员,这叫住清放。但是很多人自己做不到这点,因为城镇的户籍管理很严格,除非大量地托关系找后门……我猜母亲那次和爷爷大吵大闹,就是为了自己清放的事。由于爷爷没有能力办成这事,所以母亲就一直在场就业。 只要还留在那里,只要还属于就业人员,就好象还没有改造好似的。不仅低人一等,而且从事着繁重得不近情理的劳动。 02 父亲牵着我的手,出了那个夹在大山之间的小站。 这里到处都是耸立的山,一条条淡黄的山道在大渡河的对岸,斜斜地向上攀沿望不到尽头。大渡河上用两根钢索拉起一座晃晃悠悠的桥,我鼓足勇气看着湍急的河水和一闪而逝的旋涡,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会爬山吗?”父亲挑战似地问我! 小时候,我常常在公园的假山上玩,任由大人们在茶馆里剥着瓜子闲聊,于是勇敢地点了点头。但是我错了,这里的山真的太严酷了!翻过一坡又一坡,山势越来越陡,山道就象垂直的刀痕,令人感到恐怖。两边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山风一吹钻心的疼。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了下来,发现脚掌上竟生出了血泡,裤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挂破了。 父亲把我背了起来,矫健地攀登,敏捷的跳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父亲告诉我,他年青的时候,当过解放军战士。抗美援朝时,父亲所在的连队,就象电影里的王成那样,为了守住阵地,拼到只剩最后的七个人。 连干部牺牲了,大家就听排长的。排干部牺牲后,就听班长的。战友的遗体还没掩埋,铺天盖地的炮弹又落了下来。光他们连的正面就是敌人整整一个精锐团。但是最后,还是敌人放弃了进攻。在以死相争的博斗中,是占尽优势的敌军顶不住,承认了失败! 后来团首长上来,他跪在阵地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和战友们只能模糊地从他的口形上猜想,他一定想说祖国和人民会记住你们。 这就够了!英雄们是用生命在铸就这些庄严的文字! 听着听着,我伏在爸爸的肩头上,睡着了。 03 后来,下起了雨,在寒雨迷蒙中,我再次从南岸看到了浑浊的大渡河。 哗哗的流水声,从缓缓的河弯处传来。父亲带着我来到一片树阴下,呆呆地望着那片河弯,那里除了河水就只有一滩卵石,卵石上倒着已经枯死的草。“你在看什么?”爸爸像根本就没听到我的话,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之中。 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淞沪会战的炮声。战事失利后,我的爷爷带着全家辗转流亡。一行十多口人,第一站到的就是南京。当他们刚刚离开南京,就惊闻了日军疯狂屠城的消息。从南京到都匀,从都匀到重庆,走了整整八年。一路艰辛,一路饥寒,从丢失钱物到痛失亲人,几次倾家荡…… 沿途都是饿殍,满目都是残垣。 后来,父亲上学参军,主动申请到了朝鲜战场,一年后带着勋章光荣回国。 04 十二年前,父亲身为上尉,在一所航校里任教。 他和战友们朝气蓬勃,勤奋工作,立志报效在艰难中新生的祖国。 十二年前,他何曾想到会有后来发生的历史巨变。 十二年前,他何曾想到自己会牵着孩子的手,却不敢正视一路走来的人生,连回味荣誉都是那么地苦涩。 十二年不算长,但漫长的十二年彻底地扭转了父亲的人生轨迹。 已经十二年了,也是一个寒雨纷飞的下午,父亲第一次看到了这条河。 大河东去,愁肠百结。他和一行右派被押送到这片河滩上集训,再等着被接到山上去开荒种地,接受思想改造。 今天,历史已为他们正名。但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难友,总是小心冀冀地回避着那段往事。我现在真的不愿去向他们提及过去,于是只好凭借童年的记忆来完成如下的文字…… 05 公安战士肃立在四周,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员落地后,都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车顶上还架着机关枪,一个四十多岁的知识分子,沿着长裤的内侧浸着滴着尿水,也不知道该去那里换一下裤子。简易的厕所外挤满了人,有人就在外面解开了腰带……几个年青的女子急得直哭,因为她们不可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下装。呵叱声不断,突然有人惊呼:“有人跳河了!” 水太急,寒得刺骨,那人的头在河水中沉浮了几下就消失了。 大渡河,依旧默默地流去。 正如早在一千年前,南昭入寇成都平原时,就曾挟持数万子女准备渡河南循。一位首领突然心血来潮,随口说了一句:“河对面就是我们的领地了,你们从此必将远离故土,本王特许你们在此最后哭别,以作永诀。” 顿时,嚎声如雷,投水者十有其三。 那时,父亲望着河水呆立着,想起了古书里的这段记载。 06 父亲应该并不畏惧死亡,赴朝作战时就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奔向战场的命令下达后,所有的战士都作好了献身的准备。那是我军已经兵退汉江的危急时刻,能否守住已经为数不多的山地,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败。抗战流亡的惨痛记忆,近百年的民族屈辱史,一起浮现了出来。 那时,我们刚刚站立起来的民族面临着极其严峻的挑战。 现在,我反复读那段战史,常常会读着读着就热泪盈眶。那时我们的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那时两军的实力是那样悬殊,可是挑衅不期而来。 低飞的美军战机反复俯冲扫射,巨大的轰鸣声振耳欲聋。炸弹就在急行军的队伍之间爆炸着,没有人自动卧倒以减少伤亡,永远倒下去的战士直挺着,手中还紧紧地握住自己的钢枪……这是一个民族决不再屈服的意志,千万个生命汇成了不可轻不可辱的力量。 如果说战争的奇迹是一座丰碑,那它的基座就是生命的庄严。 07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终于走到了一个名叫亘堡的小镇。这里最初是一个防御彝人的军事堡垒。 亘堡沿河布开,从东到西就象大山的肚兜。弯弯而去的大渡河就象一条细带,把它紧紧地系在粗犷的凉山上。 