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塞外有女初长成 翼岭之王怒翼从没想过自己会落过人类之手,它存活百年靠的不仅仅是运气,当年名噪洛陀山的神箭手都没寻到它踪迹,可一时大意,竟然被一名身高不及鸟爪的少女射中了! “啊嚏……谁又在说我?”霸占着它鸟巢的少女蓬头逅面,一袭紫白轻衫沾满了树叶,她斜负一张银白奇弓,弓身修长,弓弦细韧,如一轮被强行摘下的弯月,由肩膀至足踝,沉重的压在她身上,若非怒翼巢穴宽大,简直容不下她这与体型极其不符的长弓。 “咦哇……”怒翼闻言更怒,鼓着一对铜铃般的鸟眸拍打巨翅。 “怒翼,别闹啊,我也不想到你巢里来啊。”少女小心地挪到巢边,见下方云烟袅袅,深不见底,脑海不由又一阵眩晕:“太可怕了!” 但怒翼疯狂挣扎,少女必须用力才能拉住它,一人一鸟拉锯般牵扯,才见数十条细如蚕丝的线缠在怒翼左爪,而另一端,便在少女斜背的弓箭上。 “怒翼,你再闹,我就把你射成刺猬!”少女猛地被它拉到边缘,手足一时失力,连巢带人直跌而下。 “救命啊!”少女被怒翼拉着狂飞,只能好言拜托,“怒翼,乖,一定要把我放回平地!” 昨日她碰巧射中飞往悬壁捕食的怒翼,被它作为猎物捕杀,她乱射一通,好歹制服了这只凶恶的巨鸟,然而喊杀声逼近山谷,她不得不跳上鸟背,这才被怒翼带到山顶之巢。 但怒翼如何会理会她,它胡飞猛冲,见前方峭壁深立,怪叫着便飞撞过去。 “怒翼!停下!”少女左手后伸,吃力地从箭囊中摸出一支银色羽箭,斜搭在弓弦上,喝道,“蝶箭,去!” 箭矢消失在云雾中,少女大喜:“射中了?” 但腕上白丝一软,箭矢已落空飞下。怒翼势若疾风,瞬间已逼近峭壁,少女避无可避,“砰——”一声撞上壁岩。 “蝶舞·盾!”峭壁突然生出一道银障,将怒翼爪下的少女反弹了去,少女趁势急踏壁道,飞步掠上壁峰,莲足一点,攀着白丝跃往怒翼之背。 “呼……好险!”少女长吁一声,左手抓住怒翼羽毛,右手将银箭扎入怒翼后背,拍着它坚硬的骨梁,笑道,“蝶舞·蛹!嘻嘻,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咦哇——!”怒翼惨叫着,垂着巨大的翅膀直往下坠,在它那黑褐色的背上,竟慢慢长出一片银白,片刻便包裹了它的胸躯。 “给我好好飞啊,翼岭之王——怒翼!”少女哈哈大笑,然她笑声未止,却又变做了哭腔,“喂,飞慢点!” 怒翼在她的敲打下,终于慢慢飞下了高空,它吃过这银蛹的苦头,自然不作挣扎,如此稳飞了许久,少女那阵头晕才稍有缓解,偷眼望下去,已经能见到下空伫立的房屋,少女拔出银箭,收回缠着鸟爪的银丝,称赞道,“很好,怒翼,就按这速度落地吧。” 银箭一离,身上那片银蛹亦随之消失,怒翼感觉胸口略轻,便一个翻转俯冲下地。 “哇啊……”少女未料怒翼会来个倒转,身下一空,便如倒栽葱似的掉下地来。而怒翼终于无所顾忌,长鸣着飞入云霄。 “什么声音?”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闻得异响,便吩咐跟班外出查看。 城中街巷熙攘,鳞节栉比的一排阁楼中央,伫着座豪华茶楼,其中一间厢房布局清雅,虽依傍闹市,素静的茶韵却自成世界。 “不过是只畜牲乱鸣罢了。”对座一名青衫蓝袖的少年负手立于桌后,探出窗外望了会儿,便朗声回答了中年男子。 青衫少年身前,一名黑袍少年端坐圆桌,正捧了茶盏,轻轻吹拂袅袅茶雾,其专注神情,仿佛手中这杯清茶便是最为珍贵之物。 “抱歉,小王子,闹市毕竟有些吵嚷,不如请小王子移步驿官府,以尽本官司地主之谊?”中年男子一身紫袍官服,显然是朝中权贵,然对那黑袍少年,神情却甚为礼貌。 “无妨。”小王子眼眸不转,专心品茶,疏淡神情让中年男子脸现尴尬。 时间一时像是静止了,跟班数息回到中年男子身旁,附耳与他低语几句。 中年男子眼露厌恶,似乎对那扰闹之人颇为不满。小王子放下茶盏,将手肘撑于茶桌,竟然眯上了眼。 犬戎越发嚣张了,区区一个小子也敢对本官如此无礼!中年男子神情闪过一抹阴鹜。 但小王子毫不理会他人心情。他年少俊美的脸上,甚至浮着丝倦怠。 玄铁剑在颤——有什么异物现世了?小王子衣袖下拢,轻轻按压剑柄,迫使剑鞘内的低鸣停止。 他这柄剑看不出多么起眼,剑鞘古朴,剑纹雕刻简单,隐含力量感,随意挂在腰间,不长不短,一伸手便能够到剑柄,仿佛剑锋会随时出鞘,柄尾挂着串黑色缀珠流苏,非金非玉,却自有一股高雅。 跌下高空的,是何人?小王子凝神细听,非比寻常的耳力越过半条街道,准确探到了少女的气息。 “好……痛……”少女吐出一嘴鸟毛,一时爬不起身,索性翻身躺稳,喘息着检查身上弓箭。 过路行人奇怪地瞟了眼这从天而降的少女,便纷纷捂鼻离去。 “喂,哪里来的小乞丐!臭死了!快滚开,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邻近店铺走出一名妇女,拉着裙裾去踹少女,少女便随身几个翻滚,一直滚到街巷尽头。 巷尾正好有家小酒馆,酒香随风而溢,少女眉眼一乐,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爬起身便走进酒馆大门。 小酒馆一桌汉子正喝得起劲,猜拳行令,喊声震得天花板灰尘簌簌扑落。但一阵无比响亮的咕噜,竟压过了他们的喝嚷声。 一名汉子放下酒坛,看了看站在桌前身负长弓、一身脏污、盯着鸡腿直咽口水的小乞丐,忽然将一坛酒推到她跟前,咧牙一笑,道,“小鬼,喝了这坛酒,这桌肉管你吃个饱!哈哈……” 远处的小王子不经意地皱眉:那人到了喝酒的年纪? 正文 第二章 顽童 “苏哈扎漱。”小王子懒懒地唤了一声,身后少年连忙倾身听命。 “你去看看。”主仆二人一向默契,小王子无须言明,苏哈扎漱便明白他的意思。 “小王子可是在说那吵闹之人?”中年男子忽然扯了个微笑,朝苏哈扎漱摆摆手,“不必劳烦特使,那不过是个乡野小丫头,不成体统,整日惹事生非,小王子若嫌她扰耳,真某这便叫人让她走开。” “罢了,今日多谢真驿官。”小王子懒懒起身,他身形高,仅是站在桌边,便挡了由窗户射入的一道猛阳。 苏哈扎漱马上在前为小王子开路,小王子袖袍轻甩,径自出了雅厢。 真驿官并未相送,他沉着地坐于席间,待客人走远了,方拿手将桌上茶杯一捏,手掌划动间,茶杯忽然默默粉碎。 小王子耳朵略跳,优美的嘴唇浮出一线笑意:两国邦交,看来真是到头了,父王派来探查高辛实力,也算是未雨绸缪。 腰间的玄铁忽然又安静了,像是捕捉了错觉,但小王子沿着街道,缓步朝巷尾行去。 少女数日未进食,明知及笄不允许饮酒,也抵挡不住美食诱惑,上前捧起酒坛便喝。 “咳……”酒一倒入喉咙便似饿龙扑腾,让她脏腑莫名的难受。 “哈……”汉子瞧着被呛得鼻涕眼泪乱喷的小乞丐拍桌大笑,“怎么样,好喝吗?” “好喝!”少女喉咙似乎在冒烟,但还是捧住酒坛,慢慢喝了下去。 “好样的,吃肉!”汉子将鸡腿、羊肉推到小客人边上,与一众酒友继续豪饮。 少女狼吞虎咽,不顾店小二一阵咂舌。不一会儿,下了肚的酒逐渐烘暖冰冷的身体,只是眼前的人物开始模糊,整个酒馆似乎都在倾倒。 一桌汉子指着小客人大笑:“哈……小乞丐要醉倒啦!” “醉?我还没……喝完哪!”少女大着舌头打个酒嗝,对住坛口一气将剩余的酒喝尽。 柜旁的店小二无奈地摇摇头,现在的少年男女,真是野得让人无语。 “呜……”少女捂住嘴巴,酒气上涌,似乎又有浊物冲出,忙将身一转,踉跄着奔向巷尾呕吐。 “对,对不起!”脚下忽然滚来个肉球,少女一肚浊物倾出,正好全落在球上,急得她蹲下身拿衣袖用力擦拭。 “小乞丐,滚开!”一声骂声吼来,一道刀声亦劈空而落。少女下意识的拿肩上银弓去挡,两相交接,那刀尖犹如碰上硬物似的骤然弹开。 