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前尘 窗外刮起了大风,雨穿过窗户缝隙,打在地板上,“噼里啪啦”好似下刀子。  “轰隆、轰隆”,雷声愈来愈密集,空气又闷又沉,压得沈茹云直喘不过气来。   她跌坐在床头,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胸口,方才喝下的烈酒在胃中翻江倒海,简直令人想要作呕。   陶秋白的一双剑眉变得碧青,额上热汗淋漓,眼中满是凌厉。   茹云一触到他的目光,就觉得心下发憷,不由得侧过身去。陶秋白一下就捏住了她倨傲的下颌,沉声道:“沈茹云,我可真想剖开你的心,好好看一看,你究竟心里有没有我!”   话的声响并不大,可是落在茹云耳中,却是如滚针毡,那种刺骨的疼简直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沈茹云僵挺挺地起了身来,强撑着眼皮上的倦意。她空茫失神地望着陶秋白,泪水若细珠般一粒粒地滚了下来。   她并没有伸手去拭泪,不过任其滴落于胸前。   陶秋白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来。   茹云竭力压抑着心下的起伏,几近哀求:“秋白……这些日子,我几乎日日都在煎熬……既然我们的婚姻是一场交易,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如放我走吧。”   陶秋白的瞳孔中渐渐迸射出一溜慑人肺腑的光来:“走?呵呵,沈茹云,你觉得就凭你自己,走得了么?这上海到底还是我陶秋白的地盘!要走要留,那都得由我来决定!”   茹云从枕下拿出一张早已备下的纸张,上面娟秀的字体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字,看着上面的褶皱与泪痕,怕是早就备好了,不过是今日才拿了出来:“秋白,你周围,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逼迫着我,叫你自个也心下不痛快。你签个字吧,就当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陶秋白以手扶额,而后冷冷地干笑了几声,他心下一阵一阵地紧缩着,真当比子弹穿了他的胸膛还要难过:“你就这样迫不及待的要走么?你到底还是在怨我。”   “你自可以不应了我,可是也休要怪我将事态闹得太难看。淑妃文绣可以去法院上诉离婚,我自也可以效仿。到时候,被人茶前饭后沦为笑柄的可是你们陶家…..”茹云边说,边俯身靠近了陶秋白几分,她咄咄地与他对视着,这一次,她不想再妥协了。   “你竟敢威胁我!沈茹云……你好大的胆子!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将你们沈家一把火烧个干净!”陶秋白锐利地盯着茹云的眸子,狠声道。   茹云暗暗撺紧了手心,指甲深深的嵌入了肉中,竟是浑然不觉。她的脚底有些发了麻,可是她决不允许自己倒下!   她平抑地笑了笑,而后淡声道:“少帅,杀人放火,您一向就只有这点本事。”   陶秋白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话来,他冷不丁地就将茹云紧紧地箍到了身下,双手紧紧揪住茹云旗袍上的湘妃扣,粗暴地一颗一颗强行撕扯着。   那冰凉的手指一触碰到茹云细细香肌上,她就猛然一惊,甚至有片刻都忘了呼吸。茹云两眼惊恐地地盯住陶秋白,喃喃道:“不……不要……”   “沈茹云,你是我陶秋白的女人!这辈子,你都别想跑!”陶秋白裹挟着茹云,低沉吼道   茹云不住地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对陶秋白呓语道:“你这个混账!放开我!放开我!”   陶秋白紧压着茹云的胸前,汗流如注。当他用炽热的面庞埋入茹云那纤细的身体的时候,一阵说不清的快感,竟激得他流出了眼泪来。   事毕,他幽幽地起了身来,唇角一撇,那眼神满是志在必得,更是在警告着茹云,她到底还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茹云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沿上,泪水一滴滴淌下,濡湿了枕巾上。   陶秋白回身望去,却见床上一抹刺眼的红色鲜血在缓缓地晕染开来。   “茹云!你怎么了!”陶秋白一把将沈茹云给抱起嘶吼道。   茹云的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那是报复的快感,是决绝的永别,亦是她心如死灰的祭奠:“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是你……方才亲手杀死了他……呵,陶秋白,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可真当是禽兽不如!”   陶秋白的脸瞬间绷直了,眼睛睁大着,不可置信地嘶吼道:“沈茹云!你竟敢!你竟敢!”   她有了他的孩子,可是竟然没有告诉他。他亲手杀死了这个孩子,杀死了这个他期盼了许久的孩子!这简直叫他心如刀绞!   “我要你知道,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由着你去掌控的。”   茹云白皙的手上满是血渍,她费力地抬起,抚触着秋白趣青的下颌,冷然笑着…… 正文 第二章 不如不见 民国二十四年,本是乙亥年。可是这一年的夏季,却比往年来的愈加的燠热。天上骄阳冒火,地下枪子也跟着冒火。烽火四起,狼烟遍地,民间都说这是大操兵戈的年份。  坊间谣言四起,有说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江阴了;也有说,陶家军在整顿撤退,怕是少帅准备弃城出逃了。   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哪里都是闹哄哄的模样。陶秋白倒是懒理这些谣言,不过照常如旧,寓居于陶公馆里头。   陶秋白慵懒地躺靠在一张英国进口的桃心木摇椅上。两旁立着的丫鬟,不住地扇着扇子,却一点也不解暑气。   