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1、 我是个坏女人。 很久以前,有个漂亮的女人爱上一位穷书生,穷书生分配到边远的县城执教。女人追随书生在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女人勤俭持家,男人兢兢业业,两人生有一女,取名金曼。生活简单美满,人生平凡幸福。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妈的故事。 我妈是漂亮的女人,我想不通我妈何以看上我爸。我爸既没钱,长得也不帅。我爸曾经是我老师,这位严肃陈腐的老师在讲台上从来不开一句玩笑,从头到尾对着要死不活的语文课本要死不活地解说,而我足足上了三年这要死不活的语文课。那是在我的高中时期。 我的高中发生了很多和男生有关的事,青春期的蠢蠢欲动让我们抵不住青春的诱惑,过早地萌动了对爱情的遐想。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而我比我妈还漂亮,这让我很受男生欢迎,也让我轻易踏入青春期的禁区。在众多追求者中,我慎重选择了一个既有钱长得也帅的男生交往,和我爸形成鲜明对比。我们交往了半年,半年后我爸把我叫进办公室,一本正经地和我谈了一大堆人生道理。我爸的那套哲理就像语文课本上的古文,我从古文想到古代女人裹脚的毛病,从古代女人想到鲁迅的经典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这么想而且这么说出来了,我爸问我说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们仍然继续交往,直到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后,我和男生分手了。男生的爸爸花了很多很多钱把他送进重点大学,而我爸没钱,我只能上大专。我们就这样分手,分手的时候男生给了我一笔可观的分手费,这让我并不为分手而难过。 “和有钱的男生交往,赚一大笔分手费,真不了起,小曼!”大军竖起拇指,仿佛听笑话似的发出一阵充满酒味的长笑。 “去你的,大军!”我拧了拧大军抱在我肩上的胳膊。 这是在上海一家高档酒楼的包间,一帮酒醉男女围坐桌边,无聊地听我讲述着无聊的高中生活。在这些男女中,一直抱着我对我动手动脚的大军同志,和我保持着某种不正当的关系。大军有家有老婆,从父亲手中继承了房产公司,公司规模如何效益怎样我无从得知也毫无兴趣,重要的是他有钱,说白了,我就是大军包养的小三,但这没什么,因为大军有钱,而且很有钱。 我说过我是个坏女人,因为我喜欢钱。和大军在一起时我还是学生,一名大二学生,就读于上海某所大专,偶然一次机缘巧合使我和大军相识,大军没费多少心思就和我发展到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因为他用了很多钱。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无比的愤恨,对我自己,对大军,还有这个世界。我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伴着剧烈晕眩,我靠在大军怀里。酒劲过后,我听到大军问我醉了么?我摇头,靠在椅背上。 我的确没醉,可我突然想醉,狠狠地醉得不省人世。我靠着椅背逐一扫视,坐于大军边上的是李染,某大型广告公司的摄影师,才华横溢,拍过不少名人写真。有一次李染到我学校的摄影协会演讲,说了一大通女人身体与平面表现之间的微妙关系。演讲结束后提出要在大学校园里招聘几名平面模特,我报了名,李染一眼看中了我。他说,金曼,你会成为全世界的中心。而在我成为世界中心的第一步,我成为了他们这伙男人的中心。 我想笑,我笑出声来,李染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你的领带打歪了。紧挨在李染身边的米娜立刻看向李染的领带。 “没有打歪嘛。”米娜一边说一边重新为李染扎领带。 和我一样,米娜也是坏女人,漂亮,却比我更加世俗。 两人身边年龄稍大一些的男人叫顾伟,他是某集团公司的副总。为人怎样品行如何让人捉摸不透,时而调笑风生,时而深沉理智,时而严肃,时而顽皮,阔气时一掷千金,吝啬时一顿饭钱也耿耿于怀。顾伟是平民出身,靠自己聪明的脑袋一步步发达起来。这是个复杂的男人,而我不喜欢复杂。 三个男人虽然各有各的性情和不同的事业,但相同的是,他们有家室,有钱,而且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2、 漂亮在给女人幸运的同时也让女人变得愚蠢。告别了无聊的高中生活,离开无知轻狂的男生和保守的城乡,我只身来到上海自以为是地展开新的人生。大学是人生中最美妙的开始,我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比如浪漫的邂逅、温馨的约会,比如一见钟情、海枯石烂,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和大军这样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纠缠不清。一切始料未及,开始得如此匆忙,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幸运还是愚蠢,我已经再次踏入禁区,面对无尽的诱惑,站在未知而危险的青春边上。 在我和大军私下交往的同时,我同样没想到的是,我会真心实意地爱上另一个男人。 男人叫邹颜,因同在校文学社创作部得以相识。相识之初,我只知道他姓邹名颜,会写莫名其妙的朦胧诗和浪漫主义小说,此外并无特殊印象。两人日常性事务性地交往,偶尔谈及个人经历和生活琐事,继而一起上晚自习,绕操场散步。彼此渐渐有些好感,邹颜问我能不能当他女朋友的时候我率性答应了。我们成为学校里一对普普通通的恋人,普普通通地约会,普普通通地谈情,仿佛单纯的恋爱,又仿佛一场白痴的游戏,但我喜欢和邹颜在一起,喜欢继续这场单纯的恋爱和白痴的游戏。 随着彼此更深的了解和理解,我发现我对邹颜怀有的不只是简单的好感。邹颜出身平凡,父母从事普通工作,本身没有任何奢侈的毛病,也谈不上节俭,随心所欲地生活。他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作家,写出一本惊人的小说震惊文坛,然而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并不为此刻苦努力。除了中考时狠狠努力了一把,邹颜再没有为实现什么坚持过。邹颜说他把一生所有的努力一古脑儿耗在了中考上,此后什么也没剩下。高中时候的他迷上了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了三年,这使他没考上好大学。对邹颜来说大学和学校里的一次性饭盒一样毫无意义,真正的意义在于写作和想像,其他一概BOSH。我劝邹颜好好写作,认真生活,邹颜虽然答应,并且像像样样地开始写作,却坚持不久,最后总是退回原地。这让我觉得邹颜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也让我对他失望。当我想和邹颜提出分手时,却一阵莫名的心疼,我哭了。邹颜问我怎么了,我说分手吧。邹颜也哭了,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对你失望也对自己失望。邹颜愣了许久,最后向我承诺专心于写作和生活。我俩哭作一团,心疼地抱着彼此。 那次心疼过后,我意识到不能再和邹颜继续交往,却已经深陷其中,无路可退。我说不清自己何以如此执着地爱上邹颜,或许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看不到的一面,或许这样的爱只是一种错觉,但我为他心疼,希望他好好生活,实现所有理想。 一切匆忙开始,没有唯美的邂逅,没有浪漫的经历,爱情悄然而至,并深深扎入心底,像无法愈合的毒瘤,让我明白了心疼的感觉。我对邹颜隐瞒了我和大军的关系,只告诉邹颜我不是好女人。好女人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邹颜心里,我是完美的女人。 我没想过结果,也没想过将来。我什么也不想地和邹颜相爱,什么也不想地和大军交往。很简单,却又复杂。 3、 我想醉。 酒桌上充斥着风流的谈笑和填不满的欲望,迷离的餐厅包厢仿佛是这个零乱而繁忙的城市当中一场虚构的幻象。我再次扫视一圈,李染一边端着酒杯,一边如同演讲似的絮絮说着他关于女人身体的理解。顾伟偶尔笑笑,大军挤在我身边不停向我吐出混合酒精的气息。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又令我感到陌生,脑海顿时空白一片。我闭上眼睛,清静思绪,体内有什么在旋转、飘飞。一阵困意伴着昏沉沉的晕眩袭卷而来,我不自觉地靠在大军肩上,大军挽着我:“小曼,你醉了。” 我勉强睁眼,大军端给我一杯清茶。李染己经不再谈论关于女人身体的演说,顾伟单手支着下巴,两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第一次见到小曼醉酒的样子。”李染说。 “相当可爱嘛。”顾伟说。 大军傻乎乎地挠了挠后脑。 “我先送小曼回家。”大军说。 “可还回来?”李染和顾伟一起笑了。 喝下清茶,大军扶我站起。我向李染和顾伟挥手说再见,随大军出门。 大军开一辆银色“捷豹”,我靠着车窗,迷迷糊糊地眼望街景。窗外车水马龙,浮光掠影,景象一点一点稀释、淡化,从我眼前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朦胧的酒醉轻轻摇晃我的思绪。夜上海的华灯和缤纷绚丽的街景总是让我百看不厌,我喜欢上海,喜欢看,喜欢触摸,喜欢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喜欢无休无止地为上海迷醉。 我和大军回去的地方,实际上是大军的一所私人别墅。 4、 阳光透过窗户,透过薄薄的窗帘,一点一点照亮这间慵懒的卧室。我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眼床柜上的闹钟,九点一刻。 我轻轻叹息一声,九点一刻,上海己经手忙脚乱地上紧了发条,整个城市在忙碌的节奏中沸腾,一切急匆匆地开始和结束。初来上海之时,我热情高涨地投入城市生活,细细观察周围世界的不同。然而我从中体验到的并非都市的博大与包容,而是某种难言的冷漠。在这座喧嚣的城市,硬邦邦的陌生感分隔在人与人之间,人们各自行走,擦肩而过,大街小巷无不散发着冷漠气息。城市之大突显出个人的渺小,世界就像一张错乱无边的网,而我们只是粘附在网上的一只只微不足道的爬虫。这就是真实的上海,我所看到的城市。 九点一刻,我凝视着转动的秒针,思绪渐行渐远。躺在身边的大军翻了个身,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推开他的手,起床穿好衣服。这时间赶回学校上课已经来不及,只好托病请假。我打电话给同宿舍的李娜,李娜在电话里小声说她正在上课,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朋友家,请帮忙请假,李娜犹豫一阵,勉强答应。 刷牙洗漱之后,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些吃剩的面包和牛奶。床上的男人依然无休止地大睡特睡,我喊了好几遍,男人懒懒地起床,我问他要到公司么,大军说哪里也不想去,随即走入洗手间。 我一边热牛奶一边思考今天的日程,下午学校没课,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往下恐怕也不会有大事发生。无聊带来一阵沉甸甸的空虚,空虚使我沮丧和迷茫。这段时期我总是沮丧,和大军在一起时想邹颜,和邹颜在一起时又因为大军而满怀罪恶感。一面敷衍大军,同大军他们寻欢作乐;一面欺骗邹颜,继续和邹颜交往。除此之外,我的生活里什么也没有。 吃早餐时,我和大军说出心里的空虚。 “怎么回事呢?”大军作出认真思考的神情:“我可是没有半点不满,喜欢这样和你在一起,没有无聊没有空虚。” “生活就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既吞不下,又吐不掉。”我感叹。 “有好玩的想法?” 我想了想:“我们一起消失吧。” “消失?” “无声无息,彻底消失。藏在谁也找不到的角落,男耕女织,过原始生活。” 大军发出不屑的笑:“小曼,你脑子里的想法很有趣嘛。要是到哪里购物旅游倒是简单,说到彻底消失,那真是异想天开。” 我无言,默默地吃早餐。 若是和邹颜拿出这样的提议,邹颜会作何感想?邹颜虽然悲观,对生活也好人生也好,从来不做任何规划,但在他的理想世界里,却描绘着自由简单的田园式生活。我们都知道那是异想天开,所以我们都对现实失望。 我吃着面包,喟然叹息。 “怎么?”大军问。 “没什么。”我说。 吃完早餐,大军接了个电话,说公司有事必须马上处理,之后匆匆出门。 我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没有我中意的节目,心思不在电视上。于是关掉电视,到浴室冲澡,再泡了两杯咖啡,坐地板上呆呆地喝,最后看一眼客厅墙上的时钟,十点半,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空气中弥漫着沉沉的静。 我倒在沙发,眼望天花板,想就势再睡一会,然而怎么也睡不着。使劲闭上眼睛,渗进光线的黑暗仿佛极不情愿似的踱到眼皮底下,块状光影和不规则的曲线反复缠绕跳到眼前。我侧过身,用手臂挡住光线,黑暗好歹彻底了些。如此“睡眠”的时间,感觉周围所有物体正屏息敛气地注视我,隐约对我轻声细说着什么,但无法听清。声音变成耳语,耳语化作影像,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分离瓦解。厚重的黑幕缓缓落下,我躺在空荡荡的黑暗的中心,意识逐渐朦胧、淡化…… 朦胧中我听到轻微的呼唤声,我睁开眼睛,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只有深邃的黑暗不断延伸。我四处摸索穿行,却什么也触不到,呼吸一点一点急促、溃乱,我感到恐惧。 呼唤声越来越近,最后定格在周围某一点。我足以真切感知其存在,却看不见也够不着。我想离开,自身的重量忽然沉重得让我无法移动,重力死死拽着我的腿。我拼尽所有力气,却怎么也前进不了,而那声音愈发鲜明地召唤着我。我颓然倒下,在不知哪里的黑暗的中心。 我在梦中醒来,并且再次清晰地听到哪里传来对我的呼唤。意识正常,我看到的又是一场梦,正常意识状态下的我被黑暗完全封闭。我喊着作梦的我,却没有回应,也不见半点将醒的迹象。四面是浓得令人不安的黑暗,恐慌急剧蔓延,倘若作梦的我永远不醒,那我如何是好?我会在这场虚无的梦里一点一点衰竭,直至死亡、腐烂。 呼唤声离我越来越近,声音凝聚成形,我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朝我伸来,手的后面是同样苍白的脸,我的脸! 我恍然睁眼,心跳颤抖不止。 目光回到现实,我隐约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像。随着现实感的加深,影像逐渐糢糊,最后消失不见。我茫然望着天花板,所有一切全然静止无声。无声形成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我的神经,残留的梦境让一切变得空虚而渺茫。 我坐起身,长长吁了口气。时间是下午一点,这个漫长的夏日早晨终于在我的胡思乱想和一场迷离的梦境中结束。我站在窗前眺望,一点一点清醒自己。 人生在我面前展开,前方将出现什么我不知道,但眼下的状态必须结束。遇见邹颜后,我找到了新的方向却也迷失了方向。真正的爱情让女人变得无私而伟大,可我却在爱情面前不知所措。我无法彻底了断和大军的关系,我明白世俗和虚荣在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不反感大军,只是害怕我自己。 我闭上眼,又一次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一阵窒息般的烦躁让我坐立不安,我拿起手提包,匆匆离开公寓,走上街头。 街上依然人声鼎沸,我却怎么也上不来实感。骚动的人群、飞奔的汽车、气派的商店,所有熟悉的景象,仿佛在一瞬间交替变换,如同虚幻的梦境,只是折射在我视线中的幻影。 就这样闷闷地走着,眼前跃然闪现出一张巨幅广告牌,画面是唯美的海景,夕阳下平静的海。我停下脚步,想像着和邹颜在海边相拥,那景象竟自让我感动,感动到泪流满面。 邹颜的家乡靠海,两人说好一起看海,却因为种种原由搁置一边。在茫然行走的此刻,我却只想抛开一切,和邹颜在海边紧紧地拥抱。 无论如何,在一切重新开始以前,和邹颜到海边尽情浪漫。我想。 拿定主意之后,心情转而开朗,一阵凶巴巴的饥饿感袭卷而来。我走进路旁一家神气活现的餐馆,点了套餐和啤酒。填饱肚子后随意观赏里面的陈设。墙上有多幅挂图,图面是各种各样的菜式,色彩让人想到毕加索的油画。我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入一家挂着毕加索油画的餐馆,耳听莫扎特柔美的钢琴曲,大口大口地吞食套餐饭的情形。我睁开眼时发现餐馆已客满为患,前台的女服务员时不时地转脸看我,我会意地起身付款,对那位服务员说挂图很有意思,让人想到毕加索。服务员敷衍一笑。 ??? ? 在喧嚣的上海街头,我仰脸望天,天空晴朗而呆滞。 5、 下午回到学校,在图书馆和邹颜见面。两人各自看书,黄昏时分一起在校园散步。 五月的校园,在宁静的夕阳下慵懒而安详。路上走过牵手的情侣,草地上坐着三三两两闲聊的学生。微风轻轻掠过脸颊,飘来淡淡的青草气息。烦乱了一天的思绪,在和邹颜如此并肩散步的时间里显得格外舒畅。 我靠在邹颜肩上,顺着甬道,走进图书馆后安静的草场,草场当中用石块围起水池,池中心立一座半祼的女神雕塑,面向夕阳浅笑。阳光在池面上泛起点点金红,宛如遥远而美好的回忆。 “颜,你在我心里看到了什么?” 邹颜挽着我坐在池边的石椅上,微笑道:“你的心很复杂,有时候什么也看不到,但里面有我,这就够了。至于其它,”邹颜闭眼想了一会:“好像有什么在那里,又一无所见。” “你的心里可有我?” “我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你。”邹颜凝目注视我,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对邹颜说了早上 的梦以及想看海的心情。 “很深很深的梦,怎么也出不来。”我回想梦的场景,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被反锁在不是自己的房间,空荡荡黑乎乎的大房间。门窗墙壁遁入黑暗,空间不断扩大,自己不停缩小,明知是梦,却无可奈何,感觉要在梦里死掉一样。” “你也有过这样的梦?”我问。 “时不时的,可是说到底只是一场梦,迟早要醒的。” “要是醒不来呢,一直不醒呢。” “那是死的状态,死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候我想,所谓天堂和地狱,不过是死后做的一个梦,脑袋里的电波飘出体外,意识在梦里穿行。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就做恶梦,永远困在地狱般的恶梦里;若是行善积德,死后便是天堂般的美梦,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我就此想了一会。一只白色的鸟不知从哪里飞来,在我脚下灵活地跳跃,随后掠过池面,飞到另一边。 “颜,我死后能做美梦吗?”我轻声自语。 夕阳比原先暗淡了一些,浮在池面上的金色的光点显得更加朦胧。两人默默地坐在石椅上,脑海里缠绕着关于死关于梦的种种思绪。我们或许太年轻,只能在有限的思维里一点一点理解这个无限的世界。不同的是,邹颜过分执迷于他的理想而忽略现实,我却过分关注现实而轻视理想。两人究竟能走到哪里,能一起坠入天堂般的美梦么? 白色的鸟再次飞到我脚边,灵活地跳跃几下后掠过池面飞到另一边。同样的景象重复了一遍,使我一阵困惑,仿佛时间并不存在。 “去看海吧。”我说。 邹颜的家乡在南部沿海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崇武镇。在请假前往崇武的路上,邹颜和我说了许多关于童年关于海的故事。邹颜有一个让人向往的美好童年,那些忍不住欢笑的时光。然而美好时光一旦开始怀念就已杳然远逝,邹颜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从中学生转到高中生,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邹颜逐渐封闭起自己,沉迷于小说和各种各样的虚拟想像。这培养了他的写作才华,也让他的高考一塌糊涂。 “拿高考喂猫喂狗去好了。”邹颜说。 经过大半天的行程,到邹颜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邹颜一家四口,父亲在外打工,母亲操持家务,已婚的姐姐在另一座镇上生活。邹颜家是一栋二层的石头房,据他母亲说,己有上百年历史。房由大石砌成,看起来坚不可摧。镇上的房一概如此,仿佛出自同一位建筑师之手。邹颜的母亲热情好客,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吃饭时间这个那个地问了我许多问题。比如家在哪啦、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啦,比如平时有哪些兴趣爱好,喜欢什么花色的内衣,月经期什么时候啦,如此不一而足,问得我哑口无言。 由于旅途疲惫,吃过饭后,我和邹颜早早躺下睡了。安静的海边小镇,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凝神倾听,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在这般清幽的夜色中,我枕着邹颜的肩,安然沉睡。 半夜被邹颜唤醒,我揉揉惺忪睡眼,邹颜正站在床前。 “怎么了?”我问。 “去看海。” “几点了?” “凌晨三点。” “这时候去海边?”我坐起身。 “这时候去,带上干柴,痛痛快快地烧把大火。”邹颜满脸兴奋,我抱着枕头想像两人在凌晨三点的海滩环绕火光狂欢的情景,这么一想我也禁不住蠢蠢欲动,残留的睡意烟消云散。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下楼。邹颜从橱房扛出一捆干柴,就着手电的光亮走向海滩。 海在眼前出现,浪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响亮。邹颜把干柴围成一圈,从背包里取出一小瓶汽油倒上,用火机点燃。火焰瞬时涨起,邹颜拉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盯着上升的火焰。 在海风的吹动下,火势越发凶猛,里面不停发出干柴断裂的声响。火苗窜到一人多高,在风中左右不定的摇摆。热浪一阵一阵打在脸上,火星四处飞散,有些朝我们站立的方向飘来,邹颜并不躲闪,映在火光中的脸神情庄严,如同进行某种仪式。火焰不断攀升,像一面高扬的旗,发出骄傲的呼喊。 干柴燃烧得很快,火焰大体吃掉干柴后,燃烧的势头开始渐渐消退,火团一点一点缩小,最后偃旗息鼓,只留下半身高的火苗在延续。 邹颜仰起脸,久久地望着天空。我轻揉被火光刺痛的眼睛,黙默地等待邹颜作出反应。 “谢谢你。”邹颜垂脸看我。 “谢我?” “陪着我傻乎乎地站在这里。” “没关系的,站多久都可以。” 邹颜牵我坐在沙地上。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站着,有点失望吧?”邹颜说。 “原本以为两人可以热热闹闹地围着火团发疯来着。”我如实相告。 “跳舞嘛,现在也可以的。” 我笑笑:“看火的时候,想什么呢?” “不好的事。”邹颜抱我在怀里:“整理出所有堆积在心里的烦恼,扔到火里,一点不剩地烧得干干净净,化作烟飘走,让自己呼吸顺畅,心跳安稳。有些东西来了,有些走了,美好的被接受下来,转成更美好的回忆;那些不美好的,凌乱地这里那里堆放,慢慢地聚成一团,盘踞在心里,变为沉重的负担。时间越久,堆积得越多,只有扔到火里烧成灰烬,才得以大口大口地喘息,继续往前走。” 邹颜拿开抱在我肩上的手,从背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 “高中时候,每星期这么烧一回。凌晨三点,从家里扛出干柴,浇上汽油,看火焰跳动。烧完之后,埋掉木炭,痛痛快快地重新上路。”邹颜缓缓吐出一口烟,“朋友一个也没有,上高中后再没交过可称为朋友的朋友,聊天谈心也只能是自言自语,在半夜空荡荡的海滩对着火团倾诉。成绩总是排在倒数的名次,成为扯后腿的差生,不知道怎么和老师和同学交流,只管没日没夜地看小说。父母在我身上投入过高的期望,而我却毫不上进。上课铃响,脑袋昏昏沉沉,老师说的什么听不清,该做的笔记一个字也动不了。只有看起小说,神经才能好转稳定。翻开小说,周围一切消失不见,虚构的人物栩栩如生,情节真实可感。然而现实一蹋糊涂,阴暗潮湿的高中,发霉腐烂的日子。”邹颜深吸一口烟。 “每个人都会有不愉快的经历。”我安慰说:“再无法忍受的高中,都已经成为过去,被火烧掉,成为木炭,化作灰烬。” 残存的火苗愈发微弱地摇曳,映在周围的光圈随之缓缓减淡、缩小。海浪一波接一波推近沙滩,远方视线的终点,遥远的天边,隐约浮现出长长的海面线。 “涨潮了。”邹颜把烟插进沙里熄灭,起身脱鞋,卷起裤脚,走向涨潮的海面。 “颜。”我叫道。 邹颜没有回头,径自走进海浪当中,冲上来的浪正好淹没双脚。 涨潮的浪很快升高,两三道海浪来回便己经没及到邹颜的膝盖。我在他身后又喊了两声,邹颜回过身朝我一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浪声呼啸,海面上涨,又一波海浪袭卷而来,邹颜打了个趔趄。海面已漫到邹颜膝盖以上,可是邹颜丝毫没有要退回来的样子。 “颜!”我大声叫喊。 邹颜转过身,又望了望迎面而来的浪,终于向我走回来。 “怎么回事嘛,你?”我拉住邹颜。 邹颜很孩子气地笑笑:“别担心,这叫‘玩浪’,一死了之的念头半点也没有。” “玩浪?” “小时候的游戏,和那些早已断了联系的孩子。当时我们中间有个叫炭头的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身体相当结实,每次站到最后的总是他。” “炭头?” “大伙儿给他取的绰号,脸黑乎乎圆滚滚,长个木炭脑袋,就有了这么个怪名。”邹颜坐到火堆旁,伸出潮湿的裤脚放火边烘干:“浪冲来的时候,一伙孩子成排站立。胆小的几个浪还没到跟前就退缩了,留下来的苦苦撑着。眼看海浪一波接一波凶巴巴地打到脚下、膝盖,再涨到腰间,这时候就剩下我和炭头。两人死不服输,谁也不肯让步。”邹颜转脸看向我:“炭头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玩命徒,那时候我就知道。” “你俩关系不错吧?”我挨着邹颜坐下。 “非常要好。我钦佩炭头,从心底里喜欢这家伙。” “后来呢?” “后来……”邹颜陷入回忆:“没有后来了,小学以后再未联系。那家伙没上中学,一家人搬去了其它地方。” “肯定还会见面的,迟早。”我说。 “或许吧,两人都还有大把大把的人生,以后或许真能相见。”邹颜拉过背包,从烟盒里抽出烟点上:“即使见面又能怎样呢?还能像从前那样站在浪前比个你死我活?时间相隔太久,恐怕踫见了也认不出彼此。炭头也许在哪里逍遥自在,也许正过着玩命徒的生涯,也许已经被海浪卷走,无论他现在怎样,生活如何,与我己分隔成两个世界。”邹颜一声苦笑:“和你说,长这么大,炭头是我唯一一个亲密的朋友。” “现在还有一个关心你、牵挂你的女朋友。”我靠到邹颜肩上,邹颜伸手抱住我。 “所以我很认真地生活。”邹颜弹出手里的烟,烟头的光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弧线,稍纵而逝。 涨潮的海面悄然消退,夜色温柔缠绵,星光闪闪,天空一脸安详。夏日的夜宛如薄薄的软软的纱,轻轻地在身上流淌,让人沉醉,忘却所有纷扰。 “那感觉,就像看遥远的星星。”邹颜说:“看起来非常闪亮,但闪亮的光却是好多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早已不复存在,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 “什么样的感觉?” 邹颜似乎陷入无边的沉思,许久一语不发。彼此就这样静静地相拥,耳畔传来翻滚的海浪声。海风从身上经过,仿若无声的呢喃。微弱的篝火发出柔和的光,夜色缓缓减淡,黑暗中透出隐约的光。我们微笑着看远方,梦一般的远方。 “颜,我死后能做美梦么?”我轻声自语。 6、 天亮之后回到邹颜家里,饱饱地睡了一天。晚间仍去了海滩,但没带干柴。次日过得平平常常,散步、吃饭、回答邹颜母亲无休止的提问。接下来也大体如此,没到海边烧火,邹颜没站到浪前。生活简单而从容,烦心的事一件也没发生,或者说都被我们抛去一边。 三天后,我们返回上海,返回学校。 当然,我也回到大军身边。站在开始的地方,重新开始。 正文 第二章 1、 回校后换上电池开机,手机上显示有十多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李娜,两个李染和顾伟电话,其余都是大军。我逐一回电,和他们闲聊,答应晚上在酒吧相聚。 早上有课,但回来时已将近十点,况且长久以来上课的心思一点也没有,挂断电话我便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地躺着。 这是两人间宿舍,住着我和李娜。李娜变态地洁癖,宿舍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从来一尘不染。我也并非邋遢的女生,个人卫生习惯毫不含糊,但较之李娜,我往往感到自己就是一团活生生的细菌。这家伙不仅变态的洁癖,而且变态的死板。上课即上课,睡觉即睡觉,吃饭便专心吃饭,走路便认真走路,所有事情都以其固定格式进行。李娜平时寡言少语,两人住在一起未曾有过口角,她脾气软弱,遇事不争,只管一声不响、日复一日地生活。 李娜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父母从事哪方面的工作拥有多少资产李娜虽然一字不提,但从其衣食住行即可看出家境富裕。就长相而言,李娜算不得漂亮,但也绝不逊色,只要稍加打扮,必定引人注目。便是这样一个与我同住的女生,却安心过着如此乏味而普通的生活,让人想不通这女人脑袋里装的是思想还是空气。能想通的只有一点,这女人是变态,百分之百。 “百分之百。”想到李娜的时候,我不自觉地说出声来。旋即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怎么会想到李娜? 我朝李娜空荡而整洁的床上看去,墙上方方正正地贴着每日课程表。下午三点有两节班会,我只记得在入学初期参加了一次班会。一伙人围着教室神经兮兮地坐着,班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笔挺的黑色西装,却意外地搭配白色运动鞋,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莫名其妙的话。这给我留下很深刻也很难忍受的印象,我从中得出结论:班会与李娜同属变态。 中午到食堂就餐,回宿舍后相安无事地睡了午觉,直到李娜把我叫醒。 “下午的班会去么?”李娜问。 我怔怔地望着李娜,脑子里跃过不详的预感。 “走吧。”我说:“开班会。” 因为受不了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李娜怔怔地望着我,随即婉尔一笑,笑得莫名其妙。在走往教室的路上李娜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仿佛确认脚下的地面乃实实在在的地面,只管低着头认真行走。 “我说,”途中我停下脚步:“李娜,说点什么可好?” “说什么?” “不想知道我这三天的去向?”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迟早要回来这里,中间的过程毫无意义。” 我定眼看李娜,无语,两人默默行走。 久违的教室没有任何改变,黑板、讲台、课桌,以及凝固在空气中的什么,无不令人垂头丧气。班主任仍然一身笔挺的黑西装,仍然一双显眼的白色运动鞋,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仍然给我以深刻而难以忍受的印象。所幸的是,班主任对于我屡屡逃课一事似乎并不知情。我眼望窗外,意识恍恍惚惚,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是大军电话。 我径自走出教室,在走廊背靠墙面接起电话。 “小曼,现在可以出来?” “现在?” “对对,在你家宿舍楼下等着呢。” “嗯。”我望向幽深的走廊,教室硬邦邦的门一扇接一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俨然无精打采的眼睛,除此空无所见。 “这就来。”我说。 挂断电话,我再次看了眼走廊,之后转身走出教学楼。 2、 大军戴一副俗不可耐的金框墨镜,身着白衬衫,扎暗红色领带,手拎西服外套,怡然自得地靠着银色“捷豹”,目光在身边走过的女生身上游移。见我走来,大军伸开双臂,兀自等我投怀送抱。 “喂,这可是在学校。”我推开大军的手。 “好久不见,想你了!” 我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变态的一天。”我说。 “不喜欢学校?”大军一边转动车钥匙一边向我问道。 “简直是人体解剖,被架在有绑手的床上,这里切掉手,那里卸掉腿。”我非常满意自己随口说出的比喻,恰如其分,充分体现出学校的惨无人道。“过去没这么觉得,学校无非是学校,新华书店无非是新华书店,邮政局也只是邮政局,谈不上喜欢,也并不反感。今天却莫名其妙,一分钟也不想呆在学校,一分钟也不想。”我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流行音乐的频段:“另外,可以的话把脸上的墨镜摘掉。” 大军摘下墨镜,开出校门。 “我可是相当喜欢学校这种场合,”大军把音量调小:“对学习虽然毫无兴趣,也从没拿过三好生,没领过奖状,但就是喜欢。喜欢站在哪里一点一点慢慢地看,这里面有社会上看不到的东西,可以让人安静下来的什么。” 我瞟一眼显示时间的荧屏,十六点五分,时间尚早。 “这才四点,现在就去酒吧?” “听我安排就是。”大军说:“可是小曼,这几天到底去哪里了?想得我好苦。” “很远的地方。”我随口说道,并调高音量。大军不再发问,对他来说,去哪里的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在他车上的我。 大军带我到他的私人别墅。在空旷的郊区,别墅显得突兀而孤单,周围零散有几家平房,却不像有人居住。 我知道大军的心思,这对于他对于我已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驱车前往效区别墅,总不至于干巴巴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行为自然可想而知。以往对此从不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和大军住进别墅,并尽量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但这次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虽然没有明确拒绝的想法,心里却迟迟犹豫不决,仿佛有谁在身后一把将我拉住,并一再告知:喂喂,金曼,这样是不对的! 在如此犹豫的同时,我已随大军走进别墅。 我愣愣地站在客厅,这客厅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玻璃茶几的摆放,茶几上烟灰缸、纸巾盒的位置,沙发的颜色及质感,窗台边自生自灭的仙人掌,电视柜抽屉里存放的每一物件,所有在这里的一景一物全都清晰地印在脑海。然而,里面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站在熟悉的场景中,我却感到陌生。曾在这里生活的我的踪影渐渐脱离远去,那已不是我,而是我以外的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我觉得慌张,我想转身离开,当我转身时大军一把抱住了我。 “好想你,小曼。”大军说着便凑近吻住我的双唇,我没有抗拒。他的吻越来越热,而我却冰冷冷地毫无知觉。 