都说宋太祖曾经打开地图,指着西南方一大片穷山恶水,用玉斧轻轻一划,说了一句这里非朕王土。玉斧所过之处,立即波涛汹涌,形成了今天浑浊不堪而又狂放不羁的大渡河。 街上道路狭窄,泥泞不堪。 墙边蹲满醉眼朦胧的彝人,他们一头黑冠,一袭污旧的披风,就象从远古奔来的骑士,高傲但又找不到目的。一个彝族女孩背着一背干笋,坐在街沿上,两眼雾朦朦没有一点光泽,对她说来世界和时间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和死亡没有两样的习惯。 08 农场医院就在亘堡南边的山坡上,它的前身是清军在这里的营垒。 七年前我就出生地这里,而很多在灾荒年被饿死的人,就草草地埋在它旁边的荒坡上。那里收留着成千的尸骨,却看不到坟堆,满坡都是已经收去南瓜后的枯藤,于是人们就把那里称为南瓜山。 十多年后,经常有人在这里久久徘徊不去。他们有来自台湾的老兵,有已经风烛残年的母亲,有为了撰写共和国史的资深学者,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他们只好捧起黄土,默默地带了回去。 那天,接待我和父亲正好是我的接生医生和护士,父亲要我叫他们刘伯和蔡姨。那天,我住宿的窗外就是那片南瓜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睡不着。我呆呆地看着在那里纷飞的莹火虫,其实很可能是磷火。 大渡河的滔声远远传来,如哭如诉…… 09 第二天,我醒来时,下夜班的蔡姨给我带来了稀饭和馒头。 “打针了!”外面有人在喊,接着就是一阵笑骂。原来我住的是护士值班室。“你的爸爸外出架线去了,下午才能带你上山。” “架线?”我拿起馒头不解地问。 “对呀!你的父亲克服了很多困难,为我们建起了水电站,现在需要架设电线把电送往各队。” 蔡姨不到四十岁,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等吃完了,蔡姨带你看看这里的大山大水。成都城里没有山,公园里的那些土堆哪里能称为山呵!” “蔡姨到过成都?”她没有回答我,却转身推开了玻窗。外面的晨雾还没有散尽,远远的一树红叶在山顶上就象一支高举的火炬。 “生如春花之绚丽,死若秋叶之静美!”蔡姨随口说了一句无法理解的话。 10 南瓜山的得名,据蔡姨说还不是因为这里种着南瓜,而是出于他的外形。 “你来看,它象不象挂在天际落地而生的巨瓜?圆圆的外缘把大渡河挤出了一道巨大的弯,河对面的北山就象守瓜人的小棚。你再看,它山上的石岗高耸入云,细细的就像挂在天外的瓜茎。” 那天上午,蔡姨带我爬上了石岗。上面松柏苍苍,掩护着三座用青石砌起来的炮塔。它北控亘堡,南望连绵不断的凉山。一道河水从南面流来,绕过石岗向西汇进大渡河。它的东面,就是我和父亲昨天翻过的那个山梁。 蔡姨还告诉我,沿着南面的小河,一直可以走进农场。 当地人称它为枯河,其实它的水量十分充沛,枯河应该是哭河的误读。上面有座很古老的石桥,蔡姨来的时候就叫哭桥,现在也被写成枯桥了。 现在父亲的电站就在枯桥的下面,而母亲却在更里面新垦的茶山上。 11 当天晚上父亲带我来到他的发电房。 那是一个夹在两个巨石中的小楼。就象一块不小心掉在那里的积木,因为实在不好拣,就没有人管它了。木楼的顶上就是枯桥,有一道小渠穿过石桥的阐门直冲小楼而去。 小楼分两层,下面安装着发电机,人住在楼上。推开房门,里面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正伏在地上推着半截砖块。“这就是你的弟弟。”爸爸刚说完,那个小孩就爬了起来,向门口钻去。 “喊你的哥哥,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喊哥哥吗?”爸爸一把抓住他,弟弟急忙说:“我要尿尿!” 父亲放了手,他就在门外对着山叉开了脚。半天没有动静,他又跑到房外的岩边上蹲了下来,一只手胡乱地扯着野草。 小屋不大,但被一个人在家的弟弟翻得很乱。爸爸收拾起来,很快就用木箱为我拼凑出了一张小床。我坐了上去,满意极了。因为我除了和婆婆爷爷同过床外,还没有和别的人睡过。我给父亲说了,我不睡都可以,绝不和弟弟一起睡! 弟弟回来了,看到新床也高兴得又是蹦又是跳的,最后他干脆爬上了床。我看到他的脏鞋子在爷爷给我的新床单上边踩边蹬,真是气极了,一掌就把他掀了下去!爸爸抱起弟弟,没有说我也没有打我,我也没有看出他的心寒! 我进山的第一夜,就是在弟弟没完没了的哭声中度过的。 正文 第二章:农场 第二章:农场 01 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的北缘,一条八十公里长的机耕道绕着它,最后伸进了林海。沿着弯弯曲曲的机耕道,布置着十多个劳教中队,队与队相距很远……因为以前这里有近万人,灾荒年以后幸存者不足十分之一。 恐怖的饥饿和死亡,就像根本驱不散的乌云,一直压在那里。没有人再去提它,但它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浮动着翻滚着……从压抑的神色中,从长长的叹息里,从忧郁的对望间,我感到的是末日就要降临的气氛。 对我的出现,大家十分惊讶! 因为我的诞生近乎于奇迹,好象刚刚飘散的生命都汇集在了我的身上。我出生时不足五斤,母亲不仅没有奶水而且很难找到吃的,都没有想到七年后我能站在他们的跟前…… 在山上那段艰难的岁月,他们很多人视我犹如自己的子女。 02 五六年,这里刚刚平息了一场彝族头人的叛乱。 硝烟还没散尽,一部分参加平叛的战士就划给了省劳改厅,奉命在这里开垦组建农场。农场的吕政委,当时是平叛部队的营长,于是这部分战士就成了农场管理的骨干。 五八年,最初到这里的劳改人员,不是释放就是转走了,这里改成了劳教农场。除了接纳当时各地划出来的右派外,还接手了原来由宋庆龄基金会管理的几个少管所。 那时的少管队就在枯桥附近,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莽莽苍苍的老林。 当时,这里由吕政委带队,我的父亲是少管队的文化教员,母亲和蔡姨是卫生员兼保育员。 野兽出没,山洪暴发……一次,母亲起夜,一条蛇竟爬到了她的床上。 03 场里的少管队,是按照苏联高尔基工学团的模式建立的。 高尔基工学团,是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的创举。他要求个人融入集体,并对集体负责,坚持把严格的纪律形式和个人自觉性充分地结合起来。在他的教育下,一批批流浪儿童成了教师、医生和学者,成了卫国战争的英雄。 在这里,成人白天砍竹伐木,打出一条防火带后放火烧荒。孩子们的工作,就是到刚刚烧过的荒坡上翻地扒根,晚上再进行文化学习。