上海本是平原,可是气候温润,但凡到了夏季里头,总是免不了温温腻腻的。陶秋白手枕着摇椅把手,心下也觉得有些滑腻的很,整个人也懒得动弹一下。   不远处的卷棚下头,放着一径厚实的坛坛罐罐,那里头装的都是腌制的处州梅干菜,如今正是发酵的好时候。   丫鬟小翠拿着一只刚脱完毛的鸭子,来回折弄着,意在将鸭子彻底松软下来,然后便于放进那罐口小的坛子里头。   二姨太芳嬛远远瞅着,终于忍不住上前去说道:“噢哟,瞧瞧,这上头的毛,拔的还留了根,到时候秋白一口咬下去,怕是牙都要扎得疼了。你原来在谁手下做活的,竟是这样不仔细!”   那小翠一听,忙吓得缩了手,一下就杵着,也不敢多动一下:“启禀二夫人,我从前是在大夫人手下做活的……”   陶秋白略略垂下了头,啜了一口铁观音,面上喜怒难辨:“陶家已经没有什么大夫人了……”   倘若说,此前陶秋白的心里若死水一般寂静,那么如今仿若被这话给彻底搅得絮乱了。是了,自那日以后,他便刻意冷落她,甚至还没有等到出小月,就将她赶到了倒座间去。   他真是恨极了她,恨不得将她的肋骨一根根都拆开来,好好地折磨她一番,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她的眼神是那样清冷,心若死灰的模样真当叫他愈看愈是觉得心痛。   但他决计不允许自己再去怜悯这个狠毒心肠的女人!他们的孩子,在她眼里原来是这样的命如草芥……   陶秋白的声儿虽然不大,可是听在小翠耳中,却是难言的震慑。她立马就跪在地上磕头道:“爷训斥的是,我真是该死!还请爷饶了我这一回,下次定然不敢了。”   芳嬛扭动着腰肢,娇嗔笑着:“既是这丫头既然做事不利索,那么不如遣出府去,也省得在这里碍眼不是?”   那小翠一听,更是吓得连连磕头道:“二夫人饶了我罢,我真的知道错了!”   陶秋白面色一凛,淡声道:“乡下上来的丫头,到底是不懂规矩。往后若是再犯,径自遣送出府。”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陶秋白在为这个小丫头开脱,可是……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值得堂堂少帅这样上心么?   芳嬛一面想,一面就气得牙根直发痛。明明那一日,她是亲眼瞧见陶秋白将沈茹云驱赶到了倒座间去了,而后整整半年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女人。   她原本踌躇满志,这个沈茹云,在陶公馆不会再有任何的名分。如今,沈茹云在府里头的地位同一应杂役并无二样,甚至连那瓦当旁的杂草都不如,压根就不能再对她构成任何的威胁了。   可是现下瞧来,芳嬛的心却是骤然凉了大半,他到底还是没有忘了那个贱人……即便她这样伤了他的心,他还是没有放下她!   芳嬛觑起眼,似是不经意瞥了眼陶秋白,而后拢了拢发鬓,似不经意对着小翠笑道:“诶哟,你这傻丫头,还杵着干什么?赶紧谢爷恩那。一会下去跟底下的嬷嬷好好学学,这究竟怎么拔毛才利索,改明儿可不好再犯了,咱们府里头可不养闲人的。”   小翠总算结了领子,知晓有惊无险,算是暂时不用被驱逐出府,立马又对着陶秋白跪拜再三,对千恩万谢着。   陶秋白睨眼瞅着,直到那小翠跟着一应的听差,躬身退出了院子,方才捏了捏眉心,神色一下跟着松软了下来,看着很是疲态。   “芳嬛……你说,我先前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陶秋白似是而非地说着,他并没有点名说的是什么人。   可是芳嬛心下自然清楚,他说的是沈茹云。   芳嬛将一双手藏在袖底下,暗暗绞着,手指抠得深了,指甲断了也浑然不觉。面上仍旧吟吟娇笑道:“秋白,你方才说的什么?我许是听的不太清楚,有些不太明白呢。”   陶秋白摆了摆手,不过苦笑了一声,却是没了言语。   彼时,副官刘虎从院中小径疾步而来,见芳嬛也在,拱手作揖算是见了礼。而后他快步走到陶秋白身侧,附在耳边低语了一番。   听罢,陶秋白倏地从躺椅上立了起来,快步出了院子。 正文 第三章 找茬 芳嬛瞧着陶秋白离去的身影,眼中的那团火早已烧成了两个窟窿,她嫉妒的简直要发了狂。  这使得她毫不犹豫地带着底下人去了偏院——那里聚集着倒座间,住着陶公馆最低贱的下人、听差,包括那个叫她恨得牙根疼的沈茹云。   芳嬛浩浩荡荡地带着底下人进了偏院。这时候,茹云正垂着头在捶打着衣物。虽是听见声响,她并没有抬头,不过心无旁骛地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沈茹云越是如此淡意,芳嬛就越是怒火中烧。她使了个眼色,叫丫鬟粗暴地将那筒衣物踢到一边,咒骂道:“你个贱婢,听到我来了,竟然也不见礼!难不成,还当你是这陶公馆的女主人呢?”   茹云倨傲地抬起下颌,轻蔑地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哟,我当是谁这样威风呢,原来是芳嬛妹妹呀。”   芳嬛一抬手,就甩了一个巴掌下去:“放肆!妹妹岂是你能叫的!”   茹云不紧不慢地擎住了她的手,而后迅速地回敬了她一个清脆的巴掌,冷声道:“这倒是,我并没有你这样的蛇蝎妹妹,方才倒真是口误了。”   芳嬛未料到她竟然敢还手,这一下脸上肿着五个手指印,一时更是恨得不得了:“反了!反了!这一个贱人,竟然还欺负到主子头上来了!来人呀,给我打!往死里打!”   底下几个听差的面面相觑,禁不住芳嬛的眼色,只得擎了那大棒就结结实实地打起了起来。   茹云少不得挨了几记闷棒,一下就跟着眼冒金星起来,口中也漫漫溢出些许血渍。只是她那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芳嬛,眼中满是不屈与磊落。   芳嬛为这个女人疯狂的眼神而感到一丝不明的恐惧,如果不是现下有这样多的人帮着撑场面,只怕是她早已经落荒而逃。   “你倒是不用瞪我,这教训你,可是秋白的主意。他早就说了,你这个女人,不识好歹,到底该要吃些苦头才知道服软。”芳嬛刻意扬高了声调说道。   茹云的背上早已被打的裂开了几道大口子,可是她咬着牙,仍旧是一点也没有吭声。不过竭力忍耐着,将这肉体上的痛楚一并给咽了下去。   她笑看着芳嬛,毫无畏惧:“从前常听老人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想来我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芳嬛拿着团扇,掩着嘴啐了一口:“呸,沈茹云,你个贱人,还嘴硬呢。