来者惊咦一声,骂道,“小乞丐,莫管闲事!” “你……没事吧?”少女不理会他人呼喝,反而拿手指猛戳肉球,指尖触感温暖柔软,看来这肉球应该是一个人。只是他满嘴白沫,正痛苦地呻吟着。 “小乞丐!叫你滚蛋!”另一名青衣汗衫的男子举起长棍便去打少女。 少女将背一转,弹开长棍,熟练地弯弓搭箭,醉乎乎地对上那伙汉子,道,“以多欺少,好……好不害臊!” 刀客持刀抡了一圈,趋身就来砍少女:“好啊!敢情是这小贼的同党啊!” 少女瞄准刀客,箭去如虹,射中左方一名使铁叉的小厮,闪身避开刀客数刀,箭指小厮,又射中后方使棍来者,令来者一声长嗷,“臭乞丐,太狡诈了!” “还没射中……”少女嘀咕着,搭上箭,又去射刀客,刀客回身护胸,不料护了个空,箭又插到小厮腹际。 这般指东打西,不一会儿就将数十名汉子击倒,少女身如滑鳅,刀客拿她不下,便捂着箭伤,边撤边嚷,“小贼,等着!我们姚院主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是吗,那我就,等着啊!”少女醉步摇晃,以弓驻地,笑眯眯地看着来者仓皇败去。 地上那人忽然翻身站起,拍拍褴褛衣衫,扭着脖颈叹道,“嘿,可真累死我了,滚了这么久!” 少女依旧笑眯眯地,好奇地望着这名不衫不履然面容清俊的少年。 少年大方地挥挥手,迈开脚步便欲离开:“嘿,我没事了,不用谢我了。” “你没受伤吧?” “你不笨啊?” “有道理。”少女打个呵欠,见少年兀自行得远了,也背上弓,正待离去,却听见熟悉的声音气冲冲地传来,“这边搜搜!她跑不到哪儿去!翻遍高辛,掘地三尺,也要把妖女密洛伊·修瓶捉出来!” “又是约加!”少女纵身跳上巷墙,但她的银弓实在太耀眼,且日光正烈,纵跃间银光一闪,便被约加瞅个正着。 “妖……”约加未及喊叫,便被少女一把提上了巷墙。 “嘘……别叫……他们跑得那么认真,退回来可不好。”少女打个酒嗝,松开套在约加长脖子上的软银箭,捂住他的嘴,“你不想像你们的神猪一样吧?剥它的是毛,剥你的可是皮哦。” 约加气愤地瞪着偷盗神猪的妖女——密洛伊·修瓶,敢怒而不敢言。 修瓶按着约加一道蹲于墙头,笑盈盈低声劝诱:“大热天的,你们如此劳师动众实在辛苦,不若你让他们回去?” “不可能!”约加一开口,便被修瓶拿弓敲了一记,“小声点!” “此事绝不会了,我爹一定会吊死你!” “是吗?” “你偷走我族神猪,拔光神猪神圣的金毛,触怒神之罪,不杀不足以祭神!” “是吗?” “妖女!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约加最受不了她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半月前,神猪那身金黄细长的毛发突然整块脱落,族人无不心惊胆战:神降天兆,必有天祸! 正在族人惴惴之际,密洛伊·修瓶却带着一条金黄猎犬,漫山遍野地乱晃,仿佛存心让尼族人眼热。 虽说山不是尼族之山,她修瓶也不是尼族之人,可尼族那时正如惊弓之鸟,约加不由拦住她去路,劈头就骂上一通:“喂,妖女!我族神猪金毛失窃,可是你干的? “嗯?你这样认为吗?”当日修瓶嚼着野果,即不承认,也没否认,但那轻淡神情,却让约加瞬间抓狂。 “是你干的吧!”约加气得指着她鼻子嚷,“以前也不见你这狗有金黄毛色,偏偏我族神猪抱恙,它就长成这样!哼,妖女!快把我族神猪金毛还来!” 修瓶将野果嚼得吧唧作响,闻言歪头思考一番,道,“嗯,看在你这般认真的份上,明天我给你一个答案吧。” 洛陀山人皆知她行事怪异,但仍旧没人能想到,次日夜半,修瓶竟然驱使四大猎犬冲入尼族,咬伤祭塔守卫,掳走了居于祭塔顶端的神猪。 正文 第三章 对峙 正午的烈日犹似炭火,将整个高辛城烤得灸脚。约加被修瓶按着动弹不得,浑身汗水没头没脑直往下流,却坚持拿一对斗鸡眼气冲冲地瞪着她。 修瓶口干舌燥,酒气直往上涌,懒得看约加,便一个手刀将他打晕扔下墙头,“我需寻处地方歇息会了……你也睡下吧!” 修瓶猫着身沿墙头小跑,她儿时听父亲说过,若一个人在外头喝醉酒,最好抱着脑袋直接往家跑,否则在途中一担搁,就不知道会醉倒在哪个山沟。 修瓶凭着直觉循山涧飞奔——无论如何,她必须离开高辛城,城中想要她性命的人,十个手指头可数不过来。 银弓一直隐隐低泣,修瓶无暇顾它,径直跑到山脚一汪碧潭,将脸埋入冰凉的水中。 醉意微散,银弓仍在呜咽,修瓶心中苦笑:看来有人跟上来了。 若论高辛最能拉仇恨的人,她密洛伊·修瓶排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她基本什么都不必干,仅是活着,就是一个罪恶。 修瓶喝了满肚子水,迫使自己清了一通胃,直到吐得嗓子干疼,满眼红丝,才倚着长弓盘膝坐起。 她还无法休息,来者气息独特,是从未碰上过的强大对手。 “出来吧。”修瓶哑着声音邀请对手。 “姑娘好耳力。”苏哈扎漱从茂盛林中行出,侧身退向路旁,扶肩行礼,恭声道,“小王子,请。” 小王子负手步出山林,冰蓝眸子淡淡看向抱着长弓的狼狈少女。他仍旧一身黑衣,然相当干净,随了修瓶一路,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连汗都没冒出一滴。 修瓶强撑睡意,将头倚在弓背上,仔细打量伫在不远处的少年,他宽松袖口纹了金丝猎鹰,高高束着棕色长发,垂落的数道发丝无风自动,仅仅站着便自携贵族风度。 高辛什么家族这般打扮?修瓶在他佩剑上看了又看,还是想不到他的身份,而小王子好像也没有说话的打算,负手孤立着,仿佛只是一名局外人。 修瓶打个哈欠,看来他只想跟她干耗着。平日修瓶特别能耗时间,可今天她耗不住,睡神一直在她脑中盘旋,引诱她进入梦乡。 “你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修瓶使劲暗掐掌心,斜眼问上一句。 “倘若你需要休息,我倒不会拦着你。”小王子终于说话了,声音优雅,不冷不热,让人分不出敌友。 “你是谁?”该来的总是会来,修瓶懒得多说,扶着冥弓站起,由箭囊取出蝶箭,猛地刺入掌间,迫使醉意消散。 “布尼那戎·鹤冲。”鹤冲报了姓名,算是对冥弓持有者的尊重,只是他给她的机会,她似乎不想珍惜。 修瓶歪着脖子想了会,没搜出这姓氏,不过她仇家太多,不认识很正常。 “择日不如撞日,”修瓶抹了把脸,将细碎的水珠全甩掉,淡声道,“你有何事,就请直说吧。” 鹤冲无奈地叹了口气,要与这样一名浑身恶臭的女孩谈话,真是考验他的耐性,鹤冲决定直奔主题:“密洛伊·卓挠,是你何人?” 修瓶的回答也简直干脆:“家兄。” “他现在何处?” “与你无关。” “本王子要见他。” “想都别想。” 修瓶拒绝得相当直接,苏哈扎漱脸色一僵,偷偷看看小王子,果然他暴躁之气渐升,疏淡的神情也开始变得冰冷。 鹤冲双手交握,轻轻捏了捏拳头,懒声道:“本王子不喜与女子交手,但你既然持有冥弓银箭,便算不上女子,本王愿与你一战,你感恩戴德吧。” 她的冥弓银箭,洛陀山无人能识——果然皇城脚下就是不一样。修瓶两手一摊,笑道:“无所谓,我不挑对手。” “拿武器,你输了,便带本王子去见卓挠。” “若你输了呢?” “本王子从来不输。” 鹤冲口气不一般的狂,惹得修瓶眉眼一笑,“巧了,我这蝶箭瞧你顺眼,准备扎你几个洞。” 鹤冲袖袍轻甩,满脸睥睨之意:“本王子若叫你近身三尺,从此不叫鹤冲之名。” “噢——”修瓶故意拉长尾音,沉吟道,“那你得好好想个名字了,若想不出嘛,我乐意代劳,我给我家猎犬取的名字,可是相当响亮的。” “住口!”一直沉默的苏哈扎漱突然上前一步,指着修瓶斥道,“无礼之徒,简直放肆!小王子也是你能消遣的?” “废话少说,本王子让你三招。”