当时半工半读的生活十分艰苦,绝大多数的孩子,不仅个人生活无法自理,而且从早到晚动不动就哭。 母亲和蔡姨找出十来个比较勇敢坚强的小孩,由他们分头重新组班,最后再把剩下来的小孩平均分到班上去。这样各个班都大小搭配,不仅能以大带小,还能在班与班之间展开竟赛……这样情况才有了好转。 04 一天下午,一队彝人撞进了少管队,说是要捉拿偷捕他们山羊的人犯。 吕政委知道自己的队绝没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至于其它队哪敢保证?果然不久电话传来,山上的其它几个队都遭到了彝人的围攻,有的队还发生了夺枪的械斗。县里的部队已经出来了,要他保护好枪支,但不能用枪伤人。 天近黄昏,彝人越围越多,有的已经举起了松明火把。 派出去寻羊的人一个又一个空手回来了,迫不急待的彝人开始冲击队部。仅有的几个干部很快就被打倒了,队里的其它人员刚想站出来,立即便会遭到彝人们的围攻和抠打。 孩子们吓得直哭,形势十分严峻。 那些人手执木棒,两眼射着凶光。一人疾呼,立即就会得到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05 眼看他们就要逼到枪械室的门口了,吕政委热血一冲,拔出手枪对空鸣警。 没想到为首的彝人竟冷冷地夺过了他的枪,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还是一个女人。多少次生生死死的战斗,他从来没有丢失过军人的荣誉!他对着本属于自己的枪口,恨不能就此了却一生。 他感到她找羊不过是借口,目的就是要找他清算血帐。 为首的彝人犹豫了,没有勾动扳机,而是放声长笑,其声惨烈惊心。后面的人,开始抖出一根长长的皮绳。 这时,一个小孩抱着一只羊,走进了人群。羊的前腿和后腿上,还捆着彝人用的皮绳。情况再明显不过了,这纯属藏羊生事。受骗的彝人开始散去……为首的彝人回头一望,扬手就向那个小孩开了枪。 几乎同时,父亲的手猛地将小孩掀开了好几尺,子弹打伤了退去的彝人。 这事过后,政府就把附近的彝人迁走了。 06 这个小孩是父亲的学生,后来又跟父亲当了电工,现在也住在发电房里。 他对我和弟弟都很友好,常常带着我们玩。他爱下棋,也爱看书,桌上摆满着高深的数学书籍,我们叫他蜀平叔叔。 他出生在四川解放那年,他的父亲特意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修成渝铁路时,他的父亲不幸殉职,母亲又一直有病,母子俩全靠政府的救济来生活。他也象牛儿那样从小就野惯了。七岁那年,母亲就把他送给政府管教,希望他从此习好。 在少管队他的正直和勇敢,很快就为自己建立起了威信。 他有一本永远放在床头的日记,扉页上写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至于因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至于因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07 常到蜀平叔叔这里来玩的有两个漂亮的女子。 她们一个叫九妹,一个叫薛菲。九妹也是在少管队里长大的,薛菲则刚进场不久。看得出来,九妹很喜欢蜀平叔叔。她每次来都会先打扫卫生,然后再把所有的脏东西,统统翻出来洗干净……为这事,我的父亲还说过蜀平叔叔,明知道这样,平常就不该那么懒! “师傅,你就不知道了,没有这些事,我们呆在一起其实更难受!” 听到这样的回答,父亲当然不会同意。而我却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其实我那时理解不到的现象还有很多。比如:这里有的就业人员打自己的小孩时,下手狠得出奇,而面对干部却卑躬屈膝。一看就知道是偷尖耍滑的人却不可一世,而成天被批斗的叔叔总能给人极好的印象。 他们彬彬有礼,学识渊博…… 08 一天,父亲要我去跟一个叔叔借点钱。虽然我十分不愿走进这些人的寝室,那天还是去了。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个重庆的地下工作者,正好和抓捕过他的小特务睡着上下铺,一个严谨不苟的学者也正好被一个流氓管着……室内的气氛十分怪异。 当时我要找的叔叔不在,那个和我的父亲有些来往的学者,看到我戴着一顶崭新的棉帽,立即招呼了我。“嗬,好漂亮的一顶帽子,让伯伯看一下!”我取下帽子递给了他,并得意地告诉他说:“这是爷爷特地为我从成都寄来的,因为我的耳朵已经被冻得出血。” “好新!好新!”他发现有一处还露着线头,就用一把剪刀帮助我剪去了。突然,他用剪刀夹着帽子的一边护耳,满脸微笑地对着我说:“伯伯好想一刀剪破它,看一看里面的棉花好不好?” 我知道这是玩笑,就不以为然地说:“你想剪就剪呗,我又拦不住你。”没想到他竟好奇地看着我,突然一下就剪了下去,用手扯出雪白的棉花…… “还真是用的上等好棉!” 至今,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仅仅为了破坏我那份不该有的得意?还是出于对生活的极度绝望?他要剪断的是对良知的依恋?还是对人性的信赖? 正文 第三章:上学 第三章:上学 01 经过多方努力,我要读书了。 那天爸爸把我叫醒时,天已经亮了。 山里清新的空气,给人一种要飞的感觉。刚打开门,准备打水洗脸,我立即就被震住了。厚厚的雪将整个世界都裹了起来,挺拔的冷杉上挂满晶莹的冰棱。这时天还没亮,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烁,我看到的只不过是雪光。 雪花六出,一片压着一片,就象剪纸留下的细屑。那只美丽的巧手一定还在天上,因为不时还有雪片飘飘扬扬地荡下来。仿佛雪花也知道自己的风姿,她们在空中尽情地展示着自己那份被遗弃的美丽。虽然她们有她们的命运,但她们在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抗争。正是这种抗争震憾了我的心灵。 她们也天生丽质,为了让天庭没有一丝多余,她们纷纷相约离开了故里。我张开小手,用心地接住她们,看到他们在我的手心上化成一颗颗透明的泪滴。 我相信她们也会这样向大地诉说,把自己的心事浸进草木的心灵。我相信春天那些灿烂的花朵,只不过是她们故事的延续。还有沿着枯草下滴的山泉,在岩石上腾起浪花的小溪,静处于万壑之中的幽潭,纵身而下不惜粉身碎骨的瀑布,百折不回直奔大海的江河,以及波涛汹涌心潮澎湃的大海,不都是她们在书写着自己的人生传奇吗? “大海上的太阳,会把她们一一接到天去的!”父亲用坚定的语气,化解了我莫名的伤感。 