你就是即刻去死,那也是该的。你一口咬死,那个死去的冤枉小鬼是秋白的孩子。可是府里上下谁不晓得,你与那老情人柳斯年,早已经珠胎暗结。怕是那孩子,也不定就是秋白的。说不准,还是你同柳斯年的贱种,不过就是你用来叫秋白挂心的。说到狠,我可是真不如你,竟然能想出这样毒的招式!”   眼见着伤口上的血,从茹云的身子上渗到了蓝布竹衫外头,那些听差的早已经没了胆量再继续打下去。打人事小,若是府里头出了人命,可就是他们一概担当不起的了。   茹云摇摇晃晃地勉强起了身来,她一只手附在一旁的紫藤架上强撑立着,另一只如青葱般的纤细手指,遥遥地指着芳嬛,厉声道:“住口!不许你血口喷人!我与斯年一向都是清清白白的,岂容你在这里造谣!”   “好一句清清白白,沈茹云,你就敢对天指誓,你从没有爱过柳斯年么?你敢说,你在嫁入陶家以前,没有想过要同他一道私奔,远走高飞么?”芳嬛一双涂了丹蔻的手来回摆弄着,讥笑说道。   沈茹云与柳斯年本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年沈茹云甚至就是为了他方才从欧洲专程回国的。这样的情意,只怕是沈茹云这样的硬骨头,口中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咣当”的一声,诸人顺着这重重的声响回过身去,却瞧见陶秋白穿着一身浅呢色的军装,漠然地站在那儿。   那一双乌光水滑的军靴下,是被踢烂了的木桶。里头的水不住地往外流,地上的衣物一片狼藉。   “秋白,你倒是要替我做主呀。今儿个底下人来报,说是茹云身子不大清爽,我便想着昔日的情分,多少也要来探视一番。哪里晓得,才来,就听见她在自言着,什么对不起柳斯年,孩子没能保住……我倒是听的糊涂了,不过质问了她一声。哪里晓得,她恼羞成怒,伸手就是一个巴掌,可把我给打的不轻呢!”   芳嬛边说,边刻意显露着脸边浮起的手指印,嘤嘤啜泣了起来。 正文 第四章 她该死 茹云觑起眼,望着芳嬛,冷然一笑:“是了,二夫人,您方才说的真是对极了。那孩子就是我与斯年的,他本不该死,可是有人却偏偏就要了他的命!这可怜的孩子,同他生父一样,无辜的很!”  芳嬛如何,陶秋白实则并不在意。只是茹云的话,却如平地一声惊雷,在陶秋白心底彻彻底底地炸开了来。   他心下仅存的那丝丝自尊,仿若即刻被茹云炸得粉碎,猛然间使得他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痛楚。   “砰!砰!砰!”隔空响起了三声枪响,诸人吓得措手不及,皆吓得面色惨白,谁也不敢抬起头来。   陶秋白一步步近身上前,明明很短的距离,却好似脚下悬着千斤铁锤,总有些迈不动步子。   待得他来到茹云跟前,一下就狠狠地揪住了茹云的蓝布竹衫,将她几乎悬空拎起。   他的眼眸瞬间充满了血丝,沉声怒吼道:“可恶!你这个女人真是可恶!”   茹云凄厉地笑出了声来,眼中满是不屑的神色:“陶秋白,你该是恨极了罢?快拿着你的枪,不如痛快地将我一枪崩了,总好过堂堂少帅在诸人面前颜面扫地不是?”   冰冷的枪口一下就对准了茹云的眉心,他的手扣在扳机上,厉声质问道:“沈茹云,你以为我不敢开枪杀了你么!”   茹云听到了扳机细微的触碰声,脚底异常的僵冷,过度的疲累反而磨得她那双清逸的眸子愈加发着光:“痛快点,开枪吧。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   茹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丝痛快的笑意。她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若是早些能死,她便能少受一些煎熬,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陶秋白心下简直要发狂了,这个女人,为何总是不肯服软?他只要她低下头来,跟他求饶一声,那么他决计舍不得她暴露在枪口下半分半毫,甚至马上就会带她离开倒座间。   可她明知道他的心意,却仍不肯退让一步,不过不断逼着他杀了自己!这个女人,真的该死!   “砰”的一声,陶秋白一枪打在了茹云脚下。却见那子弹反弹而起,打在了一块石头上,直吓得一旁的听差跟着尿了裤子。   “即日起,一顿饭都不许给她送!叫她活活饿死得了!”陶秋白狠声撂下一句,便疾步出了这偏院。   茹云方才不过是强撑站立着,实则背颈早就混着鲜血,湿漉一片。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她额上滚落下来,但凡汗水沾到了伤口,那就是一阵阵地发着痛。   芳嬛得意洋洋地走到茹云跟前,略略俯身,眯起眼笑道:“啧啧,瞧瞧,这小脸扭曲的,可不是觉得疼了?怕痛,那还硬要往枪口上撞什么?倒是还不如自个撞墙得了,早死早超生那。”   茹云咬着牙,屏住一口气道:“我死了又如何?你始终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妾室,难不成还想着扶正不成?呵,妾就是妾,永远上不了台面。”   芳嬛的脸抽搐着,目露怨毒的凶光。都这个时候了,这个贱人还敢这样嘴硬,只怕是吃的苦头还不够多!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即日起,不止不能给她饭吃,就是一口水也不许给!叫她活活饿死!渴死!谁要是敢不听,我头一个不饶他!”   芳嬛恨恨地说着,径自跺着高跟鞋便出了院外。底下的人,谁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一刻,跟见了瘟神似得,忙不迭地都跟着小跑了出去。   只听着一声冗长的锁声,偏院的门被彻底锁上了。   …………………   茹云觉得累极了,眼皮子直发软。前次流产,未坐好月子,身体积下了固疾。如今又受了棍棒重伤,失血过多,人一进了屋内,整个就瘫软到了地上。   她含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咽下,不过吃力地在地上爬着。好不容易挨着那张缺了脚的八仙桌,却是怎么也够不着那茶壶。   