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楔子·挑灯把盏话太平1   华灯初上,太平城归真书店二楼客厅里,有三个人围桌而坐,相谈甚欢,桌上摆放着几样小菜、一壶新烫的黄酒和三个盛满酒的酒杯。   三人中,有一个举手投足间都极尽洒脱的男子,唤作汪毓繁,表字汪息延,是这家归真书店的老板,他看起来年方近四十,却不知为何已头发半白;坐在他左侧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长得素净清秀但身着男装的女子,她叫高瞻远,表字高鸢若,是汪毓繁的外甥女;剩下的一个满身书生气息的三十来岁的男子是汪毓繁的好友,叫作柳梦真,表字柳槐安,是本市有名的记者。   在距他们不远处,汪毓繁的未婚妻高秋云(表字高时雁)正坐在暖炉旁的摇椅上,边织毛衣边笑盈盈地听着他们说话。   汪毓繁见高瞻远仰头又将一杯酒饮尽,便对柳梦真笑道:“槐安,看来你加上我,都喝不过我这个外甥女。”   柳梦真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今晚和鸢若第一次会面就要献丑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高瞻远微笑道:“百闻?小舅舅可是曾在槐安兄面前讲了我什么坏话?”   汪毓繁闻言瞪大眼睛:“天地良心,我可没有!”   柳梦真笑道:“息延兄倒真不曾讲你坏话,只是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外甥女   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人,今日我总算一睹真容,果然名副其实。”   高瞻远有些不好意思:“槐安兄说笑了,小舅舅是‘王婆卖瓜’,实在言过其实。”   汪毓繁闻言赶紧道:“哪里言过其实,你这模样看起来比俊俏的后生都要好看。”   高瞻远苦笑道:“原来小舅舅说我‘不让须眉’的只是容貌而已。”   汪毓繁故作认真地点头道:“难道貌似潘安你还不满足么?”   一旁的高秋云笑着接了一句:“有什么可满足的?要我看,我们先生肯定定比潘安还好看!”   高瞻远摇摇头无奈道:”像小舅舅小舅妈这样‘护犊子’,也算无人可及了!”   众人闻言大笑。   汪毓繁对高瞻远说:“我这一趟回太平城,能结交到槐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我的运气。”   柳梦真点头笑道:“也是我的运气。人生能得一知己实在不容易,能一见如故的更是少之又少。”   汪毓繁不由感叹:“这等乱世,人心大多随波逐流,但求苟活,不去理会什么是非对错,更无什么精神追求,像槐安这样遵从内心、独醒独清的人,已是难得。”   柳梦真微笑道:“息延兄谬赞,我也不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去而已。”   汪毓繁笑了笑:“那我们进得去么?”   柳梦真也笑:“像息延兄这样的人,但凡想要进去的地方,推墙破门也会进去的。”   汪毓繁摆摆手道:“我不过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做不出这推墙破门的事情。”   柳梦真道:“息延兄是文人倒不假,不过是身背书箱手执剑,且披甲跨马的文人。”   高秋云听了这话,想起平日里汪毓繁的模样,忍不住捂嘴笑道:“柳先生说的倒也是十分形象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汪毓繁苦笑道:“我这样子的性格,怕是当个冲锋陷阵的军人比隐居一隅的书店老板要更合适些。”   高瞻远安慰汪毓繁道:“也不尽然,知识的守护和传递也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小舅舅,你早已身处战场久矣!”   汪毓繁听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对柳梦真说:“你看我这外甥女,虽是女儿身,却比绝大部分男子要有远见,连我这痴长十岁的舅舅都不及她,惭愧惭愧!”   柳梦真摇了摇头:“息延兄这话有些不对,这么理所应当地认为男子本身要强过女子就是一种偏见。其实自古以来强过男子的奇女子也不在少数,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敢于冲破封建礼教,遵从内心所想,追求自己的幸福,至死不渝,这也是一般男子所做不到的。”   汪毓繁若有所思地道:“若不是槐安的话,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深陷这种固有观念中而不自知。毕竟大清王朝才灭亡不过二十四年,虽然中华民国一直喊着‘解放女性’、‘男女平等’的口号,却并没有真正实现,‘男尊女卑’这种所谓的‘封建思想残余’在中国人的思想中还是根深蒂固的。像我这般,虽不认为‘男尊女卑’,但潜意识里还是认为‘男强女弱’的,而且恐怕这种想法一时之间也难以彻底去除。”   高瞻远叹了口气道:“我怕是和小舅舅的想法类似,所以才以男装示人,只为了在这样的社会里不‘示弱’。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愿意变成男儿身,毕竟在现阶段,很多事情只有男子才能做得了。这算是一种对现实的妥协?大概是的。这一点,我不如槐安兄。”   柳梦真笑道:“我可不同意,谁说女子不如男呐!”高瞻远闻言会心一笑,柳梦真接着说:“只是男子们通过创造一个不合理的社会可耻地剥夺了女子们的机会而已。要是可以选择,我倒想抛弃这一身满是臭男人味的皮囊,变成女儿身,感受一下女子独有的外柔内刚。”   汪毓繁哈哈大笑:“槐安这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个贾宝玉!这上天生人太过独断,要是槐安生为女身,瞻远生为男身,一切便完满了,你们说是不是?”   高瞻远摇头道:”倘若只是满足了我们俩也不完满,毕竟这是个全社会性的问题,就现状来看,莫说像杜丽娘那样追求幸福追求自我,仅是接受教育,对多数女子来讲也是一种奢望。“   高秋云听了深有感触地道:“若不是遇到先生,恐怕我到现在还是个睁眼瞎,现在回想起来,二十多岁还一个大字不识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汪毓繁打趣道:“现在的高时雁小姐到学校当个女先生都绰绰有余,只是汪某想问问,这只是高先生的功劳吗?”   高秋云忍俊不禁:“是是是,汪先生对我的帮助也不少!”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柳梦真问高瞻远:”鸢若此次来太平是为探亲还是为工作?   高瞻远道:“两者皆有。”   柳梦真道:“哦?是到哪所学校当先生?之前我听息延兄讲过你是学校教授历史。”   高瞻远笑道:“已经不当教书先生许久了,这回到太平城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想着观察几天,才能知道在太平城自己该做些什么才是有价值的。”   柳梦真叹道:“我在太平城已经生活了六年多,至今觉得自己所做之事大多没有价值,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没什么价值。”   汪毓繁道:“你是有点妄自菲薄了,在太平城,哪个有识之士不佩服你这个才华横溢、有真知灼见的柳记者?”   柳梦真自嘲道:“不过书生气长,不肯轻易落俗罢了!我初来太平之时一直幻想着凭一己之力将这座腐朽的城市改变,后来才发现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改变自己,其他的再无能为力了。”   汪毓繁叹了口气道:“这太平城,哪里是真正的太平?不过是太平城自己罔顾国难、无视内乱,假装能够偏安一隅罢了!从我幼时的所见所闻,到近半年我重回太平城后接触的人事物都在提醒我们,这里的状况没有一天不在变得愈加糟糕。可笑权贵们还妄想着,太平城能独自避过战争的硝烟和中央的干涉,成为他们掌中的太平世界,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岂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实在无知至极!更何况,这座城市,已经从内部开始腐烂,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如若再不改变,莫说御外,有一天安内都是痴人说梦!”   柳梦真沉痛地说:“太平城可谓是中华民国的缩影,哦,不,是在那基础上再变异——在太平城,官商勾结、以权谋私是最普通的状态。我实在难以想象,在号称民主法制的国家里,竟然还存在唯富商豪强的命令是从的城市。在这里,富商豪强‘占地为王’,在自己的地盘翻云覆雨,公权机关反倒成了摆设——甚至沦为地方势力操控来争权夺利、称王称霸的工具!最典型的就是公安局,连惩治罪犯的权力都乖乖拱手让出,让‘土霸王们’牢牢把握百姓的‘生杀大权’。实在无耻!这与我梦想中的净土相去甚远,我甚至幻想过一发将之推倒毁灭,像上帝重新造一座完美城市出来!唉,大概是我的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这座城市要改变几乎不可能!因为现实就是,想改变它的人没有力量,有力量改变它的不愿去改变。”   汪毓繁听完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十分认真地对柳梦真说道:“听我讲,槐安。纵使再难,我们都不应太过悲观,都不能选择放弃它。改变一个人尚且要花上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何况改变一座城市?‘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只要有人一直坚持着一点点去改变,到最后,不只这座城市,甚至这个社会、这个国家都能被改变。因为太平城和国家是息息相关、命运相连的,当我们改变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某些部分也会跟着被改变,而这一部分的改变将影响整个国家日后的改变;当这个国家彻底变得太平了,太平城也终将迎来真正太平的那一天。而作为我们,要相信的是,肯定会有那样既有力量有愿意改变这座城市的人,也许这个人就在我们中间也说不定!”   高瞻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真有那样的一天,我一定愿意牺牲一切成为那个人。”   柳梦真感慨道:“你们舅甥俩就像小说里描述的具有悲剧色彩的英雄一样。”   汪毓繁也笑了:“你难道不也是么?”   柳梦真笑着摇摇头:“悲剧色彩倒是真的,英雄就谈不上了。 卷一 楔子·挑灯把盏话太平2   又饮了几轮酒后,柳梦真忽而想起自己还有明日要上报的稿子没有完成,于是只好匆忙告辞回去。   