鹤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仅将左手轻抚上剑鞘。 午后一片炎热,路旁蒿草垂首低腰渐露萎靡,然森林呼响急促,却是小兽携家带口,齐心朝远山逃奔。 修瓶取下肩上冥弓,她年纪尚轻,无法很好的架住冥弓,若遇强敌,需将弓身立地,方便拉弦。 方圆十里一时鸟兽绝迹,连碧潭的蠢鱼笨虾都紧紧躲在洞穴里。它们天生的直觉表明,危险即将扑近。 修瓶不敢怠慢,鹤冲气息似有若无,令人摸不出深浅。她深吸口气,左手半抬,将细长的银箭于指间旋个圈,凝气丹田,方把银箭架上弓弦,娇喝道:“蝶舞·乱!” 冥弓仅有一张,银箭仅有一支,然对峙之时,犹胜千弓万箭。 修瓶尚不能随心所欲幻化弓箭,但箭气呼啸之际,数十道银丝顿如利弦,疾向鹤冲站立处扬去,鹤冲蓝眼轻睁,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看来她在城中与人厮打之际,留了不少功力呢。 鹤冲足尖急点,腾身飘向半空,银丝有如活物,紧追而上,但鹤冲速度极快,不刻已掠向远处树顶。 “第一招。”鹤冲优雅声音含着嘲讽,他立于参天树顶,身形随着树枝轻荡。 鹤冲眸色深冷,高高俯视林外拔步奔来的少女:果然她的箭有距离限制,地狱冥蝶的力量,她根本没有掌握。 “蝶舞·追!”修瓶收回蝶箭,跑到树下,扬弓朝树顶的鹤冲射去,蝶箭呜幽,绕树数匝,盘旋着攀上茂密树顶,但鹤冲根本没动,仅朝箭头踹上一脚,蝶箭便沿树跌下,若非修瓶使力收回,它卡在树叉里就下不来了。 “第二招。”鹤冲双手环肘,不忍直视在树下跳脚的少女,她太弱了,能让蝶箭射上百尺巨树已是极限,哪里还有攻击之力? 正文 第四章 小犬 “喂,你下来!”修瓶朝鹤冲大喊。 “你上来。”鹤冲透过层层树叶,朝那娇弱少女勾勾手指。 修瓶拍拍手,转身就走,“不下来,我就走了。”这树太高,她根本爬不上去。 鹤冲微然冷笑,踏着树身奔近修瓶,修瓶眼露狡黠,准备等他自动踏近三尺,可惜鹤冲算术精准,五尽之外便站定身子,道:“还好卓挠看不见你使箭,否则,当从坟墓里爬出来自挖双目了。” “你到底是谁?”修瓶如他所料,一牵扯到卓挠,便无法抽身而退,回手便给了他一箭。 “第三招。”鹤冲侧身避过,宽长袖袍倏然一挥,玄铁剑便铮鸣出鞘,仅一剑,便断了蝶箭携来的所有丝弦,“可以带我去见卓挠了吗?” 修瓶手腕高抬,以意念回收跌落一侧的蝶箭,才缓缓摇头,低声道,“家兄在地狱,你自己找去吧。” 鹤冲很不耐烦,斜瞅着修瓶,语气竟也严厉起来:“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卓挠,可没那般简单。” “难道他懂起死回生之术?”修瓶面露疑惑,哥哥长眠多年,往常也有不少人威胁要挖哥哥坟墓,但他,似乎另有所求? 丛林沙沙,艳阳投下一片阴影。鹤冲与修瓶不甘示弱般互相瞪视,林中走兽闻得风声平了,开始悉索活动起来。 “都跟我来!妖女肯定在这里!她那身臭味,十里外都能闻到!”约加嚷叫的声音又逼近了森林,修瓶将冥弓一背,跑得跟风一样快,“我有急事,后会有期!” 鹤冲没理她,将玄铁插回剑鞘,直接朝树林深处行走。 苏哈扎漱连忙跟上,问道:“小王子,她果真不知道卓挠便是战神之传闻么?” 得战神者,得天下。若她真得了战神,不可能弱成这样。虽说卓挠轮回时是她兄长,但恢复神身后,应该把一切尘缘都忘光了,能不能再将他召回凡世,还是个问题。 “小王子?”苏哈扎漱不死心地唤了声,但鹤冲看似走得不慢,眨眼却消匿于林间,苏哈扎漱无奈,只能展开轻功猛追。 山野吠声猖狂,约加拉着一干猎犬到处寻修瓶,不过修瓶无心与他碰面,她还没强到能与整个尼族翻脸的程度。 修瓶绕路返回高辛,直跑至城郊一片乌桕林,才呼着酒气,倚着颗老树准备睡上一觉。 今日实在太疲倦了,碰上了一个不知敌友的鹤冲,打了场一败涂地的架,此刻日暮西沉,应该没人再来打扰了她了吧? “汪汪汪……”然修瓶刚想闭目,便听见一串尖细的犬吠声。 “谁?”修瓶一个激灵强打精神。 “汪!”吠声似乎就在跟前,修瓶不得不睁开沉重的眼帘扫视。末了,终于发现落叶中探出的一个小狗头。 修瓶素来爱狗,便微笑着向它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小狗。” 小狗并不领情,反而叫得更凶。 “你受伤了?”修瓶吹开落叶,轻轻捧起似乎才满月的小狗,它右腿歪垂着,像断了一样,应该是刚从捕兽夹里逃脱。 “没事的。”修瓶撕下一块衣角,帮它简单包扎伤口,“等我休息会,就帮你找些药汁哦。”为了不惊扰它,修瓶爬上古树,躺在交错的树干上入睡。 一袭紫白辉映的长裙垂下树来,随着晚风微微荡漾。小狗默默昂望少女,她头发及衣裳都脏污不堪,然露出的一截皓臂,却如背上所负冥弓一般洁白。 虫鸣蛙语,夜色正浓。修瓶睡得正熟,趴在树根上的小狗忽然竖起小耳——似乎有不寻常的气息正在接近?林外隐约传来喧闹声,小狗站起身,定睛望着南侧弯曲的小道。 “汪汪……!”小狗吠声甫出便嘎然而止,修瓶骤然惊醒,羽箭直扔树下,低喝道,“住手!” “是你?”树下人影松开手中小狗,瞥了眼插在一侧的羽箭:“你箭法够有趣的。” “别伤害它吧。”修瓶认出了他,那个面容清俊的少年,此刻正背着个大包袱站在树下。 林外似乎呼声汹涌:“快追!别放走小贼……”。 “废话少说,快逃!”少年一溜烟似的跑了。 异声连连,小狗早躲远了,在一棵树后伸长狗头乱叫唤。修瓶跃下树,喝道:“别叫!我要走了,后会有期!”小狗果然闭了嘴,却跟着修瓶一跛一跛地跑。 “在这里!”林中忽然涌进一队手执火把的护卫,小狗见了,再次放声吠叫。 “找死!”一名护卫随手便将佩刀砸过去,不料身子忽然腾空飞了出去。 “糟糕!拉错了!”修瓶将如鞭的软箭一甩,丢开那名护卫,又去拉小狗。 “捉住她!她是小贼的同党!”原来是白日与之交过手的刀客,正引着数人围上了她。 修瓶软箭缠空,急忙腾身回旋,足尖点上刺来的数柄弯刀,同时数箭望下齐射,试图解开包围,结果箭去圈外,只射中东南一名呐喊的小厮。 小狗腿有伤,身子却不笨拙,一直在刀光中跳来跳去,追逐在树上逃窜的修瓶,修瓶宛如猿猴,攀着树枝忽上忽下,不时射出冷箭以退护卫,只是多半落空,反而被众人越逼越紧。 “小贼!给本护院滚下来!”一名头戴方巾的男子自树干中闪身跃来,长棍自上而下,击上正与刀客交锋的修瓶,修瓶背后忽痛,一声闷哼,重重摔下树来。刀客见状,不由分说举刀来劈,但小狗倏地窜过来咬上他大腿。 “臭狗!”刀客痛得脸色扭曲,回刀就要杀了这臭狗。 “住手!”修瓶翻身护狗,随手一箭丢向刀客,这回倒是没偏,箭尖划过刀客小腹,带出一道鲜血。然身后乱棍打来,修瓶无法闪避,正好给劈了个头破血流。 “捉住她!”有人刚发令,就听到一声惨呼,循声望去,却是刀客被银丝攀身,瞬间裹得严实。 “这是何物?”有人走上来戳银丝,岂料银丝若蛇,眨眼缠上其手,他拿刀去划,然银丝即软且韧,非但未划断,反而加速缠缚,将他也变成一个白布袋。 护院长眼睛一扫,见到修瓶手中弓箭,心里顿时倒吸口凉气:冥茧之弓? 夜色中,冥弓泛着如月明光,柔美而妖异,紧紧浮绕于昏迷的主人周围,令人不敢靠近。 正文 第五章 地牢 “嘿,踹某不过是取走诊金,尔等为何大动干戈?”少年去而复还,一掠入树林便听一串“咔嚓咔嚓”声,数名护卫甚至未及呼救已被扭断了脖颈。 “好大胆的恶贼!”护院长抡棍斜扫,往少年肩、腰、胸猛攻,少年双手翻飞,贴着棍风疾走,其余护卫自然不甘落后,皆举刀棍围战,少年暗笑一声,双臂忽伸,若大鹏展翅,正值众人合力打来,少年却身形微弓,抢过就近双刀,便见两道寒光乍闪,一息间众人及刀棍齐飞,少年正轻松拍掌,林间忽暴出数道银光,疾若惊鸿,霎时缚住林中所有人物。 “嘿!何人偷袭踹某!”少年只觉周身被一块布满利刃的细网裹住,略有动弹,利刃割入血肉,少年不敢乱动,只能任银丝将自身吞没。 “救命啊!”被少年打飞的人皆被银网所缚,只闻怪叫声此起彼伏,夜空下甚为凄凉。 “都别动!此物,许是地狱冥蝶之茧,冥茧之缚,天下无解!大家安分等着,姚少主的骑卫队马上便会赶来!”护院长亦被缚成白蛹,保持着舞棍之势立于林中。 “地狱冥蝶?莫非这便是战神遗物?” “他所用之弓并非此弓,连他自己都舍不得用,为何会在这小贼女手上?” “呸!莫提他名,污了老子耳朵!” 一干护卫身体不得动弹,嘴巴便骂咧开了,而少年听着护卫交谈,大概了解了这双弓箭的由来。少年嘴角略扬,看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冥弓蝶箭了。 “驾……”护卫正嚷着,忽听数匹马踢踏入林,为首青年身着玄色披风,扫了一圈躺地的雪白之物,怪叫道,“扎莫!” “扎莫在此!”护院长扎莫惶声回答,“扎莫无能,为地狱冥茧所缚,令少主见笑了!” 姚少主问,“冥茧?你是指圣山三奇之地狱冥蝶?这么说,这对弓箭,便是冥茧所制了!”姚少主哈哈一笑,抽出佩刀便欲挑起脚下银弓。 “少主不可!”扎莫急喝道,“我等便是无意中碰了冥弓,才成了如此模样!少主!冥茧之缚,天下无解,望少主救命!” “闭嘴!你们这群废物!”姚少主恼怒地把刀一挥,要将缠着扎莫的冥茧斩断,不料触之柔韧,反被一股怪力弹开。 “少主!都说冥茧护主,此时那小贼昏迷不醒,唯叫醒小贼,冥茧之力方能撤回,”扎莫连忙提醒,“另外,我身前这蛹人是盗宝主犯,少主可令人先行绑住。” “废物!还不按扎莫所说的做?要本少主动手吗?”姚少主这才注意到倒在血泊中的、唯一未成白蛹的少女。 “是!”数名骑卫忙将少年捆了,才小心地扶起少女救治,但她伤得重,费了护卫好大一番功夫。 扎莫焦虑暗想:“莫非我下手太重,小贼女已丧命?若真如此,我们岂不都要给她陪葬?” “还没醒?”姚少主也不耐烦地瞥着少女,眼睛不停地在她握紧的冥弓上转溜,思付如何将这对宝弓据为己有——甭管传说是否属实,仅是长弓这材质,看着就是上乘,但冥弓护主,若生杀意,必殒! “少主,她醒了!“骑卫队长见少女手指微动,忙禀道。 “你是何人?战神是你何人?”姚少主最想知道的便是少女身份。 修瓶头疼欲裂,抚额望了眼姚少主,随手转动手腕,林中银丝便如收到命令般纷纷消退,露出七倒八歪的护卫队。 修瓶捧起浑身伤痕的小狗,微微一笑:“没事吧,小狗?” “嘿,我有事!”被绑得结实的少年朝她叫了一声。 “你们都有事!来人,押回去!”姚少主瞟了眼冥弓,率先骑出乌桕林。 修瓶身体虚软,由骑卫队绑了扔上马背。 骑卫队一路急疾,不多时便押至一处灯火通明的庭院,修瓶被扔入地牢,冷得修瓶浑身打哆嗦。 “干嘛,你冷啊?”身旁的少年被捆得像个棕子,但神情倒是愉快。 “你怎么回来了?”修瓶虚弱地问。 “不用谢踹某了,”少年昂面朝天,隔了许久,忽然又问,“你为何从始至终,不辨驳一句?小丫头,你从来就非我同党。” “如果他们已经这样认为,辨与不辨,有何不同?”修瓶也将身子躺平,呼了口气,道:“这两天,也够累的,如此甚好。” “你可听说过踹不死?” “没有。” “那便是在下。” “记住了。” “踹某听过战神。” 修瓶眉毛一紧,抿住了嘴唇。 “踹某不相信流言。”踹不死反剪的双手熟练地滑动着。 修瓶不语,然面色似乎更为苍白。 “他将你保护得够好的。不过,你的冥弓似乎被人惦记上了。”踹不死双手一挣,绳结便松开了,接着他以掌为刀,削断修瓶绳索,扶着她靠墙而坐。 “小丫头,喝下这瓶药,你的伤就好了。”踹不死从衣袖中掏出个深绿小瓶递给修瓶。 “我不叫小丫头,我叫密洛伊·修瓶。”修瓶拔开药塞便喝了下去。 踹不死不经意地笑:“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你要杀我,何必多此一举?”修瓶眼睛清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强忍着痛楚。 “踹某听说,冥蝶乃地狱之魔,七千年作一次茧,七千年化一回蝶,若于破茧之时打败冥蝶,取其茧衣,则茧衣终生为其所用。”踹不死返回刚才的话题。 修瓶抚摸着银光流转的冥弓,脸色异常柔和:“哥哥是用地狱之水盛着茧衣回来的,他让我在茧衣内睡了三日,才让弓匠打成了这副弓箭。“ 原来是战神的妹妹啊。踹不死暗想:“残留于茧衣上的蝶魂会将第一位触碰到的人当作冥蝶永生保护,他也可谓用心良苦。” 踹不死随口又问:“圣山三奇:炎龟玄铁、地狱冥蝶、恶灵浑珠。可会互相克制?” “谁知道呢?”修瓶抚摸着趴于腿边的小狗,眼睛似闭非闭,脑中袭来一股股晕眩。 “干嘛,困了?”踹不死嘴上笑着,心里却有些焦急,他的“催络液”,是外伤佳药,但药性需一柱香后方能生效,如在此前睡着,药性流通速度一受阻,反会伤及经络。 “嘿,别睡,”踹不死用肩膀撞撞她的腿,“给我唱个曲吧!我一听曲就有精神,有精神就能逃出这地牢啦!” “真的?那我要逃出去。”修瓶果然轻启朱唇,低低吟唱: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人生八苦逐一过,七情六欲轮番尝 悦莫悦兮诚相守,哀莫哀兮不长久 夫若磐石无转移,或似天河无情去 寂莫寂兮求不得,怨莫怨兮憎恨恶 红颜芳华易流逝,忧兮伤兮独伶俜 …… 踹不死闭眼静听。修瓶陆续吐出的气息若幽兰般芳香,于他鼻间久久不散。她略显稚嫩的声音清辙、空灵,如云烟般飘缈,如朝霞般动人。只是为何,余音隐着淡淡忧郁? “她一定也背负着许多事吧。”踹不死有一瞬间,似乎被今日这脏乱而灵动的少女吸引住了。 正文 第六章 祭神 旭日初上,淡淡金雾笼罩着乌桕林外庄院。院外围了一批猪皮高帽的人,正焦急地等待院主的接见。 “三长老,这传话也传得忒久了吧!” “再不来人,我等就冲进去抓人!” 尼族耳目众多,修瓶被抓一事很快传到了长老耳中,只是长老虽带人求见,却被晾在门口站了好一刻。 “闭嘴!”三长老喝道,“姚院主是什么人物?你当这庄院是什么去处?高辛城内,有容你放肆的地方?” 族人知趣地闭了嘴,约加紧紧拉着猎犬疆绳,数名守卫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清风徐徐,院外众人却焦躁不安。直到听到“三长老,院主有请!”,三长老才带着约加等数名随从走进庄院。 “姚院主,叨扰了。”三长老对厅中兽皮椅上端坐着的中年人施了一礼。 “远来是客,请坐。”姚院主耳朵尖长,吩咐下人赐了茶,便问,“三长老是来要老夫牢内之人?” “尼某不敢,那妖女乃谋害我族神猪凶犯,还望院主行个方便,令我族可行正法,我族必有厚礼相赠。” “她昨日盗了我院中不少宝物,本来也需略施惩罚,既然先前犯了你们尼族,给你们处置也未曾不可,不过她那对弓箭伤了我院之人……” “姚院主放心,我族只要人,弓箭一定双手奉上!” “既然如此,顺,你便去将那小女娃带来给三长老吧。”交易谈成,姚院主便对候于一旁的姚少主说。 “是,父亲。”姚顺昨夜与父亲、扎莫商量过,冥弓懂护主,蛮力抢夺只怕损失过重,今晨尼族人上门求见,他们倒可做个顺水人情,待尼族将少女处死,弓箭自然归己所有。 “丫头,听,有人来了。”踹不死摇醒修瓶,听着渐渐行来的脚步声伺机行动。这地牢四面硬石,极其坚固,若无人打开牢门,踹不死也无可奈何。 “嗯?”修瓶揉揉睡眼,抱起睡在脚边的小狗。 “嘿,来者不少。”踹不死摸摸修瓶泼墨般的头发,“无论怎样,踹某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修瓶昂着虚弱的脸庞笑笑,即不辩驳,也不回答。 