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国破 轩秣王朝打了胜仗,不但没有迅速撤走营帐,反而在菏泽城外的平原上堆起了篝火,纵情酒色庆祝他们的胜利。 深夜了,营地外仍在吵闹。 洛紫苏醒过来后,就觉自己的手腕痛地快要断掉,低头看去,只见生锈的铁链锁住了手脚,她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被铁链勒得动弹不得,咬牙再试了一次,仍是徒劳,再度跌回原处。 这时,她听到了一阵欢呼的声音。 那些声音嚣张、狂放,掩不去打完胜仗后的喜悦与得意,她抬起头,风吹开了帘幕,她恰好看到了那样不堪的一幕—— 四个魅都女孩,衣衫凌乱,被两个轩秣兵士押着,到了营帐外的篝火边后,她们就被强拉到空地上,为围观的兵士唱歌跳舞。 其中有个年纪稍小的女孩,寻了个空子想逃跑,然而,还未踏出圈子一步,就被押解的兵士一把推了回去,女孩跄踉后退,却一脚踩入了篝火中,很快,她的身上窜起了火焰,她吓得又叫又跳,痛得龇牙咧嘴,而周围的三个女孩想上前救她,却被狞笑的兵士粗暴地扯住,她们哭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妹一点点被火光吞噬…… 这一幕,看得洛紫心痛心急心惊,可她却爱莫能助。 一时之间,悲愤、羞耻、无奈、痛楚、仇恨……甚至是极度的自责与悔恨,让她痛地弯下腰去,掩面无声哭泣。 ——如果那一天,母皇不是为了来救自己,而耽误了调兵遣将的时间,那么,有着千年根基的魅都女国岂会如此轻易就被灭亡了? 她恨恨地想着,认为一切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 蚀骨的心痛,令她攥紧了手指,任由指甲刺进皮肤,直到喉头间猛地涌上一股甜腥,一口黑血溢出唇角,她才咬紧牙,停止了深深地自责,而是慢慢支起身体,坐起来,封住血脉,阻止毒素在体内扩散。 “洛紫千虹倾城颜——今日,花槐有幸再见七公主真容,真是幸运之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幕,红衣公子看着她,缓步走进帐中,忽见她目光警惕,不由微微一笑,“你不要怕,我可不是右护法,绝对不会把美人绑在柱子上。不过,他做事也真是奇怪,居然没有把你送到南营的铁牢去——呵,他的心思,真是比陌羽还难猜。” 那红衣公子唇红齿白,摇着一把黛色扇子,款款而行,笑得波光潋滟,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耀得洛紫鄙夷地皱起了眉头。 ——这红衣公子,她是认得的,那一日,在帝都菏泽城东门那一战,正是他在她体力不支时、用了毒,她才会被俘! 那毒药很奇怪,不会毒死她,却可以使她失去灵力,更无法跳夺命的魅舞,否则,他和那左右护法、怎可能这么轻易抓得住她? 她心中冷笑,脸上却如冰雪浇注,加之被囚禁以来,一直不肯吃饭,此刻,索性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 “七公主身娇体弱,怎可以不进食?”花槐看出她的虚弱,不由靠近一步,笑着道,“何况你体内尚有寒毒未解,倘若继续空腹下去的话,恐怕会性命不保。” 洛紫合眼调息,并未理会他。 花槐却不生气,从袖中摸出一个净瓶,朝她晃了晃:“这里面是‘真灵散’的解药,服下一粒,可保你半个月的性命,七公主一定不会推辞吧?” 身兼数职的内务总管——花槐奉了景帝之命,特来送“真灵散”的解药,虽说一粒药丸只有半个月的药效,但对于这女奴来说,却已是帝君对她格外的照顾。 他见洛紫不说话,弯唇一笑,从净瓶里倒出一粒药丸来,摊开在洁白的掌中,俯下身来,盛放在洛紫的唇边。 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以为她会拒绝,然而,却意外地看到,她低下头、埋于他的掌中,一口服下了药丸,她甚至都不需要水,便生生咽下。 花槐一怔,随即起身,收了瓶子,轻笑:“不愧是七公主,果然爽快。不过,你就不怕我给你的,是更厉害的毒药?” “哀莫大于心死——”洛紫的睫毛动了动,抬头道,“心已死,就算你把天下至毒放在我面前,又有什么用?何况你们若真有心要置我于死地,早该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她说完,再度闭眼调息。 花槐被她的话噎住,顿觉无趣之极,转身欲走,然而,到了门边,头却撞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不由“哎呀”一声,摸着额头,倒退一步。 洛紫察觉到了异样,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人抄着手,表情冷傲,懒懒地倚在门上。 那人卸去了一身的银色铠甲,只穿了件黑衣锦袍,宽肩窄腰,一头长发松松束起,漆黑的眼睛清俊有神,一双剑眉英气逼人。 花槐一见撞到的人是他,竟不怒反笑,还笑得分外温柔,抓紧了扇子、向他打招呼,神态像极了女子,然而,那黑衣男子只看了他一眼,就皱了好看的眉,不客气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自然是奉了圣命,怎么——”花槐见他面有不悦,抬起扇子遮住口鼻,“左护法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你方才给她吃了什么?”黑衣男子不理他的反问,指着洛紫,转头逼视花槐,“该不会趁右护法不在,动什么歪脑筋罢?” “哎呀呀——陌羽。”花槐急了,叫着他的名字,万分委屈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脚尖,瓮声瓮气地道,“我有几个胆子敢那样做?别人不了解我花槐也就罢了,怎么连你都不了解我?” 他说完,不自禁地朝陌羽靠近一步,陌羽见他那副模样,已不愿再与他多言,完全视他无物,径直朝洛紫这边走来。 “陌羽,你——”花槐瞪着眼睛在他后面,声音低下去,反问,“你又来干什么?” 陌羽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洛紫听了他二人的对话,立刻弄清了两件事—— 一是,那把自己囚在这帐中的白衣男子,定然就是轩秣王朝的右护法——风行。 二是,眼前这位叫陌羽的男子,自然是与风行旗鼓相当的左护法。 他二人,并称景帝的“左臂右膀”,因为带兵作战、杀伐狠绝,在民间又被人们称作‘黑白双煞’,除了那位从未露面的“大将军”以外,几乎掌握了轩秣王朝一半的兵力。 那一日,东门那一战,陌羽独特的剑法与她的魅舞不分仲伯,若不是后来花槐用毒,她几乎有八成的把握取胜—— 此时,眼见陌羽朝自己走来,她立时直截了当地问:“你来得正好,我的母皇在哪里?” 陌羽一愣,停了步子,望着她,道:“这件事你不该来问我,我又不是风行。” “你是谁,风行是谁,在我眼里又有何分别?还不都是一丘之貉。”洛紫不甘示弱地讥诮,忽见他眼神清冽、波澜不惊,不像在骗她,不由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睛,“算了,问了也是白问。还不如省点力气,等真正知道答案的人。” 那花槐见洛紫如此无理,正有心上前替陌羽反驳几句,却不想,陌羽扬手就阻止了他,花槐一生气,啪地合上扇子,转头离开,丢下一句:“好吧,我走,不妨碍你办事——不过,这女奴可是戴罪之身,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这里。” 陌羽无谓地冷笑,脸上仍是一贯的冷傲若定,目送花槐离开后,他抄着手,闲靠在洛紫身侧的椅子上,望着她的眼眸,冷冽的眼神柔缓下来,四顾看了下后,才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奇怪,我来,不过要提醒你,自己小心——莫要以为皇上赐你解药,就万事大吉。” “多谢你的提醒。”洛紫仰起头,望着他如漆如墨的瞳,“我不仅会小心防备,我还会好好活下去,绝不让小人有机可趁。” “小人?”陌羽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不由失笑道:“难道在你眼里,我也是小人?” “我不知你是不是小人,我只知你不是好人。”洛紫咬唇,朱漆的眼瞳里射出了冷厉的光芒,直看得陌羽移开了眼眸。 “——好吧。”陌羽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额头,站起身,“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不过,小人也罢,好人也罢,日后自会见分晓。” 他说完,就向门口走,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忽然又折回身,迅速回到洛紫身边,在洛紫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伸出手,靠近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还带着一丝炉火的温度。 “你、你要干什么?”洛紫本能地后撤,手掌抬起,要抵抗,然而,手指到了半空却被他的左手捏住,他力道不大,却能让她分毫不动,而他的右手则趁机靠近她的脸颊。 轻轻地,他的手指在她的唇边抚摩了一下—— 那一下后,他的指尖留了一抹红。 他的动作虽快,却温柔之极。 手指在她脸颊上划过后,犹豫了一下,终是放开。 洛紫立刻明白了,她误会了他,他不过是要拭去她唇角的毒血。 可是,他不是景帝的左护法吗? 他为何要这样对她? 那一瞬,她和他靠得分外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瞳里自己的倒影,也能看到他的眼里闪着莫测的光。 那光里分明透着一丝温柔。 她心里顿时有些恍惚,也忘了挣扎,呆呆地深陷进他温柔的目光里,直到他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她才蓦然清醒,羞愧难当。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他起身,对于她羞赧的表情,视若无睹,只望了她一眼,深深地,“记得按时吃饭。” 四周安静下去,不知过去多久,营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进门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眉宇高阔,不同于花槐的妖娆妩媚,更不同于陌羽的冷傲高深,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与刚毅。 洛紫已等他多时,直截了当地问:“我的母皇关在何处?” 风行并不答话,进了帐中,就倒了口酒,一饮而下,随即解下身上白色的披风,道:“七公主莫急,在下这就带你去见她。” 风行的话,把她惊住,却也叫她无话可说。 不过,她被俘虏了,按理说,景帝手下的部将,没道理还尊称她‘公主’,可奇怪的是,今夜,前前后后进来的三个男子,都对她分外地客气。 除了——陌羽,她陡然记起了刚才那一幕,眼睫慢慢低下去。 风行没有注意到她赧然的表情,从袖中掏出两把钥匙,一一解开她脚腕上的铁链,动作温柔而轻缓,仿佛怕碰到她的伤处。 洛紫转过头,迟疑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便知。” 洛紫知他不肯多说,就不再多言。 拖着疲乏地步子,踉踉跄跄地跟在风行的身后,只觉脚腕快要断掉,咬牙忍着疼痛,再次尝试活动手腕上的铁链,然而,那铁链交合地极紧,根本不是她能轻易脱开的。 沿路还有不少聚在一堆庆祝胜利的兵士,围着篝火开怀畅饮,明丽的火光下,她看到自己手腕上有青紫的淤痕,刻入雪白的肌肤,煞是醒目。 两人一路无言,平原上的风吹起洛紫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脸颊,她看不清前面的路,两只手却被前面那人牢牢扣住,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银色的大帐。 那银帐宽大而华贵,周围有四座守卫森严的营帐环绕,风行每经过一座营帐,必有守士上前单膝下跪、行礼,那些人无不是一身青铜盔甲,手持玄铁长矛,即使是打了胜仗,也依旧不放松戒备。 显然,那银帐内的人,一定位居人上,非将即王。 洛紫心思电转间,已跟着风行,到了银帐前。 那帐前的侍卫看了他们一眼,放下长矛拦在前面,风行说明来意后,那侍卫方才进去通报,没多久,就听到里面传出宣见声。 洛紫踌躇着,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心焦,生怕待会见不到母皇。 