我轻轻推开大军,大军反而抱得更紧,将我压到沙发,开始解我身上的衣服。我半推半就地听凭大军摆布,即使大军从哪里拔出尖刀刺向我的心脏,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如果可以,我此刻真想高高举起大军扔出窗口,之后开走“捷豹”逃之夭夭。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闭上眼睛想找回以往和大军缠绵的感觉,甚至把大军想像成邹颜,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脑海乱作一团,一面是大军粗重而激动的呼吸,一面是从身后传来的谁的声音:喂喂,金曼,这样可是不对的!我茫然无措,不知应不应该把大军扔出窗口,或者仍然乖乖地任凭处置。 “不行!”我努力挣扎,大军却像长有吸盘似的粘附在我身上,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眼望天花板,所有声音悄然遁去,所有印象荡然无存,我不再是我,而是我以外的什么…… 激情过后,大军躺向一边,我颓然不动,像被世界遗漏,又仿佛自己遗弃了整个世界,如同迷失在遥远的哪里,找不到回来的路。空气凝结成块,僵硬而沉重。 “这样是不对的。”许久,我从空泛的脑中捕捉到这细微的声音,并轻声说出。 大军已经睡着,发出均匀酣畅的呼声。我四下望了一圈,一点一点填补残缺的现实感。客厅依然是熟悉而陌生的客厅,躺在这里的我,依然作为现实中的我而存在。我吁口长气,起身走向浴室。 脑袋多少还有些浑沌,游移的空气微粒忽隐忽现,我愣愣地盯着热水器,意识再度抽身离去,只有水温显示屏的红针一动不动地斜指在一点上。 拧开出水开关,水温恰到好处,我一边擦沐浴露一边思考自己处何状态。现实一成未变,生活也是原本的生活,而眼下的我已经转到其它方向,不知哪里的哪里,并且再也退不回来。我想到邹颜,邹颜若是看到客厅那一幕,会有什么反应,他还能接纳我么? 冲过澡后,我从客厅拾起零乱的衣服穿好,到卧室吃了片避孕药。时间是六点一刻,我靠窗台闷闷坐着,闭眼什么也不想,然而脑海杂乱无章,各种各样的思绪纷至沓来。我折回客厅,打开电视,注意力却不在电视节目上,什么也看不成。我关掉电视,望着沙发上酣睡的男人,蓦地产生一个冲动的想法,趁男人沉睡之际,拿水果刀捅破男人心脏。这疯狂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再次无所适从地仰望天花板,回想和邹颜在海边观火的情形。 天色渐晚,客厅染上淡淡的暮色,大军仍然酣睡不醒。我赌气般地盯着大军,看这家伙究竟要睡到何年何月。如此僵持了一会,我忍无可忍地唤醒大军。 大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几点了啊?” “七点一刻,肚子饿坏了!”我说。 大军眯眼看我,伸手放在我腿上。我转脸佯作生气,大军终于起身穿衣服。 “想吃什么?我的小曼。”大军挨我身边坐下。 3、 大军带我到陆家嘴一家豪华西餐厅,伴着惬意的钢琴曲,两人悠闲地坐在高雅的餐厅安然享受精美晚餐,这让我心情尤为舒畅,抛开了别墅里所有不快。就餐时间里大军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三天来如何想我如何焦急苦闷,我当然知道大军口是心非,却听得忘乎所以,并顺口说出和邹颜去海边的实情。 “和邹颜在海边烧篝火来着。”无意间冒出这么一句,我即刻意识到自己说错。我不愿让大军知道邹颜,并非考虑大军的感受,只是不想让他有机会和邹颜接触。 我默不作声地低头切牛排,大军定眼注视我,之后敷衍性地笑笑。 “邹颜?学校里的男朋友吧?” 我知道说普通同学大军肯定不信,却又不知如何恰当掩释。 “你不愿说我们就不谈论,但我大体也能察觉。原来对方叫邹颜,挺顺耳的名字嘛。” 我仍然一语不发,大军便真的没再盘问,转而说起牛排的味道。 “肉质鲜美,相当可口。若吃牛排,非这家餐厅不可。” “不赖。”我说。 酒足饭饱,我们静静坐着听了会钢琴曲。对钢琴我一无所知,既不知此时演奏的是哪首曲目,也不知键盘上有多少按键,但柔美的琴声却让人心旷神怡,洗去一身世俗。钢琴听了两曲,大军看一眼手表,说时间差不多,该去酒吧了。 大军所说的酒吧,是一家名为“夜上海”的高档夜总会,位于普陀区繁华路段。李染、顾伟比我们早到,在包厢里抱着各自的小三喝酒唱歌,另外有一个像是陪酒小姐的女人坐在两人中间。偌大的包厢只坐着他们五人,尚无热闹气氛。我和大军姗姗来迟,李染露出不满的神色问大军:喂,怎么搞的,压根没把聚会放在心上嘛。大军说路上堵车,让各位久等。随后牵我坐下,向前来招待的服务生多要了两瓶红酒。 “小曼,一别三日,真是如隔三年啊。”李染打趣道。 “这位就是小曼?”坐在中间的女人细细打量了我一番:“进门时就感觉与众不同,果然秀色可餐。”女人朝我友好地笑笑:“你好,我叫路艳红。” “你好。”我和女人握了手。偶尔从大军他们口中听说“红姐”的名字,大概就是眼前这位。我留心观察了红姐的仪态举止,从面相看,年龄应该在三十多岁,化了妆,显得年轻不少,但同作为女人,一眼便可看出其妆束掩盖下的大致年龄。衣着打扮上性感而妖艳,紧身的淡红色连衣裙在光照下隐隐浮现出婀娜身段。虽然年月催人老,但红姐风韵犹存,自有一番成熟魅力。 红姐之外的那两个女人我早都认识,顾伟怀里的叫何文娟,是顾伟的秘书。李染抱着的就是米娜,和我一样世俗的平面模特。至于红姐和他们属哪种关系我不得而知,普通朋友?当然并非如此。 “哎,我说,这几天究竟去了哪里?电话也不通,看样子好像再不回来似的。”李染给我斟满红酒,问道。 “和同学去了趟海边。”由于大军在场,我无法掩饰,为不让大军顺口说出邹颜,我即刻转换话题:“好久没听你唱歌了,点一首吧。”我从桌上拿起麦克风递给李染。 “想听?”李染喜欢唱歌,尤其在女人面前。 “让人怀念哦!” 李染接过麦克风,一连唱了三首。 气氛逐渐欢闹开来,男人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女人们一边陪酒一边说说笑笑,包厢里弥漫着酒味,充斥着音乐和男女的调情。我尽情放纵,学校也好,班会也好,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有多余之物一概抛向脑后。只管开怀畅饮,让自己沉醉。 其间邹颜打来电话,我到走廊接听。邹颜小说正写得苦闷,约我见面,我推说头疼,想在宿舍休息,邹颜关切地问候几声。我说不要紧,睡一觉就好。邹颜让我好好休息,之后道了晚安。接完电话回到包厢,大军神经兮兮地看我,问我是不是邹颜,我说不是,是同宿舍的李娜。大军笑笑,样子仿佛在说:用不着遮遮掩掩,我可什么都知道。我给大军倒酒,彼此心照不宣。 包厢里充满男人的贪婪和女人无可救药的虚荣,气氛高涨,我们喝酒唱歌,纸醉金迷。大军中途也接了个电话,说老婆发难,不得不回家安抚。 “红姐,”大军略带醉意:“小曼就烦你照顾了。” 红姐笑道:“放心好了,绝不亏待。” 擅于调笑的大军走后,包厢仿佛突然冷清了许多,怎么也欢闹不开。李染提议摇骰子,男人输了出钱,女人输了跳脱衣舞。顾伟应和,叫来服务员给每人发了付骰子。男人才能想得出的变态游戏在钱和欲的鼓动下被包厢里几个臭男人和坏女人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分了很多钱,当然,也脱得只剩内衣。直到最后,无聊再次让气氛冷清下来。我看眼红姐,红姐问我累了么,我点头。红姐转向顾伟问说还玩多久,顾伟看眼手表,说时间不早,就此结束吧。 走出包厢,顾伟刷卡结账。彼此道别时李染像透露什么机密似的拉我到一边,告诉我他正在物色一位化装品模特,认为我是最佳人选。 “受到认可的话,有机会签约广告公司。如何,试试?” “真的可以么,以我的条件?” “无可挑剔。”李染凑到我耳边:“这事不要让米娜知道。” 我笑笑,米娜正好从洗手间回来,问我们说什么耳语,李染说没什么,米娜说了声讨厌,两人相拥而去。 4、 红姐开一辆绿色“甲壳虫”,我告诉红姐大军别墅的地址,红姐略显诧异。路上我们断断续续地闲聊,我由此得知红姐是这家夜总会的舞女,和大军他们在一起已有多年。红姐说,她不是好女人,大军他们也不是好男人。 我眼望窗外,深夜的上海,仍然车水马龙,仍然歌舞升平,像一首庞大的交响乐,演奏着城市的繁华和人们扭曲的灵魂。这是一座骄傲的现代都市,在所有欲望所有激情的推动下,如同湍急的潮流,让人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停下脚步,便已经顺势流向城市的旋涡。我茫然闭上眼睛,城市之光在黑暗中频闪,我站在错乱的光束当中,缓缓陷入无底的睡眠。红姐似乎喃喃说着什么,但我已听不清,那里什么也没有。 红姐轻声把我唤醒,车停在别墅跟前。我揉揉睡眼,从包里取出别墅钥匙,按钥匙上的自动键打开车库卷帘门。 “作梦了?”红姐问。 我不记得有梦,睡眠沉甸甸的,梦没有,意识没有,彻底只是睡。 “说梦话来着。”红姐把车缓缓开入车库:“有些梦或许自己毫不知情,或许因为睡眠太深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但梦是存在的,并且必然重蹈覆辙,迟早再次进入那场梦,因为那不只是梦,而是从心里发出的暗示。”红姐停好车,拔出车钥匙放进手提包。 “对我的说法别见怪,一直这么认为的。” “有道理。”我说。 红姐对别墅非常熟悉,进门直奔洗手间,之后又自顾到橱房煮咖啡。我脱去外套坐在沙发上,透过橱房玻璃门眼望红姐。红姐煮咖啡时意外地认真,细心磨好咖啡豆倒入杯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水壶,等待水开的时间仍然显出一副专注的神情。蒸汽推动壶盖,红姐拿抹布包住水壶的提手拎起,一面用咖啡匙搅拌一面缓缓注入开水。 “泡不出纯正的‘拿铁’,但比起粗糙的咖啡馆,多少还算有两下子。”红姐端出咖啡放在茶几上。咖啡没加任何辅料,仔细品尝却别有滋味,真正的咖啡的味道。在享受咖啡的时间,彼此默不作声,我暗自揣测红姐和别墅和大军的牵连。 “如你所想,小曼,我在这里住过的。”红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放下咖啡说道。 “嗯?”我凝视红姐,等她继续下文。 “住是住过,但没有任何实质性关系,不过偶尔作为你的替身陪伴大军。”红姐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又有些沧桑。红姐把咖啡端到手中,一圈一圈地慢慢搅拌均匀。 “这是目前的关系,仅仅作为你的替身。你离开的三天时间,我就在这别墅里住着。情欲那东西对男人来说比任何其它欲望更直接更迫切,长久积压在心里得不到释放必然出乱。当然,这是男人的事情,但是对大军,我却无法袖手旁观,没办法拒绝。”红姐顿了一会:“大军的老婆你知道吧?那个恶心的肥婆。” “没见过。”我说。 “这样不好,小曼,别把男人和世界看得太简单。在这个世界生存,首先必须了解,了解得越多,越能随心所欲。大军的老婆出身名门,两人的婚姻全由父母包办。在事业上,大军几乎仰赖女方家庭,若不然,以大军那个白痴脑袋,早就两手空空。大军明白这一点,所以对老婆逆来顺受。这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说。 “可是挑选老婆,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肥猪样的女人。和那种女人睡觉,如何提得起欲望?家里的让人垂头丧气,只好到外面寻欢作乐。老婆对此心知肚明,包括你我,全在她眼皮底下。但老婆对大军的行为并不放在心上,两人的婚姻原本就没有任何感情,谁也不在意对方,徒有夫妻之名。这是大军所以一个接一个地在外睡女人的原因,当然,大军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嘛。” “一个接一个?” “一个接一个,在你之前大军的固定情人便是我。” 我心下一惊,红姐依然平静地搅拌咖啡。 “这么说,是我取代了你?” “是你取代了我,而且完完全全取代了我。”红姐微微啜口咖啡,继续说道:“你年轻、漂亮,拥有迷倒男人的姿色,大军喜欢你,但他喜欢的仅仅是外在的你。大军从来不懂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爱大军?” “怎么说呢,我恐怕也弄不明白。到底爱不爱这个浮躁的男人?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然而前面也说了,我无法拒绝,大军提出要求,我就只能乖乖顺从,身不由已。在你之前我一直住这别墅来着,喜欢这里,从头到尾全都喜欢。”红姐自嘲般地轻笑。 “对不起,并不是有意拆散你和大军。”我端起咖啡,又放下。 “别误会,责怪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放心好了,尽管无忧无虑地和大军在一起。你的确讨人喜欢,比我想像中更完美。我不是心胸狭窄的女人,不至于和你这样的小姑娘怄气。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更具体地了解大军,自己所交往的是怎样一个男人。记住,一定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人操纵。女人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光有漂亮的外貌是不够的。要开动脑筋,找到自己的位置。”红姐稍顿片刻:“做女人有做女人的哲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人。你还年轻,无论何时总是有路可退,到我这年纪,就不得不考虑后果了。看得出吧,我的实际年龄?” “大致。”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是相当敏感,有时我想这世界所有女人或许都被看不见的什么连接在一起,透过这看不见的连接,我们得以一眼看清彼此。”红姐放下咖啡,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合眼。咖啡的热气轻轻飘升,我久久凝视红姐放于茶几的那杯咖啡,不知哪里传来轻微的猫的叫声,猫? 声音似有若无,我凝神细听,却再不闻任何动静。月色明朗,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马路对面高低错落的草丛。一辆重型卡车突然呼啸而过,声音在空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粗重,着实吓我一跳。 我回过神,喝口咖啡。红姐依然仰靠在沙发上似睡非睡,我轻轻唤了一声,红姐睁眼看我。 “到卧室睡吧。”我说。 红姐摇摇头:“不困,脑袋有些乱,这么靠一会就好。” “提个冒昧的问题可以?” “请便。”红姐从包里取出一盒烟,抽一根点上。 “结婚了么?” “结过婚,很早以前。”红姐仿佛回忆久远的往事,默默地抽着烟。 “是一个正经男人,彼此真心相爱,生活简单美满,直到认识了大军。”许久,红姐缓缓开口说道:“开始是因为同情大军的处境所以交往起来,像朋友那样交往。有天晚上大军提出想要,我应该拒绝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大军为所欲为。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一发不可收拾。日久天长,我心里越发不安。毕竟是做了对不起我家那位的事,而我家那位对我又百分之百地信任,随意编个借口外出,说得再离谱,也从不究根问底,只管笑兮兮地尽信。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说不清当时对那位还有多少爱,但无论如何不愿意持续这种局面。我坦诚相告,全盘托出我和大军的关系,那位长叹一声,说‘明白了,离婚就是’。我非常吃惊,但没说什么,既然是我提出离婚,人家又答应得如此爽快,还能说什么呢。”红姐把烟放烟灰缸拧灭,重新点上一根:“我作为大军固定的情人搬到别墅,酒吧的工作是和大军分开后开始的,时间不长,你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吧,两个月?” “两个月。”我说。 “两个月前,大军对我说了你的事,说他如何为你痴迷。我当时就什么都明白了,人一旦有了新欢,勉强在一起只能使双方陷入无休止的冷战和苦恼,中间那层隔膜怎么也撕不掉。我长叹,搬出别墅。搬出来是我自己的意思,大军本想把别墅留给我,可我不希望继续住在里面,那样一来势必困在原地什么也实现不了。我在常和他们聚会的夜总会里找到舞女的工作,我喜欢那里,工作本身也轻松。直到你突然消失,以为你不回来了,大军才找回我,我们像原来那样在一起,三天。”红姐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尽。 “抱歉。” “用不着道歉,”红姐看着我充满善意地笑笑:“你没做错什么,至少对我没做错什么。我说过,只管放心地和大军在一起。在感情上,人是绝对自由的。我挺喜欢你,真的,也想抚摸你的身体,感受青春的气息。这么说你别放在心上,只是突然这么一想。” 我喝掉剩余的咖啡,红姐问我还想喝么?我说不用,谢谢。 “漂亮女人或许都有坏的倾向,”红姐说:“原本我也是正经女人,过着正经生活,可是遇到大军后,仿佛长久积压在心里的坏一古脑儿被牵扯出来,想痛痛快快地坏一场。在女性魅力上,与你相比我自叹不如,但吸引男人这点,我多少还有些自信。” “你很漂亮的。”我说。 “真这么认为?” “打心眼里认为。” 红姐发出一串长长的笑,之后再度仰靠沙发闭目合眼。 “你到卧室睡吧,时间不早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就好。” 我把咖啡杯收到橱房洗净,之后走入卧室,在床边坐了一会,脑袋沉甸甸的什么也思索不成,困意渐渐加深,我脱衣躺下。哪里传来猫的叫声,哀婉迷离,我睁眼向窗口望去,是一只黑猫,正趴在窗台朝里窥视。两只发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偶尔鸣叫几声,我静静地与猫对视。猫的表情似在冷笑,对我长叫一声,随后跃下窗台,穿过马路,在月光下消失。我揉揉眼睛,再望向窗外,窗外只有空荡荡的马路和高高低低的草丛。 正文 第三章 1、 或许对大军来说,我不过是一件昂贵的收藏品,一旦消失不见,大军可以另找一个替代,或许所有女人都只能是大军的收藏。大军不懂爱,哪怕只有一点点。对我而言,大军是白痴也好,是情圣也好,全然与我无关,我在大军身上索取的,并不是爱。 从海边回来后,大军更加频繁地带我到别墅。每次我借故推托,大军总是意外地早早等在哪里,一见面就被大军缠住不放,只好乖乖顺从。这段时间大军给了我很多好处,我是个虚荣的女人,大军知道这一点,所以能让我一次次屈服,我也明白这点,所以一次次屈从于大军。 我开始反感大军,也反感我自己。我试图理清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发生,怎样结束,眼下的自己处何状态,却一无所获,什么也确定不了。生活或许复杂,而我们过于简单,或许简单,我们却看得复杂。我陷入某种僵化的局面,没有出口,也不知从何而来。 必须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只能成为提线木偶,受人操纵。红姐的话萦绕耳际,我却不知从何入手,最后仍然不思不想,该来的会来,我想,该走的会走。 五月流逝,六月悄然而至,时间不知不觉。树梢间鸣起蝉声,阳光总是晴好得让人慵懒,校园内随处可见情侣们亲密地抱在一起。那些干坐在路边的单身部落,望着走过眼前穿着清凉性感的女生,发出寂寞男人的感叹。风和日丽的六月,我却提不起晴朗的心情,时间在忧郁和不安中缓缓流失。我怕的是大军突然出现在邹颜面前,告诉邹颜我是何等货色;我怕的是红姐和大军破镜重圆,大军和我彻底了断;我怕一无所有,怕未知的命运。 时间划下水珠,一滴一滴将日子渗透,生活在继续,岁月在行走,我感觉有什么从我身边离去并且越来越多地把原本的我带走。邹颜迟早将离开,无论我如何挽留,对未来我毫无把握,如同迷茫的现在。 “为什么闷闷不乐?”我和邹颜牵手在学校散步,两人走到宿舍楼后安静的草坪,邹颜看到我的心情,抱我在怀里轻声问道。 我笑笑,真想一吐为快:诶,邹颜,告诉你,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女人。我爱着你却和其他男人勾搭,这样的我你还要么? 但我没说出口,望着邹颜,我只能彻底隐瞒。 “颜,如何能让自己幸福呢?”我喃喃自语。 “有心事吧?” 我摇头:“只是突然觉得,幸福一直离自己很远很远。” “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你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我不问也不猜,但我希望你幸福,并且努力让自己幸福。”邹颜微笑看我。 “你会离开我么?即使我不再是我。” “你永远是你,没有人可以取代。” 我轻叹。 夏夜的风柔和而细腻,我静静地靠在邹颜肩上,仰望灰蓝的天空。 “曼,我想在校外租房。”许久,邹颜开口说道。 “租房?” “嗯,为能更加清静地写作,想搬出宿舍。” “小说进展如何?”我问。 “焦头烂额,”邹颜说:“宿舍闹哄哄的,十二点就熄灯,什么也写不成。” 我想像两人在外一起生活的情景,邹颜写作,我打理家务,饭后相拥散步,在便利店挑选生活用品……想着想着,心情逐渐开朗,竟自笑出声来。邹颜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租房吧。 学校后门有条僻静的小巷,两旁房舍大多是为学生准备的出租房,外宿的学生也多选在这里安家落户。我和邹颜租了间两室一厅的小套房,光线充足,阳台宽敞,生活设备一应俱全。房是我挑选的,邹颜觉得租金昂贵,不同意租下。每月一千二的房租邹颜无力承担,又不愿让我独自担负,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说定实行AA制。我私下预交了三个月房租,邹颜知道后无可奈何。 住在校外,邹颜得以安心写作。我虽和邹颜同居,却并未搬出宿舍,这是为方便和大军来往,外出时只要对邹颜说回去宿舍,邹颜不至于轻易生起疑心。 如此,一切仿佛突然变得简单明朗,同居的生活比想像中更美好,两人建立起小小的家,朝夕相伴,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大军似乎不再那么令我反感,近来他忙于工程项目,平时不常约我,对我却仍然出手阔气。邹颜小说进展顺利,两人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未来清晰可见,眼下毫无不足之处,于是我什么也不想,一面敷衍大军,一面沉醉于我和邹颜的二人世界。 躺在邹颜怀里,望着窗外迷离的灯火,绚烂的繁华,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世界丰富多彩,人生五彩缤纷。所有烦恼都是自作自受,何必太认真呢,一切都可以无所谓。新生活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是我从未放弃寻找,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归根结底只是为追求幸福。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释然,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睁睛醒来时,房间里已不见邹颜身影,床柜上留有字条:曼,下午社团开会,你睡午觉时真像个孩子。我懒懒地起床,坐在桌前打开电脑,邹颜存放长篇小说的文件夹加了密码,只有零散的中短篇可以随意浏览。邹颜从不让人看没完成的作品,这是他的写作习惯,我虽能理解,但心里仍然有些芥蒂,恋人之间还需要设置密码么?但转念一想,自己对邹颜也有所欺瞒,而且本质上阴暗虚伪,只好自嘲一笑,看其它的中短篇。邹颜的小说朴素而真实,流露出悲观的绝望情绪,故事的结局让人深感无奈和空虚。如此看了几篇,不免有些伤感。我靠在椅背上冥想,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五点。我拿出手机想给邹颜打电话,来电铃声正好响起,是李染。 “小曼,平面模特的事考虑怎样了?”李染问。 “平面模特?” “那晚在酒吧门前谈的事,不记得?” 经李染提醒,我蓦地想起上次聚会结束时李染拉我到一边谈话的内容,受到认可的话,有机会签约广告公司。但着实被我忘得一干二净,那晚原本有些醉意,又和红姐聊到深夜,接着和邹颜找房再布置房间忙得不亦乐乎,李染当时说的什么自然无从想起。 “抱歉,学校里麻烦事不少,一时没能想起。”我说。 “再不给答复的话,可就找米娜商量了。”李染稍显不悦,语气冷冷淡淡。 我暗自忖度,李染挑选模特一向非常苛刻,好几次我有求于他都被婉言拒绝,可是这次为什么偏偏选中我?米娜或许相貌气质比我稍有不足,但作为专业模特,却完整把握了模特应有的能力,况且,米娜是李染固定的小三,怎么说也该选米娜才是。但我来不及多想,李染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追问,我只好先答应。无论如何,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机遇。 “那么,明天九点之前到我的影棚来?” “准时报道。”我说。 挂断电话,我仍然靠在椅背上,设想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将来。 2、 次日九点,我准时来到李染的广告公司。公司位于浦东商业区,透过窗口眺望,屹峙耸立的“东方明珠”和“世贸大厦”跃然眼前,展现着这座城市的骄傲和威严。天空蓝得透明,望不尽的高楼和蜿蜒的高架桥延伸向远处的天际,如同一张错落的网,交织着所有悲喜,蔓延着城市的冷漠。 “金曼小姐,”负责接待的女助理微笑着对我说道:“李导在影棚等你。” 我跟随助理走过长长的走道,在影棚的玻璃门前停住。助理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李染的回应:“Come in”。 助理推开一边玻璃门,我闪身进去。强烈的色彩和动感的音乐一古脑儿扑到眼前,与玻璃门外严肃的公司氛围形成极大反差。比起街边可怜巴巴的影楼,偌大的影棚显得宽敞而考究,所选用的摄影器材全是神气活现的大家伙;装饰设计上毫不含乎,随处张扬着时尚个性,既有活泼的场景,也有冷酷的布局,其间微妙过渡,与所有种类的时尚元素融为一体,形成强劲的视觉冲击。 这是第一次走进李染的影棚,以前虽说被李染从学校里选为平面模特,却从没有实质性的拍摄。李染正对着几名只穿比基尼的女模特指手划脚地指挥,见我傻乎乎地四面观望,便停下手头工作,走到我跟前。 “如何?”李染颇显得意地问道。 “不赖!”我说。 “岂止不赖,这可是我精心设计的影棚,简直可以作为艺术收藏。比起其它几间,我最中意的就是这间影棚,只要静静地呆在里面,就能切身感受到影棚的呼吸和跳动。不这么认为?” “岂止不赖。”我笑笑。 李染随后叫来助理,让助理带我到更衣室换衣服。李染说这是初次试镜,拍几张写真送到广告公司竟选,选中后即可拿下代言。李染从中斡旋,向我保证万无一失。 “只管放心好了,认真拍几张照片,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行。” 我跟随助理到更衣室换上李染指定的一套粉红色比基尼,再到化装室描上淡妆,回到影棚后李染已经支开那几名模特。模特们坐在沙发上冷眼看我,仿佛在轻笑在质疑什么,于是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我有意转脸不屑地扫视一圈。 李染安排我首先拍一套可爱风格的写真,我像个小女孩一样躺在床上抱着布娃娃骚首弄姿。李染不停地按动快门,指点我如何表现自己。我依照李染的要求细致地做好每个动作,认真投入拍摄。 “Perfect!”李染对我非常满意:“小曼,你是天生的模特!” 接着,助理再次带我到更衣室,换上成熟的职业装,化妆师娴熟地将我转变成职业白领。站在镜前审视自己,顿感眼前一亮,镜中的我较之原来的我,全然判若两人。李染仍然夸了句“Perfect”,我们在布置成办公室样的场景里继续拍摄。我喜欢在镜头前展示自己,如同李染所说,我是天生的模特。 成熟风格拍过,又换上复古的欧美风格,再是颓废的酷炫风格,如此反复变换,接连拍了四套写真。 “OK,”李染收起相机,“小曼,你比我预想的更加优秀,以你的条件,一定可以成众人瞩目的焦点。” 李染的认可让我信心满怀,仿佛只消一伸手,即可梦想成真。拍摄进展顺利,全套作业结束还不到十二点,李染约我中午一起吃饭,我愉快答应。 这是第一次和李染单独吃饭,两人在一家日本料理馆开了单间包房。房间是纯粹的日式结构,榻榻米、推拉式门扇、低矮的餐桌以及墙上悬挂的富士山风景画,清静优雅的格调抛开繁忙的都市节奏,和大军吃惯西餐,偶尔同李染品尝日本料理,自有一番舒心惬意。 菜式丰盛可口,李染一边小口品着清酒一边闲谈日本时尚。李染谈吐不凡,对时尚独具慧眼的理解和把握委实非同一般。比起笨拙枯燥的大军,和李染交谈显得轻松有趣,毫无拘束之感。 “时尚这东西,就是都市女郎裙子的下摆最先变短的那位,嚼着口香糖轻狂地笑,骄傲的眼神里流露出都市丽人的伤感。”李染许久盯视着我,仿佛我便是裙子下摆最先变短的女郞。 “小曼,和我一起回去吧。”李染放下酒杯,暧昧地说道。 “嗯?” “我有一所私人公寓,绝对的私人公寓,老婆不知道,米娜也从没去过,彻彻底底只属于我。没有固定电话,没有快递没有邮件,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知道的场所。” 我有些惊讶,男人提出带女人到隐密公寓,这已经越过正常聊天范围,李染的心思显而易见。 “既然是只属于你的公寓,我去恐怕不大合适。”我推说。 “若是对我不放心,我也不强人所难,饭后直接送你回校。”李染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回校吧。”我说。 李染苦笑一声:“认为我图谋不轨?” “多多少少。”我直言相告。 “这也难怪,毕竟我们都不是正经生活的正经人。”李染叫来服务员买单。 走出餐馆,李染从停车场开出白色“宝马”,送我回校的路上李染一言不发。 “让你失望了。”我说。 “谈不上失望,只是在设想另一种情形。” “另一种情形?” “有时候这么想来着,像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正正经经地生活,朋友就是地道的朋友,老婆也是地道的老婆,认认真真地上班下班,养家糊口,接女儿放学,全家人外出郊游,没有小三,没有私人公寓,生活简单明了,世界平淡真实。”红灯亮起,李染缓缓踩下刹车。 “那才是正常地道的生活。” “或许,”李染转脸看我:“可是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现实总是残缺不全,越是想得简单,生活就越是复杂。我嘛,对老婆对家庭没什么不满,老婆体贴周到,知道我需要什么,和你说,我老婆见过米娜了。”红灯跳过,李染踩动油门:“在公司里见过,而且对我和米娜的关系心知肚明。但什么也没说,既不问我怎么回事,也从不抱怨,只管安安分分地为人妻为人母。换作是你,知道自己老公有外遇,你会怎么样?” “难说。”我想了想:“索性一刀两断。” “可是我老婆不会这么做,脑袋出了故障,对现实把握不好。他认为我是世间最好的男人,无论做什么都合情合理。只要不把她甩掉,她就心满意足,从心底里真真正正的满足,乐呵呵地生活,准备好饭菜等我回家。对这样的老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无可挑剔。” “的确,长得也不赖,是男人中意的类型。可问题是,作为共同生活的活脱脱的老婆,一次吵架的情况也没发生,百依百顺,感觉上并不完整,怎么说呢?某种程度上,老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完全融入自己的世界却丝毫不加干涉,就像……”李染顿了片刻,搜寻恰当字眼:“就像影子,和影子睡觉,和影子吃饭。对我而言,既使反感老婆,也找不到可以反感的理由,毕竟老婆恪尽职守地当着老婆。如果说有问题,那只能从自身找答案。” “心里仍然喜欢她?”我问。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即使老婆离我而去,我想也不至于如何伤心。或许喜欢吧,但谈不上爱。你能爱自己的影子?” “既不反感,也谈不上爱。”我说:“那么,你爱米娜?” 李染轻声笑笑:“爱情那东西在我这年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米娜不过是一个玩偶,这么说恐怕对米娜不公平,但米娜压根不会在意。那女人只关注自身的利益和得失,说白了,米娜就是个彻底的贱货。和她在一起,只能把她当成玩偶,一旦深陷其中,后果不堪设想。有些女人是危险品,像米娜,只有给予她认为公平的利益和好处,才能为所欲为。有些女人只是漂亮的花瓶,本身没有衡量公平的尺度,容易满足,对男人缺乏思考,这样的女人,有时候相当可爱。” “就像我。”我接着李染的话说。 “也不全是。你只是学生,在我们当中最小也最可爱。至于以后的你如何变化谁也看不出来,因为年轻,人生充满各种各样的可能,等到中年,人生就基本定下格局。小曼,趁着年轻,为自己努力拼搏,这才是正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呵,能如此固然好,但你恐怕做不到吧?” “比登天还难。” “这就对了,只有毫无天份的白痴才强迫自己在做不到的事上刻苦努力,你资质不赖,前面也说过,一定可以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你心须开发自身的潜力,在适合自己的领域充分发挥特长。”李染转弯开近了学校,可怜巴巴蜷缩在路边的校门以及竖立的学校名牌凑近眼前。 “你应该是学习出类拔萃,成绩遥遥领先的高才生。”我说。 李染哼笑了两声:“人们大概都这么认为,但其实我和你一样,在学校时表现一塌糊涂,成绩惨不忍睹。和你说,所谓的高才生,在这个社会就是一群高智商的白痴,走出校园后,突然发现学校里教授的知识毫无实际用处,结果两手空空,既不搞研究,又不作学问,不知道万有引力的人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我初中便想通了这一点,并且找准自己的方向,一心扑向摄影。我在这方面大概有些潜力,理解起来毫不费事。拿了国家级的摄影奖项,保送名牌大学。事业上一帆风顺,钱大把大把地进来。所以说,学习成绩那东西,对于条件平庸的白痴或许重要,但对某方面有特殊潜力的人来说什么也代表不了,甚至可能成为一种阻碍。” 车开入校门,停在图书馆门前。我正要和李染道别下车,不经意地突然看到邹颜一边翻书一边慢步走出图书馆。 糟糕!我心下惊慌,一早出来时我和邹颜说回去宿舍,若是被邹颜看见我从李染的“宝马”里出来,局面一定狼狈不堪。 “掉头走吧。”我压抑住慌乱,让自己保持平静。 “去哪里?”李染问。 “你的秘密公寓。”情急之中我随口说道,说出口后自己也愣了片刻,但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被邹颜看见。 李染掉转车头,我缩进车内,转脸躲开邹颜可能看过来的视线。 车开离图书馆,我暗暗回头看了一眼,邹颜仍然翻着手里的书走在图书馆门前,看样子应该是没有发觉。邹颜对周围的一切近乎麻木地漠不关心,“宝马”也好,“奔驰”也好,即便双头人出现,邹颜大概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唯独在意的,只有我和他的小说。 “怎么?”李染开出校门后问道。 “没什么。”我掩释说:“想看看你的公寓,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染一声轻笑。 3、 全世界只有李染一人知道的公寓在徐汇区一套办公楼顶层,楼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公司,李染将自己的私人公寓藏在办公楼顶,着实方便而隐密。出了电梯,李染带我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廊铺着镜子一般的地砖,两壁洁白的墙面白得发光发亮。一切无声无息,过分的安静,静得让人无端生起一丝寒意,连脚步声也成为某种惊吓,仿佛被这无底的静一口吞入深渊。我紧紧跟着李染,绕过楼梯口,绕过两间未加装饰的空房,在走廊尽头一扇黑色铁门前停住。李染在智能锁上压了指纹,房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李染回头说道:“请进。” 公寓内部以黑白主色搭配得寂静而消沉,白得耀眼的沙发屏息敛气地靠在大厅墙角,与沙发相映的白墙上整齐地挂着两幅黑白板画。左边的画面是一扇被推进一半的门,黑色的手紧紧握着门栓,门外透进一道深长的光,远远地仿佛伸出画以外的现实,一直照到脸上,延伸向无尽的虚空。