轻微的“咔”声刚响,姚顺身影刚站近牢门,就被一阵风撞倒,约加手中猎犬一个纵身扑去,眨眼尸体就被丢到墙角。 约加忽然尖叫起来:“妖女,你把我的猎狗杀死了!” 修瓶倚在牢内,嘴角轻扬做了个鬼脸:“是又如何?” 约加正要冲进去打她,地牢外面突然一通喊杀:“少主!不好了!小贼逃跑了!” 姚顺劈头便骂守卫,“废物!连个小贼都看不住!” 姚顺以为这小贼不过是三脚猫功夫,未料竟能逃脱!昨日他进城,被这小贼偷了玉佩,当下随从便把小贼打了一顿,想不到小贼还有胆量夜半进院盗窃,虽然捉住了人,但姚顺心思全在冥弓身上,也未对这小贼多加防范,如此被他逃了,财宝真是无踪了! 扎莫忙道:“少主莫急,这小女贼还在,他们即是同党,总跑不远的。” “住嘴!”姚顺打断扎莫话语,尼族人已将小妖女绑上了,他当然要紧盯冥弓,“三长老,本少主欲携勇士上尼族观祭礼,何如?” “欢迎之极,姚少主,请——”三长老当即带着姚顺等人走出高辛城,沿着城外纵横的田野进入洛陀山,山路崎岖,一行人薄暮时分才来到尼族村落。罕察以贵宾之礼接待了姚顺。并告知其祭神于今夜子时执行。 祭祀台设立于村落东北方,与供奉神猪的祭塔遥遥相望。台上伫立着一根参天木柱,专用于施行吊刑。修瓶被带上祭台时,天上无星无月,头顶一片幽黑,她肩上的冥弓流光暗转,幽艳而诡异。 没有人能取下这副弓箭,它就像长在修瓶身上一样,凡人靠近便被怪力弹开,最后,罕察令执刑官就这般将修瓶带去祭祀台。 “约加,在我没死之前,千万别把这小狗弄死了哦。”修瓶在离开之前警告约加。小狗依然昏迷着,绻缩在房中一角。 约加瞪圆了眼睛:“弄死又怎样?” “你试试?”修瓶眼神一厉,约加心中来气,举箭就去刺小狗,岂知一道流光闪过,倏然刺中约加手臂。 “小心妖女的箭!”修瓶箭囊突然飞出的银箭颤动着斜插在约加手上。约加面色惨白,竟然忘了呼痛。 “妖女,你还待如何?!”罕察怒道。手足被缚箭囊离身还能以箭伤人,她究竟有何等妖力! “我说过,别弄那条小狗。”修瓶冷声回答。心里却松了口气,暗道,“好险!本来是准备用蛹来为小狗做个保护障,不过刺中了约加,也不错。”勉强驾驭银箭已是她的极限,能射中约加纯属偶然。 “酋长,这箭!拔不出来!”一旁为约加拔箭的守卫急得满头大汗,这箭犹如妖物,忽软忽硬,让人无计可施。 罕察忙软下口气:“你放了我儿,不杀你的狗便是。” 修瓶见有机可趁,马上提了条件:“你连我一道放了吧。” 罕察长杖猛顿:“放肆!你侮我族神猪,本族长只用你偿命已是宽容,若伤我儿,必叫你密族陪葬!押走!” “爹,救命啊!”约加凄厉的尖叫吵醒了远处客舍的鹤冲,他于睡梦间翻身而起,一旁苏哈扎漱连忙将他的黑色披风递过来,随着他一并走向喧闹处。 “何事吵嚷?”鹤冲言语自有一股威严,令哭叫的约加立即闭上了嘴。 “贵人,怎么把你吵醒了?”鹤冲是帮助尼族寻回神猪的贵人,罕察自然对他相当客气,“今日捉了那盗神妖女,正准备前去祭神,贵人若不介意,便请台下观礼。” 是她?鹤冲一眼便认出冥弓,她乱发散垂,感觉有人瞧自己,便抬起一双清澈到毫无尘埃的褐眸,朝他桀然一笑,但见是昨天交手之人,马上又做个鬼脸。 “甚好,有劳酋长带路。”鹤冲声色不动,微一退身,罕察便将猪头杖高举,押着妖女走向祭祀台。 亥时已过三刻,祭祀台下雅雀无声,村人见那银弓诡异,皆不敢高声喧哗。姚顺坐于右侧高台,贪婪地盯着银弓那绝世光芒,恨不能立即捧于手上仔细观赏。而端坐左侧的鹤冲眼色深沉,注视木柱上高高悬挂的少女。 “倒要看看你如何脱身。”鹤冲命苏哈扎漱备了茶水,自顾悠闲饮茶。冥弓别无异样,跟在她身旁,简直暴殄天物。 修瓶冷汗狂冒,每当足一悬空,她便浑身乏力,胸闷气促。正当精神绷到极点即将爆发,山顶却忽然传来三声狗吠,修瓶脸色不禁一柔:“箱月来了。” 正文 第七章 喧闹 “离本姑娘远点儿,真的。”尼族村落外,一名身着粉色纱裙、头编数条发辫、斜系黑色兽皮纹的少女一脚将身旁的黄毛大狗踹开,又继续抓着岩石望山上攀爬。 大狗在斜坡上翻了好几个滚,望了望吃力攀爬的少女,又默默跳上一块大石,继续去追其他同伴。 登上山顶的黑毛猎狗忽然低吼一声,令半山腰的少女心生警惕,她将身子紧贴岩壁,单手抓着一块突起的石块,右手则从箭囊取出一只长箭准备迎敌,但山顶并无动静,少女便又继续朝上攀登。 “嘿,山里的姑娘都喜欢养狗吗?”踹不死一身灰色长衫,叼着根茅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翻上山顶的少女。 “你是何人?”少女马上将箭对准眼前少年,夜色朦胧,看不清少年模样,但他身上有修瓶的气味,少女冷哼一声,收回弓箭伏于山顶一颗巨石之后。从这个山头,正好可以瞧见火把照耀的祭祀台。当瞧见被悬于木柱的修瓶时,少女嘴唇一咬,眸中射出两道气愤的寒光。 “姑娘好香。”踹不死居然恬不知耻地跟上来,挨着她伏到巨石上。 “你最好离本姑娘远点儿。”少女俏脸含怒,水汪汪的眼睛将他狠狠一瞪,即使隐于黑暗中,这无礼之徒不加掩饰的欣赏还是让她感觉浑身不适。 “姑娘,要救那台上的小丫头吧?嘿,你我皆同路之人也。”踹不死放肆的夹着茅草逗了逗少女披落肩侧的小辫子。 少女俏脸紧绷,忽然左手疾出捂住少年嘴巴,右手则狠狠将一只羽箭插入他的臂部。 踹不死闷哼一声,脸色变得煞青,然顷刻居然浮上一丝愉悦的神情。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下嘴边娇嫩的柔荑。 少女反手甩去一巴掌,气愤地将少年踹开:“无耻!” 踹不死拔下箭,疼得身子一个啰嗦,但还是挤出笑意:“姑娘,冷静些,子夜将至,我们差不多该出手了。” “你少来碍事!”少女弯弓搭箭,正待救人,却见密族族长带着数名亲卫急冲冲赶到:“罕察酋长啊,手下留人哪!” “族长……”修瓶一听见族长声音,忙又扭动起来,身子在木柱上晃荡着,如一片飘零的叶。 “修瓶——”族长看见修瓶头缠伤布,转脸便质问罕察,“罕察,你们怎么将修瓶打成这般模样?!” 罕察冷冷回答:“与我族无关,是她入室行窃,惹了姚院主。” 族长头皮发麻,一事未平又惹一事!当下只得硬着老脸,道:“罕察,老头子代修瓶向尼族赔个不是,她毕竟是个孩子,还望看在两族多年交情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啊。” 罕察将长杖一顿,严肃地拒绝:“特基,你该知我族规矩,神猪尊贵,不容任何人侵犯,她是自寻死路。” “未过成人仪式已这般胆大包天,以后如何得了?” “若是神猪降下天祸,尼族如何能保!” “族长,请立刻行吊刑,以平神怒!” 底下一窝蜂似地炸开了,神猪降灾,那可不是好玩的! “汪汪……”正值众人激烈喊杀之际,一条小狗突然钻出人群,几步冲上祭台,用力望木柱上跳。 “这什么东西?狗?滚下去!”立刻便有人砸石头轰狗,但它避开飞来的碎石,绕着木柱狂叫,狗爪也在柱上抓出尖锐声响。 客席上的鹤冲眉头紧皱,隐然察觉这只小犬不同寻常,果然,小犬发出的奇怪异响仿佛有某种号召力,令山顶那四条猎犬身子一弓,一齐朝山下冲来。而祭塔中的金猪也乍然惊醒,哼哼着朝门口猛撞。 “不好了——神猪发怒,正在撞祭塔!”祭塔守卫惊慌的大喊。 祭塔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响,震得祭祀台隐隐晃动。 子夜未到,然祭塔传来的声响实在太过恐怖,罕察将猪头杖一顿,大声宣布:“密洛伊·修瓶,触犯神猪,令神猪降怒,罪无可恕!依尼族神规,祭神!” “祭神!祭神!祭神!”尼族众人异口同声,“祭神”二字与祭塔内的撞击声一时响彻山林。