02 那所学校就在高高的山梁上,一面红旗立在温暖的太阳前面,迎风招展。洁白的雪野把它衬托得是那么的艳红。 父亲帮我报了名交了费就走了。我站在教师办公室里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一块立在门背后的校牌:亘山农场干部子弟校,但学校门外挂的校牌却是:亘山农场子弟校。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两个校牌的巨大差别,我竟是这所学校接收的第一个非干部子弟。 一看就知道校长是一个严厉的人。她个头不高满脸风霜,两只眼睛就象两把锐利的刀,从我的脸上游过,有一种被肢解的感觉。好在三三两两的老师开始进来了,他们跺着脚搓着手,为第一场冬雪兴奋不已。 “米娅老师,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位学生!”回过头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鲜红的上衣托着一张线条柔和的笑脸。同样是眼睛,但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体贴和亲切,就象一湾春水。“我班上的学生都是好学生,你也要做一个好学生呵!” 这是她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直激励我不断上进的一句话。 03 上课铃响了,她把我带进教室。班上只有十来个人,但却疯成一团。扔过的雪球到处都是,又脏又难看。“起立!老师好!”随着班长的口令,同学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同学们好!” 等大家都坐好了,老师把我牵到了讲台的前面。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又来了一个新同学,大家欢迎!”零星响起的掌声有点怪异,显然大家并不欢迎我的插班。 按照老师的吩咐,我还是开始了我的自我介绍:“我叫沈铎,来自……” 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样坐到座位上去的。 也许由于是插班的原因,这堂课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虽然米娅老师不断地用眼睛看着我,仿佛在鼓励我跟着大家一起读课文。我做不到,并不是心里不想这样做,但就是做不到! 04 下课了,没人理我,只好一个人到教室外看雪景。 当铃声把我从梦幻中拉回来时,我极不情愿地进了教室。可是我的凳子不见了。我看了一遍教室,没有一张多余的凳子。显然有人把它藏起来了。我倔强地站在座位上,想大不了就站着听课吧! “快去找你的凳子呀,你下课时不是把它抬出去了吗?”有人连拖带推地把我掀出了教室。我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们不需要我插在他们的中间,让人别扭。 慢慢地我走上了回家的路,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我打开刚领的课本,找着我能认识的字。以前婆婆和爷爷都教了我一些,边翻边找还真找到不少。突然有人用石块从我的背后砸来…… 不知道在雪地里昏睡了好久,当我重新站起来时,发现地上被血浸红一片! 05 回到发电房,爸爸不在,弟弟也寄宿到妈妈那边的幼儿园了。 桌上留着饭和字条:“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架线,不要等爸爸回来!” 其实那天我是想等的,我不想再上学了!结果我睡着了父亲都没有回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一个人爬上了火车,象那群流浪儿一样,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肚子饿了,见到什么就拣什么吃。突然地上的烂苹果变成了一双脚,我向上看去,是我的爷爷! 他见我如此不争气,转身就走!我牢牢抓着他的衣角,他还是挣脱了我。这时,我发现我身体开始僵硬,心里的热气不断地向外扩散,心脏越跳越重,最后就象一块石头那样停住不动了。 闭不上的眼睛,终于看到爷爷回过身来抱起我,而我竟象被拆了线的木偶,一节节的身体往下掉…… 06 我醒了,眼角还含着泪水,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我发现屋里竟坐着班长于丽,她穿着一身红棉袄,围着雪白的围巾。 “真懒!”她先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道:“昨天晚上米老师打电话到我的家,让我每天和你一同上学!” 她说话做事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爸爸对她也极其恭敬。我知道她的父亲是队长。作为被管制的对象,爸爸哪敢对她有一丝怠慢!无形之中,我感到了低人一等的巨大压力。 于丽是我们班上最出众的女生,唱歌、跳舞和学习成绩都无人比肩。但是和文静的嫒嫒不同,她是哪里热闹就往里扎,而且一扎进去就能成为热闹的中心和事件的主角。 如果不是一开始我就强烈反感她的颐指气使,如果我不是一次次粗暴地伤害她的自尊……她绝不会早早地就离开了大家。 我知道她后来的生活很不如意,但我没有想到她竟会自杀! 07 那天上学的路上,她发现了我头上的伤。 一进校门,她就把我掀进了医务室,拿出了她的零用钱递给医生。放学回家时,她指着我直笑,差点就笑叉了气。她说她忍了一天终于可以笑了,说我活脱脱就象一个国民党的伤兵,还一本正经地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物。 奇怪的是,我对她竟毫无办法,只是说伤兵也是人物。 她说我的凳子就是她藏的,打伤我的也是她的哥哥。 原来那天回家的途中,她看到我一个人看书,根本不会主动地去招呼她,就对哥哥说了一句:“前面的那人,今天刚到我们班上就欺负我!” 她说她已经向米老师承认了错误,现在就当面向我道歉。 “可是我并没有欺负你呀!”她把我弄得不知所措,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当然不觉得!你倒逃课走了,老师就对着我批评,而且老师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们!” 她的率直再次让我大吃一惊! 