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1章 神话故乡   晴朗的夜空,繁星点点,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清冷的光辉洒落在太行山高低起伏、层峦叠嶂的山山岭岭,月光映照下,一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落,透出一点点忽闪忽闪的灯火,掩映在周围苍茫的夜色里。   村子背靠的那座大山是太行群山中最普通的一座,它连绵数百里,丛柏森茂,岩石罗列,遍满曲隅,其形似羊,在这夜月相映之下,峰峦苍翠,俨若青羊卧月下,故名,青羊山。   此时正当夏日,夜已深深,一阵清凉的晚风带着山间田土的气息吹拂过一个个散落在半山腰上的窑洞式的民居,村子里唯一的一户农家小院中传来一个老者抑扬顿挫的声音。   “雁门关外,清角吹寒,金沙滩上,战火连天,杨家儿郎在老令公杨业的带领下,奋勇杀敌,与那契丹兵直战的天昏地暗,大郎用袖箭射死那天庆王,自己也被辽将一枪刺死在沙场,二郎命丧短剑下,三郎被战马踏成肉泥,最可怜的是杨家七郎去求救兵,反被那宋国奸臣,绑在树上,乱箭射穿,可怜咱那老祖宗杨业身陷重围,孤军奋战,坠马被俘,不吃不喝宁死不降,最后一头碰死在那李陵碑上。   五郎看破红尘出家去了五台山,四郎被辽国俘虏有家难还,雄赳赳七个男儿随父征战去,孤零零只有六郎一人把家还,呀哈哈我杨家男儿忠肝义胆,都是那报国杀敌的好儿郎……”   讲故事的老汉名叫杨四福,今年五十八岁,个头不高,弯腰驼背,一头白发,满脸沧桑,单薄的身板、沙哑的声线,一讲起杨家将的故事顿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他讲到激动处直讲得激情澎湃,唾沫横飞,再看旁边的三个小外甥和一个外甥女,外甥女已经趴在大外甥的背上睡得香,小外甥听得哈欠连连,只有大外甥和二外甥听得眼睛一闪一闪,却似乎走了神。   老汉重重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好了,今天的故事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一听歇息,已经哈欠连连的小外甥颓然起身,拍拍屁股就往身后的一栋独立小屋子里走去,大外甥和二外甥却一动不动,小手拽着老汉的衣袖,恳求道:“姥爷,再讲一个嘛,再讲一个嘛。”   虎头虎脑的老二道:“姥爷,我们不要听杨家将的故事了,您都讲了八百遍了,我都背下来了,你换一个,换一个我就听。”   一本正经的老大也道:“就是,姥爷,换一个吧,不如给讲个神话故事,就跟您上次给我们讲的那女娲补天,精卫填海一样,还有那共工怒撞不周山……   他说着站起身子,袖子一甩,学着老汉的样子道:“一时间那天塌西北,地陷东南,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砍死一个大乌龟断它四足支撑苍天,从此天地定位,洪水归道,烈火熄灭,四海安然。”   “姥爷,就像这样子的,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嘛。”他把脸贴到老汉脸庞,细声细气的哀求道。   老汉瞪他们一样,没好气道:“你们这些个臭小子,咱们杨家老祖宗的故事,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故事,你们不听,就愿意听那神神道道的东西,我杨家怎么会有你们这些儿孙,哎呀呀真是气煞老夫也!”   这时大外甥摸着头皮道:“姥爷,你又错了,是你们杨家,不是我们,我们姓陈哦。”   老汉一听胡子都飞起来了,假装生气道:“哎呀呀你个臭小子,现在跟我讲起姓陈来了,那你让你爷爷给你讲去,别找我老头子,去去去!”   “不嘛不嘛,我们就要姥爷讲嘛,姥爷讲的故事好听,爷爷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种地。”老二蹦到他的腿上,双手搂住老汉的脖子缠着他,老大也拽住他的胡子,“姥爷再讲一个,最后一个,听完我们就睡觉。”   老汉拗他们不过,伸手打一下老大那只手,捋捋胡须道:“一个啊,就一个,听完都给我乖乖回去睡觉,再晚了你爹打你们屁股!”   “好好好,就一个,就一个。”两个小屁孩一听来了精神,竖起耳朵,正襟危坐,比听先生讲课还认真。一旁的小女孩一听说要讲神话故事,也陡然起身,伸伸懒腰,揉揉眼睛瞪着老汉。   老汉一看这几个小东西,真是……他用手捋着长长的胡须,指着那天上的星空道:“今天啊,姥爷给你们讲个后羿射日的故事。”   “传说上古尧帝时期,天上呢,出现了十个太阳,他们都是东方天帝羲和的儿子,这些太阳都不听他爹的话,经常一起出来照耀大地,晒的地上如同焦炉,大地出现严重的旱灾,禾苗枯死,寸草不生,百姓都快要饿死了。与此同时呢,上古时期的几个怪兽,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也出来危害人间,四处吃人。   为了拯救苍生,尧帝让人贴出告示,请民间能人义士本领高强者,为民除害。这时一个自幼长在太行山中的神箭手后羿,自告奋勇,挺身而出。   要说这后羿真是个亘古少有的大英雄啊,他背上弓箭,来到了咱们潞州屯留县北部的三嵕山上,张弓搭箭,就这么嗖嗖嗖的,只听得一声声巨响,一团团火球就从天上掉了下来,他一口气连射了九个太阳,留下一个让它继续好好干活,从此大地恢复了凉爽,百姓也不再受那煎熬之苦。   射日之后呢,这后羿又马不停蹄的下山,踏遍三山四海,将那六个为祸人间的上古神兽杀了个酣畅淋漓!   六兽之中,身居南方泽地荒野的凿齿死得最惨,后羿拉弓射箭,直中其心窝;而身居东方大湖青邱,性情强悍凶残的恶鸟大风最是狡猾,后羿用系着丝绳的箭直接将其射下勒死;洞庭之湖,后羿不吃不喝等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用利剑斩杀了女娲族神兽,连大象都能吞没的修蛇;他接着又在中原桑林擒杀了性情贪婪残暴的封豨。   要说这六兽之中,最难对付的要数水火之怪九婴,它啼哭如婴儿,能喷水吐火,最凶残的也是它,吃东西的时候必须九样食物一起供着它吃,连渣子都不剩。这九婴自恃有九个脑袋,九条命,丝毫不畏惧后羿,它九口齐张,喷吐出一道道毒焰、一股股浊流,交织成一张凶险的水火网,企图将后羿困住,后羿也知道它有九条命,射中一个头后,非但不会死,而且会很快痊愈,故使用了连环箭法,搭弓上弦,接连快速的射出九支箭几乎同时插到九婴的九个头上,九婴的九条命一条也没留下。   干掉九婴后,天底下就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凶残的一个怪兽猰貐了,说起这猰貐,它不仅是难对付,最重要他在六兽之中地位也是最高,传说它是上古钟山之神烛龙的儿子,人面龙身,真正的神族血统,后羿居然连它都敢杀。   好一个后羿,他不仅英勇非凡,杀起怪兽来那叫个惊天动地,血海翻腾,更重要他还不畏强权,连天帝都得罪不起的神族魔兽他都敢杀,这后羿实在是真英雄也!”   “好,讲得好!”这下老汉还没讲完,旁边就响起了一阵喝彩声,两个小外甥听得是如痴如醉,拳头都握得紧紧的,一双双小眼睛炯炯有神。   小姑娘也手托腮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道:“这个后羿真是个大英雄,我长大了就要嫁一个像后羿一样的人,呵呵。”   众人听了哈哈一笑。   大外甥问道:“姥爷,你之前说那女娲补天是在我潞州壶关县西南的天台山,精卫填海是在我潞州长子县西部的发鸠山,刚才又说这后羿射日是在我潞州屯留县北部的三嵕山,怎么这神话故事都发生在咱们这里啊,是不是你乱说的啊。”   老汉一听不高兴道:“你个小兔崽子,怀疑起你姥爷来了,姥爷我讲的这些故事,那都是我爷爷的爷爷,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还能有假。咱们这太行山,那自古就是出英雄的地方,上古时期那天下到处是洪水猛兽,也就咱们这地方那是风调雨顺。尧都平阳,舜都蒲阪,整个天下那都是以咱们为中心的,这些故事它倒是想发生在别的地方,那它条件也不允许啊。”   “喔,原来是这样。”小家伙点点头。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都回屋睡觉去,快去快去。”老汉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三个小家伙去了一个大屋子,里面有一张大床,他们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只听得天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随之一道强光划破夜色,熟睡中的三个小家伙被那强光刺地睁开了眼睛,抬头看时,只见一员金甲天将已经踩着五彩祥云降临到他们头顶的屋檐上。   那天将头戴映日乌金盔,身穿锁玉黄金甲,脚踏一双镂金盘龙云根朝靴,丰姿英伟,气势逼人。   三个小家伙一见天神降临,忙跪在地上,作揖去拜。   只听那天神道:“玉帝有旨,天上人间遭逢浩劫,特命北天玄武星君火速前往凌霄宝殿集合,钦此!”   三个小家伙面面相觑,正不知所以,忽然空中一道闪电劈下,那个年龄最大的男孩便不见了,其他两个孩子发出一声惊叫,四处呼喊着,叫破了喉咙却无人答应,只能惶然无措,抱头痛哭。   被带走的男孩跟在那金甲神将身后,踩着云朵飞向天空,透过层层云雾到达一座被金光紫雾笼罩的凤阁龙楼前,但见那楼前已经站满了各种神仙,他们一个个神仙头戴芙蓉仙冠,身穿绛纱天衣,腰配紫绶金章,手持三曹神表象在等候什么。   小男孩看这架势并没有害怕反而一阵欢喜,原来是到了神话中的天宫,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女娲娘娘,玉皇大帝这些人了,说不定还能见到箭神后羿,他一阵兴奋。   铛,铛,铛,他听到凌霄宝殿传来金钟撞动之声,随之静鞭三声响,众位神仙纷纷入殿,他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进入前方一座金光紫雾缭绕的恢宏殿宇内,但见那殿内珠光宝气,通天的石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几十员镇天元帅顶梁靠柱,威风站定,四下又几十员金甲神人一个个仗剑悬鞭排列整齐。   小男孩难掩激动,正瞪大眼睛想先看看玉皇大帝长啥样,忽然耳边响起一阵空灵通透的声音,声音悠远深邃,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他抬头看时一位紫衣翩翩,道骨仙风的老者来到他面前,那老者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须发皆白,他头戴着紫金鸡冠,身穿月白地交领右衽织金云纹大袖衫,腰间还系着一条白玉素面带,乍一看跟姥爷长得差不多。仔细一想又不对,哦,他忽然想起了,这是姥爷给他讲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时,提到的那个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步履端详走到他面前,打开一幅金光闪闪的御旨道:   “玉帝有旨,玄武星君接旨。”   小男孩愣怔一下,一看旁边众神仙都在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赶忙洗耳恭听。   只见太白金星念念有声道:“太清元始天尊在上,玉帝诏曰:人间突逢浩劫,华夏衣礼尽毁,经查乃是异族入侵,屠我华夏,此盖天数,非人力也,唯天道昭昭以悬日月,万事知其然必要知其所以然。   人间日月之朝,立国两百余年,北驱鞑虏,南镇远洋,铁骨铮铮,威武浩然,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不纳贡不称臣不割地不赔款,当其盛时,四海之内外莫不臣服,今日败落何故连华夏风貌都无法保全?朕思之哀之,不得其所。   特遣玄武星君率你所属斗木獬、牛金牛、女士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七位星君下凡,查得其覆灭真相,报于朕知。兹事体大,来日方长,特遣广寒仙子嫦娥一同前往,即刻领命去,限期半年回天宫复命,去吧!”   小男孩挠头抓腮听不懂这旨意什么意思,心想早知道该多读点书了,他抬头看时已看到七位银甲神人从眼前飘过,一个个身形粗犷,相貌英武,见着他纷纷上前行礼。小男孩心想这几人应该就是他的下属那什么牛鼠猪啥的了,他简单回个礼,众人便告退急急先下凡去了。   只有他忽然想起刚才旨意里提到嫦娥仙子,顿时喜不自胜。   “我能见到嫦娥吗?哈哈,快带我去,我要和嫦娥一起下凡了,哈哈哈。”   他想着,蹦蹦跳跳的便被人引到一座环形山上,但见明月皎皎横亘其上,背后一座宫殿清冷孤绝,飞扬的殿阁亭角挑起了无边的月色。   他在一个仙女的引领下,跨过一座玲珑四柱牌楼,见一面玉制的匾额隐隐写着“广寒清虚之府”六个大字,走过大门,庭前有一株高大的桂树,枝繁叶茂,正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下,有一群身着霓裳羽衣的仙女正在那里翩翩起舞。   他刚进入一座叫天籁馆的宫舍,便看到一座汉白玉桥如冰棱般通透,桥边明媚的月光映照下拖拽出一个秀美修长的身影。一个衣饰素雅,脸容清秀无比的女子正扶着桥栏、迎风而立,任如水的月光从她的袖口指尖滑过,勾勒出她窈窕曼妙的身姿。   小男孩一阵呼吸急促,刚要上前近看,一缕仙风飘来嫦娥柔美的声音:“玄武星君且在殿外等候,我稍候就来。”   