汪毓繁送了柳梦真出门后,仍旧上楼与高瞻远聊天,只是高秋云担心两人喝酒过度,便将酒菜都一并撤了下去。   汪毓繁对此有些不满,埋怨高秋云道:“好好的将酒撤了做什么,我们还没喝尽兴呢。”   高秋云抿嘴一笑,道:“论喝酒,你还真不是你外甥女的对手,我是怕你到时醉了出洋相。”   汪毓繁摸摸鼻子,讪讪道:“这话倒是对的,三个汪息延怕也喝不过一个高鸢若。”   高瞻远笑着说:“小舅舅知道便好,‘知止而后有定’,凡事都要有度的才好,过犹不及。”   高秋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对高瞻远说:“先生,有件事忘了同你讲,傍晚的时候接到时鹰的电话,说南京那边的事情已经都办妥了,今晚他就坐火车来太平,估计还有几个小时到,到时他自己过来,让我们不用去接他。”   高瞻远闻言点头笑道:“本来我还想着明天再去‘刺探军情’,正好我的‘先锋官’就位,那就干脆直接‘深入敌阵’好了!”   汪毓繁十分担忧地看着高瞻远道:“虽然你这么多年来,大事小事已经经历不少,斗争经验甚至比我要多上许多,但是有一点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太平城要比你之前待过的任何一个环境都要更加复杂、更加危险。在这里,你要面对不仅仅是部门里的那些勾心斗角,还有那些盘踞于此并已树大根深的地方势力。以这里的帮会、军阀、宗族、商会为首的多股地方势力纠缠在一起,相互争斗,却又沆瀣一气;连地方行政机关都要与他们相勾结,变了味道,成为他们的保护伞,甚至演化成他们中间的一部分,渐渐脱离了中央的掌控。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老蒋的话还不如一个商会会长的话管用,这里是中央的势力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国民党的当权者在“媚外安内”上浪费了几乎所有的心思,加上本身内部的腐朽内耗了自己的大部分力量,导致抽不出足够的精力来应付这里的事态,只好任其发展。可笑的是,为求心理安慰,那群高层又拍脑袋想出个对‘好汉们’‘招安’的自欺欺人的招数,给这个人安个‘名誉市长’的名号,给那个戴个‘警备部司令’的帽子,以为这样就能从此高枕无忧、相安无事,熟料这样反而适得其反,加速了这个“毒瘤”的加速膨胀!这里说得好听是地方自治,实质上不过是地方势力“联邦式”地结合,从而在一个国家里圈地为王,形成与外隔绝的“国中国”的畸形状态。在这里,你向来明面上所倚仗的那位陈部长是无法再帮得了你的,老家的力量也微乎其微;至于我们几个人,也只能尽己所能为你做些可能没有多大帮助的事情,其他的确实是有心无力。所以,你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现在你正在面对的,是你自工作以来首次真正近乎孤立无援的境况,凡事务必万分谨慎,再谨慎!”   高瞻远从未见过天性豁达的汪毓繁如此忧虑的表情。自从自己调到北平开始,这个小舅舅就开始跟在自己身后,表面上做着看起来枯燥平凡的工作,暗地里却多番涉险帮着自己度过一个又一次危机艰难的关口。但汪毓繁总是绝对地相信高瞻远,也从未对高瞻远的处境表示过明显的担忧,高瞻远于是便知道自己此次任务的艰巨性肯定是前所未有。   高瞻远想要安慰汪毓繁,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对她来说,虽然这确实是一场毫无把握胜利的战争,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从投身这个工作的那时起就已做好心理准备有一天会为此献身——也许那一天就是现在。   但她却不能对汪毓繁说出她早已准备好葬身于这座城中这样的话,她知道,她的小舅舅,这个始终用自己的生命疼爱着她的人,虽然也做好了自己为信仰牺牲的觉悟,却从来不肯去想自己的外甥女也会有那么一天——就像去年当汪毓繁以为高瞻远已死于他人的刺杀时,头发一夜间便白了一半,至今无法恢复。   反倒是高秋云开口安慰汪毓繁道:“息延,你仔细想想,自从我们投身这份工作以来,有哪一次的任务不是比之前一次的更难?只不过这次的难度跨度有些大了而已。我们要相信先生,凭她的能力,之前的那些难关她都能一一闯过,这一个肯定也不例外!何况还有我们在她身边竭尽全力保护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高瞻远为转移汪毓繁的注意力,便故意提起了别的话题:“小舅舅是觉得槐安兄极合心意吧,不然也不会这么急切地让我跟他见面。”   汪毓繁经高瞻远提醒,如梦初醒般地说道:“哎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回事!槐安这个人,我观察了他近半年的时间,才华品格自不必说,单论做我们这一行所不可或缺的意志,我认为他绝对拥有普通人所没有的坚毅。虽然现在的他对我们的信仰还不是很了解,但我相信,经过培养,一旦我们的信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也一定能做到为这个信仰毫不犹豫地奉献一切!现在人才难得,你又是急需人手的时候,好不容易遇见这样的好苗子,若你点头我便开始发展他进来。”   高瞻远道:“有小舅舅把关便可以了,你的眼光向来不差。只是这事得推后些办,先让我在太平城里迈出第一步,站稳脚跟,往后的路才好走些。”   汪毓繁点头:“这样也好,不过要尽快。我这半年的工作没办法做得深入,毕竟我们在这里没什么根基,这里的局势又复杂,各股势力纠缠在一起,能看见的麻烦还只是冰山一角,为谨慎起见,在你来之前,我只能尽量保持低调,也不敢轻易让老家那边派人过来。只等你一来,我们先把路基建好,再铺一条道出来,我们才好吸收更多力量,在这边建一个牢固的据点,变成你强有力的依托。”   高瞻远面色有些凝重:“我也想着快,但怕急不来。在这边不比南京北平,没有军委会统调局的力量做后盾,单凭我们没办法获得更多深层的情报。这几日我在城里暗地里走动调查,得到的情报也有限。不过有你这半年积累的东西,我对太平城,还有公安局的形势也有个大体的了解,也勉强足够我去迎接第一战了,接下来的,姑且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吧!”   汪毓繁叹道:“也只能如此了。看来,对太平城这摊死水,能激起千层浪的奇石非你莫属了。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1      1935年初冬清早,太平城。   警察局侦缉队副队长郭奕清正低头蹲在警察局门口抽烟,他的右脚旁散落了满地的烟蒂,左脚旁则静静躺着一个棕色的牛皮文件袋。在他身后,两个哈欠连天的警员正抬着一具女尸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   郭奕清抬头看看面前空荡荡的大街,他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都不像个警察,反而像一只蹲着等主人扔骨头的看门狗。   虽然这么想,他还是没有站起来,依然那么蹲着,像只狗一样。   一阵冷风吹来,郭奕清不由得缩了下脖子。深秋清早的寒意并没有使他的脑子冻的变得更清楚些,反而让他变得越发的迷茫。   如果说他是狗,那么他应当是谁的狗?   是把尸体交给他的警察局的狗,还是即将从手中接收尸体的王家的狗?   或者都是。   或者不只是。   无论如何,对所有人来说,郭奕清的作用也许就仅限于此了——做一只某个人的狗。   如果放在十年前,刚进警察局的郭奕清是绝不肯这样不顾形象地像码头扛包的工人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蹲着,更不肯这样心甘情愿地做一只狗。那时的他有抱负、有理想,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凭着自己的能力立个奇功,然后借此扬名立万。那样的他走路都是高高昂着头的。   一年又一年后,郭奕清高高昂着的头慢慢垂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做了多少工作,都不如那些整天游手好闲但善于溜须拍马的人升得快。   然后他开始认清一个“现实”——虽然有问题的不在他,在于他所处的环境,但环境是无法改变的,所以只能改变自己。于是他开始向所谓的“现实”屈服,改变了原来的自己,成为现在的模样。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郭奕清开始觉得那样昂头阔步的自己很可笑——也许是从他第一次蹲在警察局门口开始。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低头的他不必努力就能轻易得到昂头的他再拼命也得不到的东西。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郭奕清蹲着的大腿开始有酸麻的感觉,但他还是不愿意站起来。   为什么不站起来呢?因为现在的他觉得,在太平城能蹲着也是一种权利,一种此刻抬着死尸站在他身后的警员们无法享受的权利。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现状——蹲着的自己反而是高高在上的。   但这种“高高在上”的状态很快就会被人打破——被一个司机打破。   现实就是这样子,郭奕清看起来是警察局的侦缉队副队长,却还要看一个级别都没有的司机俞大成的眼色。   俞大成是侦缉队队长俞慕从家里带到警察局的司机,平日里俞大成的主要工作是给俞慕开车,却也因此就给了他一个局里的编制。   为了让俞大成名正言顺的吃这个“皇粮”,俞慕还给他安上一个“警用车辆管理员”的名号,同时将局里的两辆警用卡车都交予他管理。事实上,警察局登记在册的汽车一共四辆,还有两辆是小汽车,但一辆常年在局长家里,一辆常年在俞慕家里,所以俞大成实际掌控的车其实是两辆。   而俞大成到了警察局后,登记在册的四辆警车都彻底变成“有名无实”——剩余的两辆卡车被俞大成开去运输烟土。于是,执法车变成了“犯法车”,这是太平城的当权者们制造出的最为荒诞的笑话之一。从此之后,警察局的警员出去执法反而很难用得上警车,只有在为权贵们运送尸体的时候,俞大成才会将警车开回警察局供侦缉队使用。   俞大成走私烟土是局里公开的秘密,却没有谁敢多管闲事去阻止或者举报——因为很明显,背后肯定有俞慕的授意。   俞慕是侦缉队队长,还兼任着行政科代理科长,在警察局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主儿,连局长都要让他三分,因为他的靠山是太平城市长娄君亦。早年郭奕清为了摆脱“原地踏步”的尴尬状态,就选择上了俞慕这条船。“上船”的效果确实很明显,不到两年,郭奕清就成了侦缉队的副队长。   但在警察局,权力大小跟职位无关,升职的关键也不是能力,而是看背后的关系强不强硬。像郭奕清,表面上看来享受着副科级干部的待遇,但实际上的地位却比不过一个没有级别的凭空冒出的“警用车辆管理员”俞大成。原因无他——对俞慕来讲,俞大成是“嫡系”,郭奕清是“旁系”。   