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世间再无顾家女 “陛下——”尖锐的声音打破寂静的夜,无月有星的夜幕,如同一块锦帛,被残弱的星光切割的支离破碎。  今夜,注定无眠。   “陛下,陛下!”姿容妍丽的女人跪在床前,眼中含着泪,这泪有几滴真几滴假,无人知晓。   床上的男人并不是很老,有些微胖的脸苍白的似乎如同燃尽的蜡灰,他的生命,也将燃尽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被这即将消逝的生命衬出有几分苍凉,纵使再过华丽的宫殿,再多姿容艳丽的后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风流云散,隆景皇帝回顾这一生,真是非常非常短暂的,从最开始的腥风血雨皇位之争,到最后的生杀予夺万人之上,仿佛就那么一眨眼的时光而已。   他做对的,做错的,在这一刻,都无足轻重了。   但是,还有最后一件事。   这位上位不过三年的隆景帝,在他弥留之际,说出了他人生最后一句话。   “太子年幼,天下大事,就麻烦先生你了。”   这话,是对着高石说的。   这位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老臣,从隆景皇帝还是太子的那时候起,高石是他的老师,这一路走来,多少艰难险阻都是这位如今已经霜染两鬓的老人倾力相助,将太子交付给他,隆景皇帝很安心。   高石抬起老泪纵横的老脸,应了一声,隆景皇帝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闭上了眼睛,再没睁开过。   隆景皇帝很安心,当然,也仅仅是他自己安心而已。   按照惯例,皇帝死了,哭一哭是必要的,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高石很伤心,至少看起来确实如此。   同理,按照惯例,哭完了,就该商量遗产和权利方面的问题了。   高石眼泪一抹,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十岁太子,如何治理天下?   先帝既然把太子托付给了他,那从这一刻起,这慕容家的天下,就改姓高了……   此时的高石志得意满,于是他忽视了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皇帝对高石提出要求,这是口头邀约,高石答应皇帝的要求,这是口头承诺。   而事实证明,不管是承诺还是邀约,都比不上遗诏。   此时先帝的贴身太监手握明晃晃的圣旨,站在了高石的面前。   “着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大学士高石共同辅政!”   高石很气愤。   这份遗诏,按照规矩,应该是由身为首辅的高石根据皇上生前的意愿拟定的。而高石本人别说遗诏了,就连个屁都没见到,这份遗诏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不过生气归生气,这边皇帝新崩,闹起来也不太好看,更何况这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自己的人,掀不起多大风浪。   就在高石仍旧洋洋得意的同时,第二道遗诏颁布了:   “原司礼监掌印太监离职,由秉笔太监全忠接任。”   高石懵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宣读圣旨的太监,便是皇帝——现在的先帝的贴身太监全忠,原本只是管理衣食起居的小官,现如今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遗诏,将他变成了后宫之中权利最大的掌印太监,太子年幼,这就等于将权利从高石手上分了一半出去。   原先只要高石拍板决定的事情,现在却要两个人都同意才行。   高石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如今遗诏来历不明,他不好现在就出声质问,尤其是先帝遗体未凉,若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闹出事情来,怕是不好解决。   于是高石只得忍气吞声,冷眼看着全忠有些得意的嘴脸。   无知宦官,不足为惧。   当时的高石是这样想的,但如果他知道这个宦官无知到什么程度,也许会不管不顾杀之而后快。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天还未明,夜正深沉,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帝都,顾府。   在这皇位交替的关键时刻,顾府却是一片沉寂。   顾府其实离皇宫不远,在这沉寂的夜色中,可以听到从皇宫方向传来的哭喊声,纵使声震云霄,却无几分真心。   顾磷看着皇宫的方向,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精光。   “慕容天下若毁,盖高石也。”顾磷叹道,目光回转,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孩,布满老茧的手掌覆上女孩的秀发,一下一下缓缓的抚摸着,眼中满是爱怜。   顾浅紧抿了下薄唇。   “浅浅,我顾家世代为慕容家尽心尽力,如今高石狼子野心,爷爷我已经是强弓末弩,撑不了多久啦……”老人叹息一声,烛光下顾浅的侧脸蒙上一层暖黄的光,看上去温婉美丽,却在那眉眼之间,现出几丝英气来。   “爷爷。”顾浅轻轻唤道,小小的身子忍不住的颤抖。   “顾家人丁衰落,如今只剩下你一脉嫡亲血缘,却偏偏是个女儿。”顾磷突然笑了,苍老的脸上满是欣慰:“所幸天不负我顾家,你从小便懂事,又聪颖过人,浅浅,你虽为女儿身,但是身为我们顾家儿女,便要为这慕容家天下流尽最后一滴血,如今先帝新崩,内有高石狼子野心,外有炎国常年侵扰,我盛德已然大厦将倾。”   “但是,浅浅,你将是撑起这大厦的人。”   “我要你入仕为官,守住这慕容家的天下,守住这万里江山。”   “绝不可让那高石为所欲为。”   “绝不可让如画江山陷入生灵涂炭。”   “绝不可让这锦绣山河,落入炎贼之手。”   “你可愿意?”   老人的声音古奥威严掷地有声,一个字一个字砸进顾浅幼小的心里。   于是,在这黎明未到的夜色中,在这鬼哭狼嚎的夜里,女孩抬起脸,目光里藏着恐惧害怕,但却是那样坚定不移。   “愿意。”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老人长叹一声,起身而去。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顾浅,有的只是顾家流落在外的嫡亲血脉,从此,你便名为顾谦吧,我给你赐字子昱,我希望将来,顾子昱的名字得以妇孺皆知,名留青史。”老人的声音穿破夜色而来,落在女孩的脚边,女孩死死咬着唇,口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子昱明白。”   从此世间,再无顾浅。 正文 第二章 樱花树下初相遇 顾浅从梦中惊醒。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边微曦,一缕金光刺穿厚重的雾气洒进她的房间。   顾浅——现在应当称之为顾谦,翻身下床。   穿戴完毕之后,她吃下一粒药丸,这种药丸是祖父给她的,一粒可用一年,以保她凸显出男子特有的喉结和低沉沙哑的音色。   之后,她用眉笔将略显温婉的眉角画的锋利,盛气凌人,原本就眉间带着英气的她此刻完全如同一个翩翩佳公子。   顾磷给他谋了一个九品官职,官虽小,但是顾谦明白,顾磷实则是费了心思的。   因为这个官职,叫做太子侍读。   太子年幼,尚需学习,因此太子侍读这个职位再好不过。   其一官职小,并不十分引人瞩目,朝堂之上再怎么风起云涌也涌不到她头上来,她只需要陪着太子读读书,却又能随时获知朝堂的动态。   其二拉近关系,现在的太子便是以后的皇帝,拉进了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她在朝堂之上才站得稳脚跟,一个忠臣,首先得得到皇帝的信任,否则即使再有本事,也不过是愚忠。   顾谦整了整袖子,那精致的云锦上绣着大片大片的青竹,清雅出尘,一如她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不迫,带着贵族的风度与优雅。   今日是进宫见小皇帝的日子,听说这小皇帝十分顽劣,太子太傅近几日都递交了辞呈,说是要回家养老。   顾谦勾起了唇角,她倒要看看,这个连太子太傅都奈何不得的小皇帝,是怎么个顽劣法。   顾谦跟着领路的小太监走过长长的宫道,看着面前颇具历史感的青砖白瓦,顾谦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的情绪。   这些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宫墙,将会是频繁出现在她下半生的风景。   顾谦轻叹了口气,双拳在宽大的衣袖中攥的关节发白。   清风拂面,阳光正好,顾谦在这个夏天的早晨,遇见了坐在樱花树下拿着毛笔一脸不耐烦的慕容珏。   樱花贴着他的脸颊飘落下来,慕容珏皱了皱小鼻子,打了个喷嚏。   阳光洒在他稚嫩的小脸上,照射出侧脸微小的绒毛,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写满愤慨,鼻尖上沾染了些墨水,那一抹墨色与他白瓷般的皮肤映衬着,显出几分滑稽。   顾谦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   “陛下,这是新来的先生。”