很快,她便看到一个梳着飞仙髻,身姿曼妙、衣袂飘飘的女子在一群仙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带他登上一架早就侯在殿外的龙拉凤拽的马车,在一群天兵天将的护送下向着一条银光闪闪的河流而去。   一路上小男孩头都不敢抬,直到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他才偷偷看一眼那女子的样子。一看之下,那嫦娥竟然和自己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到了银河边,却不乘坐渡船,而是从天边飞来一只鸟,那鸟白嘴红爪,形如乌鸦,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因为他觉得这只鸟很像姥爷讲精卫填海故事中那只精卫鸟。   他刚想问嫦娥这是怎么回事,精卫鸟已经张开翅膀把他们载起,扑棱棱飞向远方,一路上他们劈波斩浪,许久才到了人间站在一座山峰上。远远看去,那山峰有三座依次排列,就像三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屹立于天地之间,山间雾罩云腾,满目翠奔绿涌。再看山脚下,一条碧绿的河流从那里汩汩而出,汇成一股清泉由西向东湍流而去,一泻千里。   小男孩问嫦娥这是什么地方,嫦娥告诉他,这山叫发鸠山,下面的河叫浊漳河,这山水交映的地方在太行山上,它居山之高,与天为党,名叫上党。   小男孩还要问些什么,嫦娥说:“投生的时间到了,有话咱们日后再说!”说着挥一挥衣袖,两人便从那高高的山上掉了下来。眼瞅着自己的脑袋就要砸向地面,小男孩惊惧地闭上眼睛大喊着“不要,不要,救命啊。”   他猛地坐起身子,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家的床上,原来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再看旁边的小女孩也似乎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小男孩也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她跟梦中的嫦娥长得好像。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姐姐,你梦到什么了?”   “那你梦到什么了?”   “你是男孩子,你先说!”   “凭什么,你还是我姐呢,你先说。”   “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也不说。”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啊,哼。”   这时旁边的二弟坐起身子来,揉揉眼睛道:“你们俩大早上吵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两人正要辩解什么,外面另一个屋子已传来一阵洪亮的读书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三人听了都不约而同地捂上耳朵,老二这下彻底睡不着了,冲着门外大喊道:“陈相,你吵不吵,读书去山上读去,打扰我睡觉了。”   他话音刚落,门口嗖的一下飞进来一只臭鞋,一个身形魁梧,皮肤黧黑的中年男子踹开屋门大骂道:“都几时了还不起床,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还敢不让相儿读书,都给我滚起来上山打猎去!” 卷一 第2章 服役路上   十年后……   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盘旋而上,悬挂在四处是沟壑和悬崖的山岭上,曲曲折折的从刚刚有点颜色的大山深处向外延伸。山的那头还是山,道路却似乎要比这条山路宽敞一些。   站在高处看,眼前的这座山孤峰突起,两侧平缓下落,如同一只展翅的凤凰,当地人叫它凤凰山,传说上古神时期,常有凤凰栖息于此,故名。   山下,滔滔漳河水拍山而去,一座二十二孔的大石桥横跨漳水之上。桥西一座百余米高的土崖上,一座雄伟宏阔的古寺屹立在崖上十多米高的土台上。站在砖砌花栏围墙的庙院外,远远可见琉璃脊屋、飞檐斗拱的殿顶凌空挑起。尤其是殿西一座八角七级、精雕细刻的砖石宝塔挺拔参天,塔身上下飞扬的斗拱四下叠出,甚是壮观。   此时清明刚过,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漳河水在山脚下奔腾而过,浑浊的波涛中隐隐还可见晶莹的浮冰。经过一冬冰雪覆盖的大地此刻在春水的召唤下,正展现出蓬勃生机。   许是身处群山之中的缘故,虽日近晌午,远远看去,塔寺依旧沉迷于重重烟霭之中,更增加了眼前这座庙宇神圣庄严的气势。   寺院内,柔软的阳光透过大雄宝殿的黄色琉璃瓦,折射在一座四方香亭飞起的檐角上,香亭下一座斑驳古蚀的八角青石经幢旁,一个身着蓝布直裰的男子和一个身着皂色僧衣、外披黑条浅红袈裟的和尚正席地而坐,似乎在交谈些什么。   那男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形瘦长,外形俊朗,一张古铜色的脸,虽少了几许清秀,却透出几许刚毅,可能因为还未到弱冠之年的缘故,他的一头黑发并未束起来结髻而只是简单的拢结于顶,自然的披散在脑后,显得有些狂放不羁。他说话时,一双眼睛中透着少年特有的朝露般的清澈,又显然比同龄人多出几分狡黠和成熟。   对面坐的和尚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体型微胖,面色比他要红润些,白嫩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被岁月侵蚀的痕迹,如果不是身上的僧衣和发光的秃顶,俨然一个富家子弟。   那和尚仿佛在说些什么,男子默默的听着,看似一本正经,却不时眼角微微上挑,或偷偷看一眼周围,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阿弥陀佛,檀越果然是聪慧的很。”只见和尚双手合十,目光中透出一种欣赏。   “佛渡有缘之人,我方才在山上观景,看到檀越从山下走过,举止自然,神态悠闲,再一看你这面色气质,更觉得你与我佛有缘,这才叫小沙弥请你上来,要知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数,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此机缘的哦!”   “呵呵,是是,那我是不是该觉得很荣幸啊”少年嘴角流露出一丝言不由衷的笑意。   不知是否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和尚继续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少年。缓缓道:“是啊,如今世道,百姓多困苦,身为一个男子吗,除了举家一年四季要交各种税赋,从十六成丁,本人还要服各种徭役,轻则劳身,重则丧命,何不入我佛门,从此既无徭役赋税之苦,还能落个自在安生,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啊!”   “呵呵,哈哈……”少年冷冷的笑道,“什么世道,照你的意思,我一个读过书的人,年纪轻轻却要沦入你空门,靠吃斋念佛才能安度一生吗?”少年的语气中透出一种强烈的嘲讽。   “檀越此言差矣!”和尚依旧一动不动,却开始有所反击道:“入我佛门怎能说是沦落?这大千世界,你莫以为人人都能有这机缘,要知道做和尚也是得经过朝廷僧录司考核许可才行,各州各县僧侣数额那都是有限的,你以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吗?”他说着目光闪烁下,沉声道:“我这也是看施主天生佛相,与我佛有缘,才决定度化于你的啊!”   “哦哦,那我真应该感谢大师的知遇之恩了!”少年冷笑道。   “施主若诚心皈依我佛,考试过僧录司的事情可以包在小僧身上。至于……”他说着,睁大眼睛打量着他,沉声道:“至于檀越即将要服的徭役,朝廷有明文,只需交一点小钱,雇人代你服役即可。这个嘛,小寺一样可以为你做到啊。”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服役?”少年一听,心生警觉道。   那和尚呵呵一笑:“看你这年龄,应该比我小不了几岁。眼下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我见你拿着包裹一路风尘仆仆去往潞州,如果我没记错,潞州各县该又在签发一批徭役了吧?”   “哦,这你都知道。”少年脸上一丝狡黠的笑容一闪而过,把头靠近和尚道:“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要签发哪家徭役吗?”   和尚道:“我方才说了,不论你签发哪家徭役,即便是要去宫中当差,小寺都有办法给你免除这份徭役,就看施主自己愿不愿意了。”   “哈哈,好大的口气!”少年冷笑道。回头发现有什么不对,赶忙呸呸两声道:“你呀的,去什么宫中当差,你才去宫里当差,你们全家都去宫里当差!”   他连骂了好几句,半晌才收住,面色一凝道:“那我要是去沈王府当差,做王爷的护卫,和尚你也有办法吗?”   和尚道:“这个也不难,本寺住持方丈和州县的地方官交情都不错,帮你开脱一个也就是了,你区区一个护卫,王爷才不会放在心上!”   “哦哦,好一个不问世事,一心修行的出家人!”少年接连冷笑几声,“看来你们一点也没避世嘛,连地方官府都能搞定,本事还真不小。”他说着慢慢的长身而起,嘲讽道,“尤其是吹牛的本事,的确不小!”   那和尚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对少年的举动毫不在意。   少年起身后,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蹲下身子凑到和尚耳边,轻声问道:“那照师父你的意思,是叫我随你在此出家,从此不问世事,只谈禅法,不敬父母,只敬佛祖?”   他的声音很清朗,态度看似也恭敬,语气却透着一丝鄙夷。   即便是对如此大不敬的举动,那和尚也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双目微闭,长叹一声道:“这世间一切都是幻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珠宝美玉,娇妻美妾,高堂大屋,功名富贵到头来不过都是梦一场。人生百年匆匆而逝,檀越现在还年轻,切不可早早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迷惑,堕入尘网之中而不能自拔,还是早些清醒的好啊!”   “那依师父的意思,我就该跟你一样喽?”少年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下和尚,啧啧叹道:“年纪轻轻就出家当和尚,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用来取悦佛祖,空有一个好年华,却整日打坐念经。”   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世人若都像你,父母尊长谁来敬,姐妹兄弟谁来爱,家国大事谁来担?满大街都是和尚,不耕不织,只知吃斋念佛,又有谁来供养你们呢?难道出家人可以不吃不喝吗?”   少年接连的几个发问显示了他绝然不会听和尚的话。眼看这么长时间的工作白做了,和尚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些不高兴道:“檀越此言差矣,我佛家虽导人向善,却从不强人所难,更不教人不敬父母兄弟,我是看你与我佛有缘才亲自渡化于你,你怎能如此出言不逊,污染佛门圣地!”   “圣地?哈哈,好一片圣地!”少年语带讥诮,指着身后豪华的大雄宝殿,冷笑道,“广厦万间,你不曾搬过一块砖;金身百座,你不曾拿出一分钱;流水的斋饭,哪一粒米是你所种;满身的绸衣,是多少蚕农的血汗。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普度众生,一心向善,我呸!”   “好了够了!”和尚终于坐不住了,拂袖而起,面容骤变,大喝道,“佛门圣地岂容你如此玷污!来人啊,给我轰出去!”   “呀哈,要打架是咋地!”和尚话音刚落,殿门外又有一个身着青布直裰的少年飞奔了进来,一下子冲到亭下,挡在那少年身前道,“哥,怎么了,老和尚是不是要把你强行留在这?别怕,有我呢,咱俩打出这山门去!”他说罢恶狠狠朝向那和尚道,“来啊老秃驴,老子们不怕你!”   “陈奉,你这是干嘛?瞎胡闹!”少年一把推开青衣少年,用怪责的语气道:“不可对长老不敬,还不快退下!”   “哥,我都听到他喊人欺负你了,你……咱们兄弟可不是好惹的,谁怕谁啊!”青衣少年撅起嘴道。“我不下去!”   不知何时,门外已经冲进来十几个身着短褐的寺僧,一个个拿着棍棒恶狠狠的朝向这兄弟二人。   少年脸上却无丝毫惧色,深情的看一眼弟弟,冷笑一声,抬手轻轻把一条条棍子扒拉开,看似简单的动作,刚毅的眼神、大胆利索的举动却让周围人不敢小觑,只能眼睁睁看他拉着青衣少年的衣角离开。   刚出山门没几步,少年又折了回来,穿过人群挤到那和尚身边,伸手给他整整身上正迎风飘飞的袈裟带子,和颜悦色道:“这位大师父千万不要动气,你说你这好歹也是修行多年,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呢?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师父千万不要因为我毁了这几年的修行哈!”