想到这里,郭奕清忍不住有点悲从中来,甚至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可怜。时至今日,他仍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在太平城出人头地,鹤立鸡群。但现实就是现实,他还是得蹲在路边等一个司机。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过谁也不愿向他这边多看一眼,也许是习以为常,也许是不屑一顾。   郭奕清感到困意又开始拼命涌上来,只好深吸了一口烟试图压下去。凌晨时分,他在半梦半醒间接到警察局的电话,得知有人发现商会会长王义夫的干儿媳丁兰横尸街头后,唯恐王家将怒气撒在自己身上,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赶回局里将一切手续飞速办好,然后马上报告王家,准备天一亮就用局里那辆专门用来运尸体的警车将尸体和“移送报告”给王家运过去。没成想,一切就绪,又卡在了俞大成这里。   抬尸体的警员李宇和吴国柱已经忍不住开始小声嘟囔着发牢骚。   “你说这俞司机是不是昨晚又喝高了,说好的早上七点将车开过来,这都八点多了,还不见人影,可累死老子了!”   “有车用就不错了,要不是给王家送尸体,俞司机还未必肯把车给我们咧!这大冷天的,我的手都快冻的抓不住了……虽然只是个娘们,但死人的重量总归比活人重的多……”   郭奕清听到这回头骂道:“少在那里瞎扯淡,不想抬的趁早脱了警服回家!”   吴国柱苦着脸说:“头儿,真不是我们想偷懒,实在是太累人,我们就放下来休息一会儿行不行……”   “老子说的话不管用是不是了!就抬个尸体都受不了,看来平时是让你们过的太安生了!”   郭奕清说罢,掐掉烟头,左手抄起地上的文件袋,想站起来,却有些没站稳,踉跄了几下,好不容易使劲跺了跺脚,活动了几下,这才稳住身形。   郭奕清还想继续骂些什么,吴国柱却突然盯着远方惊喜地叫出声:“头儿,俞司机来了!”   郭奕清转头一看,可不是,街头一辆小型警用卡车正左摇右摆地向他们飞驰而来。   车子在警察局门前停下,郭奕清忙不迭地迎上前打开车门,就见俞大成满身酒气地从车里爬出来。俞大成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郭奕清,用手使劲在他脸上使劲拍了拍:“我、我说,郭楞子!你这一大清早的就、就搅爷的雅兴,是不是欠爷收拾了!嗯?”   郭奕清心里早将俞大成的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脸上却仍旧笑嘻嘻地说:“俞爷说的是,是我不好。但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王会长那边催的紧,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打扰俞爷你啊!”   俞大成闻言得意道:“也、也是……你这小子,愣是愣,但还、还不至于傻。局子里,谁不知道俞王爷三只眼?你、你能不知道?得!这回,爷、爷看在王会长的面子上,就、就饶了你……去吧……。”说着将车钥匙扔给郭奕清,然后又嘟囔着道:“一晚上没睡,可累死爷了!让爷回、回局里眯一觉先……”说罢摇摇晃晃地向警察局里走了进去。   郭奕清看着俞大成的背影暗暗地啐了一口,随后转脸看到一旁一副看戏模样的吴国柱和李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了吴国柱一脚:”妈的,看看看,看个屁!还不赶紧给老子滚上车!”   吴国柱被踹得一踉跄,幸好对面的李宇及时帮忙顶住,才没撒手把担架扔出去。   两人见郭奕清怒气中烧,大有将从俞大成那里受到的气全撒到他们身上的势头,于是赶紧头也不回逃也似的走向警车,直到带着尸体一起上了车后厢才算松了一口气。   此刻郭奕清的心中虽烦躁不已,但也清楚无论如何,这工作再糟心还是必须去做,否则不说自己头顶小小的“乌纱帽”难以保住,连手中的饭碗也会变得岌岌可危。思及此,郭奕清只好硬生生地忽略心中的抗拒,将手中的文件夹扔进了副驾驶座,一俯身,进了车里。   郭奕清上了车,伸手想将门关上,车门却像被卡住了一样纹丝不动。郭奕清诧异不已,于是本能地转头一看,发现车旁多了一个身着驼色风衣的男人,正用手牢牢地抓着车门。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2   那男子看起来二十多岁,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还未及郭奕清开口,男子已经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冷冷说出两个字:“下车!”   郭奕清听了这话,心中刚压下的怒火又陡然烧起,对来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对老子做什么?”   男子似是没有听见郭奕清的话一般,又再次重复说出刚才那两个字:“下车!”顿了一下,又补了两个字:“马上!”   郭奕清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知道这里是哪里吗?知道老子是谁吗?你毛都没长全还敢在老子的地盘惹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老子不给你尝尝枪子,你是不知道郭王爷也是三只眼的!”说着就要从腰间掏出配枪。   还没等郭奕清把枪掏出来,男子猛地上手揪住郭奕清的衣领,生生地将他从车里拽了下来,然后使劲往地上甩去。郭奕清顿时摔了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这时,在郭奕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白色的皮鞋。   郭奕清顺着皮鞋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又一个男子站在了他面前。   这是个浑身上下、从呢帽到皮鞋、由衬衫至呢大衣都着白色的男子。白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模样,留着略长的短发,虽然身形单薄瘦小,一双透着若有若无的戾气的眼睛却莫名让郭奕清心生寒意。   郭奕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此刻仰面跪在白衣男子面前的姿势太过耻辱,心中又气又臊,于是一骨碌爬将起来,想要做点什么挽回自己几乎要荡然无存的面子。   但白衣男子并不给郭奕清发作的机会,缓缓开口,语气很是淡漠:“我们初来乍到,唐突了郭队长,还望见谅。”   郭奕清听完十分惊讶,面前的这个人听声音分明是个女子!然而让郭奕清更加震惊的还在后面。   “我是高瞻远,从今日起调任至太平城警察局任副局长,他是我的秘书高时鹰。嗯,也就是说,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上司。哦,对了,调令……”高瞻远说到此,向高秋阳示意,高秋阳于是从风衣里兜掏出一个信封,从将里面一张黄色的写着几行字的公文纸拿出来,展示在已经愣住了的郭奕清面前。   郭奕清凑前一看,确实是一份调令,但上面签发人处署的竟然是蒋委员长的名字,且加盖国民政府的公章。郭奕清忍不住伸手想将调令拿到手里看清楚,但他的手还没碰到纸的边缘,高秋阳就已经将调令收了回去。   郭奕清满心疑惑,他根本不相信蒋委员长会亲自签章调任小小的太平城警察局,再者,能由蒋委员长调任的肯定地位不低,但在人人只关心自己的荣华富贵的高层,有哪一个高官愿意不顾自身的前途和安危跑到太平城这个地方来以身试险?而且他面前这个人还是个女子,从古至今,就算是民国,也没听说过让女子担任警察局局长的,更何况还是从中央高层调来的,简直天方夜谭!   于是,郭奕清不满地对高瞻远道:“这么快收回去做什么?叫他把调令再拿出来,我要核查!”   高瞻远闻言冷笑道:“给你看一眼已是破格,要核查,你的级别还差得太远!”   郭奕清于是愈加认定肯定面前这两个人已经做贼心虚,之前的种种都是在招摇撞骗,一想到刚才被这两个骗子耍弄侮辱的情景,心里的愤怒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臭娘们,你是给脸不要脸!”郭奕清挥拳就要往高瞻远脸上招呼,一旁的高秋阳眼疾手快,抬手一把抓住郭奕清的手腕,然后顺势将他的右手使劲扭到其背后,死死擒住。   郭奕清一时吃痛,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心里却万般不服。他扭头看见警车厢里的吴国柱和李宇正从车窗里面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却丝毫没有下来帮手的意思,不由朝他们怒吼道:“你们两个龟孙子!再不出来就给老子永远待在里头!”   正躲在车里企图躲过一劫的吴国柱和李宇听得吼声不由得抖了一抖,迫于郭奕清的淫威只好哭丧着脸拖着沉重的身体下了车。   两个人慢吞吞下车后,看着被牢牢压着的郭奕清始终犹豫不前,郭奕清见状心里五味杂陈,恨不得挣脱高秋阳的舒服给自己这两个不争气的手下一顿乱拳,但思及眼下无人可用,只好再次冲着两人喊:“把这两个骗子拿下,老子给你们多算一个月奖金!”   吴国柱、李宇听闻有钱可拿,顿时眼前一亮,斗志立刻燃了起来,挽起袖子哇呀呀便向高秋阳冲去。   高秋阳面对扑将过来的吴国柱、李宇,面色不改,甚至连身形也不动一分,仍旧用右手死摁住郭奕清,只用空出来的左手和双脚,三下两除二就将两人一一打翻在地。郭奕清看着在他面前倒下的吴国柱、李宇,绝望不已,近乎无力地骂道:“蠢货!用枪啊……”   而高秋阳身后的高瞻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放着尸体的车后厢处,手里垫着从口袋里拿出的白手帕,自顾自地查验起了丁兰的尸体,让人感觉一旁的打斗似乎与其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时,警察局大门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们,人们对这场全程只有平时在百姓面前颐气横指的郭副队长吃瘪的好戏看得津津有味,郭奕清被制服的时候甚至在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喝好。   大门外异于往常的动静也惊动了几个好事的警员出来观看,但一贯怕事的他们在没有摸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也只是站在门内侧向外探头看,别说出手干预,连靠近都怕为自己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只有一个警察队的队员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感到事态严重,于是急忙跑回办公室向警察队队长汪怀赤报告了此事。   