门帘从里面被人掀开,风行当先进去向里面的人叩首行礼,洛紫被两个侍卫架着朝里走,到了帐中,她不看王塌的人,也不行礼,就四处搜寻母皇的身影。 然而,视线扫向中央烧得旺盛的火炉时,她陡然惊叫了一声。 那,那白衣帝装的女子,是母皇吗? 她,她怎么躺在地上? 地上那么冷、那么凉,她高贵的母皇,怎么可以躺在地上? “母皇、母皇——” 洛紫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而,跑得太急太快,一阵晕厥令她摔了一跤。 再起来时,她就看到了一个华贵的王冠,那王冠本应戴在母皇的发髻间,此刻,却被丢弃到了火炉的底座。 孤零零的王冠旁,她的母皇一动不动,好像睡过去了一样。 然而,看到那白色帝装前大团的血迹,看到母皇紧闭的双眼,以及苍白的脸颊时,洛紫立时明白了什么。 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颗一颗,泪水灼痛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抱着母皇的头,无声无息地流泪。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只想好好抱一抱母皇,把母皇冰冷的身体暖过来。 不要让她睡着,也不许她丢下她一个人! “你,是七公主?洛紫?” 仿佛是午睡才醒,声音沙哑而疲惫,正是之前宣见的那个声音。 王塌上坐着轩秣王朝的帝君——萧景渊,一身紫金莽甲尚未除去,映衬得他玉石雕刻般的五官尊贵而不容侵犯,他抚弄着指间硕大的蓝宝石,不动声色地打量洛紫。 洛紫背对着他,抱着母皇喃喃低诉,丝毫不去理会身后的质问。 “母皇、母皇,我是洛紫、我是洛紫啊。” 此时,洛紫心系母皇安危,即使是做了敌国的囚奴,也没有忘记作为公主的尊贵,自然不会向敌国的王下跪。 她完全无视萧景渊的存在,一边拭着泪,一边轻声呼唤怀中的明瑶。 “母皇,快睁开眼看一看,您的洛紫还活得好好的。 “母皇,我知道,您一定不忍心丢下洛紫一个人的罢? “母皇,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您说,我还有好多新学的舞,没跳给您看,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洛紫,一走了之?” “母皇,我不要你走、我好害怕,快点醒过来啊、母皇——” 她哭得颤抖,哭得嘶哑,整个身体蜷成一团,肩膀簌簌抖动,心也像是上了绞索一样,撕扯地生疼,柔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让人不忍打扰她。 王塌上的男子也似第一次听到这样痛彻心扉的哭泣,不由为难地撑住额头,轻轻叹息。 一时间,整个营帐安静下去,就连营帐外面的喧嚣也逐渐低落了下去。 温暖如春的帐中只有洛紫的哭泣,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背影,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门外簌簌的风吹进来,炉火的温度,也无法让她感觉温暖,她只觉母皇的手指越来越冷,而自己的心、痛得快死掉。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不再流泪了。 咬着牙,把母皇的头放进自己怀中,她低下头,深望着那张仰望了十九年的脸,手指抚上母皇颈间的动脉,然而,那里的血痕却早已凝固,她又伸手,颤抖着,去探母皇的呼吸,那里已无生气,她不甘心地又去按母皇的脉搏,终于颓然地合上眼睛——母皇,真的已经离她而去…… 撕心裂肺的疼痛再一次将她淹没,泪水再一次涌出。 忽然,她抬起头,望着萧景渊,那目光,比云台雪山上的冰雪还冷还冽,几乎要用寒光杀死他,才肯罢休,她的声音也同目光一样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杀了我的母皇?!” “倘若孤说,是这把刀自己杀了她,你信还是不信?”萧景渊目光柔倦下去,继续无奈地叹息,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手则轻轻抚弄着腰际的玄武宝刀。 答案很明显,若没有人举起那刀,刀又怎会自己杀人? 他这样问她,无疑是对她的一种蔑视! 更是对母皇的不敬! 那刀因为刚刚吸食过人血,此时,锋利的刀刃上一抹绯色,逐渐向刀身蔓延,如同盛放的血罂粟,霎那灼痛洛紫的眼眸。 出于遇敌必杀的习惯,不屑再与他多言,洛紫长袖一扬,腾空而起、施展魅舞,与他对抗! 然而,下一秒,她惊呼一声,只觉丹田内空虚,血脉不畅,灵力无从发出。 她生生从高处跌下,落地之后,一口毒血溢出唇角,她顾不得擦,就抱紧母皇的头,明白自己犯了大忌,不由把眉一沉,字字冷定:“既然已是你们轩秣王朝的人,为何还不放过母皇?!非要斩尽杀绝,你才满意?!” “为何?”萧景渊低喃一声,半晌,抬手拭去刀刃上的一抹血痕,苦笑:“你的母皇为了见你,方才,在南营的铁牢中发动叛乱,孤见她一意孤行,本打算安排你们母女见个面。未曾想,孤好意让她进帐等候,她竟不知好歹出手对孤不敬。你要知,这玄武宝刀跟了孤有十年之久,每当它嗅到杀气时,必会挺身保护孤的安全。这是把嗜血的宝刀,它已有灵性,早已非人所能掌控,所以,孤方才所言并非骗你——” 洛紫闻言一愣,未曾料到在魅都民间口口相传的轩秣暴君——景帝竟也有好说话的一面? 难道真的是母皇出手伤他、出于自保他才杀掉母皇的吗? 她不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信! “借口!借口!都是借口!”洛紫张大眼睛,直视王塌上的帝君,“你不要以为随便几句话,就能把你的恶行掩盖!你更不要以为,我会信你这些鬼话!” 鬼话? 这女子,居然敢这样反驳皇上! 风行眼里闪过一丝担忧,本以为景帝会动怒,然而,却见他苦着脸、不看洛紫,反而看着他,向他打着手势,道:“孤累了,把她单独留下,你下去罢。” “皇上,她该如何处置?”风行指着死去的明瑶,眼神莫测地望了眼洛紫,见她仍是死死抱住明瑶的身体不放,眼里闪过一丝犹豫。 “人已死,前世恩怨、孤就不与她计较。就葬在她的故乡罢。” “臣下遵命。” 洛紫见风行朝自己走来,惊惧地抱紧母皇的身体,死死不松手,而风行上前道:“在下多有得罪了,望节哀顺便。” 随后,他强行掰开洛紫的手指,不管她如何挣扎,把她拦腰抱起,放在景帝的长塌上,随后拿出铁链,将她的脚踝锁在长塌前的柱子上。 那铁链长达三丈,因而洛紫还可以往前走几步,她眼见外面进来两个侍卫、要把母皇抬走,不由又急又痛,拉住风行的袖子,仰头哀求,“让我再看一眼母皇,好不好?就一眼——” “还在犹豫什么?”萧景渊抚着额头,疲倦地呵斥。 “是。” 风行虽再不忍心,却也不敢违旨,只递了一个眼神给洛紫,那眼神依旧莫测变换,却分明带着一丝安慰的意思。 洛紫不晓得他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不由怔住,手一松,风行被放开,这才离开了银帐。 夜渐深,银帐里只剩了两个人。 洛紫抱住膝盖,坐在地上,任由长发倾泻,盖住眼睑,不说话,也不去看王塌上的人,只怔怔地注视着炉火的微光。 仿佛还没有从失去母皇的悲痛中清醒过来。 鬓发散乱,然而,却掩不去她清丽的容颜。 萧景渊靠在王塌上,注视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见她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孤在你眼里,真的这样可憎?” 洛紫像没听见,继续盯着火焰。 火焰里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直看得她周身一点点冷下去。 手心里窜起了一股力量,可是,她却无法掌控它,自从她中毒以来,从前的那些灵力好像隐匿了,就连体内的‘紫灵珠’也仿佛被毒素吞噬了一般,不仅无法保护好她,反而与毒素结合,形成了一股反噬的力量,令她每每想要出手的时候,就能够感觉到血脉逆行的灼痛。 如果她没有中毒,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然而,她还是不服,还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 她闭上眼睛,开始伺机等待着机会。 这时,萧景渊听到了一声清啸,那声音徘徊、低缓—— 赫然,是玄武宝刀嗜血的讯号! 只有杀气,才可以让他的刀,发出清啸! 屋子里除了他,就是洛紫,那么,她也要效仿她的母皇,杀他? 萧景渊站了起来,身形高大俊美,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举起了刀,形如鬼魅般,突然到了洛紫的背后。 洛紫察觉到身后的异样,立时从刀下跳起,然而,铁链绊住了她,令她跌回到原地。 她的发丝飞扬开来,落在刀刃上,不着痕迹地断成两截。 洛紫屏住呼吸,不敢再动,只抬眼与他对视。 “终于肯下杀手了?”洛紫仰头,眼神高远而清冷,“来,一刀了结,给我个痛快!” 然而,萧景渊的刀到了半空,却定住了。 当啷一声,在接触到洛紫的目光时,终是掉到了地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萧景渊突然把洛紫从地上抱起。 洛紫因与他靠得更近,一下便看清了他的眼瞳。 他的眼睛,片刻前,还是漆黑不见底。 此刻,却已变成了宝石般的红,红的滴血,红的怕人! 像完全变了个人! 又好像是被什么魔物附体了一样! 洛紫忘了挣扎,也忘了喊叫,屏住呼吸,望着他血红的瞳,任由他把她用力地掷到床上。 毕竟是行军的床榻,立刻咯地她痛呼出声。 她的声音,终于惊醒了他。 萧景渊忽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望着她,眼瞳里的红光闪烁不定,他捂住胸口,好像在承受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痛苦,大口喘息着,又好像在强迫自己不去伤害她一样,站起身,转过视线,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不要逼孤!” 因为被种下“魔王之花”的蛊毒,倘若他不离玄武宝刀,倘若他无法克制怒气,倘若他有一丝的情动,那么,魔血便会侵蚀全身,进而改变他的脾性,让他瞬间成为身体里面另一个凶残、狠毒的人。 洛紫看出了他的怪异,但却无意去深想,只抬起眼,再次与他对视。 然而,这一次,炉火的光芒下,洛紫终于正眼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的五官有着雕刻般的美,然而,却带着说不出的阴柔与冷肃。 那样深邃的眼瞳里闪着红光,却又忽而露出一丝柔倦。 望着他的脸,洛紫陡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恍惚中,脑海里潮水般涌现一个少年的影子,模糊而又暗淡。 然而,很快,她否定了自己:眼前之人,如此的残暴、嗜血,怎么可能是昔年的小哥哥? 那个影子因为时间久远,早已显得孤独而苍凉。 而十年前的那一场相识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洛紫内心苦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何况,此刻也不容她理清思绪,一阵布帛撕裂的声音立时令她回过神来。 他,究竟要干什么? 她低下头,惊惧万分,只见那景帝好像疯了一样,正在撕扯她的衣衫。 那双修长的手,像一把铁钳,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裙。 望着他的血瞳,她再一次肯定—— 十年前,那个眼神纯净的小哥哥,绝不会是眼前这个嗜血的魔君! 这一瞬,洛紫终于不再有所顾忌,冷笑一声,在他的手掌几乎探上她的脖子时,毫不犹豫地低下头,一口狠狠地咬下去—— 顿时,一声惨叫与“咯咯”恶作剧般的笑声一叠声响起,打破营帐外的冷寂。 随后,又一声狠狠地碰撞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巨大的响动终于惊动了门外的护卫武士。 风行本就睡得不踏实,听到帝君营地的异样,立刻赶了过来,到了门口,遣走几名围观的护卫武士,他掀开厚重的门帘,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住。 ——床上凌乱不堪,地上铺了一地的碎纱,一切都显示着,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斗。 魅都女国的七公主,衣不蔽体,蜷着身体,靠在茶案上,仿佛刚从某个高处摔下来,白净的额角还在流着血。 