右边的画面一片朦胧,像一张刻满伤痕的哭泣的脸,又似乎只是光与影的重叠。这样的两幅画显眼挂在墙上,给人以颓废之感。茶几黑得透明,一个水晶烟灰缸孤伶伶地趴在茶几正中间,没有烟头没有烟灰,只有一团毫无生机的黑色的花瓣被随意弃置。房内光线暗淡,一盏昏暗的圆形白灯低低地亮在墙角。黑幕窗帘悄无声息地垂在窗前,窗边墙角处立着两尊人体模特,穿黑白条纹的长裙。 “如何?”李染问。 “诡异。”我说:“完全不像正常公寓。” “像什么?” “进行某种宗教仪式的特殊场所。” 李染笑笑,带我坐在沙发上。沙发质感绵软舒适,感觉却仍然怪异,毕竟置身于进行某种宗教仪式的特殊场所。我再次四望一圈,越发感到世界一片黑白。 “放轻松,小曼,双肩自然下垂,凝神呼吸,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可以任意变换的平面世界。这里抽根线条,那里踢掉一个方块,渐渐什么也没有,画面消融,深邃的空白一点一点将身体抽空。慢慢一无所见,精神与意识却仍然分明,仍然在行走,但看不到前方,脚步空空荡荡,不知是在前行或是后退。如此,意识也被这空白洗得干干净净,终于万籁俱静,剩彻彻底底的无。黑色液体缓缓显现,从画面的上方粘乎乎地流下,慢慢遮盖了所有空白。空白发出剧烈的呐喊,意识瞬间醒来,然而意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团浓重的黑暗之中,恐惧迅速蔓延,神经一根一根崩断,挣扎、叫唤,却终归徒劳。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细微的白光闪现,白色开始变亮变大,亮得刺眼的空白再度抽空整个世界,一切又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无。” 我闭着眼睛,如此想像一番,然而脑袋里杂念太多,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无。 “想像不好,”我睁开眼睛:“别玩得神经兮兮好不好?世界是丰富的五颜六色的世界,现实可并非一片黑白。” “集中精神,再试一次。”李染认真要求道。 “不了。”我抱起沙发边的白色枕头,枕头上绣一支黑色的花:“经常幻想这些奇怪的画面,你?” “时不时。”李染从茶几下不知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摇控器,按下键,于是不知哪里传出理查德的《神秘花园》。旋律空灵飘渺,恬静深远,仿佛喧嚣闹市里茕茕孑立的孤独。音乐听了一段,李染拿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将黑色花瓣拈在手中:“布置公寓的时候,也有各种各样的色彩,摆弄成摄影棚的样子。随着感觉变化,一点一点去掉了颜色,还原某种状态。”李染指着黑幕窗帘:“原本是透明纱窗来着,阳光暖暖地映在身上,然而心情一片死灰,阳光也变得冷冷地没有温度,于是换掉纱窗,让一切暗淡。” “不满意自己的现实?”我问道。 “现实支离破碎,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只能是这样。”李染推回水晶烟灰缸,放进拈在手里的花瓣:“一言难尽的现实,无聊、麻痹、空虚、恐惧,各种各样的烦恼和不安接踵而来。人的骨子里充满无止无休的欲望,黑色的液体,从画面上方粘乎乎地流下,不断膨胀、延伸,压迫着我们,驱使着我们。得到并不一定就快乐,失去也未必令人惋惜。从本质的状态出来,终归得回去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无,但那里是终点,也是起点,一片黑白的无的中心。” 我呆呆看着李染,许久不知如何回应。李染的话已经超越我理解能力的范畴,与其说是深奥的哲理,不如说全然莫名其妙。 我们在这般深奥而莫名其妙的氛围里陷入沉默,柔缓的音乐似有若无,化作某种不自然的静。李染迎着我的目光定定注视我,彼此一动不动地对视。我渐渐感到有些拘束,于是转移视线,并尽量让自己放松。 我眼望墙角模特,模特紧紧挨在一起,一个抬脸看天花板,一个望向窗外。李染仍然不动声色地盯住我,虽然没有正视他的脸,但感觉得出。 “你拥有这个世界最华丽的美,美得如此耀眼。”李染拿起摇控器,停掉音乐:“我拍过无数女人的照片,对女人的审美自有一番心得。镜头中的你让我震憾,透过小小的取景口,我看到了现实当中没能看到的什么,具体说不上来,但有一种东西在你身上,直到今天我才发觉。那是一种骄傲的美,目空一切,孤芳自赏,既有世俗的轻浮,又带着高贵的典雅,无法用言语准确表达,就像无意间留在画布上的色彩,却正好是自己苦苦寻求的感觉。” 我有些惊讶:“这么形容我的,你可是第一个。” “让人由衷折服。” 李染的表情一脸坦诚,可以看出,并非讨好之词。对容貌我是有信心的,李染的赞赏却大出我的意料。与大军与邹颜与其他男人不同,李染以摄影师的苛刻挑惕着女人的美,却对我“由衷折服”。望着眼前这个对我由衷折服的男人,我却感到莫名的紧张。公寓里面光线昏暗,不知现在几点,没有显示时间的钟表,或许哪里有,就像暗藏在哪里的音响设备。我再次四望一圈,仍然不知音乐从何而来。我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察看时间。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手机上如此显示,可是现在丝毫不像两点三十五分,这个时间有晃眼的光,这里却一片昏暗,像幽静的夜,况且从料理店出来回校再到公寓,中间断续聊了许久,也该过了两点三十五分。时间慢得大出我的意料,应该是四点,或者五点。或许真是四点真是五点,只是被李染动了手脚,变换了时间,我想。 “还早吧。”李染仰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 “两点三十五分。” “唔。” 李染许久闭着眼睛,不再出声。没有音乐的不自然的静,沉淀在与世隔绝的神秘的公寓,如同进行某种宗教仪式的特殊场所,隐隐散发着让人紧张的什么。我默默凝视窗角模特,心想如此身不由己地保持同样姿势永远站立是何感受,然而脑袋无可救药地僵成一团,难以顺利展开思想,于是愣愣地坐着,看模特,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公寓静得沉重,静仿佛凝结成块,在空中忽隐忽现,错乱的黑白将所有声音吸收消融,就连自己这一存在本身也似乎被一点一点瓦解。李染仍然闭着眼睛,悄无声息,甚至觉察不出呼吸和心跳的迹象。我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但毫无反应。我蓦地想到,若李染死在这里,死在我眼前,那是什么感觉呢。无人知晓的黑白公寓,四周填满死一样的寂静,男人靠在沙发上悄然死去。尸体在空间化成一条条黑色的粗线,粗线探头探脑地向四方伸展,一点一点扯断相互间的联结,冲向空中,到处乱撞,将公寓里所有物体撕扯成线。这些或细或粗的线突然冒出光凸凸的眼睛,眼睛们横冲直闯,互相撞击,渐渐缠绕成团。一团无数的眼睛浮在空中,像寻找什么似的左顾右看,最后齐刷刷地盯住我,慢慢向我靠近,不断膨胀、扩大。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分离成线,逃避那团眼睛的追踪,但终究无处可逃,眼睛们吃掉我身体的线。我看到自己被一根一根重组,我看到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和一条粗长的线,我感到深深的恐惧。站在空白的中心,看着变异的身体,我拼命叫唤,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全然无声的空白。远远的哪里隐约传来一声轻微呼唤,我侧耳谛听,声音跃到我耳边,尖锐而响亮地叫了一声,撕碎了空白,扯断了我的神经。 我遽然惊醒,声音变成某种实体性的物质堵在耳内,脑袋轻轻晃动。 “怎么了,小曼?” 李染把手搭在我肩上,我揉揉眼穴,重回现实。 “像是做梦了。”李染说。 “脑袋闷闷的。” “没关系,醒来就好。” “我睡着了么?” “好一会了,有半小时吧。叫不醒你,酣睡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 “半小时?现在几点?” 李染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 两点三十五分?脑袋再次陷入一片迷茫。喉咙干渴得如同附着厚厚的灰尘。 “有水么?”我问。 李染起身走向门边的走廊,出来时抱着一打罐装啤酒。 “公寓里面只有这个了。”李染取出一罐啤酒,拉掉易拉环,递到我手里。我大口大口喝尽,冰冷冷的酒液流经喉咙窜入胃囊,身体得以解脱似的一阵畅快。 “到底梦到什么了?大白天也做恶梦?” 我把喝空的酒罐放在茶几上:“不像是梦。” “幻觉?” “有可能。” “看到什么了?”李染再次问道。 “线条、眼睛,和一声尖叫。” “尖叫?” “尖叫,但听不出是什么。” 我抱起落在地上的白色枕头,默默整理仍然有些昏乱的意识。随着现实感的加深,我逐一回想起睡眠之前大致的细节,死寂的黑白公寓、墙上的画、黑幕窗帘、一动不动的模特和靠在沙发上闭目合眼悄无声息的李染。 我长长吁了口气,俨然经历漫漫长路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硬邦邦活生生的现实,没有线条,没有眼睛,没有尖叫。我再次看眼手机,确认时间,两点三十五分。莫名其妙,手机出故障了不成?但无论如何,我想回学校,不,回到我和邹颜校外的家。我打开手提包收好手机。 “这就想回去了。”我说。 “回去?”李染坐起身。 “嗯,一个人可以回学校。乘2号线到人民广场转1号线。” “我送你回校。不过,有个请求希望你一定答应。”李染看着我微笑道:“前面说过,你身上存在某种特殊的美,是这么说的吧?” “对你形成深深的震憾。” “没错,深深的震憾,那是在任何女人身上从未发现的美感。”李染将罐中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有话直说好了。” “直说可以,但你得保证,不让大军知道。” “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我想亲眼目睹一番你的美,”李染再次笑道:“我是说,我想要看到你完美的身体,在照相机前。十分钟就好,拍几张照片。” “唔。”李染已经不是羞涩的小男生,我也不是单纯的小女孩,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么简单的要求,反而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物色某种感觉的人体模特,”李染接着说:“在摄影成为机械的工作之后,艺术本身的光辉日渐暗淡。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模特,重新唤醒对艺术的激情和想像。在一片死灰的现实当中,我无意间从镜头里发现了你,小曼。宛如慵懒的早晨拉开窗帘后扑眼而来的第一道阳光,明晃晃地使人微微晕眩,就是这样的感觉,想躺下继续懒懒地睡,又舍不得窗外的大好光景,明媚而温暖,仿佛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经历过同样的场景。” 我没有作声,暗自在心里揣度李染究竟是为他所说的艺术如此请求还是要我躺到他的床上,但我无法看透眼前的男人,现在的我,还不足以把握像李染这样一个成熟男人的心思。 “可以答应?”李染追问。 “十分钟?” “十分钟。” 我仍然有些顾虑,我虽然不是正经女人,却正因为此,更需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否则,红姐说,只能成为提线木偶,受人摆布。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提出来呢?在日式料理馆的时候。” “没有把握,心想你或许掀翻桌子,一走了之。” 我笑笑,我想说怎么也不至于,但没说,只是把手提包扔回沙发,重新坐下,算是默许了李染的要求。 李染再次穿进门边的走廊,拿出一台Nikon D3,在茶几前搭好三角架,调试镜头。我犹豫着一件一件脱衣,像早上在摄影室一样听从李染的指导作出各种拍照姿势。李染没说多余的话,认真地按动快门。 十分钟好像被拉得很长,我几次想问李染拍好了没,想拿手机看时间,但李染严肃的神情让我难以开口,而且莫名的紧张。 或许真如李染所说,我拥有某种华丽的美,唤起李染对艺术本真的憧憬;或许是我想太多,李染专心拍照的样子显示出艺术家的风范,这里只有一位摄影师,和一个人体模特。 如此想过,我放松心情,认真投入拍摄。不知道十分钟究竟过了没有,但李染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收起相机并对我极为诚恳地道了声谢。 我说没什么,之后穿上衣服。 “一起吃晚饭?”李染进入走廊收好相机,出来的时候问道。 “里面到底是什么?”我奇怪自己这才注意到走廊,仿佛一条深远的密道,通向神秘黑暗的哪里。 “工作室,要参观?” “不了,”我说,“晚饭也免了吧,今天累了。” “辛苦辛苦,这就送你回校。” 我最后掏出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 两点三十五分? 正文 第四章 1、 夜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再次出现线条和眼睛。所有一切抽象成朦胧的影,空间被一点一点挤压,形成无数的平面,每个面上都映着莫名的图形。线条钻离图形,跃出平面,在白得耀眼的空中渐渐组成一只巨大的眼睛。眼仿佛寻找什么似的四处张望,但空间里什么也没有,于是眼拼尽全力地喊叫,却不闻任何声响。无声凝结成块,向四面急剧扩张,眼随之渐次变小,缩成一个若有若无的点。仿佛不甘心就此消失或堕入哪里,眼紧紧追随着空间后退的方向奋力奔跑,但终归被空白淹没,于是梦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不断向虚空延伸。不知持续了多久,无声停止扩张,空间不再后退,却依然茫无所见,唯有意识和感觉轻飘飘地四处游离。又不知持续多久,一个隐约的黑点向前推进,黑点变成线条,线条衍生出新的线条,组成轮廓,化为影像。轮廓越发清晰,影像凝聚成形,一只不断奔向眼前的黑色的眼睛,发着尖锐的叫声,发疯地朝我扑来…… 就在眼睛扑向我的那一刻我惊醒了,心里一阵慌乱,直到确认自己只是陷入梦境,我长长舒了口气。 耳内隐约回响破碎的尖叫,声音慢慢变小飘离,最后在暗空消失。 望着眼前透明的黑暗,思绪一片茫然。风卷起窗帘,淡淡的月光悄然洒在房间,虚幻而安静。邹颜在我身边熟睡,我轻轻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感受着邹颜均匀的呼吸。意识在梦后的疲倦中仍然固执地醒着,虽然努力闭眼让自己沉睡,却丝毫没有入睡的模糊感。有什么堵在脑中,硬邦邦沉甸甸,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我抱紧邹颜,邹颜平静地睡着,并未察觉我的不安。 我轻声下床,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独自坐在阳台。夏夜的风缠绵而寂寞,过早地吹来丝丝微凉。我仰脸望天,没有星星的夜空,半圆的月散着清幽的冷光,远远地显出置身世外的漠然。一阵莫名的忧伤突然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流泪。闭上眼,任自己放肆地哭。 仿佛藏了许久的泪,终于不顾一切地夺眶而出。尽情哭过之后,心里如释重负。我擦干眼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哭,望着飘浮有大片阴云的天空,无端自嘲地笑了。 傻得可以,我想。随后倚着扶栏,打开啤酒,边喝边回想昨天和李染的经过。男人带女人到私密的公寓或许算不得地道,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不过以艺术的形式拍了几张人体写真,况且只有十分钟而已。李染果真欣赏我不成?我真能依赖李染的赏识顺利成为众人瞩目的模特么?我就此思索,却没有把握,就像我不相信大军,我一样不相信李染,直觉感到哪里出错,但无法明确。前方出现转弯,朝左,还是往右? 我闷闷地喝口啤酒,一驾飞机缓缓驶过夜空,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最后消逝在远处天际。远远的天边出现一点忽明忽暗的星光,我凝神眺望,光开始暗淡,微弱得无法分辨,但依然在那里,若隐若现。 我转身,看着床上邹颜熟睡的身影,思绪渐渐纷乱。直到啤酒喝完,困意上来,我重新躺回邹颜身边,不再多想。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也许我只是把一切想得复杂了。 闭上眼,突然想起了红姐,不知为什么,想到红姐,竟有一番说不出的亲切感。 2、 早上懒懒起床,吃了邹颜准备的早餐,之后回学校上课。课上到一半,因为无法忍受班主任的白色运动鞋,悄悄逃离了教室。 在班上我离群索居,班里的女生排斥我,男生被我排斥,唯一可以作伴的只有李娜。李娜虽然呆头呆脑,毫无生机,但比起那些自作聪明又小心眼的女生更容易相处。两人偶尔闲聊几句,李娜从不对我挑三拣四,我也无心探究李娜的个人生活,因同住一间宿舍彼此有所接触。就是这样和我不冷不热的李娜,却是我在班里唯一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想到这里,忽然可怜起自己的处境,不禁望校兴叹,继而自嘲一笑。 逃课,这让我再一次变得无所事事。时间尚早,这时候无论是回校外的宿舍还是校内的宿舍一样让人厌倦。我绕着学校走了一圈,掏手机看了五次时间,最后一次显示十点零七分。无意间走到学校超市门前,需要购买的东西虽然一件也没有,但我还是走进超市,磨磨蹭蹭地买了足够半年用的卫生巾和半年也用不完的垃圾袋。在柜台付帐时一个微胖的男子收营员吃惊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卫生巾? 男子打趣道:“见过见过,只是没见过这么多的卫生巾。” 于是我拎着一大包的卫生巾和垃圾袋回到校内宿舍,分一些给李娜好了,我这么想。 宿舍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我的床位也得到悉心照料,比我在宿舍时更加整洁。我拿起李娜书桌上的MP3,听这家伙都下载些什么。 马修·连恩的《Bressanone》。我躺在床上掏出手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电话本,想找谁陪我打发无聊时间。邹颜一天都有课,而大军我从来不主动相约,于是一条一条下翻,看到红姐的电话时我停住了,犹豫着要不要打给红姐。 歌曲结束,换上广播故事,细听了一会,原来是午夜电台的恐怖故事。我进到下一首,再下一首,全是恐怖广播。开MP3里的歌曲列表一看,除了稍微正常的《Bressanone》,其余都是恐怖故事。 我关掉MP3,想到李娜一个人在夜里和这些恐怖故事作伴,顿感毛骨悚然。这家伙是变态,百分之百。 躺在床上想了想李娜,这个那个地想了一会,之后对着天花板发呆。十一点五分,我终于拨出红姐的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一声慵懒的“喂”从听筒传出。 “红姐,我是金曼。” “金曼?”红姐语调诧异,随即“哦”了一声。 “不记得么?”我有些失望。 “当然记得,只是突然间这么打来电话有点出乎意料。怎么,有事?” “没,问候一声。” 红姐在电话里笑笑。 “有时间?”我问。 “绰绰有余。” “见个面吧。” “好啊。过来一起吃午饭吧,正想像像样样地大吃一餐,昨晚累得够呛,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红姐告知住址,我拿笔记下。暗自计算路程和所需时间,不远,叫出租车从学校过去大概二十分钟能到。 “二十分钟。”我说。 “蛮利索的嘛。”红姐说。 3、 路上只用了十五分钟。 红姐住在一片漂亮的小区当中一座漂亮的公寓楼顶层,楼有二十九层,我仰望楼顶无端想到,若是从二十九层的高度跳下,必定粉身碎骨。 在电梯里仍然这么想。 门铃按了七遍,红姐穿着浴巾手忙脚乱地开门。 “蛮利索的嘛,”红姐说:“冲澡来着,听到门铃响起,身子都没来得及擦干。快进来吧。” “打扰了。”我换上拖鞋,随手关门。红姐走回洗手间,一边说道:“不用客气,尽管当成自己的家就是了。” 公寓看起来不大,但装修精致。开放式的橱房连着客厅,客厅只有一套米黄色的沙发茶几和一台大得惊人的背投电视。电视往左即是过道,过道两侧总共三个房间,开着门的卧室和洗手间,另一间房门紧闭,不知作何用处。公寓稍显零乱,看得出主人不常整理。 我自顾坐在沙发,红姐以及红姐的公寓再一次让我感到亲切。女人梳妆打扮最费时间,我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一面看着画面里雄鹿和雌鹿交配一面等着红姐。 “为了赢得雌鹿的欢心,雄鹿们相互战斗,以鹿角为武器攻击对方。”解说员的旁白:“每到交配季节,一场声势浩大的情人争夺战便在雌鹿面前展开。雌鹿们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对它们而言,失败者不值得以身相许,只有身体壮实并长有威武鹿角的优胜者才是它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动物世界》看完,广告看完,红姐终于走出洗手间。 “久等了。”红姐说。 “没关系的,等多久都可以。” 眼前的红姐换上了一身褐色连衣裙,既成熟又新潮的款式,与修长的身材相得益彰。脸上的粉底打得恰到好处,皮肤光滑白嫩而不失鲜活,配上简单的淡妆,以及清新的香水味,与之前披着浴巾的红姐全然判若两人。 我心里暗自感叹化妆给女人带来的生命力。 “看什么呢?”红姐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的长筒靴,坐在我身边把脚套入靴内。 “《动物世界》,长有威武鹿角的雄鹿才是雌鹿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什么啊,这是?”红姐带上墨镜,关掉电视。 红姐开“甲壳虫”到附近一家名为“天外村”的海鲜酒楼,点了满满一大桌菜,份量足够撑死一只鲨鱼。 “胃口不错嘛。”我说。 “可以吃掉一只鲨鱼。”红姐说。 如其所言。 酒足饭饱,桌上一片狼藉。红姐吃饭的样子相当爽快,只管认真对付眼前的美食,大口大口地吞咽,一语不发并吃得津津有味。若非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红姐会是这般吃相。 “别介意,很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红姐从包里取出烟,叼一支在嘴里点燃。 “不介意的,放心。” “话说回来,今天突然想起找我,有什么事么?” “无聊得发慌,想找谁打发一下午。” 红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你怕是没什么朋友吧,学校里?” 我垂脸一声苦笑。 仿佛想起了什么,红姐默不作声地抽烟,偶尔端起茶喝一小口。烟抽尽,红姐随手丢进汤碗,烟蒂在汤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咝”。 “我嘛,”红姐缓缓开口:“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地道的名牌学校。成绩好,学习认真,年年拿奖学金。但要说起朋友,却一个也没有,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颇感意外,上海交通大学? “交通大学,”红姐说:“收到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包括自己在内都以为理所当然,没有出乎意料,没有‘想不到这孩子能考上交大!’,我妈反而问我‘怎么没考上北大?’,想像一下,考上交大后,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谢师宴也没办,从收到通知书到离家入校只有一句冷冷的‘怎么没考上北大?’。换作是你,如何?” “肯定震惊全县,学校里发奖金,父母烧香拜佛,走到哪里都一片风光。” “我也想那样,非常想,风风光光地炫耀,全家人欢天喜地。”红姐重新点烟,吸了有半支,我默默等待红姐继续下文。 “说下家里的情况。”红姐在调味碟里弹掉烟灰。“一家四口,父亲是早年的暴发户,改革开放初期走私了一批彩电,之后成为正儿八经的生意人。没上过大学,却对我们严格要求,考试成绩稍不理想,不但饭吃不上,还得挨顿痛打。从腰里解下皮带,毫不手软地抽来。母亲冷眼旁观,只在打过以后说这是为我们好。 “有个大两岁的哥哥,考上了清华,完全是打出来的成绩。因为是男孩子,所以打得更凶,用绳子绑在房梁上,几次打进医院,反正家里有钱,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皮外伤,压根不算什么,父母这么认为。于是从小学到高中,和哥哥两人始终在成绩榜上名列前茅。考上清华的哥哥大学结束后到新加坡继续深造,之后一直在那边定居。开有一家软件公司,找了个新加坡老婆,每月往家里寄钱。没多久,父母跟去新加坡,想让我一起去的,但我死活不同意。母亲打了几次电话,之后撂下一声‘随你便吧’,于是卖了房子,丢给我几万块钱,就这样走了。 “至于我,毕业以后在一家外企公司担任采购,工作本身索然无味,谁的东西便宜就给谁下订单。和学习时一样,我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任务,很快就升到了助理,再升到经理。这样干了两年,两年后父母介绍了个老实的男人,约会过几次,挑不出对方哪里不好,理所当然地结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一切理所当然,对我而言。” 红姐说完,叫来服务员换上一壶清茶。服务员端茶进来,看到碗里的烟蒂微微皱眉,旋即婉尔一笑,退出包间。 我喝了口红姐倒给我的清茶,仍然意外于红姐的经历。 “有交过男朋友么?高中或者大学。”我问。 “据你推测?”红姐反问。 “想必没有,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红姐苦涩地笑笑:“前面也说过,大学四年,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事务性地交谈,完全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中学留下的毛病,一心只读圣贤书,充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新婚之夜,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处女。长得不算差,长得不差吧?” “很漂亮。” “长得不算差,花啊情书啊也收到过,但是不敢分心,即使上了大学,对成绩仍然胆颤心惊,生怕名次一掉,皮带就抽到身上。虽然明知已远离家门,父亲不可能追到学校来下毒手,然而心理上放不开,挥不去的阴影,至今还能切身想起皮带打在身上那种辛辣的疼。挨过皮带?” “没有,父母都是老实人,从不动手。” “幸福的家庭!”红姐显出羡慕的神情。 “不用皮带抽打孩子的父母到处都是。”我说。 “唯有我家父母心狠手辣。”红姐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说。 红姐盯着我看,蓦地发出一串长笑:“小曼,你说话很有意思,越来越喜欢你了。” “理所当然的?” “这回没有‘理所当然’,发自内心的。‘理所当然’就像命运的魔咒,子女遵从父母的意愿踏上既定的命运之路,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可言?上完大学,父亲原本要求我读硕士,但我不愿意,女孩子嘛,差不多就得了。父亲第一次不再强求,这让我足足哭了一晚上,感动的! “一个人孤伶伶地完成学业,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吧,这么想来着。到社会上交多多的朋友,甚至想随便找个男人睡一觉好了,把多年来的积怨一古脑儿发泄出去。然而不成,毛病一旦转为习惯,怎么也改不掉。打电话问哥哥如何是好,哥哥反倒笑话我,毕竟是男孩子,心理上坚强得多。哥哥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真得好好感谢父母。你能想像?挨了数不清的皮带,到头来还得心怀感激地答谢:谢谢您老的皮带,让我能有今天的成就。” 红姐长叹了一声。 “问个题外话好么?”我说。 “随便。” “有子女么?” 红姐沉默不语,再次点起烟,完完整整地吸尽。之后叫来服务员买单。 4、 下午和红姐逛商场,随兴挑选服饰化妆品。红姐一直说心情难得的好,让我看中什么尽管开口,由她买单。 我倒是没有客气,看中的东西比红姐还多。红姐乐呵呵地买单,并一再向我传授如何搭配衣着服饰,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化妆品,看来红姐是真心喜欢我。 “所谓‘3分人样七分打扮’,可见穿衣打扮对一个人外在形象是何等重要。”红姐说:“衣服和丈夫一样,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要掌握身材的优点,露出优势掩饰自己的缺点。今年流行一些高腰裙,还有一些雪纺的连身裙,加7分裤,打底裤,高跟鞋,当然,时尚发展至今,其成熟已经体现为完美的搭配而非单件的精彩。我说的这些,你可都明白?” 我点头,继而摇头。 “年轻姑娘总是抓不住窍门,随意而行,只管自己喜欢,其实往往自己认为好看,别人觉得不好看。到老来我这样的年纪倒是多少摸索出一些门路,但为时已晚,青春不在。老了吧,我?” “风华正茂!”我说。 红姐开怀一笑,一路上仍不停地和我讲述做女人不该忽略的细节,而我着实受益匪浅。 出了商场,两人满载而归。天色还早,但红姐说另有去处,于是开车转道。车载广播放送出不知名目的歌曲,歌词妙趣横生,旋律趣味盎然。 车停在一家女子SPA生活馆门前。 随红姐下了车,两位衣着得体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即迎上前来。红姐似乎常出入这家生活馆,进得大厅,红姐简单交待几句,便又有更加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引我们走进过道。 而我是第一次体验SPA,无论做什么事,但凡第一次我总是难免紧张。我向红姐如实坦白,红姐笑了,说我有趣,说真是越来越喜欢我了。 进了两人的房间,环境自然幽雅。服务员拿来浴巾,为我俩宽衣解带,在浴室冲了澡,之后听从美体师的指示趴上小床。红姐仰脸对我说道:“放心,尽管轻轻松松的享受,逛累了,睡一会吧。” 我仍然有些拘束,红姐兀自闭目养神,美体师似乎看出我的紧张,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做SPA。 “第一次。”我回答。 于是美体师一边向我解释SPA的由来一边倒上精油,开始在我背上按摩。我认真听了一会,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红姐叫醒我的时候我仍然有些迷糊,此时的红姐已穿戴完好坐在旁边的小床上看着我。 “睡得很香嘛,做美梦了?”红姐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刚要起身,却发觉嘴角流有粘粘的什么,即刻意识到这是口水。糗大了!我想。 这才明白红姐为什么递纸巾给我。我擦掉口水,拉过身旁的浴巾围在身上。 “看你睡得香甜,不忍心叫醒你。”红姐说:“睡的样子相当可爱,即使流了口水,也并不让人觉得尴尬。真这么想,用不着不好意思。”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睡多久了?” “两个小时,这里空气好,利于睡眠。在你睡的时间我蒸了脸,做了白皙面膜、活化去角质、手部按摩和头部按摩。如何,要不要试试?” “不了。”我说。随后穿上衣服,和红姐转入另一间房,靠在舒适的长椅上喝美容茶。 “小曼。”红姐放下茶,拿烟点上,默默吸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我俩谈得来吧?” “谈得来。”我说。 “拿我当朋友?” “那还用说。” “从你到公寓时就觉得太好了,真的,想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红姐笑笑。 “彼此彼此。” “那么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 “是好朋友。” “太好了!你呢?” “太好了!”我说。 红姐在烟灰缸戳灭烟,靠长椅躺下。我悄悄观察红姐,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真能当成好朋友相处么?虽然感到莫名的亲切,但就此认定对方可以作为推心置覆的朋友难免大意。然而转念一想,红姐待我不薄,自己反而无端猜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学校里生活怎样?”红姐转脸问我。 “垂头丧气,无聊之人和干巴巴的上课下课能让人打起精神?” “我上大学那会可没时间垂头丧气,干巴巴的上课下课吃掉所有精神。上课铃响,条件反射般地绷紧神经,一字不漏地作好笔记,一字不差地听老师讲解。那简直是一种病,是因为必须如此而如此,至于何以如此却无心多想,除了成绩什么也不关注,是一种病吧?” “一定是。”所有正经上课的人在我看来多少都有些神经问题。 “神经兮兮地上了四年大学,回头想想,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生活,自己为什么偏偏那样不可呢?” “皮带。”我说。 “皮带。”红姐苦笑,继而转换话题:“这几天做什么呢?除了干巴巴的上课。” 我想了想,将昨天在李染的摄影棚和公寓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红姐听后叹息一声,说道:“小曼,你太轻信李染了。” “为什么?”我心下一惊。 “女人要有自我保护意识,换作是我,一定不会晕晕乎乎地在男人公寓里脱掉衣服,即使对方是李染。” “我不明白,只是拍几张写真,李染不就是摄影师么,能对我怎样?” “李染能对你怎样我不知道,我所了解的是李染并非地道的男人。你真以为李染会将大好的机会双手奉上?” “怎么说?” 红姐又点上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李染和顾伟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是和情色方面有关。以前李染也找过我拍照来着,被我婉言拒绝了。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千万不能粗心大意,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人和李染那样的男人。” 红姐把手放在我手上:“记住,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 我愣愣地看着红姐。 5、 夜幕缓缓落下,天空灰得毫无生机。街对面的公交站上挤满了下班人群,公交一辆接一辆过站,人群却越聚越多。往前的十字路口,堵着长长的车流,红灯绿灯,车流越堵越长。忙碌了一天的上海,带着满脸的疲倦和焦躁在毫无生机的天空下麻木忍受着所有喧嚣与骚动。 我坐在餐厅沙发上观望窗外这一片零乱的场景,从来上海开始,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城市安身。而眼前的一切,却让我感到一阵不知所措的茫然。我重新回想在上海的种种经历,大一交往的男生、与邹颜的相识相爱、如何变成大军的小三以及李染公寓里的人体艺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又该如何继续?朝左,还是往右? “小曼!”红姐打断了我的思绪。 服务员正端着一盘牛排站在我身边,我让开搭在餐桌上的手,服务员放下牛排,礼节性地笑笑。 “想什么呢?呆愣愣的。”红姐拿起餐巾布对角折叠,盖在腿上。 “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以及何去何从。”我说。 “在吃牛排的时候这么想?”红姐作出相当吃惊的表情。 “嗯。”我随口应一声,也觉得可笑,于是归拢思绪,专注于眼前的牛排。 “想什么呢?”红姐自言自语。 