汪怀赤得报,二话不说带着两名队员匆匆下楼赶到大门口。门口站着的警员见汪怀赤带人下来,像看门狗见了主人一般,顿时腰杆子硬了起来,冲着人群嚷道:“都让开都让开!汪队长来了啊!”   郭奕清听得有人喊“汪队长来了”,心里重燃希望,强忍住手上的痛楚,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汪队长,救救我!这里有两个冒充中央要员的江湖骗子来砸我们警察局的场子了!”   汪怀赤听到郭奕清这么不得体的话不由皱紧了眉,他抬眼望去,透过人群勉强看见了抓着穿警服的郭奕清的那个人的背影,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这是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对汪怀赤来说,不管距离多远,多匆忙的一瞥,就算只看后背,他都能一眼认出这个人。只是汪怀赤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会在这种时间、这种状况下出现在这里!   内心的狂喜让汪怀赤顾不上花时间去纠结原因,他匆忙嘱咐那几个警员将人群驱散,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汪怀赤穿过散去的人群,对着高秋阳的背影喊道:“时鹰!”   高秋阳听到汪怀赤的话,条件反射般地回了头,面无表情的脸难得出现了一抹笑意:“本初,你果真一下子便认出我来。”   汪本初有些得意:“这可是我的本能。”   “汪队长,你还不让他放开我!”郭奕清见二人只是说话忽略了还被擒住的自己,于是忍不住喊道。   汪怀赤见状对高秋阳说:“时鹰,放了他吧,他好歹也是个副队长,这样子不好看。”   高秋阳点点头,立刻将手松开。郭奕清没想到高秋阳这么爽快就放开了自己,没防备一下子就又摔了个狗吃屎,狼狈不已。   汪怀赤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可悲,只好摇头无奈地扶起了郭奕清。而吴国柱和李宇早趁着这骚乱溜回了警察局里。   郭奕清此时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汪队长,这两个人试图冒充中央要员,尤其是那个姓高的,伪造调令谎称要调到我们局当副局长!我们局里何曾设置过副局长的编制?况且事前局里也没有收到相关的函件,摆明了是这两个人招摇撞骗,妄图给我们局里制造混乱,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更可恶的是,他们被我戳穿谎言后,对我恶言相向不止,还在大庭广众下对我施以暴行,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要马上逮捕他们,施以惩戒,以正纲纪,才能保住我们警察局的颜面!”   汪怀赤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高秋阳:“姓高的?副局长?该不会是……”   高秋阳没有说话,只是挑眉看向那辆警车。汪怀赤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高瞻远已经缓缓地从车后向他们走来。   “这……我不是做梦吧……”汪怀赤有些将信将疑地向面前的高瞻远确认道:“高、高局长?”   高瞻远微笑着点点头:“好久不见了,汪队长。”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3   汪怀赤的反应简直出乎郭奕清的意料,没想到这个他一心认为是骗子的人真的有可能是新任副局长。郭奕清看着汪怀赤,使劲咽了咽唾沫:“汪、汪队长,你不会弄错了吧?你叫她、叫她高局长?”   汪怀赤此刻心中的疑问恐怕比郭奕清还多,他做梦都想不到高瞻远和高秋阳会调到太平城来,甚至还是调到自己任职的警察局。突如其来的惊喜使汪怀赤满腹疑问却一时不知如何问出口,直到听得郭奕清发问,才想起在叙旧之前还得先将这件麻烦事给解决了。   于是汪怀赤勉强压制与高瞻远、高秋阳久别重逢的欣喜,转头耐心对郭奕清解释道:“这位确实是南京中央军委会统调局的高处长,那位是高秘书,他们是我之前已经认识的。既是高处长说调来我们局任副局长,那必然便是真的。”   郭奕清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女子来头这么大!军委会统调局是什么是?是蒋委员长的心脏部门!是处于“天子脚下”的机构!是对他这个级别来讲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但郭奕清又转念一想,一个职位这么高的官员,如果是正常的调任怎么会下调至太平城,除非是犯事之后被“流放”。况且,职位再高又能怎么样,这里不是南京,不是中华民国的其他地方,而是太平城,是连蒋委员长都有心无力的地方,何况她区区一个军调局的处长!   而且其实之前也并不是没有先例,也有其他高官曾被降职到这里坐冷板凳,只是他们的职位都没有高瞻远的高罢了。调到这里的“犯官”们从来都待不长久——背景强硬的,只要熬到事情过去,就会立刻伺机调出去;没什么背景的,到最后总会无法忍受这里无形的压力,提前递了辞呈,灰溜溜地离开太平城。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在太平城任职期间,从始至终都很识时务地入乡随俗、屈服于当地势力,在安排给他们的位置上“安分守己”,该收钱收钱,该闭眼闭眼,只求平安度过冷却期,免得将前途白白断送在这个鬼地方。人向来是趋强怕硬的,所以,就算是高瞻远,料想也不敢只身跑到别人的地盘放肆。   郭奕清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高瞻远吩咐汪怀赤派人将车里的尸体抬回警察局停尸房,郭奕清猛抬头一看,惊恐地发现汪怀赤竟然二话不说就执行了高瞻远的吩咐,他手下的两个警员甚至已经将尸体抬了下来。   “你们给我住手——”郭奕清急得连声音都变了,慌忙要冲过去阻止汪怀赤的手下。   高秋阳却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郭奕清被高秋阳冰冷的眼神激得忍不住一抖,一下子向后退了几步。   汪怀赤对郭奕清的行为有些不满:“郭队长,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汪怀赤的问话,郭奕清又气又急。   如果单单只有高瞻远和高秋阳,郭奕清还可以顽抗到底,但面对汪怀赤,郭奕清心中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倒不是因为汪怀赤是局里的队长,比自己高半级,关键他是汪胤繁的独子。汪胤繁是太平首富,不只能与王义夫平起平坐的,连太平市长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所以别说郭奕清,连俞慕向来都不敢轻易去惹汪怀赤。   不过汪怀赤平日里为人倒是不错,他从未以汪家大少自居,也从不仗着自己的家世在警察局里恣意妄为,反而比其他科室的科级干部——甚至股级干部都要守规矩。局里的人,无论是哪个阵营、哪种级别,他都与之相处甚佳:对同僚而言,他与人无争——不仅无争的需要,也无争的意愿;对上级而言,他虽从不唯命是从,但从未有所逾越,处事向来进退有度、可圈可点。所以,他在局里几乎没什么敌人,但也没有能完全让他令行禁止的人。   而今日的汪怀赤简直一反常态,这让郭奕清心里直犯嘀咕:这高瞻远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平时奉行“与人为善”信条的汪怀赤,在明知如此下去肯定会面临与局里的各股势力剑拔弩张的境地,还要不管不顾、毫无二话地遵守高瞻远的命令。   无奈之下,郭奕清只好压下怒火,试图提醒此时在他眼里已经“失去理智”的汪怀赤:“汪队长,你可要想清楚啊!这可是要送到王家去的,这样子坏规矩,不仅没法向局里交代,整个太平都会因此大乱!”   汪怀赤一脸严肃:“我只知道要听从上级的命令,至于其他的,你放心,郭队长,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汪某人一力承担。这里就交给我来,郭队长你就放心忙其他的工作去吧。”   郭奕清见全无说动汪怀赤的可能,只好打定主意先不跟姓高的硬碰硬,还是先去找顶头上司俞慕报告此事,免得到时真出了事,别说报不了自己挨打之仇,还要被“仇人”连累跟着一起背锅。至于两个不速之客,此事一旦闹开,热闹了太平城的大人物们,他们迟早得吃不了兜着走!   思及此,郭奕清终于抱着等秋后算账的心思愤愤然离开了。   这边高瞻远全然不理会郭奕清的闹腾,继续对汪怀赤说:“安排两个可靠的人看着尸体。”   汪怀赤指了指那两个抬尸体的人说:“这两个就可以。”   高瞻远点点头,又问:“一般他们移送尸体还有没有附带其他勘验材料?”   “有一份司法鉴定科出具的‘移送报告’。”汪怀赤说着走到警车旁,一眼看到了副驾座上的那个文件袋,于是探身拿了下来。   汪怀赤拿着文件袋走回高瞻远面前,取出里面的文件,递给高瞻远,然后默默地走到高秋阳身旁,和他站在一起等着高瞻远发话。   高瞻远展开一看,文件上记录的内容十分简单:   死者(已验明身份):丁兰(女)。   报案人:魏成才,早点摊小贩。   案发地点:安中巷第二个拐角处   死亡时间:半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间   死亡原因:利器割喉,失血过多而亡   …………   高瞻远看完,仍旧递给汪怀赤:“派人送回司鉴科。”   汪怀赤嘱人将报告送回去后,高瞻远又问汪怀赤:“胡执中局长办公室在哪里?带我去一趟。”   汪怀赤问:“后楼三层。是要找胡局长么?我今早还没见他来上班。”   高瞻远看了下手表,已经早上九点多了,于是皱了皱眉头:“这个点还没来?”   汪怀赤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高瞻远想了想,说:“那你先带我我四处看一看。”   汪怀赤应了声“好”,但却并不挪步,而是看了看高秋阳,又望了望高瞻远,犹豫着对高瞻远开口道:“高局长,你们……”   高瞻远看着欲言又止的汪怀赤,料想他对自己和秋阳今日的到来肯定存有诸多疑问,便说道:“怀赤,我们先做工作,再谈私事。今日的事我再跟你解释,尤其会给你时间跟秋阳好好叙旧。”   汪怀赤听了这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转头看了眼高秋阳,高秋阳也正看向他,于是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高瞻远此时已经转身向警察局里头走去。   汪怀赤轻轻拍了怕高秋阳的肩膀:“走吧。”   高秋阳点点头,和汪怀赤一起跟在高瞻远身后走进了警察局。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4   警察局办公楼一共有两栋,前楼与后楼之间并不相距很远,有两道长廊相连;两条长廊又分别一左一右岔出分道,左边分道通往停车场,右边分道通往食堂。   