他说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视周围人如无物。   踏出山门高高的门槛,少年突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门前一幅刚才并没太注意的石刻楹联上。   “雾迷塔影烟迷寺,暮听钟声夜听潮……”少年默念着,感叹道,“好联,实在是好联,文字好,意境更好!”   “哥你干嘛?还不快走!”那个叫陈奉的青衣少年已经跑出去好远,看到他停在山门口发呆,又急忙折回来,紧张道。   “可惜啊可惜,如今这世道,这么好的意境,怕也就只有这些和尚们才能享受到了。”少年依旧愣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哥,你再不走,小心那些和尚们再追出来!”青衣少年着急道。   “和尚?你真以为刚才冲进去的那些人,是这里的和尚?”少年不紧不慢道。   “不是和尚,那是啥?”青衣少年摸着后脑勺问道。   “傻弟弟,他们不过跟我一样而已。”少年笑道。   “跟你一样?什么意思,不懂不懂。”青衣少年一模后脑勺,有些不耐烦。   “唉,穷人何苦为您穷人,呵呵,走吧!”少年这才摆摆手,准备离开。   走没几步远,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愣道:咦?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姐姐呢?”   青衣少年一拍脑袋道:“哦,姐姐说女儿家不适合在寺院附近待,她看周围风景不错,说四处走走来着。”   “什么?”少年一震道,“刚才我进去老半天难道就你一个人在门外?”   “是啊,你进去没多久,姐就走开了!”   “不好!”少年大叫一声,脸上露出一副紧张的表情。   “陈奉啊陈奉,你个混账小子,我把姐姐交给你照看,你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开。”少年边说边加快步伐,边埋怨道,“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说不定哪就藏着山匪,咱姐要是有什么意外,看回家爹不打断你的腿!” 卷一 第3章 梨花情缘   云山显翠,泉水叮咚。   沿着寺院所在的凤凰山用词不当,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个古老的村子,成排的茅屋掩映在山崖之间,被云雾缭绕的群山环抱。山上峭壁峡谷之间古柏耸立,郁郁葱葱。山间随处可闻汩汩的泉水声,悦耳动听。   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村前流过,顺着溪流向下的村口处有一片茂盛的梨花林。此时正当春暖,千树万树梨花盛情绽放,如同经冬未消的雪花一样冰清玉洁。山泉淙淙,花香满径,溪因花美,花因溪媚,俨然一处绝美的世外桃源。   一棵苍老粗犷的梨花树下,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痴痴地站在那里,白玉般的脸颊浮现一抹娇美的笑意,她探手压低一支梨花,如同羊脂玉雕塑般挺秀的鼻梁轻轻凑了过去,轻嗅着浓浓的梨花香味。因她的出现,满树的梨花纷纷飞舞天地之间,春树白花映照着她一双如同这山间泉水一般清澈明亮的双眸。   女子优雅动人的身影如同谪居此间的花仙,尽夺满树梨花之娇媚。   她梳着一个代表云英未嫁时的垂鬟分肖髻,将乌黑亮丽的头发分股结鬟于顶,自然的垂于肩头,显得落落大方。顺着细长的脖子,她上身着一套浅粉色圆领对襟袄,下身着一条素白罗马面裙,裙澜饰以蝶恋花隐纹,整个人显得素净清雅。   她只是在梨花树下那么静静的一伫立,整个天地都似乎变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不知何时,林外马蹄声已响,她未曾听到;林中已进来了别人,她仍旧没有察觉。就这样陶醉于这一片动人的天地,不经意间一个回首,才发现有个男子正在不远处痴痴地看着她。   这男子中等身材,头上戴着缠棕大帽,身穿着天青色潞绸氅衣,衣襟用一条玉带系结,脚下一双青色云头履,华丽的衣着显示着他富贵的出身,更透露着他风流的气质。   见此情景,女子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粉妆玉琢似的双颊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   这个人显然不是她的弟弟。   “你,你是什么人?”女子矜持地问道。   半晌,对面没有任何声音,男子一动不动,仍旧痴痴地站在那里。   “你,你是个雕塑吗?说话!”女子大胆的抬头看下眼前的男子。古铜色的皮肤,有些粗犷的体型,一双眼睛幽暗而深邃,浓密的眉毛高高向上扬起,他此刻正木然呆在那里,从远处看确实像一座雕塑。   天地间仍旧是一片静寂,没人说话,好像生怕任何一点声音,都会打破眼前的美好。   女子似乎有所警觉,缓缓地从树下向前移步,在离男子很近的地方,一双美目冷冷的射向对方,颤声道:“谁,谁让你进来的?”   她话一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对,无形中她竟把这片梨花林当做了自己的领地。   “我,我是说……”她刚准备补充点什么,却看到一脸木然的男子好像动了。   “美,实在是太美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男子终于开口,痴痴地感叹道,“就跟画一样!”   “你,你说什么?”女子的目光如寒冰利剪,她已经听到了他的话,看清了他的表情,却不觉得这是赞美,反而是一种轻薄。   男子终于缓过神来,做出一个“喔”的表情,慢步上前拱手施礼道:“小生申纬,潞城县人氏,无意间进入这座梨花林,见到姑娘站立树下,如天仙下凡,实在是太美了,一时情不自禁,还望姑娘见谅!   他的声音,很好听。   “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敢问芳名?”他小心试探地问道。   “你……”女子好像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局促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快走吧,我还要赶路呢!”   谁料这一句话却让男子大喜过望,欣然道:“是吗?姑娘可是要去潞城,我正好顺路,可以带你一程,我的车马就在村口不远。”   他说罢又觉得有点冒失,连忙补充道:“这穷乡僻壤的,路上不太安全,我是看姑娘一个人,才……你放心,有单独的车给你坐。”   女子忐忑的心似乎有所松动,凭感觉,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人,这才轻轻地敛衽施个礼道:“多谢公子好意,不必了,我弟弟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我们也有马,车!”   男子刚要再说些什么,不自觉向前又靠近了一点,还没站稳,林外一个青衣少年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把女子挡在身后,抬起拳头照他脸上就是一记,暴跳道:“你是谁,敢调戏我姐姐,看我不打你!”说着还要动手。   那男子捂着脸,忙伸出双手去招架。   “陈奉住手!”方才的蓝衣少年不知何时也进了来,急忙喝止道。他身后,一个头戴小帽、身穿浅褐色璇褶家仆模样的少年也跟着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得跑到男子身边,喘息道:“少,少爷,你怎么跑这来了,让我在村子里一阵好找。”   他忽然看到男子这副窘状,又看看他旁边气势汹汹的青衣少年,急忙挡在男子面前,叉着腰朝他呲道:“你什么人,居然敢打我们少爷,潞城申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青衣少年一听,气又上来了,刚放下的拳头又抬了起来,一把拽过他的衣领道:“呀哈,还有名有姓哈,老子管你生家死家,打的就是你,看你狗仗人势,欺,欺压……”他好像一时想不起来用什么词,咕噜半天才冒出一句戏文。   “欺压良善,陈大爷我今天就要为民除害!”说着又要动手。   谁知刚一拳下去,拳头已经被赶上前来的蓝衣少年一把握住又顶了回去,大声斥道:“陈奉你给我住手,你太鲁莽了!”   “哥,他欺负咱姐姐!”少年表现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看一眼旁边一脸惊愕的女子。   不待周围人说话,那个家仆模样的少年先冷哼一声,歪着脖子道:“欺负你姐姐,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家少爷身边,喜欢他的美女,比你姐姐漂亮的多了去了,在这潞城县,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少爷看上谁,还用欺负,多少人想嫁入我们申家,还找不着门呢!”   “你放屁!”这下蓝衣少年也怒不可遏,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大声道,“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我管你是什么东西,对我姐出言不逊,信不信我让你生家变成死家!”   “你们……好啊,人多欺负我们人少是不是,我……”那家仆模样的少年撅起嘴,红着脖子摆出一副应战的动作。   “小通你给我住嘴!”男子扭过刚刚恢复的脸,大声呵斥道。“都是你,乱说话,还不快给两位哥哥道歉!”   “少爷,我……”   “你什么你,乱说话!”男子一边呵斥着,一边向三人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赔笑道,“我家小童方才出言不逊,我代他向各位赔礼,回去我一定严加管教。”   说着他把目光再次瞄向那女子,露出一副含情脉脉的表情道:“让姑娘受惊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既然如此我们就此别过,只要你还在潞城,我们还有缘相见!”   “谁……谁要跟你相见!”女子脸红道。“陈卿,陈奉我们走!”   说着三人已经步向林外走去。   “原来你叫陈卿,你叫陈奉!”男子愣怔半晌,嘀咕几下,上前追了几步,大喊道:“那,姑娘可是姓陈?”   “少爷,人家已经都走远了!”小童跟上来,用责怪的语气道。   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伴随满树的梨花散落了一地。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男子愣愣地站在原地,默默吟咏着,好一阵子,才回头看一眼小童,一瞪眼道:“都怨你,说什么废话,我就是平时把你惯坏了,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   林外,天地重归自然。   “刚才那个臭小子实在是太气人了,居然说比咱姐漂亮的人多了去了。我呸,瞎了他的眼珠子,在整个潞城县,去去去,在整个潞州,有谁敢说比咱姐漂亮,这个臭小子,气死我了!啊呀呀呀呀!”陈奉又学着戏台上的样子开始发起疯来。   “你快给我住嘴,我看你才是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女子轻斥道,“天下之大,漂亮的女子何其多,你再这样子我就生气了!”   “那她们也没我姐漂亮,我姐是天上的嫦娥下凡,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你比!”陈奉做个鬼脸,看一眼旁边那个叫陈卿的蓝衣少年,噘嘴道:“是吧,哥?”   “对,陈奉说的没错,依我看啊,天上的嫦娥也未必有我姐漂亮。”陈卿笑道。   “我看你比他更贫!”女子轻笑着,脸上露出如花的笑靥。   “我可没贫嘴啊,我可是听说,当年生姐姐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五,天上的嫦娥还给咱娘托梦来着,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托完梦姐姐就生了。”陈卿笑道。   “啊,有这事?你听谁说的哥。”陈奉大有兴趣地问道。   “当然是听咱娘说的,还能有谁?哈哈哈哈……”陈卿大笑道,兄弟俩一唱一和,肆无忌惮地笑着,朝村口山路上走去。   女子也被他们的话逗乐了,抬起洁白的玉手整了整鬓角散乱的头发,那姿态实在是美极了。   ……   “小卿,我们离潞城县城还有多远?”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一辆破旧的驴车缓缓而行,女子端坐在车后简易的车轿内。赶车的是他的两个弟弟。   “以这头犟驴的速度,到了怎么都到天黑了吧,所以我们得加紧赶路。”陈卿道。   “哦,潞城那边都安排好了?”   “放心吧姐,到了县城就是咱伯父的地界了,陈访那个臭小子应该早就做好接驾的准备了!”   “哦,那就好。我们都是头一次去县城,听谁那里不比村里,什么人都有,你们可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不知天高地厚了,听见没?”   “放心吧我的好姐姐,你比娘还啰嗦。”陈卿笑道,“你弟弟我马上就是沈王府的人了,在潞州这个地界上,咱还怕谁。区区一个县城,我还不放在眼里!”   “对了……”女子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去王府报到,别给耽误了。”   “我这里没事,有伯父打好招呼了,迟几天无所谓,先把你安顿好啊,不然怎么放心。”   驴蹄得得,踏着春日的扬尘,一路向西缓缓而行。 卷一 第4章 初到县城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   绵延的群山很快就要被夜幕遮住。   一条已略显宽阔的山道上,一辆驴车正加大力气全速前行着,坐在车旁的两个少年一边轮流拿着鞭子驱赶,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热气,一边有说有笑,不知是急也不急。   “我们得加快速度,赶在戌时前到达城门口,晚了城门一关,就得在门外过夜了。”陈卿着急道。   “都怪你,路上好好的,你非要去那个什么原起寺,耽误时间!”   “哎呀什么叫我非得去,明明是那个和尚对我有意思,请我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要是不想去,以你的身手,一群和尚也未必请的动你啊!”   “那我不是,从小就喜欢捉弄下这帮秃……”陈卿刚准备说什么,看到姐姐瞪着他,赶忙改口道,“和尚嘛!”   伴随着他们调笑声的是车轮摩擦在粗糙的路面咯吱咯吱的响声。   两个樵夫各挑着一担柴火走过,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紧接着一个牧童骑着黄牛正缓缓向他们走来。   “娃子,前面离潞城县还有多远?”陈奉问道。   “不远了,拐过前面那个大弯上官道,很快就能到潞城东门。”   “好嘞!”陈奉兴奋着,“快,快到了,天黑前肯定能到,我还真有点想陈访那个臭小子,哈哈!”   “你们俩啊,搁不得离不得,从小一见面就拌嘴,烦死了。”女子掀开蓝布裁制的简易车帘,轻笑着,边望着路旁绿油油的麦田发呆。   “姐瞧你说的,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好不好。自打伯父家来了潞城,几年不见,我们俩感情可是越来越深了。”陈奉挠挠后脑勺,嘀咕道,“我去年还给陈访写过一封信呢。可不知怎的,那臭小子也没回我。”   “哎哟陈奉,就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你还会写信呢?”陈卿打笑他道。   “别瞧不起人行不行,那我也是读过几天私塾的好不好?”陈奉不服气道,“我虽然读书比不上你,尤其是咱家陈相老弟,那可真是,哎呀……”   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们啊,这回你们到底要不要去潞州看陈相老弟,半年了,我这可怜的弟弟一个人在潞州读书,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欺负他,我我我……”   “我这个当哥哥的无能啊,对弟弟关心不够!”半晌,这家伙憋出这么一句,一下子把陈卿逗的差点从驴车上摔下来。   “得了啊你,等你关心,弟弟早就饿死了。”女子也禁不住把头从窗外转过来笑道,“来的时候咱娘早就安排好了,你个傻弟弟!”   她忍俊不禁的轻轻一笑,嘴角上扬的美丽弧度仿佛让周围的天地又一下子明朗了许多。   很快,远处一座不高的土围子城门,城门上的角楼已经隐约可见。   潞城是座千年古城。古史记载,早在黄帝时期,就有炎帝的后裔参卢受封于这一带,建立了潞国,他的子孙遂以“路”为氏。   商朝时,商纣王的哥哥,被孔子称为三仁之一的微子启被封到这一带做诸侯国君,此地又被称为微子国,境内有比干岭,传说为比干被纣王挖心后,从朝歌一路走来找微子,最终流血而死的地方。春秋时为潞子婴儿国,当年秦赵长平之战,此地便是两国战争导火索中韩国送给赵国的上党十七邑之一。   潞城县城并不大,眼前这座城池建于隋开皇十六年,四个城门楼低矮的,城墙多为土夯,周长约四里,东西南北各一里,沿东西城门有一条正街,是城内最繁华的所在,也不过一里长。   当陈卿等人赶着驴车吱呀吱呀的赶到城门口的时候,门口已有头戴毡笠,身穿齐腰甲的守卫士兵,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在人群眼前晃悠着,噼里啪啦的响声提醒着人们,关城门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陈奉,哎呀,陈奉老弟,想死哥哥了!”陈卿陈奉俩人刚下车,就看见人群中一个个头不高却很健壮的小伙子迎了上来,他皮肤黝黑,眉毛如漆刷一般,上身穿着墨灰色褡护,袍下衬着半臂,戴的新缎帽,一幅纨绔子弟的打扮。   这人就是陈卿和陈奉伯父家唯一的儿子陈访,比陈卿小一岁,比陈奉大三天。   “去去去,谁是你老弟,少跟我套近乎!”陈奉把脸别一边去,装出一副没好气地样子。   “哎呀,怎么了陈奉老弟,你这是。哎哟,几年没见,长得这么高了,这,跟老哥我都有的一比了!”陈访见他生气,把手搭在他肩头上,咧着嘴调皮笑道。   果然,陈奉一听他这话,踮起脚尖道:“你说啥?你有种给我站这比比,看我没高出你一头!”他没好气道,“你少给我一口一个老哥啊,你也就比我大三天,要不是我当初在娘胎里贪玩多逗留了会儿,咱俩谁是哥还不一定呢!”   不待陈访答应,陈奉又把他搭在他肩头的手一把甩开:“去去,少跟我来这套,你说,去年我给你写的信,干啥不给我回?”   “信?什么信?我没收到啊!”陈访诧然道,“你小子啥时候给我写什么信,你也会写信?”   “少给我装蒜,那可是我一笔一画花了半个多时辰专程给你写的,在村口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一个驿卒,你说你没收到?”   “我真没收到啊,你,你让驿卒送到哪里?”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不是潞城县崇智坊正街陈家皮货行吗?”陈奉也疑惑道。   “哎呀,怎么是那个地址,我们早就搬家了啊。”陈访一拍脑门道。“你瞧瞧,你肯定是那个时间对不对?”   “什么?你们搬家了?”陈卿终于找了个空子插嘴问道。   “小访,你们搬家什么时候的事情?”车上的女子也掀开车帘柔声问道。   陈访看着眼前的女子,愣怔了一下,半晌惊叫道:“我的妈呀,这是?陈月姐?”   女子嫣然一笑:“怎么了,你只顾跟陈奉说话,堂哥堂姐都不要了?”   “没,没有,我……”   “没你个大头鬼啊,姐姐问你什么时候搬家的,耳朵聋了?”陈奉过来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声道。   “没,我……哎哟呦,”他一边扒拉着陈奉的一只大黑手,一边道,“回堂姐的话,我们去年秋后搬的家,做买卖的,潞城东关大街比这条街红火得多,人都往那边走了。”   说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月看,支吾了半天,冒出一句:“姐,你真漂亮!”这才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   “啪!”陈奉刚放开他的耳朵,又从后脑勺给了他一下,“哎呀呀,我说你在那发啥愣呢,臭小子,偷窥我姐你,几年不见,学坏了你。”说着就要打他。   陈访一看这阵势拔腿就跑,边跑边叫着,“别啊,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哎呀呀,陈奉,你别追了,你是山里的野兔子,我跑不过你。”   “看我不打你,在城里待了两年学坏了你,还爱美之心,都是村里的土老包,学什么士子文人你。你,你以为是我陈相老弟……”   “哎呀呀,不敢了!哥,陈卿哥,你管管他啊,哎哟,救命啊!” 卷一 第5章 街头见闻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鸡鸣三遍了。   陈卿坐起身子,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温柔的阳光透过雕刻精致的水花纹窗格折射到地面上,照的房间内一片明亮。   陈卿用力拍下脑袋,昨晚喝太多进来倒头就睡,他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卧室屋子竟比自己家的堂屋还要大。一张无束腰榉木大床,床上还透着淡淡的木香味,床头放着一个方正樟木衣箱。地面全部用青砖铺砌,地上除了放着两张榉木四出头官帽椅和几个小方杌外,居然还有两样明晃晃的家具,一样是一个透格门圆角柜,一样则是一个造型别致的衣巾架。   陈卿穿鞋起身走到这两样家具前,用手抚摸着它的纹理,鼻子轻嗅下它的香味。“哎呦,黄花梨的!他心中暗想道,“看来伯父这些年生意做的不错啊,随便一个卧室都放着两样黄花梨家具,这要是再过几年,岂不是还会有紫檀?”   想想自己家里好歹也算是当地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了,家里的家具基本都是山里的榆木,别说黄花梨了,榉木啥的外地木材都没怎么见过。就拿这种透格门圆角柜来说,本身雕刻做工已是很精美,还是黄花梨的,光这一样东西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有钱人真好啊!”年少的他竟然莫名的生出一种在平时看来很罪恶的念头来。要知道他从小是最讨厌那种有钱有势的人,总觉得正是这部分人败坏了社会风气。而且但凡这类人,财富权势大都来路不正,天生就是欺负他们农民百姓的。   “哥,起来了!陈访带我们去县城里逛逛呢,哥!”弟弟陈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陈卿一边走到床头更衣、才发现头还微微有点痛,看来自己的酒量是真不咋地,昨晚才喝多点酒,怎么进来的房间都不记得了。   “马上就好!”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外面走去。   跨出卧室门槛,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的院子并不大,布局却是井然有致,两株罗汉松盆景巍巍然摆放在院子正中间的方石水槽前,院子两边的台基上放几把小椅子,门前一条甬道通往大门外,而道旁两侧大小厢房也还有好几间。   这应该是一座到底三层的小宅院,陈卿顺着甬道向仪门口走,看到陈奉和陈访已经在大门外等他,陈奉换上了一件崭新的酱色圆领绢袍,陈访也换上了一件肥阔的灰色棉绸直裰,袖子宽阔如布袋,这衣服本身长的直盖到脚面上,虽然如此,陈卿还是看到他们都换上了皂底方头靴。   “你俩这装扮可是有点逾矩了吧?”陈卿上下打量着他们道,“   “按《大明律》农民商人都不能穿靴子,只能穿皮扎。陈访,你这靴子哪里来的?”   “哎呀我的哥,你这也太大惊小怪了,如今县城街上很多有钱人都这么穿,这是身份地位,要的就是这体面。”陈访听到陈卿叫他,满不在乎道。   “就是就是,我们昨晚夜禁前上街转了一圈,单这周围商铺就很多,很多生意人都穿绸缎的,按《大明律》商人还不能着绸呢,现在谁还管这些。”陈奉也插嘴道。   随后他鬼头鬼脑的走到陈卿跟前,拽拽他衣角,小声道:“哥,你还别说,这县城就是好,比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好多少倍。要不你跟咱爹说说,我就在县城帮伯父打理生意得了,他这边新开了两个店面,正需要人手呢,用自己家的人总比外人强吧!”   陈卿没好气的丢了他一眼:“打住啊,少跟我来这套,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三个儿子,弟弟在州城读书,我也即将服徭役到沈王府当差,家里就剩下你一个臭小子。爹娘年纪大了,你不在身边,谁照顾家里,咱家的二十亩地谁种?这事就此打住,想都别想。”   “哥你听我说,这年头种地才能挣几个钱,就咱那穷乡僻壤的,那地里面全是石头,年成好的时候,交了税也就勉强够吃喝,辛苦一年到头来还不如伯父卖两件皮货的。你跟爹说说就允了我吧,我挣的钱全交给家里还不行吗?”陈奉好声哀求道。   “不行,我们三个都在外面,家里我不放心!”   “那,那也不能牺牲我啊……”   “你什么你,陈访,这话你跟他说的吧?”陈卿目光直直的看着这位表弟,不悦道,“趁早死了这条心啊,我服满这徭役之前,这事咱没得商量!”   “哦哦,大哥说的是!”陈访装作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昨晚就跟他说来着,这样不行。孔老夫子说什么来着,父母在,不远游也,他不听。前几日我还听我爹说,准备把我家那二十亩地也给叔父种呢,我们实在忙不过来了。”   “哎呀,奶奶的,你啥时候跟我说不行的,还不是你怂恿我跟我哥说的?”陈奉一听来气道,”还有伯父送地的事儿,你昨晚咋不说,你个臭小子,故意让我难堪是不是,我打……”说着又追着陈访满大街跑起来。   “回来!大街上你俩这,成何体统。”陈卿喊道,“小心让兵马司的人治你们个仪风不正。”   他想着弟弟刚才的话,这才回头仔细看看周围,伯父家新买的院子位于眼前这条繁华大街的黄金位置,是个典型的北方小院,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去两边厢房,一边打通的门面房牌额上用毛笔写着“陈家皮货行”几个大字,一边好像是用作库房的。此时天还早,周围的店铺都还没开门,街头也显得冷冷清清。   陈卿正看着发呆,一辆马车已呼啦啦停靠在他面前。   一个身着短褐色油布粗衣的车夫上前来恭敬的行个礼道:“大人可是要逛街,坐小老儿的马车吧,给五文钱就成,这车坐上舒坦!”   陈卿看都没看这车一眼,原本准备说“就这条街,我们走走就成了,”一看眼前这老人佝偻的身子,黝黑的皮肤,脸上深深的皱纹,又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伸手从怀里摸出七八个钱道:“好,就坐你的车吧,我们三个人,给你多两个钱。”   ……   随着车轮滚滚,安静的清晨很快便被南来北往匆匆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沿街的叫卖声打破。   一辆马车载着三个少年行驶在县城宽阔的街道上,这马车的车厢虽不是很华丽,却也足够拉风,行驶在车道上多少还能俘获些衣着简朴的普通百姓羡慕的目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拉车的马匹却显得有些瘦弱,拉车的车夫更是如此。   “这条街就是东关大街,你说奇不奇怪,潞城这个小地方县城并不大,它的关却很雄伟,就拿这东关来说,横贯东西足有三里之长,足足是县城正街的三倍,由于这条道直通着去潞州城的官道,这街道近些年来是越来越繁华,道路两边民居林立,有几千户之多,做买卖的商贾也不少,怕是也有上百户,像我们家这么大的也有几十户了。”陈奉一路上给陈卿他们讲解着,很热情的样子。   “几十家啊?那你还说你家在潞城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还说什么来了潞城县就是到了陈家地界了。原来是吹牛的!”陈奉不失时宜的挖苦下这位只比他大三天的堂兄。   “那我不是……为了让你们到了潞城,底气足点嘛!”陈访低下头道。“再说我也没吹牛,我们家虽比不上申家这样的大家,家父在潞城县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起我陈家皮货行来,做生意的人还是很少有不晓得地!”   “吹,你接着吹!”陈奉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一旁陈卿的面容却突然动了下:“访弟,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申家?”   陈访被他这一惊乍吓了一跳,缓了下神道:“哥你咋了?”   陈卿追问道:“我是问你,你刚才说的比不上申家这样的大家是怎么回事,这个申家是?”   陈访道:“哦,申家啊,这你都不知道,还是不是我们潞城人了?”   陈奉也突然间想起什么,一看陈访这得瑟样子就来气道:“哎呀你个臭小子,长本事了是不是,才在县城几天就瞧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了?快说,这个申家到底怎么回事!” 卷一 第6章 潞城申家   陈访无意间说到申家,让陈卿兄弟二人大感兴趣,想起之前梨花林中动手,陈卿忙追问这家族到底什么来头。   却见陈访眨眨眼道:“申家是我们潞城县首富啊,怎么,你们真没听过?”说着他又歪着脖子,喃喃两句,“哦,也不对,现在还不是首富,现在首富是王家。”   他像是自言自语道,“对,没错,王家是大地主,家大业大,不过他家几个孩子不争气,快败光了。如今县城人都知道,要说时下最有可能超过王家的就是这个申家了,在我们买卖人眼里,早就已经把申家当成首富和楷模了。”   “是吗?这么厉害!”陈卿和陈奉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原来如此”陈卿冷哼道,“难怪一个家仆都这么大口气!”   陈访被他们兄弟二人搞得有点糊涂了,连问怎么回事。   陈卿遂一五一十把路上遇见申家人的事说了一遍。   “哎呀我的天!”陈访听后猛抽一口气:“幸亏你没动手,从你的描述看,那个人估计在申家还是有一定地位的。打了他,在潞城,包你俩吃不了兜着走!”   “切,吓唬谁呢,陈奉撅噘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子打的就是他,这个臭流氓!”   陈卿也不以为然:“一个商人而已,能有多大能耐,还吃不了兜着走。”   陈访却摇摇头,正色道:“你们千万别小看商人,尤其是申家这种大商,能耐大的很呢。”他四下张望下,小声对陈卿道,“听说这申家,通着州县两层官府呢!”   “这人会是谁呢?”陈访思索道,“从你们说他的衣着年龄上看,此人在申家不是寻常人物。据我所知,申家老爷有两个公子。大公子申经负责家族生意,常年忙碌在外,只有二公子申纬如今在州学读书,喜欢四处游荡,难不成你们遇到的是他?”   “州学?”陈奉一听随口道,“他不是潞城县人吗,怎么不在县学,去的哪门子州学?”   陈访瞪了他一眼:“人家怎就不能去州学,那你家陈相还是潞城县人呢,他怎么不在县学?”   陈奉好像不是头一次听这话,一听就来气,大声道:“我家陈相老弟那是本县最年轻的秀才,县试、府试、院试三考那都是成绩优异,督学大人亲自关照进的州学,他那个什么叫申纬的一把年纪了,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进州学?”   “凭什么,凭人家申家的本事!”陈访也来劲道,他对申家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崇拜。   “远的不说,弘治十七年潞州水灾;前年,正德三年,我潞城大旱,申家多次捐粮捐钱,官府为表彰申家义举,特许申家一人入州学读书,怎么了?申家那是我辈商人的楷模!”   “我呸!狗屁楷模,敢情他这个秀才是家里人给捐的,说什么本事,权势才对!”陈奉不屑道。   陈访听这话也不高兴了,扯着嗓子道:“你,你这明摆着是眼红人家,人有钱有势怎么了,人家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不偷不抢。你有种,让叔父也给你捐个秀才试试?”   “呀哈哈,瞧不起人是不是?”陈奉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脾气说来就来,“我就知道,你臭小子现在住县城了,家业大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村里人了是不是?妈的,你有钱,老子还不在你家住了!”   “爱住不住,谁稀罕你!”陈访大声回击道。   陈奉气的脸红脖子粗,说着边招呼车夫停车边扯着陈卿气冲冲道:“哥,走,咱去潞州找老弟去!”见车夫没反应,他顺势就要跳车,被陈卿死死的按住,好一番劝说才把头别到一边生闷气。   陈访的脾气也终于爆发,这下谁也不让谁,都把头侧向窗外,嘴里呼呼喘着热气。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这申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么阔气!”半晌,陈卿试图打破沉默,问陈访道。   陈访也有意打破这尴尬气氛,忙指着窗外大街两旁的一排排铺子道:“看到没,恒盛号酒坊、德盛号布坊、兴盛号油醋坊、丰裕堂粮店。除此之外还有染坊、铁货店,这东关大街上少说也有一半的铺子都是他们申家的!”   “在哪里,在哪里?”陈奉也忙不迭把头伸向窗外,厚着脸皮道。果然他看到繁华的大街旁林立的店铺中有不少店前立着一面绣字大旗,上面一个大大的申字正迎风飘扬。   “我的个天,这也太牛了!”他啧啧叹道。   “陈访,这申家到底什么来头,这才几年功夫,这么厉害!”这家伙没皮脸,刚才的吵架早就忘了。   “几年?几辈子还差不多!”陈访依旧摆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却又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嘚瑟的机会,尤其是说到申家,眼里那个神采,仿佛这店铺都是他家开的。   “申家这个来头,具体我也说不大清楚,民间传闻很多。我也是听我爹说,这申家祖上来头不小,据说在元朝的时候是个什么曰王,这个王有十八个儿子,后来元朝被我大明灭掉,老王就砸了他家一口大锅,砸成十八片,分给了他这些儿子,各拿着一块四处去逃难。这逃到潞城的一脉是老十三,逃到了西天贡村,当年靠卖醋卖油起家,生意慢慢做大,听说这人很重信义,江湖人称申十三爷!”   “十三爷?哈哈”陈奉大笑道:“一个破商贾而已,也配叫爷?”   他随口这么一句,可把陈访惹毛了,大叫道:“陈奉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商人是吧?我最看不惯你这种人,自己没本事还瞧不起比你有本事的人,你陈奉有种,也让人叫你个爷试试!”   “陈访,你别太过分了!”陈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故意抬高嗓门道,“我就瞧不起商人怎么了,全天下都瞧不起商人,又不是我一个。我大明太祖皇帝就是其中一个,《大明律》规定商人不能穿绫罗绸缎,我农民就能穿,怎么了?有种你去骂朝廷去!”陈奉抬起一只脚踩在车厢内的靠凳上,两人又吵了起来。   “哎呀呀,吓唬谁呢你,老子还就不尿这个朝廷,朝廷歧视我们也就算了,连你也瞧不起我们。”陈奉不知哪来这么大火气,一听这话彻底爆发了,“我们商人怎么了,商人也是农民,老子就穿绸缎了,你想穿,你买去啊,你买的起吗?”他说话火药味十足,说着就伸手去扯陈奉的衣服,“把老子这身衣服给我脱下来。”   “脱就脱,老子还不稀罕!”陈奉说着快速的解开衣服,把那件灰色绵绸直身狠狠的扔到座位上,“什么破衣服,老子穿的浑身不自在!”   陈奉被他用力的一推,正好不小心一头撞在车厢的门缘上,也顾不得头疼,直接就上前和陈奉厮打在了一起,一旁的陈卿拉都拉不开,车子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站住!里面什么人,给我出来!”不知何时,两个身着绿色罩甲,头戴尖顶小帽的衙役已经站在了车门口,大喝一声道。   马车夫立即勒住马车,下车上前深深的作个揖,点头哈腰的恭声道:“两,两位差爷,这是怎么说,小老儿这厢行礼了给您。”   “王老头,这没你啥事,你一边去!”一个胖乎乎的差役一把就把老头扒拉开,继续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再说一句,里面的人,给我出来!”   陈卿掀开门帘,首先站出来道:“这位差官,怎么了?”   胖差役顺着门帘往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陈奉穿着内衣,挺起袖管站在窗口,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大声道:“大街之上,大庭广众之下,打架斗殴,有伤风化,大明律怎么说来着,跟我们到兵马司衙门走一趟吧,二位爷?”他说着从另一个衙差手上接过明晃晃的铁链,在众人眼前晃荡下。   不待陈卿说话,那车夫已跪倒在地,伸手从腰缝间摸出一把铜钱,大概有十几个,识趣的上前交到胖衙差手里,告求道:这位官爷,使不得,这都是小老儿的客人,请看在小老儿的份上,放过他们吧。”   胖衙差耷拉着脑袋,接过十几个满是油污的铜钱,攥在手里哗啦了下,不耐烦道:“就这点破钱,也看你的面子,你多大的面子?”说着便把那铜钱当着众人的面,一枚枚顺着车夫破旧的衣服领口灌了下去边拿起铁链就要上前拿人。   车夫也顾不得羞辱,一把上前抱住胖衙差的腿,再三哀求道:“使不得啊,大人,他们都是亲兄弟,刚才也就说话声音大了点……”   “说话?我呸!”不待车夫把话说完,胖衙差狠狠的一口唾沫唾到他脸上,“王老头,你当老子们眼睛瞎了?刚才车外都能听见,明明就是斗殴,你还想包庇凶犯不成,小心大爷我连你一块抓!”   一旁个子高高的那个瘦衙差这时也上了前来,瞅了老头一下道:“听见没,别耽误爷们办案,闪一边去!”说着把老头重重的推了一下,他这一推许是用力过大,车夫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   陈卿见状,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名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到底是年轻气盛,他一把上前抓住比他还高一头的瘦衙差的衣襟,一个反转几下子就把他压在身下,伸出拳头道:“妈的,什么狗官差,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嚣张跋扈的狗样,如此对待老百姓,难怪如今那么多人造反,我打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   胖衙差见状,一把扔下手中的铁链便跑,边大喊道:“造反了,造反了,有人要造反,快来人啊!” 卷一 第7章 商人之卑   一声长长的马嘶声在街头响起,声音雄健、有力,整条街道都能听到。声音落处,一个身形微胖,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已骑着马如风般呼啸奔腾而来。   他头戴着一顶漆纱大帽,身着松花绿色帖里,袍身宽大的下摆随风外张,既显得端庄稳重又透着大气张扬,腰间系一条金镶玉绦环,在阳光的映射下隐隐泛光,远远看去,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富贵雍容。   再看那马,枣红色,高大威武,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一抖一抖的煞是漂亮。   街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很多围观的行人,那个个头高大的瘦衙差仍旧被陈卿押着动弹不得,不住地求饶,旁边一脸憔悴的车夫则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顺着脖子淌下,将他粗糙的衣领口浸的湿漉漉的。   在胖衙差的带领下,很快又有几个衙差赶到,封锁了现场,不住的叫嚷着,衣衫不整的陈奉和陈访也早已下车,陈访在一旁紧张的整理衣服,陈奉则穿着粗布大衫站在陈卿旁边,伸出拳头摆出一副拒捕的样子。   