两人默默开动刀叉,谁也没再开口。红姐一改中午风风火火的吃相,极其慢条斯理地将牛排切成小块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不时停下喝口果汁,俨然中世纪的欧洲贵妇,让人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从SPA生活馆出来后,红姐并未就我着急的李染的情况进行详细说明。“先填饱肚子,着急只会让人头脑发热,没什么比肚子饿了这一情况更加严重。无论如何也不要亏待自己,不懂得善待自己的女人,即使一帆风顺的人生也会因此而变得暗淡无光。”红姐这么说后,闭口不提李染。 牛排很快消灭,我放下刀叉眼望红姐,红姐仍然有条不紊地将牛排的最后一部分细细切割。直到全部切完咽下,才意犹未尽地抽出面纸揩拭嘴角。 “饱了。”红姐满意地说:“你呢?” “饱了。”我回答。 “好吃吧?” “好吃。” “真想清空肚子再吃一次。我喜欢吃。” “看得出。” “吃是一种态度,表明对生活的乐观。像我这样馋嘴的女人,世间不多吧?” “谈谈李染。”我有些不耐烦。 红姐凝目注视我一会,反问道:“你怎么看?” “一个颇有艺术气质的混蛋。”我想了想,随后补充:“一直这么认为的。” 红姐发出不屑的冷笑:“艺术?李染也配谈艺术?小曼,你果然什么都还不了解。要我说,李染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变态!” 服务员走来撤下空盘,换上两杯咖啡。红姐道了声谢,服务员再度礼节性地笑笑。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人的确有些才华,无奈品行却是非常让人不齿。”红姐以“那个人”称李染。“和大军一样出身豪门,父亲担任某唱片公司的总经理,那个人由此得以顺顺当当地发展摄影事业。老婆是平民女子,能嫁到李家已经完完全全心满意足,人生不再有任何奢望,对那人言听计从,无论如何使唤都无怨言。长得不差,年轻貌美,然而脑袋里缺根筋,运转不好,是可怜的女人。” 红姐端起咖啡,唇贴着杯沿仿佛确认咖啡热度似的小口啜饮,之后一声轻叹。 “要论起那人的品行,表面上毫无破绽,让人无心设防,这正是人性最可怕的一面。有些男人喜欢开灯同女人睡觉,有些喜欢摸黑进行,还有一些会用黑布袋套住女人的脑袋变相地满足自己,当然,给女人套上黑布袋的男人少之又少,那人却正是这少之又少当中的一个。 “套上黑布袋,再将女人五花大绑,并拍下录影带以便日后自娱自乐,最后把被自己摧毁的女人推向深渊。前面说过,那人和顾伟有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指的就是这个。”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红姐看了我一会,继续说道:“有个富人组成的俱乐部,打个电话就能叫来女人的组织。那人是里面的高级分子,行事极其隐密,手里掌握的女人清一色的花容月貌,当然,价位也高得惊人,专为富豪服务,有固定的客户群。对漂亮的女人们,内部实行严格的管理制度,一旦陷入其中就难以脱身。而那人和那人的俱乐部,通过压榨女人的身体不断牟取暴利,积累了相当的财富。” 红姐慢慢地一圈一圈搅拌手中的咖啡,我注视着咖啡卷起的涟漪,感觉上整个世界仿佛突然摇身一变,不再是我认识的模样。 “没有为什么?没有怎么会这样?”红姐取出咖啡匙放在杯托上。 “嗯?”我抬眼看红姐。 “只有懂得发问才善于思考,只有通过思考才能更多地了解周围世界。”红姐说。 我再次转脸望向窗外,街对面的公交站上聚集的人群已经散去不少,往前的十字路口也不再拥堵。红灯绿灯,车辆来来往往;绿灯红灯,行人往往来来。 从窗外收回目光,我慢慢喝口咖啡,随后问道:“李染和顾伟都已有房有车,加上银行用不尽的存款,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生意呢?” “有权力的人想要什么?更大的权力。有钱的人想要什么,更多的钱。”红姐靠在沙发背上,双手抱在胸前。 “既然他们行事隐密,你又如何得知这一切?” “从一个亲身经历过的女人口中听来。女人原本是李染的模特,长得非常叫人羡慕,无意卷入里面,最后服了安眠药一死了之。” “那么,米娜呢?米娜不是李染的小三么?” “米娜并不是不是李染中意的类型,李染喜欢单纯自然的女孩,一步一步将女孩引入陷阱。李染以摧残漂亮单纯的女孩作为人生最大乐趣。至于米娜,虽然和李染出双入对,但两人其实什么也没有。米娜是一厢情愿地巴结李染,李染也乐得有米娜这样漂亮的女人投怀送抱,人家怎么看待,李染并不放在心上。米娜倒是真把自己当成李染的小三,在其他模特面前趾高气扬。”红姐再次不屑地冷笑。 “了解得非常细致。”我说。 “观察和思考。在大学里选修过哲学,倒是多少派上些用场了。” “哲学?不是干了两年采购么?” “没错,你的反应比常人敏捷。可是学了哲学就一定能成为哲学家么?毕业那年工作不好找,好的工作被争抢一空,能在外企担任采购已经很不错了。” 我把咖啡端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的状况,便又放下咖啡,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已经拍了人体写真,这算不算一个把柄?” “就像你说的,只是拍几张写真,李染还不能拿你怎样。但是自己这方面一定要理直气壮,无论是男朋友看到也好,贴在宣传栏上也好,千万不能妥协,再往前一步就退不回来了。李染毕竟是知名的摄影师,也不至于如何为难你。” 我心里松了口气。 “那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我说:“既然知道了这些,为什么不揭发出来?即使是为了告知你一切的那个死去的女人。” 红姐把双手放回桌面,低头看着咖啡,或者什么也没看。许久,红姐叹道:“我们,只是女人。” 6、 晚餐过后,仍回红姐的公寓。路上邹颜打来电话,我告诉邹颜今晚睡在校内宿舍,邹颜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邹颜“哦”一声,我挂断电话。 “今晚住你家。”我和红姐说。 “好啊!”红姐欣然答应。“可是不回男朋友身边,没有问题么?” “顾不上。”我无心考虑邹颜。 回到公寓,红姐整理了新买的商品,衣服归入衣橱,鞋摆上鞋柜,化妆品分类收入梳妆台。之后进洗手间很快梳洗一番,再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两人盘腿坐地板上边喝边闲聊。红姐自顾谈了许多关于啤酒的看法:“所有酒类当中,归根究底,还是啤酒最耐人寻味。就如同米饭,再好的菜也有吃腻的时候,只有米饭怎么也吃不厌,作为饭桌主食的地位无可动摇。知道为什么?” 我摇头。 “好好想想。” “漂亮。”我随口说道。 “香喷喷的。” “天然食品。” “不含任何添加剂。” 两人就此毫无意义地讨论,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米饭和现在的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说。 “毫无瓜葛。” “那我们继续谈论米饭?” “说说饭锅好了。” “喂喂!” 红姐很开心地大笑。 “有意思。”红姐说。 “米饭和饭锅?” “还有电磁炉” “傻乎乎的。”我说。 “一个人生活久了,难免对这些傻乎乎的东西生出感情。”红姐喝口啤酒,定定地看我一会:“小曼,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包括一直看重的学习,什么都没劲,人生苍白如纸。怎么办呢?总不能因此放弃,一死了之吧?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好事从不沾边,当时也有很多困惑,很多垂头丧气,但事到如今,再回过头想想,所谓人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既然生活没给我们多少希望,那我们更要反其道而行,越是不顺心的时候,越要打起精神乐观向上,越是没意思,越要从中找出有意思来。我嘛,朋友没有,老公没有,像样的工作也没有,三十七的年龄,本应大把大把地享受幸福才是,反而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不这么想,或者说不让自己这么想,偶尔思考下米饭何以为米饭,饭锅何以为饭锅,傻乎乎地笑笑,也没什么不好嘛,至少让自己觉得有意思,让生活更加开朗。” 红姐伸出一只脚绕开,换了个坐姿。“我要说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处于哪种状况,首先要理顺心情,双肩放松,开朗乐观。垂头丧气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讨论米饭或许毫无意义,但是很有意思。所有烦恼所有不快,暂且抛去一边,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经红姐一番开导,原本沉甸甸的心情渐渐云开雾散。 “代号‘米饭’。”我说。 红姐举起啤酒:“为‘米饭’干杯!” “傻乎乎的。”我和红姐碰杯。 碰杯时红姐手机铃声响起,红姐起身从包里掏出手机,坐在沙发边接听。 “怎么搞的……现在……真是……唉唉,真是……知道了。”红姐挂断电话。 “有事?”我问。 “嗯,酒吧里一个舞女出了点状况,被几个坏家伙带到荒郊野外欺负了,手机啊钱啊全被抢光。一个人在那回不来,好不容易找到IC电话亭,把皮带塞进卡槽,好歹打通了。”红姐边说边穿鞋:“偏偏只记得我的号码,怎么搞的嘛。” 穿好鞋后,红姐拎起手提包。 “出去一会,很快回来,冰箱里还有啤酒。”红姐说后开门走了。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仍坐在地板上边喝边等红姐,并就米饭的问题重新思考,但又觉得傻气和无聊。于是打开电视,看瘦身内衣的购物广告。 “专业设计,塑造性感迷人的曼妙身材,百分之百消灭赘肉。”电视导购员着力强调:“无效退款,无效全额退款!” 大约半小时后,红姐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孩,衣裳不整,眼眶红肿,看来哭得够呛。 “先洗澡吧。”红姐拿出一身连衣裙递给女孩,连衣裙是下午在商场买的。 女孩接过衣服,也没道谢,闷声走入洗手间。 “叫阿莲,小地方来的。”红姐在沙发上坐下,从包里取出烟点上:“交友不慎,落得这般下场。蛮好的女孩,想着挣钱回家,可是做我们这行,能不小心谨慎么。” 红姐拿起我放在茶几的啤酒喝了一口:“对方叫什么都说不上来,模样也记不清,人家请喝酒,说几句动听的话,就乖乖跟出去了。这倒好,被人家占了便宜,钱也没了,光只会哭,什么也说不出,岂不是白叫人欺负了。看见了吧,那眼睛?” 我点头。 “哭成个金鱼,唉唉,挺好的女孩,就这么被糟蹋了。”红姐叹道。之后仰靠在沙发,许久闭着眼睛。 “没报警么?”我问。 红姐转过脸:“报警?呵,警察来了只怕先关她进去!” “那怎么办?” “先让她在这住一晚吧,明天找酒吧看看能不能给点照顾,我出面说话,酒吧应该不会太苛刻。这种事,酒吧方面最不爱搭理了。要是在酒吧里面出事倒另当别论。”红姐抽了几口烟,朝洗手间喊道:“好了没,阿莲?” “就等她慢慢洗好了。”我说。 “怕的是她在里面想不开呢。”红姐说着又喊了一声,阿莲随即走出洗手间。阿莲其实很漂亮,桃花眼,薄唇,鼻梁小巧,皮肤水嫩。 “肚子饿吗?”红姐问。 阿莲摇摇头。 “累了吧?” 阿莲默不作声地呆呆站着。 红姐带阿莲到卧室,好一会才走出。 “没事了,”红姐说:“至少眼下没事,睡着了就不会乱想。” “没受伤吧,身体上?” “还好,看不出挨打的迹象,想必人家一动粗就不敢挣扎了。” “可怜!” “太不懂事。” 我叹息:“刚来酒吧?” “半年了吧,很听话的孩子,让干什么干什么,也陪客人睡觉。我们从来只是跳舞,卖艺不卖身,可是阿莲为了赚钱,偶尔也充当三陪。留一点生活费和必要的钱,其余全寄回家。母亲患有费钱的慢性疾病,家境困难。平时倒没注意这孩子,的确可怜。”红姐重新点上一支烟。 “给我一支吧。”我说。 红姐意外地看我,没说什么。我拿过红姐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吸入肺中,一阵呛人的怪味。 我咳了好几声,吸下第二口。 “为什么不反抗呢?”我说。 “一个女人,拿什么反抗?”红姐说。 女人? 我久久盯视天花板中心的圆形白灯,脑袋模模糊糊似在转动,又仿佛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目光被灯牢牢锁住,白色的光晕向四周忽明忽弱地扩散,我想动下身子或转移视线,然而动弹不得,感觉出现异常的变化,意识拼命挣扎,身体却丝毫不动。光渐渐吞没所有影像,最后将视线彻底卷入空白。空白将我一点一点瓦解,自己这一存在变得越发渺小,进而分离成块,并一块一块地碎裂、掉落,成为一堆粉末。细得难以分辨的线条从粉末当中缓缓钻出,向上空爬升,之后反复绕成圆圈。圆圈伸出新的线,线在圆里面划出另一个圆,组成一只茫然的眼睛,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我。 于是在一片白色的灯光中,我又看到了那只眼睛。 正文 第五章 1、 李娜。 是的,李娜。我无意提起这个人,我说过,她是百分之百的变态。然而李娜自己找上了我,在凌晨四点突然跑到我和邹颜的住所,焦急地直拍房门,敲门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住户,我开门盯着气喘吁吁并看上去惊恐不安的李娜。那是在我从红姐公寓回来的第三天,相安无事风调雨顺的三天,陪大军睡了一晚,此外什么也没发生。当然,“此外什么也没发生”发生在李娜敲门之前。 李娜缓缓平定呼吸,手贴在胸前。 “对不起,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李娜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我问。 “方便的话,出去谈好么?”李娜朝房内窥视一眼,看到我身后的邹颜。 我本想说不方便,却怕李娜再来敲门。于是进卧室换好衣服,和邹颜说出去一会。 两人走上空荡的街头,李娜默不作声地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四望一圈,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有灯光亮出。去哪里好呢?问李娜肯定没有答案。两人继续往前,走了大概十分钟,停在一片小区前的小广场。 广场荒无人烟,毕竟是凌晨四点。当中有一水池,池中间立有雕塑,一个半祼的男人,牵着奔跑中的马,挥动皮鞭。像圣经里面的神,又像一介匹夫,但模样不赖,长得相当俊俏。 坐在广场边的石椅上,李娜仍然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坐着。 “说吧,什么事?”我问道。若是不先发问,非得坐到天亮不可。 李娜缓缓转过脸面向着我,似乎在脑中寻找恰当的表达,却未能顺利想出,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怎么说好呢?” 我等了一会,李娜就此定住。怎么说好呢,我怎么知道! “要不回去接着想?”我说。 “看见一些东西。”李娜说。 “嗯。” “这几天连续看见。” “到底看见什么?” “说不好,有时是梦,有时是像梦的幻觉,有时什么也不是,突如其来,只在感觉上鲜明。但是能看见的,从小就有感应,也跟妈妈一起找过心理医生,甚至找过看相的术士,可是没人查得出我的毛病。大家都对我紧锁眉头,谁也束手无策。”李娜将十指交叉,从中抬起一支手指低头注视一会,又抬起另一支,如此看到第四支手指时李娜低低地说道:“我,能看到死亡。” “喂喂!”我嚷道:“这种时候,说什么死不死的。” 李娜并没有在意,或者说压根没听进我的话,只管自圆其说。“活得好端端的人以某种形式出现在脑子里,结果这个人在几天后突然死掉。有认识的人,隔壁的阿姨、爸爸的朋友、自家的亲威,也有不认识的,总之在脑子里出现并被看到的人,或迟或早都是要死掉的。日本电影《鬼来电》看过?情形多少类似,电影中那孩子说出谁的名字谁就会死,结果被全村人缝上了嘴巴,扔进洞里。而我是看到谁的面貌谁就要给死亡带走,或迟或早,应该让人缝起眼睛,扔到井底去,我。” “像《白光》那样,临死的人通身发亮?” “《白光》?” “美国电影。”我说。 “哦。美国电影倒是不常看,英语不好,听得糊里糊涂。” “能讲日语?” “认得几个片假名。” “听得懂?” “困难。” “因为英语不好所以不看美国电影,同样的日语不好却看起日本电影。你很奇怪啊。” “小时候就被当作怪人看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日语不好却非看日本电影,说不清的事哪里都有。归根结底,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也没想明白。”李娜再次低头看手指,而我则陷入全然莫名其妙的状况,凌晨四点和李娜出来就莫名其妙,听这家伙神经兮兮地叨唠什么死亡也莫名其妙,甚至广场中间长相俊俏的雕塑也让人无端感到莫名其妙了。可是话说回来,李娜这时候找我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这家伙看到了我的死相? “喂,我说,我该不会在你脑子里出现过吧?” 李娜小指抬到半中间,又放下了。 “本来没打算和你说这事的,小时候倒是和人提过,长大懂事一些就绝口不谈了。过程是这样,几天前,具体地说是三天零半天前,上课时突然浑身发冷,我知道那景象就要来了,害怕得不行,真的,每次要看到什么总是担惊受怕,因为不知道谁将出现。”李娜犹豫了一会,神情非常紧张。“我看到的,是同住一间宿舍的你。” “果然。”我并没有惊讶也没有因此战战兢兢,从头到尾我都以为李娜是变态,然而从头到尾我都对这变态怀有某种垂怜之情。两人平时多少“谈得来”,而除我之外,李娜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说话的对象。 “怎么会是你呢,不希望是你,换作班主任好了,真的,当时脑子里一直这么想。可是没有办法,一旦看到了,再怎么想要改变终归徒劳。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谁也承受不来,所以我刻意跑来提醒你,一定要小小心心的,无论如何。” “小心就是。”我说:“既然三天零半天前就看到我的死相,为什么现在才来告知呢?” “因为,并不一定就会死掉。在被看到的人当中,也有活到现在的,但仅有一个。” “谁?” “我自己。第一次看到的就是自己,以各种形式出现,噩梦,幻觉,走在路上突然扑到眼前,吃饭时蓦地闪现。这样持续了好几天,具体说来是七天零四分之三天,那以后接连看到的都是别人了。至于为什么自己没有像他人一样死去,这个我也不明不白。所以我想,或许你也会和我一样,虽然被看到,但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吧。然而,三天零半天以来,你的影像不断重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我怕到不行,一想到你可能离我而去,就忍不住要流出眼泪。”李娜已经泪流满面。 沉默。 我无法相信李娜,也没有恐惧的心理,但是“一想到你可能离我而去,就忍不住要流出眼泪”的李娜,此时却和我那般亲近。我静静地注视李娜,单纯的脸上流露出对“即将死去的我”的不舍与关怀。 “就是说你有某种特殊的预知能力?”我问道。 “说不清。” “说不清的预知力预感到我将被死亡带走,所以特意前来告知。是这样的吧?” “未必要死的,总之一定小小心心。” “不死的话又会怎样?” “发生不好的事情。”李娜说着又哭出声来。 “好啦。”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死么?” 我送李娜回宿舍,之后躺在床上补充睡眠,睡得迷迷糊糊,梦见了李娜的死相。 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我睁眼从床边摸出手机,是李染的电话。 2、 “重大喜讯!”李染在电话里说。 “什么?”我没精打采地问。 “到我的影棚来,下午三点之前。” 我犹豫了一会。 “怎么?”李染问。 “没怎么。”我没精打采地说。 “三点之前。”李染的语气颇显不悦。 “三点之前。”我懒懒地挂断电话,坐在床上发呆。脑袋因为睡眠的关系一团浑沌,我拍拍后脑,起床穿衣。 李娜已经离开宿舍,又是上课,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即使天天窝在宿舍校方也懒得搭理。众人皆知,李娜何以对上课孜孜不倦呢?空荡的床位仍然整整洁洁,甚至看不出睡过的痕迹。桌上留有早餐,旁边一张字条。 “抱歉,说了不该说的话。早餐想了很久,希望合你口胃。” 一个茶叶蛋、一个精致的面包、一碗稀饭外加一盒米粉、一罐花生牛奶。份量过多的早餐井然有序地沿桌摆放,俨然训练有素的队伍,取立正姿势。“队伍集结完毕,请大口大口地吞食我们!”早餐们如是说。 刷牙洗漱后,吃了一些早餐,又冲了淋浴。九点五十三分,时间再次大把大把堆到脚下。我坐在桌边,犹豫着下午要不要去李染的影棚。闷想了许久,既拿不出非去不可的理由,也没有推托的借口,李染再怎么混蛋,也不至于在影棚里给我套上黑布袋。对于李染暗箱操作的俱乐部,如果能够抓出实实在在的罪证固然是好,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赔进去了后果不堪设想。我认真权衡,虽然想正义一把,但拿不出具体的实施方案。红姐明哲保身,我是不是也该原地退回?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惭愧,却无可奈何。我垂头叹息,拔下思维的电源,躺身回床。没有什么比“我困得要死”这一情况更加严重,我想,往后的事往后再考虑好了,至少眼下什么也没发生,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 闭上眼睛,睡将我拽入无底深渊。 3、 下午三点差五分,我来到李染的影棚。 负责招待的女助理看到我有些喜出望外,显然等得焦急,拿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将我迎出电梯。 “您终于来了,金曼小姐,李导和两位制作人已经恭候多时。”女助理笑得意外地夸张,夸张到让人直想抽她。 找抽的女助理引我走进李染办公室。李染正与坐在沙发上的两个男人有说有笑,见到我,三人即停止谈笑。两个男人从沙发站起,一高一矮,差距足有一个脑袋。两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我从高到矮随意看了看两位,除了黑得发亮的西装与白得发光的衬杉,并无任何显著特征。高的略胖,矮的略瘦,高的戴近视眼镜,眼睛小得可以,矮的头发全往后梳,鼻梁塌得够呛。 “这位便是相片中的金曼小姐。”李染等这一高一矮整体打量我之后才站起身作出介绍。 “幸会!”高的说。 “请坐。”矮的优雅一摆手臂。 我在单人沙发坐下,女助理端来一杯橙汁,旋即退出,仍是那副找抽的笑脸。 “我俩乃娱乐公司制作人,在茫茫人海中费尽心思地搜寻如你这般与众不同的人物。”矮的一本正经地说道,其“人物”的发音听来俨然“人”与“物”,即人这等物品。 “再深入发掘潜力,整体包装。”高的接着矮的话说,“包装”二字听来仿佛真要将谁打包封装。 “举办一系列活动,接揽广告电影,塑造明日之星。”矮的从西装里面的口袋中掏出名片盒,摆在高档货柜的高档货色,从中慢慢推出一张,两指拈着名片一角递给我。 “简而言之,即是人们常说的‘星探’。”高的同样掏出高档次的名片盒,慢慢推出,两指拈住一角。 我接过名片,拿在手上硬邦邦的足可削铅笔,上面用烫金的粗字印着公司名称,XX娱乐公司,其下是姓名电话及地址,用细细的黑字。翻到背面,什么也没有,白得耀眼。 高的叫乔治亚,矮的叫卢卡斯。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乔先生和卢先生可是业界响当当的制作人。”李染不失时机地逢迎。 “不敢当。”乔治亚说。 “过奖过奖。”卢卡斯说。 李染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正面放于茶几。杂志一看便知是流行时尚的产物,本身不足为奇,问题是封面印着我的照片。身着职业套装,手里提着粉色眼镜放在嘴边,稍微含住眼镜支架,轻佻而性感,是上次在李染影棚拍摄过的其中一张,却醒目地用在封面。我端起杂志反复看了一会。 “两位先生对照片非常满意,”李染说:“推荐到适当的杂志社,杂志作为主流刊物发行,拥有广泛的阅读人群。小曼,初次试镜,能在这样的杂志上展露头脚,真得好好感谢两位先生了。” 李染说着推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杂志社给出的报酬。” 以信封厚度看,应该不少于五千。 “凭金曼小姐的姿质一定倍受瞩目,广告自动上门,电影轻松拿下。”卢卡斯说。 “某家导演无意间看到封面中的金曼小姐,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没错,就是这位了!”乔治亚说。 “当然,在此之前,必需签订正式合同,以保障双方利益。”卢卡斯从身旁的公事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 “毕竟,我俩也是要吃饭的嘛。”乔治亚接过文件夹,翻开伸到我面前。 “我俩只拿一成,其余全归你。”卢卡斯笑笑。 我用眼光大致浏览一遍。 “这个,我需要考虑。”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才发觉这是进李染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话。这两个一唱一喝的活宝,活脱脱成了相声演员,而我只是观众。 “当然,考虑是必要的,只有傻瓜才随随便便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乔治亚收回文件夹。 “认真考虑,仔细查看合同有没问题,拿到律师所让戴老花镜的家伙逐条分析,这也是必要的。”卢卡斯从公事包里抽出另一个文件夹,从中取下几页递给乔治亚。 “这是合同副本,请带回去参考。”乔治亚接过放在茶几上。 “名片也请收好,想好以后打上面的电话。”卢卡斯开始整理公事包。 “想喝茶聊天也可以打电话。”乔治亚笑道。 “我俩耐心等待回复。”卢卡斯收好公事包,和李染握手。 “守在电话机旁,心想电话怎么总不响呢?”乔治亚说着也转身和李染握手。 “再见,金曼小姐。”卢卡斯优雅地弯身行礼。 “金曼小姐,再见。”乔治亚朝我挥了挥手。 两人正要退出办公室,李染起身相送,卢卡斯客气地拦回,乔治亚再次挥手道别。 办公室只剩下我和李染,李染一脸自得的神情看着我,样子仿佛在说:如何,我李染的能耐不小吧? 和他那位找抽的助理一样找抽。 当然,我没抽李染,而是不自觉地看向茶几上的合同副本,心里在犹豫,在怀疑。 “合同我之前看过,万无一失。”李染充满信心:“两人虽然罗嗦,但很有实力,不少艺人都经由他们培养成名。”李染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拿银制打火机点燃。 我把合同、信封和杂志收进包里。 “没其它事的话,我回去了。”我说。 “一起吃晚饭?” “不了。” 李染略显惊讶。 “晚饭已经和同学约好,下次吧。”我喝了口橙汁,走出李染办公室。 4、 我没有回校,而是直接前往红姐公寓。 听着艾微儿的摇滚音乐坐在地铁里,我注意到一半以上的乘客都在翻阅杂志或报纸,而另一些要么睡觉要么发呆要么和我一样一边听耳机音乐一边四处乱看。注意到时,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到处充满报纸和杂志。卧室的床柜、哪里的抽屉、理发店的茶几、马路地面上甚至公共垃圾桶里,报纸铺天盖地,杂志无所不在。我们每一天都和铅字和插图打交道,这使我不禁感叹,如果没有铅字没有插图,那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人类回到真空当中。”铅字断言。 “世界回到原始状态。”插图称是。 我从包里取出杂志,细看封面,心情一阵激动。自己的确漂亮,即使杂志本身毫无意义,也会有人因为中意封面特意到报刊亭买下一本吧,我想。 “曼,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周围的人纷纷看向我,有人见了我手中的杂志,又注视我一会,满脸羡慕的神情。有人不屑一顾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读物,也有人窃窃私语。我收起杂志,望向窗外,想我的过去和将来,不一会,车到站了。 开门的是阿莲。 “金曼姐。”阿莲很乖巧地招呼我进去,比起上次见面时,显得开朗了许多。 音响播放出轻快的歌谣,红姐套着围裙端出一盘糖醋鱼,布置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令人顿感食欲大振。 “就差一碗汤,锅里炖着呢。”红姐解下围裙,阿莲从橱柜里拿出碗筷摆好。 “好久没有亲自下橱了,小曼,电话怎么不通?”红姐问。 我拿出手机查看,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来得正好,先吃饭吧。”红姐拉出靠椅坐下,阿莲为我们盛饭。 晚饭吃得非常愉快,三人边吃边聊。红姐兴致勃勃地讲解糖醋鱼的做法,选什么样的鱼,如何调制汤汁,怎样把握火候等等。 “看色泽,闻香味,最后洒进葱花,起锅上菜。”红姐剥下一片鱼肉夹到我碗里:“喜欢鱼?” “凑合。”我说。 红姐端汤上来,鱼头豆腐汤。“我可是对鱼情有独钟,尤其是糖醋鱼,香喷可口,百吃不厌。是吧,阿莲?”红姐转向阿莲。 “好吃。”阿莲应道。 红姐笑了:“要问什么最美味,百分之百糖醋鱼。” “成广告语了嘛。”我打趣道。 “如何,手艺过得去吧?” “不赖。”我说:“为什么亲自下橱呢?今天是什么特殊的纪念日?” “普普通通的一天,可以大睡懒觉的日子。之所以动手下橱,都因为阿莲。阿莲那晚以后一直住在这里,看着可怜,也不好赶走,就暂且收留下来。人倒是相当勤快,地板拖得闪闪发光,衣服洗得洁白发亮,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下楼倒三次垃圾,所有家务全都干得漂漂亮亮。这么一来,就觉得自己成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实在太不像样,于是突发奇想,亲自下橱做顿美餐,把你小曼一起叫来,三人热热闹闹欢聚一堂。我烧菜,阿莲打下手,一桌好菜手到擒来。” “红姐是个好人。”阿莲说。 “傻丫头,这世界哪分什么好人坏人,只有天才和白痴。天才高高在上,白痴被踩在脚下,好人有时候会变成坏人,坏人也有好的时候,只有天才永远天才,白痴永远白痴。”红姐边说边给阿莲夹菜,阿莲一脸困惑。 “酒吧怎么说,对阿莲的不幸?”我问道。 “说是会给留意,看是哪些家伙干的好事,若是抓到决不轻饶。” “能找出来?” “问题不大,酒吧在这方面有两下子,调出摄像头的录像,哪些人带阿莲出去,拍得一清二楚。从录像看来,就是几个小混混,可能听到什么风声没敢再出现,但迟早要被抓到的。绑住手脚丢到黄浦江喂鱼,再把鱼捞上来,烹成一盘香喷喷的糖醋鱼。” 我差点没吐出来,阿莲则恨恨地吃下一大口鱼肉。红姐看了看我俩,蓦地大笑出声,笑得很假,仿佛只为了笑而笑。 笑过以后,红姐接着说道:“阿莲和我一起睡,一起上班一起回家,这傻丫头恐怕真把我当成姐姐了,是吧,阿莲?” 阿莲忙点头。 “相处起来没有让人紧张的什么,轻松自在,有这么个能干的妹妹倒也不赖,比起老公啊情人啊更加可靠。” “不赖。”我说。 饭后,阿莲洗碗,我和红姐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啤酒。两人谈论无聊的电视节目,评点各自喜好和厌恶的电影明星。阿莲费了很长时间洗碗,之后坐到红姐边上。 “有事吧?”红姐点烟,分给阿莲一支。 我取出杂志,红姐看一眼,放在茶几上。阿莲又拿起认真端详,不停地称赞“漂亮”。 “李染拍的。”我翻开合同,并把李染办公室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红姐。 红姐详细看过合同,之后默默抽烟。 “有问题么?”我不放心地问。 “合同本身没有问题,一切合理合法。乔治亚和卢卡斯两人也有耳闻,一高一矮的家伙,名声不小,是正正经经的制作人。” “那么,我可以签约?” 红姐没有回答,我等了一会,红姐却只是抽烟。 “换作是你,会怎么做呢?”我再问道。 “到此为止。”红姐说。 “为什么?” “不相信李染。” “包括乔治亚和卢卡斯?” 红姐把烟放烟灰缸拧灭:“小曼,这件事表面看去毫无问题,照片也拍得非常漂亮,但只能到此为止,往下退回原地。不要相信李染,包括乔治亚和卢卡斯。我能对你说的只有这些,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作为朋友,希望你听我一句,一切到此为止。” 我靠在沙发上,心里犹豫不决。我本能地相信红姐,却又不想轻易放弃。乌鸦嘴边的肉,经狐狸一番花言巧语,忍不住开口唱歌,肉掉入狐狸手中,乌鸦追悔莫及。老师说,故事教育我们不要听信谗言。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并非乌鸦,红姐也不是狐狸,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故事? 红姐拿摇控器换台,看晚间新闻,阿莲仍然捧着杂志一脸羡慕。 “你呢?阿莲?”我问。 阿莲抬起目光:“什么?” “如果是你,该如何决定?” “这个,要是我肯定高兴得什么似的,嗯,什么似的呢?”阿莲想了一会:“对了,高兴得像一个人吃一整桌的糖醋鱼。” 我和红姐“扑哧”一笑。 “可是,”阿莲继续说:“红姐认为不对的事情那必然不对,即使一桌的糖醋鱼摆在眼前,也碰不得吃不得。” 一整桌的糖醋鱼摆在眼前,也碰不得吃不得。我就此陷入沉思。 5、 红姐和阿莲到酒吧上班,我独自步行回校。途中大军打来电话,说想我想得发疯,问我在哪里。我说知道了,晚上到你的别墅。 放下电话,我又感到垂头丧气。大军想我想得发疯,而我只能乖乖听从发疯的大军,这是我和大军的关系,也是我在这个世界逃不开的角色。一张封面并不能让我住上带电梯的二十九层公寓,也没办法从此悠然自得地开着“甲壳虫”在SPA睡大觉。一切到此为止,那只能困在原地,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想到签约,仿佛只消填上名字所有理想都将即刻转化为现实,或许果真如此呢?至于合同,红姐说过毫无问题,一高一矮的乔治亚和卢卡斯也确有其人,而李染的意图虽不明确,但只要自己处处小心,时时警惕,即使李染图谋不轨,也无机可乘。 要想随心所欲,就必须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红姐说得没错,签约之前,还有一人不得不问,李染。 我决定签约,这意味着我将不再依赖大军。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此我就可以在上海立足,而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梦想和光明。我望着街对面一动不动,突然百感交集,既觉得可笑又感到悲凉。原本只是到李染的影棚试镜,并满心期望能够顺利拿下代言,一切却进展得过分顺利,不但代言没有问题,甚至有所谓星探找上门来。而另一方面,红姐又揭示了李染的真面目,自以为了解的男人竟是无耻之徒。如此想来,人生委实存在许多莫名其妙和意想不到,这个世界究竟还有多少未知呢? 总之无论如何,眼下只有签约是头等大事。我给大军回电话,说晚上不想见面,大军问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随即挂断电话。 次日中午,我约李染一起吃午饭。我提前来到约定的餐厅,设想着如何从李染口中套出实情,这让我觉得自己像地下党,又像国民党特务,既可笑,又不无悲凉。 李染比约定时间迟到十分钟。 “抱歉,路上堵车,绕远路而来。”李染在我对面坐下。 服务员拿来菜单,我推给李染:“今天我请客。”我说。 李染笑笑,点了牛排和红酒,我点牛排和橙汁。服务员记在便笺纸上,朝我俩淡然一笑,笑得有些诡异,却仿佛似曾相识。 “找我来有什么事吧?”李染问。 “没。”我说:“为照片能上封面特意答谢。” “只是请客吃饭?” “还想怎样?” “以身相许好了。”李染一脸坏笑。 “少来。”两人无聊地说笑,不一会,似曾相识的服务员端来牛排。哪里见过呢?我仔细回想,但没能想起。 “签约的事考虑过了?”李染喝一口红酒,不经意地问。 “拿不定主意。”我说。 “不放心?” “多多少少。” “关于合同?”李染放下刀叉。 “没有问题。” “乔治亚和卢卡斯?” “确有其人。” 李染静静地注视我。“想必找过业内人士了解情况了吧,局外人很少知道乔治亚和卢卡斯。