小太监在慕容珏身前行了礼,介绍道:“顾家的嫡子顾谦顾大人。”   顾谦跪拜下去:“吾皇万岁。”   慕容珏抬起小脸,不耐烦的点了点头:“平身吧。”   顾谦站了起来,慕容珏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年比他高不了多少,一派从容不迫的站在他身前,精致的眉眼竟是意外的好看。   看惯了白胡子严肃正经的先生,慕容珏立即对这个长得唇红齿白眉星剑目的英俊少年感兴趣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珏放下笔,一双眼睛好奇的打量着顾谦。   顾谦抽了抽眼角。   合着他刚才根本没有听那小太监说了什么!   那小太监也略微有些尴尬,连忙出声道:“这是顾家的嫡子——”   话还没说完,小皇帝就瞪了那太监一眼,然后转过来看着顾谦道:“你自己说。”   顾谦拜了拜,才不卑不亢道:“微臣顾谦,字子昱。”   “顾谦——”小皇帝将这两个字在口中来回转了一圈,才眯着眼睛道:“子昱,子昱,朕以后便唤子昱可好?”   顾谦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圣贤之德不可废,在未有太傅上任之前,臣便是陛下的先生了。”   言外之意,叫子昱是不行的,按照辈分你应该尊称我一声“先生”。   顾谦并不是狂妄自大,这件事看起来虽小,但是背后隐藏的却是更深刻的目的。   以先生自居,便是老师,以子昱自居,只不过是玩伴,古之圣贤言“尊师重道”,老师的身份显然比玩伴更加能管制住这个小皇帝。   慕容珏撇了撇嘴,不情愿的朝顾谦作了一揖,很老实的叫了句“先生”。   顾谦点了点头,拿起小皇帝放在书案上的毛笔,写下一个“诗”字。   顾谦道:“陛下可知道诗之本源?”   小皇帝点点头:“诗源于《诗经》,始于先秦时期……”   清晨的微风伴着稚嫩甜糯的童声,在这片樱花树下,没有各种阴谋阳谋,没有勾心斗角,只是一派清逸欢快,即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这段时光也够成为顾谦心中深藏的柔软。   几个月之后,小皇帝进步神速,顾谦没想到,小皇帝倒是未教先慧,颇有几分过目不忘的神童资质。   几个月朝夕相处下来,小皇帝也渐渐喜欢上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先生。   他会在微风不燥的早晨用好听清脆的声音把那些枯燥的东西变成有趣生动故事,他会站在他的身后,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轻轻的写下他的名字,温暖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上,痒痒的,但是很舒服,也许是樱花正盛,当顾谦的发丝被清风吹拂,划过他的脸颊时,他可以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顾谦却很苦恼,小皇帝似乎越来越不喜欢叫他先生,若不提醒,便是“子昱子昱”的叫的非常欢快。   “子昱子昱!”慕容珏捧着一捧樱花花瓣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将粉红的花瓣献宝似的递到顾谦身前:“朕听说樱花可入药,子昱可知是作什么功效?”   顾谦十分苦恼的揉了揉额角:“此花……可美容养颜,令肌肤柔嫩如新生一般……”   “那朕要把这些花瓣都送给子昱!”慕容珏兴奋的叫出声:“子昱,好不好?”   顾谦抽了抽嘴角,决定不把樱花也可以养肾壮阳治肾亏的功效说出来。   整个盛德只有这一株从东瀛带过来的樱花树,一年四季都要开花,太子寝宫中常年都有飘零纷飞的樱花花瓣,颇有几分意境。   但顾谦万万没有想到慕容珏竟要把这国宝一般的樱花树砍下来送到顾府去……   尽管顾谦及时阻拦了慕容珏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流言仍旧以不可阻挡之势传播开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天便有朝臣上奏弹劾顾谦蛊惑君心,非但没有教皇帝圣贤之道反而反其道而行之。   顾谦十分之不理解,以太子如今十一岁的年纪,那些人精似的大臣怎么会造出以色侍君的谣言来的?   这只有唯一的答案——这是一场有计划并且以她为目的的政治攻击。   在顾谦入仕为官三个月之后,杀气扑面而来。 正文 第三章 锋芒初显惹祸端 奏折堆叠在高石面前。  这些奏折都是各大臣弹劾顾谦所书,这些大臣不愧是读书人中的精英,一封封奏折写的文采斐然慷慨激昂,上能源古下能朔今,除了内容荒唐之外毫无缺点。   以色侍君。   高石老脸泛起一丝冷笑。   顾谦这个时候却没有高石这么悠哉,知道这是一场以她为目的的政治攻击之后,顾谦十分不解。   她只不过是一个九品小官,说句不好听的,这种品阶的官职真的是扔地上都没有人弯腰去捡,那些大臣何必非心思来对付她?   樱花翩翩而下,漫蔚然之云举,布半山之琳琼。   少年持一卷书坐于树下,目光仿佛蒙了层浓重的雾气,剑眉微锁,橘色的唇瓣紧抿,樱花翩然而至,擦过少年鼻尖,飘落至墨色的砚台之内。   樱花乱墨色,墨染樱花白。   顾谦将樱花花瓣捻起,沾染了墨色的花瓣更显妖冶。   顾谦叹了口气,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干大臣会联合起来参奏她,但是她敏感的认识到,现在不能轻举妄动,若是她现在上书反驳申冤,必将招致更猛烈的反击。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搞不清这些大臣弹劾她的目的,就无从采取正确的措施避开祸端。   顾谦是知道朝政上言官是十分活跃的,平时没事都要找点事来说,今天你弹劾我衣服没穿好,明天我弹劾你吃饭姿势不优雅,总之就是没事找事。   但是,很少会有这么大规模的一连十几位言官集体上书。   这背后必定有一只手在操控这一切,到底是谁呢?   顾谦皱了皱眉,莫非是他……   “子昱子昱!”慕容珏见顾谦一身白衣,执一卷书在樱花树下却不在看书,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于是便放下手中的笔,向顾谦扑过来。   顾谦正想着,就感觉身前一个影子恍过,身前一重,慕容珏小小的身子便滚进她怀中。   “子昱,你在想什么?”慕容珏眨着眼睛,一脸天真的望着顾谦。   顾谦忍住没有做出翻白眼这样不符合她书生气质的事情来,要不是这小皇帝一时任性,她也不必为此烦忧。但又转念一想,那人如果要对付她,迟早都是要来的,樱花树事件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   想通之后,顾谦对慕容珏的怨气一下子便烟消云散,这小子长得极好,白瓷般的小脸手感很是滑腻,顾谦捏了捏慕容珏的小脸,笑道:“陛下怎的又在偷懒?”   慕容珏在顾谦腿上蹭了蹭:“《诗经》真是太无聊了,子昱你给我讲故事吧?”   顾谦佯装生气:“臣说了很多次了,先贤之道不可废,臣记得臣应当教过陛下何为尊师重道。”   慕容珏哼哼唧唧的叫了一声“先生”之后便拉着顾谦缠着她讲故事。   慕容珏小小的身子靠在顾谦怀中,樱花纷然而下,朵朵撩游人之妙绪,枝枝唤览者之意兴。   “先生,朕不想当皇帝。”在顾谦讲完一个故事停顿的当口,小皇帝突然出声。   顾谦一愣,没有开口。   “朕想父皇。”小皇帝转身摸索着抱住了顾谦纤细的腰身,小脑袋埋进冰凉的衣料中:“只有父皇在的时候,母后才会对朕好。”   顾谦呼吸一顿,是了,小皇帝的母妃丽嫔,在他出生之时就薨了。   这丽嫔生下慕容珏,不日就在寝宫中悬梁自尽,按说母凭子贵,丽嫔为先帝生下一个儿子,好日子即将来临,但却在这种时候选择了自尽。   有点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丽妃是遭人暗害,但先帝非但没有彻查此事,反倒封了丽嫔一个妃位草草了事,把这事压了下去。   具体如何,由于当时顾谦年纪还小,皇帝又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所以顾谦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后来作为皇长子的慕容珏便被送去皇后万氏宫中教养。   从慕容珏之后,皇上就再也没能生个一儿半女出来。   小皇帝埋在黑暗中的大眼睛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母后不喜欢朕?朕做错了什么呢?是因为朕不是母后的亲生儿子么?”   慕容珏从小就在皇后身边长大,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后每每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怨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那种仿佛淬了毒药的眼神具体到生活中,便是显而易见的厌恶,慕容珏虽贵为太子,但从小的饮食起居甚至比不上一般的宫人。   到后来长大一点,慕容珏才知道自己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才明白皇后为何对他如此咬牙切齿,要不是父皇严厉警告过皇后,他可能就活不到今天。   顾谦叹了一口气,想来慕容珏的童年也是步步杀机,皇后万氏善妒,皇宫中妃嫔如云,皇帝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却除了慕容珏外多年无子,怕是拜这位万氏所赐。   “先生,你是第一个给朕讲故事的人。”   