然而,她的眼睛却是合上的,显然已经晕厥过去。 “皇上,发生了什么事?”风行看到景帝捂着手掌,血液从他指间溢出,立时明白过来,急忙问:“伤势如何?” “还不快去请太医,难道要孤的手废掉么?”萧景渊铁青着脸,呵斥。 “是,卑职这就去叫人。”风行退下,到了门边吩咐护卫武士看好营帐后,就急忙去宣太医。 “等等。”然而,没走几步,又被叫了回去,萧景渊沉着脸,眼神扫向洛紫,放缓了声音:“去‘红营’挑个侍女过来。” 风行不敢再多说什么,应声告退。 过了一会儿,风行领着一名太医和一个侍女,到了景帝的银帐。 那太医和侍女看到帐中情形,吓得双双落膝下跪,连连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里是军营,你们从帝都跟到这里来,也不容易,以后这些凡俗的礼节,大可免去。”萧景渊负手站在王塌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柔缓。 那太医、侍女却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说一句话。 萧景渊也没计较,一指那侍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圣上,奴婢叫紫溪。” “紫溪?”萧景渊皱眉,望了眼洛紫,沉吟了下,道:“这名字不好,改了罢,以后就叫‘兰溪’,好好伺候这位公主。” 那叫紫溪的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风行在她耳边提醒:“还不快谢恩!” “奴婢谢皇上赐名。” 萧景渊摆了摆手,指着地上仍昏迷不醒的洛紫,“兰溪,你把她带到‘红营’去,找个单独的营帐,给她换身衣服、服侍她歇息罢。’ “奴婢遵命。”兰溪低着头,走到洛紫身边,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 然而,洛紫的身体软绵绵的,根本直不起来。 萧景渊看到这一幕,眼神陡然沉下一分,又吩咐风行道:“你跟她一块过去罢。” 风行依言上前,把洛紫抱起来,带着兰溪去了红营。 他们走后,萧景渊才命那太医给自己包扎伤口。 他的手背已经肿了起来,血水染透了纱布,那太医见此情形,不由如实禀告:“皇上这伤势不轻呐,需要好生静养才行。” 萧景渊点了点头,却想着其他事,揉着眉,道:“胡禄,你先下去,等到三更的时候,再跟我去一趟‘红营’罢。” 那胡太医自是明白景帝不愿惊动太多人,当下跪安下去了。 到了三更,萧景渊一个侍卫都不带,就领着胡太医,去了‘红营’给洛紫看病。 兰溪端着盆子,从暖融融的营帐里退下。 胡禄拿了丝线,坐在远远的地方,把线搭在洛紫的脉上,拈着胡须、闭目沉思,过了一会儿,萧景渊皱着眉问:“怎么样?有无大碍?” 胡禄摇着头,不说话。 萧景渊有些不悦,眉头皱得更紧:“但说无妨,治不治得好,孤都恕你无罪。” 那胡禄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颤声道:“她中了寒毒,本来就有些气血不足,加上又有些贫血的症状,故而需要几味稀有的药材调养,方可护住心脉。” “那她额头上的伤呢?” 胡禄有些为难地摇头:“老臣不敢妄下断言。须得回了太医院,悉心观察后,再做诊断。” “这么说来,岂不是要尽快回宫?”萧景渊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有责怪,只沉下脸,伸手轻触了下洛紫的额头。 那里已被包扎好,血丝却渗出了纱布。 也不知当时,她为什么要那样抵死反抗,几乎是不要命地要与他为敌! “老臣也正是这个意思。”胡禄站起来,收了丝线,放进药箱,“这里毕竟条件有限,与其这样拖着,让她病情严重,还不如尽早回帝都,给她治疗。否则——” “你退下罢,孤自有打算。”萧景渊不等他说完,就扬手把他打发走,见胡禄离开了,这才温柔地摩挲着洛紫的脸颊。 望着她的眉眼,几许熟悉,又几许陌生,他的声音再次柔倦下来,低声自问:“小巫女,是你吗?” 那一晚,萧景渊一直呆到晨曦微明,才离开红营。 他回到王营后,立即招来各部将军、左右护法,以及内务总管等,把菏泽的驻守事宜交给了青部将军飞独,命他部署下五万兵力,留驻菏泽城。另外,又吩咐内务总管花槐去安排车马粮食,准备即日班师回朝。 陌羽则接到了行军令,要他即刻在前方开路,带领十万大军以及五百女奴走陆路回帝都天菖。 而风行则护卫着景帝,乔装打扮后,沿着青河水道,抄近路,带着洛紫、兰溪,悄然先行。 正文 第二章 血书 因为额头上的伤,洛紫昏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云台雪山,梦见了她的宫殿。 她的宫殿建在菏泽城的最东边,离母皇的宫殿,以及六个姐姐住的地方,有百里之距。虽然地处偏远,但因可以汲取雪山灵气,而与菏泽城的其他宫殿不同,是专门用来修炼舞术的地方。 那一段时间,为了给母皇庆生,她在那宫殿的院子里,不知疲倦地练舞。 她的身周还有几个侍女在殿间穿梭忙碌,她们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她,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扰她。 没有任何乐器伴奏,她依然可以跳得流畅自如。 幼时,母皇就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于是对她格外器重。 加之在四年前的那一次王位比舞赛中,她以独创的“紫阳舞”遥遥胜出,因而被母皇钦点为王位继承人,即位太女,且还被钦赐姬月神女的“紫灵珠”。 就连只有师父们才可以进出的“冰袈池”,也成了她研究‘魅舞’、修炼灵力的地方。 那一日,她忘了疲倦、忘了饥饿,一直在院子里,跳到夕阳落下,跳到天空飘起了雪花,直跳到大汗淋漓、浑然忘我。 正待要停下来休息时,忽然,就听到了门外震天动地的惨叫声。 “太女殿下,大事不妙!轩秣王朝攻城了!已经、已经打到东门来了!城墙都被——啊!!”厚重的红漆木门被推开,那慌张报信的婢女话未完,就直愣愣地倒下。 殷红的血染红了那婢女的衣衫,洛紫只望了一眼,就明白了……为何这半个月以来,师父和姐姐们都没来看望她。 轩秣王朝的人果然狠,攻打魅都女国不说,还把消息封锁地如此严密! 一时间,殿中的侍女们尖叫着挤作一团,她们四散逃窜,只有几个胆大的,跟在她后面,站在院子中,严阵以待。 这时,她看见了许多青铜兵士冲进来,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执盾牌和长矛,围着她们,一字排开,随后,又有三个头领模样的男子跟着进来。 第一个人,穿着银色盔甲,肩上背着把精雕凤头弓,进了院子后,就指挥着那些兵士搜查宫殿。 而第二个人,却是一袭黑衣劲装,抄着手,闲靠在门上,懒懒注视着洛紫。 第三个走进来的,却是一位红衣公子,他摇着把扇子,笑着对第一个人道:“右护法,可要小心着点,别一个失手,把公主给杀了。别忘了皇上的旨意:宁可活捉一个,也不要枉杀一人。” 那个梦境如此清晰,以致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是谁。 几乎没有多想,她把眉一沉,腾空而起,开始施展魅舞!而她身后的婢女则自发加入战斗! 然而,那些婢女终是不敌铁血的军队,最终一一倒在血泊中。 她还来不及为她们哀悼,就见那门上靠着的黑衣男子,一跃而起,不等她靠近,那人袖中的宝剑呼啸而出,在半空中,迅速施展开玄妙的剑法,直逼她而来。 瞬间,院子里,剑鸣交击,冰雪翻卷。 她被卷入了漫漫的雪花中,看不清对方的身形。 几个回合下来,她已经用上了毕生所学,还是占不了上风。 直到她开始凝聚灵力,施展自创的“紫阳舞”时,对方似有些体力不支,然而,不等她取得第一回合的胜利,那一旁观战的红衣公子,竟趁她不注意,把手中的扇子当空一挥,那扇子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在空中化作了一团烟雾,噗地炸开在她面前。 烟雾呛入鼻端,她只觉咽喉疼痛、呼吸困难、血脉不畅,灵力也一点点失去,最后居然连手都无法抬起,她捂着晕眩的额头,终是跌落到地上。 “洛紫,洛紫——”朦胧中,她听到门外熟悉的喊声。 “母皇,我在这里——”她竭力仰头想要回应,然而,眼珠只是转动了一下,终是无力地合上。 “母皇、母皇——” 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青丝的帐顶。 原来,是一场梦呵。 可那梦,却那么真实。 东门那一战,云台雪山见证了魅都的灭亡! 可是,姬月神女,你在哪里? 你若在天有知,一定不希望魅都灭亡罢? 她转身环顾四周,定定地看着陌生的房间。 这是哪里? 怎么此刻,好像在一个古雅的闺阁之中? 她坐起来,发现身上盖的是绣金绸缎被,床前有一个宝光丽华的梳妆台。 抬眼看向窗边,那里站着一个白色、倾长的身影。 许是听到了声响,那人快步走来,低声询问:“你醒了?” 洛紫“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赫然发现原来的紫纱裙全被换成了白色的绸衣。 她悚然一惊,猛然记起,睡梦中似有人一直在给她穿衣、喂食,难道有人在照顾自己? 不由抬头望着眼前之人,再一次诧异:他不正是那日奉了圣命囚禁自己的风行么? “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里?”她起身,但是发现一思考问题,额头便疼痛欲裂。苍白的手指抚上额角,瞬时呆了呆,她摸到额头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疼痛便是从那里传来……这才恍然记起,她拼命地与那景帝对抗,后来不知怎么从床榻上摔了下来,她生生撞在了茶案上……随后痛昏过去。 “当日在军营,条件有限,无法为你疗伤。不过,现下太医院已开了药方,你只需悉心调养一个月,便可痊愈。”风行坐到桌边,倒了杯茶,耐心解释,“在下奉命守卫听雨阁,你大可安心在此安心静养。” “听雨阁?”洛紫顾不得头上的疼痛,披衣站起:“这么说来,我已到了你们轩秣王朝的帝都?” 风行点头,无意掩饰什么:“我轩秣大军三天前班师回朝,现下大概已到了偃月国边境。” “那,你、我怎会这么快就到了天菖?” “不止在下一人。”风行继续喝着茶,想起这三天来,多年不近女色的帝君居然为了她,日夜兼程、夜不成寐,而她却浑然不知,他不由皱着眉,继续道,“皇上与在下乔装一番后,从水路先行一步,所以提前回了天菖。你如今已在皇宫禁苑,暂时不会再有无干人等前来打扰了。” 什么?那个人竟为了她,抛下十万大军不顾,独独送她先回帝都? 洛紫心内疑惑,难以相信风行的话。 至今回想起营地那一幕,仍旧惊心动魄。 也不知那一日,那个景帝究竟是不是被魔物附身,居然表现出那样反差奇大的举止。 三天前发生的事开始闪过脑际,很快,她想起了母皇离世时的模样。眼泪再次涌出眼眶…… 母皇没了,魅都也没了,六位姐姐生死不明,德清宫的师父们也没来救她,魅都十万大军、三千女将,除却被俘的五百人,其余死的死,逃的逃…… 那么,她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眼瞳蓦地张大,她望着那边仍旧喝酒的风行,凄然一笑:“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既已落到你们手上,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你果真不想活了?”风行看了她一眼,神色已有些恼怒。 帝君好不容易救了她的命,她居然不想活? “母皇在世时曾说,轩秣王朝的‘左右护法’中,四代将门之后的右护法——风行将军,乃是个谦谦真君子。今日,我倒要看看,传闻到底是否真假。”洛紫说着,抽出发间的一根簪子,递到风行面前,“来,动手——杀了我。与其让我苟活于世,痛苦地活着,倒不如早日解脱,这样,至少还可以在黄泉路上,跟母皇做个伴。” 风行不答话,却接过她的簪子,握在手里,仍是喝酒不语。 洛紫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夺走他手里的杯子,啪地摔到地上,“趁我心意未变之时,还不快动手!” “为什么不肯动手?”见他无动于衷,她直截了当地质问,“难道风将军你,不是心地正直的谦谦君子?难道你也想看我一堂堂公主沦为阶下囚,才肯罢休?” “杀了我!”她闭上眼睛,任由泪水珠串般滚落。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不符合她年纪的成熟,她的举止看得人不禁恻然。 风行皱了下眉,斟酌了一番,终于挑明:“你有没有注意到你的母皇死前有何异样之处?” “……”洛紫愕然。 “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不过,到了那一边,你的母皇若见到你这副落魄的模样,一定会伤心罢!”