两人虽说声名显赫,但深入浅出,从不轻易与人交往。” 我没有作声,犹豫着要不要说出红姐。 “会是谁呢?”李染仿佛在问我,又像问自己。 “红姐。”我直言相告,并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李染的反应,然而李染却显得比我更加若无其事,就好像早已料到会是红姐,只等我说出口。 “原来是红姐。”李染继续吃牛排:“都说什么了?” “说了糖醋鱼的做法。” 李染毫无破绽地笑笑。“可是,怎么会想到红姐呢?你俩关系挺好的吧。” “不坏。”我说。 “红姐不是好女人。”李染说。 “你也不是好男人。”我说。 “我指的是,红姐不是地道的女人。”李染再次放下刀叉:“论才学,我们当中无人能及,但要说个人问题,红姐却无可救药。对红姐了解多少,小曼?” “离过婚,曾和大军相好,目前单身,一个人住在二十九层的高级公寓,喜欢大吃大喝,做得一手漂亮的糖醋鱼。” “此外?” 我摇头。 “此外,红姐是个长期寂寞独处的女人。在酒吧那种地方工作,却从不勾三搭四,从头到尾只对大军死心塌地。知道大军为什么甩开红姐么?” “因为我取代了红姐。” 李染轻笑:“小曼,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这使你只看到表面,忽略了真相。你以为大军麻木不仁,其实大军非常重情义,和红姐彻底了断的时候,大军找我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心事。大军平时看去傻乎乎的像个世家公子,实则高明深沉,大军的老婆你知道吧?” 我点头。 “即使世界上只剩大军的老婆这一个女人,我想也没有男人愿意碰她一下。便是这样的女人,大军却能与她同床到现在,足见大军非同一般。”李染端起高脚杯,摇了摇里面的红酒,慢慢喝进一口。 “话说回来,大军和红姐在一起两年,日久生情,看得出,大军心里惦记着红姐呢。之所以下决心断绝关系,是因为红姐吸毒。” 我非常惊讶地看着李染,李染的神情充满惋惜。 “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可是人一旦开始吸毒,一切就都晚了,无可救药。心里或许也有难言的苦处,怎么说呢,红姐行事让人费解,说话也莫名其妙,总之不是地道之人,地道之人绝不吸毒。” 我看着李染,再次感到世界摇身一变。 “真的么?”我不自觉地问。 “如果不信,可以自己验证。留意红姐家里有没有针管什么的,吸毒的人,总要留下蛛丝马迹。” 我想起红姐公寓内那扇紧闭的房门,去过红姐家几次,但从不知房间作何用处。 “那个女人,离她远点。”李染说。 似曾相识的服务员从身旁走过,我蓦地想起李娜,两人确有几分相似。我跟随服务员的身影望去,越发觉得像是李娜,但体形大些。 大一号的李娜,我想。 正文 第六章 1、 世界摇身一变,变得复杂而凌乱。 从李染口中意外得知红姐原来是瘾君子,为了确认李染所言非虚,我借故到红姐家中留宿,红姐对我毫不设防,自然没理由将我拒之门外。 我装作犯困,早早躺下。红姐和阿莲照常到酒吧上班,我想趁机进入那间密室一样的房间探知究竟,但房门紧锁,钥匙怎么也找不到,想必红姐随身携带,这让我对房内的“机密”更加怀疑。可是没有钥匙,总不能破门而入,只好继续躺下,等红姐回来。若房间真是红姐的吸毒室,那么红姐必然要开门进去,我要做的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假寐,守株待兔。人一旦染上毒品,就什么都晚了,无可救药。 我心神不宁地翻看床柜边的女性杂志,终归什么也看不成,唯独几幅抽象的插图映入脑际。倘若红姐果真吸毒,自己还能相信红姐么?李染与李染的组织真是红姐说的那么回事么?我宁愿李染撒谎造谣,红姐仍是让我感到莫名亲切的红姐。我也宁愿红姐胡言乱语,李染不过是对我由衷欣赏的摄影师。然而一切都已扭曲变形,世界变幻莫测。熊开始冬眠,却发现时值炎夏;大雁飞往南方,可是北方温暖如春,南方冰天雪地。前面又是十字路口,朝左,还是往右?带着种种疑惑和不解,我不知不觉地昏然入睡。 睡梦中,我隐约看到一座海边小屋。凌晨的光线轻蓝幽暗,海平静地睡着。屋内亮出温暖的灯光,我趴在窗台往里窥视,一张长形桌,桌面摆满美食。围桌而坐的,有邹颜,有李染,有红姐,有大军、顾伟、李娜、阿莲、穿白色运动鞋的班主任、乔治亚和卢卡斯,有餐厅里那位大一号的李娜,还有我爸我妈,有另一个我。所有人欢聚一堂,开怀畅饮。直到太阳升起,天光明媚,另一个我走出小屋,其他人一个跟一个走到屋外,望着日出的天边相拥而笑。不知谁喊了我一声,所有人一齐向我招手。我正要往前走去,但他们突然变成眼睛,眼睛怔怔地盯住我,我不自觉地后退,一直后退。人们离我而去,留下孤单单的我,在不知哪里的空间不停地后退消逝。 我因为一阵剧烈的干渴而醒来,渴得非同一般,仿佛有个龇牙咧嘴的小人在我的咽喉壁上一层一层地粘贴干燥的沙粒。我起身就着一点亮光走到饮水机旁,拿出一次性塑料杯接满水,痛痛快快地喝下,咽喉死而复生,小人落荒而逃。我放下水杯四面环视,光? 门被拉开,光从门外透进,红姐回来了。我顺着光源轻声走出卧室,惊讶地看到红姐在那房间的门前呆呆坐着,神情陶醉,不时发出几声傻笑。 房间里面,只有一套黑色的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放着托盘,托盘装着几支针管和一个玻璃杯。旁边有个像是药箱样的白色铁盒,茶几一角的纸篓里扔着废弃的针管和一堆捏皱的白纸。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红姐果然在吸毒,这个疯女人,到底为什么呢?我摇晃着红姐,红姐却只是傻笑。 我哭了,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都在笑。”红姐痴痴地说着:“大军在笑,笑得好开心。我爸也笑,还有我哥,哈哈……” 我擦掉眼泪,坐在红姐身边,等待红姐清醒。红姐仍然断断续续地疯言疯语,之后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之后不停地流泪,之后又开始昏睡傻笑。 “小曼?”不知多久,我听见红姐在叫我。我抬眼看红姐,红姐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红姐起身走入洗手间,我开灯坐到沙发上,我不知道要和红姐说什么,也不知道红姐要怎么对我说。这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又仿佛突如其来。自己正是为此留在红姐公寓,然而亲眼目睹红姐吸毒的情景却又让我措手不及。 红姐回到客厅,在我身边坐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烟点燃,默默地吸完一支,在烟灰缸拧灭。 “既然你已经看到,我也不想再隐瞒。”红姐说:“如你所见,小曼,我是在注射海洛英。” “为什么?”我问。 “是啊,为什么呢?”红姐自嘲一笑:“原因已经没有意义,人一旦开始吸毒,结果都是一样。你回房睡吧,天亮后离开这里,就当我俩从未相识。” 沉默,越发滞重的沉默。 “我们是朋友。”我说,声音虚幻而空漠。 “我这样的朋友?”红姐像在问自己。 “好朋友。”我说,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自己还能当红姐是好朋友么?但我突然很同情红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红姐又抽出一支烟点燃,夹在指间默默注视,淡蓝的轻烟缓缓飘升。 “小曼,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一如既往地和你做朋友,彼此坦诚相待,真心实意地做朋友。可是,我和你活在不同的世界。你年轻,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人生,而我对人生已经心灰意冷。毒品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我推往黑暗深处,我无能为力,只能在黑暗的底层一点一点瓦解、腐烂。我不愿影响你今后的人生,为了你自己,小曼,抛开我这个朋友吧。”红姐轻声叹息。 “朋友是说抛弃就能抛弃的么?”我靠在沙发背上:“对了,阿莲呢?”我想起阿莲不在。 “陪一个熟客出去过夜了。” “阿莲知道么?” “知道,我们这些人当中吸毒的不少。” “阿莲也吸毒?” “没,那孩子倒是想试,我不让,染了毒瘾,那就什么都完了。” “戒不掉?” “我不怕死,真的,可是我怕毒瘾发作。” 红姐弹掉烟灰,我静静地凝视红姐,两人再度陷入沉默。淡蓝的轻烟从红姐指间飘升,在半空消失,融入更深的沉默。 “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呢?”我轻声自语,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哪里透过若有若无的块状的沉默隐约传来。 “就像在飞,像在不停旋转,像自己又不像自己。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无的中心。脑中掠过一些画面,即刻成为真实的场景,真实得让人怀疑,然而一切就在那里,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身边。”红姐自言自语。 “看到什么了?”我问。 “好多人,有大军,有你,相识的人全都聚在一起,在笑,开心地笑。” 我忽然想起梦中的场景,有红姐,有另一个我,所有人欢聚一堂,开心地笑。 我和红姐看到了相同的梦境。 2、 六月流逝,七月转来,天空依然晴朗得让人忍不住伸起懒腰,而我依然垂头丧气。我垂头丧气地躺在阳光下,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身后的现实一点一点淡化,我飘到空中,城市越发渺小,厚厚的云层让一切变得朦胧而苍茫。所有迷乱的青春,就像一场无边无际的虚拟游戏,让人沉迷,让人空虚,让人恐惧。 天空一脸茫然,我沉沉下坠,摔在现实的荒原。睁开眼睛,仍然什么也确定不了。 就在“什么也确定不了”的迷茫中,我和卢卡斯签订了合同。在李染的办公室,卢卡斯拿出合同原件,我大致扫视一遍,签下名字。卢卡斯当即给我开了张五万元的支票,我写了份收据。 “往下需要做什么呢?”我问。 “安心等待,我们自会安排。”卢卡斯说。 “游泳逛街,尽情享受夏天。”乔治亚说。 阳光晴好,我忍不住伸起懒腰。往下是长长的暑假,学生们倦鸟归巢,纷纷离开了学校。校园顿时冷清了许多,一度拥挤不堪的食堂如今空荡而安静,超市暂停营业,广播鸦雀无声,操场空空如也,教室无人问津,就连图书馆前的五星红旗也不再迎风招展。没有风,蝉肆无忌惮地鸣叫。 再往下就升到大三了,大专最后一年。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流逝,而在后知后觉时让人感慨万端。我回想我的过去发现过去一塌糊涂,有些人来有些人走,有些事发生有些事结束,一切都已杳然远逝,只有灰蓝的天空留在记忆里形成灰蓝的背景,往事不堪回首,我又一次想到将来。再再往下,会是什么呢?关于将来,我没有答案,什么也确定不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考虑好了,我伸了个懒腰,眼下正处于百无聊赖的假期,卢卡斯从签约以后再没来过电话,大军也被我渐渐疏远,邹颜开始在一家游乐场打工,李娜成天闷在宿舍。我懒懒地躺着,望着窗外的阳光,有什么在脑中渐渐鲜明。生活,我想。 “好好生活,尽情享受夏天。”另一个我说。 “正是!”我说。 我早早地起床到操场跑步,痛痛快快地出一身汗,痛痛快快地冲澡。在便笺纸上写好购物清单,买回新鲜的蔬菜和水果,看着食谱精心准备自己的午餐。 中午小睡片刻,然后到游泳馆。我喜欢游泳,水贴在身上的感觉非常惬意。我坚持每天游两小时,并详细记录游过的圈数。 七十五圈,我开始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看书,我完完整整地看完戴尔·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也断断续续看了石康的小说《支离破碎》。咖啡馆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我认真听了一下午,最后叫来服务员询问歌曲出处。 “琳恩·玛莲。”服务员微笑道:“被称作‘挪威小精灵’,喜欢穿黑色或灰色的连帽外衣。” “黑色和灰色?” “玛莲解释说‘不喜欢穿鲜艳的颜色因为我很害羞只想躲起来’。” “了解得很细致嘛。”我说。 “因为喜欢,比喜欢男朋友还要喜欢。”服务员嫣然一笑。 于是我搜集了所有琳恩·玛莲的歌反复地听,“挪威小精灵”的确讨人喜欢,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邹颜。 天空蓝得透明,一百三十三圈,我学会了糖醋鱼的做法。我经常到红姐公寓,两人普普通通真心实意地做朋友。红姐吸毒的事实被我抛向脑后,事实上,红姐除了吸毒之外,作为朋友着实地道。我们一起在超市挑选鱼和各种配料,回到公寓红姐不厌其烦地详解每个步骤,阿莲勤快地打下手。如此反复几天,我终于也能独自做出一盘香喷喷的糖醋鱼。 “不赖!”红姐说。 “好吃!”阿莲说。 三人说说笑笑,聊些生活琐事,喝很多的啤酒,吃得杯盘狼藉。饭后坐在沙发看电视,红姐总是看新闻,阿莲喜欢青春偶像剧,而我则对《动物世界》情有独钟。 “生活在马达加斯加东部和西部的狐猴群,为生存领域和食物经常发生冲突。西部猴群有个新的女王叫‘杰泽贝尔’,掌管王国不久,东部猴群便频繁来犯,但杰泽贝尔毫无怯意,因手底下有一名得力的战将叫‘玛丽娅’,然而女王专横霸道,玛丽娅不得不离家出走。此时东部猴群再次侵犯边界,女王还能保全她的王国么?”电视解说员俨然在讲述床头故事。 “简直是儿童频道嘛。”红姐打趣说。 “狐猴到底长什么样呢?”阿莲说。 两百零一圈,阳光依旧灿烂,天空忍不住笑出声。邹颜发了工资,带我到游乐场痛快玩了一天。邹颜因为长期户外工作晒黑了不少,而我因为游泳身材更加完美。 “好漂亮!”邹颜由衷赞道。 我们坐在冷饮小店吃冰激凌,邹颜畅谈着我们的将来,开心得像个孩子,仿佛说着说着就可以梦想成真。望着眼前这个有点傻气有点稚气的大男孩,我感到幸福。 三百九十圈,正好一个月,卢卡斯给我打来了电话。 “晚上十点之前,到白金假日酒店703号房间。” 七月,悄然流逝。 3、 “什么?”我问。 “去了就知道。” “喂,我可不会不明不白地去哪家子酒店。” “我们签过合约的。” “总得告诉我什么事吧。” 卢卡斯在电话里沉默片刻。 “是这样,有个难缠的导演非见你不可。”卢卡斯简单说道。 “导演?” “嗯,只要对方中意,保准万事大吉。” “那么,你也会在场吧?” “作为中间人不方便露面。” “李染呢?” “李染?这里可不存在李染,只有你、我、乔治亚与合同。地址知道吧?白金假日酒店。” “大概——” “703号房间,十点之前。”卢卡斯打断我的话:“我们已经签了合同。” “喂喂……” 电话挂断。 放下手机,脑中突然嗡嗡作响,仿佛有一百万个我在同时说话。我轻拍脑门,理清思绪,仔细回想和卢卡斯谈话的内容。白金酒店,合同,导演……“我们已经签了合同。”卢卡斯说。 一股严重的焦味飘来,我恍然想起正煮在锅里的糖醋鱼,忙到橱房关掉炉火,但为时已晚,情形惨不忍睹,一盘失败的糖醋鱼,我哀声叹气。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我隐隐产生不详的预感。 我把奄奄一息的糖醋鱼倒进垃圾桶,随便吃了午饭。饭后困意袭来,我照常躺在床上小睡。这是平常的一天,普普通通的阳光照着普普通通的路面,人们各自行走,擦肩而过,我在十字路左转,左边有一只手提大锤的黑熊,伸出五根手指问我是几?我说三,熊嘿嘿一笑,之后拎起大锤砸我脑袋,我沉沉睡去。 闹铃响起,我按时起床,把泳衣装进包里仍去了游泳馆。 四百圈。游泳就此结束,我想。 正如卢卡斯所言,我已签下合同,并拿了支票。合同期为两年,两年内,自己恐怕只能听人摆布,在另一个更为复杂而错乱的生存圈中寻求生存空间。我知道在这个圈内流行一种“潜规则”,但既然作为“规则”,也只好逆来顺受。卢卡斯若把我推向导演的床,那我就上导演的床,要想开创未来,总得付出代价,至少这当中不存在李染,也就没有红姐所说的“组织”。 我自以为想得透彻,却没想到我仍然把一切看得过于简单。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恍然大悟,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陷阱和深渊。但后来的后来为时已晚,我成为一盘失败的糖醋鱼,被自己倒进了垃圾桶。 就在我自以为清醒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来到白金酒店。酒店声名显赫,虽然不知确切地址,但只要拦辆出租,告以酒店名号,司机无不知晓。 我是第一次踏入司机无不知晓的白金酒店,内部装饰得金碧辉煌,轩敞的大厅足可容下学校的两个操场,我不禁暗自赞叹,四下观望一圈,竟自忘了来此的目的。大堂经理走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助,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预定了房间。经理彬彬有礼地引我走向柜台,我报出房间号和姓名,柜台小姐利索地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随后递给我插房门钥匙卡。 703。 时间是九点五十四分,我站在房间门前犹豫不决。我不想进去,但无路可退。我插下钥匙卡打开房门,房间相当大,大得足可容下两间教室。 宽大的落地窗映出迷离的夜景,窗角立着一株光鲜的赏叶植物。气派的米黄色沙发与黄色地毯相得益彰,墙上挂有液晶电视和多幅油画,床靠墙摆在中间,床单一道皱折也没有。 房间布置得优雅而高贵,营造出奢华的氛围。我走到窗前,俯瞰城市景观。夜幕下的上海,就像一位性感的贵妇,展现着无尽的魅力和庞大的欲望。无论朝左还是往右,终归哪里也到达不了,我们,只是粘附在网上的一只只微不足道的爬虫。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呢? 我仍然来不及多想,此时的我正站在豪华酒店的豪华套间,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十点五分,男人尚未出现,至少眼下什么也没发生。 而对即将发生的什么,我感到慌张。我尽量平静自己,转换思绪回想糖醋鱼的做法。切五理米见方的块,在大碗中加调味酒、盐稍腌入味,粘满淀粉;烧至六成熟时,浇上糖醋汁,起锅上菜。 “不赖!”红姐说。 “好吃!”阿莲说。 门被突然推开,思路“咔”一声断碎。 中年男子,体型略胖,穿蓝色西服,戴金框眼镜。圆脸,胡子大概有几天没打理,稍显零乱。一眼看去,既不教人生厌,也上不来好感。 男子走到我面前,脱下西服外套叠好放在沙发。 “金曼女士?”男子嗓音颇为低沉。 我点点头,等待男子下一步动作。 男子笑笑,进洗手间梳洗一番。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擦了护肤霜,显得年轻不少。 男子在单人沙发坐下,点起烟:“知道我是谁么?” 我摇头。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我摇头。 “也罢。”男子自顾抽烟,不再作声。 “你是导演?”我问。 “嗯,既然说我是导演,那我就是导演好了。” “什么意思?” “听着,我没必要在此惺惺作态,那种罗里罗嗦的毛病我可是没有。我的确是导演,拍过几部烂片。自我介绍以及‘什么意思’能免则免,省得日后麻烦。我按规定办事,你恐怕也得循规蹈矩。对你我相当满意,本人比照片漂亮得多,可爱得多。对我什么印象?” “普普通通。”我说。 “无可奈何,没有出众的长相,各方面都一般。但我之为我,自有我独特之处。”男子把烟戳进烟灰缸,无名指一支光闪闪的金戒:“你既然如约而来,多少知道往下该发生什么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转而反问:“往下该发生什么呢?” 男子笑笑,重新点上一支烟,对我不予理会。 烟烧过半支,我忍不住开口说道:“卢卡斯让我来这里,说是只要对方中意,保准万事大吉。我遵照合同听从卢卡斯的安排,十点之前,白金假日酒店703号房间。我也想明确自己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卢卡斯是个老手,而你是第一次对吧?” “第一次?” 男子默默注视我。 “明白了。”男子说:“对卢卡斯我多少了解,你们签过什么合同有过什么协议与我无关,但既然你必须履行合同,那么今晚就必须听我安排,这也是卢卡斯的意思。至于往下要发生的事,今晚过后请忘得一干二净,当然,这算是强人所难,记忆这东西由不得选择,如果想忘就忘那人生必然美好许多。但你一定得忘,至少表面上让人以为你什么也不记得,这也是合同的一部分。明白?” “不明白。”我说。 “也罢。”男子拧灭烟:“谈话就此结束,多余的问题找卢卡斯解决。首先,请脱掉衣服。” “什么?”我骇然。 “合同的一部分。”男子说。 4、 那天晚上,我遵照合同,陪男人睡了一夜。 关于男人,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男人过夜,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想,而若发生了什么,那么业已发生。我想。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男人在我醒来后已经不知去向。房间一成未变,看不出男人留下的半点痕迹,纸巾盒完完整整,垃圾桶空空荡荡,烟灰缸一尘不染,所有家具物件原封不动,想必男人离开前细心整理了一番。男人十分讲究,这一点从昨晚在床上的表现可以看出。衣服一件一件脱下叠整齐,不慌不忙地躺到床上,动作缓慢而温柔,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尽兴之后安然睡去。和这样的男人睡觉,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坏的感觉,我说过我不是好女人。 男人消失得了无踪影,往后大概再无相见之日,虽然同床一夜,却连相貌都已模糊不清。普普通通的男人,莫名其妙的一夜。我恨恨地想到卢卡斯,即使听从了安排,我也必须知道这家伙究竟在安排些什么。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卢卡斯。 “早安。”卢卡斯说。 “早安。” “昨晚睡得可好?” “你说呢?” “天亮起床,拉开窗帘,风和日丽的一天,世界美好如初。不这么认为?”卢卡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懒得与他争论。阳光照亮窗帘,世界垂头丧气,我认为。 “无论如何,”我说:“这种事,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卢卡斯在电话里敷衍性地笑笑。 “往下又该做什么呢?”我问。 “吃饭逛街,晒太阳睡大觉。对了,淮海路逛过?” “一个月前。” “淮海路新开了一家LV专卖店,邀上朋友好好逛一天吧。”卢卡斯挂断电话。 我怔怔地对着手机发呆,呆过之后到浴室冲澡,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下楼在总台办理退房手续,值班的总台小姐换了一个,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处于女孩时期。女孩像是新手,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好久,终于调出相关信息,如释重负般地朝我笑笑。笑得生涩而腼腆,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 女孩递给我一张早餐劵:“这是那位先生留下的。” 我看眼早餐劵,没有接手,想再说点什么。 “对那位先生有什么印象?”我问。 “这个……”女孩有些为难地笑笑。 “但说无妨。” “没什么特殊印象,普普通通,哪里都能碰见的角色。”女孩直言不讳,随后小心翼翼地盯住我的脸,生怕说错话的样子。 “哪里都能碰见的角色。这样的男人,你能喜欢?” 女孩困惑地摇头,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恢复笑容,哪里见过呢? “对了,淮海路逛过?”我打趣着问。 “淮海路?” “听说新开了一家LV专卖店,一起逛去如何?” 女孩一脸惊讶,我笑笑,转身离开。女孩在身后叫住我:“早餐劵。” “送给你吧。”我回头说道。 女孩再次生涩而腼腆地笑,我蓦地想起了李娜。 仔细端详,两人确有几分神似,但女孩比李娜显得稚嫩,身材也娇小一些。 小一号的李娜?脑袋顿时乱作一团,我轻拍脑门,快步走出酒店,钻进正好停在门口的出租车。司机问我到哪里,我说随便。 车沿路直行,我透过车窗仰脸望天,天空晴朗得耀眼,晴朗得冷漠。我喟然叹息,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好了。 “到淮海路。”我说。 5、 什么也没发生,我仍然独自一人。 在淮海路下车,我尽量打起精神,勉强让自己开朗。一家接一家地逛,商品琳琅满目,却没有一件中意。以往鼓舞人心的高档名牌不再光彩夺目,此时全都耷拉着脑袋,死气沉沉地趴在货架上。 我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往前走着。在经过新开的LV专卖店的玻璃橱窗时,我停下脚步,许久许久地凝视玻璃中的我的脸。 思绪断落,脑海一片空白,终于忍不住流泪,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尽情地哭。 那一次的泪流满面,在我心里留下沉痛的印记,我至今犹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所有的感受和情景。在上海高贵繁华的商品街,晴朗的阳光下,一个垂头丧气的女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站起来走到哪里,意识到时,我已经迷失在人群当中。仰望天空,天空晴朗得耀眼,晴朗得冷漠。 我拦了出租车,前往红姐家中。无处可去时,我总是想到红姐。 红姐穿着睡衣懒懒地开门,阿莲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还没起床?”我问。 “昨晚跳舞到天亮。”红姐推醒阿莲:“喂,怎么睡在沙发?到卧室睡去。” 阿莲揉着睡眼晕乎乎地走进卧室。 红姐点起烟:“怎么了,小曼?” 我摇头说没什么。红姐打了个哈欠,拧灭烟。 “我嘛,现在困得要死,天塌下来也得饱饱地睡上一觉。看得出你心里有事,眼睛骗不了人,但我无论如何得睡,睡到天昏地暗,你好好呆在这里吧,别胡思乱想。冰箱还有吃的,将就着对付午饭。”红姐拍了拍我肩膀,随即走入卧室。 红姐仿佛能看穿人心,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再次让我感到无端的亲切。我从冰箱里拿出剩饭和鸡蛋做了碗蛋炒饭,吃过之后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无论什么时间,电视里总是无休无止地反复播放《动物世界》,仿佛我们生活于动物世界。 “杰泽贝尔为了巩固统治,恐吓威胁其它的雌狐猴,地位低微的玛丽娅成为最主要的受害者,她还能忍受多少屈辱呢?三只不幸的雄狐猴处于猴群的最低层,命中注定必须服从雌狐猴的差遣。他们常为食物争吵不休,但组成群体以后,就可以共同保卫现有的食物资源。尽管领地狭小,只有约三公顷范围,但是物产丰富,分布着大量的酸豆树……”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看《动物世界》。 五点时分,红姐和阿莲分别起床,两人在洗手间先后梳洗一番,之后一起坐在沙发。 “又是《动物世界》?”红姐看着电视说:“东部猴群打败西部王国了?” “杰泽贝尔能征善战,玛丽娅英勇无畏,王国团结一心,结局皆大欢喜。”我说。 “不赖嘛!”红姐说。 “太好了!”阿莲说。 三人闲聊了一会,红姐提议出去饱餐一顿,我和阿莲双手赞成。我们在附近酒楼点了一大桌好菜,红姐吃得气势汹汹,阿莲吃得兴高采烈。饭后继续闲聊,红姐自然而然地问到我的心事,可我什么也不想说。 “忘得一干二净。”我说。 “米饭!”红姐说。 “电磁炉。”我说。 “为米饭和电磁炉干杯!”红姐举起茶杯,阿莲不明所以地也举起茶杯,三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我心里一阵释然。 随红姐回到公寓,我给邹颜打了个电话,问邹颜这两天工作的情况。邹颜说累,我说累就别干了,好好在家休息。邹颜说再过几天要开学了,开了学自然退职回来,问我在哪里。我说宿舍,邹颜哦一声,没再说什么。 九点,红姐和阿莲到酒吧上班。我没有回去的心思,一个人呆在红姐公寓,继续看《动物世界》。 十点,《动物世界》仍然播个没完,我想睡但怎么也睡不着,越发觉得百无聊赖。于是动身去红姐的酒吧,想去,又不想去,然而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一个人来酒吧还是第一次,我没有通知红姐,没必要刻意通知。独自前来,我坐在吧台边要了鸡尾酒。调酒师是个年轻的帅小伙,甩酒的动作流利潇洒,但并未给人以好感,说不清为什么,调酒师身上有某种让人厌恶的因素,第一眼看到此君即可了然。 鸡尾酒味道不凡,我细细品了几口,之后四面观望酒吧。酒吧并无特殊之处,无非喧嚣都市下尤为喧嚣的场所。轰鸣的音乐、五彩的灯光、疯狂舞动的人群,场面一塌糊涂,却让人无比轻松,因为忘却而来的轻松。 我喝掉鸡尾酒,穿进舞台随音乐摇摆,跳得酣畅淋漓,一身快意。最后筋疲力尽地回到吧台,向让人厌恶的调酒师又要杯鸡尾酒。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十二点五分。 十二点五分,我突然很想回到邹颜身边。我转身正欲离开,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缠住了我。 “小姐,别走啊,陪我们玩玩?”男人吐出浓重的酒气,身后的同伙一脸坏笑。 “让开。”我说。 男人拉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随手从吧台拿起酒瓶砸向男人,男人捂着脑袋骂骂咧咧。我愣愣地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拿酒瓶砸人脑袋,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 血顺着男人的脸颊不停地流,一个同伙搀住男人,另外几个凶巴巴地走上前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这回肯定呜呼哀哉!第二反应是打电话给红姐,但没等我掏出手机,一个胸口纹身的高个子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不陪我们玩也不行了,走!” 高个子拨开人群,拉着我的手往酒吧门口走去。我奋力挣扎,但无法脱身。 另一个酒瓶砸在高个子头上,我抽回手,退后几步。 砸酒瓶的,是个看起来很痞的男人,留一头自然的长发,身着黑人头像的T恤衫,穿硬邦邦的牛仔裤,搭一双同样硬邦邦的黑皮靴。男人握着砸碎的瓶颈,若无其事地抽了口烟。 男人被团团围住,我趁机给红姐打电话。等红姐赶来的时间里,男人和那些家伙搏斗,虽然身手不凡,但也着实挨了几下。 红姐很快带着保安出现,我终于松了口气。保安拿下肇事的家伙,红姐意外地看了看男人。 “没事吧,阿杰?”红姐扶男人坐到吧台。 “死不了!”男人擦掉嘴角的血。 男人相貌平平,但给人以无端的好感,说不清为什么,男人身上有某种让人喜欢的因素。 男人叫杰。 正文 第七章 1、 杰的出现是个错误,直到错误的现在,我时常回想起杰出现的那晚,倘若杰没有砸下那个酒瓶,倘若我和杰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杰的现在,一定远为美好。然而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始料未及地开始,我和杰,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错误地相识。 杰是个平凡的男人,过着一半正常的生活,生活于一半正常的社会。我们不自觉地将自己一分为二,其中一个在正常秩序下循规蹈矩地寻求光明的人生,另一个则想方设法破坏世界的正常性,在黑暗中彷徨迷失。这是杰后来告诉我的,实际上,杰就是个不知死活什么也不怕的痞子。 那天晚上杰喝了很多酒,红姐陪我们聊了一会,杰随口应声,没说多余的话。最后红姐用眼神问我打算怎么办,我用眼神回答红姐不知道。杰好像看出我们的心思,说不用管我,你们走你们的。红姐说这怎么好,不能让你白打一架。杰突然不耐烦地摔碎酒杯,红姐和我愣了片刻,之后红姐拉我走开。我不放心地回头看杰,杰向吧台重新要了杯威士忌,喝下半杯,我仿佛看到杰在抽搐。 我让红姐先走,回到吧台杰的身边。 “你还好吧?”我问。 杰放下酒杯,杯里的威士忌红得鲜艳,杯口印有浓浓的血迹,这家伙竟是在喝自己的血。 “死不了。”杰说。 “我送你到医院。”我扶起杰,杰不再逞强,老老实实地随我走出酒吧。 坐在出租车上,杰靠着我的肩膀,手捂着肚子,不时轻声嘟囔什么。我仔细一听,杰说的是“疼”。 送医院检查,杰险些丧命,胃大出血,又喝酒过度。“真是不要命!”医生说。 躺在病床上的杰满不在乎地笑笑,而我想起来就后怕,若是放任不管,这家伙非惨死吧台不可。 “真不怕死?”我问。 “死不了的。”杰说。 “要是没送你到医院,而你继续在酒吧没完没了地喝酒,胃里的血越出越多,还说死不了么?” 杰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我,我稍稍转脸望吊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输入杰的血管。 再看杰时,杰已经悄然入睡。我细细端详杰的脸,竟自怦然心动,想躺在杰的身边。后来我继续看吊瓶,再后来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睡得很安详,直到阳光洒在脸上,我自然醒来。 杰一手抚摸我的头发一手支着下巴仍然不动地看着我。我问杰感觉好点了么?杰说不要紧。 “死不了?”我问。 “活在当下。”杰说。 “要不要通知家人或朋友?” 杰摇摇头,转而说道:“肚子饿了,买点吃的吧,要豆浆油条,馄饨一碗,再来两个酸菜包,加块煎饼,另外带包‘红塔山’。” “胃口不小嘛!” “能吃下一头大猪。”杰畅快地笑,随后一阵咳嗽,咳出一口血。杰随意吐到床边,我正要叫医生,杰挥手阻止。 “快买早餐去啊,肚子饿晕了!”杰不耐烦地喊道。 我一愣,继而一笑:“知道了,好好躺着,别大喊大叫。” 我到医院的洗手间洗脸漱口,在门口小店买回早餐。回到病房时护士正为杰更换吊瓶,看到我拎在手上的早餐盒便皱起眉头:“病人可是胃出血,只能吃稀饭,这些油炸食品只会加剧病情。” “她吃的。”杰指我。 “一个人能吃这么多?” “能吃下一头大猪,从小就是大胃王。”杰又指着我。 护士斜眼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端起托盘退出。杰忙从我手里接过早餐,吃得津津有味。 “要不吃稀饭吧。”我说。 杰没有理我,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看杰的吃相,样子好像饿过三天三夜。 “好吃?”我问。 “要有瓶威士忌就再好不过了。” “想什么呢。” 杰吃完早餐,悠然地点起烟,怎么看也不像个病人。我俩开始闲聊,从各自的出生谈起。 “出生在一个不像样的家。”杰说:“父母没有像样的工作,没有像样的房子,小时候穷得吃不上饭的情形都是常有的事。”杰靠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十七岁时离家出走,那以后到现在从未回家。一个人在外瞎混,去过重庆、广州、厦门,在工厂里打工,当理发店的学徒,给酒吧看场,工作乱七八糟,人生一塌糊涂。两年前和朋友来到上海,两人合伙做买卖,不多不少地赚了一笔,正计划下一步出路时朋友突然卷了钱一走了之。在街上晃悠了整整一天,差点没投黄浦江里。遇到街上几个小混混惹事生非,于是打抱不平,没想到对方来头不小,这以后四处被人追杀,我一咬牙,砍废了那家伙。正当自行了断之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让我叫他一声大哥,从此我就跟着这位大哥瞎混。”杰咳出一口血,又点上一支烟:“不久前,我和这位大哥反目成仇,现在算是彻底孑然一身。” “为什么?” “别问,”杰说:“想说我自然说给你听,不想说的话打死也不开口。” 