前楼一共四层,各队、科下辖分队、股室都在此处办公。后楼则是三层,局长、行政科的办公室及本局的会议室设在三层,其他副科级以上干部的办公室则在一、二层,后楼设有直达三层的电梯。   高瞻远并不直奔后楼,而是选择带着怀赤、秋阳二人先在前楼巡视一番,然而这一路所见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   虽然她自为国民政府工作至今已经有十年,也见过地方乃至中央的机关人浮于事、职员在工作岗位上浑水摸鱼的状况,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她感到震惊:上班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各办公室,甚至是对外岗位,十有六七是空着的——据汪怀赤解释,一部分人是请假,一部分人是迟到,另有一部分人是直接旷工;唯有汪怀赤管辖的警察队各分队目前满勤,未存在上述现象。   而在岗的职员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出一个认真工作的人:有的人在看报,有的人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还有的,男男女女三两成群、喝茶闲聊,仿佛无组织的公园集会;更有甚者,竟然围坐在地上吆五喝六地打起纸牌。   他们对过来巡视的高瞻远等人视若无睹,依然我行我素。只有一些好事者,窃窃私语,不时向他们三人张望。警察队处的情形也与其他部门无二,只是见汪怀赤过来不至于无动于衷,而是赶忙回各自岗位假装工作。   高瞻远全程一脸凝重,却始终一语不发,也不让汪怀赤出面加以干涉,只是在各办公室门口处看一眼便离开。   出前楼的时候,汪怀赤问高瞻远是否要到各科长队长的办公室看看,高瞻远摆摆手,沉痛道:“上行下效!不看已知!直接去局长办公室!”于是汪怀赤便引高瞻远、高秋阳坐后楼的直达电梯上了三楼。   到三楼后,高瞻远临时改变主意,直接去了局长秘书李泽的办公室。当他们敲门进去的时候,李泽正站在放置电话的那一侧桌旁,看样子是刚挂电话不久。李泽一见他们,神色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汪怀赤开口为双方介绍:“这位是行政科的李科长,也是局长的机要秘书。这两位是新调来的高副局长和高秘书。”说着从高秋阳手里接过调令给李泽递了过去。   李泽接过一看,果真是蒋委员长亲自签发的调令,于是赶紧上前招呼三人坐下,边给他们倒茶边说:“事前不知道高局长、高秘书要调过来,没能来得及为二位接风洗尘,二位领导不要笑我们礼数不周才好!”   高瞻远并不理会他这一番客套,将脱下的呢帽和大衣递给在旁站着的高秋阳,然后在沙发上坐下:“胡局长还没到么?”   李泽没想到高瞻远这么开门见山地发问,有一瞬间的发愣,幸好对此自己早已准备说辞,于是立刻恢复常态,毕恭毕敬地对高瞻远说道:“昨夜胡局长突发疾病,恐怕只能在家中休养,所以已让我向局里告几日病假。”   “哦?胡局长病了?”高瞻远有意试探李泽道:“很严重么?看来我们还是去胡局长家里探一下病好了!”   李泽急忙说:“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就是一般的伤寒,但极易传染,高局长还是别去为妙,胡局长就是怕将病过给局里的同僚才不得不留在家中养病的。”   高瞻远在心里冷笑,看来胡执中是摆明了要“坐山观虎斗”,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这个没什么背景的胡执中凭一己之力能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在局长的位置上稳稳一坐数年,肯定是有自己的手段。   李泽见高瞻远只是一下一下用手指轻敲桌面,却久久未发一言,实在不知这位新来的看起来相当不好对付的副局长将作何反应。她肯定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编好的托辞,等下可能会当场掀桌子大发雷霆也说不定——毕竟刚才挨打的郭副队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李泽想到这里,内心倍感煎熬。   在李泽等到快崩溃的时候,高瞻远终于说话了,语气却很平静:“平时像这种胡局长不在的时候,局里的事务由谁代管?”   这个问题让李泽愣住了,因为他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是没有面对过那样的状况。因为在警察局,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那几个科长握有实权,胡执中这个局长成天无所事事,不过是被他们操纵的傀儡,但实际上,胡执中一直在警察局的权力中心里,因为“甘于平庸”又“润物细无声”的他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各股势力必不可少的平衡点。对他们来说,胡执中是唯一一个完美的“看守”权力的人——在这群飞扬跋扈的主儿眼里,也容不下第二个胆敢触碰权力中心的人。   但事实上,胡执中这个人,表面上看来与世无争、安于现状,内里却暗藏野心,对手中的权力从不轻易假手于人;就算为麻痹别人,故意不到岗上班,制造自己无心政事的假象,暗地里他也会随时通过电话遥控李泽这个心腹,局里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胡执中都能及时知道。   李泽不好告知高瞻远他还可以通过电话获得胡执中的指示,只好回答高瞻远:“局里以前没有副局长,也从来没有过关于代管局长工作的规定,而且因为胡局长病来得突然,所以一时之间来不及安排他人代管。”   高瞻远又问:“既如此,目前这里职位最高的是高某对吧?”   李泽又一愣,答道:“这,这倒是。”   高瞻远又问:“那么你是否应当服从我的命令。”   李泽连忙说:“这是自然。”   “局里的行政及人事业务是否由你负责管理?”高瞻远再问。   李泽总觉得哪里有些问题,却又说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是的,由我负责。”   高瞻远点点头:“很好,接下来,我要你办几件事情。第一,我的人事关系这几天会转过来,你让人跟进一下,另外我的证件也要尽快办好。第二,通知各科级干部门主要负责人两个小时后开会,地点就在电梯口第一间会议室。第三,将局里所有职员的人事档案都整理一份,尤其是副科级以上干部的,等下开会的时候一起送过来给我。”   李泽有些为难地说:“人事关系还有证件的事我会跟进。但您说的准备人事档案,恐怕数量太多,一时难以准备,还有,开会的事……   高瞻远打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若是李科长没听明白我刚才的话,我再重复一遍:两个小时后开会,而且我必须要看到人事档案!汪队长会协助你的。”   李泽暗自叫苦,这摆明了不是协助,而是监督:既不给自己向胡局长通风报信的机会,也让自己没办法浑水摸鱼。   于是,李泽只好在心里飞速地打起来小算盘,权衡起此事的利弊来:整理一份人事档案事实上也不会多麻烦,从档案库照去便是了,刚才自己只是借口拖时间;而通知各科室开会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事情——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变成众矢之的,引火烧身,自己惹麻烦上身还不要紧,关键是怕影响站在自己背后的胡局长。   李泽又转念一想,胡局长此刻不在局里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只是出于职责迫于压力去走下形式应付一下这位想烧第一把火的新任副局长,应该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只是通知开会绝不代表自己的态度,更不能代表对此事“毫不知情”的胡局长的看法,所以完全不涉及到“站队”。再者,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没多少人会买高瞻远的账乖乖过来开会,自己如果在开会通知上“尽了力”,即使出现这样的结果,高瞻远就算办不了他们也不好拿自己开刀;但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没去做,那么很容易就会变成“替罪羊”,被她用来“杀鸡儆猴”。这么一看,与其得罪这位高局长,还不如识时务一点,还可以趁机观察这个副局长究竟有无与各方势力对抗的胆魄和能力,之后好向胡局长报告。   于是,打定主意的李泽便向高瞻远告退,和汪怀赤一起出了办公室,准备下楼通知各科长开会,然后再去前楼取档案。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5   汪怀赤和李泽带着行政科的两个警员抱着档案走出前楼,两个人一路上各怀心事,并无交流。   汪怀赤心里有点苦恼,刚才通知开会的状况比预期的还要糟糕。除了那两三个没什么靠山的科长、所长似是而非地回应外,其余那帮代表各方势力的科长态度却很是强硬。虽然看在汪怀赤的面子上,没有当面给李泽难堪,但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很明显:她高瞻远是哪里冒出来的玩意儿,揣着鸡毛当令箭!太平城可是老子们的地盘,老子们凭什么买她的账?自个儿爱玩儿就自个儿蹲角落玩儿去,恕不奉陪!汪怀赤想了一路,却并不能想出一个帮高瞻远解决面前困境的办法——高瞻远本身在局里毫无根基,而胡执中这只老狐狸又躲了起来。   但汪怀赤还是相信,如果是高瞻远,就肯定能想到自己想不到的解决方式。今天高瞻远的来临给了汪怀赤前所未有的希望,他是如此地渴望高瞻远能够成功,就算他明知这条道路的艰辛,他已经打定主意坚定不移地跟着高瞻远,他已经不希望再像过去那样,内心的自己看着现实的自己在泥淖里挣扎却无法施以援手。像高瞻远那样的人,是跟软弱无能的自己不一样的,只要她认定的事就会立刻去做,而且总会做得好,只有她,能带着自己活成自己希望的那样!   汪怀赤从小怀揣着想要济世救世的理想,认为人的价值就在于此,并一直想做一个维持正义、惩奸除恶的警察。所以长大后的汪怀赤便拒绝跟着父亲经营家业,而是坚持考进了警察局。但是,他深知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见惯了太平城各种尔虞我诈、争权夺势的人和事,也见过许多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横冲直撞而碰得头破血流的人,而且在父亲的强制灌输下,他也被动地掌握了看穿人心、圆滑处世的手段,所以他决定少走弯路,并为了保护内心的光芒使它不被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而将它深深隐藏。   