临近人群,中年男子纵身下马,一双结实的皂皮靴还没完全离开马镫,就急忙大喊一声:“住手!”   他嗓门很大,一声呵斥一下子便把周围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卿儿,快把这位官爷放开!”他一边拽着马缰靠近人群中央一边喊道。   “伯父?”   陈奉一看来人正是伯父陈曩,顿时有了底气,“我不,伯父,他们狗仗人势欺负我们!”   “我叫你把人放了,没听到吗?先放了人再说!”陈曩快步走过来,眼睛直直瞪着陈卿,语调略显严厉。   陈卿这才慢慢松开手,顺势向前一推,瘦衙差一个趔趄也差点摔倒在地。   陈曩于是快步走到胖衙差前面,哈下腰,神色恭敬地上前一拱手道:“差爷辛苦了,这是犬子犬侄,年少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几位,实在是抱歉,作为他们的长辈,我有管教不严之过!”他说话甚是客气,几句话很快便将现场紧张的气氛舒缓开来。   那胖衙差眯着个眼打量了他好半晌,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哎哟,这不是陈家皮货行的陈掌柜吗?你是说这里有令公子?”   陈曩瞪了站在一旁的陈访一眼,大喝道:“你给我过来,还不给几位衙差大哥道歉!”   陈访整整衣裳,紧张地走到胖衙差面前,支支吾吾个半天。   “不必了!”胖衙差摆摆手,笑呵呵道。“既然是陈掌柜的令郎,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不追究了!”   “不过……”他把头一转,恶狠狠看着陈卿道,“此人目无王法,胆敢公然挟持官差,这个账还是要算一下的!”   “来人啊,把这人带回兵马司衙门!”   陈卿一听,脸上一丝怒色一扫而过,拳头握得紧紧的,陈奉也快步冲到哥哥身边,大声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哥一下,老子今天跟他拼命!”   “呀哈,反了你小子了还!”胖衙差向前几步,脸上堆肉一挤,正要发作。   陈曩赶忙紧跟上两步,趁人不注意,顺手从袖口掏出一点碎银子快速的塞进那胖衙差的手里,赔礼道:“您看这是说哪里话,都是自家人,我这侄子打小生长在农村,没来过县城,不懂礼,还望差爷看在他年少无知,原谅他这一次,我回头一定让他爹严加管教!”   胖衙差刚才还表现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这下抖擞了下袖子,顿时满脸堆笑道:“哦这样啊,好说,好说,既然是陈掌柜的侄子,又是初来乍到,我就姑且念在他不懂事,这次就当给他个教训吧!”   说罢他转身招呼其他衙差:“罢了罢了,今天都就看在陈掌柜的面子上,姑且放过这俩小子一马。”说着他的目光迎上陈卿不服的眼神,手上的铁链咣当晃两下,冷呵呵道,“记住不要有下回,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们目无法纪,差爷我的铁链可是不会答应!”   “是是是,差爷说的是。”不待陈卿发作,陈曩赶忙挡在他跟前,赔笑道,“不会了,我回家一定严加管教,没有下次了。”他一边给人作揖,“给您添麻烦了,回去请代我向常大人问个好,回头我一定亲自登门拜望!”   “嘿嘿,你倒是很懂礼!”胖衙差呵呵笑着,“好说好说,那这次就这样了,你把他们带回去吧!”   陈曩不住道谢,深深的躬下身子目送衙差们走开。   谁知没走几步那家伙又回过头来张望下,仔细打量下陈曩周围,迎上他笑嘻嘻的脸道:“哎哟,我说陈掌柜,你这生意现在是越做越大了哈,这匹马可是花了不少钱吧?”   陈曩心里略一紧张,连忙道:“哎呀,差爷明察,这畜牲是别人暂时让我,帮照看下的。”   “嘿嘿,你呀你!”胖衙差做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瞅着身边几个衙差,啧啧道,“瞧瞧,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这样一匹马咱哥几个加起来一年的俸禄都不够买的,你说说这世道都成什么样了,咱当差的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还不如一个商人,真是他妈的……”   望着这帮人渐渐远去的身影,陈曩笑嘻嘻的脸色变得越发沉重。   “嘿,爹,这匹马真不赖啊,我爹骑上真是拉风!”街头,陈访一脸轻松,轻抚着马鬃,一踩马镫也想上去骑骑。   “你给我下来,这马不是给你的!”陈曩没好气道,“你个臭小子,今天给老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别,别啊爹,我这”陈访不情愿地从马镫上跳了下来,“刚才都怨陈奉,我是气不过才……”   “气什么气,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你这当哥哥的就不能让他一下?老子平时在家怎么教你的,当大的要有个当大的样子。”   “我,我才比他大三天,我……”   “那也是你大,当哥哥的就该让弟弟,何况你俩这么些年没见。”   一旁的陈奉听到伯父这番话,心里美滋滋的,故意把头昂的高高的,做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咦?我哥呢??”他猛一转身,才发现陈卿已不在旁边。   ………………   “老人家,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又是何苦呢?”街头一家药店前,陈卿扶着一位佝偻的老人走出店门,老人咳嗽的撕心裂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因剧烈的咳嗽更加扭曲得不成样子,那人正是刚才的马车夫。   “谢,谢过这位大人,你瞧你,坐老汉的车惹上这么多麻烦,还,还给我贴药钱,我,我这心里……”老人神色黯然,“恕我倚老卖老,你可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啊!”   “您可别这么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无非多读过几年书而已。”陈卿扶他在一棵大树旁坐下,问道,“老人家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干吗要受这份罪,您没有子女吗?”   老人默默地看着他,呆滞的眼神中透出一丝黯淡的光芒,叹息道:“有,老汉我有三个儿子呢。”   “那他们可是不孝,怎么能让老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干这种活?按《大明律》,子女不孝,作为父母者可到本地长老和官府申告,官府要予以申斥的!”   “唉!”老人长叹一口气,“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三个孩子,也苦啊!”   半晌,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我看你是好心人,我跟你说实话,老汉我不是本地人。”   “喔?我方才也还在想,您的口音……”   “我是河南林县来的,我,我是逃荒过来的流民啊!”老人声音沙哑,双目中透出一丝苦涩,仿佛有什么难言的心事。   “老汉我本姓王,家里兄弟姐妹十一个,我排行老八,农村人不会取名字,人家都叫我王老八。叫的久了,也有些直接叫我老王八。”老人叹息道。   “混账,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样叫的人还有没有点尊老之德。”陈卿一听就来气。蓦地长叹一声,“我大明如今的风气……唉!”   “大人莫要生气,老汉我已经习惯了,咱天生贱命一条,随便他们怎么叫吧!”   “那怎么能行?”陈卿霍然起身道,“照你这么说,本朝开国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也该是贱命一条喽!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说这个朱皇帝当年也是农民,在家里排行也是老八,小名叫做朱重八的。”   陈卿话还没说完,老人也霍地起身,脸色一变,用颤抖的手阻止他道:“大人赶快住嘴,千万别说下去了。”他紧张道,“人家是天生龙种,我们是天生贱命,怎能相比?你千万莫要再说,这是折老汉的寿啊!”   陈卿刚想要争执什么,目光停留在他枯瘦如柴的双手上,又打消掉了这个念头。只能不住地摇摇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人家,你说你有三个儿子,他们现在在哪?”沉默半晌,陈卿突然抬头问道。   老汉吸一吸鼻子,低声道:“不瞒你说,我们家是赵王府庄田的佃户,前些年林县一带遭了大旱,田地颗粒无收,交不上王爷的税粮,被他们的人逼的活不下去,我们一家就跑到林县和你们潞城交界的深山老林里,一路逃荒来到了这里。   我小儿子当时年龄还小,被他们抓回去了,老太婆一路颠簸得了一场重病,没到潞城就死在了路上。”   老人说着,泪水就止不住掉了下来,“老汉我带着两个儿子吃了不少苦头才来到这潞城。不想却在青羊山一带又遇上了土匪,小儿仲圮,小儿……”他说着已泣不成声,“小儿被土匪抢走了,只有我和长子仲兴九死一生才活着来到了这里,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啊!”   “原来如此!”陈卿恍然道,双目中透出一种深深悲哀,“我明白了,大爷,我和您一样是农民,不过日子勉强还过得下去而已,您说的我懂!”蓦地他忽然想起什么,“青羊山?老人家您说你的二儿子是在青羊山遇到了土匪?”   老汉重重地点头道:“是,就是那个地方,我记得那里,当地人说那片山就叫青羊山。”   “难怪!”陈卿点点头,“我的家乡就在青羊山青羊里,那里这些年确实有不少土匪,你这么说一定是了。”   “什么?你是青羊山那里的人?”老汉一听忙用手擦拭下泪水,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激动道,“大人,求求你,你既然是当地人,请你一定帮老汉想办法打听下犬子的下落啊,老汉我给你磕头了。” 卷一 第8章 陈家家宴   陈卿赶忙上前一步将老人扶起,俯身道:“您放心,这事我记在心上了,即便我不能亲自帮您,我也会安排人留心打听的。”   老人一听,刚刚直起的身子顺势又要下跪,连声道谢不已,好容易才被陈卿劝回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回到伯父家的时候,已经日近晌午。   “哥,你到哪里去了这是,害我们一顿好找。”一见他进门,陈奉快步走上前去着急道。   “没去哪啊,我也就在大街上四处逛逛。”陈卿笑道。   陈访也走了过来,大声道:“哎呀呀,我的哥,我以为那个胖狗差当着爹的面表面不难为你,背后又叫人打了你闷棍,带走了呢?”   陈奉斜了他一眼道:“去去去,你少在这虚情假意,刚才见着官差瞧你那怂样,我都替你脸红。”   “你……”陈访气道,“我那不是怕给我爹惹麻烦嘛。”   陈卿见他们又要吵起来,赶忙劝道:“好了好了,你俩还有完没完,且不说以你哥的身手,他们未必拿得住我,更何况……”他把目光转向陈访,“你说的也太玄乎了,还打闷棍,你以为官府是土匪吗?”   “他们就是土匪!”   陈卿话音刚落,伯父陈曩已经大大咧咧的踏进家门来。在他身后还有一脸不高兴的陈月。   陈月今日换上了一件白绫对襟袄,下系一条浅粉色襦裙,整个人显得端庄素雅,此刻却峨眉紧蹙,不悦道:“出门的时候娘是怎么说的,到了外面不像家里,到处都讲规矩,凡事都要小心,怎么就是不听呢?”   陈卿知道她是在说自己,撇了撇嘴,低头道:“姐姐说的是,让姐姐担心了,弟弟实在是罪过罪过,等下家宴,我自罚三杯怎么样?哈?”他说着像个小孩子一样调皮的瞅瞅陈月,故作惊讶道,“哎呀,我都没注意,姐姐这是几时换的这身衣服,这衣服穿在我姐身上那真是一个好看啊,是不是啊陈奉?”他说着向陈奉使一个眼色。   “对对对,我就说,我姐是仙女下凡,穿什么都好看,嘿嘿!”陈奉咧着嘴,傻笑道。   陈月遇到这俩活宝弟弟也是哭笑不得,原本还准备再说些什么,这下也是无语。只得忍俊不禁道:“你俩少给我来这套!陈卿,你是咱家长子,弟弟们都听你的,长兄如父,你要做好榜样,听到没?”   “是是是,我一定对弟弟们严加管教,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呵呵”陈卿傻笑着,回头一想又道:“哎呀姐姐,咱家你才是老大,有你在,这管教之责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头上啊。”   熟料陈月随口而出道:“那我不是早晚要嫁人的嘛,我能守着你们一辈子?”她话一出口,见大家都睁了眼睛,才发觉有什么不对,羞红着脸跑开了。   哈哈哈,房内传来一阵笑声。   午饭,陈曩特意安排下人准备了几个小菜,有时令的清炒油菜荞菜,也有本地特色的长子猪头肉等,主食则是潞城本地一绝—驴肉甩饼。   这甩饼传说为当年唐玄宗李隆基在潞州做别驾时亲自赐名,多用本地特产驴油制饼,做法考究,吃甩饼时再卷上精心制作的腊驴肉,油汪汪,香喷喷,不软不硬,让人回味无穷。   陈奉用手抓起一个甩饼就往嘴里喂,边嚼边说:“这饼真香,越嚼越香,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香的饼!”   陈曩则在一旁提醒他慢点,一边给陈卿倒上一杯本地特产的凤酒,抬起酒杯,缓缓道:“卿儿此去潞州沈王府服役,少说也得一两年,伯父在此敬你一杯,也算是为我儿送行!”   