风行放下杯子,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朝她一扬,“这份血书是在下验尸的时候,从你母亲身上发现。她死前一直紧紧地攥着手指,那个动作刚好被在下无意中看到,所以,就私下里拿了——若这血书落到皇上手中,在下恐怕你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罢。” “那、那是我的东西,你还我——”洛紫神色大变,无意再听风行说什么,牢牢盯着他手中的血书,不顾额头的伤口,劈手就要去抢。 “急什么,在下又没说不给你。”风行悠悠地说着,反手便隔开了洛紫的手,望着她,眼神淡然:“不过,你须得告诉在下,这血书上写的是什么,在下才能把它还给你。” 说完,他退后一步,把那血书慢慢展开。 窗外阳光斑驳,但洛紫还是能看见那血书上,赫然是母皇的笔迹。 字体端正、繁复,那样古老的字体正是魅都女国传承千年才形成的独特语言。 自她五岁起就在尚文宫修习过,只要是魅都女儿都能看懂,但绝非是轩秣王朝的人轻易能识破的。 她迫不及待地看完母皇的遗言后,终于明白了什么—— 全身立时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力量,很快,她恢复了往常的清傲,望着风行,弯起唇角,轻笑:“还真是被你说中了,差一点我就真的枉死了。不过——心里虽然感激你,但却恕我不能告诉你血书的内容。” “你可要想好了。”风行表情淡淡,声音平缓,“在下本来还以为,在某些事情上,或许可以帮到你。” 他的话把她惊住—— 是了,这个人,从一开始对她就较为关照。 不论是那日在营地里他严令禁止兵士进营帐戏弄她,还是后来在那景帝银帐内,他给过她的安慰眼神。 他似乎真的有意要帮她。可理由呢? 他,和那陌羽一样,不都是景帝的“左臂右膀”么? 为什么他们两个,都如此待他? 该不会是故意对她好,然后从她口里套出什么罢? 若真是这样,他们休想!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她望着风行,再次冷笑:“你若真想知道,就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不过,就算你知道了,你也没办法弄明白它是什么意思。我劝你还是别费心思了,你是断然查不什么名堂来。” 她说完,和衣躺回床上,打算好好睡一觉,养养神。 看到血书上的亲笔留言,她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突然天不怕地不怕起来。 风行望着她的背影,虽然觉得古怪,但也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名堂,索性出了房间,不打扰她休息。 然而,还未踏出一步,门外就传来了通报声。 “属下叩见皇上!”风行面朝来人单膝下跪。 “起来罢。”萧景渊负手进门,坐到上方,目光有意无意落到床榻,见洛紫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便温声道:“今日孤得闲路过,暂无琐事缠身,就顺道过来看看。怎么,她还没醒?” 风行不答话,只朝景帝连连摇头,萧景渊已明白,遂无声地笑了,打了个手势让他退下:“这几日也多亏了你,孤会另行赏赐于你,你且到外面守着吧。” 风行抱拳谢恩,转身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萧景渊盯着洛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起身,一边解开身上的赤金蟒袍,一边朝床前走。 “还要装睡到何时?前几日,你可不是这种风格。”萧景渊温声打趣,语气已多了几分宠溺,洛紫在被子里听得分明,眼神不由一分分寒下去。 萧景渊到得床前后,就俯下身,慢慢坐到床上。 然而,他却看不到被子下面、洛紫如冰的目光。 下一秒,萧景渊的手本欲掀开散落下来的帷幔,却不料,洛紫从被中一跃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了他的胳膊,就狠命地咬下去。 然而,这一次,她的速度慢了些。 萧景渊一个侧身,抬掌便将洛紫的身体整个地按住:“你还是如此地恨孤?!” 洛紫咬着牙,眼泪霎时溢出眼眶:“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我只恨自己力量不够强大,否则,便是拼死一搏,我也绝不会让你活着站在我的面前——” “你——”他望着洛紫那张清傲的脸,本来柔倦的声音刹那变了。 漆黑不见底的眼瞳,霎时漫上一层可怖的红! 她为什么要这样逼他! 为什么要让他如此痛苦! 血液里的蛊毒一瞬发作,很快他全身的经脉开始逆行,胸腔肺腑里都烧灼着窒息般的痛。 然而,看着她眼里的泪水,他还是忍住了被蛊毒反噬的痛苦,强压下嗜血杀人的冲动! 是的,他承认,将她带回他的后宫后,他一直冰封的心开始有了牵挂。 虽然不知她是不是昔年的小巫女,但不知为何,只要一与她的眼神接触,他坚硬的心就开始变得温柔。 十年前,记忆里的那个小巫女,仿佛不是来自凡尘俗世,在他眼里,几乎是云台雪山的精魂幻化而成,那个冰洁、灵动的女孩,早已刻进他的内心深处,化成一副活生生的壁画,既无法抹去,更无法淡忘。 彼时,小巫女曾站在冰天雪地里,指着雪山脚下的城池,豪情万丈地说:“小哥哥,看见了么?这座城池将来一定属于我,因为我是菏泽的公主哦。” 彼时不过十岁的他,因为年幼并不知道魅都女国有七位公主,且个个都是相貌酷似的倾城绝色,倘若不熟知她们的性格、喜好,外人几乎无法分辨出她们的排行身份,而正因为小巫女那句话,导致了他暗中派人打探她的身份多年。 一直到今秋被迫按照五年前与国舅的约定,狠下心来攻打下魅都女国后,仍旧不知昔年的小巫女,究竟是七位公主中的哪一位。 于是,这份深埋心底的情感在囚禁了他十年之后,竟会在占领了菏泽城的那一天彻底自行崩塌。 他自知大错铸成,无法挽回,而魅都的公主们在战乱中又不知所踪,那么,不论这位七公主是否是昔年的小巫女,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倾尽所能、不着一丝痕迹地弥补他对她造成的伤害。 既不能让闭关修魂台的国舅发现,更不能让美辰宫的凌贵妃发现,否则,他必会给她带来生杀之祸! 未曾想,他急急把她送回帝都疗伤,又避开凌贵妃的耳目,还把她安置在昔年韵德妹妹未出阁时的公主房内养伤,岂料,她竟如此不识好歹,再一次对他动手! 难道非要经受牢狱之灾,她才肯放下姿态来么? 经脉撕扯般地疼痛,情动的时刻,国舅为他种下的“魔王之花”蛊毒令他呼吸困难,痛地说不出话来。 一个声音在恶狠狠地告诫:“速速把她囚禁起来,不要忤逆国舅的意思!若让他知道了,他定会加重蛊毒的药效,到时,你会更加生不如死!她终究不过是一个俘虏而已,等到国舅从修魂台出关后,她还要听候国舅的发落,到时你又该如何保护她?你想金屋藏娇,也未免太过冒险了!” 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却反唇相讥:“难道你就这么怕他?他从你登基开始,就图谋不轨,已经五年了,你却还是任由他挟制于你。难道不觉得这样活着如同行尸走肉?不,不,不可以囚禁她,何况,她还是菏泽的公主啊!如果她真的是昔年的小巫女,你还狠得下心来么?” 两个声音在耳际纠缠,他的心神纷乱不宁,望着洛紫无声流泪的眼瞳,他身体里的魔血一寸寸退去,善意的一面终是占了上风,他放开洛紫,哑声朝门外道:“风行,你和陌羽轮班,把这里看好了。” 说完,萧景渊沉着脸,负手离去。 他的脚步匆忙而凌乱,好像怕下一秒就会后悔一般,不仅令洛紫大为诧异,也更令门外的风行悚然一惊。 皇上,还在寻找那个菏泽的公主? 都过去了十年,往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追查,甚至还连累了陌羽……总是无果,怎么到如今,魅都已经亡国了,他还是无法忘记她? 目送景帝离开长廊,一直在外面呆了许久,正打算回到听雨阁,他忽然听到一阵错落有致的金玉碰撞声。 “哎呀,大哥,你果然在这里。”一个年方十八的妙龄女子,随身带着两个小丫鬟,步履轻快地走来,上前就攀住风行的胳膊,笑得一脸灿烂:“我听陌羽说,你们带回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公主,特意跑来看的!在哪里?听说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有无大碍?” 风行拨开她缠绕的手指,板着脸斥责:“不在岫玉阁跟裴先生上早课,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这里是你皇哥哥的禁苑,可不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还不快走。” “你自己也说他是皇哥哥,既是哥哥,那我又怎么算得上是外人?那就更没道理禁止我进来嘛。”她连珠炮般地说着,不管身后的风行,径直朝屋里走。 洛紫在里面听得分明,立刻坐起来看向门口。 只见进来的女子瓜子脸、大眼睛,面相单纯,虽说年纪极轻,看起来比她还小,但言谈举止倒也落落大方。 “表哥,你就别跟着我了!”风吟见风行也要进房间,就把他推到门外,眨着眼睛,“我想和她单独说会话。自打你们出去打仗后,我在这深宫里好寂寞、好孤单。连个说说话、解解闷的对象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伴了,你就不要拦着吟儿了,好不好?” 风吟撒着娇,风行脸都黑下来了她还不听话,门口侍立的两个丫鬟见此都捂嘴偷笑起来。 他这个表妹,父母双亡,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随了母姓,自小就粘人,被她缠上的话,估计一时半会都脱不开身,难得她这次主动催他走,自己暂时避开一下也好,说不定妹妹还能开导下里面那个脾气清傲的公主。 随后,风行嘱咐妹妹不可逗留过久,又命令门外侍卫严守听雨阁,这才大步离去。 风吟见哥哥走了,立刻屏退丫鬟,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这才一改方才的活泼、爽朗,敛步坐到洛紫的床榻前。 洛紫连忙往后退了退……不明白这女子要做什么。 “我表哥已走远!”风吟压低声音,眨着眼睛朝外看了看,随后转头望着她道,“其实,你不必怕他,他这个人心肠最好,你有什么难处跟他说说也无妨。当然,你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更好!在这后宫里,没我风吟阁令办不成的事。” 风吟阁令?那“阁令”,应该是“公主”之类的封号吧? 洛紫心下猜测,虽说不可轻易信人,但这并非代表她不可以利用人。 且不管这女子为何与她套近乎,但见她这么热心、豪爽,只要她肯帮她,那么,于她来说,已是一件幸事。 洛紫不由感激地望着风吟,欠了欠身,礼貌地道:“洛紫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为了避人口实,你就跟别人一样,也叫我阁令吧。”风吟大方地坐到她身边,开门见山地道:“我见你方才似乎和表哥起了争执,可否告知一二?” 她说着,不等洛紫答话,便惊叫:“哎呀,裴先生曾说世间有女子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以前我还不信,今日我总算见识了——看来,先生没有夸大其词。” 她说的坦诚,洛紫却羞赧地低下头,柔长的睫毛垂下,眉梢间掩不住几许寥落。再美又有何用,她宁愿自己丑一些。 “哎呀,跑题了……”风吟拍了下脑门,见洛紫咬唇不语,她继续开导道:“你不愿说,我能理解。不过,同为女子,我最痛恨那些欺凌弱小之辈,更不屑于做那种人。所以,你大可对我放心。” 风吟说着,不知不觉就想起轩秣内战那一年,她曾被一个神秘的魅都女子所救之事。那女子与这七公主眉眼酷似,不过,气质上却千差万别,虽知道救命恩人并非洛紫,但无端地,就是不想看她受苦。 洛紫认真地看了眼风吟,见她不像轻浮之辈,咬了咬唇,才道:“你表哥拿走了我一样东西,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想烦劳阁令帮我要回那样东西。” 风吟点头,似有所悟:“表哥回来后,时常捏着样东西冥思苦想。莫非那东西是你的?” “正是。” “表哥也真是过分,你等着,我这就叫他还给你。”风吟说着,忽然爽朗地笑起来,声调高扬,显然是故意说给门外人听的:“我该上早课了,不然又要遭夫子骂。既然你身体无恙,日后有空,我再来造访。告辞告辞!” 说完,向洛紫递了个安慰的眼神,又恢复了之前活泼的举止,招来门外的丫鬟很快就离开了。 “烟云笑三生,白马踏梦回。