08 在学校和我的家之间横着一道很深的山沟。路从这边折叠而下又从那边笔直上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于丽每天都要和我同路。爬出山沟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家了,但是于丽好象并不急于回去。 “好累呵,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听听故事去!”她很喜欢安排别人,我只好跟着她走。她把我七转八拐地带到孤零零的三角棚前。“嗨,我来了!”于丽对着远山放声大喊,把我吓了一跳。 很久才转出一个头发花白六十出头的老人,他戴着一顶草帽,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已经破了好几处。 “小公主,把你的王子带来了?” “不!是我抓的伤兵!”我不想和她理论只是说了一句:“老爷爷你好!” “你呵!好久才能学会关心别人。”他用手点了点于丽的额头,仿佛于丽就是他的孙女一样,我的父亲对于丽可不敢这样! 09 那是一个守秋的三角棚,又矮又暗。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大家都叫他老右。 半年前,他听说队里要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守果林,就大胆地叩响了于丽的家门。当时大人都不在家,于丽看到有人来,就缠着要听故事。正是凭着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不仅使于丽把他当成了朋友,就连于丽的父母也没有责备他的冒昧,并且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里没有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简直就象一座世外桃园。 我看到老人将目光投向天外,他裹上一支从彝人手里买来的兰花烟草,用深情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神奇的故事。 大约在一万年以前,那时的地球草木茂盛,动物成群。月亮就在人们仰头可望的地方飘浮着,四周的星星又明又亮,就象一枚枚闪烁发光的蓝宝石。大约也就在这一带,这里生活着古老的羌族,他们是华夏各民族共同的祖先。他们最先驯养野牛为牦,驯养骏貌为獒。他们培育麦种,琢磨玉石,崇尚太阳。他们沿水迁徙,将文明的火种布满大地。 老人看着我们并排坐着,悄悄地灭掉了自己手中的烟。 10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中断了自己的故事,转到了一个崭新的话题。 这里的汉源县,是否意味着汉人就发源于这里。古文夏和雅通用,雅安一名似乎也证明了夏的来源。而神话中的夸父,能否就读成夏父。 夸父逐日说的就是文明西迁的故事,牛郎织女说的是夏人西迁后不得回归的故事。夏人到了中东自称苏美尔,其实苏美尔就是蜀妹儿的音译。后来圣经说上帝叫耶和华,其实就是我们古书里的曦和娲。 曦和娲两兄妹披荆斩刺,共同创造了我们人类和人类的文明。夏人把文明远播到埃及和美洲,他们的金字塔其实是对我们昆仑山的记忆和摹仿。伊甸当指我们的青藏高原,而伊甸东边的乐园指的当是天府之国四川。伊甸园里有四条河,四川之名也来源于其境内的四条大川。 凉山在最早的古书上叫做常羊之山,那时有个英雄叫刑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站起来要造天帝的反,头被天帝砍了,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嘴,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巨斧。他死后人们就把他葬在了这里。 看到天色已晚,他把我们送出了小棚。 11 我沉浸在刚开了个头的故事中,心不在焉地跟着于丽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善于恶作剧的于丽,突然掀了我一掌,看到我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竟得意地笑了。“你还在想那个故事?” 她低身下来细细看着我,得意地笑了。“我再不想听了,你自己来好了!” 我自己当然不好意思去,那个故事就这样被于丽结束了。 几年以后,我寻着原路找到那里,但是却找不到了那个果棚。 听说一场大雪,早已把弱不禁风的木棚压塌了。大雪后的第三天,才有人想起了他,在果棚里刨出一具冻硬的遗体。 很久以后,我在梦中,再次聆听到了他饱经沧桑的声音。 12 是什么把万有收成一握,给它们注入最初的灼热?又是什么给万有以命定的属性、腾飞的力量以及庄严的次序?当我们从万有的手中领到生命和智慧,有谁知道这些也会滋生贪欲与罪恶,从而引向毁灭。 说完老人陷入了沉思,良久又改口说道:流水不腐,生生不已自有自我洁净的能力!我们是否肩负着万有自我认识、自我完成和臻于至善的使命?我们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能力重建一个更人性的世界秩序? 凭着少不更事的童心,我天真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老人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得来回走动。就象疾风中的秋木,失去了光泽的叶片纷纷离枝而去。老人弯下了身来有些委琐,我那时还没有能力看出来,在衰老与压力中,老人的生命竟是那样挺拨有力! 老人挺直腰,手习惯地找着什么。 我想老人已经把自己置身于最高学府的阶梯教室里了,老人环视着自己的莘莘学子和坐在后排听课的海外学者,骄傲地拾起粉笔,在黑板上挥臂疾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老人回过身来,教室里再次响起洪亮的声音。 这一直是我们先哲百折不挠的精神追求。五千年了,是他们不断擦拭也不断地磨励着我们民族的梦想。从三过家门而不入,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千年一脉,生意盎然。 