于是我没再发问,等杰继续下文。杰默默抽烟,抽过之后随手丢在地板。 “你叫什么名字?”杰问。 “金曼。”我说。 “金曼?好听,我喜欢你的名字。” “你呢?” “杰。” “全名?” “全名就叫杰。杰出的杰,出类拔萃的意思。” “不想说?” “打死也不开口。” 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墙上,隐约可以看见游移的光点,天空一如既往地晴朗,病房里弥漫着酒精和烟草味道。我靠在椅背发呆,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在手上默默注视,突然咳嗽一声。 “换你说了。”杰点燃烟。 我想了一会,不知从何说起。 “喂喂。”杰不耐烦地催促。 “我嘛,普普通通的身世,普普通通的家庭。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师,讲课时要死不活,生活上呆板无趣。母亲作为家庭主妇操持家务。我普普通通地长大,考上普通的大专,再有一年就将毕业。”我简单说完。 “那么说,你是大学生喽?” “大专学生。” “你可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杰说:“上大学都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等毕业。” 杰笑笑,我脱口问杰:“能告诉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杰把烟伸到嘴边,却又放下,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哥们儿死了,和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喝下一大碗安眠药,临死前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好好活着。”杰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眼神迷茫而呆滞。 我怔怔地望着杰,杰闭上眼睛,再未开口。阳光中有轻飘飘的尘埃若隐若现,空气里飘来一阵浓烈的酒精味道。 2、 我细心地照顾杰,每天特意到医院陪杰聊天或发呆,准备杰的一日三餐,并亲手下橱做了糖醋鱼,杰吃后非常开心。杰开心,我也感到开心。我对杰怀有纯粹的好感,这并非爱意,而是地地道道的朋友情谊。我说过我只爱邹颜,从开始到现在。邹颜仍然忙于打工,总是一身疲惫,但是邹颜很开心。邹颜开心,我就开心。当然,我没和邹颜提杰的事。 杰恢复得很快,虽然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止,但已无大碍。住院一星期,杰就嚷着要出院,说受不了病房的无聊和护士的专横。我替杰办了出院手续,拿回必备的药。 如杰所说,杰的确孤身一人,从住院到出院,没见有人来看望,自然,也没人来接杰出院。 走出医院,我问杰去哪里,杰四面环顾。 “喂,住处有吧?”我说。 “叫我阿杰。” “阿杰,你住哪里?” 杰没说,挥手打车,一辆出租停在面前,杰钻进车内,“砰”一声关上车门。 我呆呆站着,杰摇下车窗,向我伸手说道:“药。” “喂,你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我把药藏到身后。 杰推开车门,我坐上车。 “叫我阿杰。” “阿杰。” 杰对司机说出地址,司机摇头说不知道。 “莘庄!”杰喊。 司机一脸不悦:“莘庄哪里?” “地铁站。”杰懒懒地回答。 司机踩动油门,打开车载广播。这里是普陀区,到莘庄路途遥远,杰双手绕到脑后,半躺在车座上,看样子打算好好睡上一觉。 “阿杰。” “嗯?” “你住在莘庄?” “颛桥,离莘庄不远,在地铁站转5号线。” “阿杰。” “嗯?” “要是烦我你直说。” “我烦我自己。” “为什么?” 杰兀自闭眼入睡,司机发出一声冷笑。 “有什么好笑!”我喊道。 司机一愣,随即默不作声。 车内只剩广播音和轻微的马达声,杰不知睡着没有,静静地蜷缩在座位上,司机老老实实地开车听广播,我眼望窗外胡思乱想。 到达莘庄地铁站,我付了车费,唤醒杰。两人换乘地铁,在颛桥出站,沿路走了一会,转进一片小区,在一栋高楼搭电梯至十二层,就到了杰的住所。 房只是一个单间,且逼仄狭窄,像样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地板上丢满烟头和捏得皱巴巴的废纸烟盒,一张零乱的单人床占了房间的一半,床头立柜上一台小电视,电视旁横倒竖歪地扔着空啤酒罐。仅此而已。 来的路上我便预想杰的住处一定小而乱,但没想到这么小,而且这么乱。 杰坐在床沿点起烟:“你回去吧,金曼。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不想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 “阿杰,你一直住这里?”我站在脏乱的地板上,无处可坐。 “初来上海时,就住这里。不久前,和那位大哥反目后,又搬回来了。地方偏僻,房间小,没人留意。” “缺钱?” “有钱就花,没钱就熬。不瞒你说,眼下身无分文,最后那点家底也在酒吧喝得一干二净。可怜吧?” “可怜。” “用不着你可怜。” “往下怎么办?” “死不了。” “不吃不喝,天天干坐床边?” “喂,你回去吧。” “阿杰。” “嗯?” “我想帮你。” 杰定定地注视我,之后突然笑了:“喂,你难不成喜欢上我?” “我心里有喜欢的人,并不是你。” 杰从立柜上翻出一听啤酒,又坐回床沿:“喂,真想帮我?” “叫我小曼。” “小曼。” “嗯?” “肚子饿了,吃饭去。” 杰把药随手扔在床边,关上门,带我下楼。从楼梯口过道里开出一辆“羊马哈”重型摩托车,递给我安全帽。 “车够气派的呀!”我说。 “偷的。”杰说。 “啊?”车上插着钥匙,杰也不像个偷车贼。 “上车。”杰空档转动油门,摩托车发出好听的马达声。我戴好安全帽,抱着杰坐好。 天色已晚,街边霓虹开始闪烁。杰开着摩托车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上穿行,由于车速过快,风凶巴巴地扑打到脸上,我紧紧靠着杰,对杰喊:“你开慢点!”杰放慢车速,问我说什么,我说开慢点,杰一踩油门,车箭一般地飞驶。 不知多久,杰终于停下车。我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杰的肩膀抱怨道:“你在开过山车啊!” 杰拔出车钥匙:“过山车可不够刺激。” 我随杰走入一家两层楼的小饭店,杰对饭店似乎相当熟悉,进门便有人招呼。 “阿杰,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阿杰。” 杰未予理会,带我径直走上二楼,在靠窗的桌边坐下。衣着性感的女服务员拿来菜谱,并亲昵的和杰说笑,杰推开女服务搭在肩上的手,翻开菜谱随意点了几道菜。 从窗口可以望见不远处有大片的空地,空地上修筑了长长的跑道,两边废弃的建筑和断墙上聚着一帮小青年。 “这是哪里?”我问。 “放心,没想对你怎样。” 我并没有不放心。 女服务员端菜上来,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我,自觉退下。 饭菜勉强可口,就是饭店本身嘈杂零乱,让人上不来食欲。杰吃得倒是很痛快,撑饱肚子后点起烟,不时从窗口往外望去。空地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小青年,一看就是瞎混的货色。刺眼的镁光灯依序架在墙角,不知哪里安置了音响设备,高声播放着摇滚乐。 杰把烟弹出窗口,叫来服务员。 “买单啊。”杰对我说。 吃过饭,杰开车载我缓缓朝那片空地驶去。 “阿杰,我们这是去哪儿?” “别问,跟着我就是。” 我跟着杰,杰把车开到跑道上。一个胖乎乎的家伙走来和杰搭讪,杰说老规矩,胖家伙笑呵呵地走开。 “阿杰,是不是要玩飙车?” “放心,没过山车可怕。抱紧我。” 灯光把跑道照得透亮,和杰一样的车手在起点准备就绪。两旁站满欢闹的人群,一个像是裁判样的家伙拿着彩旗站在起点边上。我紧紧抱着杰。 彩旗挥动,杰加大油门,车飞奔而出。 杰说错了,像这样的飙车比过山车可怕多了,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有人翻到跑道边上被车胎碾断手脚,也有狂热分子从废弃的高楼跳下。当然,那天晚上我和杰平安无事。终点前方燃烧着两团烈火,我和杰从火中越过,拿下第一名。 胖家伙笑呵呵地走来,递给杰一包信封,杰接过塞进口袋。人们聚在身边为杰喝彩,杰撞开人群带我离开了空地。 杰慢慢地兜风。 “现在去哪儿?”我问。 “跟着我就是。”杰说。 杰载我来到一条小河边,两人坐在河堤上。杰抽烟,我回想飙车时的刺激。 “这个,你拿着。”杰从口袋取出信封递给我。 信封装着一叠厚厚的百元钞,我推回给杰:“留着生活吧。” “给你就拿着。住院费了不少钱,又蒙你细心照顾,这是我欠你的,我不愿亏欠任何人。” “你为我受伤住院,照顾你理所应当。” “到底要不要?”杰又开始不耐烦。 “不要。”我说。 “那我扔河里。” 看杰的样子,我相信杰真会随手扔掉信封,我只好收下。 “你自己怎么办呢?” “死不了。” 杰不再作声,默默地抽烟,看月光下河水的流动。两人静静地坐了许久,杰终于站起身:“送你回去。”杰说。 回到学校时,杰望着校门发呆。 “什么时候再见面?”我问。 “不知道。”杰说。随后掉转车头,一路疾驰而去。 3、 回想那晚的形情,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所有发生在我和杰之间的故事,让我感动,也让我一阵心酸。杰是个真诚的男人,真诚得洒脱。杰自始至终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谎言,直到杰终于向我表达爱意的时候,我哭了,因为我无法爱杰,因为我把所有的爱全给了邹颜。我至今说不清何以对邹颜如此执着,邹颜就像我的一场梦,在心底深处摇曳着渐渐迷失远去的将来。 八月结束,九月开始。一度空荡的校园,迎来新的生机。老生们纷纷涌回学校,新生们拖着行李来到他们梦想的自由世界。学校忙着迎新,社团忙着纳新,男生们忙着物色女生,女生们忙着勾引男生。总之这就是我的学校,我们的广阔天地。 我和邹颜坐在路旁石椅上,邹颜和我说许多打工趣事,说大一入校时的场景,说了关于时间的感慨,也说了我们的将来。 我喜欢听邹颜动情地描述将来,无论如何垂头丧气,在邹颜身边我总能感觉到希望。邹颜问我暑假过得如何,我告诉他我学会做糖醋鱼以及游泳四百圈,邹颜笑笑,而我突然愣住,自己能和邹颜坦白的只有糖醋鱼和游泳,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和邹颜说,邹颜也没有多问。这让我感到内疚和不安,我在邹颜面前已经虚伪得连我自己也开始害怕,而邹颜仍然一如既往地对我绝对信任,一旦邹颜看清全部的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谈着将来么?我们生存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站在邹颜的背面,邹颜站在我的正面,两人之间融合着深刻的爱,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我离不开邹颜,因为我无法想像没有邹颜我如何在背面的世界独自存活。 “怎么了?”邹颜注视着发呆的我。 “没什么。”我说。 两人就此沉默地靠在一起。望着来来往往的新生,我不禁回忆起自己入学那年。那年我十九岁,带着十足的骄傲和满满的欲望踏入大学校门。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像我不知道当初如何开始。倘若命运之手把我推回过去,我还会经历相同的过程,形成同一个结果么? “一切必将重演,人生重蹈覆辙。”另一个我回答。 我轻声叹息,命中注定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没有好结果,我只能一再退回原地,并一再走往错的方向。我油然产生一阵宿命的悲伤,这悲伤萦绕着我直到现在。 “怎么了?”邹颜问。 “没什么。”我说。这些糟乱的新生和糟乱的开学引发了我如此一阵糟乱的思绪,我仰望天空,闭上眼睛抛开所有烦恼。归根结底,还是什么也不想来得痛快。 我什么也不想,只管安心和邹颜在校园漫步。途中遇见李娜,李娜行色匆匆,我拦住李娜问她怎么了,李娜说没什么,随后慌慌张张地走开。 “得得,看来我们活在一个‘没什么’的世界。”邹颜说。 “那你看出什么了?” 邹颜笑笑,说没什么。我心里再次掠过一阵不安。 无论如何,我们活在当下,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想,像邹颜所说,活在一个“没什么”的世界。随着开学,我重新回到所有正常与不正常的生活,所有简单与复杂的情节,并就此告别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继续未知而迷茫的行程。 4、 不出所料的是,卢卡斯再次将我推上某人的床。 “白金假日酒店,703号房间。”卢卡斯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说。 “喂喂,这种事,不是说好不再发生了么?” “我们已经签了合同。”卢卡斯挂断电话。 我愣了足有三十秒,三十秒后我心里无比气愤。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合同? 我从旅行箱里拿出藏有合同副本的文件夹,翻开来逐条细看,但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我把合同藏好,之后坐在桌前的转椅上,不经意地盯着闹钟。仔细回想和卢卡斯签约的过程,当中并无不妥之处,况且合同由红姐认真看过,想是大可放心。 我没有不放心,我只是对卢卡斯狂妄的做法感到气愤,不能听之任之。白金酒店,让卢卡斯自己应付好了。 如此想过,心里舒畅许多。我端起桌上的闹钟,闹钟的外表被塑造成一只可爱的叮当猫,叮当猫乐呵呵地朝着我笑,仿佛在说:没关系,一切有我叮当猫,有我小叮当的万能口袋哟! 两点四十分,九月的一天下午。邹颜到学校上课,我照旧一想到上课和班主任的白色运动鞋就顿感头疼,于是照旧逃课和无聊。我到浴室三两下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旋转定时开关,之后站在阳台上看周围景象。一个老太婆步履蹒跚地提着菜篮子;几个中学生模样的逃课少年勾肩搭背地一路说笑;公交缓缓靠站停下;一辆张狂的摩托车不间断地鸣着喇叭横冲直撞;便利商场的门前促销员向路人推售新型榨汁机;开业不久的电信营业厅飘着两只红色大气球……九月的一天,世界正常运转。 洗衣机“咔”一声停下工作,我从洗衣桶里拿出衣服,一件一件挂在晾衣架上。这时间里我想到杰,几天不见,杰悄无声息,不知是饿死路边还是在酒吧烂醉如泥。我所想像的杰,此刻正缩在狭小的房内,无所事事地边看电视边喝啤酒,并随手弹出烟头,背靠着墙,摆出一副潇洒架势,邪邪地笑。 晾好衣服,我给杰打了电话。 “喂,阿杰,我是金曼。” “唔。” “干什么呢,现在?” “看电视。” “喝啤酒么?” “喝着。” “抽烟?” “抽了。” 没错,杰果然是这副德性。 “看什么节目?”我问。 “《动物世界》。”杰说。 “狐猴!” “杰泽贝尔。” 我愉快地笑:“阿杰,这几天怎么没联系?” “开学了吧?” “嗯,开学了。” “怕担误你上课来着。” “得了吧,我正逃着课呢。” “唔。” “喂,阿杰。” “嗯?” “不想再玩次飙车?” “不想。” “那,见面呢?” 杰沉默有顷。 “喂,阿杰。” “嗯?” “不想见面你直说。” “想马上见到你。” “好啊!”我说。 两人在电话里约好见面,杰说骑车到校门口接我。我按说定的时间来到校门口,却没见到杰。等了一会,杰骑着车慢悠悠从校内出来。 “怎么跑里面去了?”我问。 “四处转转看看,你们学校挺好的。”杰说。 “喜欢?” 杰有点傻乎乎地笑笑。 “走吧。”杰从车头上拿下安全帽给我。 “去哪儿?”我蹬上后座。 “飙车啊,你不是想玩么?” “我只是随口说说,再也不玩了!” “知道的。”杰踩动油门,径直横穿马路,被抢道的出租车从窗口探出一个脑袋,脑袋骂骂咧咧,杰向后伸出中指。 “哪学的,你!”我拍下杰的手。 “电影上,”杰转脸说道:“威尔史密斯对白人警察就这么干来着。” “阿杰,注意开车啦!”一辆红色跑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杰稍伏下身,加大油门,左右穿行,跑车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杰带我驶入一处颇为荒凉的地区,路越往前越显孤单,两边的房舍商店渐次减少,最后一无所见,大片的荒草和几所废墟样的建筑在天底下独自落寞,远处偶尔有火车经过。此外,只有杰的摩托车缓缓向前行驶,一切静止不动,连阳光也仿佛黯然失色。 转进一条小路,沿路开到尽头,有一座围着铁栏的平房,当中传来狗的吠声。 杰旋转钥匙熄灭引擎,平房里出来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家,虽然已近风烛残年,但看去结实得很,皮肤黝黑,身体硬朗。 “阿杰哦,你来了哦,快快进来喝茶吧。”老者说一口生涩的普通话。 “这是我阿公,”杰向我介绍:“从台湾来上海,孤家寡人,可怜巴巴的角色。” “阿公你好。”我说。 “好嘞好嘞。”阿公笑得很热情。 杰搭着阿公的肩膀走进房内客厅,一只灰毛狗摇着尾巴跑来,阿公喝了一声,灰毛狗灰溜溜地跑走。周围断续传出狗吠声,客厅外面有两间狗舍,透过宽阔的铁门,可以看见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铁笼子。狗们有的在睡,有的彼此交谈,有的兀自吠叫,有的咬着食盘里的骨头,还有一些,被锁在看不到的角落里。 阿公请我们坐在长木椅上,自己拉了把小竹椅坐在茶几边。茶几摆有一套精致的茶具,阿公刷去茶渣,熟练地泡出一壶浓香的绿茶。 一边喝茶,阿公一边和杰用台语说着什么。两人不时笑笑,我则全然不知所云。不一会,阿公走出客厅,牵来一只黄毛老狗。狗委实老态龙钟,目光呆滞,表情毫无生机,身体看起来相当笨重,仿佛随时可能倒下。狗费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领到客厅,也才发现客厅里坐着我和杰。于是朝我俩走来,趴在杰脚下,舌头伸出嘴外散热。 “鲨鱼,别总是要死不活,起来跑跑。”杰拉起狗,狗却并不动身,随即又趴下。 “鲨鱼?” “狗的名字。”杰说。 “怎么看也不像。” “老了,年轻时相当勇猛,能咬断钢筋。” “你的狗?” “嗯。养了两年,曾经救过我一命,被几个混蛋追杀,鲨鱼冲锋陷阵,我才好歹脱身。”杰撩起鲨鱼背部的黄毛,现出一道明显的疤痕:“回来时挨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兽医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好端端活着。” “年轻时每天要吃两斤生肉,现在连牛奶也喝不下咯。”阿公叹息着说。 “出去走走。”杰拍拍鲨鱼脑袋,鲨鱼听话地站起。 杰和我带着鲨鱼,走到房后的小路。路边长满高高低低的野草,极目眺望,四面皆无人烟房舍。草向天边漫延,天蓝得安静而耀眼。 “鲨鱼是从阿公手里养来的,”杰踢开脚下的石子,转脸和我说道:“阿公赶出鲨鱼,说我要能驯服它就送给我了。我戴上手套穿着厚实的皮衣和鲨鱼打了一架,这家伙力气大得很,隔着皮衣咬掉我一层肉,但终于败在我手上,被我死死地勒住脖子。这以后就对我死心塌地,为我卖命。” “怎么不带在身边呢?”我问。 “你也看见了,眼下自身难保,鲨鱼又老成这副德性,挨过一刀后元气大伤,再有仇家追来只能白白送死,只好寄养在阿公这里。” “阿杰,现在的你究竟怎么回事?” 杰从口袋里拿出烟,点起一支,蹲下身给鲨鱼吸了一口。 “从那位大哥手底下出来后,完全孤身一人,原本那些所谓的‘兄弟’全都和我划清界线,想找我算帐的人到处都有。这就是眼下的处境,可怜巴巴的角色。”杰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 “你害怕么?”我靠杰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 杰不屑地笑笑:“从小就没怕过什么,大不了一死,死我也不怕的。”杰把烟放地上拧灭:“我这样的人,注定没有好结果。就像这地方,活着跟死了似的,不这样认为?” “好死不如赖活。” “就像阿公一样。”杰重新点烟,鲨鱼凑到跟前,杰给鲨鱼先吸了一口:“阿公从前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虎踞一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服。年轻时打来的天下,到头来还是被年轻人抢走。威信没了,地盘没了,老婆孩子都被卡车碾死,一个人躲在这要死不活的地方终老此生。养几十只狗,靠卖狗为生,成天对着铁笼子说当年的威风。没人来看望,没人还能记得起曾经有阿公这么个厉害的人物,什么时候猝死也只有狗知道。” “为什么不回台湾呢,亲戚朋友总还有吧。” “我们这些人一旦背景离乡,若不能风风光光地回去,就只有客死异乡。谁也不愿意遭人唾弃,不愿意寄人篱下。” 杰伤感地望向天边,随后自嘲一笑。我们起身继续往前走,鲨鱼垂着脑袋跟在杰身边。我和杰搭话,可是杰沉默不语。两人于是默不作声,静静地行走在苍茫而凄清的草场。夕阳缓缓染红天际,随之而来的晚霞灿烂得令人感动。暮色悄然加深,灰毛狗一路吠叫着跑来,我和杰带着鲨鱼回到阿公家里。 阿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兴致勃勃地和杰喝干一瓶白酒。临走前杰掏出一叠百元钞给阿公,阿公推辞着不接,杰不耐烦地把钱扔在饭桌上。 杰慢慢地骑车兜风,绕上海转了两个小时,之后送我回校。我问杰什么时候再见面,杰没有回答,径自离去。 回家后我接到卢卡斯电话。 “怎么没去酒店?”卢卡斯在电话里凶巴巴地嚷道。 “嗯,临时有事,去不了。” 卢卡斯挂断电话。 第二天,我收到一份快递。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光盘。我把光盘插入电脑,惊得目瞪口呆。 正文 第八章 1、 荧屏上清晰地播放出那晚在酒店我和男人交欢的画面。视频之外,还有在李染公寓拍摄的所有人体写真照片。我慌忙退出光盘,查看信封上发件人信息,但发件人一栏什么也没有。 我呆呆地凝视光盘中映出的我的脸,仿佛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又仿佛突然被抛进未知而全然空白的哪里。我闭上眼睛,脑海空空荡荡,意识飘飘乎乎,俨然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光影支离破碎,黑暗团团加深加重,我最后一次不思不想。 睁开眼,光盘中的我的脸茫然若失,我承认,一切都是活生生硬邦邦的现实。红姐说过的话萦绕耳际,而我悔之晚矣。世界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一切业已发生。 我重新回想所有过程,试图归结出自己哪一步走错,但终归徒劳,我发现我从头到尾都是错。我不仅是个坏女人,还是个不懂思考的笨女人。即使听从红姐及早抽身而退,也终将陷入同样的境地。这是一个必然,只是发生得过于偶然,使我看得简单,想得单纯。 我承认,世界并非我想像中的简单和单纯。不言而喻,光盘一定是卢卡斯寄来的,我长长叹息,给卢卡斯打了电话。 卢卡斯在电话里显得非常和气,可以想像电话那端的虚伪嘴脸。卢卡斯轻松地谈着天气,谈各种轻松的话题,我忍不住断然问道光盘怎么回事。“这个嘛。”卢卡斯笑笑:“对了,中午一起吃饭如何,认识这么久,可从来没有坐在一块吃饭聊天。” 我们约好在一家西餐厅见面。 放下手机,我看眼桌上的闹钟,十点四十分。闹钟是一只傻乎乎的叮当猫,傻乎乎地笑着。 窗外一片晴朗,晴朗得冷漠,冷漠的阳光照着冷漠的世界。 我早早来到约定的餐厅,心烦意乱地等了近半小时,半小时里喝了四杯咖啡,隔几分钟掏手机看一次时间。脑袋里堆满各种各样的疑问,但具体想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十二点零三分,卢卡斯走进餐厅。 “抱歉,让你久等了。”卢卡斯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彬彬有礼,西服笔挺,领带以恰到好处的角度稍稍斜向一侧。动作优雅而略显做作,大概身材矮小之故,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卢卡斯慢悠悠地坐下,叫来服务员点餐。我暗自回想上次在李染办公室与卢卡斯见面的准确时间,然而怎么也确定不了,除了与卢卡斯见面交谈合同事宜,那天并无特殊情况,没必要特意记录日期。大致算来,在两个多月前,学校放暑假的前几天。如此回想当中,突然发觉自己毫无时间概念,某年某月某日对我来说如同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它既活在我的周围,却又与我毫不相干。三十号以后是三十一号,三十一号以后是三十二号,一如星期天之后是星期八,星期八之后是星期九。 服务员打断了我的思绪,问我吃什么,我说咖啡,服务员为难地皱起眉头。 “同样来一份好了。”卢卡斯说。 “同样来一份。”我说。 服务员眉开眼笑地退下。 我定定地盯视端坐在对面的卢卡斯,卢卡斯气定神闲地等餐上来,丝毫不在意我的视线。 “你恐怕不是地道的制作人吧?”我试探着问。 “如假包换。”卢卡斯显得饶有兴味地迎合我的视线,仿佛两人正在进行某种问答游戏。 “制作人仅仅是你对外掩饰性的身份,对么?” “不全对。” “说说不对的那部分。” “如你所见,我的确是正正经经的制作人,挖掘新人,充实娱乐界,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另一方面,”卢卡斯邪邪地笑:“我挑选年轻漂亮的女孩,为俱乐部效力。作为掩饰性的身份,制作人本身并无多大意义,完全可以伪装成经理模样的职业人士,或者投资商、艺术家等等。但对我而言,我打心眼里喜欢制作人的工作。干了近十年,却没有一天懈怠过,每天开开心心地与人打交道,和各种各样的人物交往,从中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满足和乐趣。” 服务员端餐上来,两份鲜嫩的牛排、蔬菜色拉和一瓶名贵的红酒。卢卡斯优雅地铺好餐布,慢条斯理地开动刀叉,切小块的牛排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花费很长时间吞下。我则毫无食欲,对牛排全然无动于衷。 “俱乐部是怎么回事?”我问。 卢卡斯把口中的牛排终于吞下后,又慢慢喝下一口红酒。 “是该让你明白了。”卢卡斯顿了一会,观察我的反应。我故作若无其事,卢卡斯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把玩着左手中指上的白金戒指。 “快说!”我不耐烦地催促。 卢卡斯这才满意地开口说道:“首先,俱乐部是由某些极具威信和影响力的大人物创办。创办者隐姓埋名,只有高级管理人员知其名号。至于你,恐怕一辈子也摸不着头脑,但这无关紧要,你只需听从我的安排,而我听从上面的安排,具体操作方式也不可能让你知道。关于‘首先’这一点,有什么想问?” “类似于传销组织?” “完全两码事!”卢卡斯颇显不悦,但随即和气地笑道:“先听我说,我说你听,等我全部说完喝起红酒,你再慢慢发问。” 我点头。 “其次,俱乐部的成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招收成员的要求和考核非常苛刻,需交纳昂贵的保证金及入会费,之后是背景调查,再之后是签订合同。就是说,我们通过一系列严格的筛选挑出成员,明白么,我们作为挑选的一方,一切由我们说了算。你只要了解这一点就好,其他不必多问,也不关你事。最后,说说你目前的处境。你恐怕还没搞清状况吧?” 我摇头。 “一切由我们说了算,既然选中了你,你就必需履行自己的义务。你是俱乐部中的服务人员,向交纳会费的正式成员提供特殊服务。当然,只要乖乖听话,我们自然不会亏待,给予丰厚的报酬,退职以后还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退职金。”卢卡斯喝起红酒:“现在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们与传销组织全然不同,不限制人身自由,对个人生活绝不干涉。只要你听我安排履行义务,我们就按合同规定付给酬金,和传销组织完全不着边际。” “合同?” 卢卡斯从公文包里取出合同推到我眼前:“第二十二条最后一句。” 我找到第二十二条,最后一句写道:乙方自愿加入甲方俱乐部,并绝对遵从俱乐部章程规定,否则视为毁约。 合同最下方是我的签名。 我从包里拿出合同副本,对照一看,副本上没有这一句。 “你们擅自修改了合同。”我说。 “合同没有任何更改,你签名之前是这样,签名之后也是这样。”卢卡斯冷冷地说。 “可是,原件和副本并不一致。” “合同只以原件为准,双方签下名字的那份才是有效合同。你签了字拿了支票,合同已成事实。” 我愣愣地看着卢卡斯,卢卡斯仍然气定神闲地喝着红酒。 “小曼,我们的势力非常可怕,可怕到足以摧毁这座城市。这一点,也希望你能明白。”卢卡斯从西服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第一次的酬金。对方相当满意,说是还想再来一次,但这不符合规定,我们规定只能安排一次。” “那位导演?” “没错,的确是导演,也是俱乐部成员。” “俱乐部可是李染和顾伟所创?”我快语问道。 卢卡斯稍显吃惊,但即刻恢复常态:“实不相瞒,这两人的确是俱乐部的高级分子,但并非创办者,以他俩的实力不足以创建如此规模庞大的组织。话说回来,你如何得知两人与俱乐部有染?” 我没有回答,转而再问:“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必需听从于你,没有选择余地了?” “我们的势力非常可怕。”卢卡斯喝尽杯里剩余的红酒:“与其作无谓的抗争,不如听天由命。合同期只有两年,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对于你,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两年之后,可以赚一大笔财富,人生少奋斗十年!虽然算不得光彩,但我们绝对为你保密,只要你遵守规定,光盘必将不翼而飞,照片永远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你这两年做过什么,包括邹颜。”卢卡斯看眼手表:“时间不早,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处理,我先走一步。” 卢卡斯叫来服务员买单,随后离开了餐厅。我怔怔地坐着,看桌上的合同副本和信封,脑中一片迷茫。 2、 信封内足有五千元,作为“第一次”的酬金委实不少,如此轻而易得的丰厚酬金摆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难免心动,尤其是我这样的坏女人。 坏女人,贱货,以及婊子,所有这些对女人无耻的羞辱性的称谓对我来说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绰号。绰号固然讨厌,但终究是他人的偏见,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无需理会世俗的偏见。我一直这么认为,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当我真正成为坏女人、贱货,以及婊子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世俗是那么可怕。女人,一旦被打上这样的“绰号”,就等于在脸角刻下青色的“囚”。 然而当时我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坏女人,我所在意的只是我能不能成为一个体面的上海人。我反复掂量卢卡斯的话,以非常现实的角度面对现实。一切业已发生,虽然小心谨慎,却还是卷进了红姐所说的俱乐部,但我并不觉得俱乐部以及李染有红姐说的那么变态。红姐或许自有一套好女人的标准,而我天生就有坏女人的倾向。和男人睡觉,卢卡斯付给高额酬金,从本质上来说,这和大军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对这样的现实,我早已有预感,所以当一切发生时,我很快就让自己逆来顺受。 于是我听从了卢卡斯的安排,第二次来到白金酒店。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陪陌生男人睡觉已并非难事。比起那位“导演”,第二次的男人显然笨拙得多粗鲁得多,而且长相无论怎么看都让人垂头丧气,我闭上眼睛,事务性地应付过去。反正再无相见之日,而我最擅长于将发生过的事当做从没发生。 至于光盘,我当做什么也没有。酒店的套房看不出装有摄像头的痕迹,我闭着眼睛,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这一次卢卡斯照常给了我五千,钱直接汇入我的帐号,两人没有见面。 我深深感到自己已经彻底成为了坏女人,作为坏女人,我把自己看得很轻很贱。我开始认为生活只要快乐就好,而我没有不快乐,我认为生活没什么不好。 就在我第二次从白金酒店回来后的第二天,大军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想见我一面。我无心见大军,无奈大军苦苦央求,我只好答应。 大军开着银色“捷豹”径直带我到郊外的私人别墅,路上大军一语不发,对我主动的搭话也以沉默回应,显得有些怪异。到别墅后,大军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直接抱我上床,而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默默抽烟。 我从包里拿出“520”,抽出一支点上,这时间里两人仍然不言不语,只管各自抽烟。大军看我,我随意地四面环视。别墅被长时间弃置,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层,空气旧得发酸,阳光静静地照在窗台。我蓦地生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的灰层,同样旧得发酸的空气以及窗台上的阳光,哪里见过呢? “小曼,一起离开吧。”大军抽完第三支烟后说道。 “离开?” “到新的城市重新开始。” 我觉得可笑:“喂,大军,你脑子没毛病吧?” 大军没有说笑,而是一脸严肃,满脸严肃的大军让我觉得更加可笑。 “小曼,你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么,从前的我什么样呢?” 大军定定地注视我一会,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回从前的样子,但未能如愿,大军颇显无奈地笑笑,点起第四支烟:“这段时间我出差去了大理,大理,不错的城市,空气清新,环境天然,人也热情,一个人开车回酒店的途中每每这么想,和你小曼一起在大理生活该有多好。大理可曾去过?” “没。” “真是好地方,到那边你一定也这么认为。” “上海不好?” “上海是最让人沉沦让人堕落的城市。如何,小曼,我们离开上海,到大理重新开始?” “当真?” “千真万确。” “你老婆怎么办,还有你的公司?” “全都一脚踢开,只管一走了之。” “不好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手头现有一笔资金,老婆完全不知道,公司也没有入帐,随时可以据为己用。只要你点头,我这边保准处理得顺顺当当,两人到大理安家落户,逍遥自在地过日子。” 无论大军表现得如何坦诚认真,我仍然觉得可笑,而且笑了,笑得很开心。 “喂,大军,你有时候也蛮天真的嘛!” 大军拧灭烟,点起第五支,像是自语似的说道:“从前的你,比现在可爱多了。” “就是说现在不可爱了?” “现在的你,更像一个女人了。” “这样不好么?” “这不是真实的你。小曼,到此为止吧,你的情况我多少有所了解,没想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经历了这么多事。” 我警惕地看眼大军。 “你都了解什么?” “总之你听我一句,到此为止,那样的女人我见多了,没有好结果的。” “比如红姐?” 大军不动声色,但看得出颇为吃惊。 “喜欢上海?”大军反问道。 “喜欢。”我说。 “为什么?” “不知道。” “喜欢我么?” “不喜欢。” “为什么?” “不知道。” “这么说,不愿意和我一起到大理生活?” 