不像是藏头诗——那到底有什么含义?” 洛紫正在床上闭眼打坐,听到门外低缓的声音,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是怎么知道的?”洛紫盯着进门的风行,冷冷地道:“不会是对我魅都女子用了强罢?” 菏泽城被占领,她曾在军营里听说过,魅都女子除了逃走、或者战死的以外,仍有不下五百人沦为轩秣王朝的俘虏。 一想到她的姐妹们此时不知被囚禁在什么地方受苦,而她却住在这么舒适的闺阁里,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你昨日既说我有办法知道这血书的内容,又何必多次一问。”风行把手中的血书叠好,递到洛紫面前,表情淡然道:“不论这句诗有什么深意,在下奉劝你,还是尽快把它烧了罢。” 他说完,转身离开,白衣潇洒,看得她怔住—— 他居然真的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还给了她? 难道是风吟把他说动了? 应该没那么厉害罢? 洛紫坐在桌子边,托着腮,望着面前母皇写的诗,冥思苦想。 烟云笑三生,白马踏梦回。 这行诗简洁、明了,不知情的人,根本无从看出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犹记得十五岁那一年,她被册封为太女的那个晚上,母皇将她和德清宫的上官师父叫到华裳殿,向她吐露魅都的机密。 母皇郑重地告诉她:“洛紫,你今日的身份已非同往日,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万一哪天我不在,菏泽城也被人占领,你要想尽办法去找天下各国的魅都死士,只要你能想把法把她们召集起来,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这是太女上任时,首先要谨记的一件大事,你可听明白了?” 洛紫当时年轻,似懂非懂地点头后,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菏泽会被别人侵占?母皇你为什么会不在?难道雪山另一边的男帝国里,还有我们的人?” 母皇端坐在殿中的高堂上,没有回答她幼稚的问题,最后是上官师父为她解答:“世事无常,不论是魅都的城池还是你的母皇,甚至你的其他师父、六个姐姐,还有我,我们都有可能会在某一天遭遇不测。不管那一天会不会到来,从这一刻起,你都要让自己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要学着时刻要把千万魅都女儿放在心上,你还要学会自保、学会利用所有的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再反过来保护魅都,明白吗?” 随后,上官师父又告诉了她有关“魅都死士”的事情,那些人竟是指那些由世代魅都女帝从各部女将中挑选出来的精英战士,她们经过历代白级高段魅术师的精心培养后,便被送往天下各大都城,混迹于其他国家。培养这些死士,便是为了防备其他国家的侵犯以备不时之需,且她们还能为魅都提供其他国家的重要情报。 而与这些人的接头方式便是一句诗,正是母皇写给她的血书召集令:烟云笑三生,白马踏梦回。 没想到,四年之后,一语成畿。 母皇在离世前,冒着那么大的危险,要见她最后一面,竟是为了要她记住这句诗。 她小心地把血书缝进了衣服夹层,望了望外面阴沉的天,唇角开始勾起一个清傲的弧度,明澈的眼瞳里,开始闪着冷冽的光。 她一定不会辜负母皇的期望。 每日的午饭是一个婢女送来的,那婢女低眉顺目,进门后看到洛紫在床上凝神打坐,也没上前叫她。只端了食盒,就往桌子上摆碗碟,盛好米饭后束手站在桌子边,等她起来吃饭。 洛紫早就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也没立时起来。 一直到做完了半个时辰的灵息吐纳,只觉胸腔肺腑里有说不出的舒畅后,这才慢悠悠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上沁出的汗水,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的菜,色泽鲜艳,大多是素食,口味比较清淡,但却搭配合理,营养兼顾,丝毫不比她往日在宫殿里的生活差,看来,这一定也是那景帝按照她的病情吩咐底下做的。 洛紫虽然脾气清傲,小时候也在母皇的教导下,轻易不肯向人低头,若在从前,依她的脾气,是断然不会吃这顿饭,不过,现在她心里有了目标,自然不会再在吃饭这种小事上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她食指大动,吃到一半,才猛地意识到身旁一直还有个人站着,不由放下银筷,用手巾擦了嘴,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直站着不说话?” 她的语气,就像在问自己宫殿里的婢女一样,平易近人,没有一丝的架子。 “回主子,奴、奴婢叫紫——不,兰溪。” “真名是叫紫溪罢?”洛紫从她慌张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立时问,“这几日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 “回主子,奴婢奉旨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 “奉旨?” 洛紫默念了下“紫溪”二字,立时明白了过来。 据说,男帝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寻常百姓,忌讳与王公贵族的名字犯重。那景帝莫非是嫌这婢子带了“紫”,所以强行要她改了? 洛紫心内冷笑,那景帝把她当什么了? 以为如此待她,她就会感激他? “你们这些做婢子的,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做不得主?” “回主子,皇上赐名,乃是奴婢的福气。” 什么?被迫改名不说,居然还被视作是福气? 洛紫再次哑然失笑,轩秣王朝居然专制到这种地步! “你以后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洛紫见兰溪站地笔直,叹了口气,“我也算不得是什么‘主子’,你这样叫,反倒让我很不舒服,还不如就叫我的名字。” “奴、奴婢不敢。”兰溪这才大着胆子抬头,连连摆手。 “有何不敢?在我们魅都女国,可从没有‘主子’‘奴婢’这种叫法。” “奴、奴婢不敢抗旨。”那兰溪生性胆小,听洛紫旁若无人地提“魅都女国”,立时吓得脸色煞白。 洛紫实在拿她没办法,也不可能强迫她,就任她端了食盒下去,打算以后再慢慢调教。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每日申时,胡太医遵照景帝的指示来给她号脉。 白天一大早,风行必要来听雨阁检查,确认洛紫还在,确认她没什么事后,这才放心地去上朝,而晚上,则换成了陌羽。 那陌羽很奇怪,自从那晚在营地里和她说过一次话后,就再也没有和她打过交道。 但是,每天晚上,洛紫从里间洗完澡后,推开外屋的窗子,就能看到院子里的大树上倚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影子隔得极远,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看到他枕着手,百无聊赖地叼着根长草,很闲散、又冷傲的模样。 洛紫只看了那人一眼,就猜出他是谁。 那陌羽的剑术,她是早就领教过,因此,她不敢贸然在夜里逃跑,怕的就是被陌羽逮个正着。 于是一直耐心地等时机,所幸这段时间景帝也忙于朝政,无暇来看她,她乐得清静,趁机日日打坐,借助灵息吐纳排除体内毒素,虽然成效甚微,但总归是能施展开轻功了。 直等到半个月后,洛紫同往日一样习惯性地去推窗,突然发现,花园里那棵大树上空无一人。 陌羽不见了! 她虽感到一丝奇怪,但终归是窃喜的。 等到兰溪收拾完屋子走了后,她吹了屋子里的灯,和衣躺在床上,准备等到半夜时逃跑。 这段时间,她也没闲着,想尽办法弄清了“听雨阁”的布局。 她发现,子夜过后,门口的侍卫们早都熬不住、鼾声大作,而她只要想办法再引开游廊入口的两个侍卫,就可以从窗子跳到花园,再从游廊逃走。 计划好了后,到了半夜,她就悄悄起身,拿了几条手巾,把袖子、腰都束紧,又将满头乌发高高束起。 随后,她按了下额头,那里的伤好多了,应该不至于使她中途晕过去。 又试了下手脚,估摸着“真灵散”寒毒发作绝对不会是在今晚后,这才轻手轻脚地踱到窗前。 花园里寂无人声,那棵大树上没了陌羽,仿佛失了灵魂一样,异样的寂寥。 洛紫陡然有些惆怅,然而,不等她排遣掉这一丝奇怪的情绪后,立时就听到了游廊口有低微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这‘听雨阁’可是昔年韵德公主未出阁时的屋子,她凭什么住进来?” “话虽如此,但里面住的那位公主可是倾城绝色。听说,刚打完仗那会儿,在军营里的时候,就备受恩宠。” “我就说嘛,怎么其他的俘虏都被送去了‘兴安坊’,唯独她住这么好的地方。原来是想金屋藏娇——不过,这样岂不是便宜了‘兴安坊’的那群酒囊饭袋!平时也没见立什么军功,倒平白捡了便宜。”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招安!不这么做,军营里的那些家伙,怎么肯那么卖命?” …… “砰——” 谈话声戛然停止。 游廊入口的两个侍卫交换了下眼神,立时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待得看见是一只茶盏摔在了花池上时,不由面面相觑,陡然听到游廊口似有脚步声,这才轻呼:“不好,调虎离山!” 洛紫不等他们追过来,就施展轻功,贴着游廊顶端,身轻如燕,直直向前掠去。 夜色苍茫,天际明月高悬。 洛紫从游廊一跃而出,并未在地面行走,而是飞上前方殿宇屋顶,廊檐下挂着红色的宫灯,映出她的身影宛如鬼魅。 一路不歇地往前飞,毕竟体力不支,加上头部隐隐作痛,她终是从屋顶上徐徐落下,打算走前方的巷道,尽快寻找到宫门。 然而,还没站稳,前方空旷的道路上,横空掠下一道黑影,拦在了她的前面。 那人抄着手,斜靠在宫墙上,好像已等候多时,不慌不忙地看着她自投罗网。 洛紫停在巷道阴影处,大口喘息,方才在屋顶上施展轻功,已耗去了不少体力,加之忍着血脉剧痛动了真气,此刻,她已是强弩之末,不由伸手扶住额头,靠在墙上歇息。 只是,她没料到,陌羽不仅没有擅离职守,反而,把她看得这么紧。 否则,他决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咬紧牙关,洛紫腾空而起,想要飞上宫墙,越过陌羽。 却不料,才在墙上站住,就觉呼吸急促、心口钝痛无比,好像是“真灵散”毒性发作,她心急如焚,一脚踩空,生生失去重心。 她像断翅的鸟儿,急急往巷道上栽下! 不巧的是,袖口上的手巾趁机松散开来,她宽大的流纱袖立时飞舞在月夜里,宛如花朵绽放。 那个瞬间,陌羽眼明手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眨眼便飞掠到她的方向,一个轻巧的回旋,手臂遥遥伸出,就抱住了她,两人从半空一起徐徐下落…… 明月当空,洛紫瞪大眼睛,望着上方的陌羽,他的五官在月下煞是好看,一双深瞳,漆黑如墨,好似朱漆的宝石,散发出莫测变幻的光。 她再一次深陷进他的目光中,恍惚了一瞬后,才感觉到他的手指还放在她的腰际,不由恼羞成怒:“放肆!” 几乎是没有思考地扬手,但手腕却被他扣住。 和上次一样,他的手指没用多大力,却能叫她分毫不动。 “嘘——”陌羽抱着她落地,左右看了看,不容分说地把她拉回宫墙的角落,压低声音,“这里是皇宫,不是寻常小巷,四处可都有耳目呢。” 他见洛紫瞪着他不说话,不由转头靠在一边的墙壁上,抄手看着天空,慢声解释:“在下没有冒犯公主的意思。” “那你救我是什么意思?”洛紫闪进阴影深处,口气已明显缓和下来。 她知道自己再逃已是浪费时间,索性冷冷道:“若是要抓我的话,就赶快动手吧。现在把我带回去,或许还能领赏呢。” “领赏么?”陌羽把手枕在头下,弯唇轻笑,“还为时尚早。” 洛紫望着他嬉笑的面孔,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救了她却不抓她,这人到底想怎样? “那就恕我不奉陪了。”把脚一跺,她咬牙勉力朝前走,然而,还未踏出一步,只觉天旋地转,连墙壁都来不及扶,身体就瘫软下去。 这一次,还是他及时抱住了她。 洛紫虽头晕目眩,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不觉又急又羞又气,奈何手脚无力,竟是挣扎了半天都无法从他怀里脱开。 “嘘——”陌羽伸出食指放在她的唇前,把她的脑袋往他宽大的披风里按下,朝巷道深处慢慢后退,“别动,那边有人。” 他的话,立时让她停止了挣扎。 望着他冷定的脸,更加的摸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巷道尽头的拱门那里果然有动静,一盏红灯笼朝这里移过来。 “主子,主子?” 那人一边走,一边战战兢兢地喊。 是兰溪!她怎么也跟过来了? 洛紫张口欲答应,却被陌羽捂住了嘴巴,“别说话。” 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整个身体都跟着他飞了起来。 原来,陌羽竟抱着她飞上了殿宇的屋顶! 她越过他的肩膀,朝下望,清冷的月色下,长长的巷道上只有那一盏灯笼慢慢靠近。 她又是紧张又是奇怪,本来看到兰溪,以为自己逃走一定闹得听雨阁尽人皆知了,这会儿肯定会有侍卫来追杀她,奇怪的是,除了兰溪,并没看到其他的人。 “待会儿她过来了,你别出声。”陌羽低声叮嘱,洛紫连忙把身体移开一些,避免和他靠得太近,陌羽却不依她,反手就将她强行揽入他的披风里,慢声道,“在下无意冒犯了,再忍耐一会儿就好。” 朗月下,他的眼瞳闪着冷定的光,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控中一样。 洛紫见他目光坦然、表情镇定,倒显得自己有些小气起来,不由温顺地任他扶着自己,一起慢慢坐下,屋顶高高的廊翘恰好把她的身体完全挡住。 这时,兰溪一路轻唤,提着灯笼已到了他们下方的位置。 洛紫屏住呼吸。 “主子,主子?” 兰溪的声音极轻极柔,像是怕惊动谁,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一样,洛紫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脑袋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生怕被发现。 一连喊了四五声,却听不到回音,兰溪站在道中央,满腹奇怪,刚才明明听到了说话声,怎么转眼就没了人影。她在下面又站了会,这才有些为难地朝着拱门去了。 洛紫见她走远,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手指攀住了陌羽的胳膊就要站起,没提防脚下的瓦片染了清霜,她脚底一滑,叱地一声,差点摔下去。 幸好陌羽及时把她拉住,她才没有跌倒而是再度落回他的怀里,却是再也不敢动一下。 然而,已到拱门的兰溪,听到了声响,立时提着灯笼快步往回走,显然注意到了屋顶上有异样,待看清廊翘上坐着一个眼熟的黑影,吓得她把灯笼一丢,急忙跪下去,又惊又喜,颤声道:“奴、奴婢见过陌大人。” 但凡是在宫里待了几年的,都熟知那个眼神冷傲的左护法,一向喜欢穿着黑衣,在宫里飞檐走壁、行踪无定,天马行空一样洒脱、不羁的个性,兰溪深知这一点,自是不敢贸然质问他主子的行踪。 陌羽黑发飞扬、衣衫猎猎,仍是抄着手,闲坐在屋顶上,眼里射出冷定的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天人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兰溪:“已是子夜了,你不在听雨阁当值,跑这里来做什么。” “回大人,半个时辰前,主子不见了,听雨阁的侍卫们没找到大人您,也不敢上报给风大人,就叫奴婢朝着西门的方向先追过来。说是大家各自分头找……还说,想活命的话,就要悄悄地找,不许惊动中宫里的人,更不许惊动皇上。” 兰溪说着,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洛紫在陌羽怀里听得分明,这才意识到,若今夜她真的逃走了,不但会来连累兰溪,连累那些倒霉的侍卫,可能连风行、陌羽都难逃罪责…… “这条路我已经查过了,她没来这里。”陌羽淡淡答,声音不起一丝波澜,“你回去罢,叫那些侍卫不用找了,这里离中宫没多远,她跑不掉的。过一会儿,我自会把她带回去。” “可是……”兰溪咬着唇,站起来,提了灯笼踌躇着,似是不明白大人为何如此自信。 “怎么,连大人的命令都不听了?”陌羽沉下声音,“莫非要把中宫那边的人给惊动了,才肯罢休?” “是,奴婢遵命。”兰溪自是没那个胆量,连忙屈膝行了个礼,这才提了灯笼离开。 “等等。”陌羽想起什么,又把她叫住。 “大人有何吩咐?” “待会儿若是有人来听雨阁问起你主子,你就进房间替她掩护一下。别叫人看出破绽来。” “是,奴婢明白。” 洛紫听到脚步声远去,终于大大舒了口气。刚才差一点,就被兰溪看到,幸好陌羽机智,否则,这会她不但暴露了目标,只怕方圆十丈内的耳目都会被她惊动。别说什么中宫的人会知道,恐怕连景帝都会闻风赶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之前神经一直处于紧张之中,直到这会,她才记起毒性早就在体内发作了,血脉凝滞令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陌羽也发现她的异样,立时抱紧了她,足尖在原地一点,轻飘飘地,就带着她在数不清的殿宇顶上,一路向远处掠去。 洛紫只觉耳边有风声呼呼漫过,半是清醒,半是惊惧。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此时,她已疲倦之极,早已没什么力气说话。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就到了一扇红漆的大门外。 门上的牌匾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流觞影。 陌羽脱下长披风,把她包了个严实,接着扶她在门外的青石上坐下,自己则走到那大门外,在原地来回转了三圈,口里默念着奇奇怪怪的句子,不一会儿,那红漆的大门吱呀一声竟自动开了。 洛紫勉力撑着眼皮,正看得奇怪,就觉自己又被抱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到了一个冷肃的花厅。 花厅里点着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都已经睡下了。 陌羽把她抱到椅子上坐下后,就去了里间找人。 又等了好一会儿,洛紫才看到他从后门走回,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公子和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 那白衣公子戴着副青铜面具,只露了一半的脸,而那女子眉眼清秀,进了花厅后就给陌羽端茶倒水,又在洛紫的脚边放了个火盆,想必是怕她冷。 洛紫已无力开口道谢,只觉浑身冷热交替,他们交谈的声音听来遥远又模糊。 只隐隐听到那白衣公子在问:“毒性什么时候发作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 “真灵散不是半个月才发作一回的?怎么这次提前了?” “别问了,她中毒已深,先想办法帮她过了今夜这一关再说。” 陌羽有意略去了洛紫逃走那一段,那白衣公子虽有满腹的疑问,却也知趣地沉默下去。 朦胧中,她只觉被人抱到了暖和的炕上,一双手在肩井穴处频频输送真气,不时有人给她擦汗,又帮她渡去体内的浊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打更的声音把她惊醒,好像是三更了,她睁开眼睛,只觉浑身的筋骨说不出的舒畅,侧头就见暖炕前坐着陌羽和那白衣公子,桌子上摆着一盘棋,两人正杀在兴头上,时不时还交谈几句。 “一会儿是不是还要把她送回听雨阁?” “嗯,必须回去。” “那地方还是太危险了,得想办法把她送出去。” “现在还不行,等拿到‘红名书’再说。若她走了,就没法引出那个人,红名书就更不好得手了。” 洛紫一句也没听懂,她与他们非亲非故的,怎么都这么关心自己?还说什么红名书?“那个人”又是谁? 过了一会儿,声音低下去,像是怕吵到她,又像是怕她听去,洛紫也不装睡了,索性摸着额头,慢慢坐起来。 那白衣公子察觉到动静,忙叫人把棋盘收走、又吩咐底下弄些吃的过来。 陌羽则走到她跟前,一双黑瞳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看,洛紫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看自己,不由沉下脸要起身,却被他一下按住了额头,“烧退了,脸色也红润——嗯,恢复的不错。” 说着,他拿起她被子上加盖的长披风,不容分说地就把她整个儿地裹住。 洛紫望着他好看的眉眼,虽说有些不悦,却还是顺从地披了衣服起身,心里早已不下一百遍问自己——他待她这么好,究竟为了什么? 那白衣公子见陌羽扶着洛紫,似乎要走,忙叫人把饭食端上来,青铜面具后满是柔倦的笑意:“难得来我这儿一趟,总得先吃点东西再走罢。” 陌羽低头看了眼洛紫,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有些犹豫不定,忽听到一声奇怪的咕咕声,洛紫连忙转过头去,只觉丢脸之极,怎么不早不晚偏这个时候肚子饿了。 “从幻术司到听雨阁少说要走一刻钟,吃点东西也好。”陌羽弯唇一笑,话却是朝着白衣公子说的,洛紫却涨红了脸,没好意思再拒绝,只坐下来跟陌羽一起吃了顿饭。 出了红漆木门,陌羽自去跟那白衣公子道别,她则站在一边凝神听着。 “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少见面为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大哥,你自己也要万事小心,别叫中宫的人抓到什么把柄。” “放心,大哥跟你一样,在这宫里呆了快五年,几时漏了破绽?” “说的也是。” “不过,陌羽,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那风行,虽说为人正直,不过对皇上一片忠心,千万要提防着他。” “嗯,我自有分寸。” “还有,近来帝都城内动乱频繁,你还是少出去为妙,以免引起别人怀疑。” …… 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洛紫只听了一半,就没了下文。 过了一会儿,两人似乎谈完了,那白衣公子这才转身关了门,自始至终,她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不过心里却已明白,陌羽既然叫他“大哥”,那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浅。 这时,陌羽朝她走来,淡淡道:“走罢。” “去哪里?” “听雨阁。” 这一晚,过得漫长,也过得极快。 过得漫长,是因她没料到逃跑的途中毒性居然会发作,若不是陌羽,若没有那白衣公子,这会儿,估计还没逃出宫去,她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过得极快,则是因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就重回听雨阁了。 已到了后半夜,她打定主意,在没搞清陌羽是敌是友之前,绝不会再回那个牢笼。 于是,到了听雨阁外面的游廊后,她就停住步子不再往前走。 “怎么了?”陌羽也停下来,似乎察觉到她有话要说,懒懒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定定望着她。 洛紫也不再绕弯子,罔顾他灼灼的目光,仰起头,望着深蓝的天际,开口挑明:“为什么说没有我,就无法引出‘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红名书’又是什么东西?” 陌羽眼神冷定,并无惊异之色,只柔声道:“你都听到了。” “嗯。”洛紫点头,镇定地道:“不但听到了,还听得十分清楚。我本来还很奇怪,非亲非故的,你和那白衣公子为何要对我这么好。现在想一想,倒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她本来要说,他们对她好,恐怕是想利用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然而,陌羽不等她说完,就立时打断了她,好像已经猜出了她心里的想法一样。 他低头望着她,黑眸深远如浩瀚星空,像要把她的心神吸进去,他见她瞪着一双明澈莹润的双瞳,光洁的脸颊在月下冰洁如玉,不由忍不住伸出手指,自然地掠了掠她额前的发。 那动作,几分眼熟,让她一瞬的恍惚,立时想起了军营里那一次—— 当时,她还拐着弯骂他是小人,又说他不是好人。 陡然脸红了,洛紫一掌打掉他的手。 “请自重。