茹云面色苍白地靠在墙角,此刻脑中一片空白,真当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的。   慢慢的,她的眼前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的,好似看见了那座她再也不想看到的监狱。   监狱的过道很是狭窄,光线十分的阴暗。走到深处,里头有一扇大铁栅门。茹云低头望去,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囚室内,沈啸仙正卧在木板上,喘重地呼吸着。   “父亲……”茹云轻唤了一声。   沈啸仙转过头来,苍老的面庞上满是伤痕:“云儿……”   “这帮畜生,他们怎么可以用刑呢!”茹云不可置信地握住了沈啸仙的双手,发颤说道。 正文 第五章 病来如山倒 沈啸仙蠕动着干裂的双唇,吃力说道:“云儿,去陶家,去求他们。我这不白之冤,只有陶家人可以救得。你本就与陶秋白自幼定了娃娃亲,只要你去求他们,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父亲……”茹云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她从法国的商科大学提早毕业归国,就是为了与恋人柳斯年长相厮守的。可是她万万没有没有想到,一回到沈府,听到的却是飞来横祸。   沈啸仙被人诬告倒卖了军用物资而被捕入狱。这是天大的罪名,昔日与沈家交好的那些人,纷纷唯恐避之不及。   沈家的顶梁柱没了,一概也就分崩离析,诸人都是树倒猢狲散了。沈家的晨隆染厂被叔父沈增趁机吞并,父亲最爱的姨太太也跟这位叔父苟且,另攀高枝去了。   离开沈家数年,留给茹云的是一筹莫展的烂摊子。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在等着她出主意。   茹云好不容易买通了监狱的守门人,这才得见了父亲一面。可是当她真的在这里见到了几年未见的父亲的时候,却是一下就濡湿了眼眶。   曾经在沪上风光无限的父亲,此刻竟成了阶下囚,还明显遭受了如此虐刑,这实在叫她为人女儿的心痛难耐,于心不忍。   是了,她是一位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追求婚姻自由的女性。可是如今面对身陷囫囵的父亲的请求,她却是怎么也开口拒绝不了。   茹云梦中的场景慢慢转移,转瞬又好似看到了黄浦江面上,低低的压着一层灰色的雾气。   黄浦江水含着沙,黄得发黑。江浪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连番轰打在堤岸上。   砰”的一声枪响,撕裂了这半明半暗的天空,也将茹云的神经撕成了一片片的碎片。茹云分明看见柳斯年一个趔趄,一把就被人推下了黄浦江中,而后淹没与滚滚江水不复见。   茹云心里真是急切的很,拼命地伸出了手来,只是一通乱抓,不停地嘶喊着:“斯年!斯年!”   这个时候,茹云隐隐地听到了门开的声响,自己感觉精神好似有些恢复了过来,开始意识到,方才那些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可是她实在是头痛得很,也全然顾不上是不是有人进来了。她紧紧地蜷缩着,浑身冰冷。屋子里那盏煤油灯,惨白地亮着,照着人影子,都是凄凄惨惨的。   半梦半醒之间,茹云一面回想梦中的情形,半天作不得声,一面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来。她的骨髓里迸起一个冷战,她感到一种被紧紧榨压的剧烈痛楚。   猛然间,一双结实有力的双手将茹云抱到了一旁的木板架子上,可是她实在太累太累了,等到那阵痛楚慢慢消散的时候,整个人又昏睡了过去。   陶秋白凝视着茹云痛苦的神色,手忽而悬空停住了,她方才分明在喊着柳斯年的名字!   陶秋白的胸口突地胀了起来,他愣愣地看着躺在木板上昏迷了过去的那个茹云,脸色慢慢变得铁青,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辉,简直焕发得可怕。   从前他陶秋白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直到他遇到了沈茹云,方才知晓什么是心如刀绞,更识得了嫉妒的苦凉滋味。谁又能知晓,在沪上叱咤风云的陶家少帅,竟然饱受这样的苦楚。   “呜……”茹云不自禁地呓语着,细细的汗珠不断从她鬓边滑落下来。   陶秋白顿感不妙,随即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惊诧不已——她的额头滚烫,显然是发着高烧。   “刘虎!”陶秋白登时起了身来,急切地朝着屋外喊了一声。   “有!”刘虎忙进了屋内行了一个军礼。   陶秋白沉声道:“去把方大夫寻来,记住了,要避开府里人的耳目,悄悄地带进来。”   “遵命!”   刘虎在陶秋白身边多年,少见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来多半也是为了少夫人的缘故。自打少夫人进了府,他就渐渐发现,这位雷厉风行的少帅,原来也是有了软肋的人。   ……………….   刘虎办事得法,方大夫很快就赶到了。人才带了进来,陶秋白便着他仔细探病。方大夫探出头去,略略瞧了沈茹云的面色,一时吓得通身微颤起来。   看少帅的态度,方大夫也决计不敢耽搁,忙开始诊脉起来。渐渐的,他的眉头便拧到了一处,看起来倒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陶秋白道:“究竟如何了?”   方大夫顿了顿,方才开口道:“怕是前次落了胎,未有调养好,淤血凝结未散,落下了病根子。近日,怕又是受了寒凉之气,再加上郁结于心,自然也便发了高热,一时病倒了。”   陶秋白道:“可治得?”   方大夫道:“我先开几剂退热的方子,而后再吃些滋补的药来,不说能痊愈,好歹也能调养回个七八成回来。” 正文 第六章 反复无常 方大夫开了几幅药,陶秋白亲自坐在门前熬着药。待得时辰到了,他就端着那碗药,坐在木板边上,用银制的羹匙递了一勺药到茹云唇边,茹云自是丝毫回应也未有了。  陶秋白只得想方设法轻轻撬开她的牙关,扎扎实实的灌了几口药下去。