正文 第一章:父亲 遗忘的山还在那里 还有坎坷的山道上深深的脚窝 喊山的号子还那么嘹亮 锋利的弯刀还挂在墙上 *** 你还在那里与山相守 你还是那样为我点亮烛火 相拥的气息,强劲的风 不可抗拒的生命竟如山花怒放 *** 手握手在寂静的创世之初 手牵手沿着黑夜漫长的甬道 所有的阳光都在心里 所有的心愿都象风铃叮当作响 *** 第一章:父亲 01 这里是凉山的北麓,我的父母在山上的一所劳教农场里,接受教育。 劳动教育的对象并不是犯罪人员而是人民,或者说是人民中思想有待提高的那部分人员。劳教农场下面设置了队,一个队又分成很多个组。一个队由管教干部担任队长、指导员、生产科长、总务科长和会计。组长是他们安排的人员,当然组长首先必须忠实地执行他们的管理意图。 在劳教农场里,劳动着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弃儿,他们有被家长送给政府管教的孩子,有取消妓院后,已经无家可归的女人,有国民党的残兵也有被抓获的匪卒,地富反坏右,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本来劳动教育的最高年限是三年,但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无论怎样自觉地接受改造,这些人一直没有受到社会的承认,于是他们就有了一种特定的身份,叫做就业人员。 我的父母就属于就业人员。 如果遣送你来的当地政府愿意接受你回去,就业人员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人民中的一员,这叫住清放。但是很多人自己做不到这点,因为城镇的户籍管理很严格,除非大量地托关系找后门……我猜母亲那次和爷爷大吵大闹,就是为了自己清放的事。由于爷爷没有能力办成这事,所以母亲就一直在场就业。 只要还留在那里,只要还属于就业人员,就好象还没有改造好似的。不仅低人一等,而且从事着繁重得不近情理的劳动。 02 父亲牵着我的手,出了那个夹在大山之间的小站。 这里到处都是耸立的山,一条条淡黄的山道在大渡河的对岸,斜斜地向上攀沿望不到尽头。大渡河上用两根钢索拉起一座晃晃悠悠的桥,我鼓足勇气看着湍急的河水和一闪而逝的旋涡,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会爬山吗?”父亲挑战似地问我! 小时候,我常常在公园的假山上玩,任由大人们在茶馆里剥着瓜子闲聊,于是勇敢地点了点头。但是我错了,这里的山真的太严酷了!翻过一坡又一坡,山势越来越陡,山道就象垂直的刀痕,令人感到恐怖。两边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山风一吹钻心的疼。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了下来,发现脚掌上竟生出了血泡,裤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挂破了。 父亲把我背了起来,矫健地攀登,敏捷的跳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父亲告诉我,他年青的时候,当过解放军战士。抗美援朝时,父亲所在的连队,就象电影里的王成那样,为了守住阵地,拼到只剩最后的七个人。 连干部牺牲了,大家就听排长的。排干部牺牲后,就听班长的。战友的遗体还没掩埋,铺天盖地的炮弹又落了下来。光他们连的正面就是敌人整整一个精锐团。但是最后,还是敌人放弃了进攻。在以死相争的博斗中,是占尽优势的敌军顶不住,承认了失败! 后来团首长上来,他跪在阵地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和战友们只能模糊地从他的口形上猜想,他一定想说祖国和人民会记住你们。 这就够了!英雄们是用生命在铸就这些庄严的文字! 听着听着,我伏在爸爸的肩头上,睡着了。 03 后来,下起了雨,在寒雨迷蒙中,我再次从南岸看到了浑浊的大渡河。 哗哗的流水声,从缓缓的河弯处传来。父亲带着我来到一片树阴下,呆呆地望着那片河弯,那里除了河水就只有一滩卵石,卵石上倒着已经枯死的草。“你在看什么?”爸爸像根本就没听到我的话,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之中。 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淞沪会战的炮声。战事失利后,我的爷爷带着全家辗转流亡。一行十多口人,第一站到的就是南京。当他们刚刚离开南京,就惊闻了日军疯狂屠城的消息。从南京到都匀,从都匀到重庆,走了整整八年。一路艰辛,一路饥寒,从丢失钱物到痛失亲人,几次倾家荡…… 沿途都是饿殍,满目都是残垣。 后来,父亲上学参军,主动申请到了朝鲜战场,一年后带着勋章光荣回国。 04 十二年前,父亲身为上尉,在一所航校里任教。 他和战友们朝气蓬勃,勤奋工作,立志报效在艰难中新生的祖国。 十二年前,他何曾想到会有后来发生的历史巨变。 十二年前,他何曾想到自己会牵着孩子的手,却不敢正视一路走来的人生,连回味荣誉都是那么地苦涩。 十二年不算长,但漫长的十二年彻底地扭转了父亲的人生轨迹。 已经十二年了,也是一个寒雨纷飞的下午,父亲第一次看到了这条河。 大河东去,愁肠百结。他和一行右派被押送到这片河滩上集训,再等着被接到山上去开荒种地,接受思想改造。 今天,历史已为他们正名。但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难友,总是小心冀冀地回避着那段往事。我现在真的不愿去向他们提及过去,于是只好凭借童年的记忆来完成如下的文字…… 05 公安战士肃立在四周,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员落地后,都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车顶上还架着机关枪,一个四十多岁的知识分子,沿着长裤的内侧浸着滴着尿水,也不知道该去那里换一下裤子。简易的厕所外挤满了人,有人就在外面解开了腰带……几个年青的女子急得直哭,因为她们不可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下装。呵叱声不断,突然有人惊呼:“有人跳河了!” 水太急,寒得刺骨,那人的头在河水中沉浮了几下就消失了。 大渡河,依旧默默地流去。 正如早在一千年前,南昭入寇成都平原时,就曾挟持数万子女准备渡河南循。一位首领突然心血来潮,随口说了一句:“河对面就是我们的领地了,你们从此必将远离故土,本王特许你们在此最后哭别,以作永诀。” 顿时,嚎声如雷,投水者十有其三。 那时,父亲望着河水呆立着,想起了古书里的这段记载。 