小皇帝闷闷道,他六岁出阁读书,所接触的都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白胡子古板严谨的老臣:“先生,你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不对?”   顾谦垂眸,牵着小皇帝站起来。   “陛下,你看。”顾谦指了指头顶上的樱花:“所有的樱花花瓣总有一天都会离开大树,因为总有新的樱花来陪伴它。”   “先生……”   “但是这些樱花落在泥土中,变成了樱花树的养料。”顾谦低头看着才到她肩头的小皇帝:“所以臣总有一天会离开陛下,但臣会在陛下看不见的地方一直保护着您。”   “因为臣,是陛下之臣。”   “因为臣,是盛德之臣。”   “因为臣,是黎民之臣。”   慕容珏抬头看着樱花树,樱花如云般盖住天空,靓质旷绝,烁浮阳之雪光;雕容自持,矜微霭之贞色,华丽澄澈,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   所以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在慕容珏的印象中,樱花树便是这般干净美丽,如同那日站在树下的白衣少年。   “先生,不能是我一人的先生么?”慕容珏抬头,樱花落至顾谦肩头,白衣红花,一身风华无限。   顾谦道:“陛下,您肩上的责任比任何人都要重,我盛德泱泱大国,数百万民众生命皆掌握在您的手里,行事之前切不可只顾自身,需得考虑黎民百姓……”   “陛下,您要时刻谨记,民重君轻,民是水,君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朕知道了,朕会当一个好皇帝的!”   顾谦将小皇帝青丝上沾染的花瓣拂去:“臣定当竭力辅佐陛下成为一代贤君。”   樱花树下,少年的誓言铿锵有力。 正文 第四章 陌上公子温如玉 日暮西山。  顾谦走在长长的宫道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顾谦步伐匆匆。   顾磷自从将她推举入朝之后,便递交了辞呈,高石那老狐狸巴不得顾磷这么个软硬不吃的老东西赶紧走,二话没说就批了顾磷的辞呈,甚至没让顾磷来得及给顾谦上下打点一下。   顾磷虽然退出了朝政,但那多年宦海沉浮留下来的经验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不可磨灭的,顾谦准备回家向老爷子请教一下,否则别说挽救盛德于水火了,她早晚被这群杀人不动刀子的言官给弄得骨头渣都不剩。   就当顾谦心急火燎的往宫外走的时候,清朗温和的声音不期而至:“顾大人。”   顾谦抬头,便看到那一身绯衣的少年站在斜阳下。   莫若衡似乎刚刚下朝,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绯色的官服在如血般的夕阳下反射出暖光,少年的脸半隐在阳光下,顾谦只能恍惚的看到少年的微笑如暖阳般直入人心。   以顾谦的九品官职,就是那种连朝都没资格上的小官,每日进宫也不过是去皇帝寝宫等着小皇帝下了早朝,然后一直待到下午才回家。   而从莫若衡的绯色官服来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内阁次辅也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   内阁制度顾谦还是知道的,由五位大臣组成的一个集体,在盛德,内阁就是权利的中心,内阁首辅相当于宰相。   按理来说,内阁由五位大臣组成,当然是为了分权,但现在内阁首辅是高石,别说内阁其他成员要来分他的权,就是现在的皇帝的权利也没能从高石高首辅手里拿回来多少。   而这位内阁的二把手看来也被高石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身为内阁次辅居然对于高石所决定的一切事物没有任何过问的权利。   想到这里,顾谦也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了一番,见莫若衡这时候还穿着官服,便上去打了个招呼:“莫大人这是要进宫面圣?”   现在还穿着朝服的,不是家里穷的实在没衣服穿就是要进宫见皇帝了。   但是如今皇帝方才十岁,有事不找高首辅找皇帝干什么?   莫若衡笑了笑,英俊温润的俊脸似乎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不,我是特意进宫来找顾大人的。”   “……”   因着这一句话,顾谦跟着莫若衡来到了天福酒楼。   莫若衡执着酒杯,脸上一直挂着温润的笑意:“听闻这天福酒楼的鸳鸯盅有天下第一美味之盛名,特意请顾大人品鉴一二。”   顾谦挑了挑眉:“却不知那天下第一的鸳鸯盅,有没有莫大人这一身官服气派。”   莫若衡若是真的要请她吃饭,就不会穿着一身朝服就来了,回家换身衣服的时间总是有的。   莫若衡低声一笑:“顾大人玲珑心思,倒是个妙人。”   顾谦没有说话,等着莫若衡开口。   但莫若衡似乎也没打算说话,就这么笑眯眯的看着顾谦,斜阳下少年的侧脸更显温润,如那美玉一般莹润剔透。   顾谦一时不明莫若衡来意,便不再开头,扭过头去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傍晚时光,商贩都忙着打烊关门回家,路上行人都行色匆匆,初春之时,街上大片梨花桃花纷飞一片,只是那落花之势,少了些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的意境,落在顾谦眼里,倒与那路上行人一般匆匆而下。   顾谦又不自觉想起了宫中那颗樱花树,那样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姿态,倒是比这些桃花要风雅得多。   顾谦不仅嗤笑一声,这盛德,逃不过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顾大人觉得,我盛德的帝都,如何?”莫若衡突然开口。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顾谦轻声答,这帝都看似繁华,但掩盖在繁华下的是沉重的生活压力,路上的行人个个愁眉不展,偶有几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嬉笑着跑过,也被大人拉回去训斥几声。   “顾大人看的透彻。”莫若衡道:“盛德江山,已然摇摇欲坠了。”   顾谦惊讶于莫若衡居然在她面前公然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顾谦以一种十分吃惊的表情看向莫若衡,后者笑着眨了眨眼睛。   说话间,那鸳鸯盅上来了,顾谦看着那鸳鸯盅,隐约猜测出莫若衡的来意了。   那鸳鸯盅不过是些水果蔬菜拼凑出来一副鸳鸯戏水的形态,虽然好看,但却绝对不算好吃,这天下第一,怕是某人随意编造出来的罢了。   难怪如此肆无忌惮的说盛德将倾,难怪要穿朝服,难怪要上鸳鸯盅。   顾谦在心中冷笑几声,合着莫大人,是来拉她拜码头的。   莫若衡执筷,将那拼凑出鸳鸯图案的蔬菜送进口中,他的唇颜色很淡,不似慕容珏嫣红湿润,也不似顾谦的淡橘色,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白色:“顾大人是聪明人。”   顾谦冷笑一声:“没想到次辅大人也不是表面上看来那样与世无争么。”   “若真是与世无争,何必入仕为官呢?”莫若衡笑看了顾谦一眼:“顾大人这几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顾谦眯了眯眼:“是你?”   莫若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一个九品小官,不知道哪里来的资本,让莫大人如此费心思?”顾谦冷声道。   “顾大人莫气。”莫若衡执杯,一派从容淡定:“想必独木不成林的道理,顾大人还是懂的。”   “哦?你又怎么认为,下官会加入莫大人您的阵营,再说即使下官加入了,区区一个九品小官,又能帮得了莫大人什么呢?”顾谦放下手中的酒杯,直视莫若衡,她莫名的有些厌恶,盛德朝堂,已经可以如此明目张胆的结党营私了么?   莫若衡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吃着鸳鸯盅里的蔬菜水果,顾谦神色淡漠的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往那淡色的嘴唇里送东西,时不时执杯抿一口酒,仿佛真的是来吃饭的。   等到莫若衡放下筷子,顾谦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那盘鸳鸯盅中的鸳鸟已经被吃完,鸯鸟也变得支离破碎。   莫若衡这是在告诉她,朝堂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在这污浊之地想独善其身,那是不可能的。   莫若衡似是满足的叹了口气,站起身,纤长的手指便去解朝服上的玉带。   顾谦脸色变了又变,虽然知道莫若衡并无轻薄之意,但是看着一个大男人在自己眼前解腰带,那视觉冲击对于十三岁还未出阁的顾谦来说不可谓不大。   朝服上的玉带多半是用来装饰和显示品阶的,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用途,那边是——赠人。   刚开始,将玉带赠人,多半是表达欣赏之意,发展到后来,若是你将玉带赠送给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没有拒绝的话,就是结下师生之谊的意思了。   莫若衡虽只比顾谦大两岁,但以官职和资历来说,确实足够当顾谦的老师。   