他一直坚信错的事总有一天会被人更正,虽然他自己的能力还足以改变这一切,但只要他不改变自己,在有限的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正确的事情,然后耐心等待,那个将带着自己改变现状的人总会出现,直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将内心的光芒彻底释放!   抱着这样的想法,汪怀赤始终就像小叔叔给他起的字“本初”一样,一直不改初心,但又努力和自己所不满的现状“和谐共处”——亦即躯壳随波逐流,内心坚持自我,默默等待可以释放自我的那一天的到来。即使需要妥协、甚至做些违背内心的事情,即使看起来渐行渐远,他的理想也始终未改变过,他坚信,暂时的后退,是为了前进得更远。   和汪怀赤一样,李泽也是满腹心事。他倒是无所谓有没有人会去开会,这本是预料中的事情,而且与他也无甚相关。李泽现在很关心的是高瞻远这个人的来头,他以前没有听过有这样一号人,不过从现有的证据看来,她确实是军调局的人,而且背景肯定不简单。虽然很明显这位高局长是被“流放”到这里的,但难保她背后的大人物随时能让她翻身,不过这一些倒还好,毕竟是太平城之外的力量,只要中央一天没办法动太平城,外边的一切力量都无法轻易撼动太平城。   最让李泽疑惑的是汪怀赤对高瞻远的态度,十分的信任和恭敬,能让汪家大少如此听话,恐怕她与太平城的某个大人物还是有些瓜葛的。但这个大人物是不是汪胤繁倒不好说,因为汪怀赤向来不愿多接触汪家的事情——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就连汪家在警察局的代表也不是他,而是警察队副队长汪在望,所以,汪怀赤的态度并不能代表汪家的态度。   当走到电梯前的时候,李泽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汪怀赤发问:“汪队长,你和高副局长看来是旧识?”   汪怀赤点头:“是的。”   “是怎么认识的?”   汪怀赤却并不正面回答:“私交而已,与公事无关,李科长对此还是不要太费心的好。”   “汪队长既然不想说,那便算了、算了。”李泽见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笑着作罢。   电梯到了四楼,汪怀赤一行人刚走出电梯,就见一个人从第一个会议室内摔了出来。   汪怀赤和李泽都吓了一跳,慌忙上前仔细一看,竟然是满身酒气的俞大成。   李泽赶紧将俞大成扶起来:“俞司机,你没事吧?”   俞大成一把甩开李泽的手,恶狠狠地盯着正抱着双臂倚在会议室门口的高秋阳道:“我没事!但是有人马上就有事了!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说完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李泽在心中叫苦不迭,这两个祖宗可真能挑人惹,一天内连着两次打了俞慕的人。俞慕这个人,向来心胸狭窄、锱铢必较,这回高瞻远和他的梁子是结牢了!回头得让胡局长尽量躲远点,费事“殃及池鱼”!   高秋阳见俞大成走了,便转身进了会议室,坐在了高瞻远身后的椅子上。李泽则赶忙招呼两个警员把档案搬进会议室,放到高瞻远面前的会议桌上。   汪怀赤走到高秋阳身边坐下,用手碰了碰高秋阳的手臂,问道:“刚才怎么了?”   高秋阳轻描淡写地说:“那小子上班时间喝醉躲这里睡觉,还对局座出言不逊,我就把他扔出去了。”   汪怀赤闻言扶额道:“动不动就扔出去,那是人又不是沙袋,以后不要这么粗暴为妙!”   高秋阳抬手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汪怀赤的脑袋,挑眉问道:“这样算不算粗暴?”   汪怀赤白了他一眼:“你可小心点,他们打不过你,我可未必!”   高秋阳没再接汪怀赤的茬,因为高瞻远已经开始翻看起了档案。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李泽通知的开会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除了刚才出去的那两个警员,再没有一个人进出会议室。   李泽忍不住一边整理材料,一边偷看高瞻远,见她还是面色不改地看着手头的档案,偶尔才开口问一问李泽一些档案里记录不清楚的东西,仿佛已经忘了要在这里开会这码事。   高瞻远不提,李泽也乐得装傻,本来他就担心高瞻远会拿此事对自己开刀,既然现在高瞻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自己也算逃过了一劫。只是李泽不明白的是,高瞻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她的样子,好像一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安排这一次会议?李泽对此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而坐在后面的汪怀赤则显得有些焦急,他虽然事先也想到可能一个人也不会来,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地觉得那几个“冷板凳”部门的负责人也许会乖乖来开会的。汪怀赤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高秋阳,知道这小子肯定是有些动怒了。高秋阳并不了解局里的状态,所以肯定完全料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人都没来的状况。平时的高秋阳向来将保护和维护高瞻远这件事看的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肯定容忍不了有人如此不将高瞻远放在眼里。此刻高秋阳就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只要高瞻远一开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冲到楼下将那些科长一个一个揪上来开会。   好在高瞻远至今还是很淡定,毫无生气的迹象。汪怀赤望着高瞻远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安全感,他相信此时的高瞻远心中肯定有了自己的打算,自己接下来只要一心一意跟着她向前走就肯定能到实现自己理想的那一天。   正当汪怀赤陷入对未来的展望的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砰”的撞开了,与此同时,高秋阳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一个箭步窜到了高瞻远旁边,警惕地盯着门口。   汪怀赤吓了一跳,也站了起来,紧张地望向门口,只见俞慕带着俞大成和郭奕清出现在了门口。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6   李泽被来势汹汹的三人吓得有些磕巴:“俞、俞队长,你、你怎么来了?”   俞慕并不理会李泽,而是死盯着稳如泰山地低头看档案的高瞻远,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副局长?”语气中充满浓浓的火药味。   高瞻远仍是不抬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若是来开会的,就坐下;若不是,就滚出去!”   俞慕怒了,喝道:“胡局长都不曾对我这样说话,你不过区区一个副局长,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高瞻远此刻终于抬头,冷冷地看着俞慕道:“胡局长能容忍的事情,未必我能!”   俞慕被高瞻远带着杀意的眼神震得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气场却比自己见过的任何男子都要强大许多,身经百战的他很快就看出来高瞻远肯定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因为他知道,只有惯于杀人的人,才会有这么强的戾气。   俞大成见自己主人一时不说话,忍不住指着高秋阳告状道:“刚才就是那个小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我和郭副队长!”   高秋阳见他指着自己,冷笑道:“开车的,你的手是不打算要了么?”   俞慕见区区一个秘书竟敢当着他的面威胁他的人,简直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时火起,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哪里轮得到你在我面前撒野!”   高瞻远一下就怒了,拍桌喝到:“你又算什么东西!哪里轮得到你在我面前放肆!”   俞慕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刚才还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的高瞻远会因此这么生气,看来他是踩到她的雷区了。但愣怔过后,俞慕火气再次上升:“我好歹也是本局的科长,连一个秘书我都没资格教训么!”   高瞻远冷笑道:“既如此,在这个警察局里,我的级别、职位都比你高,我是否有资格教训你?你不过区区一个科级干部,级别待遇还没我的秘书高,根本没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资本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高瞻远的话让俞慕一时有些赧然,他于是明白光凭自己一时之间是动不了高瞻远的,只好咬牙道:“哼,我奉劝高局长还是要识时务、认清局势为妙,若是弄的以后收不了场,吃亏的还是高局长自己!到时候,可别怪俞某没提醒过你!我们走!”   而俞大成却还有些不服:“队长,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我……”   俞慕没等他说完便喝止了他:“你给我闭嘴!”然后转身便走出了会议室,郭奕清也赶紧跟了出去。   俞大成在自己主人那里吃了一瘪,显得很是委屈,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灰溜溜地也离开了会议室   见俞慕等人走了,李泽也借口家中有事匆忙离去。   高瞻远等李泽出了办公室后,转头对高秋阳说道:“秋阳,你也跟着去看看。”   高秋阳应了句“是”,便也离开了会议室。   高瞻远转头问汪怀赤:“尸体那边稳妥吗?”   “放心吧,刚才跟李科长去取档案的时候我绕去停尸房那边把放丁兰尸体的那一间房锁了,而且仅有的两把钥匙我都要来了,”汪怀赤说着,拍了拍胸前的口袋,“另外,我还让刚才那两个队员轮流在门外看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及时通知我的。”   