06 父亲应该并不畏惧死亡,赴朝作战时就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奔向战场的命令下达后,所有的战士都作好了献身的准备。那是我军已经兵退汉江的危急时刻,能否守住已经为数不多的山地,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败。抗战流亡的惨痛记忆,近百年的民族屈辱史,一起浮现了出来。 那时,我们刚刚站立起来的民族面临着极其严峻的挑战。 现在,我反复读那段战史,常常会读着读着就热泪盈眶。那时我们的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那时两军的实力是那样悬殊,可是挑衅不期而来。 低飞的美军战机反复俯冲扫射,巨大的轰鸣声振耳欲聋。炸弹就在急行军的队伍之间爆炸着,没有人自动卧倒以减少伤亡,永远倒下去的战士直挺着,手中还紧紧地握住自己的钢枪……这是一个民族决不再屈服的意志,千万个生命汇成了不可轻不可辱的力量。 如果说战争的奇迹是一座丰碑,那它的基座就是生命的庄严。 07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终于走到了一个名叫亘堡的小镇。这里最初是一个防御彝人的军事堡垒。 亘堡沿河布开,从东到西就象大山的肚兜。弯弯而去的大渡河就象一条细带,把它紧紧地系在粗犷的凉山上。 都说宋太祖曾经打开地图,指着西南方一大片穷山恶水,用玉斧轻轻一划,说了一句这里非朕王土。玉斧所过之处,立即波涛汹涌,形成了今天浑浊不堪而又狂放不羁的大渡河。 街上道路狭窄,泥泞不堪。 墙边蹲满醉眼朦胧的彝人,他们一头黑冠,一袭污旧的披风,就象从远古奔来的骑士,高傲但又找不到目的。一个彝族女孩背着一背干笋,坐在街沿上,两眼雾朦朦没有一点光泽,对她说来世界和时间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和死亡没有两样的习惯。 08 农场医院就在亘堡南边的山坡上,它的前身是清军在这里的营垒。 七年前我就出生地这里,而很多在灾荒年被饿死的人,就草草地埋在它旁边的荒坡上。那里收留着成千的尸骨,却看不到坟堆,满坡都是已经收去南瓜后的枯藤,于是人们就把那里称为南瓜山。 十多年后,经常有人在这里久久徘徊不去。他们有来自台湾的老兵,有已经风烛残年的母亲,有为了撰写共和国史的资深学者,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他们只好捧起黄土,默默地带了回去。 那天,接待我和父亲正好是我的接生医生和护士,父亲要我叫他们刘伯和蔡姨。那天,我住宿的窗外就是那片南瓜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睡不着。我呆呆地看着在那里纷飞的莹火虫,其实很可能是磷火。 大渡河的滔声远远传来,如哭如诉…… 09 第二天,我醒来时,下夜班的蔡姨给我带来了稀饭和馒头。 “打针了!”外面有人在喊,接着就是一阵笑骂。原来我住的是护士值班室。“你的爸爸外出架线去了,下午才能带你上山。” “架线?”我拿起馒头不解地问。 “对呀!你的父亲克服了很多困难,为我们建起了水电站,现在需要架设电线把电送往各队。” 蔡姨不到四十岁,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等吃完了,蔡姨带你看看这里的大山大水。成都城里没有山,公园里的那些土堆哪里能称为山呵!” “蔡姨到过成都?”她没有回答我,却转身推开了玻窗。外面的晨雾还没有散尽,远远的一树红叶在山顶上就象一支高举的火炬。 “生如春花之绚丽,死若秋叶之静美!”蔡姨随口说了一句无法理解的话。 10 南瓜山的得名,据蔡姨说还不是因为这里种着南瓜,而是出于他的外形。 “你来看,它象不象挂在天际落地而生的巨瓜?圆圆的外缘把大渡河挤出了一道巨大的弯,河对面的北山就象守瓜人的小棚。你再看,它山上的石岗高耸入云,细细的就像挂在天外的瓜茎。” 那天上午,蔡姨带我爬上了石岗。上面松柏苍苍,掩护着三座用青石砌起来的炮塔。它北控亘堡,南望连绵不断的凉山。一道河水从南面流来,绕过石岗向西汇进大渡河。它的东面,就是我和父亲昨天翻过的那个山梁。 蔡姨还告诉我,沿着南面的小河,一直可以走进农场。 当地人称它为枯河,其实它的水量十分充沛,枯河应该是哭河的误读。上面有座很古老的石桥,蔡姨来的时候就叫哭桥,现在也被写成枯桥了。 现在父亲的电站就在枯桥的下面,而母亲却在更里面新垦的茶山上。 11 当天晚上父亲带我来到他的发电房。 那是一个夹在两个巨石中的小楼。就象一块不小心掉在那里的积木,因为实在不好拣,就没有人管它了。木楼的顶上就是枯桥,有一道小渠穿过石桥的阐门直冲小楼而去。 小楼分两层,下面安装着发电机,人住在楼上。推开房门,里面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正伏在地上推着半截砖块。“这就是你的弟弟。”爸爸刚说完,那个小孩就爬了起来,向门口钻去。 “喊你的哥哥,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喊哥哥吗?”爸爸一把抓住他,弟弟急忙说:“我要尿尿!” 父亲放了手,他就在门外对着山叉开了脚。半天没有动静,他又跑到房外的岩边上蹲了下来,一只手胡乱地扯着野草。 小屋不大,但被一个人在家的弟弟翻得很乱。爸爸收拾起来,很快就用木箱为我拼凑出了一张小床。我坐了上去,满意极了。因为我除了和婆婆爷爷同过床外,还没有和别的人睡过。我给父亲说了,我不睡都可以,绝不和弟弟一起睡! 弟弟回来了,看到新床也高兴得又是蹦又是跳的,最后他干脆爬上了床。我看到他的脏鞋子在爷爷给我的新床单上边踩边蹬,真是气极了,一掌就把他掀了下去!爸爸抱起弟弟,没有说我也没有打我,我也没有看出他的心寒! 我进山的第一夜,就是在弟弟没完没了的哭声中度过的。 正文 第二章:农场 第二章:农场 01 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的北缘,一条八十公里长的机耕道绕着它,最后伸进了林海。沿着弯弯曲曲的机耕道,布置着十多个劳教中队,队与队相距很远……因为以前这里有近万人,灾荒年以后幸存者不足十分之一。 恐怖的饥饿和死亡,就像根本驱不散的乌云,一直压在那里。没有人再去提它,但它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浮动着翻滚着……从压抑的神色中,从长长的叹息里,从忧郁的对望间,我感到的是末日就要降临的气氛。 对我的出现,大家十分惊讶! 因为我的诞生近乎于奇迹,好象刚刚飘散的生命都汇集在了我的身上。