与此同时,执刑官手上绳头顿松,套在修瓶脖颈上的绳索失去牵引,立即垂直下坠! 她竟不使冥弓?鹤袍黑袍暗甩,正欲出手救人,祭祀台突然掠来一道灰影,瞬间便要了执行官的命,而一只羽箭破空切来,恰好切断紧套修瓶的绳索,令修瓶重重掉入踹不死怀里,“小丫头,没事吧?” 修瓶后怕地拍拍胸口,一张小脸如花朵般绽放:“啊哈,吓了一跳!” “汪……”数条猎狗窜上祭祀台,瞬间将修瓶围在中央。 “啊哈,知道啦,你们都很乖!主人很满意!”修瓶跳出踹不死怀抱,朝山顶努力挥手,她知道霜月在那儿。 鹤冲哼了一声,莫名松了口气,手掌也慢慢离了腰间剑柄,火光映照下,他丰神玉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平淡无波,完全将自己置身于喧嚣之外。 “岂有此理!众人听令,祭祀台上之人、畜,一个不留!”罕察气极,建族至今,还未有人胆敢阻止祭神! “嘻,走啦!”修瓶一把抄起足边小狗跳上黄毛狗背上,对踹不死道,“踹不死,你跟着我们跑!” 愤怒的尼族勇士潮水一样扑了上来:“哪里跑!” “丫头,放心跑吧!”踹不死朗声而笑,用掌风劈开一条路,随着纵跃的猎狗飞奔。 “扎莫,给我追!”姚顺忙翻身下了客席,与一干随从加入了追捕行动。 “特基,你看看她!”罕察几乎气得吐血,前几日,她便是这般明日张胆地骑着猎狗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出了尼族! “哎呀……”特基拄着拐杖,眼睛半闭半开,正摸索着往回走,“老朽这是在哪儿啊……” “族长,您的梦游症又犯了!”几名亲卫假装担忧地扶着特基族长,几个起落间,也跑到了人群外。 夜色下,喧嚣声此起彼伏,而一身黑袍的鹤冲神情淡然,好整以暇地观看他乡一片热闹景象。 正文 第八章 金猪 “酋长,酋长!我们拦不住神猪,神猪见人就撞,此刻正往祭祀台冲来!”一名汉子焦急地报道。 “大祸了!”罕察忙去迎神猪,未行十步,已见神猪凶狠地闯了过来,罕察忙说,“神请息怒,我等立即抓住亵渎神之人祭神!” 神猪凶相毕露,张着一对狭长的獠牙便来撞罕察,罕察赶忙避过,神猪撞了几回没撞上人,也不恋战,“哼哧哼哧”的又往前闯。尼族人哪敢真刀真枪的与神猪对着干,不一会儿就被神猪冲出了重围,众人一边喊着神猪息怒,一边跟随神猪朝着修瓶逃跑的方向猛追,罕察暗想,“莫非神猪是想亲自处罚她?” “这东西出来作什么?”鹤冲站起身,冷冷仰视乱闯的神猪,神猪神色躲闪,看见他,四蹄一张,跑得更快了,它在山谷吃过鹤冲招子,若非尼族长老及时赶到,它此刻已成了烤猪。 “苏哈扎漱,走了。”好梦被搅,鹤冲郁闷地瞟了会修瓶,战神不在她身旁,高辛战况基本摸清,日后战场相见,你自求多福吧! 无人在意主仆二人趁乱离去,若他们早知道犬戎日后会给高辛带来多大祸患,此刻是否会齐心协力,放弃个人恩怨,共同抵抗外敌? 然火影绰绰,此刻众人削尖了脑袋,只想解决眼前麻烦。 “喂,踹不死,跑快点!那条猪发起火来不好对付!”修瓶坐在狗背上以箭御敌,无奈箭矢多半落空,反而被姚顺等人越追越近。 “你还敢说?射不中,就别添乱了!”踹不死一边抵挡扎莫,一边还要防范修瓶四处乱射的箭,脚步不由便慢了。扎莫棍棒狠辣,踹不死双掌浑厚,两人旗逢敌人,一时不相上下。 姚顺纵马追着修瓶,眼见便要砍上她的座骑,高空冷不丁射来数支暗箭,使其马脚前屈,将他摔落于地。 “少主!”骑卫以刀劈开凌空之箭,道,“少主,此地不宜久留,小贼不知还有多少同党,不若先回庄院,他日再作计较!” “可恨!本少主……绝不饶她!”姚顺小腹中箭,巨痛难耐,见冥弓就这般消失于自己眼前,心中一急,不由口吐淤血。 “放心,贼女乃密族之人,跑不了!”骑卫护着姚顺,转眼便驰下了山道。 “约加!银箭还给我吧!”修瓶自窗口爬进约加房间,轻松取下插在他手臂的银箭,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跃入夜色。 “快,她跑进小酋长房间了!”尼族勇士长弓急射,铁箭射在窗檐四周,发出“嗡嗡”箭鸣。 修瓶银箭回手,带着一队猎狗横冲直撞,将追来的人打了个人仰马翻,正准备回去,一张猪脸却横在路口,凶巴巴地瞪着她,猎狗见有东西挡路,冲过去就开咬。 “汪!”躲在修瓶怀里的小狗对着神猪一通吠叫,神猪几个回旋甩开猎狗,鼻子呼出两道浓浓热气,前蹄不住的在地上刨敲。 “神大人!” “是神来了!杀了她!” 数百名尼族勇士汇聚路口,见神猪拦住了修瓶的去路,脸上不禁扬起兴奋光彩。 猎狗聚在主人身前,凶狠地低咆着。修瓶坐在黄狗背上,执箭的手冒出一层细汗,紧紧盯着比她大出两倍的神猪。 那日,她是趁祭塔守卫换班之际溜入祭塔,想看看约加口中的“神猪”是怎么回事,待见了神猪,才知它乃病重脱毛,性命有虞,当即将它驱出久不见天日的祭塔,为它剃掉长毛,找了些药外敷内服,安置于一处宽阔的山野,做了一回名副其实的“盗猪贼”。 神猪一出祭塔,自然引起全族轰动,尼族漫山找人追狗,闹得不亦乐乎,修瓶听从霜月劝告,准备躲上十天半月,待神猪金毛重生,误会自然消除,哪知才过了三天便被抓来祭神,加上埋伏进入祭塔的时间,整个盗猪计划,还不足一周呢。 修瓶听说过金猪的凶悍,也不知它怎么又被逮了回来,想当年尼族围捕它,可是损伤过半,如今它大病已愈,自己可是它的对手? 神猪哼哧着盯着修瓶,有尼族勇士见修瓶背后大空,便欲弯弓来射,但神猪突然暴哮着绕过修瓶,将射箭勇士撞飞丈许。 旁边众人连忙退开,惊慌地看着突然发怒的神猪:“神猪息怒,请神息怒!” 神猪一双凶暴的眼睛扫来射去,逼得尼族勇士连连后退,他们完全弄不懂,为何神猪竟会护亵渎它的少女? 修瓶抹了把冷汗,望着越退越远的包围圈,轻声喝令猎狗:“走!” 一人数狗慢慢走向众人,神猪尾巴一扫,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修瓶,修瓶暗诧:“莫非这猪真有灵性,知道我救了它,特意来助我?” “丫头,不错,这头大兽都听你的话。”踹不死已经收拾了扎莫的护卫队,顺便逼罕察交出财宝,此刻正扛着一大包袱准备下山。 修瓶见踹不死无恙,祭祀台四周的敌人倒了一片,而那悠闲观望的鹤冲不知所踪,修瓶也不在意,拢拢乱发,对神猪一抱拳:“谢谢你,后会有期吧。” 猎狗拥着修瓶风一样跑出尼族,扬起一路尘土,神猪目送他们走远,才又哼哧着返回祭塔。 “嘿,小丫头,踹某又大赚一笔,不用谢了!”踹不死扛着包袱展开轻功,很快消失于山石间。 “后会有期啊!”修瓶笑着朝他挥挥手,又摸摸怀里小狗,“你呢,以后,就跟着我?” 小狗欢快地摇着小尾巴,修瓶轻轻一笑,撒腿朝山林奔跑:“那好,去布灵谷吧!” 霜月一身粉衫,正坐在布灵谷闭目养神,远远听到修瓶笑声,便淡声招呼:“来了?” “霜月,我回来了!”修瓶一个猛扑拥住霜月,霜月无奈地闭住气息:“赶紧洗洗吧,快给你臭死了!” 修瓶吐个鬼脸,跃入清凉碧潭。霜月抱膝而坐,看着在水中扑腾的好友:“你又受伤了。” “不打紧,吃过药了。”修瓶将纱布取了,与衣物、弓箭一起丢上潭边岩石,叹道,“这几天,真是累死我了啊。” 霜月乜了下溪涧耍着一截朽瓠的小狗:“又捡了条狗?” “对。”修瓶将脸枕于岩边,朽瓠于水中忽沉忽浮,在狗爪的扑打下退回深潭,“猎犬不可无名,你以后,就叫盘瓠吧!” 山谷瀑声轰隆,数道长逾百米的飞瀑挂于崖壁,落入碧潭,卷出一道道怒浪奔腾。 “秀姨很担心你,我们需快些回村。”霜月揉揉太阳穴,缓解双眼疲倦。 “嗯。”修瓶爬上岸,重新负好冥弓,遥望天际露白,幽声低语,“哥哥,修瓶又走过一劫了。” 正文 第九章 习箭 修瓶回家后,受了母亲一顿好骂,但她依旧满不在乎:知我者,何须解释;不知我者,何须解释。