茹云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溜转了一番,却始终没有睁开眼来。   到了后半夜,茹云两瓣发青的嘴唇一直抖动着,喉咙里不断发出一阵阵尖细刺耳的声响,就好像被人狠狠踩住了要害一般的凄厉。   陶秋白一面抓着茹云纤细的手腕,一面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陶家么?那么你快些好起来罢,你若是痊愈了,我就放你走……”   也不知是不是这药起了作用,还是她将这话听了进去。到了清晨的时候,茹云出了一身的汗,这烧也便退了。   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茹云好歹是彻底醒了过来,虽说多少有些头晕眼花,可是却也不会觉得天旋地转了。   这个时候,她就听见院子里头有咯咯叫着的母鸡声。初时,茹云还以为自个听错了,连忙披了外套下了木板,扶着门框探出了头去。   这一瞧,自然是有些愣住了,却见陶秋白一手抓了一只老母鸡,正聚精会神地绑着木屐的腿脚。   陶秋白一见茹云醒了,心下自然欢喜,只是面上仍旧沉凝地望着她,轻声道:“醒了?”   茹云一时有些慌乱了起来,手扶门框站着,不知道让他进房好还是不进房好,口中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秋白冷眸一转,举着手里的母鸡,淡声道:“这是陶家,我在哪儿都是该的。难不成我到哪里还得事先通报你不成?”   茹云垂下了头:“我倒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你抓这鸡作什么?”   陶秋白鼻翼翕动着,半晌,方才开口道:“自是为了杀鸡。”   茹云微微一愣,他倒是答得干脆,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不过硬着头皮道:“堂堂少帅,哪里需要亲自杀鸡的。你若只是想找点乐子,还请改去旁的地方罢。”   陶秋白把鸡扔在脚下,用脚尖拨了拨,回头看看茹云:“你现下不是院里干粗使的么?喏,活来了,你把这鸡给杀了罢。”   陶秋白的眼中满是挑衅,茹云望着他黝黑的眸子,不过轻声道:“我倒是没杀过鸡,不过想来应该不难。”   陶秋白唇角一撇:“杀鸡不算难,难的是敢拿刀。你从前最怕见血,只怕是还没这个胆量。不过,你若是求我,我兴许还能帮你杀了这鸡。”   茹云心下并不明白,这回陶秋白玩的是什么把戏。将她扔进这偏院的人是他,如今忽而跑来说要杀鸡的人也是他。陶秋白的心思,她实在是有些猜不透。   “哪能劳少帅亲自动手做这些粗事,若是传了出去,被府里头的人晓得了,又该说这底下的粗使不懂规矩了。”茹云深吸了口气,慢慢靠近了陶秋白,她并不想在他面前服软。   茹云顺手从陶秋白手中接了军刀过来,照着印象里的做法,将母鸡颈部的毛也拔掉了几根。可待得她手起刀落,这身子就有些站不定,跟着晃了一阵,差些就摔倒在地。   “真是没用的东西!还不去烧水!”陶秋白莫名的烦躁了起来,茹云明明觉得现下他的所作所为很是荒唐,可是却仍不自觉地去一旁帮着烧了一壶的热水。   陶秋白挽起袖子,把腕上的瑞士表摘下来,揣进军大衣的口袋里。他将那把跟着他南征北战过的军刀搁置在台阶上,来回磨了磨,而后把母鸡的脖子别在翅膀下面,抬头对茹云冷声道:“你若是晕血,就进屋去。”   茹云将新烧滚的热水抬了过来,而后说道:“杀个鸡而已,难不成,我还不敢看了?”   茹云这是在要强,陶秋白自然听的明白,他就不再多说什么,不过操刀在鸡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   说起来,陶秋白也是自小被人服侍惯了的,应当也没有杀过鸡。可是这一刀下去,却是拉得很有技巧,绝没有鸡血横流,令人心惊肉跳的那种场面。   几乎可以说,那老母鸡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他的手里。茹云忽而想到,从前在战场上,他是用这刀子杀过人的,想来方才多半是将这老母鸡当做战场上的敌人了。   想到这里,茹云隐隐觉得一股寒意掠上心头,他到底还是一个杀伐果决的将帅了。   陶秋白并未有在意茹云的心思,他不过倒提了鸡脚,将鸡肚子里头攒着的血慢慢沥干,而后一把将那母鸡扔到了茹云手捧着的水桶里头。   一阵刺鼻的腥味传到了茹云的鼻中,不断地刺激着她的感官,叫她隐隐作呕起来。   陶秋白着意抓着鸡脚,在热水中搅了一阵,而后一把拎了出来,利落地退着鸡毛。眼见着方才厚厚一层鸡毛,纷纷跟着他的手速落了地,全露出了白花花的鸡肉来。 正文 第七章 伤痕 陶秋白将那褪完毛的母鸡一把扔过去予茹云,茹云倒是真当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陶秋白见她的模样,禁不住得意道:“你把这鸡煮了吃,一块肉都不许剩,全都吃干净了!我可不想在偏院见到饿死之人,那可是触霉头的。”   茹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忍不住觑起眼瞧他,心下略微一动。她原本这样当众给他难堪,他却还是在暗暗关切着她。   恰在此时,陶秋白也回过了头来,双目灼灼地望着茹云。两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茹云觉得如被电击,身子也跟着微微抖了抖。   她忽而又察觉出方才有些失态,一时忙扭过头去,装作不去看陶秋白,只是看着锅里的那只鸡。   陶秋白一路走到了水缸边上,舀了一瓢又一瓢的水,发狠地洗着手,几乎快要把手给洗烂了似得,一双手都被搓红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杀鸡这样的粗活,下人去做便是,何劳他亲自动手污了手。他愈想,愈加觉得自个不可理喻。   为何他偏为着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着了魔,还做起这些荒谬至极的事情来?   “柳斯年……”陶秋白喃喃了一句。   听到斯年的名字,茹云深为诧异,一时禁不住转过身来,错愕地望着陶秋白。她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开谈论过留斯年,这是两人之间的忌讳,永远不会提及,却又是茹云心下久久不能忘却的恨意与伤痛。   