高瞻远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对汪怀赤说:”你先坐下。“   汪怀赤知道高瞻远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说,于是赶忙坐了下来,静静看着高瞻远,等她发问。   “你在这里工作了有三、四年,对这里人和事的了解肯定比我透彻,所以有些事我想知道你的看法。”高瞻远看着汪怀赤一脸诚恳地说。   汪怀赤点点头:“你问吧,但我凡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先借丁兰的案件把警察局的刑案侦办权收回来,你看有多大把握?”   “说实话,这件事情难度极大,但我觉得不是全无可能性。”   “哦?你是如何想的?”   “当今太平城里成气候的势力一共有六股:拥兵自重的警备司令部司令金戈、第一大帮派明珠帮、首富汪家、树大根深的林氏宗族、以王义夫为首的本地商会以及市长娄亦君领导下的地方政府,他们明面上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实际上背地里斗得你死我活、寸土必争。但凡跟自己利益相关的,他们都不肯放过,尤其是警察局这样管辖范围在他们看来影响他们的‘统治’的部门。据局里的老人将,一开始他们只是要求警察局不要干涉他们对自己的人的惩处行为、后来范围渐渐扩大到他们地盘或者管理领域的百姓,直至变成但凡跟他们有关的案子都要交由他们处置或者经过他们的同意再有警察局处置。这样到最后愈演愈烈,变成只要是警察局管辖范围内的事情他们都要横插一脚。”   “自古以来,有利可图的东西必会引起争抢,警察局这块肥肉也一样。为了保证所谓的‘公平’,‘大人物’们经过商讨一致决定各往警察局里安排自己的人任职。一开始的时候,胡执中还不是局长,当时的局长毫无把控局长各方势力的势力,导致警察局混乱不堪。后来,那任局长因当年的‘国宝案’被枪毙,胡执中作为副局长代管起了局中事务,没想到胡执中甫一上台,竟然凭一己之力就将各方势力安抚住,内外事务亦安排的井井有条,使警察局得到前所未有的平衡,令“大人物们”刮目相看,将他扶了正。胡执中就这样在那个许多人眼红的位置稳坐至今,且从未动摇过,可见他在那些“大人物”心中的分量。而且这么多年来,据我所知,胡执中暗地里已经在警察局乃至其他部门培养了许多自己的势力,其目前的实力实在不可小觑。”   “就丁兰这个案件看,表面上看只是王家的事情,我推测其他那些精明过人的‘大人物’绝不会主动跳出来引火烧身,将自己暴露在我们视线中:其一是因为他们还对你的来历和实力完全没有底,也摸不透你此举究竟是要触及所有人的利益,还是只拿王家开刀,烧上任的‘第一把火’;其二,他们肯定乐得看我们和王家两虎相争,不管哪一方受伤对他们来说都是有利的——最好能两败俱伤。所以,对我们来说当务之急,实在那群‘大人物们’想明白后站在同一战线之前,先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也就是胡执中。因为你初来乍到,在局里没有基础,而我的力量也微不足道——毕竟连汪家我都左右不了,所以只有胡执中愿意帮我们,我们才有机会和他们抗衡。”   汪怀赤将这么多年他在心里暗自积累下的东西一口气讲出来许多,一下子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爽。高瞻远认真地听他说完后,心中倍感欣慰。   她没有想到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往往纸上谈兵的大学生汪怀赤,已经成长成了面前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却已经能深入洞察人事的警察队长汪怀赤。如今的汪怀赤,虽然依旧对自己没有信心,但是实际上已经有了飞跃性的成长,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高瞻远拿过桌上的水壶和水杯,给汪怀赤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汪怀赤接过,仰头一起喝完,然后期待地看着高瞻远。   高瞻远笑着说:“你说得很好,这些都对我很有帮助,这几年你进步了很多。”   意料之外的称赞让汪怀赤内心狂喜,却有些不敢相信。   高瞻远又接着问:“我决定按你的说法,联合胡执中。那么,我们接下来‘直捣黄龙’,去一趟胡府如何?”   汪怀赤摇摇头:“要‘直捣黄龙’的话不应该去胡府,应该去‘芳草楼’——就是此间的青楼。胡执中这个人,虽已四十有余,但尚无无家室,又极好风月之事,所以闲暇时间大部分都是在‘芳草楼’度过。尤其现在他一心想躲着你,必定认为那个地方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说话间,高秋阳已经进了门。高瞻远指着高秋阳对汪怀赤笑说道:“来得正巧!叫他验证下你的判断如何?”   汪怀赤一下子就明白了高瞻远的意思,于是倒了杯水,递给已经在他身边坐下的高秋阳,热切地问他道:“李泽去哪里了?”   高秋阳喝了口水说:“我刚才一直跟着李泽,见他径自去了一个叫‘芳草楼’的地方,看起来应该是妓院,许久也没见他出来,我便回来了。”   汪怀赤听完一脸得意地看着高秋阳说:“你这跑腿探得的情报,本少爷坐在房内掐指便知了!”   高瞻远听完只是笑,高秋阳却是一脸莫名其妙。   高瞻远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中午一点了,于是站起来说:“走吧,小子们,我们去找个地方吃午饭。”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7   高瞻远三人在警局旁就近找了个小饭店就走了进去。   快吃完饭的时候,汪怀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高瞻远:“现在我能叫你大姐吗?”   高瞻远听了打趣汪怀赤道:“不叫大姐难道叫大哥么?”   汪怀赤无奈道:“大姐,你别拿我寻开心了。叫你局长我总觉得有点别扭,还是叫大姐舒服些。”   高瞻远笑道:“在局里就叫局长,出了警局你们想怎么叫都可以。很快你也会像秋阳一样习惯的。”   汪怀赤叹口气道:“我刚才好几次差点想喊你姐,但一想到你向来公私分明,只好将到嘴边的称呼生生咽下。”   一旁的高秋阳深以为然地道:“算你聪明,你若喊错,先生是不会理你的。”   汪怀赤白了他一眼:“就你话多!”然后转头低声问高瞻远:“这次是有任务么?”   高瞻远点点头。   汪怀赤又问:“能不能让我帮忙?就算不让我加入你们也行,我就做外线。”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高瞻远,满脸殷切。   高瞻远却反问:“你现在难道不是已经在帮我们了吗?”   高瞻远的话让汪怀赤内心狂喜不已。早在五年前,汪怀赤在北平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就曾向高瞻远提出过想加入组织,但高瞻远还没来得及回复他,汪胤繁就从北平来信称汪怀赤的母亲病重,希望汪怀赤回太平侍奉母亲。汪怀赤深感忠孝两难全,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艰难地做了回太平的决定。   临行的时候,高瞻远告诉汪怀赤,只要他坚持自己的信仰,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事、混迹于怎样的人群中,他内心的光芒都终将驱散周遭的黑暗。汪怀赤将高瞻远的话深深地刻在心里,所以,即使这几年他为了卧病在床的母亲始终不敢离开太平城,去投向一直心向往之的光明,也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内心的火种。就算他认为仅凭自己的力量一定战胜不了黑暗,但只要目前他还没被黑暗完全吞没,他就对光明的到来还抱着无限的希望。   而现在,汪怀赤知道轮到他为光明的到来而燃烧自己的时候终于到了。   汪怀赤激动地问高瞻远:“大姐,那等下我们是先去找胡执中么?”   高瞻远微笑着点点头,见汪怀赤一副迫不及待就要出发的样子,于是叫来店员结了账便带着二人离开了。   一路上由汪怀赤开车,高秋阳坐副驾驶座,高瞻远则坐高秋阳后面的座位。   高瞻远问汪怀赤:“你知道胡执中平日去青楼都是找的哪个姑娘么?”   汪怀赤肯定地点点头:“胡执中有个相好的叫‘小昭君’,是芳草楼的头牌,之前胡执中为她‘探房’的时候,我也去喝过酒。”   “探房”一般是嫖客给妓女“绷场面”的方式,也就是嫖客通过在相好的妓女的寓室处摆酒宴请朋友给妓女捧场。   高秋阳闻言眉毛一挑,盯着汪怀赤的侧脸问道:“哦?这么说来,汪队长还喜欢喝花酒?”   汪怀赤有些窘迫:“是喝酒,不是喝花酒,而且也谈不上喜欢……”   高秋阳反问道:“那你告诉我,在妓院和妓女一起喝酒不算喝花酒的话,怎么样算喝花酒?”   汪怀赤有些被问住了:“呃……”   高秋阳又问:“而且恐怕不只胡执中请你探过花魁的房吧?”   汪怀赤支吾道:“这个应酬嘛,因为工作难免……”   高秋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像我没有应酬一样,我怎么就没去过?”   汪怀赤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这……”   高秋阳冷笑道:“这几年我来往太平这么多次,你怎么没跟我说说在警局的工作还有如此‘丰富多彩’的部分?是怕先生知道还是怕组织知道?还想不想加入我们了?”   汪怀赤听高秋阳竟然开始上纲上线,于是紧张起来:“我可没想要瞒着大姐和组织,之前是完全没想起来说,主要是我觉得不是什么应该说的事情。”   高秋阳瞪着汪怀赤:“不是什么应该说的事?这是要犯纪律的……”   高瞻远本听及此,终于忍不住欠身伸手打了一下高秋阳的后脑勺:“小子,见好就收吧!”   高秋阳摸着被打的地方抱怨道:“做错事的是本初,先生打我做什么!”   高瞻远无奈道:“少拿组织吓唬怀赤,你什么时候喝酒还向组织汇报过了?”   高秋阳嘟囔道:“那可是喝花酒,哪里是普通的喝酒!”   高瞻远笑着反问道:“那等下我在芳草楼若喝了酒也算喝花酒吧?你要不要给组织汇报一下?”   这一下高秋阳倒噎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尴尬地咳了几下。   汪怀赤见高秋阳被高瞻远说得无话可说,赶紧开口道:“我敢发誓我真的从来只是去喝酒的,一次都没犯过原则性错误!时鹰,你得相信我,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我的心都是一片赤诚,而且坚定无比,绝不会动摇的!以后,你就在我身边随时监督我,我的一举一动保证都在你的掌握中!”   高秋阳见汪怀赤说得如此诚恳,自己也不好再任性,于是说道:“好吧,既如此,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就姑且相信你的话。”   