当然,既然你是我的学生,那么你就是我的人了,在朝堂上,大家都是利益共同体,要互帮互助互相关爱,可以怼敌人但绝不能向自己人开火,可以阴政敌但绝不能给自己人挖坑。   莫若衡俯身,双手绕过顾谦的腰。   顾谦看了一眼白瓷盘中支离破碎的鸳鸯拼盘,没有拒绝。   此刻他离顾谦很近,近的顾谦几乎可以感受到他湿润的呼吸喷在后颈上,有些酥痒。   莫若衡将腰带系好,抬眼瞥了一眼顾谦的喉结,神色莫名道:“顾大人这腰,倒是纤细的如同女子一般。”   顾谦垂眸,盖住眼中慌乱的情绪,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哪里,下官体弱,比寻常男子柔弱些便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莫大人这般风华正茂,丰神俊朗。”   莫若衡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的有些沙哑,在这初春的天气中莫名撩人。   “约摸是在下多想了吧。” 正文 第五章 冬去春来又一年 初春的天色暗的快,顾谦走出酒楼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  在夜色中只听得到簌簌的落花声,满怀桃花的清香就这样将顾谦包裹。   “春天了啊。”顾谦喃喃自语:“快了吧?”   顾谦所想的,是慕容珏的登基仪式。   为了表示对先帝的尊重,先帝新崩的一年中,皇帝虽理政务,但是尚未真正登基,需得等到来年,方可真正登基,设立自己的年号。   慕容珏的登基仪式在去年年底就备好了,经过朝臣们的多方面探讨,终于决定,定国号为天齐,慕容珏十一岁登基,是为天齐皇帝。   而登基的日子也决定好了,就在今年春天的一月初旬。   顾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隆景三年末,帝都的空气一度变得肃杀起来。   顾谦推来顾府大门的时候,顾磷正坐在院子里。   顾磷爱竹,于是顾府便栽种了许多青竹,层层叠叠的,从府外看上去,就像是在竹林中建造了一座府邸,进门便见竹,一路都是那青翠欲滴的颜色,四季不换。   这时候略有微风,吹的竹叶飒飒作响,顾谦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顾磷看着竹影,神色专注而严肃。   “爷爷。”顾谦走过去,垂眸恭敬的唤了声顾磷。   “谦儿,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你入朝两个月,可有感觉到?”顾磷看着这个一向乖巧的孙女,略有些愧疚。   那朝堂之上的阴谋阳谋,本不是她一个女儿家能够插足的,连他这样一个宦海沉浮十余载的老狐狸都要被那高石压制,他却指望顾谦能够力挽狂澜,救慕容家天下于水火。   若他顾府人丁兴旺也倒好说,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他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是个二愣子,整日只知打打杀杀,在边关待的比在家里待的舒服,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边关。   所幸他那喜战的儿子还懂些事,早早的娶了妻生了子,但又偏偏是个女儿。   顾谦出生之后,炎国又常年侵扰边疆,她老爹二话不说就披挂上阵,镇守边关,一守就守了十三年,而且还有继续守下去,一直守到死的势头,别说回来再生一个,就是这一个,都是顾磷拉扯大的。   对此顾磷也很是无奈,只能将希望放在这个十四岁的孙女身上。   顾谦向来聪慧,顾磷看得出来她对于政治有十分敏锐的眼光,就是缺少些磨炼。   但是如今,事态已经有些超出他掌控的趋势,他才不得已过来问问顾谦。   顾谦皱了皱眉头,她一个九品小官,入朝两个月,除了教小皇帝读读书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见识到朝堂险恶,也是近两天的事情,所以至今对于朝堂都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   见顾谦不说话,顾磷也约摸知道了顾谦的心思,叹道:“今日下了一道圣旨,将你提拔为七品编修。”   顾谦心下早有预料,既然莫若衡费尽心思来想要拉拢她,那么高石必定也不会放过她这么一个官小职务大的肥肉。   这道圣旨就是高石给她的承诺,也是警告。   “高石如今独揽大权,你当如何?”顾磷看着顾谦,沉静的开口。   他对这个小孙女给予厚望,但如今朝堂之上实在是瞬息万变,不管是嚣张跋扈的高石还是隐藏实力的莫若衡,两者都是深谙朝堂厚黑之术的人精,顾谦这样初入朝堂的小白兔,稍不注意就会万劫不复。   顾磷无法给顾谦撑起保护伞,一切都要靠她自己。顾磷不是不担心,但盛德江山已经到了危机四伏的时刻,他不得不这样做。   顾谦面对顾磷的问题,沉思良久,才开口道:“避其锋芒。”   “如何避之?”   “不闻,不问,不理,不管。”   顾磷脸色阴沉:“若如此,你入仕为官,却不图任何作为?”   顾谦看着顾磷,眼神坚定而倔强。   “不是的,我不是无所作为。”   月光下,竹影绰绰,少年的声音稚嫩却铿锵有力。   “我知道国家如今摇摇欲坠,战事频繁,徭役繁重,百姓们交不起赋税,吃不饱饭,他们会饿,饿的实在受不了了,他们会去吃观音土,观音土不易消化,他们仍旧会死,死的时候肚子撑的很大。”   “我也知道皇室奢靡,府苑之中亭台楼阁,锦衣玉食,鬓云扰扰。贪官污吏横行四方,他们搜刮民财,贪得无厌,他们视人命为草芥,他们想要好好的活,百姓就得痛苦的死。”   “我都知道。”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我跳出来公然与高石作对,我不但拯救不了盛德王朝,无法打击贪官污吏,还会被高石赶尽杀绝。”   “所以,只有我坐上首辅的位置,我才能实现我的抱负,我的理想,我才能推行我的政策,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条也许会道路很长,也许会很阴暗,也许铺满鲜血和白骨,但是我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为了我的理想,无论如何,都会走下去。”   顾谦说完了,她神色平淡,似乎刚才她说的不是要把高石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这种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再说下一餐要吃什么东西这样随便。   但是,这是她的誓言,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道路,这样平淡,这样坚定。   顾磷深深地看着顾谦,眼中仿佛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最后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风暴已然停止,但是却多了些不一样的神采,他站了起来,对着顾谦深深一拜。   “爷爷,你这是干什么?”顾谦反倒是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顾磷。   “汝之成就,必定在我辈之上,是我目光短浅了。”顾磷叹息道:“既如此,我也可以放心的将顾家交给你了。”   “爷爷放心,孙儿一定尽全力保护顾府,保护我盛德江山。”   顾磷点了点头,转身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顾谦站在月色下,看着那封提携她的圣旨,陷入了沉思。   七品编修,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职位。   表面上看,编修的工作,也就是抄抄文件这样简单,但是事实上,如果成为了编修,那么半只脚就踏进了那个权利的漩涡和巅峰——内阁。   高石在她面前放置了两条道路。   顺从,那就入内阁,成为一个听话的奴隶,为高石做事,从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拒绝,那么高石权倾朝野,想让她怎么死就怎么死,想让她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都不带一秒犹豫的。   顾谦双手在腿侧紧握成拳,这个抉择,关系到她的生死,甚至关系到整个顾家的存亡,她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   举头望了望那抹月光,顾谦苦笑一声,她只不过尚未及笄的少女,对于朝堂大事虽然有些敏感度,但仍旧经验不足,顾磷也无法告诉她具体应该怎么做,她只有自己一步一步的摸索,即使会撞的鼻青脸肿。 正文 第六章 平步青云路直上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天边一抹金光刺穿厚厚的云朵,铺洒大地,初春的早晨略有些寒意,顾谦拢了拢袖子,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顾谦向着落樱院走去,这个时候,慕容珏应该早就梳洗完毕,坐在樱花树下认真的背着四书五经了吧?   “子昱。”出乎意料的,小皇帝并没有满眼欢喜的扑上来抱着她的腰身撒娇,让她给他讲一个故事,而是站在樱花树下,小小的稚嫩的脸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顾谦脚步一顿,便敛下眸子,毕恭毕敬的拜了一拜:“陛下。”   慕容珏神色有些奇怪,似乎是极力压抑愤怒的样子。   “子昱昨天跟谁出去了?”