我没有回答,大军继续说道:“从一开始就非常迷恋你,小曼。我们以某种不正当的关系交往,这对你或许不公平,但对我只能是这样,因为身在上海,我无从选择。我明白你对我没有好感,但我仍然一厢情愿地喜欢你,可是事到如今,我想我们之间必需有一个明确的选择,要么彻底了断,要么重新开始。我不会和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纠缠不清,你若是一意孤行,势必一步步沉沦下去。如果你选择我,无论你对我有没有感情,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弥补我从未有过真爱的人生。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回答,就现在。” 我怔怔地看着大军,这个曾经被我认为不懂爱情的大男人,此刻却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真诚。我承认我有些感动,但无法答应大军,我和大军之间不存在爱情。 于是我拒绝了。 大军抽了最后一支烟,之后和我道声再见,兀自离开了别墅。我久久地坐在沙发上,阳光仍然静静地照着窗台,地板上似乎又落下一些灰尘,空气旧得发酸,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男人无奈地离去,感觉如此似曾相识。 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想到,我的生命中发生了很多那样的场景,在旧得发酸的空气中,身边的人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只剩下灰尘和窗台的阳光,静静地留在记忆深处。 很久以后,我也才开始后悔,当初拒绝了大军。 3、 大军走后,我仍然独自留在别墅,这时间去哪里都不合适,正经要处理的事项一件也找不出。我靠沙发坐了许久,呆呆望着墙上的时钟,午后一点。 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往后恐怕再不会来到这里,心里竟自有些隐隐的不舍和留恋。空气中填满回忆,和大军在一起的所有过往历历在目,像一场无声电影在我脑海重放,我不禁叹息,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虽然谈不上真情实义,却到底留下了无法抹除的印记。我说不清何以为此眷恋,一切仅仅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易,但是直到今天,我再次回想起大军回想两人纠缠的经历,我才明白,我叹息是因为大军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也比我更了解上海。 秒针反复围着钟盘绕转,一点十二分,我起身离开别墅。站在路旁等出租车时我想到了红姐,红姐家里的《动物世界》,我想。 郊外少有出租车经过,等了很久,终于转来一辆。我拉开车门正要钻进后座,突然被一把推开,一个土气的农家妇女挡在车前,将装得鼓囊囊的大背包塞进车内,身后跟着两个脏兮兮的民工。 “喂,车是我先拦下的!”我理直气壮地喊道。 “滚开,小妖精!” 我回骂了一声:“泼妇!” 两个民工快步绕上前来,我后退了两步:“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你让开。”民工向前挤了一步,我再次后退。 我很想破口大骂,却不敢出声。 泼妇催两个民工上车,两人见我已经偃旗息鼓,便没再刁难,兀自上车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路边,仿佛有什么在体内冷冷地穿行,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气愤,发生的这一幕让我突然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如果我有一辆“甲壳虫”,这样的事还能发生么?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我什么也实现不了。目前的境况远不足以让我在上海拥有体面的生活,我心里燃烧起强烈的欲望,想征服全世界的无比强烈而可怕的欲望。 直到下一辆出租车开来,我久久为这欲望的产生而激动不已。在前往红姐公寓途中,望着车窗外的景象,心里才缓缓平静。 红姐家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和慵懒,阿莲正在拖地板,仍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红姐睡着未醒。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坐在沙发上观看阿莲认真干活的样子,阿莲偶尔抬眼不知所以地看看我。喝着啤酒,我开始想那个泼妇和两个脏兮兮的民工,现实以现实的苍白和无力给我带来某种打击,穿行在体内的冷冷的什么让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我靠在沙发背上,望天花板。 “金曼姐?”阿莲干完家务,在我身边坐下。 “唔。” “不开心?” 我笑笑,转而问道:“中午还没吃饭吧?” “吃了桶面。” “在这里好么?” “好着呢,红姐给吃给住,两人一起上班下班,比什么时候都好。” “我是说上海。” “上海?” “在上海好么?” 阿莲困惑地看我,困惑地点点头。 “不想回家?”我问。 “不想。”阿莲坚决地说。 “为什么?” 阿莲一阵犹豫,脸上的表情渐渐黯淡。 “怎么?”我追问道。 “怕。”阿莲拿起茶几上的烟,点起一支。我等阿莲继续下文,但阿莲欲言又止。 “阿莲。” “嗯?” “如果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像红姐对你一样,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姐妹看待。可以的话,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事么?我想听。” “家在偏僻的乡村,”阿莲缓缓开口说道:“离上海十万八千里,从出走的那一刻起就打算永远不回去。那时候很小,十七岁,在马路拦下大货车,司机是个下流货色,途中不停拿我解闷。那种事儿我并不在意,况且已经不是第一次,十七岁以前就被同村的痞子玩弄过的,所以司机怎样都行,只要能带我离开。这么着,我十七岁逃离家门,和一个下三烂的货色来到了上海。 “司机问我什么打算,我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有房子住有东西吃。司机介绍我到一家发廊,是那种活儿。我没怎么不乐意,客人喜欢,钱赚得不少。为了逃开司机的纠缠,自己想法换了一家发廊继续工作。后来有位客人把我带出发廊,安排我在现在的酒吧上班。 “说来也就是这样,没觉得哪里悲惨也没想过上等生活。偶尔一次打电话回家,得知妈妈生了大病,于是每月给家里寄钱。妈妈是个苦命的女人,希望她好好的。” 阿莲又点上一支烟,黯淡的神情中流露出更加黯淡的哀愁。我从包里拿烟点起一支,不知不觉我已养成了吸烟的习惯。 “离家出走?”我问。 “爸爸是混蛋,从小就对我呼来唤去,哪里做得稍有不慎就要被打,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娇惯的弟弟从不正眼看我,对我也是动手就打。变态啊,那个家!”阿莲叹息道:“那天被弟弟欺负得忍无可忍,打了弟弟一耳光就跑出家门了。回不去,一旦被爸爸抓住,一定往死里打。” “上过学么?” “没正经上过,只读了两年小学,认得些字。回头想想,自己竟在那样的家庭里生活了十七年,不可思议吧,十七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挨打,没有一天舒坦日子。这么着,心里留下个‘怕’,怎么也不愿回去,那个家,就当是已经死了的。” “可还往家寄钱不是么?” “我也知道寄回去的钱多半没给妈妈用来治病,但无论如何,那里终归是自己来的方向,是可以挂念的地方。” 阿莲拧灭烟,左手拉着右手食指,随后右手拉左手食指。 “喂,阿莲,不觉得应该抱头哭一场?” 阿莲一声苦笑,若无其事地拿摇控器开起电视,看《动物世界》。我本想安慰阿莲,但看样子阿莲早已淡然,两人再没交谈。 电视画面里狮子袭击斑马群,一只离群的小斑马被活活拖走。 4、 红姐睡到三点起床,起床后懒懒地走到客厅点烟,看到我便招呼一声。面前的红姐头发蓬乱,睡衣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眼神仿佛睡得意犹未尽似的疲倦而涣散。三点起床的女人给人某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一天并不存在。 红姐抽完烟,到洗手间洗漱装扮,我暗自推想正经女人此时应有的生活。三点,放下手里织的毛衣,到超市购物,给老公和孩子准备丰盛的晚餐,认真考虑促销商品的实用性,估算一包洗衣粉的性价比,或许那样才是正常地道的生活,而我和红姐都在非正常非地道的生活圈中生活得不伦不类,仿佛这一天并不存在。 “今天哪里不对,小曼?”红姐回到客厅坐在沙发,随手点烟。梳装后的红姐看起来精神许多。 “哪里不对?”我反问。 “两种情况下你会来我这里,要么有事发生,要么发慌的无所事事。” 我有些惊讶,红姐也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无处可去。”我说。 “那就是后者了。”红姐拧灭烟:“这么着,三人一起到SPA痛痛快快享受一番?” 我没有异议,阿莲举双手赞成。红姐带我们走出公寓,从车库里开出“甲壳虫”,三人一路说笑着来到上次那家女子生活馆。服务员仍然热情满满地引我们走向包间,在优雅的环境中各自畅快地洗了澡,随后趴在小床,美体师进来按摩。 红姐闭目养神,我想从红姐口中了解更多关于俱乐部的细节,却不好直说,并非有意隐瞒自己卷入俱乐部的事实,只是觉得如实相告则必然引来红姐一大堆啰啰嗦嗦的麻烦。于是随意聊了一些日常琐事,适当地提起俱乐部,红姐并未起疑。 “那样庞大的组织,以李染和顾伟二人的实力如何创办起来?”我问。 “或许幕后另有高人,但李染和顾伟一定与俱乐部有非同寻常的牵连。” “这又如何得知?” 红姐转脸看我,我作出“随便问问”的淡然表情。 “那个死掉的女人把知道的所有情况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 “唔,怎么死的呢,那个女人?” 红姐闭着眼睛,我仔细观察红姐,但什么也推断不出。 “有些事不知道自有不知道的好处。李染没对你做什么吧?”红姐问。 “没。”我说。 “那个男人,断不可信。”红姐稍稍活动身体,安然闭眼,看样子无心闲谈。而我不愿就此结束,红姐对我仍有所保留,我想探听那些不知道的事。 “上帝造出女人究竟为了什么呢?给我们如此完美的身体,就是为了和男人睡觉作男人的玩偶么?”我试图以一个关于女人的感叹引出红姐更多关于女人的说词,但显然没收到预期的效果,红姐眼睛都没睁地说了句“女人不就这么回事嘛”,之后转脸背向我。 “你所说的俱乐部,真有那么可怕么?”我直接问道。 红姐重新转脸向我,终于表现出准备就此长谈的态势。 “上帝把女人造得完美无暇,却没给我们一个足够聪明的头脑让我们看清男人和这个被男人操纵的世界。在那个变态的俱乐部中,女人只剩下肉体,只有身体空荡荡地摆在男人面前。从心底生发的可怕的感觉慢慢具体成形,一步一步逼近,最后无可救药地将女人一口吞噬。女人一旦出卖无价的身体屈从于廉价的欲望,就再也无法从那可怕的感觉中解脱出来。说到底,一切都是作茧自缚,女人享受沉沦的快乐,也承受沉沦的痛苦。” “自作自受。”我说。 “没错。”红姐说。 “可是,女人无非只是想让自己活得好,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理想,对吧?” “我所说的,只是我们这一类型的女人。我们把幸福与虚荣混为一谈,把理想和欲望搅在一起,我们天生丽质,却自以为是,分不清对错,没有价值尺度,对一切满不在乎,对男人毫不设防,所以我们被抛弃、被遗忘。” “红姐,这样想不认为自己过于悲观?” “或许,但我仍要提醒你,我们这样的女人本身背负的就是不容乐观的命运,只有在复杂的世界里简简单单自我满足地生活,才能活得踏实自在。我们在选择沉沦的同时,已经放弃了追求幸福的权利。” “做一个单纯的贞节烈女,倒不如做一个风光自在的贱人。” “真这么想?”红姐惊讶地看我。 “随口说说。” “喂,小曼,这样是不对的。女人如果连最后的自尊都可以出卖,那就非常可怕了。你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我不想看到你误入歧途。”红姐用手肘撑着枕头支起脑袋:“有什么发生?” “没。”我有意避开红姐的视线。 美体师手法娴熟地开完穴,身体一阵畅快。两人再未交谈,闭眼安然享受。直到按摩完成,美体师退出,服务员换上一壶花茶,我忍不住再次追问俱乐部的情况。 “是不是李染那边不好应付?”红姐问我,我想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索性向红姐一吐为快。 “记得上回给你看过的合约么?” “记得。”红姐说。 “我签了。”我和盘托出签约以后至今的所有遭遇,卢卡斯、白金酒店、自称导演的男人、合同的被更改以及无法漠视的酬金。红姐好几次惊讶地看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全部说完,红姐只是静静地吸烟,偶尔喝口花茶,两人陷入沉默。阿莲躺在小床上呼呼大睡,不时轻声说起梦话。包间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红姐若有所思,我什么也没想。 “小曼,从第一眼见你时就感觉到我们是同类女人,在你身上我分明看到自己的影像。我们本身是错误的存在,在错的方向一错再错,我希望你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享受正常的生活和幸福,并试图引导你的方向。但事到如今,我的所有规劝都是多余,你有你的想法和选择,往后你只能独自行走,无论对错。”红姐轻声喟叹:“我就是那个死掉的女人。” 我心里一惊。 “为了脱离俱乐部,我私下作了一份调查,记录所有和我睡过的男人的背景资料。当中发生的波折一言难尽,但我终于重获自由。为一个错误的选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红姐仿佛回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神情凝滞,久久不语。 出来生活馆,我们径直回到公寓。红姐一路上仍然沉默不语,阿莲自讨没趣地说笑,意识到自己自讨没趣后,便也闷不作声。 回公寓后红姐拿给我一本茶色笔记本,里面详细罗列了一份名单和各种背景资料。 “必要时,或许派得上用场。”红姐郑重其事,而我却突然觉得可笑。我收好笔记本,告别红姐回校外出租屋。邹颜上晚自习,出租屋无端给我某种空旷的虚无感。我泡了方便面随意吃了几口,之后碗也不洗,只管躺在床上。手拎大锤的黑熊重重砸我脑袋,一阵强烈的困意在身体的每个角落蔓延。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地沉睡。 我觉得累,觉得可笑,蓦地想哭,却找不出哭的理由,一切突如其来,又仿佛早知如此。 我睡得天昏地暗,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 下午三点,我就正常生活反复思考,准备晚餐的女人,到超市购物的女人,或许那样才是正常地道的生活,我想,于是我开始正常地道的生活,什么也不想。 所有的“突如其来”一旦吞没于日常性之中,我们就不再感叹人生的无常,而重新回到每一个琐碎和无聊的生活细节。变化只在变化的那一刻让我们产生“何以如此”的反省,在下一个“突如其来”发生之前,又是什么也不想,又是一天一天的重复和单调。生活在继续,岁月在行走,现实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考虑如何做好一盘糖醋鱼更多于思考人生的方向,当然,这让我们活得轻松,也活得一塌糊涂。 我什么也不想地做好一盘糖醋鱼,什么也不想地吃什么也不想地睡。卢卡斯打来电话,我即按约定时间到酒店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男人睡觉,之后拿回酬金,之后继续做我的糖醋鱼。 只有在深夜忽然醒来之际,我会回想过去,思考现在,我会蓦地觉得自己不像自己,最后带着说不清的困惑和“什么也不想”再次陷入无休止的睡眠。直到天亮自然睁眼,九月的阳光映在墙上,温暖而慵懒,我靠在床沿闷闷地坐着,感到一阵无可救药的无聊和空虚。 我忽然想到杰,想到和杰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飞车,于是我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无聊和空虚,给杰打了电话。 正文 第九章 1、 杰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急躁,说话快言快语。我问杰怎么了,杰没有回答,我说见面吧,杰说没心思。 “那就永不相见。”我威胁说。 杰说半小时后到学校接我。 我起床整理洗漱,从冰箱里取出面包和牛奶匆匆对付了早餐。赶到学校门口时,杰正倚着摩托车抽烟,保安好几次故意走过杰身边。 “上车。”杰递给我安全帽。我蹬上后座,没等坐稳,杰加大油门,车凶巴巴地前蹿,我险些摔下车来。 “要死啊!”我重重地拍杰的肩膀。杰回头笑笑,我问杰去哪儿,杰说别问。我抱紧杰,跟着摩托车左右摇晃。 杰一路驰骋,来到上次两人赛车的空地,穿过跑道,转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座破楼的木门前。杰下车敲门,门内传来转动门栓的声音,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婆迟缓地拉开了门。 杰让我等在门外,径自往里走,不一会却又折回,拉着我一起进到里面。楼是木制结构,寒伧而凄清,看样子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身后的老太婆嘴里嘟囔着什么,动作迟缓地关门。 随杰走过阴暗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大房,几个粗俗的男人正围桌打牌。 “阿天!”杰唤道。牌桌上的男人一齐看向我们,叫阿天的那位从牌桌站起朝我们走来。 我们随阿天又转到另一间小房。 “东西呢?”杰问。 阿天不放心地看了看我。 “东西呢!”杰不耐烦地嚷。 阿天拉开墙角的小床,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拿出用信封包着的“东西”。 “杰哥,可千万别说是从我阿天手里拿到的。” “行啦!”杰接过信封,放手里拈了拈,塞进外衣口袋,又从另一边口袋中掏出另一包信封,扔给阿天。 阿天往信封里窥视,确认无误后装进木盒,挪回小床藏好,随后笑呵呵地拍了拍杰,朝我努努嘴:“不错嘛,杰哥,借哥们儿用一晚上?” 杰一把甩出阿天,阿天重重地摔在地上,杰用脚踩住阿天的肩。 “对、对不起……”阿天慌忙道歉。 杰骂了阿天一句“狗屎”,之后拉着我往外走。我问杰到底怎么回事,信封里有什么?杰说别问,可我忍不住一再追问。 走出木楼,杰告诉我信封里是一把手枪。 “枪?!”我骇然。 杰跨上摩托车,递给我安全帽,我怔怔地接过戴上。 “走啊!”杰催道。 杰带我来到一家新开业的小酒吧,酒吧普普通通,没有像样的招牌,没有五颜六色的灯饰,若非里面传出震耳的音乐以及门口上斜挂着“这里是酒吧”的字样,甚至看不出是酒吧。一些民工样的外来人员来回走动,地区显得相当混乱,路坑坑洼洼不成其路,在不成其路的路旁横倒竖歪地堆放着脏兮兮的垃圾桶。 酒吧内部也一样毫无特色,与其说是酒吧,更像是餐馆。酒吧只有一个大厅,几张圆桌沿墙摆放,中间留出一块空地,大概作为舞台使用。吧台与柜台合二为一,在门口立一张长方桌,桌前写着“吧台”和“请到这里结帐”的字样,酒吧老板要么是个没文化的白痴,要么是个非常幽默的白痴,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酒吧,唯有白痴想像得出。 杰毫不在意酒吧白痴得惊人的陈设,兀自牵我在一张圆桌边坐下。这时间酒吧里显得有些冷清,吧台兼柜台旁坐着一位女服务员,几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青年散坐在离柜台最近的圆桌周围,不时和女服务员搭讪,服务员爱理不理。 音乐吵得烦人,杰一拍桌,喊了一声服务员,于是聚在柜台边的小青年连同女服务员一齐转向我们。大概这才意识到有客人进来,女服务员极不情愿似地从柜台站起,懒懒地走来。 “干嘛?”服务员耷拉着脸,样子很欠揍。 “先把音乐停了。”杰用想揍服务员的语气说。 服务员挑衅般地盯着杰,但无疑在气势上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走向柜台将音量调低,又老老实实地回来,老老实实地问了句“还想干嘛?” “上酒上菜。”杰说。 “这可不是餐馆。” “我看这还不如餐馆。” 服务员回头看了看身后一伙青年,继而又盯住杰,却仍在气势上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说道:“只有酒和冷菜。有花生米和开心果要不要?” “凑合。”杰说:“两打啤酒,一盘开心果,另加几叠冷菜。” “等着。”服务员故意气势汹汹地转身走回柜台。我觉得可笑,但随即想到杰装在衣袋里的那个信封,于是笑不出来。 “喂,杰,为什么来这种傻乎乎的酒吧?”我问。 “喝酒。”杰说。 “揣着把手枪到这等怪模怪样的酒吧喝酒?到底怎么回事?既然把我带在身边,总该让我知道跟着你在做什么。” “你说呢?”杰一脸轻松,就像口袋里装的不是手枪,只是个玩具,而我则不安地注视杰上衣内侧的口袋部位。杰穿一件宽簿的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白色的衬衣。 我没说,一把手枪带来太多的可能性,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杀,可以仅杀一个仇人也可以杀一大堆仇人。但我不知杰和谁有仇,也找不出杰自杀的理由。正在我逐一猜测各种可能性时,女服务员端着托盘向我们走来,身后跟着个拎两打啤酒的青年。 菜胡乱被摆上桌,酒扔在桌角,服务员手叉着腰作势站了一会,小青年瞪了我们一眼,但看见我后立刻转为亲切讨好的目光。 杰未予理睬,自顾开酒。服务员和小青年大概都自以为耍了威风,便自鸣得意地退回柜台,几人继续说笑。 “杰,快说怎么回事。”我焦急地追问。 杰慢吞吞地倒满一杯啤酒,悠然喝下:“这片地盘乱得很,住的都是外来人口,帮派纷争不断。酒吧开在人家的地盘,却占着一个小帮会撑腰不交保护费。本该收保护费的帮派也是小角色,双方既不想闹大又谁都不肯让步,于是起了冲突。”杰给我的杯里倒酒。 “所以你居中调停?” “没这么简单。”杰端起酒杯示意我喝酒。 2、 “问题出在于酒吧。”杰说:“作为明正言顺占据着地盘的一方自然不愿看到酒吧在自家地盘上不交保护费却财源滚滚,因此常来闹事,啤酒瓶里倒满酒精,用打火打点燃扔向门口。隔三差五地来这么一回,酒吧方面头疼脑热,于是找到为自己撑腰的小帮会,收了钱,帮会不好袖手旁观,但抓不住现形,也无计可施。”杰剥了个开心果,扔到半空用嘴接住。 “要是当场抓住又怎样?”我问。 “那还用说,往死里打!这种事,手脚不够利落可不行,迟早一命呜呼。” “后来呢?” “对了,后来。”杰又开了一瓶酒:“后来两个小帮会的两个小头目相约坐在一起谈判,酒吧老板也参与其中。既然是谈判,只有各方退让一步才能达成共识,可是帮会之间唯利是图,双方寸步不让。当然,酒吧本身并不足以掀风作浪,两方谁也不缺那一份保护费,可是一旦退缩下去,势必威严扫地,被认为实力低人一等。如此,双方僵持不下,酒吧老板苦不堪言,只能两边同时交保护费。” “关门大吉,另谋生路,这不就结了,何苦在这等是非之地开酒吧?” “酒吧老板是我的一位旧相识,有恩于我。前几天两人一块喝酒,谈到酒吧的情况。我也问了那家伙同样的问题,那家伙并非光靠酒吧谋生,在繁华地段经营另一家赚钱的宾馆。我问他何苦非开这么一家不伦不类的酒吧不可呢?那家伙告诉我酒吧对他而言存在特殊意义,原本是和一位心爱的女人共同创办起来,留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但开业不久,女人突然失踪不见。为此那家伙苦苦守住酒吧,希望女人哪天回来时两人再续前缘。”杰一口喝尽剩余的啤酒,随后又开起一瓶。 “想不到开着这么一家白痴酒吧的白痴老板还蛮痴情,那女人没再出现吧?” “没,像从人间蒸发,一点消息也没有。” “叫什么名字?” “李娜。” “李娜?” “对,李娜,怎么?” “巧了,和我同宿舍的同学也叫李娜。”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全世界到处是李娜,大号的李娜,小一号的李娜,同名同姓的李娜,委实不可思议。 “有意思。”杰从口袋里掏出烟,抽一支点上。 “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做?用手枪把两边的头目干掉?” 杰笑笑,没有回答,只管抽烟喝酒,这让我担心杰当真会掏枪灭掉两个帮会。 “喂,阿杰,快告诉我。” 杰拿出手机看时间,随手将手机扔在桌上。 “两个帮会加起来不过百余人,不足为惧。”杰说:“枪不是用来对付这些小罗罗的,收拾他们我自有办法。对了,怎么突然想见面?” “偶然想起你这么个朋友,我们是朋友吧?” “嗯,你认为是就是吧。” “喂,这么说不觉得不够意思?” “好好,我们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你认为是什么样的朋友就是什么样的朋友。” 杰把烟蒂塞进酒瓶,又拿手机看时间。 “有事?”我问。 “嗯,约了那两个小头目。” “开什么玩笑!”杰自行其事的做法让我有些生气。 “怕了?” 杰这么一问我反倒不生气了,我不怕,有杰在我什么也不怕。 “不就两个小帮派嘛,反正你有枪。”我一阵血气方刚,决定和杰共同进退。 杰开心地笑了。 “好笑?”我抓一个开心果扔向杰。 “有您金曼大姐主持公道,我阿杰可以退居二线了。”杰仍止不住地笑。 “什么嘛。”我又抓起一把开心果,正要朝杰扔去,但没扔出手,我看到门前走来一大群老混混。 一度冷清的酒吧突然充满了生机和杀机。坐在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慌忙站起,但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站着。几个小青年同样站了起来,同样不知所措。 两个领头的家伙带着贴身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进门,其他人留在门外,将酒吧门口层层堵住。 杰又开了一瓶酒。 “杰哥。”两个领头的家伙先后向杰打招呼,随即走到桌边坐下。 说实话,我心里着实发慌,我坐在杰对面,两边是长相猥琐而凶悍的危险分子。我不安地看了看杰,杰镇定自若地倒酒。 “服务员。”杰转脸声平气和地唤道。 服务员畏畏缩缩地走来。 “加几个酒杯。”杰说。服务员没敢怠慢,几乎是小跑着端来一盘酒杯放下。杰挥了挥手,服务员又几乎是小跑着退回柜台,仍然愣愣地站着。 杰给两边的老混混倒满酒,两人默默注视杰的举动,不时恶狠狠地彼此对望。 “喝酒。”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小头目分别喝下杯里的酒,杰突然砸碎酒杯,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 “你俩到底想怎样!”杰喊道。 我大吃一惊,所有人怔怔地看着杰。 3、 “得了吧阿杰,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当初跟你瞎混的毛头小子了。”左边的家伙一脸不屑。 “今非夕比了,阿杰。”右边的家伙冷言冷语。 两人改称“杰哥”为“阿杰”,从话里推测,两人都曾是杰手下的小混混。 杰伸出双手抱着两家伙的脖颈拉近。 “两位大哥看不起我阿杰了吧?” 没等两人作出反应,杰忽一用力,将两人脑袋摁在桌上。周围的小混混们见势不妙,慌忙凑上前来要把杰拉开。我吓得接连退后几步。 “别动!”左边的家伙喊。 “住手!”右边的家伙叫了一声。 细细的血顺着两人的脖颈缓缓流下,我这才注意到杰手里拈着两片碎玻璃,玻璃尖刺入皮下,两人挣扎不得。 “杰哥,有话好说。”左边的费力说道。 “手下留情,杰哥。”右边的冒出冷汗。 “闲杂人出去。”杰对四周命令道。 两人忙摆手,四下的小混混们纷纷退出,柜台的服务员和那几个小青年已经不知去向。杰让我坐下,我犹豫着坐回原位。 “冒犯了,两位大哥。”杰松开手,二人直起脖颈,抬手绕到脑后揩掉血迹,随即谨慎地看着杰,又看外面的手下们,没敢轻举妄动。 杰从桌边拿新酒杯,倒满酒,依然若无其事地缓缓喝下。 “二位,我阿杰也并非不自量力,完全明白眼下的形势对我阿杰十分不利。”杰坦言说道:“我单枪匹马,二位只要稍有不满即可唤来百余手下将我阿杰剁成肉泥。今非夕比,江河日下啊,但你俩过去也跟了我一段时间,对我阿杰的行事作风多少有所了解。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约了你俩前来,自有我阿杰的手段教你俩乖乖就范。二位若轻举妄动,那就三人同归于尽,哦,不,是四人。”杰朝我努努嘴。 “喂,阿杰,有我什么事!”我气乎乎地嚷。 “是你自己要来的。”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两家伙同时看向我,我想起身离开,但门口的小混混们让我望而生畏。 “这个,无名小卒。”杰伸手指我。 两人又把目光转向杰。 “区区一个小酒吧,何必呢,杰哥。”左边的故作轻松。 “没必要为这么一家破酒吧反目成仇,杰哥。”右边的一脸假笑。 “酒吧老板对我有恩,我这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杰说。 “仗义!” “不愧为杰哥!” 杰从桌下抽出一瓶啤酒,毫不费尽地咬开瓶盖,给两人斟满。 “谁要是动了这家酒吧,就等于得罪我阿杰;谁想和酒吧老板过不去,就是和我阿杰树敌。” 两人面露难色。 “虽然是一家不足挂齿的小酒吧,但说白了,你俩正是靠收这些不足挂齿的小酒吧小餐馆的保护费混吃混喝,真要有本事,到陆家嘴徐家汇的高档酒吧收保护费去?” 两人更显为难。 “当然,我没想断你们财路,黑道有黑道的活法。”杰接着说:“但与其为一家小酒吧势不两立,何不好好坐下来商量解决?” “杰哥的意思是?”左边的试探性地问。 “以和为贵。”杰说。 两人面面相觑。 “我的意思是,你们各方退一步,让出酒吧,就当给我阿杰一个面子。” 两人默不作声。 “你们已经不再是当初跟我手底下瞎混的小杂碎了,好歹也有了自己的帮会,可是据我所知,你们这所谓的帮会,连人家一个小堂口也比不上,压根不被看在眼里。你们要想混得出色,就必须做强做大,充实自己,而非自相残杀,联合起来争取更多的地盘更多的保护费。你们认为呢?” “联合?”右边的质疑。 “各退一步?”左边的不放心地看了看右边的。 “对,握手言和。”杰说:“我阿杰做个和事佬中间人,说到底,大伙都曾在一起患难与共,何苦为这么一家小酒吧结仇结怨。” “可是……”左边的想说什么,但没说。 “酒吧怎么办?”右边的快语问道。 杰再次摔碎酒杯:“看来我阿杰的面子不够哇!” 两人忙缩起脑袋,杰一手叉在腰上,胸前口袋露出信封一角,我再次心惊胆战。两人盯着杰鼓出的口袋,外面的小混混们探头探脑地观察里面的动静。里面的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除杰以外,包括我在内谁也不敢多做一个动作多说一句话。 “我最后强调一次,谁和这家酒吧过不去,就是和我阿杰为敌。”杰不耐烦地说。 一阵滞重的沉默,杰的话在沉默中有力地回响。 左边的说:“杰哥,我服你,你才是真正的大哥。酒吧我再不插手。” 右边的说:“杰哥,你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我怎么也学不会,听你的,我愿意握手言和。”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干杯。”杰端起酒杯。 三人一饮而尽。 4、 两个家伙已经带着门口的小混混们自行离去,服务员仍然不知所踪,酒吧里只有我和杰。杰悠然点起烟,而我心有余悸地回想前一刻的场面。 “怕了?”杰问。 我摇头:“不怕,有你在还有枪在。” 杰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喂,要是突然这么死掉有什么感受呢,你?会为我阿杰痛哭么?” “别开这样的玩笑!”我严肃认真地说,杰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放心,死不了。”杰扣动扳机,枪发出一声空响。 我一场虚惊。 “如何?”杰把枪收回口袋。 “什么?” “真以为我阿杰会这么死掉?” “别开这样的玩笑。”我严肃认真地说。 “有时候这么想来着,随随便便死掉也未尝不好。比起正儿八经的死,倒不如草草了结自己,死得悄无声息。走在空旷无人的荒原,突然倒下,没有反应没有意识,就那么闭眼了事,在谁也不知道的荒原里突然死掉。如何?” “什么?” “毫无征兆地死在大荒原中。” “没想过。” “设想一番?” 我闭上眼,努力想了一会,但没有死的感觉。 “想像不出。”我说。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死法,对死本身我毫无兴趣,但如何死却经常想像。喝安眠药、吞吗啡、割手腕切脖子,有痛快的也有艰难挣扎的,有死无全尸也有安乐死,和你说,选择怎么死比选择怎么活更让人头疼。神说你必须死,但格外开恩容你自己选择一种死法,你想那是什么感觉呢?” “不好受吧。” “痛苦!比死本身更痛苦万分,想死得舒服些,却怎么想都找不出足够舒服的死法。这么着,离死期越来越近,但拿不定主意,心里焦急慌乱,恐惧感一点一点加深加重,却终究难逃一死,于是每分每秒都在无比的痛苦中煎熬。所以换作是我,宁愿突然倒下,来不及思考怎么回事就已经一命呜呼。如何?” “喂,阿杰,这么说不觉得脑子有问题?” “谁又有个健全的大脑以应付残缺不全的人生呢,换句话说,谁又能在残缺不全的人生中保持一个健全的大脑呢?” 我无法回答,的确,每个人都在看似正常简单的世界中不健全地活着。包括我,还有杰。 两人默默地喝啤酒,剥开心果。不一会,门口进来一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男人穿蓝色衬衫,扎暗红色领带,见到杰后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阿杰,帮了大忙,伤脑筋的家伙全都摆平了。打来电话,说是再不来捣乱。我问怎么回事,人家说有你阿杰出面,今后一定安安分分。”男人很亲切地拍了拍杰的肩膀,杰笑笑,说没什么。 “不管怎么说,着实帮了大忙,可要好好谢你才行。”男人说。 “没什么。”杰说。 男人望眼柜台,略微皱眉。随后从桌角拿起两瓶酒,用嘴咬开瓶盖,递一瓶给杰。随后不经意地看了看我,再随后认真地打量我。 “这就是酒吧老板。”杰向我介绍说:“女人叫金曼,是个傻乎乎的大学生。”杰转而向男人介绍。 “幸会!”男人朝我伸出手:“鄙人姓莫名金,叫我老莫或者小莫都行。” 我和男人握手:“老莫好,我叫金曼,学习虽然一塌糊涂,但一点也不傻乎乎。” “看得出来。”老莫说。 “有福气啊,阿杰。”老莫转向杰。 杰笑了,说没什么。我不知道杰这又一句的“没什么”是说和我之间没什么关系还是指自己没老莫说的那么福气。但老莫显然认为是后一个“没什么”,笑呵呵地和杰碰酒瓶,两人大口喝酒。 “阿杰,现在做什么呢?”老莫问。 “什么也没做。”杰说。 “往后有何打算?重操旧业?” “没打算。” “酒吧送给你。怎样?” “为什么?” “一来为了谢你,二来也是为了请你帮忙。酒吧必须长期营业,你知道的,李娜不回来,酒吧永远都在。而我因为经营宾馆,没时间照看酒吧,也不想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们打交道,转给你我放心,有你在,没人敢来酒吧胡闹,也算是帮我忙了。” “我可以给你看场,替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打交道,你没必要送出酒吧,我也不想接手。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不需要。” “那就送给金曼小姐。”老莫转向我说道:“阿杰从来倔强死要面子,谁的情也不领,只管自己苦苦拼搏,金曼小姐,我只好把酒吧转给你了。” “我?” “希望你不要推辞。” “别开这样的玩笑。” 老莫一声长叹。 “阿杰,我没开玩笑。”老莫又转向杰。 “知道。”