陶秋白并未有抬眼去看茹云的表情,不过冷声道:“我未有杀了他……不论你信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茹云一下就掐住了陶秋白的臂膀,眼眶也跟着濡湿了起来:“陶秋白,撕下你的假面具,好好的跟我说一说话罢。演了这样久的戏,你就不腻味,你就不厌烦么?呵……当初父亲为什么会入狱?斯年又为何会被通缉而被逼不得不离开上海?这一切,你敢说,与你无关么!”   陶秋白心下暗暗有些发痛了起来,面上仍旧极力的保持着镇定,他沉声道:“一切毫无证据。”   茹云的长发跌落在胸前,歪着头,不由得凄笑了一声:“沈增,我的叔父沈增,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陶秋白,不要再欺骗我,也不要欺骗你自己了。你藏的这样深,这样算计着我,竟还风轻云淡地说一声与你无关?而我……竟然差些就信了你!我真是也恨极了我自己!”   “沈茹云,就算是我亲手杀了柳斯年,那也是他该的!你背着我与他私通,还怀了他的孩子!这样的丑事,我还能留你到现下,简直是你天大的造化了!”   陶秋白边说,边暗暗撺紧了手心,现下每说一个字,都若针扎般刺着他的心。这始终是他心下难解的心结,亦是他与茹云之间永远的裂痕。   可是那个沈增,可恶的沈增,也实在是该死!他原本背地里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汉奸,要出城去为他们送重要的情报。陶秋白事先得到了消息,在城门口便将他缉捕了。   只是陶秋白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沈增为了活命,竟然把心思直接动到了茹云的身上!现下就是把沈增千刀万剐,那也难消他心头的怒气。   “陶秋白,算了罢,不要再耗费彼此的时间与精力了。不如快些一枪了结了我,这样你也能痛快些。”茹云几近绝望地说道。   冷不丁的,陶秋白将腰边擦得乌亮的左轮手枪一把拔了出来,强硬放置于茹云手中。   他的下巴颏扬起,指着自个的额心,痛声道:“沈茹云,开枪吧,你不是恨我么?那就对着这儿开枪!若是当真一枪将我毙命了,我也决计不喊一声冤!”   茹云握着那柄左轮手枪,枪柄上的温热一点点传到心头,仿若一点点撕开了她的伤口,竟是肉薄过刀山剑树的痛楚。   她颤着手将枪支对准了陶秋白的额心,手指对准了扳机,简直全身都要爆胀开了,整个人痉挛不止,像要立马昏厥过去了。   “咚”的一声,那手枪跌落在地,茹云脚下一软,也一并瘫坐到了地上。   她含泪摇着头,而后趔趔趄趄的起了身想要走,却是一再地摔落在地。她只得紧紧的将自己环抱作一团,缩在门前的角落里,一时泪如泉涌。   “陶秋白,从前书上说,海上有一种恶鸟,专食人心肺。而你便是这鸟,喝干了我的血,又如此残忍的吞了我的心、我的肺……我真恨你……也恨我自己!”茹云面如死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这话说出了口。 正文 第八章 暗涌 茹云实在太累、太累了。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屋子的木板上躺着,身上披着一件浅呢色的军大衣。  茹云隐隐听见外头的风声刮过院子,放眼望去,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开始下雪了。   陶秋白伫立在床边,脚也站的发麻了。一头墨浓的黑发翘了起来,显得有些凌乱,显然他在这里守了许久,怕是一夜未眠。   案上放着一杯西湖龙井,满满的,还没有动过,但是茶叶却已经全沉了底。   听到了被褥的响声,陶秋白警觉地转过身去,望着茹云干枯发裂的柔唇,他的心被拧的痛极了:“茹云,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那个孩子,究竟是是不是我的?”   茹云觉得骨头里有些酸冷,只是淡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何必要重复呢?”   “那一日,你分明说过,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前后仔细想了许多遍,当时你的月份尚浅,柳斯年早就死了,压根就不可能是他的种。所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设计的,是不是?从前我倒是不知晓,你原来也是这样的狠心,竟然叫我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陶秋白略略带着颤声说着,眼角隐隐闪烁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意。   茹云阖上了眼,略略喘了口气,似是而非道:“如此甚好,我们之间无牵无挂的,断的干净。”   这是茹云此生第一个孩子,她心下实则早已心疼的要昏过去了。可是她必须要这样的决绝,决绝的想要与陶秋白做一个彻底的决裂。她总是要他知晓,人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付出代价,接受惩罚。   望着茹云的双眼,秋白已然知晓,她已是没了丁点的留恋了,一切真真切切的结束了,即便这曾经是他心下一份渴盼了多时的温情,曾经的片刻温存也一概跟着烟消云散了……   ………………   “小翠,你倒是说说,我同沈茹云,谁更经得看一些?”   芳嬛斜躺在她屋内的那张黑色金丝绒的大靠背沙发上,上头铺满了鸳鸯戏水的苏绣靠枕。芳嬛一躺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真当是惬意极了。   小翠帮捶着腿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抬起头来说道:“二太太说的是什么话?那位怎么好同您比的。您到底是年轻许多,鲜花与昨日黄花,自然是鲜花来的好。”   芳嬛“噗嗤”一声笑道:“那可是你的旧主,你如今就这样说她,心里倒是过意的去。”   小翠道:“二太太就是主子,哪里有什么旧主呢。说到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总不好盼着倒座间的那位给我饭吃罢?