慕容珏皱着眉头,仍旧压抑不住似的,愤怒从清澈如同深潭一般的眸子下溢出来。   “与莫大人去酒楼吃了顿饭。”顾谦如实回答,如果这个时候要隐瞒的话,那实在太不明智了,小皇帝明显是知道她昨儿个是干嘛去了。只是奇怪的是,不过就是跟莫若衡吃了顿饭,小皇帝这是生的什么气?   小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朕听闻你们在酒楼中待了两个时辰,什么饭要吃两个时辰?”   顾谦皱眉,虽然不知小皇帝生的什么气,但是认错总是没错的:“陛下恕罪。”   小皇帝显得更生气了:“朕没有说要罚你!”   “谢陛下。”顾谦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声,便站了起来。   她被莫若衡和高石盯上,就是因为太得圣宠,可偏偏这小皇帝的圣宠非但不能保护她,还可能让她更加处境艰难,所以现在与小皇帝的关系也需要好好掂量一番,不能太亲近,也不能太冷淡。   小皇帝见顾谦不冷不热的样子,以为这是顾谦生他的气了,毕竟谁一大早上起来,什么也没干就被骂了一顿,确实会有些脾气的。   于是小皇帝嗫嚅了一下,向着顾谦走进两步,想去搂她的腰撒撒娇,却被顾谦恭敬的退后两步给躲开了。   “子昱?”小皇帝的手抬到半空,注意到顾谦的动作,尴尬的不知所措。   顾谦又拜了下去:“陛下,君臣有别。”   “子昱,你在生朕的气么?”小皇帝皱着眉头,想要解释他为何一早就给她脸色看:“朕听到你跟莫若衡在酒楼中待了两个时辰就抑制不住的生气,对不起,子昱,我知道这……”   慕容珏话没说话,顾谦就道:“是臣的错,请陛下责罚。”   “子昱?”小皇帝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子昱,你不要生气,朕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顾谦看着慕容珏,真诚道:“臣不敢,臣不该与莫大人妄议朝政,是臣之罪,臣领罚,请陛下责罚。”   小皇帝双手垂了下来,宽大的龙袍下,一双小手颤抖着握起,指节发白。   “子昱……”小皇帝又艰涩的叫了一声,顾谦垂眸,做出一副聆听的样子。   小皇帝却没有说话,他看着顾谦,眼眸中有什么东西一寸寸裂开。   顾谦也许不知道,两个月以来的日日相伴,她在小皇帝的心中已经占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   慕容珏身处深宫,母亲早亡,皇后虎视眈眈,亲生父亲漠不关心,只要确认他还活着就好。   从来没有人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那些浅显易懂的故事,也从来没有人这么仔细的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顾谦无法知道,那一日她站在樱花树下牵着慕容珏的手,说着要报效盛德誓言的背影,连同那划过耳畔,属于少年的清澈又稚嫩的声线,深深地镌刻在慕容珏的心中。   小皇帝走到书案前,拂去案上所有的樱花花瓣,抿着唇,一语不发的开始抄写《道德经》,樱花落在他的发间,顾谦在一边看书,她伸手想要拂去那花瓣,却在伸出一半之后猛然停住,看了看小皇帝认真而严肃的小脸,将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只有簌簌的落花声。   “先生说过,会是朕永远的臣子。”沉默的小皇帝突然开口,称呼也变得疏离了一些:“我希望先生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顾谦垂眸:“臣,时刻谨记。”   “嗯。”小皇帝点了点头之后,又埋下头去看书。   这一日,顾谦没有再讲故事,小皇帝也不像以往那样缠着她撒娇,平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顾谦傍晚回家的时候,在宫门口遇见了一个老人。   灰白头发的老人仍旧精神抖擞,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这就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高石。   “顾大人。”高石盯着顾谦的脸庞,道:“还未恭喜顾大人高升。”   从九品到七品,中间整整跨越了从八品、八品、从七品三个等级,确实是高升。   顾谦垂眸,十分恭敬的给高石打了一个招呼:“高首辅。”   她现在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样在莫若衡和高石的权利覆盖下生存,所以对两边都不算太热情,但也不会太冷淡。   高石看着顾谦,冷笑了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顾大人,墙头草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小心风向变的太快,一不小心闪了腰啊……”   “多谢高首辅提请,小官铭记于心。”   高石冷笑着大踏步走向皇帝的落樱院,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一眼。   顾谦松了一口气,高石侵淫朝政多年,所散发出来的威压使顾谦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等到高石走远了,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然冒出一层冷汗。   高石是一个可怕的敌人,顾谦一直都知道,但是今天,她才恍然发觉,她还是低估了高石。   因为顾谦还没有到家,一道圣旨就比她先踏进了顾府的大门。   “前太子太傅顾磷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军饷,数额巨大,证据确凿,虽为帝师,品行不端,言行有失,即日起投入天牢,等候发落,着大理寺即刻查办。”   顾谦看着已经步入暮年的顾磷被套上枷锁带走,却无力挽救,略显稚嫩的脸庞抑制不住的流露出愤懑。   盛德财政入不敷出,年年赤字,给本朝官员的薪资,却是连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都不够,所以几乎朝堂上所有的官员都会有一些灰色收入,贪污在盛德官员中几乎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合法收益。   而本朝最大的贪官,非高石莫属,难以想象高石是有多么厚实的脸皮才能用贪污这个理由将顾磷逮捕。   顾谦紧紧咬着牙,这就是高石的手段,只要他想,就可以把她想蝼蚁一般踩在脚下,让她生不如死也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罢了。   在这还略有些肃穆的初春,一股寒意透彻心扉。 正文 第七章 天上人间何处去 顾磷捂着嘴咳了一声,已入垂暮之年的身体已经经不起牢房的阴暗潮湿,他的嘴唇被冻的发紫,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发热了。  但是这是牢房,他相信高石不会好心的帮他叫一个大夫,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反应没有之前那么灵敏了,否则他不会让高石这么拙劣的技巧成功,搞得自己这么狼狈,毫无还手之力。   顾谦现在应该急疯了吧。顾磷想着,他这个孙女,冷静自持,自控能力比常人高出许多,但愿她不会为了自己做出一些不可原谅的事情。   顾磷想的没有错,顾谦这会儿确实是心急如焚,顾磷被抓走的下一刻,她就坐上了前往莫府的马车。   “麻烦通报一下,我要见莫大人。”顾谦看着雄伟的建筑,对守门的家丁道。   “请问阁下,可是顾谦顾大人?”家丁看着风尘仆仆顾谦道。   顾谦心下一跳,她并没有来过莫府,这守门的小斯何以认得她?   果然,莫若衡已经知道了自己会上门拜访,而且多半,是不打算见自己的,所以才会吩咐好小斯。   顾谦在宽大的袖子下攥紧了手,即使是早就已经猜出了莫若衡的回答,但如今事出突然,情况紧急,现在整个朝堂之上,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救出顾磷的话,那就只有莫若衡了。   她也知道,如果请莫若衡出手了,那么她便是选择了阵营,此后便会遭到高石疯狂的报复。   但是爷爷……不能再拖了,不说爷爷近年来身体已经每况日下,再拖下去,难保高石不会暗地里动手。   顾谦咬了咬牙:“是的,麻烦您通报一下,就说顾谦有要事相求。”   家丁道:“顾大人,老爷说了,他能不能出手,您是知道的,此事上通天子,非我家老爷所能,大人,请回吧。”   顾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很为难,但是若是莫大人出手相助顾某从今以后,必将誓死相随。”   “这……”小斯皱眉:“顾大人还是不要为难小的的好,小的只是一个传话的。”   “我要见莫若衡。”顾谦眼中泛起寒气,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让我进去。”   “顾大人,您这……”小斯为难的皱眉。   “莫若衡,你想要对抗高石,只是为了那个位置么?”顾谦大声道。   在略有些微凉的初春,莫府的凉亭之中莫若衡一身白衣,听着从墙外传来的清亮的声线,在微风中饱含愤怒与悲伤绝望。   “如果你只不过想要那个位置!我顾谦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要的,是百姓安乐,国泰民安,边疆不再有战乱,我盛德的百姓不会再因为战争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但是如今,你身为次辅,看着高石胡作非为却毫无作为,你枉为我盛德次辅!”   