我出生时不足五斤,母亲不仅没有奶水而且很难找到吃的,都没有想到七年后我能站在他们的跟前…… 在山上那段艰难的岁月,他们很多人视我犹如自己的子女。 02 五六年,这里刚刚平息了一场彝族头人的叛乱。 硝烟还没散尽,一部分参加平叛的战士就划给了省劳改厅,奉命在这里开垦组建农场。农场的吕政委,当时是平叛部队的营长,于是这部分战士就成了农场管理的骨干。 五八年,最初到这里的劳改人员,不是释放就是转走了,这里改成了劳教农场。除了接纳当时各地划出来的右派外,还接手了原来由宋庆龄基金会管理的几个少管所。 那时的少管队就在枯桥附近,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莽莽苍苍的老林。 当时,这里由吕政委带队,我的父亲是少管队的文化教员,母亲和蔡姨是卫生员兼保育员。 野兽出没,山洪暴发……一次,母亲起夜,一条蛇竟爬到了她的床上。 03 场里的少管队,是按照苏联高尔基工学团的模式建立的。 高尔基工学团,是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的创举。他要求个人融入集体,并对集体负责,坚持把严格的纪律形式和个人自觉性充分地结合起来。在他的教育下,一批批流浪儿童成了教师、医生和学者,成了卫国战争的英雄。 在这里,成人白天砍竹伐木,打出一条防火带后放火烧荒。孩子们的工作,就是到刚刚烧过的荒坡上翻地扒根,晚上再进行文化学习。当时半工半读的生活十分艰苦,绝大多数的孩子,不仅个人生活无法自理,而且从早到晚动不动就哭。 母亲和蔡姨找出十来个比较勇敢坚强的小孩,由他们分头重新组班,最后再把剩下来的小孩平均分到班上去。这样各个班都大小搭配,不仅能以大带小,还能在班与班之间展开竟赛……这样情况才有了好转。 04 一天下午,一队彝人撞进了少管队,说是要捉拿偷捕他们山羊的人犯。 吕政委知道自己的队绝没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至于其它队哪敢保证?果然不久电话传来,山上的其它几个队都遭到了彝人的围攻,有的队还发生了夺枪的械斗。县里的部队已经出来了,要他保护好枪支,但不能用枪伤人。 天近黄昏,彝人越围越多,有的已经举起了松明火把。 派出去寻羊的人一个又一个空手回来了,迫不急待的彝人开始冲击队部。仅有的几个干部很快就被打倒了,队里的其它人员刚想站出来,立即便会遭到彝人们的围攻和抠打。 孩子们吓得直哭,形势十分严峻。 那些人手执木棒,两眼射着凶光。一人疾呼,立即就会得到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05 眼看他们就要逼到枪械室的门口了,吕政委热血一冲,拔出手枪对空鸣警。 没想到为首的彝人竟冷冷地夺过了他的枪,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还是一个女人。多少次生生死死的战斗,他从来没有丢失过军人的荣誉!他对着本属于自己的枪口,恨不能就此了却一生。 他感到她找羊不过是借口,目的就是要找他清算血帐。 为首的彝人犹豫了,没有勾动扳机,而是放声长笑,其声惨烈惊心。后面的人,开始抖出一根长长的皮绳。 这时,一个小孩抱着一只羊,走进了人群。羊的前腿和后腿上,还捆着彝人用的皮绳。情况再明显不过了,这纯属藏羊生事。受骗的彝人开始散去……为首的彝人回头一望,扬手就向那个小孩开了枪。 几乎同时,父亲的手猛地将小孩掀开了好几尺,子弹打伤了退去的彝人。 这事过后,政府就把附近的彝人迁走了。 06 这个小孩是父亲的学生,后来又跟父亲当了电工,现在也住在发电房里。 他对我和弟弟都很友好,常常带着我们玩。他爱下棋,也爱看书,桌上摆满着高深的数学书籍,我们叫他蜀平叔叔。 他出生在四川解放那年,他的父亲特意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修成渝铁路时,他的父亲不幸殉职,母亲又一直有病,母子俩全靠政府的救济来生活。他也象牛儿那样从小就野惯了。七岁那年,母亲就把他送给政府管教,希望他从此习好。 在少管队他的正直和勇敢,很快就为自己建立起了威信。 他有一本永远放在床头的日记,扉页上写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至于因为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至于因为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07 常到蜀平叔叔这里来玩的有两个漂亮的女子。 她们一个叫九妹,一个叫薛菲。九妹也是在少管队里长大的,薛菲则刚进场不久。看得出来,九妹很喜欢蜀平叔叔。她每次来都会先打扫卫生,然后再把所有的脏东西,统统翻出来洗干净……为这事,我的父亲还说过蜀平叔叔,明知道这样,平常就不该那么懒! “师傅,你就不知道了,没有这些事,我们呆在一起其实更难受!” 听到这样的回答,父亲当然不会同意。而我却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其实我那时理解不到的现象还有很多。比如:这里有的就业人员打自己的小孩时,下手狠得出奇,而面对干部却卑躬屈膝。一看就知道是偷尖耍滑的人却不可一世,而成天被批斗的叔叔总能给人极好的印象。 他们彬彬有礼,学识渊博…… 08 一天,父亲要我去跟一个叔叔借点钱。虽然我十分不愿走进这些人的寝室,那天还是去了。 在他们的寝室里,一个重庆的地下工作者,正好和抓捕过他的小特务睡着上下铺,一个严谨不苟的学者也正好被一个流氓管着……室内的气氛十分怪异。 当时我要找的叔叔不在,那个和我的父亲有些来往的学者,看到我戴着一顶崭新的棉帽,立即招呼了我。“嗬,好漂亮的一顶帽子,让伯伯看一下!”我取下帽子递给了他,并得意地告诉他说:“这是爷爷特地为我从成都寄来的,因为我的耳朵已经被冻得出血。” “好新!好新!”他发现有一处还露着线头,就用一把剪刀帮助我剪去了。突然,他用剪刀夹着帽子的一边护耳,满脸微笑地对着我说:“伯伯好想一刀剪破它,看一看里面的棉花好不好?” 我知道这是玩笑,就不以为然地说:“你想剪就剪呗,我又拦不住你。”没想到他竟好奇地看着我,突然一下就剪了下去,用手扯出雪白的棉花…… “还真是用的上等好棉!” 至今,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仅仅为了破坏我那份不该有的得意?还是出于对生活的极度绝望?他要剪断的是对良知的依恋?还是对人性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