别忘了,我可是菏泽的公主。”她转过身,声音一分分冷下去:“今夜虽然你救了我一命,我很感激,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任意妄为,还请你莫要忘记你我各自的身份。” 话一出口,自觉有些伤人了,然而,她清傲的性子又不容她改口,本以为陌羽会知难而退,却不料,他听到她的话后,只是微愣了下,反而得寸进尺,旁若无人地揉着她的发,失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以后好好在听雨阁里呆着,别老想着逃走了。你应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说得容易。”洛紫退开一步,避开他的手指,冷笑,“不逃走,难道等着你们轩秣王朝的人杀掉吗?何况,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怎么甘心呆在这方寸之地?” “放心,你还有些用处。”陌羽抄起手,乌漆的眼珠藏着一分笑意,越发有些高深莫测,过了一会儿,才轻笑道,“——暂时死不了。” 这是什么话! 洛紫气结,瞪大眼睛,怒视:“你、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不要以为我是傻瓜。” “傻瓜?”陌羽索性坐了下来,把手撑在柱子上,斜斜一靠,眼珠转向天际,淡淡地道,“你不是傻瓜,你只是缺点心眼。” “我缺、缺心眼?”她目瞪口呆。 从小到大,她就备受母皇恩宠,虽然她脾气清傲,为人执拗,但德清宫的师父们、还有六个姐姐也都极疼爱她,几乎没人舍得骂她一句、打她一下,更别说挑她的毛病了。 没想到,这陌羽,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就这样不客气地挑她的毛病,她自是又气又羞又没面子。咬唇瞪他,却是半天说不了一句反驳的话,为什么每回跟他说话,自己无端地就沉不住气?再怎么说,她可是菏泽的公主,虽说亡国了,那并不代表着她就要被人轻视! “好吧,随你怎么说。”洛紫竭力镇定下来,冷冷地道:“可你总该解释下你方才的话。” “解释什么?”陌羽也不急,把手枕在柱子上,眼里似含着星芒,好像很享受彼此这样谈话的方式。 “……行了。”洛紫忍住一气走掉的冲动,望着他三分狡黠、七分冷定的目光,明白他是故意绕弯子,反而也不急了,神态也恢复了一贯的清傲,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说我还有些用处?又为什么说我暂时死不了?” “哎——”陌羽有些无奈地撑住额头,那表情好像她真的缺心眼一样,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自知躲不过,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说,“我且问你,四年前,你是否被赐予了姬月神女的‘紫灵珠’?” 洛紫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可是我们魅都女国的机密。” “机密?”陌羽失笑,“关于姬月神女的‘七灵珠’传说,谁人不知?” “那又怎样?”夜深人静,风吹过花园簌簌有声,她皱了下眉,心下猜测,“难道有人打‘紫灵珠’的主意?” 陌羽点头,望着廊外的夜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个人,不但要拿走你的紫灵珠,还妄图用七灵珠作药引,修炼一种魔功。那魔功若连成了,天下必将大乱。” 他的声音,柔而缓,似是怕有人偷听到。 洛紫见他表情肃然,不似开玩笑,也不像说谎,心里不由一沉。 七灵珠,乃是云台雪山守护神——姬月传下来的镇国之宝,历代女帝饮过神女的灵台圣水后,就可以诞下公主,然后按照灵珠子的颜色与灵性,将七灵珠分别赐给七位公主,而紫灵珠则是七灵珠之首,只有太女才有资格继承。 “七灵珠是我魅都镇国之宝,不过是护体灵珠,怎会有如此大的价值?”洛紫第一次听到那样匪夷所思的说法,不免有些不信,皱着眉道,“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那个人’就在这皇宫里?” “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没好处。”没想到还是被她窥破了关键的一点,陌羽立时站起来,有些“言尽于此”的意思,“以后等‘那个人’现身了,你自会知道。” “卖什么关子?”洛紫也跟着站起来,望着他倾长的背影,冷笑,“想要我的紫灵珠,直接来拿便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关起来?” “所以才说你缺心眼。”陌羽再次转头,认真打量着她的五官,喃喃自叹:“长得真是像,不过,差别居然这么大。” 说完,他扬长而去。 “什么长得像?”洛紫听得摸不着头脑,疾步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衫,沉下脸来,“把话说清楚再走!” “我只说一句。”陌羽顿住步子,却没有回头,“只要你还在皇宫一日,只要你的六个姐姐中还有人活着,便断然不会看着你死。” 他的意思—— 要拿到七灵珠,必须先找到姐姐们的行踪,若是她被囚在宫中,那么,姐姐们必不会袖手旁观,她们若来救她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那“七灵珠”不就“手到擒来”了? 难怪她不但没死,还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原来她不过是“那个人”设下的诱饵,原来她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难道那个人——是景帝? 可陌羽又说“那个人”还没现身,难道这皇宫里,还有一位幕后操纵者? 越想心越凉,越想也越觉得陌羽蹊跷。 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那一日,在军营里,他为什么要提醒她小心? 他既然救她,既然这么关心她的安危,那东门一战,他与她拔剑相向,又该如何解释? 他还说什么“长得真是像”,那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长得像他认识的某个人?那个人又是谁?她认识吗? 可今夜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又说了这么多,她也不是傻子,早看出来了,他必定是在帮她。可他为什么要帮她?她明明是他们轩秣王朝的俘虏啊! 诸多的疑问,令她一时心乱如麻—— “时候不早了。”陌羽转头,见她站在原地发愣,神情茫然无措,不由扬起唇角,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几下,见她双瞳仍是没有焦点,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再这么站下去,天都要亮了。你不睡觉,我可没说不睡。” 洛紫这才怔怔回过神,跟在他后面,慢慢朝前走。 到了花园里,陌羽就远远地站定。 门口的侍卫们正在原地抓耳挠腮、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花园里站着两个熟悉的人影,吓得纷纷丢下手里的兵器,一窝蜂地挤过来。 陌羽见此轻笑,不慌不忙地低头、把洛紫揽到怀里,俯身,在她的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后又把她放开。 洛紫听罢,望着他朝那些侍卫走去,心里已如惊涛骇浪,又是吃惊又是诧异。 他对她说了什么? 这时,那些侍卫,见到来人正是他们的左护法,不由纷纷落膝下跪,连连叩头:“小的们谢陌大人!谢陌大人找到主子!” 那感激涕零的表情,好像今晚她若没回来,他们一定活不成一样! 而兰溪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则从房间里,跪着爬到她的脚下,痛哭流涕:“主子,主子,你总算回来了。你不能走啊,你若走了,奴婢可怎么办呀?” 她摸了摸兰溪的发,苦笑:“我若不走,岂不是要连累更多的人。” “主子不要走,好不好?兰溪知道伺候的不周到,让主子受了委屈,所以主子才要走。以后,兰溪一定什么都听主子的,好不好?” 洛紫听得有些心酸,这婢女,许是在宫里过惯了战战兢兢的日子,所以才会对主子这么的死心塌地,也那么地害怕景帝。 她想着,慢慢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朝花园看去,然而,那里已不见了陌羽的身影。 花园里,秋风冷肃。 她走进房间,打发走了兰溪,这才和衣睡下。 临睡前,还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在做梦。 梦里,陌羽站在花园里,一直抄着手,倚在廊下,意味深长地笑。 他临走时说的话,还在耳际盘旋:“有我在,怕什么。” 正文 第三章 宫斗 逃跑未遂的第二日,洛紫一直睡到将近正午才醒。 兰溪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见主子苏醒,喜不自禁,连忙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她端水洗漱,洛紫见她如此小心谨慎,定是昨夜自己逃跑,把这丫头吓得不轻,就怕伺候不周、自己又逃走,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怜惜。 昨夜陌羽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反倒让她平静下来。 姐姐们也不是傻子,连陌羽一个外人都能识破的阴谋,她们未必不知道。 那个人,真以为七灵珠,那么好得手么? 倒要看看,陌羽和那白衣公子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宫里到底有什么神秘人存在。 若是真想借着七灵珠,练什么魔功,大闹天下,她怎会让那人得逞! 嗯,先按陌羽的意思,把那个人引出来了再逃走也不迟! 梳洗完毕后,吃了午饭,洛紫坐下来,倒了茶,就朝兰溪招手,和颜悦色地道,“一会儿再收拾,先过来陪我说会话。” “是,主子。” “怎么,还把我叫主子?”洛紫沉下脸,“昨晚上不是还说,以后什么都听主子的?这会改主意了?” “那个——不是。”兰溪连连摆手,急得脸色发白,“兰溪的意思是,除了称呼不改以外,兰溪什么都听主子的。” “……” 洛紫再度无语,看来,轩秣王朝主仆的阶级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恐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把人说服的。 “好罢,随你。”洛紫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道,“那你且说说,昨晚我不在的时候,听雨阁发生什么事没?” “……”兰溪咬唇,半天不语。 “怎么?”洛紫见她面有难色,慢慢放下茶杯,伸手按在她肩膀上,鼓励道,“说罢,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 “主、主子当真不会怪兰溪?” “嗯,不会。”洛紫加重了语气。 “昨晚……”兰溪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绞弄着手指,不知所措地道,“昨晚……皇上来过。” “什么?”洛紫一口茶未喝完,差点呛住,任她一向再怎么冷静,此刻也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兰溪的手,急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是奴婢出去找主子,找了好久都没找着。”兰溪越说越不安,几乎快要哭出来,“后、后来在栖霞殿外碰到了陌大人,陌大人当时坐在屋顶上夜巡,叫奴婢先回,还叫奴婢带话下去,让大家别找了,他一定负责把主子带回来。奴婢虽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再后来……” “后来怎样?”