莫若衡将手中白玉色的杯子转了两转,里面透明清冽的液体冒着暖气。   “主子。”莫若衡身边,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微微皱眉:“需要卑职去处理一下么?”   莫若衡将杯子放在石桌上,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飞影,他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是愧对这次辅之职。”   飞影抿了抿唇:“我知道主子不是的。”   莫若衡轻嗤了一声:“你又何以见得,我不是那种人?”   飞影嗫嚅了半晌,主子对高石的所作所为毫不在意,甚至还会奴颜媚骨的赞叹高石的决定,但是他就是不相信,主子会是那种甘愿屈居人下的人。   “反正主子不是的。”思量了半晌,飞影也只是皱着眉头倔强的重复一句话。   主子不是的,主子不是的,主子不是的……   莫若衡站了起来,拢了拢有些松垮的衣裳,叹了一声:“呵,痴儿。”   飞影习惯性的皱眉,知道主子又在嫌弃他的智商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一直站在我身后了,飞影。”莫若衡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飞影轻声呢喃道,然后抬脚悠然的走出了亭子。   飞影看着莫若衡略显寂寥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紧了紧,主子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只要好好的保护好主子,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样就够了。   飞影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着。   顾谦在莫若衡这里吃了一个闭门羹,便怀着一腔怒气回了顾府,看着满府的绿竹,眼眶不禁有些发热。   她自小便是顾磷带大的,对顾磷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如今顾磷身陷囫囵生死难料,自己却无计可施,心头一股不知是焦虑难过悲伤还是气愤的感情将她淹没,让她浑身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   顾谦将自己完全放空在这片竹海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斯进来通报,说是门口有一个十一二岁样子的小童求见。   “十一二岁的小童?”顾谦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维从那种无尽深渊般的绝望中拉扯出来:“长得什么样子?”   那小斯回忆了一下,道:“粉粉嫩嫩的,虽是小童,但通身的气派却是不逊于那些个皇室贵胃。”   脑海里闪过一张脸,顾谦心下一惊:“陛下?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的。”那小斯听说是皇上亲临,也不禁抹了把头上的汗珠。   “迎。”顾谦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从混沌的状态中回复过来,说实话,对于顾谦来说,应付慕容珏比应付莫若衡高石等人要困难许多,既不能太生疏,也不宜太过亲近,那个度非常难把握。   顾谦踩着匆忙的脚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到慕容珏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严肃,正正经经的负手站在门口,一副正在等人且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陛下大驾,下官不曾远迎,请陛下恕罪。”顾谦跪在地上道。   慕容珏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先生与朕之间,必定要这样生疏么?”   “陛下折煞下官了。”顾谦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让慕容珏扶着她的手脱离了她的手掌。   慕容珏的呼吸变的沉重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到最后,也只是重重的摔了一下袖子:“朕好不容易偷跑出宫,不是来听先生讲这些客套话的。”   “什么?陛下是偷跑出宫的?”顾谦惊讶道。   慕容珏怒气冲冲的斜睨了顾谦一眼:“没错,先生有何意见?”   语气重的仿佛是要磨碎了顾谦。   顾谦心下一叹,我有意见而且意见非常大,你老冒着生命危险出宫跑到顾府来,若是被那些喷死人不偿命的言官知道了自己又该被口水淹没这种事我会说出来吗?   “不敢。”   慕容珏气的恨不得上去咬顾谦两口:“先生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天色晚了,陛下还是尽早回宫的好。”顾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十分真诚的看了一眼慕容珏,示意他都这个时辰了饭点都过了,皇帝你要是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瞎溜达了,还是赶紧回宫睡觉去吧。   “先生这是在对朕下逐客令吗?”稚嫩的声线故意沉下来,颇有几分威严的气势。   顾谦内心叹了一声,这小不点怎么就甩不掉了呢?   “臣不敢,陛下请。” 正文 第八章 新欢旧梦觉来时 竹林之中,慕容珏抿着唇。  “先生喜欢竹子?”慕容珏抬头问。   顾谦沉默半晌,这茂林修竹之景,原本是顾磷极爱的。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慕容珏轻轻吟诵:“先生,想要归隐么?”   慕容珏这一说,顾谦才回忆起来,顾磷确实是不爱朝堂之事的,只是家族的重任一直背负在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即使他生性喜爱淡泊平静的日子,但是为了顾家,为了整个盛德,他不得不将自己原本澄清透彻的心淹没于泥泞黑暗的沼泽中去,不得不将自己的本性压制,去加入那复杂多变的朝堂之中去   “爷爷……”顾谦心中一团乱麻。   慕容珏听到顾谦哽咽着唤了一声,便知道顾谦在烦恼什么,他深深的皱起眉头:“先生,顾太傅对您来说,真的很重要么?”   脑中映出那个老人,那个孤寂的背影,时常坐在这个地方,对着一片青翠一看就是一下午,那个时候的爷爷,一定很痛苦吧?   “对臣来说,顾太傅,是臣的亲人,是臣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之一。”顾谦这样回答。   小皇帝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那朕呢,朕算不算先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顾前面没想到小皇帝会这么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便愣在原地。   “怎么样,才能成为先生最重要的人呢?”小皇帝苦苦思索:“如果成为了先生最重要的人,先生是不是就不会疏远朕了呢?”   “陛下……”顾谦酝酿了半天,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慕容珏打断了。   “朕知道了。”慕容珏猛的站起来:“先生,时间不早了,朕回去了,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先生是不是将朕视作最重要的人,朕都会站在先生这一边。”   “因为先生是第一个,给朕讲故事的人。”   “因为先生,是朕的先生。”   小皇帝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顾谦,略有些艰涩的开口:“朕能不能,不跟天下百姓分享你呢?子昱?”   说完,小皇帝转身,飞快的走出了顾府的大门。   这一声子昱,却让顾谦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自从她开始疏远慕容珏之后,慕容珏已经不曾唤过她子昱了吧?   顾谦有些偏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搞得顾谦有些焦头烂额。   既然莫若衡不出手,那么想救出顾磷,只能靠自己了。   顾谦一家一家的拜访,求情,将文武百官的门槛都跨了一遍。   但是没有用,连莫若衡培养势力都要暗中进行,没有人敢跳出来明目张胆的跟高石作对,除非是想要脑袋换个地方待的二愣子,否则没有人会帮助顾谦。   顾谦明白这一点,但是她没有想到,满朝文武,居然连一个有血性的人都找不出来,他们宁愿冷眼旁观高石残害忠良,也不愿意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站出来对抗高石。   千里做官只为财,顾谦总算是明白了,朝堂就是一个大染缸,无论多么鲜丽的颜色混进去了,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一摊污浊。   这边顾谦正在心急如焚,那边慕容珏回到宫中,小小的身影对着一树落花。   “陛下。”高石站在慕容珏身后,极为敷衍的朝慕容珏行了个礼。   