杰说。 “那么,酒吧?” “笑纳就是。” “好!”老莫心满意足:“回头我向服务员和几个打杂的招呼一声,你就是这儿的新老板了。酒吧所有营利归你,喜欢怎么布置都没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酒吧必须照常营业,名字也不能改动。” “这里是酒吧?”我觉得可笑,并忍不住笑出声。 “没错。”老莫说:“‘这里是酒吧’,名字虽然可笑,但却是心爱的女人所取的名字。” “李娜?” “李娜。” 我哭笑不得。 老莫手机铃声响起,三言两语地讲完电话,告诉杰宾馆有些麻烦事需要立即处理。 “这就走了,你俩慢慢聊。酒吧后面停有辆老式的‘桑塔纳’,钥匙在卧室的电视柜抽屉里,酒吧的钥匙也都在里面。”老莫仰脖喝尽啤酒,匆匆离开。 “蛮有意思的嘛,这家伙。” “这家伙想要的死法是开车冲进海底,一点一点窒息。”杰说。 5、 “老莫结过婚,生了孩子,是个女儿,长得可爱讨人喜欢。家庭原本美满和睦,简单幸福。为人也算地道诚恳,挑不出乱糟糟的毛病,头脑聪明又勤奋肯干,事业上一帆风顺,生意如鱼得水。但后来不知怎么,突然轰轰烈烈地谈起婚外恋。老婆的感受丢到一边,女儿也不顾,家完全弃之不管,离婚是顺理成章的事,老婆倒也没怎么刁难,收了老莫二十万就带走女儿远远的不知去向。”杰点起烟,深深吸了一口:“女人我见过,李娜,普普通通的脸蛋普普通通的名字,比起你金曼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比起老莫原来的老婆也相当逊色,想不通老莫何以如此执着地钟情于她。感情这东西,有时发生得没头没脑,却势不可挡,一旦深陷其中,便无法自拔。老莫就是这么回事,失魂落魄地爱上李娜。离婚后,两人开起这家酒吧,装修布局全按李娜的要求。老莫经营有道,酒吧生意红火,一月下来,竟也有十几万的收入。两人生活得逍遥自在,但李娜有天突然毫无前兆地舍老莫而去,留老莫日夜独守空房。原本风风光光的酒吧越发萧条惨淡,老莫无心打理,但人生不能因此中断,事业不能半途而废,于是老莫筹了款,在繁华地段另开起一家宾馆。直到现在,仍然固守着这家不死不活的酒吧,期待李娜有天毫无前兆地回来。” 杰把吸一半的烟扔到桌旁,用脚踩灭,又把喝空的啤酒瓶一一放到桌下,拿一瓶新的,用嘴咬开,倒半杯,像晃动威士忌那样晃动着酒杯,之后喝尽。 “李娜究竟喜不喜欢老莫呢,老莫只是一厢情愿不成?”我问。在提到李娜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想到宿舍的李娜,这感觉很怪异,仿佛循规蹈矩的李娜也是和我一样的坏女人,当然,我说的是宿舍的李娜。 “是个坏女人。”杰说:“喜欢老莫的钱多于喜欢老莫本人,这点我看得一清二楚,老莫大概也了然于心。老莫知道自己是个能赚钱的家伙,自有一番生财之道。所以无论李娜喜欢老莫的钱也好喜欢老莫本人也好,老莫认为自己都能满足李娜。可是老莫总把女人看得太过简单,尤其是李娜这样的女人。女人有时候比男人可怕,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并且永不知足,欲望衍生出新的欲望,得到手里的视而不见,得不到的永远是女人最想要的。李娜突然的离开我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我倒是暗自为老莫庆幸,终于离开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没想到老莫执迷不悟,说什么‘自己放不下的,已不仅仅是李娜这个人,而是有生以来如此深爱一个女人的感觉。’可笑吧?” “哪里可笑?” “四十岁以后突然体验到什么‘有生以来如此深爱一个女人的感觉’,不觉得可笑?” “可怜。” “总之老莫自己认为遇到李娜之前的人生全是为遇到李娜而作的准备,想法相当偏执,劝是劝不动,拿这老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杰端起酒瓶畅饮。 “看不出。”我感慨。 “什么?” “酒吧傻乎乎,老板却是个情痴。蛮有意思的嘛,情痴老板加坏女人李娜加个傻酒吧。” “看不出的人多着呢,有意思的不止老莫。” 我从包里取出烟,点上。又拿过杰的酒瓶倒满一杯,喝了两口。杰的这话让我很不自在,说到底,自己也是可怕的坏女人吧? “喂,阿杰。” “嗯?” “你怎么看我?” 杰没有回答,而是拿起酒瓶喝尽剩余的啤酒。 “酒没了,事情也办完,走吧。”杰说。 “去哪儿?”我问。 “开‘桑塔纳’” 杰带我爬上阁楼的卧室,从电视柜的抽屉里取出钥匙,又绕到酒吧后的空地,半旧的“桑塔纳”像个瘦老头一样缩在车棚。杰上车,转几次钥匙,车好歹发动。 “如何?”杰问。 “桑塔纳?” “桑塔纳。” “这是我坐过的最破的车。”我说。 “别看外表憔悴,发动起来麻烦,马达声也不怎么动听,但要说车,还是‘桑塔纳’了得,二十多年的老牌车,至今没被世人抛弃,说明它还是有两下子嘛。” 杰转动方向盘,缓缓开出酒吧。天色已晚,我拿手机看时间,不知不觉已到六点一刻。九月末的上海,开始有些微凉的秋意,暮色早早地降临,天边升起一轮浅月。 杰漫无目的地开车,我望车窗外的景象。路边行人依稀,笔直的马路畅通无阻,郊外空旷而寂寥,人们为什么都想挤进市区呢? 一辆货车从边道上超车而过,卷起大片尘土,灰尘们在窗外肆无忌惮地飞扬,我转开视线,望前方的路面。杰打开车载收音机,经久未用的车内音响发出几声刺耳的杂音,旋即恢复正常。音色倒并不教人难受,像杰说的,二十多年的老牌车,多少还是有两下子。 “酒吧以后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杰说。 “住到酒吧?” “明天就搬。” “也算是有了正经工作。” 杰笑笑。 我俩一时没再搭话,黙默地收听广播,广播中一个苍凉的声音讲叙着一个苍凉的故事,听到一半时突然上来广告。 “李娜为什么离开呢?”提到李娜,感觉仍然怪异。 “可能另结新欢,可能厌倦了老莫,也可能被犯罪团伙带到哪里从事新的犯罪,谁知道呢,完全莫名其妙的两家伙。” “离开时带走什么了吧?” “没,行李箱留在酒吧,内衣啊卫生巾啊各种各样的日用品都在,钱也一分没拿。写了张字条,让老莫不用找她,说是有个地方无论如何必须去一趟。” “没交待几时回来?” “一年,或许两年三年,或许永远不回。字条这么写的。” “你和老莫关系不错吧?” “兄弟一场。” 广告结束,故事继续开展,讲叙的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独自到上海拼搏,经历的一段辛酸悲惨的人生,播音员的嗓音比背景音乐更为凄凉。 杰开上环城高速,加大油门,一辆一辆地超车。 “现在去哪儿?”我问。 “不知道。”杰说。 半老的“桑塔纳”沿高速飞奔,车窗外闪过路灯的光束,夜上海的繁华和喧嚣交织在连绵的高楼群中,各种各样的灯光让人目不暇接。我忽然感到某种疲惫和倦意,一种说不清的惆怅和感慨。 我闭上眼睛,静听广播故事。在飞驰的车速中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模糊,我想到了老莫,想到了离开老莫的李娜,想到同宿舍的李娜,想到所有熟悉的面孔,他们向我招手,后退着行走,渐渐越走越远,最后杳然远逝。留下我孤单一人,茫然站在一片陌生的风景的中央。我四面环顾,周围所有建筑和灯光在目力所及处全都消失不见,风景成为一片荒原,而我突然倒下。 “小曼。” 杰摇醒昏睡的我,我晕乎乎地睁开眼睛,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坐在杰的“桑塔纳”中。车停在学校门口,广播放送出轻缓的音乐。 “做梦了?”杰问。 “嗯。” “回去好好休息。” “嗯。” 我下车和杰挥手道别。 学校门口异常空荡,拿手机看时间,十点整。 我忽然又想到李娜。 正文 第十章 1、 李娜突然打来电话,说必须见上一面,无论如何。时间是深夜一点半,接电话时我和邹颜睡得正酣,因此满心不悦,我说不见,李娜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我在学校湖边等你。 随后挂断电话。 单调的信号音回响耳内,我握着手机脑海一片空白。本应翻身入睡,但顿时困意全消,李娜平静而简短的一通电话让我有不详的预感。我起床穿衣,我想到这家伙很可能做出投湖自尽之类的傻事,可是转念一想,恐怕是自己多虑,可是再转念一想,李娜真的可能投湖自尽。虽然和李娜并无深刻交情,但李娜与生俱来的脆弱和敏感让我不自觉地靠近,不自觉地想要呵护这个弱小的女人。想到李娜半夜一个人在湖边等我,我无法置之不理。 天黑得教人心慌,学校的路灯阴森森地照着路面,空荡而幽静的校园散发出恐怖气息。我快步绕过图书馆,走过通往湖畔的林荫小路,只见李娜一动不动地站在湖边,湖面上幽光闪闪,如同韩国恐怖电影《女高怪谈》中的场景。如此一想,电影中各种恐怖画面尽皆浮上脑际,我顿感毛骨悚然。 “李娜。”我轻声唤道。 李娜回过身,俨然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同我打招呼:“你好,金曼。” 李娜忽然的客套和陌生让我有些发愣。 “这么晚约你出来,实在抱歉。”李娜说。 “不要紧。”我说。 “真是的,每次两人这样单独见面都在三更半夜。”李娜边说边朝我走来,坐在我前面的石椅上,并回头示意我也坐下。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我从包里掏出烟,点燃,深深吸进一口,恐怖感多少淡去一些。 “喂,李娜,发生什么事了么?” 李娜神情肃然,目光仍停在湖面,若有所思。 “李娜。”我摇了摇李娜的肩膀。 “没什么。”李娜转脸微笑:“烟可以给我一支?” 我把烟盒伸向李娜,李娜从中抽出一支,放在手心细细端详,又向我要打火机,点了好几次。好歹点燃后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拈着烟头用力吸进一口,旋即一阵呛咳。 “不能抽就不要勉强了。” 李娜没管我说什么,兀自吸进第二口,这次咳得稍微轻些。再吸时,只咳了两声,之后渐渐习惯烟的味道。 “为什么吸烟呢?”李娜自言自语。 “烟可以让人安定,我想。” “但我什么也感受不出。” “用不着刻意感受什么,烟这玩意儿,实际一点好处也没有,吸烟有害健康嘛。” 李娜低头盯着烟上红色的光点。 “喂,到底怎么了?”我问。 “见过墙上的影子?” “墙上的影子?” “雪白的墙上,一点一点冒出各种各样的影像,影像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发呆有的不知所措。” “什么啊,这是?” “有认识的也有完全陌生的,全都一古脑儿凑到眼前,闭上眼睛也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愿不愿意。” “又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预感?” 李娜久久仰望天空,我呆呆地盯视湖面,四周静得俨然无声世界。如此盯视湖面的时间,意识缓缓朦胧。夜如虚幻的梦境,场景似曾相识,又全无印象。脑海混沌苍白,我试图重新把握实感,转回现实领域,却一无所获。有什么在脑中轻轻摇晃,聚敛成形,我顺其轨迹摸索,在黑色的高楼顶上,我看到一位穿学生志服的女生,朝我邪邪地轻笑,身体突然往前一跃,坠落在黑色的地面。地上泛出鲜红的血迹,女生抬起血红可怕的脸,邪邪地朝我轻笑。 我吓得心慌意乱,睁大眼睛望着前方,仍是平静的湖,湖的对岸是黑乎乎的树影,夜色深沉静谧。我丢掉手里燃尽的烟蒂,重新点起一支。今后再不看什么《女高怪谈》,我想。 “喂。”我转向李娜。 李娜缓缓垂下脸,仍然自语般地说道:“我或许不属于这个世界。” “别胡思乱想。”我说。 “金曼,”李娜转脸看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可相信灵异?” “这种时候,少说吓人的话。” “小时候就能看见不该被看到的东西。”李娜仍无顾忌,只管自言自语:“冷风阴森森地叫唤,脑海僵化成石,神经对任何事物全无感应。记忆被切割成错乱的片断,过去、现在、将来,分不出界限,既像已经发生,又仿佛某种预感。不规则的点、线、面硬生生地挤进大脑,脑袋承载不了负荷,裂成碎片,一块一块地掉落。 “恐慌剧烈地摇颤身心,狂暴的空白席卷而来,黑暗麻痹知觉,一个声音清晰地在我耳边说道:这里不属于你,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想像死,想像自己老到将死的情形。每一天在死亡阴影的追逐下惊惧不安,这只可怕的黑手随时可能扼断我的脖颈。一天长得漫无止尽,每一秒的心跳都在溃乱我的神经,我很害怕,那年我十一岁,十一岁我希望非常希望自己长生不死。 “然而十四岁我攥紧水果刀抵住胸膛,死温柔地呼唤着我,但我没有死的勇气,我怀着死的信念活着。 “乳房渐渐鼓胀起来,月经不期而至。我意识到自己正一点一点长大,要带我到怎样的世界呢?我毫无准备,既期待又害怕。有时深夜惊醒,浓重的黑暗压得我喘不过气,另一个我将我撕裂。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忽然害怕就这样死去,于是紧闭双眼,努力镇定自己。可是越想要安定,心里就越慌乱。没有值得回忆的过去,没有值得憧憬的将来,想些什么根本无法控制。隐隐感到某种不可抵御的力量不断推我接近某处,无论如何挣扎,终归徒劳。 “好吧,既然如此,我索性坦然接受。关闭思维的电源,静静等待就是。然而身边那可怕的什么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我,雪白的墙上映出各种各样的影子,闭上眼睛总是一次又一次看到他人的死相,而现实中的此人必死无疑,于是墙上的影子越来越多。我很害怕。” 李娜平静地说完,又仰脸望天,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注视李娜。 “想见的人,只有你一个。”李娜依然望着天空:“一个人孤独地长大,从来不知朋友啊情人啊是怎么回事。该体验的没能体验,不愿感受的却苦苦纠缠,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早起床跑步,看小说,上网聊天,给长相帅气的男生写情书,别再胡思乱想,好吗?”我安慰道。 李娜一声轻笑:“能再给我一支烟?”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给李娜,两人默默地吸烟,李娜望天,我望平静的湖。 烟抽到一半,手机铃声响起,是邹颜。邹颜半夜醒来见我不在,着急地打来电话,我告诉邹颜很快回去,邹颜说不放心,我说没什么,回去再解释,随后挂断电话。 “谢谢你,金曼。”李娜把烟扔向湖边。 “嗯?” “总之谢谢你。”李娜站起身:“该回去了。” “你没事吧?” “放心,回宿舍睡大觉,明早起床跑步,看小说,上网聊天,写情书,什么也不想。”李娜硬邦邦地笑道。我本想陪李娜回宿舍睡一晚,李娜说不用,自己一个人可以。 两人就此互道再见,回到校外宿舍时,已经凌晨三点。邹颜这个那个问了一番,我大致解释和李娜的见面经过,一阵困意压来,我抱着邹颜沉沉入睡。 第二天,李娜死在宿舍。李娜自杀了,吞下一百片安眠药,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冰冷僵化,脸上毫无表情,死得平静而安详。 李娜死的那天是十月一号,学校开始放国庆长假。 十月,在死亡的阴影中悄然来临。我独自来到湖畔坐于石椅,呆呆望着平静的湖,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李娜离开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或许她通过死找到了属于她的归宿,或许现实中真的存在灵异存在预言。我无法抑制悲伤,李娜死后,我才明白,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朋友。 李娜的死留给我无法抹灭的印记,在我的回忆中飘落,沉淀,并深深埋藏。每次回想起李娜,我总是感到世界一片空白,而我在空白的中心不停地听到李娜的呼唤,不停地寻找李娜。 李娜。 是的,李娜。 2、 李娜的死无人问津。一个在校的女大学生,因一时想不开而自杀,并不能引起人们关注,报纸上、社会杂志中、QQ消息里,此类报道比比皆是。校方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班主任一声不吭,警察例行公事地做了一番调查,同学们得知李娜的死讯已是在国庆之后,无一人感到意外,甚至连一句惋惜的话也没有。李娜的家长来学校默默地取走骨灰,这就算告一段落。李娜死了,仅此而已。 唯独悲伤在意的,只我一人。 我一直在想李娜,睡梦中常常蓦地出现李娜的身影,在雪白的墙的另一侧,李娜轻笑着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那些话语在我醒来后便消失一空,留下凄凉而沉重的悲伤,一次次地将我推向空白的无的中心,我一个人,唯独一人,在那里反反复复地思考着生与死,并一次次地困惑和迷失。 我不明白李娜的死何以带给我如此长远的困扰,两人既谈不上深刻的友谊,又非亲非故,我和李娜,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中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或许这样的困扰不过出自另一种同情和怜悯,或许是因为没能呵护好李娜而产生的自责,或许只是对死亡本身的不解和迷茫,但直觉感到不仅如此,有什么在那里,并通过李娜的死转接到我身上,我说不出是什么,但感觉得到,一如某种预感。 很久以后,直到我想死的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一种绝望,是幻灭后的彻底空虚。在无法承受的现实中,在所有信念所有希望全然土崩瓦解以后,死变得那般温柔而令人向往。 然而当时,我仍然什么也没想,只是不停地煮糖醋鱼,不停地把煮好的糖醋鱼倒进垃圾桶。国庆假期,邹颜在一家超市找了份临时工,我则整天闷闷地发呆,做糖醋鱼,试图从生活的细节中找回生活,哪怕是无聊和疲惫,但一连数日都处于这种真空般的状态,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味敷衍生活。卢卡斯打来电话,我便乖乖前往酒店,躺到陌生男人的床上,望着窗外不断地想李娜。李娜或许应该被男人抱上床,在忘我的激情和快感中解脱自己。想到李娜极其有限的人生体验和此时的自己,我突然难以自控地悲痛,竟自潸然泪下。 “哪里做得不好?”陌生的男人问。 我转过脸,任眼泪滑落。男人从身后抱着我的肩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你相信灵异么?”我背对着男人问道。 “不信。”男人坚决地说。 “为什么?” “所谓灵异现象,全是自我幻想与现实的巧和。与其相信那些胡说八道的玩意儿,不如相信自己。” 我翻过身,男人从床柜上抽出纸巾为我揩干眼泪。 “你可有正经工作?”我问。 “有的。”男人说。 “什么样的工作?” “按规定我们不该谈这些。” “只是一个私人问题,不用回答也可以。” 男人细细端详我的脸,之后半坐起身,从床柜上拿烟点燃。 “我是一位心理不怎么健康的心理医生。”男人微笑着说。 “心理医生?”我颇为惊讶。 “不像?” “看不出来。” “像企业老总?” “有点。随便同陌生女人睡觉的心理医生我可是第一次见到。” “离开医院,我就是个普通男人,而在床上,我更是个普通男人。心理医生也有需要发泄的时候嘛。” 我拉上被子靠着枕头,伸手从床柜里拿烟。 “作为心理医生的你,如何看待死亡呢?”我问。 “这取决于死的方式,若是生老病死,只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现象;若是天灾人祸,只能自认倒霉。” “自杀呢?” 男人认真地看了看我,大概确认我不至于在他面前自杀后,淡然说道:“那样的死,作为生的另一种延续而存于生。带着对现实的绝望结束生,同时带着对异世的希望奔赴死,这就是自杀。” “死作为生的另一种延续而存于生。”我低声自语。 “喂,我们继续吧。”男人拿开我手里的烟,放烟灰缸拧灭,随即钻进被窝。 我闭上眼睛,忽然想起杰说的各种各样的死法。倒在空旷无人的荒原,我就这样死在当下。 国庆假期结束,学校又热闹了一番,邹颜用辛苦挣来的工资给我买了套新内衣,仍然埋头于他的小说。时间悄无声息,在悄无声息的日复一日中,我的神经渐渐好转。李娜以及李娜的死已成为过去,而我重新回到现实的无聊和疲惫,只是偶然想到李娜时,我会感到一阵困惑和悲伤。但更多时候,我什么也不想。生活简简单单,我开始细心照料邹颜,和邹颜好好生活,做好吃的饭菜,牵手在校园散步。 而另一面,我爱着邹颜却背叛我的爱情。卢卡斯越发频繁地打来电话,我便越发频繁地到白金酒店703号房间。那位貌似李娜的总台小姐已经不知去向,换了个傻乎乎的胖女孩。 卡里的积蓄不断增多,我又开始设想将来。没什么能比钱更实在,更让人安心,说到底,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再次接到卢卡斯的电话,我如约来到酒店,在打开房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时,我愣住了。 男人是顾伟。 3、 顾伟自我陶醉般地闭目合眼,直到我走近身边时才蓦地睁开眼睛。 “好久不见,小曼。”顾伟嗓音低沉,含带男人的权威。 我无端紧张起来,和顾伟的确很久没见,也从没有正经交往,如此单独见面还是第一次。对顾伟我产生不出任何具体印象,两人不过在酒桌上在寻欢作乐的场合中有所接触,此外便毫无瓜葛。而眼前顾伟突然出现,难道他就是今晚我要接待的男人么? 我暗自打量顾伟。头发梳得过分整齐,脸略胖,皱纹横生,但精神矍铄,实际年龄大概在四十五岁左右;身着有暗纹的蓝色西服,腹部赘肉明显。一眼看去,既无法给人以好感又谈不上厌恶。膝头放一本精美的大开本相册,我偷偷窥视其中的相片,却再次愣住。 那是在李染公寓里拍摄的我的写真照。 我怔怔地站着,顾伟用很长时间凝目注视我,之后有意合上相册。 “坐吧。”顾伟稍微抬手向下,我乖乖坐在对面沙发。 “怎么,不想看到我?” 我把视线从相册转向顾伟的脸,感觉异常地不自然,仿佛面对的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堆男人。 “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是你。”我压抑着多少还有些紧张的心绪,尽量故作平静。以往嘻笑的顾伟此时严肃得让人心慌,房间里原本温馨的气氛也变得生硬而尴尬。 “对我怕是没什么好感吧?” “谈不上。”我说。 “那也是,毕竟没什么交情。”顾伟把相册放到茶几上。我从包里拿烟点起一支,若无其事地问:“哪来的相册?” 顾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相片非常漂亮,每一张都堪称精品,实在让人百看不厌。应该裱进金色相框,挂到艺术馆大厅。”顾伟顿了一会,见我没作声,继续说着:“当然,本人比照片更加完美,天生尤物,让人心醉神迷。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被深深打动。心想世间怎么会有这般标致的美人儿呢,于是用力揉搓眼睛,却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果然有如此完美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我随口反问。 “在一家酒楼的包间,大军搂着你推门而入。你看到我们有些困惑有些不屑,脸上犹存青春的稚气。随大军在桌旁坐下,你聊起你的高中经历,漂亮的妈妈和古板的教师爸爸。你兴致很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终于醉倒桌上,大军带你先行离开。这便是我俩初次见面的情形,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也没有刻意铭记的必要,但我却怎么也忘不了,就像一见钟情的初恋,只看一眼,足以刻骨铭心。”顾伟的眼神变得像初恋一样热切。 “但我只是静静地在你身后目送你和大军离开。”顾伟淡然一笑,表情镇定而可怕:“那以后便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重温一次初恋的滋味。对我来说,但凡定下决心想做的事,从未有过失手。” 指间的烟掉在地毯上,我俯身捡起,放烟灰缸拧灭,继而又点过一支。 “没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拆散你和大军,把你弄进俱乐部。”顾伟骄傲地微笑,而我脑中一片空白。 “你怎么安排?” “设下陷阱,在路上挖出大坑,盖上芭蕉叶,藏在草丛里等你一步一步接近,最后一脚踏空。这比做一个项目,拟一份企划简单多了。在商场上我自有我的手段,在征服女人方面我同样手到擒来。 “为了疏远你和大军,我想方设法搅乱大军的公司,让大军缠身于繁琐而棘手的工作。但我多少低估了大军,在公司乱作一团时大军竟贸然去了大理,当人们都以为大军已经偃旗息鼓时,大军却出人意料地带着大笔资金和新项目卷土重来,公司起死回生,大军又得以逍遥自在。在大理,大军将所有资产压在了一块当时并不被看好的荒地上,没想到就是那样一块不毛之地在大军的操作下地价却成倍高涨,令人刮目相看。”顾伟起身从墙边的木柜上取下一瓶“威士忌”和酒杯,回沙发坐下,慢慢倒出两杯,一杯推向我,一杯端在手中。 “大军委实出手不凡,让人敬佩,可惜的是他玩世不恭。虽然没能击垮大军,但到底将你俩拆散。大军回来后,我向他展示了俱乐部的面貌,也让大军看清了当时的你。”顾伟小口啜着威士忌。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既感到恍然清醒,又仿佛被抛进全然空白而未知的哪里。 顾伟伸来酒瓶为我倒酒。 “大军真心实意地喜欢你,这点我一清二楚,你所以和大军在一起,仅仅因为女人的虚荣心作祟。虚荣的女人简单而愚蠢,你不愿出卖自己的身体,却无法抗拒我们的诱惑。当然,你和俱乐部都能从中受益,这样的现实也并非让你难以忍受吧?” 我瘫靠在沙发背上,现实虽然无从抱怨,但难以忍受的是自己长期以来被当作木偶似的愚弄。红姐说,要对周围世界有所了解,我无可奈何地自嘲一笑。 我眼望天花板,茫然若失,满心疲备。世界摇身一变,变得陌生而苍茫。有什么在身后不断推我向前,而我已经无法退回原地。我喟然叹息,重新点上烟,看着顾伟。 顾伟摇晃着酒杯,默默观察我的反应。 “红姐也是你的安排?”我问。 “红姐与我无关,她是李染的棋子,我只对你感兴趣。”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是为了让你看到,在你面前的男人,拥有你无法抗拒的力量。” “既然如此,怎么不在一开始就现身,在我进入俱乐部的第一晚,何苦等到现在?” “我想要的,正是现在的你。一半青春的芳香,一半熟女的味道。” 顾伟喝下杯底的酒,以命令般的强制性语调说:“脱衣服,躺到床上。” 我愕然望着顾伟,想退缩,想逃出房间,却动弹不得。 顾伟两步窜到我眼前,攥着我的胳膊拉我到床上,随即把我摁倒。我奋力挣扎,顾伟突然扇了我一耳光。 我愣住,想喊,但声音出不来。顾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粗绳,将我双手反绑。我流着眼泪任由顾伟摆布,在朦胧的泪眼中,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男人。 4、 那晚的情景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包括顾伟喘息的声音和味道,包括每一个细碎的感受以及若有若无的梦。梦里,我再次看到那只变形的眼睛,眼睛折射出一片空旷死寂的荒原,我孤单单地行走,望着灰蓝的天空,颓然倒下。 顾伟就像某种黏稠的液体粘在我身上,回想起来,那样的感触是我所有不愿拥有的回忆当中最难忍受却又刻骨铭心的一次体验。顾伟的身体庞大而绵软,让人想到蛙和蚯蚓之类的两栖动物,和这样的两栖动物睡觉,简直就是一场活生生的恶梦。 在那场活生生的恶梦中,我瘫在床上抽搐,望着顾伟满脸的自得和快意,心里生起无比的憎恨,恨眼前的男人,和我自己。 结束了这一切,顾伟解开我手上的粗绳,到洗手间冲澡,之后穿好衣服自行离去。离开前从手提包里拿出两万元扔到我身上。 我许久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从高空坠入地底,一块一块地碎开。重新拼合自己花费了很长时间,这时间里我呆呆望天花板,天花板沉沉地像要掉下来。 我长叹,捡起落在地上的被子拉到肩头,靠床又呆坐了一会。随后到洗手间冲了热水澡,擦四五遍香皂,抹足沐浴露,喷酒店的香水,再洗过一次,留在皮肤上的顾伟的气息好歹消除一些。我披着浴巾坐在床边,衣物乱作一团,胸衣的吊带被扯断,中袖外衣的领口向两边裂开,牛仔裤倒是完好无损,但不想再穿。 我垂头丧气,心情糟糕到极点,真想拿起什么向谁砸去。我扔出手里的内衣,内衣落在茶几边的烟灰缸上。 我双手捂脸,哭得一塌糊涂。 眼泪流干后,心里空空荡荡。我拿手机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我蓦地想起在李染公寓里的情形。回想从开始到现在的林林总总,我只剩自嘲一笑。 我再次拿起手机,时间仍显示两点三十五分,脑袋隐隐作痛,我拍拍脑门,开手机通讯录,拨通了红姐的电话。 “在酒吧上班?” “没,在家里。” “遇到点麻烦,可以的话,现在能来一趟?” “唔。”红姐语调消沉,我直觉感到有事发生。 “怎么了?”我问。 红姐沉默片刻。 “你在哪?”红姐转而问我。 我把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告诉红姐,红姐听后再度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白金酒店……”红姐在电话里轻叹:“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来的时候,麻烦给我带身衣服,还有内衣。”我报出内衣尺寸。 “唔,知道了。” 挂断电话,脑袋又一阵作痛,身体也有些难受,我从饮水机里倒出一杯热水喝下。随后捡起丢在地上的衣服,收拾床上的内衣,塞进从柜子里翻出的印有酒店名称的旅行袋,整理好扔在墙角,最后把床上的两万元放进手提包,坐在沙发上等待红姐。 我随手拿起茶几上的威士忌,直接端瓶喝下两口,脑袋这回不仅作痛而且犯晕。我把酒瓶砸在地上,酒瓶没碎,酒液顺着瓶口流出,此时门铃响起。 红姐带来一件白色中袖衫和牛仔裙,我进洗手间换上。大小正合适,内衣也恰到好处。 “走吧。”我拎起墙角的旅行袋,和红姐一起走出房间,离开酒店。 坐上红姐的“甲壳虫”,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车转弯开进马路,我回头望眼酒店,酒店在绚烂的灯光中威风冽冽地矗立,宣扬着这座城市的骄傲和肮脏。 “回学校?”红姐问。 “这时间哪能回学校。去你那里好吗?” “行啊。”红姐语气冷淡。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请直说,没关系的。” “别多想。我只是心情不好。” “怎么了,发生不好的事?” 红姐没有回答,专注地看着眼前路面。路上少有车行,一路畅通无阻。在经过一段小桥时,我让红姐停车,将旅行袋扔进河里。 “什么东西?”红姐继续开车。 “衣服。”我说。 “唔。” 两人就此默不作声。我眼望窗外迷离的灯火,心里空空荡荡。 深夜的上海,两个心情不好的女人,彼此安静地沉默。我闭上眼睛,又困又累,却并未睡着。 到红姐家时,已将近凌晨四点。红姐泡了两杯咖啡,和我坐在沙发上。 “在俱乐部多长时间了?”红姐点起烟,问道。 “两个月左右。”我如实相告。 “报酬不少吧?” “不少。” “好好保护自己。” “不问我今晚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你只能独自面对独自承受。我所能给你的最后的劝诫是:放开你放不开的虚荣,否则只会越陷越深。” 我突然觉得红姐开始变得陌生,或者说,冷漠。 “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我说:“想正正经经地生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今晚发生了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我很迷茫,也很疲惫。”我端起咖啡,想该说什么,如何表达,但语言忽然显得苍白无力,原本想说的话蓦地从脑中消失。我努力回想,但一无所获。 “你只看清了自己,却没能看清这个世界。”红姐把烟灰弹入烟灰缸,接着说道:“我也曾经迷茫、疲惫,什么也不想,任由自己放纵,结果误入歧途,直到开始认真思考开始后悔时已经来不及重新开始。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却落得孤身一人,回头想想,那些闪光的青春哪里去了呢?这里又是哪里?我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仔细思考,逐一整理每个阶段的人生,却只留下一声长叹,一份无以填补的空白。这以后我就成为你看到的样子,简单平静地生活,自以为是地快快乐乐,当然,我也有很多的寂寞难耐,有你没看到的孤独苦闷。你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唤醒我心底的什么,第一次见你就有一见如故的好感。看到你,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的影子,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但为时已晚。也许是我过于偏执,总是把问题想得严重,也许我无法承受的部分对你来说却可以潇洒面对,可是小曼,别忘了,你是女人。”红姐拧灭烟,喝了口咖啡。 在专心听红姐说话时,脑袋暗自叫苦发痛,以致红姐说完好一会,我才反应到红姐已经说完。我拿出包里的烟盒,烟盒是空的。 红姐递给我一支烟,并为我点上。我深深吸入一口,闭眼揉了揉眼穴,整理思绪,归纳红姐的话。神经多少好转一些,脑袋也渐渐安分下来。 “红姐,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么?” “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上你和我已经不再像原来那么亲切了。” “心情不好,并非有意作出不近人情的姿态。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也是,一直都是。我说的话或许显得冷漠,对你的遭遇不够关心,但并不是说朋友关系就此中断。只要你不嫌我,我们就永远是亲密的朋友。在你困难无助的时候,我会倾尽全力地帮助你。”红姐放下咖啡:“你的人生只能由你自己选择,而你既已作出了选择,就必须独自面对独自承担选择的后果。在这一点上,即使作为朋友的我,也爱莫能助。” 我再次揉搓眼穴。 “睡一会好了。”红姐说:“看样子累得够呛。” 我摇头:“睡不着的。” “男人是李染吧?”红姐问。 “什么?” “今晚你接待的男人。” “是顾伟。”我说。 “顾伟?” “嗯。” “这个风月老手,对女人的身体了如指掌。如何,折腾得厉害吧?” “嗯,够可以的。”我喝口咖啡,继续吸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为什么说是李染?” “李染是真正的变态。”红姐转脸注视我,仿佛我也是个真正的变态。我无心就此多问,脑袋一旦开始运转便犯痛发晕。我完整吸尽一支烟,把烟蒂丢入烟灰缸,呆呆凝视还在冒烟的烟蒂。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的叫声,我恍然回神。 “对了,今晚没和阿莲一起到酒吧上班?”我随口问。 红姐沉默了一会。 “阿莲走了。” “走了?”我问。 “今天上午,我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阿莲拿了能拿的所有现金,一走了之,只留下一封短信。说什么谢谢我一直以来的照顾,这么做实在情非得已,拿走现金五万六千零八百元,今生若能还上,一定当面奉还,若无法还清,来生必定报答。” “什么!?”我骇然。 “随她去吧,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倒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红姐靠在沙发背上,望向天花板。 窗外透进隐隐约约的晨光,我急切地想知道时间,于是拿出手机,手机显示两点三十五分,脑袋突然大肆作痛。 我闭上眼睛,倒进沙发。朦胧中我看到了李娜,在空白的无的中心,李娜望着天空轻笑,天空沉沉的像要掉下来。 喂,我说李娜,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