陈卿连忙拿起酒杯,恭敬的起身行个礼,道:“岂敢岂敢,有劳伯父费心了,我听说这几日为我的事您没少去潞州,我却才来潞城就给您惹祸,怎么着都应该是侄儿先敬您!”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曩也一口干净,大大咧咧道:“咱们一家人不需客气,都是大老粗也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放开了吃嘿!”陈访早就肚饥难忍,一听老爹发话也立马拿起一个甩饼,蘸上蒜泥,慢慢的咬一口,边对陈奉道,“瞧你那吃相,这饼应该这么吃……”   又是几杯酒下肚,陈卿面色微微有些红润,犹豫了一阵,对陈曩道:“我有一个问题实在是不解,想请教伯父,又不知该不该问。”   “卿儿随便问,我早说过咱一家人不用客气,无需拐弯抹角的,说吧。”陈曩一边夹一片猪头肉给他,一边洒然说道。   陈卿放下筷子,缓缓道:“说出来不怕您生气,看得出来,伯父在潞城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生意做的这般大,虽比不上潞州城中那些富豪,在本县也算是富甲一方了,怎么今日在一个街头小吏面前却如此低声下气。他们算什么东西,值得您如此放下面子,点头哈腰!”   陈曩淡淡一笑,凝视陈卿长叹一口气道:“卿儿你虽书读的比我多,这江湖经验还是浅啊,什么叫人情世故,今天伯父正好趁此机会跟你探讨一番。”   他说着啜了一口酒,双目中透出一种无奈:“你也知道,我大明自开国,太祖皇帝立下国策,重农抑商,商人的地位便从此决定了,只能排在末位,即便你腰缠万贯,一掷千金,在世人眼里,你都只是个下等人,比衣衫褴褛的农民且不如,连穿衣乘车都要低农人一等,更何况是官啊。   今日那个衙差虽职位卑微,他们几个人一年的俸禄可能都没我在外面一次花销大,可他们所代表的地位却比我要高出很多。”   “更何况……”陈曩看一下四周,凑到陈卿耳边低声道:“这县官不如现管,潞城这么个小县城,就这么点事,得罪了这帮人倒不打紧,他们回去跟上面的官员一通乱说,你得罪的可就是官府了。咱做的这买卖,得罪了官府,还能行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钱免灾吧,何况他们本来也就是想要点钱而已。”   “可这不是助纣为虐吗?”陈卿一听来气道,“如今大明这社会风气急转直下,有多少不正是我们惯的,都抱着这种心态,花钱免灾,这样下去,只会纵容他们越加的肆无忌惮,长此以往,这风气怕是会更坏!”   说到激动处,他愈发激动,惊的一旁吃的不亦乐乎的陈奉和陈访都住了筷子。陈奉一腆肚皮,也咧嘴道:“就是,对这种人就不能太心软,没事找事,打他丫的,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这正是我担心你的地方!”陈曩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对陈卿道,“卿儿你读过几年书,便想当然认为这世道都应该像书本里面一样,人人知礼,个个通达,天下一片祥和。   如此认为,实在是因为你从小在家,有你爹在,你感觉不到什么,今日一旦出门要独自生活,我就不放心你这脾气。尤其是去王府这种地方,今后你看到的听到的,比今日遇到的事情还要多还要复杂,你该如何应对?一味的莽撞,只能给自己惹来数不尽的麻烦,知道吗?”   陈卿听后默默无声,他心里明白,伯父是生意场上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人,他这番话实在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把原本准备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见他不说话,陈曩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点油菜放到嘴边,吧唧下嘴道:“卿儿可知道我这几天去哪里了吗?”   陈卿道:“我听陈访说,伯父不是去潞州城谈生意了吗?”   陈曩抹抹有些油腻的嘴巴,沉声道:“我是去了州城不假,却不是谈什么生意,而是托关系去拜见了沈王府承奉司的左承奉赵大人。”   “喔?”陈卿惊讶道,“承奉司?那不是宦官?”   “你别管人是什么官。”陈曩不悦道,“宦官又如何,在我大明,这些人能耐大到连内阁首辅都要让三分,关键是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陈卿问道,“是不是这拨徭役可以不用签了?”   “屁!官府下的明文怎么会更改!”陈曩没好气道。他忽的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卿儿你跟我说实话,你要是不想去,伯父自然有的是办法让你免了这差,不就是十二两银子吗,这点钱我还是拿的出来。有钱,能代你服役的人多的是!”   “别别,”陈卿摆手道,“我又没说不去,人都说徭役徭役,扒三层皮,我倒要看看,它怎么扒我的皮,嘿嘿。”他苦笑下,“更何况,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明律男子十六成丁有役,六十免役,今后我要服的役多着呢,您老人家能都替我挡了吗?”   陈曩一听这话才放下心来,点头道:“我家卿儿到底是长大了,你这样想就对了,去王府服役总比去官府强,你好歹是读过书的人,还有一身武艺,去这种地方见见世面也好。”   “那伯父快说,是什么消息?”   陈曩咳嗽下,慢慢道:“我也是听赵公公说,这次签发的这批徭役一共是十二个人,确切的说是,来自民间的是十二人,另外潞州卫还拨发了十二个个兵丁,共二十四人,主要是给当今沈王最宠爱的一个孙子,前灵川荣懿王的嫡子,郡王世子朱勋潪配备的护卫!”   “哦,是这样!”陈卿点点头,“这么说来,我去服役并不用去沈王府喽?”   “这倒也不是!”陈曩低声道,“赵公公说,这朱勋潪由于父亲早亡,一直郁郁寡欢,他爷爷当今沈王很是心疼,怕他有什么不是,一直把他带在沈王府照顾,所以灵川王府虽在沈王府不远,郡王爷却很少回自己家住。”   “原来如此!”陈卿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也不知道这位郡王爷好不好伺候。”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曩摇摇头道。“人王爷家的事,赵公公也不便多言。”   两人正聊的投机,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喊道:“陈掌柜在家吗?”   陈曩闻声连忙出去,却见几个青衣皂隶已经在仪门口张望。 卷一 第9章 乡试解额   陈曩赶忙上前去,远远的就双手交叉施礼道:“鄙人就是陈曩,哎呦,几位公差大人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皂隶中为首一人看上去年龄也不大,是个刀疤脸,上前回个礼道:“陈掌柜好,鄙人也姓陈,人家都叫我陈三彪子,陈掌柜有礼了!”   他说着扫视了一眼陈曩身后跟出来的几个年轻人,不紧不慢道:“我们来打扰陈掌柜,是奉我家杨大人之命来给您报喜了。”   陈曩一听,脸上一丝惊讶一闪而过,慢慢道:“不知我家何喜之有,还望大人明示。”   刀疤脸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今年是我大明正德皇帝治下第二个乡试科举之年,大人家中可有公子,今年要参加乡试的吗?”   陈卿一听,脸上立即透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却听陈曩笑道:“犬子无用,不是读书的料,早就辍学在家,哪里有机会参加乡试,倒是我有个侄儿在州学读书,是去年新考的秀才。不过,今年能否有机会参加乡试,现在还不得而知。”   “哦哦,是这样!”刀疤脸伸手捏捏下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朝廷今年对咱山西有大恩典,前儿个刚下来旨意到县里,今年本省乡试录取名额在之前基础上增加五十人,直取九十人,这可是本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恩泽啊!”   “什么?乡试解额增加了这么多?”陈卿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他是读过书的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里暗想“三弟陈相是本州最年轻的秀才,他要是今年能参加乡试,这中举率不是增加了足足一倍还多吗?不知道弟弟现在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不行,看来我得赶快去潞州。”   陈曩也意识到什么,大喜道:“好好,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我侄儿今年有望!哈哈!”他难掩兴奋的回头看看陈卿等人,又转身对刀疤脸深深的施个礼道,“谢谢大人专程前来告知,我这里……”他说着从怀里拿出点碎银子,“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谁料刀疤脸见状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陈掌柜这是何意,上门告知乃是我家大人亲自嘱咐,这个可是不敢。”   陈曩以为他只是假意推脱,说着就要强塞给他。谁料刀疤脸又将到手的银子塞回到他手上,摆手道:“陈掌柜不要难为我,我们杨大人驭下甚严,要让他知道我拿了您的银子,我回头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更何况,这次我们来,主要还是有事需要您帮忙!”   陈曩眉角一拧,暗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我就知道这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他收回钱笑呵呵道:“说什么帮忙,杨大人是本县的父母官,一向爱民如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有陈掌柜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刀疤脸咧着嘴笑道,“这不今年乡试之年嘛,又给本省增加了这么多名额,你也知道,增加名额是好事,本省学子中举的可能性更大了嘛!”   他说着脸色一沉,话锋一转道:“可这样一来,组织乡试的各项费用可就又增加了一大笔,本县也是刚接到州里下来的文书,文书由布政司衙门签发,要求本省各县殷实大户都能体会朝廷爱才惜才之意。而同时呢,也要体谅地方官府财政之艰难,所以今年八月乡试所需的各项费用就都摊派下来了,各县都有任务,所以这个……”   陈曩一听,心里顿时明白了“奶奶的,原来你这是来要钱来了。”熟悉官场世故的他却不露任何声色,缓缓道:“这个,这,增加名额的确是好事嘛,杨大人到我潞城上任以来,一向待我等商人不薄,这个能为大人办事是也我们小民的荣幸。不知需要多少钱,还望大人明示!”   “这个嘛……”刀疤脸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个请帖,恭敬的递给陈曩,谄笑道,“这个具体我们当下人的也不是很清楚,这是我们家老爷亲笔写下的请帖。今夜酉时,县尊大人将在县城王家酒楼设宴款待本县各大户,还望陈掌柜到时务必赏脸光临!”   陈曩赶忙双手接过请帖,拱手道:“有劳大人费心了,陈某一介贱商岂敢托大,请回头代我多谢大人邀请,鄙人一定准时赴宴。”   两人又寒暄一阵,刀疤脸这才带着几个皂隶恭敬的离开了。   “增加乡试解额,增加乡试解额……”衙役们走后,陈曩踱步回到院内,反复嘀咕着,突然眼前一亮,急忙把陈卿单独叫到厅堂,把门一关,悄声道:“卿儿啊,伯父本来想留你在县城多住两天,看来这下你有必要明天一早就去潞州了。”   陈卿高兴道:“我明白伯父,我一定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三弟,让他早作准备。”   陈曩一脸困惑道:“什么准备?”   “伯父难道不是让我尽早将增加乡试解额的消息告诉老弟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陈曩摇头道,“这消息我们都知道了,你说州城里还能不知道吗,用你告诉?”   “那伯父的意思是……”   陈曩向他是个眼色,把手廓到陈卿耳边,小声交待几句。   “什么?伯父你……”只听陈卿大叫道,“为什么,这事我做不来!”他显得很生气的样子。   “卿儿你听我说,为了你弟弟能考个举人,为了让咱青羊里老陈家彻底的扬眉吐气一把,更为了相儿的前途,你必须这么做!”   “伯父,这是哪门子道理,我三弟本就是本州最年轻的秀才,他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大大方方的中个举人,我怎么能这么干。做这种事,不说别人,让三弟知道了,第一个不答应!”   “所以你才不能让他知道!”陈曩压低声音道,“你个臭小子,你爹不在,我就是你的长辈,你得听我的,如今机会难得,谁也不知道三年后会是什么情况,咱必须给相儿争取!   “可……”陈卿脑子很乱,情绪激动,却还是注意压低声音,小声道:“我虽没中过秀才,可也知道,乡试前的学内科考是大事,直接决定了学子能否有资格参加乡试,我明知三弟去年才入州学,现在考科考根本不一定考过,怎么能通过这种手段强行让他参加乡试呢?这,这对别的符合条件的学子公平吗?三弟能答应吗?你让我回头怎么跟他说?”   陈曩脸色一变,生气道:“正因为不一定考过,你我才必须这么做。