汪怀赤见高秋阳不再追究此事,便也松了口气。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芳草楼门口。   高瞻远三人一进门,眼尖的老鸨一下子就看见了汪怀赤,于是热情地迎了上来:“哟,汪大队长,您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可想死姑娘们了,红桃昨儿个还跟我念叨着您呢!”   汪怀赤闻言有些尴尬地看了眼冷眼看他的高秋阳,急忙止住老鸨的话头说:“谭妈妈,你这话讲的!我不认识什么红桃啊?”   叫谭妈妈的老鸨撇嘴道:“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前阵子您吃财政局刘局长摆的酒时,红桃贴身伺候了您那么久,您这一转脸就不认账啦!”   汪怀赤有些无奈,明明上次那姑娘只是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谭妈妈这一番话却说得好像是汪怀赤一夜春宵后翻脸不认人一样。汪怀赤感觉旁边投射来的目光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好咽了咽口水,求助地看向高瞻远。   高瞻远于是开口为汪怀赤解围道:“胡局长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   松了一口气的汪怀赤连忙老鸨给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局新来的高局长。”   谭妈妈有些诧异地看着高瞻远,她原先还以为汪怀赤又带了什么高官显贵来寻乐子呢,没想到官倒是官,不过是个“女官”,怕也不是来寻乐子的。   谭妈妈心里盘算着,今早胡局长过来的时候就是一脸烦闷,好不容易小昭君把他伺候开心了,李科长就过来了。这胡局长看见李科长,一脸紧张,随即将小昭君哄出房间,和李科长两人待在房间不知在聊些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中间谭妈妈亲自进去送午饭的时候,倒是听到了他们提到过有一个“姓高的”不好对付,恐怕就是眼前这位高局长了。   谭妈妈料想胡局长和李科长是为了躲新来的高局长才跑到自己这芳草楼来“密谈”,若是自己贸贸然就将人给领到胡局长哪儿去,岂不是坏了人家的事,这么一来,倒霉的肯定是自己。   谭妈妈于是对高瞻远赔笑道:“高局长,您这不是说笑吗?这大白天的,胡局长肯定在局里忙呢,怎么有空来我这地方?”   高瞻远见谭妈妈这是有意替胡执中打掩护,便冷笑道:“胡局长没空,我可是有空得很,拆个楼都绰绰有余!”   高秋阳闻言故意打量四周道:“那我可得先好好想想,这么一大座楼,得先从哪儿开始拆比较合适!”   汪怀赤劝老鸨:“谭妈妈,他们二位要真想做什么,我不仅拦不了,还得抢着搭把手。所以我再替高局长问你一次,你可得想清楚再说。胡局长到底在不在你这里?”   谭妈妈生怕眼前这三位不好惹的主儿真的当场拆了自己的芳草楼,一下子急了:“啊呀,我、我想起来了!胡局长好像确实来了!上午的时候小倌跟我说过一嘴,我这老糊涂,怎么一忙就给忘了!亏得汪队长提醒,我才想得起来!胡局长现在应该在小昭君的房里呢,我马上去给几位通报一下……”   高瞻远打断了她的话:“不必了,我们跟你一起去!”   老鸨听出了高瞻远语气里不容反抗的意味,心里直叫苦,但也只好依高瞻远所言乖乖带路往二楼小昭君的房间走去。 卷一 一石激起千层浪8   此刻的胡执中有些心如乱麻。早上他接到李泽的电话的时候,就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于是当机立断决定这几天先避避风头,以免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踩了雷区。   对“高瞻远”这个名字,胡执中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本来一个被“流放”来的闻所未闻的官员——甚至还是个女流之辈,胡执中应当不放在眼里的,但关键是她的来头让胡执中心里直犯嘀咕。据李泽所言,调令上写明的高瞻远的调出单位是军委会统调局,而军委会统调局的负责人可是中央组织部部长陈祖燕!这位陈部长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在中华民国政坛简直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翻云覆雨”,坊间向来流传着“蒋家天下陈家党”的说法,这个所谓的“陈家党”就是陈祖燕兄弟带领下的“CC系”。倘若高瞻远的靠山真是陈祖燕,那么她到太平城必然另有目的,这让胡执中不得不谨慎对待。况且,高瞻远只是一介女流,竟能在南京跻身高层,想来她自己必有些过人之处,绝不能轻视。   当李泽将早上高瞻远在局里的活动一一向他报告后,胡执中更加确信这个高局长确实来者不善。高瞻远就好像是平白无故突然砸进太平城的石头一样,让太平城这许久未起过波澜的潭水第一次溅起了水花。先是在警局门口大张旗鼓地从郭奕清手里拦下王家的尸体,然后又打伤俞大成、惹恼俞慕,不到一个早上的功夫将王义夫和娄亦君全得罪了,而且明显是有意为之。至于翻看局里的人事资料和召开无果的会议,胡执中虽不解其意,但也猜想到高瞻远接下来肯定还有其他的动作。   此刻这件事情肯定已经都传到了所有大人物耳朵里,他们想必比胡执中还要震惊——毕竟看起来他们才是高瞻远真正的目标。虽然胡执中现在对自己该何去何从还是无法做出决断,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在局势明朗之前,最好两边都不要得罪,也不能轻易站队,因搞不好稍微走错一步都会让自己粉身碎骨。胡执中想到此,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是福是祸,实属难料,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泽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局长,已经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我还是赶紧回局里吧,免得那位起疑心。”   胡执中闻言点点头:“你盯紧她,有什么事情随时向我汇报。”   “好的。”   李泽应完转身走出里屋,然后开门准备出去,不料一打开门,门口出现了一个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   “高、高局长!您怎么来了?”李泽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高瞻远笑着说:“高某是来探望胡局长的,李科长不是家中有事么?怎么也在这儿?”   “我,这个……”听了高瞻远的话,李泽局促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谭妈妈见气氛不对,急忙推说有客人找她,然后溜之大吉。   李泽此时只好慌忙将高瞻远三人让进房间,避重就轻地说;“您找胡局长?他在里面呢!我、我领您进去!”   胡执中早在里屋听见了动静,心里一阵慌乱,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稳坐不动等高瞻远他们进来。   直到高瞻远一干人走进里屋,胡执中方才慢悠悠起身。李泽急忙为双方介绍道:“这位就是胡局长,这两位是高局长和高秘书。”   高瞻远主动向胡执中伸出手道:“胡局长,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还望胡局长能放宽心,才不至于‘忧虑成疾’,高某以后还指望胡局长关照的。”   胡执中听出高瞻远意有所指,有些尴尬地同高瞻远握了握手,道:“多谢高局长关心,大家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高瞻远转头对李泽说:“李科长,你若无事就先回局里吧。”   李泽迟疑看向胡执中,见胡执中点头,便如释重负地告辞离开了房间。   高瞻远又对汪怀赤、高秋阳说:“你们也去外面等着,我和胡局长有要事要谈。”   于是汪怀赤、高秋阳也应声退了出去。   众人散去后,胡执中、高瞻远略微客套了一番,就也都落了座。   未及高瞻远开口,胡执中便发问:“高局长,从南京来太平城,一路舟车劳顿,可有休息几天调整一下?”   高瞻远答道:“承蒙胡局长关心,工作对高某而言便是休息了。”   胡执中又问:“太平的饮食习惯与南京还是有些不同的,高局长吃得习惯么?”   “食物不过果腹而已,高某向来随遇而安。”   “那么住处如何?需要胡某帮忙安排么?”   “高某目前落脚处尚合心意,不劳胡局长费心。”   甫一落座,胡执中就开始热切地向高瞻远嘘寒问暖,却绝口不提自己装病的事情,也不问高瞻远的来意,仿佛现在他们身处的不是烟花之地而是办公室,全然一副当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事实上,此刻胡执中的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一团乱麻。他原先以为高瞻远在摸清形势之前,至少会给双方一个缓冲的时间,就算她猜到自己装病,也不会立刻戳穿自己,更不会直接闯到青楼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没想到这位高局长实在不按常理出牌,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胡执中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理由搪塞对方,不好先发制人,只好硬着头皮先装傻充愣,直等对方先出招,自己再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高瞻远见胡执中问得差不多了,于是不紧不慢地开口:“胡局长的问题高某都一一作答了,接下来高某也有问题想问问胡局长。”   胡执中心下一沉,知道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好道:“高局长但说无妨。”   高瞻远问:“想必李科长已经将上午之事告知胡局长了吧?”   胡执中不语,算是默认。   高瞻远接着说:“高某到这里来并不是要给胡局长难堪,更没有什么资格向胡局长兴师问罪,只不过等不及想跟胡局长谈一笔双赢的交易。”   胡执中心中疑惑,却也十分警惕:“交易?胡某好像没什么能力可以和高局长做交易吧,怕是得辜负高局长的厚爱了。”   高瞻远笑道:“胡局长,不要急着回绝。何不先听听高某这里有没有能让胡局长心动的东西再做决定?没准值得胡局长下血本呢?”   胡执中确实有些好奇,便迟疑道:“那胡某就先听高局长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