该来的事情,无论如何躲避,总是会来的。 屋外松影稀疏,摇曳有致,修瓶直打呵欠,直到母亲叹气离开,才一头钻入父亲病房。 达扶平躺在床榻上,双目微闭,面容安详。七年前卓挠通敌卖国,死于沙场乱刀,朝堂命人抓捕卓挠一家,达扶拼死抵挡,不知与朝堂做了什么交易,方保下修瓶母女性命,只是他因救修瓶坠下深崖,从此昏迷不醒。 修瓶跪到父亲床头,不时帮他梳理长发。卧室简陋,只有风声拍打窗棂的呜咽。 “爹,三年一度的猎手仪式又要举行了,母亲要瓶儿取得猎手资格,但瓶儿不想获那虚名为人所用,‘树大招风’,爹的教诲,瓶儿谨记在心呢。” 达扶沉默不言,似乎默认了修瓶心思。 “爹,你何时,才能醒过来,再陪瓶儿胡闹?”修瓶语调微哽,在墙沿挖着地洞的盘瓠听见一阵极低的啜泣声,忙跑来蹭修瓶腿角。修瓶抬起略带黝黑的小脸,长长的睫毛沾着细珠,眼眶也弥漫着水雾。 “上来吧,小盘瓠。”修瓶提起它的前脚放到膝上,“你知道么,从前我爹,也喜爱这般抱我。” 修瓶靠床绻缩着,身子疲累,清风拂着倦意,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密族居于山底盆地,四周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平日炊烟袅袅,宁静如世外桃源,因洛陀山某些族群协议,即便卓挠当年害死众多勇士,其他族人也不会明着来密族闹事。 这日艳阳高照,修瓶正在布灵谷悠闲濯足,霜月突然从崖顶飞身掠下,严肃地站到她身旁:“你该知道猎手仪式两月后便会举行吧?” 修瓶偏过脸,笑嘻嘻地望着粉衫长裙的好友:“当然知道啊。” “若这次过不了关,你便无法成为密族猎手,无法获得分配的猎物,无法选择自己的心上人,你将背着‘密族最烂猎户’受尽嘲笑,以后,比你年纪小的猎手也能欺负你,你密洛伊·修瓶,会成为猎物。” 修瓶不答,只是扮个鬼脸,扯过岸边的花朵扔入溪流。 霜月也坐到溪边岩石上,凝视着眼前潺潺流水:“这些年,你受的冷眼与嘲笑,还不够么?还要再背一种称号?” 修瓶咬着嘴唇,用力将最后一朵野花丢入水中:“霜月,我不想走哥哥的路。” 霜月叹道:“你哥哥没有错,他只是为人所陷害,你不想还他公道吗?” “公道!国王懂公道吗!你要我成为哥哥一样的高手,在征战时被光荣选中,曝尸荒野然后被冠上‘叛徒”的称谓吗?”修瓶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我不想做出头鸟!不想招惹任何人!我只想好好的活着治好我父亲!” 霜月也嚷道:“你招惹的人还少?你几次三番陷入险境,你总是喜欢叫人担心!” “你应该知道,洛陀山里,还无人能要我的命!” “你也就靠冥弓逞强吧!你哥哥拼了命为你取冥蝶,是让你做一名到处胡闹的‘妖女’吗?” “你呢?你不也被族人称为‘妖月’?” “不许提这两个字!” 霜月忽然发怒,一把将修瓶踹入溪中,生气地背身而坐。 修瓶自觉失言,便软下声音,嘻嘻一笑:“行吧,我答应你,今年的猎手仪式,我会认真对待,做为密族第一女猎手之友,我修瓶也不敢给你丢脸呀。” “那现在马上跟我去练箭!” “又要练箭……哎,很枯燥啊!不如我们去摘野果吧?” “将你指东打西的烂箭法改变,再来跟我提条件!” 修瓶无可奈何,只得随着霜月沿着刀削般的石壁爬上崖顶。 “看好了!”霜月右腿微曲,长弓扬起,一箭射中瀑布右侧一颗白桦树,顿时树叶若雨,纷纷飘下谷底深潭。 修瓶手执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冥弓,屏息看着霜月的手势,待她射中白杨,便飞快取箭,接连射向落叶,箭鸣不绝,落叶无妨,却惊起一片布谷鸟扑翅乱飞,有几只逃得不够快的,便被羽箭射了下来,而霜月望着好友直落碧潭的箭,无奈的敲额暗叹,“她这真的是‘认真对待’么?” 一阵叶雨下完,修瓶的羽箭不过插中数片白杨,而随之掉落的布谷鸟竟有十数只,加上为箭所伤而浮白于潭面的鱼,偌大的潭一下便满了,修瓶挠挠额前绒发,笑道:“它们够我饱餐一顿了哦。” “汪汪……”盘瓠跳入深潭,不顾一切地去捕捉那些小兽。 霜月满脸寒冰,修瓶顶着烈日都能感受到她的怒火,连忙赔笑道:“再来一遍!” “眼鼻口观心,看招!”霜月令修瓶站到白杨下,随即用弓横打树干,树枝纷纷断落,修瓶略避不及,便被树枝打中身体,如此练了数刻,修瓶鼻青眼肿,累倒在树下直呻吟。 霜月无奈地看着好友,怀璧为罪,修瓶,你如此箭术,如何保护自己?天下觊觎冥弓之人何其多,你果真从不担心?然她见修瓶小脸青紫,心中毕竟有些难受,只好走去拉起她的手,道:“今天的训练到此结束,我们去打猎。” 修瓶龇牙一笑,抱起盘瓠随霜月走出布灵谷,修瓶的四只猎狗一直等于谷外,见了主人,忙围上来听命。 今日运气不错,于崎壑间走了一会,霜月便闻到了猎物的味道:“修瓶,准备,寅时方位,有条貉。” 修瓶连忙将冥弓蝶箭搭上,紧紧盯住寅时方位那片小树林。 “五百尺……四百尺……三百尺,射!”霜月话音未落,两道绷紧的弦就弹出了蓄势待发的箭,只听前方一声怪嚎,几条猎狗立即冲上前围住受伤的猎物。 修瓶箭射左上角,拦住貉的去向,霜月的箭则恰好射中貉腹。二女配合默契,狩猎时极少失手,毕竟霜月‘密族第一女猎手’之称并非虚名。霜月提起已被大狗咬断喉咙的貉抛给修瓶,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霜月吸了吸鼻子:“嘘……小心,巳时方位走着一条野猪。” “野猪?本季与猪的缘分略深啊。”修瓶抿抿嘴唇,凝神屏息,等待野猪走入视程。 “不好,它转向未时方位,气息越发淡了……”霜月暗暗蹙眉。 “猎犬!追!”修瓶率头跑向猎物,盘瓠不甘落后,紧跟主人飞奔。 猎犬默声奔跑,越过沼泽翻过岩石,闻着猎物的气味迅速逼近野猪,野猪亦有所警觉,撒开四个猪蹄便跑,很快与猎犬拉开了一段距离。不过黄毛犬速度极快,它风驰电掣般飞跑,很快追上野猪,低号着挡住猎物去路。 很快,其余猎犬也追了过来,它们窜腾着,不时咬野猪的腿与腹。狩猎原则之一:避其锐气,击其惰归。野猪外形虽笨重,但它的獠牙从不好惹。 “倒下吧!”数十道箭唳飞来,将野猪刺成了个刺猬,野猪嗷叫而倒,黄毛犬一个猛跳扑上去咬住猎物喉咙,直到野猪毙气,才拔出沾满鲜血的犬牙。 “啊哈,这大兽!比得上那条金猪了!”修瓶指着横倒于地的野猪,道,“若是叫尼族人瞧见,他们得禁食一日,以祭猪魂吧?” “这不是尼族山头,放心。”霜月背好弓箭,运足气力,一脚踢上野猪身体,正待搬猎物下山,又忽然皱紧了鼻子,“等等!我的陷阱里,有一股令人讨厌的气味!” 正文 第十章 出浴 山谷幽深,草木葱郁,披着烈烈炎衣,仿佛无形中笼着漫漫薄雾。悬崖旁长了许多马尾巴松,高岭上则是参天的落叶松。霜月与修瓶往燕子坡的陷阱赶,走到一片紫蓝色的鸢尾地时,已经能听见陷阱传来的微弱声响。 “霜月,陷阱里会是何兽?”修瓶探到陷坑边一瞧,却是个大活人抱着肿得老高的腿坐在陷坑的竹箭上。 修瓶笑眯眯的与那面色青白的少年打招呼:“嗨,你好啊?” 霜月冷着脸,精巧的鼻子不屑地哼:“果然又是你!” “嘿,小丫头,我说怎么这么倒霉,原来又遇到你!”踹不死悉落了修瓶,马上变脸向霜月求救,“嘿,小美女,可否拉我一把?” “你被毒蛇咬伤啦?你别动,我给你找药!霜月,你帮他吸毒可好?”修瓶瞟了下踹不死的伤腿就冲出燕子坡,霜月不及拒绝,只得气愤的跺脚。 踹不死眨眼道:“小美女,承蒙照顾了,虽然怪不好意思的。” 霜月冷笑:“还有力气说话,看来毒不死你,本姑娘没空,走了!” 踹不死连忙有气无力地呻吟一句:“嘿……痛死我啦,姑娘救命。” 霜月冷眼瞪着这轻浮少年,若不是见他中毒,铁定一脚把他踢下陷阱深处。