慕容珏转头,看着这位老人,自他上位以后,这个老头就一直在压迫蚕食他的权利,使他寸步难行,他想要花一分钱都要经过高石的同意,但是高石本人却把国库当做自己家的钱库,想用就用,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慕容珏有时候甚至怀疑先帝留给他的并不是一个富有强大的国家,而是一群饿急了的豺狼。   慕容珏负在身后的小手放开来,上前亲自去将高石扶起来:“高首辅不必多礼,这盛德江山还需仰仗高首辅。”   高石挑了挑眉:“多谢陛下。”   “朕此次宣首辅前来,是想要问问关于前太子太傅顾磷之事。”慕容珏斟酌着用词:“朕觉得,顾磷虽然罪大恶极,但念在其毕竟是朕之先生,所以……”   “陛下想要释放顾磷?”高石道:“只怕是因为顾谦顾大人吧。”   慕容珏抿了抿唇:“高首辅,顾磷毕竟是……”   “老臣知道了,谨遵陛下懿旨。”高石冷冷的勾起唇角。   慕容珏的话被高石频频打断,慕容珏皱了皱眉,没有将不满表现的太过明显。   “既然如此,便劳烦首辅大人了。”慕容珏点了点头。   高石再次行了个礼,没等慕容珏回答,便自顾自起身走了。   慕容珏看着高石的背影,嫣红的唇色渐渐变的苍白,转身挥拳打在樱花树粗壮的树干上,樱花树巍然不动,落花的姿态依旧从容优雅。   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慕容珏没有当着高石的面发火实在是很不简单了。   “高、石!”年轻的君王对着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当然,正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高首辅听不到,因为彼时他正向着大理寺走去,想要看一看当年让他颇为头疼的顾磷。   顾磷捂着心脏咳了两声,喉咙仿佛被扼住了般的呼吸困难,他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他还没有看看自己在边关饱经战火的儿子,还没有看一眼他此生深深愧疚的顾谦。   如果他就这样死去,可以给顾谦减少一些压力,顾磷觉得,他应当是愿意这么死去的。   死在这污浊不堪的牢房里,也算是对他这一生的了结,他一生都在违背自己的本心,在宦海沉浮的岁月,对于他来说,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希望的,只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小日子,高堂白发,儿孙绕膝,如此而已。   “太傅大人。”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同样苍老但是仍然有力的声音响起。   他似乎回到了之前的日子,阴谋诡计频出,日日不得安心,那时候,也有一个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声音时常在他耳边响起。   “太傅大人。”以为顾磷没有听到,高石又唤了一声。   顾磷这才将目光转到高石身上,看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首辅,顾磷牵扯出一抹苦笑。   “高首辅怎么有时间来看我?”顾磷缓缓道,嗓子因为多日不曾饮水变得苍老沙哑:“天牢中阴暗潮湿,高首辅千金之躯,怕是不宜在这种地方待的太久。”   “我是来为你送行的啊。”一向高高在上喜欢俯视其他人的高首辅竟然蹲在顾磷面前,与他平视:“毕竟,您是我的老师啊。”   顾磷嗤笑了一声:“高首辅怕是不记得了,从你对先帝阿谀奉承的时候,老夫便与你不相往来了,何来师生一说?如今你我各凭本事,既然你手腕更甚老夫一筹,那么要杀要剐,我顾磷悉听尊便。” 正文 第九章 荏苒岁月若水流 “曾几何时,我也一腔热血想要誓死报国。”  “曾几何时,我也踌躇满志意欲力挽狂澜。”   “曾几何时,我也愤世嫉俗不与同流合污。”“但是老师,盛德已经没救了。”这个权倾朝野的老人,平静的注视着二十多年前对他大加赞赏并费力提拔的顾磷,浑浊的眼中闪过无数情绪,让人分不清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的你,是正直的。”顾磷仿佛也堕进了对往昔的回忆中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至少那个时候,你是有良心的。”   高石转过头去,不去看顾磷的表情,他点了点头,道:“对,没错,那时候我傻的可以,就跟你如今寄托所有希望的那个毛头小子一样,想要凭着自己的力量挽救一个破败的国家。”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盛德的气数尽了,挽救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加速它的灭亡,然后新的朝代将会取代它。”高石眼中表现出狂热的情绪:“你知道吗老师,盛德彻底完蛋了,不管是你自己,还是你那个小孙子,又或者是那个刚上位连笔都握不了的稚子,谁都拯救不了它了,它已经太脏太脏了,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散发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顾磷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当年他最得意的学生,已经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中去,他无法劝说他,更无法让他回心转意,索性不去搭理他。   他知道高石来这里的目的,也知道高石为什么可以将改朝换代的反叛思想毫无顾忌的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高石深深地看了顾磷一眼:“老师,我多么想让你和我一起见证那一刻的到来,但是,这个愿望可能实现不了了。”   “顾谦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高石的目光变得奇异起来:“但是他是一只野兽,我想要让他成为我的左膀右臂,第一件事,就是要拔去他的爪牙。”   “我要让他知道,他所拼尽全力不能完成的事情,我弹弹手指就可以将他的希望瞬间销毁殆尽。”   “只要让他深深的忌惮,只有唤起他骨子里的恐惧,他就不能,也不敢背叛我。”   高石看着顾磷,眼神始终尽显狂热。   于是高石听见顾磷轻轻地嗤笑一声,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悲伤。   “来吧。”在这个老人生命的最后,他只是从容不迫的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学生,淡然的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顾磷端起高石准备好的,散发着醇厚酒香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我不惧死亡,因为我相信,不管怎么样的打击,都不能击碎顾谦的心灵,她是我最骄傲的后代,她将延续我的梦想,她将成为盛德的支撑。   顾磷死了,死时平淡之至,死后风波滔天。   第一个得到顾磷死亡消息的,是莫若衡,他甚至没有一丝动容,像是早就知道结局一般。   “高石那样的人,他盯上的猎物,必定会让他感到恐惧,感到不可反抗,最后即使恨之入骨,也不得不服从。”莫若衡笑了笑:“但是他忘记了,有些猎物,是不会恐惧的,越打,它恨意越深,最后的反扑,也越激烈。”   “顾大人,就是那样的猎物吗?”飞影问道。   “不知道。”莫若衡轻描淡写的挑眉:“如果什么事情都知道的话,那么还有什么乐趣呢?顾谦,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那最后凶猛反扑的野兽吧……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呀……”   第二个知道消息的,是慕容珏。   “什么?!”慕容珏险些拍碎书案,落在案上的樱花被气流冲起来,翻飞着落地。   慕容珏知道高石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但是却没想到高石竟然敢明目张胆的欺君,这简直就是当他慕容珏不存在!   慕容珏小小的眉头拧的死紧,对于高石的只手遮天,他虽身为皇帝,但却无可奈何,他从没有这样讨厌过自己的无能,不能够守护先生最重要的人。   “立即封锁消息,先不要让先生知道。”慕容珏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千万不能让顾谦知道顾磷的死讯。   全忠叹了一口气:“皇上,高大人已经放榜了,说是顾大人在受审的过程中不幸命陨,大理寺的审查结果是顾磷贪污的确属实。”   慕容珏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先生……先生知道了?”   全忠点了点头:“估摸着这会儿,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爷爷死了。   顾谦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突然涌现出的不是悲伤,而是可笑。   可笑这盛德泱泱大国,可笑这朝堂济济人才,可笑这官场的官官相护。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高石!高石!高石!”