到底还是二太太疼人,那一日也多亏着您的指点,要不,我还真当不晓得怎么回爷的话呢。”   “哦……”芳嬛从黑色的金丝绒沙发上半坐起,方才敷了鸡蛋清的脸上如今已经洗的清清静静的,皮肤看着白嫩细致,自己也是越抚摸越喜欢。   小翠麻利地拿了眉笔,替芳嬛细细描画着,一直刷到了鬓边,轻声道:“听说爷晌午还在偏院呢,主子倒是要当心些才好。”   芳嬛蹙起了细眉,不耐烦道:“秋白又去了偏院?我倒是听他说公务繁忙,都好些时候不见他人影了,好好的怎么又去偏院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二太太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小翠压低了声道:“我私底下认了后厨的嬷嬷做干妈,后厨的嬷嬷说,近日爷都有悄悄去偏院,每日都专准备着份例菜呢。就是好好的菜呈了过去,总是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实在是叫人费解。”   “那个贱人……”芳嬛一下就起了身来,不由得低声斥道:“先前还听闻,说她身子不见好,怕是快死了么?就这样还不叫人省心,真是可恶之极!”   “不过,主子,我听说,今天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一脸阴霾地走了,说是往后再也不用往偏院送菜了,而且……”说到这里,小翠禁不住顿了顿。   “而且什么?你倒是快说呀。”芳嬛瞪圆了眼睛问道。   “而且听说,爷下了令,要把那位即刻赶出府去。”说到这里,小翠笑了起来。   芳嬛舒了口气,缓缓靠回沙发上,而后仰着头,闭着双眸,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倒是也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了。”   小翠笑着捧起芳嬛的手,满脸赞叹道:“要说,咱们上海滩的名媛太太们,从前也跟着见了不少了,但是像太太这样肤若凝脂的,可真当是不多见的。没想到,平生倒是还有幸见得您这样好的皮肤。” 正文 第九章 放她走 芳嬛吟吟笑着,将她那双保养得宜的手伸了出来,而后觑起眼,自个细细地欣赏了起来。如今这指甲已经修的晶莹剔透,白玉般的手指上套着一枚硕大的钻戒,玲珑地翘了起来。  “好什么好呀。”芳嬛假意嗔道,而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我其实平日里也甚少保养的,都是秋白呀,这但凡得了什么新鲜的洋货,总是第一个送来给我试用。”   芳嬛边说边朝着梳妆台怒了努嘴,上头摆满了瓶瓶罐罐,都是陶秋白的幕僚从欧洲回来的时候带的。   不过府里头,人人都知晓,沈茹云不爱擦脂抹粉,因而这些玩意儿,陶秋白一概都是扔给了芳嬛的。   小翠心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不过面上仍旧笑道:“那都是爷疼惜主子呢,可不是这府里头一份的赏。”   芳嬛笑了笑,不过回转过身去,望着衣柜旁悬挂着的那一身墨绿色的苏稠旗袍:“你看,我穿这一身,可还压得住?”   小翠恭维道:“所谓绿叶衬红花,最是得宜。况且这身旗袍一看就是名贵,又不扎眼,想来太太穿了正是合适呢。”   芳嬛抬起手上的翡翠镯子,对着那身旗袍比对了一番,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丝饶有深意的笑意来:“今儿个,我便穿这一身了。我倒是非要亲眼瞧着这个沈茹云被赶出府不可。而且,念着昔日的情分,我还得好好送她一程,送她走的远远的,最好啊……是再也不用回来了。”   …………………………   刘虎拎着一只藤箱,带着茹云到了陶家的大门口。茹云回身望了眼陶公馆的大门,黑漆地发亮,整个能照出人的影子来。   墙头上的瓦当草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眨眼,居然长了半人高,茹云忽而觉得,这个时候仿若只要轻轻一推,这陶公馆的整堵院墙马上就会轰然倒塌。   陶秋白忽而转圜了心意,愿意放茹云出府,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曾经心心念念的自由与逃离,如今唾手可得,可是她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欢快,反倒觉得心下十分的沉重,总有什么东西在心下牵挂着。   陶秋白始终没有来,刘虎扶着茹云上了独轮车:“少奶奶,少帅只让送您到这儿了。接下来,您去哪儿都是您自个的事情了,还望珍重。”   茹云望着刘虎,淡淡一笑:“谢谢你,刘副官。”   “少奶奶……”刘虎忽而喉头哽咽住了,他分明知晓少帅的心意,可是为何他又要放少奶奶走呢?他实在是有些看不透,可是又不好违背陶秋白的指令。   罡风的呼啸而过,尖锐而强烈。一片,两片,三四片,无数的雪花就像一片白花花的鹅绒,从天上飘然落下。   冷冽的雪花落在茹云两腮上,茹云觉得好像有无数个孩子的小手,在她鼻尖上,眼皮上,嘴唇上,挠着痒痒。   她的睫毛上积满了雪珠子,在一片模糊中,她抑制住了心下回头的冲动,垂着脸,径自坐上了独轮车,对车夫道:“我们走罢。”   车夫拉着茹云与那只藤箱,慢慢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   书房,陶秋白一只手倚在案上,一只手夹着雪茄烟,正在大口大口地抽着。地上满地的烟头,这已经不知道是他抽的第几根雪茄了。   刘虎放了一盏大红袍在桌上:“少帅,请用茶。”   陶秋白抬了眼,见是刘虎,也不诧异,只神色黯然道:“她走了?”   刘虎作揖道:“听您的指令,送少奶奶……”   说到这里,刘虎也知晓略有不妥,忙改了口道:“已经送她上独轮车走了。”   听罢,陶秋白的眉头直拧到了一处:“她可还有留下什么话么?”   “没有……”刘虎轻声回道。   “啪”的一声,陶秋白将那盏大红袍摔了个粉碎。他的脸色慢慢激动得发青,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辉,焕发得可怕:“滚!给老子滚出去!”   