这会儿他只手扒着陷沿,虽然臀上插了几支竹箭,但还未落入底下的铁镞丛。 霜月拿出随身携带的拔火罐,往里点上一片枯叶,快速按到踹不死伤口上,只听“滋滋”几声闷响,火罐带着未熄的火焰即刻吸住红肿的伤口,源源不断的吸引毒素褪回伤处。此时踹不死全身无力,牙齿不由自主的打着冷战,扒着陷沿的手眼看就要掉落下去,霜月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喂,你别晕,别弄坏本姑娘的陷阱。” 踹不死强支撑着一直往下垂的眼睑:“怎么,舍不得我?” 霜月恼怒地使劲拉他上来:“闭嘴,臭无赖!” 踹不死呼吸越发困难,但仍不放过调奚她:“小美女,你这陷阱专是捕我吧?我踹不死上山下海十几年,还是头一回为陷阱所困,怎么,你该不会是上回……就已经对我……念念,不忘了吧……” 霜月听他自称踹不死,直想一脚踹死他:“再多言一句,便叫你毒发身亡!”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惜,可惜!”踹不死瞥了眼拔火罐,脸上写足了遗憾:他希望,此刻吸在腿上的,是美女的樱唇啊。 “死吧你!”霜月又气又恼地拔开火罐,倒出一滩黑浓恶腥的毒血。 “我来啦!”修瓶拿着草药一路飞跑到踹不死身旁,未管他被火焰炙出的小水泡,拿箭头分十字划开他的伤处,便将捣烂的草药敷上。 踹不死这时半昏半醒,只依稀瞧见那袭紫白色身影熟练的包扎他的左脚。 “他不仅受了蛇伤啊。”修瓶摸上踹不死脉博,脉象虚弱,显然受了挺重的内伤,“带他去山洞吧。”燕子坡有一处山洞,不大不小,用于休歇正好。 踹不死便在燕子坡住下了。修瓶请教了族中大夫,求了一付药方,每天入深山挖药为踹不死更换;霜月负责一日三餐,顺便与其斗嘴生气,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霜月似乎很容易被这异族少年挑动肝火,半月形的山洞中,时常传来霜月气愤的咆叫声。 离猎手仪式只余一月。修瓶每日于布灵谷练箭,使得布灵谷虫鸟绝迹,便是爱跃出潭面戏耍的鱼虾,在修瓶练箭期间,也不敢近其十尺。修瓶的箭偏得太厉害,往往盘瓠在谷口追捕蝴蝶,也屡屡被射中,所幸箭的力度不够,盘瓠跛行数日,便也自行痊愈。 今日夕阳正美,密红色的云霞呈金字塔般聚集在洛陀山的西方,黄昏无风,溪岸红柳轻垂,倒映在愚溪中,勾勒出一幅色彩浓烈的画。踹不死身子大好,知道霜月此时不会来山洞送餐,便走下燕子坡,信步而行。 树木成荫,倦鸟归巢,好一片怡人景色。踹不死许久未得清闲,闻得山花芬芳,心中甚为愉悦,便施展拳脚练了阵武,待周身活络,才又沿着轰隆的溪声负手漫步。 “断崖,深谷,青松,红柳,白杨,瀑布……嗯,那是……密洛伊·修瓶?”踹不死自言自语,一路走一路数着风景,走近瀑布群时,忽然发现飞瀑底下躺着一名少女。 “真的是这小丫头啊。”踹不死索性坐于崖边,俯视着倚在青石边任瀑布冲洗的赤裸少女。 修瓶拈朵千日红,放鼻尖一瓣瓣闻着,垂落于潭面的长发飘浮着,似墨染的花,超凡,出尘。潭边倒映着一排千日红,如火球般随波跳动。潭水清辙,立于百米高崖也能一览无余。踹不死随手拔了根茅草叼着,若有所思的看着底下雪白少女。 修瓶不时抬起柔若无骨的手抚掠后方急下的瀑布,飞溅的瀑水打上手掌,清凉有劲,于指间投出一道彩虹。 少女初成长,微微隆起的曲线足够俘获一个季节的目光。河水淌过她娇柔的胴体,携带一抹凉意透入那晶莹剔透的肌肤;偶尔有小鱼探出石穴,游到少女足底又忽被瀑响惊散。山谷远处钟声洪亮,穿云裂石般传遍洛陀山。踹不死抬首仰望,暗想:“是哪族人召集的钟声?” 修瓶听到钟声,脸上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身一纵,便潜入潭中,如鱼戏水,轻盈的游向潭岸。踹不死直勾勾盯着那游弋的身影,一瞬间仿是入了梦一般,莫名流出两道鼻血。 晚霞映醉了一个少女姣美的面容,也看醉了一颗少年的心。踹不死盯着修瓶穿上她的衣裙,斜系上一块色彩斑斓的兽皮,再背上冥弓蝶箭…… “谁在山上?!”修瓶忽然转身,一箭射中踹不死的布靴。 “嘿,看来你的箭法也不是烂到无药可救嘛。”踹不死提着羽箭轻身跃下石崖,勾转着箭尾交还给修瓶。 “你窥看我?”修瓶稍黑的脸蛋上扑着两团可爱的红晕,樱唇若桃,鲜润柔美,一双明媚的眼睛若秋波般荡漾,无限顽皮地望着踹不死残留的鼻血。 “咳咳……小丫头!”踹不死一时给她问得够呛,只得尴尬的摸摸她湿湿的长发。 “猎手仪式报名的钟声响了,我需回村了,你可跟我一起来?”修瓶似乎并不介意被偷窥一事,也许她仍不懂男女有别,也许乃塞外风气较宽? “猎手仪式?” “是呀,今年是我最后一次参加猎手仪式,你可来看?” “如此趣事,如何能错过?”踹不死马上改变计划,决定应邀前往。 “嘻嘻,你看着吧,我一定会通过的。” “以你射我那一箭,我确实不必担心。” “嘘……今日之事,你可要保密哦!” “放心吧,绝对保密!”踹不死暗笑,“敢不保密么?” “还有啊,这个谷,叫布灵谷,是我与霜月的秘密山谷,”修瓶眨巴了下秀气的睫毛,“如果霜月有一天带你来,你千万要当作是第一回知道哦!” 踹不死不可置信地笑了:“霜月?她会带我来秘密山谷?” “你是第一个令她动气的男人,我猜,她总有一天会带你来布灵谷。” “她不是很容易生气吗?” “你错了,霜月从不动气。当然了,除了在布灵谷。” “原来,我有这么重要的位置?”踹不死将信将疑地思付。想到霜月发怒的俏脸,心情不禁有些愉快。 “走快些,天快黑了!”修瓶于林间纵腾,轻巧的走出荫密的荆棘林。 踹不死回首望望布灵谷,一侧为深钩荆棘,一侧为高崖石壁,白杨拔地耸立,瀑群激越湍流,果然很适合做为秘密山谷。然一般此等险谷,多藏丛林凶兽,布灵谷为何兽迹全无?但转念一想,冥弓现身之处,普通凶兽何敢近身? 踹不死随着修瓶一路快跑,来到一座木屋鳞立的村庄,修瓶一步三跳,娇嚷着跑到村落中间一所三角形木屋,“族长爷爷……修瓶来了!” “你这小坏蛋,总是要到最后才肯出现,无端叫人担心!”族长举起长仗敲敲修瓶脑袋,和气地吩咐,“快,去抽号!” 修瓶笑着跑进族长厅内,踹不死则打量着族长所居住的简陋木屋,直到族长请他喝茶,他才随之入座。 “少年人,上次蒙你搭救修瓶,老朽在此谢过了。”族长拱手揖了一礼,踹不死忙起身回礼,“不敢当,族长,您折煞踹某了!” 族长一双老眼闪着精明的光:“少年人不是塞外人氏吧?” “踹某一向四海为家。” “这段时间霜月和修瓶常往燕子坡跑,少年人,我族敬重勇士,然你若无法护她二人周全,还请三思。” “这老家伙!”踹不死暗暗砸舌,当下只能说道,“修瓶与霜月予我有恩,这份恩情,永世不敢忘!” “我族霜月才貌双全,深受猎手敬重,你须得当心,莫被我族勇士追着乱打。”族长忽然一转语调,颇有寓意的笑了。 “这老家伙!”踹不死心神领会,只端了热茶,轻轻拿茶盖扣拂着无花无纹的松木茶杯。 踹不死正无聊间,修瓶兴致勃勃地跑出来,抱住族长脖颈一阵娇笑:“族长,修瓶是八十一号!” 特基笑着点点她秀气的额头:“八十一号啊?那八十二号可惨啦,做你这小坏蛋的靶手,非得被你气死啊。” “族长,你要说的是‘八十二号可幸运啦,有我密洛伊·修瓶做同伴,今年,保准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猎手!’”一老一少嬉笑玩闹,如平凡人家那般温馨。 踹不死藏在茶杯后那抹顽劣目光,忽然闪过一丝温然:“这老家伙,不愧为一族之长。其他族人避小丫头如蛇蝎,唯他喜爱倍加,想来,两家颇有渊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