顾谦低声呢喃着这个杀死顾磷的凶手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带着歇斯底里的怨毒的诅咒。   “爷爷的尸体呢?”顾谦出乎意料的冷静,但是她通红的眼眶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气。   “还、还在地牢。”来通报的家丁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顾谦,就仿佛一个穿越地狱而来,带着满身的弑杀之气的怨灵。   顾谦艰难的呼吸着,好不容易才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去把爷爷的尸体领回来。”   “是……是!”家丁吓的落荒而逃。   顾谦平静的看着满园的翠竹,那宁静幽怨的绿色也无法抚平她内心汹涌的杀气。   “爷爷,您一路走好,高石给予顾家的一切,他日谦儿必定百倍偿还!”顾谦的语气阴狠果断:“此生不杀高石,顾谦便枉为顾子孙!”   “少爷!少爷!”奉命前去地牢的家丁匆忙的跑回来,脸上带着愤恨:“那高贼欺人太甚!他把,他把老爷的尸体……”   顾谦追问道:“怎么了?爷爷的尸体怎么了?”   “他把老爷的尸体一把火烧了!”那家丁两手握成拳,满脸悲痛。   顾谦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两晃,险些倒了下去。   那家丁吓了一跳,急忙上来扶住顾谦:“少爷,少爷?”   顾谦捂着心口咳了几声,嗓子里被火燎过一般火辣辣的痛,全身如同被无数利剑穿透。   很痛很痛,痛的撕心裂肺。   顾谦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转身走进房间提了把长剑,杀气腾腾的冲出府去。   她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高石!杀了高石!!杀了高石!!   就在那家丁看见顾谦满身杀气的往高府冲去,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全忠急忙走进府来,开口就问:“顾谦顾大人何在?”   家丁一指门外,急道:“禀公公,少爷他提着剑往高府去了!” 正文 第十章 春寒刺骨甚犹冬 全忠听闻顾谦提着剑往高府去了,也吓得急忙回宫,把消息告诉慕容珏。  “你说这顾大人看着也不是冲动的人,这会儿怎就如此莽撞!”全忠和慕容珏坐在前往高府的马车上,全忠看着慕容珏因为忧虑担心而显得阴沉的脸色,感叹道。   别人以为这位幼年帝王不知世事,不懂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但是他是知道的,他的君王,是一位心思缜密善于操控群臣的帝王。   先帝临死之前,这位小皇帝所做的不是惶惶然不知所措,而是冷静的叫来国子监的一个学生,命令他假造遗诏,封全忠为掌印太监,将权利从高石手里夺过来一半。   而那位学生的家人也曾遭受过高石的残害,因此对高石恨之入骨,慕容珏在先帝撑着最后一口气之时,趁着高石兴奋而松懈防备之时,以雷霆手段安排了这一切。   后来,又隐而不发,任凭高石为非作歹,虽然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次气的双眸发红想要杀高石而后快,但是表面上仍旧是那副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样子,看着高石嚣张跋扈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盛德已经摇摇欲坠,如果高石之事没有处理好,那么这将成为压垮盛德这只大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位幼年帝王的心性与智慧,都远超同龄人,直至那一日顾谦顾大人在樱花树下璀然一笑,全忠才发现,原来他的君主,不管他表现出来如何超然的智慧和手段,他也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他也会有自己渴望的温暖。   全忠是看着慕容珏长大的,他知道这位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小皇帝内心是多么的荒凉孤寂,如果能有一个人可以给他的君主一点点温暖,他也会豁出命去守护着一星半点的火光。   因为他的君主,真的太孤单了。   马车急速行驶在青砖铺就的大道上,慕容珏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高石最好不要对先生下手,否则他会忍不住的想要杀了他。   在慕容珏记忆的最深处,那个白衣少年映着斜阳,澄澈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樱花树在他的头顶绽放,他可以嗅得到那不知是樱花还是先生身体上的清香。   为了那副画面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包括倾覆这先生心心念念的天下,他想。   等到慕容珏终于来到高府门前的时候,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慕容珏心下一跳,连忙抬脚走了进去,全忠也极为慌张的大喊了一声:“皇上驾到!”想要震慑住里面的人。   血流成河。   慕容珏看着眼前的画面,只觉得满目都是刺眼的红。   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在尸山血海之中,顾谦的青衫仿佛浸满了鲜血,那明晃晃的剑身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剑尖三寸聚集的粘稠液体滴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顾谦的剑指着高石,神色悲痛。   “你想杀我。”高石仍旧优哉游哉的坐在梨花木椅之上,手里甚至还端着一壶茶。   顾谦的眸子中仿佛有风暴卷起,顷刻之间便能摧毁世间万物于无形。   “你想过吗,你就这样杀了我,后果是什么?”高石缓缓道:“整个朝廷都是我的人,我若是死了,盛德的命数,也就尽了。”   顾谦的喉咙里发出幼兽哽咽似的近乎绝望的声音。   “对,我杀了顾磷。”高石仍旧不惧,完全忽略了那指着他咽喉处不到半米的带着嗜血气息的剑尖。   “我杀了我的老师,杀了你的爷爷。但那又怎样?你无法反抗,你无法改变,你只能接受。”高石冷冷的笑着:“你想杀了我报仇吗?有这万里江山给我做陪葬,我死又何悔,你说呢?”   看着高石冷笑着的脸,顾谦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一夜爷爷站在她身前,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顶,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我要你撑起这盛德江山,我要你守住这如画美景。”   顾谦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去,在她倒下之前,看到的是慕容珏焦急中带着担忧的脸。   彼时十四岁的顾谦要比十一岁的慕容珏高出许多,慕容珏冲上去扶住顾谦的一瞬间,脚下一个踉跄,两人便同时滚落在地,慕容珏黑色的锦袍上也沾染了血迹,刺鼻的味道使慕容珏不适的皱了皱味道。   “全忠,将先生扶回府休息。”慕容珏将顾谦交给全忠,转身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高石被慕容珏这样盯着,却丝毫不见慌张,只是抿了一口清茶,在这尸山血海中央,仿佛手握生杀大权的不是慕容珏这个皇帝,而是他。   “我知道,你很聪明。”高石说:“趁先帝临死之前布置好一切,不动声色的从我手里抢过一半的帝国掌控权。”   “但是你别忘了,全忠即使是掌印太监,政务处理方面,也是我内阁的事务,他一个掌印太监,不过是批批红而已。”   慕容珏小脸惨白,高石说的没有错,虽然表面上是高石和全忠一人掌握一半的帝国管理权,但是在高石的雷霆手段下,全忠的权利被极度的压缩,如今也只能在高石批过的奏折上画个勾,所有的事务,还是都要经过高石之手。   “慕容珏,你比你父亲聪明很多。”高石大不敬的叫着当今帝王的名字:“但是,你太嫩了,如果我想取代你,我随时都可以,你明白么?”   慕容珏呼吸变得沉重起来:“那你就来试试好了。”   “呵。”高石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陛下,您真是太天真了,你最信任的先生,顾家的那个毛头小子,早晚也要对我毕恭毕敬,为我办事。”   慕容珏冷哼了一声:“高首辅,就凭你这句话,朕都能将你诛九族。”   高石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哈哈哈,陛下,在您尚未成年之前,这个国家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管理的,你要杀我?”   “有何不可。”慕容珏稚气未脱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杀意。   高石大笑着站起来,看着这个他一向轻视的雉童,将慕容珏的话还给了他:“那你就来,试试好了。”   说完,便不再理会慕容珏,转身便走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收拾院子中堆叠如山的尸体。   慕容珏转身而去,天空如同他的脸色一般,阴沉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