你别管那么多,我只知道如今机会稍纵即逝,现在离乡试秋闱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你弟弟能不能过科考参加本届乡试,对他很重要!”   “伯父,我……”陈卿难为道,“这事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陈曩发火道,“就这么定了,现在我就去准备一份大礼,你明天一早去了潞州城,先拜见潞州州学的学正王致中王大人,他是相儿的授业恩师,也是举人出身,素有威望,有他上下通融下,加上相儿的才学,只要能参加乡试,本次中举的可能性就很大。   本朝自开国,考中秀才后第二年直接参加乡试就中举的人不是没有,我家相儿从小读书就很用心,才十四岁就能中秀才,是我潞州百年来所仅有。今年若是再中个举人,更是我山西乃至大明的奇才,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他见陈卿依旧犹豫不决,一跺脚,大声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我去!”说着就要出门,边回头训斥道,“陈卿啊陈卿,作为我陈家长子,一点担当都没有,你知不知道,你不这样做,别人也会这么做,潞州城内比我们有权有势的人家多了去了,让人家抢了先,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陈卿看着他往门外走这才慌了神,努力镇定一下,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一咬牙道:“好,我去!”   陈曩本就故意走的很慢,听到他这么说,脸色方才缓和下来,走转身拍下他的肩膀,点点头道:“你这样做就对了,礼物我随后就会安排人备好,你明天一早就出发!”   “还有,你随我来,我也给你准备了两样东西!” 卷一 第10章 两份大礼   陈卿无精打采的跟在伯父身后来到他的卧房,陈曩推开房门,走到房中一个雕刻精美的百寿图楠木大立柜前,掏出随身挂着的钥匙,打开柜子,双手抱出一个看上去有些陈旧的朱黑漆彩绘五子祝寿图衣箱,打开衣箱拿出一件亮气的衣服来。   在陈卿诧异的目光中,衣服被缓缓展开,竟然是一件做工精美的砂蓝地潞绸盘领香草隐纹织金云袖大襟袍。他一下子看呆了,长这么大他从没见过如此华丽的衣服。   “这,给我的?”陈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卿儿,这就是伯父为你准备的第一件礼物,我潞州特产潞绸做的衣服,潞绸听说过吧?”陈曩指着衣服道。   “这,伯父,这也太……”陈卿目不转睛的盯着这衣服,它光泽鲜艳,如一颗颗蓝色的宝石透出的幽光,十分炫目,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注目。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轻轻的一碰,又攸的缩了回来,这丝绸丝质柔滑,碰到它竟如一不小心碰到一个美女的肌肤。   陈卿看着它,又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蓝布直裰,不敢相信这世间竟还能有如此漂亮的衣着。不住叹道:“卿儿我虽从未出过远门,可也知道,潞绸这种东西乃是我潞州特产,号称北方第一名绸,是上贡朝廷的珍品,金贵无比,民间很少有穿着的,我怎么敢要如此贵重的礼物,这,这也……。”   “况且,况且……”他指着衣服袖口的织金云纹,摇头道,“《大明律》有明文,男女衣服并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违者罪之。伯父,这衣服别说我舍不得穿,也不敢穿啊!”   “瞧你那点出息!”陈曩瞪了他一眼道,“我早就跟你爹说,早该让你小子到外面长长见识,你明天去了潞州城好好瞧瞧,城中的那些达官显贵,豪商大贾,哪个不是穿着绫罗绸缎,现在什么年头了,还讲究这个!”   “可,可这不是僭越之罪吗”陈卿仍旧不敢相信。   “僭越?僭什么越?这衣服,潞州城中那些有钱的商人都能穿,你一个平面百姓,还读过几年书,多少算个士人,怎么不能穿?放心穿吧,我这专门给你订做的,你可别辜负我一片苦心!”   “可,可我……”   “拿着!”陈曩把衣服简单一叠,塞到他手里道。“明天去潞州就穿上!你记住了,卿儿,你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去潞州城,虽然咱是去服徭役,但也不能太寒酸,让城里人笑话咱。潞州城内达官显贵,豪商巨贾甚多,这衣服就是身份,就是体面!”   他说着走出房门,又转身对跟在身后一脸木讷的陈卿道:“孩子,记住了,伯父是过来人,有一句话给你,在这个世道,宁肯被人恨,不能被人嫌,咱就是服徭役,也要做人上人,明白吗?”   陈卿轻轻的嗯了一声。   随后他们又来到后院,陈曩径直走到马槽前解开系在木栏上的一匹马,把他牵到陈卿面前:“卿儿,这匹马,我在潞州马市买的,正宗的宁夏马,也送给你!”   陈卿一看这正是上午伯父骑着的那匹高头大马,忙推辞道:“伯父,这可使不得,这是您的爱驹,我不能要!”   “收下吧,这就是伯父专程给你买的。”陈曩把马缰交到陈卿手上,“这个卿儿不要再推辞,此地离潞州城少说也有四十里,你今后在王府当差,有一匹好马,一来体面,二来方便。”   “伯父!”陈卿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接过马缰,眼角已经溢出泪来,单膝下跪,抱拳颤声道,“孩儿谨记您的教诲,此去潞州,无论身份如何卑微,我都会昂起头来做人,踏踏实实做事,陈卿定不负您和父亲的期望,为我陈家光宗耀祖!”   “好,好!”陈曩重重的点点头,连说几个好字,双手把他扶起,拍拍他的肩膀,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   陈卿收拾好行装,拜别姐姐。   “小卿,你此去潞州就直接到王府报到,不回来了吗?”陈月趴在房内窗前的椅子上,手托香腮,柔声问道。   陈卿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笑道:“那是当然,我人一进潞州城,一亮户贴,就等于在城里报到了,逾期不应徭役,那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陈月转过身来,瞅着他没好气道:“你呀你呀,这么大的人了,从小说话没个正形,我跟你说啊,到了王府可不比这里,规矩多着呢,你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后悔莫及。凡事千万要注意,多看少说,明白吗?”   “知道了!我的好姐姐!”陈卿知道她又要开启啰嗦模式,赶忙痛快答应道。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姐,这次来潞城,伯父说给你安排个女工活计,这两天我也没赶上问他,也不知他要把你安排到哪里。”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好意思问。”陈月斜了他一眼,喃喃道,“随便哪里吧,反正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这也只是个过渡罢了。”说着羞红了脸,把头埋了下去。   “对对对,”陈卿打哈哈道,“出门时咱娘说了,咱们姐弟二人在外要互相照应,我今先去王府报到,回头找机会跟伯父商量下,不把我这仙子般的姐姐安排好,你让我怎么跟娘亲交待。”   “那我……我先走了!”见陈月不说话,仿佛有心事的样子,陈卿慢慢退出她的房间,临出门轻声道,“姐姐在这里安心多住几日,做工的事情咱不急,这城中青年才俊如此之多,如果姐姐看上谁家公子啥的,先把自己嫁了,这倒是要紧事哈!”   陈月一听,这下也顾不得脸红,霍地起身道:“你个臭小子,就会消遣我,看我不打你……”   陈卿哈哈大笑着,赶忙快速的掩上房门,向外跑去。   ……   院内天井,陈曩也已经早早起身,拖着疲惫的步伐在院内踱来踱去,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大清早的,伯父这是怎么了?”陈卿上前问道。   陈曩看下他,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的叹气。   “伯父可是因为昨晚赴了鸿门宴?”陈卿打笑道,“还是那个县令狮子大开口,难不成要我们倾家荡产支援这次乡试?”   陈曩瞪了他一眼,沉默一阵方才叹息道:“如果只是挨一刀,何惧之有,可眼下……”   “难道这还没完了?”陈卿赶着他的话问道。   “我只能说,这才刚刚开始。”陈曩眉头紧锁,看起来很无奈的样子,“朝廷啊朝廷,真不知要把我们这帮人祸害到什么地步才能够!”   见陈卿一脸困惑,他这才缓缓道:“昨夜晚宴,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还真来了不少,知县杨盈还算不错,对我们执礼甚恭,说话也很是客气!”   陈卿一听冷哼道:“这算什么客气,要你们出钱帮他,当然得客气点。”   陈曩也跟着冷笑下:“这倒无关紧要,关键是杨大人也试探性的透露给了我们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什么消息?”陈卿追问道。   陈曩深深的吸口气,皱眉道:“听说潞州知州田中近日召集各县知县商量,在我潞州六县很快就要实行铺行了。”   “铺行?”陈卿挠头道,“什么是铺行?”   “铺居之民,各行不同,因其里巷多少,编为排甲,将各自所业所货注籍,以便统一管理号令。”   “喔?”陈卿思索一阵子,“这么说来,这不是跟咱村子里的里甲制度差不多吗?”   陈曩苦笑道:“唉,可不是,没想到从农民改行做商人,还是逃不了这个里甲,这朝廷,真是……无处不在。”   陈卿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果只是这样,编排里甲也好,现如今商人本就势单力薄,历来为世人所轻,尤其是官府,这样一来不仅便于管理,也算是争得了一席之地了吧?”   “哈哈哈,卿儿你……”他话音刚落,陈曩便大笑道。陈卿本以为伯父是要夸奖他,没想到他却笑的咳嗽起来,好容易才消停,冷哼道,“孩子你还是太年轻,我大明官府几时想过给商人一席之地,如果有,这种铺行也不是为了方便管理,而是为了方便摊派罢了。”   “摊派?伯父这是何意?”   陈曩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冷笑道:“官府此举骗骗别人还行,骗我却骗不过。前些年我贩运一批皮货到太原,太原早已有了这种铺行,当地掌柜告诉我,什么里甲铺行,无非是官府为了应对每年从上到下各种开支不足,或干脆就是为了从中渔利,中饱私囊而想出的馊主意。   店家一旦连人带店铺编入铺行,不仅每年各项税收打点少不了,各种官府的强行摊派也会随之而来,花里胡哨,保证让你应接不暇,这样下去别说做生意赚钱了,都不够赔的!”   “竟会这样!”陈卿心头一震,不可思议道,“这,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陈曩道:“瞧着吧,今后像类似乡试这种摊派少不了,任何一个官府都无法抵挡这种诱惑。而且铺行一旦实现,官府派人催索摊派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像今天这样官差还小心上门,非常客气的跟要饭似的,县令还亲自摆酒设宴……呵呵,等着吧,慢慢就都成笑话了!”   “这……”陈卿虽觉得伯父有点危言耸听,但想想这后果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凉,不甘心的问道:“作为地方官,杨盈口碑向来还不错,难道他就没办法阻止?”   “阻止?”陈曩冷哼一声,“他区区一个七品县令,能阻止的了吗?更何况,杨盈在潞城知县任上如今已经六年,上面马上要对他考核,他这个县令能不能干下去,还不好说了!”   陈卿微微点头:“考核这事我也听过,按制对知县无非是要求户口增,田野辟,钱粮足而已,杨盈这些年这方面做的还算不错,不出意外再继续干到九年考满,还是有可能的。”   陈曩一听哈哈大笑道:“卿儿啊,你这都哪里听来的,如果大明的官吏都按规定考核,如今天下就没有贪官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陈奉已经穿的整整齐齐的,扛着个包袱走过来,揉揉眼道:“哥,去潞州看老弟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跟你一起去!”   陈卿瞪他一眼:“你去干啥,我主要是去服徭役了,顺带看看陈相。”你还是留在潞城安顿好姐姐,赶快回家去,爹娘还等着你呢!”   “不,我不在这呆了!”陈奉毅然道,“我就是要跟你去州城看老弟,咱来一趟不容易,说什么我也要去!”   “你……”陈卿脸色一变道,“我这次去潞州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办,就不回来了,你跟着我干嘛,听话!”   “不,我就是要去!”他态度坚决,“这可是我唯一的亲弟弟,到了门口我不去看看他,下次来不定猴年马月了。”他哀求道,“哥,你就让我去吧,我就去半日,看过老弟就返回潞城也行,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让他去吧!”见他们彼此僵持着,陈曩插话道,“陈奉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那这……”陈卿看一眼伯父,又回头看一眼可怜巴巴的弟弟,崩紧的面容这才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