从没有什么可以使得这位少帅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除了她……刘虎心下暗暗想着,不由得蹉叹了一声。他拾起了地上的碎片,而后行了个军礼便悄然退出了门外。   陶秋白僵挺地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狭长的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视着窗外的大雪。   他忽而用手捂着脸,两个肩膀起了一阵猛烈的抽搐。紧接着,他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声。   沈茹云走了,她竟是这样决绝地走了,甚至都没有留下一句话给他,如此了无牵挂……她的心里究竟是没有他的位置…… 正文 第十章 绑架 独轮车停在变得陌生了的红漆大门前,茹云慢慢下了车子。坐在车上颠簸得久了,骤然下地,腿脚酸麻,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细的缝衣针扎着,她只得皱了眉头一动不动。  车夫上前,把车上的行李给拿了下来,茹云摸了摸衣袋,却是囊中羞涩,不由得开口道:“师傅,这车钱……”   车夫高兴道:“这车钱已经有先生给过了,还多给了不少茶钱呢,托小姐的福。您这儿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就走啦。”   茹云挥挥手:“走吧,要走还是趁早,晚了怕是回城都困难。”   这是一片上海郊区的老房子,沈家是这片屋子里唯一的大宅。只是如今瞧着十分的破败,屋顶上的瓦片残缺,大门上端钉着的那块牌匾,时日久了,都磨得掉了漆,“沈府”两个柳体字隐约可见。   茹云放眼望去,在在那两扇旧得开了裂的大门上寻着门环,可是门上的虎头钢环不见了踪迹,替代它的是铁丝勉强弯成的一个把手。看起来圆不圆,方不方的,真是极不妥帖的。   她正要伸出手来,却只觉身后腰身一紧,被人从后面抱了个结实。茹云本能地张开嘴巴想要惊呼救命,可是声音还没出口,一团烂棉花已经把嘴巴堵得大气难出。   茹云惊恐地瞪着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自然眼睛早就被罩上了黑布条。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两个男子前后挟持着,拖着她几乎是脚不着地往外处去。   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沈啸仙在院子中唤了一声:“谁在门口呀?”   茹云听到了父亲的声响,心下十分急切,可是却没法回答。她被那堆棉花塞得快要透不过气来,胳膊也像是要被两个男人扯断了似的,痛得她眼泪簌簌直掉。   有那一刻,茹云认为她是要死了,显然她是被人绑架了!   这两个男子沿城墙根,把茹云拖到一个破败无人的荒庙当中,然后摸索着用绳子把茹云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柱子上。   这个时候,黑色的布条隐约被人摘了下来,待得茹云睁开眼的时候,却是见芳嬛穿着一袭墨绿色的旗袍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流吟吟的浅笑。   “呜……”茹云愤怒极了,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嘴里塞着棉花,实在是不好开口。   “啧啧啧……”芳嬛甩了甩手,厌恶地拈着茹云口中的那团棉花,只轻轻一带,那团棉花一下就脱离了开来。   茹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吃力道:“姚芳嬛!如今可是民国了,不是清廷的时候!你这样强捆了我,眼里还有没有法度了!”   芳嬛凑近了几分,明艳的双唇轻巧一勾:“法度?那是什么鬼东西!我只知道,但凡你出了陶公馆,那么你就是一只可以任人揉捏踩死的蝼蚁罢了。”   茹云即刻明白了她的用意,这个芳嬛恐怕是要先下手为强,要她性命来了。想到这里,茹云竭力使自个冷静下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陶秋白的意思?”   “呸!住口!就凭你这个贱人,也好提秋白的名讳的?”芳嬛啐了一口咒骂道:“沈茹云,我可是忍你很久了,你可能想不到自己还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地落在我的手上罢!你放心,我会叫你走得痛快一些的。”   茹云仰起头来,讥讽地笑了一声:“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我死,可是以为,只要我死了,你在陶秋白心里就能占得一席之地了?呵,芳嬛,我不妨劝你一句,我若是死了,在他心里,只会永世难以磨灭,只怕是你更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茹云的话正中了芳嬛的心事,她抬手就甩了一个毒辣的巴掌,厉声道:“贱人!让你死,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这辈子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芳嬛边说,边从珍珠手包里头拿出一个小罐。上头描绘着奇奇怪怪的花草纹样,一看就不是本地的东西。   芳嬛挑眉笑道:“你可不定晓得,这可是好东西呀,还是我专门托人从缅甸那边带过来的。这里头的粉末那,但凡你沾了一点点,那全身上下便会慢慢瘫软起来,到最后,你会慢慢溃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的容颜,你的身体,没有一处会是好的。怎么样?是不是一想起来,就觉得十分有趣呢?”   茹云只觉得一股森冷的寒气,直透进她的肌肤之中,她原本晓得这芳嬛狠毒,却未有料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在陶秋白的地盘上,行这样龌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