洛紫自然明白她说的那一段,想到陌羽当时说谎的镇定模样,心里已是感叹万分,当时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她一定会跟着他回“听雨阁”? “后来……”兰溪说着,突然起身,把外屋、里屋的窗子都关上,又在门外四处看了看,这才飞快地凑到洛紫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说完后,她再次低下头,绞弄着手指,眼泪已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长长的睫毛挂着一串泪珠,那神态又是忸怩、又是无助、又是害怕,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娇羞动人。 洛紫望着兰溪,瞪大了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既不能道谢,谢她替她躲过了昨夜那一劫;更不能说,临幸你的人既然是轩秣王朝的帝君,日后必不会亏待你——因为,那景帝毕竟是把兰溪错当成了自己!而兰溪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洛紫犹豫着,毕竟这是从前极少听到的闺房之事,虽说那事不幸发生在了兰溪的身上,但还是让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双颊也烧得发烫,声音却恢复了镇定,“他又不是傻子,难道没认出你——根本不是我么?” “主子说的没错。”兰溪拭去眼角的泪,万分委屈地解释,“可是,皇上来之前,好像还喝了不少酒……一直把奴婢唤做‘公主’。” “那你怎么不拒绝他?” “奴婢不敢自作主张,何况陌大人说了,若有人来找主子,就进房间替主子掩护一下。奴婢就依言进了主子的房间,后来不小心在床上睡着了……没提防皇上进门就……”说着,兰溪的泪珠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洛紫无奈地闭上眼睛,是了,她差点忘记,陌羽后来还把兰溪叫了回去,确实是叮嘱了那么几句话。 现在想一想,陌羽几乎是料事如神,居然连圣上会夜访,都猜到了么? 不过,若当时是自己的话,哪怕就是咬舌自尽,也一定不会让那景帝得逞! 洛紫望着兰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见她只是一个劲儿的抹泪,心又软了,不由叹了口气,安慰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好了,别哭!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要临幸谁,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知道你不敢违抗王命,所以不敢拒绝他。可兰溪你要明白,这世上任何人都强迫不了你,这一切,你其实都可以拒绝的。” “奴、奴婢不敢。”兰溪仰着头,任由洛紫擦去她眼角的泪,哽咽着道:“兰溪十岁时就被卖到宫里做婢子,只要是主子让做的事,奴婢怎么敢违抗?更何况,他、他还是皇上。” 洛紫见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神色苦楚,心里一分分沉下去,目光也渐渐冷肃下来,“那他走的时候也没发现异样么?” “皇上……皇上三更就走了。”兰溪似乎记起了什么,双颊再次飞上潮红,“然后,陌大人就把主子带回来了。” 居然就是在她离开的那一段时间,那个人,就把她的侍女当成了自己,还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情! 可那景帝也未免太过专横、霸道,以为自此,他就可以拿昨夜的事,威胁她,令她屈从于他么? 做梦去吧。洛紫心内冷笑。 他千算万算,绝对算不到昨夜的那个人并非是自己吧? 只是……苦了兰溪,为了掩护她,居然做了那样大的牺牲。 “你也别怕。”洛紫拉住兰溪的手,拿了手巾把她脸上的泪痕一一擦去,柔声安慰:“只要他不知道昨夜承欢的那个人是你,一切我自会替你做主,断然不会再让他伤害到你一分一毫。” “可……”兰溪咬唇,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奴婢还有些话想跟主子说,不过,怕主子听了会不高兴。” “说吧。”洛紫托着腮,眼睛里闪着淡漠疏离的光,看向虚空的地方,“自打进了这‘听雨阁’后,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事能让我高兴了。” “主子,那奴婢斗胆说了……”兰溪绞着衣角,面带羞涩,再次附耳在洛紫耳边低语。 “够了!”然而,洛紫不等兰溪说完,就把头迅速偏开,打了个手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不必再替他辩解。此生,我与他不共戴天,任他再怎么真心待我,终究只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可是,奴婢觉得,皇上昨夜真的好……” “兰溪!”洛紫把脸一沉,站起来,指着门,眼神冰冷,“你再替他说一句好话,以后也别叫我主子了。” 她一向有自己的原则,且爱憎分明,绝不容许在原则的问题上服软!何况那个人非但灭了她的国家,还杀了她的母皇,现在又生生囚禁了她!纵使他有再大苦衷、再多柔情,她已打定主意、绝不原谅他! “主子明明说不生气的……” 兰溪自是无法体会洛紫心中的痛与恨,只觉很委屈,有些不情愿地慢慢往外走。毕竟服侍了主子一段时间,早在军营里时就得知主子国破家亡,莫名就有些惺惺相惜,未曾想,才不过几日,自己就惹恼了主子…… 可、可昨夜,皇上的确那样温柔,完全不像是平日里那个铁血的帝王。她几乎可以肯定,皇上对主子定然用情极深,否则,绝不会一遍遍地呼唤‘公主’,好像要把胸腔肺腑都喊破,又好像要把心都掏出来给主子看一样。昨夜若不是她,而是主子亲身经历过,今日是绝不会这么生气的吧?可魅都今秋才亡国,皇上认识主子才不到一个月,怎么就对主子如此深情? 到了门口,兰溪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猛地停住步子,转过头,疑惑地道:“主子莫非和皇上是旧识?” “不是。”洛紫已经坐了下来,吹开茶上的雾气,慢悠悠地喝,好像兰溪说的是别人的事。 “真的么?”兰溪歪了脑袋,半信半疑,“那昨夜,岂不是很奇怪……” “兰溪。”洛紫放下茶杯,“你我之间,若要好好相处,以后一个字都不许提他!”忽见兰溪不再说话了,不由又放缓了声音,叹了口气:“昨夜之事,我心里很感激你,若没有你,这会只怕我已不在了——不过,那件事你还是尽早把它忘了吧。以后,若再有节外生枝,我自会替你承担。” “主子不喜欢那个人,奴婢以后不提就是了。”兰溪没想到主子那么生气还替自己着想,满腹的委屈换做了歉疚,立时破涕为笑,“主子既然说要保护奴婢,那奴婢就什么都不怕了。” “还不把眼泪擦了?”洛紫揉着眉心,淡道,“以后放坚强点,也别再哭哭啼啼了。” “是。”兰溪做了个鬼脸,就去了花厅收拾屋子。 过了一会儿,洛紫正在房间里专心画地图,就见兰溪抱着一个花瓶,急急忙忙地冲进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主子,主子、中宫那边好像来人了。” “慌什么!”洛紫指着兰溪手里的花瓶,“还不先把它放下再说。” “是。”兰溪吐了吐舌头,连忙把花瓶摆在了古雅的妆台上,随即又走到窗前朝外看了看,关了窗,转头对洛紫神秘地道,“主子别怪兰溪多嘴,那中宫的人——真的很可怕。” “有多可怕?”洛紫轻笑,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笔,把纸上的墨迹慢慢吹干,这才小心地把地图收到床头的匣子里,对兰溪吩咐,“别杵在这里,去把我的紫云纱衣拿来!她来得正好,我也正想会一会呢。” 紫云纱衣是她最钟爱的公主服,那晚被景帝弄坏后,回帝都的当天,他便派人送了件一模一样的来,虽然衣上的绣工不如自己原来的那件好,但到底代表了她的身份。 他毁了她的衣服,当然要赔!既然赔了,她自然不会赌气不穿! 换上衣服后,她又把满头长发束起,编了个瑶华髻,兰溪见主子突然有心思打扮了,又是新奇又是高兴,忙去给她找胭脂水粉,洛紫见她低头在妆台上乱翻,淡淡地道:“别瞎忙活,我不用那些东西。我原来还有根‘凤尾簪’,前几日被那风大人拿去了,你去替我要回来。” “咦?”兰溪惊讶地道,“主子什么时候把簪子给风大人了?为什么要给他?”说着,还朝镜中探头探脑,只觉主子绾了发、不施粉黛,但那烟染的瞳、英气的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这是你该问的事情么?”洛紫在镜中反瞪了她一眼,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那天,她把簪子递给风行后,他当时还大喇喇地接了籫子,后来她把簪子忘了,而他居然也只字不提簪子的事。 兰溪见主子面有怒色,吓得转身就跑:“主子等着,奴婢这就把簪子要回来。”然而,还没跑出一步,就与迎面而来的人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哎呦——” 连着两声叫唤,想必撞得不轻,洛紫听到声响,放下梳子,沉眉道:“兰溪,怎么了?” “哪里来的臭丫头!赶着去投胎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娘娘道歉!”一声刀子般的厉喝,洛紫立时明白:那中宫的角果然来了。 “奴、奴婢该死,奴婢冲撞了贵妃娘娘,奴婢该死!” 外屋又传来啪啪啪清脆的掌掴声,想必是兰溪挨了耳光,洛紫忙走过去,到了花厅,竟见兰溪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掌嘴。 洛紫也不去看来人,径直走到兰溪身边,把她的手掌握住,拉着她站起来,罔顾周围刀子般的目光,淡淡地道:“这里的事你别管,先下去做你的事吧。” “奴、奴婢不敢。”兰溪吓得两腿直打颤,脚底像生了钉子,愣是一步也挪不动。 “连主子的话也不听了?”洛紫也不急,握紧了兰溪的手,就把她拉到门外,见她还在哭,额头正中已是淤青一片,不由叹了口气:“别哭了。先去敷点药,再把籫子找回来。我等着你。” 兰溪虽害怕,但也明白留下来不仅无用可能还会连累主子,忙拭了泪走了,洛紫这才转身回了花厅。 “好大的胆子!当着娘娘的面,居然敢袒护下人!你是谁?怎么住到‘听雨阁’的?” 之前那刀子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把矛头直接转向了她,洛紫不慌不忙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玩弄着自己的发梢,一句话也不答。 “碧珠,退下。”一个柔缓的声音忽然响起,说话那人口里像含了棉花,慢悠悠地道:“自从韵德妹妹嫁给了南蛮的苏格尔世子后,这‘听雨阁’空了快五年,近来房上居然有烟气飘出,本宫正觉得奇怪呢,原来是有人想金屋藏娇啊。” “娘娘英明!碧珠也觉得奇怪呢,出去打仗的那十万大军还没回呢,怎么这屋子就开始有人住了。日日差人来探风,那风大人,居然还不让丫头们进来。晚上呢,又有陌大人四处巡查,竟把消息封得这么死。若不是昨夜……” “碧珠,本宫有些口渴,还不上点茶水来。”那声音绵里藏针,轻飘飘打断了碧珠的陈述,好像有意不让别人知道后面的事。 洛紫见屋子里有人活动起来,不由抬眼朝上看了看。 上方坐着一个女子,穿着妖娆多姿的红裙,裙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边上还滚了一层桃花丝,交扣的十指上镶了玳瑁指甲,右手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头上绾了髻,七根百鸟朝凤的籫子呈扇形把发髻牢牢地固定,越发衬得那女子宝光丽华、明艳动人。 身旁自有丫鬟来回走动,洛紫只顾盯着那贵妃看,丝毫没注意到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过了一会儿,茶上了,凌贵妃端了杯子也不急着喝,就在碧珠的搀扶下,慢慢朝洛紫走来。 “哎呦,好烫!” 紧接着,“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茶水就朝洛紫脸上喷来。 洛紫早提防着了,冷笑一声,身轻如燕、腾空而起,堪堪避开了茶水。 她自小习舞,虽说身上还中了毒,但她一身的轻功还在,那贵妃以为她无论如何都躲不开,岂料她不仅躲开了,反而还顺道把她手里的茶杯一脚踢翻了。 茶杯落下,不偏不倚,恰好砸到了贵妃的脚。 滚烫的茶水四溢开来,那贵妃哎呦哎呦烫地直叫,手下一干丫鬟吓得大惊失色, 纷纷上前,手忙脚乱地把她扶住。 “娘娘、娘娘赶紧把鞋脱了,让碧珠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那碧珠话没说完,啪地一声,就挨了个大耳刮子,立时被打得摔到地上去,牙齿上染了血,眼里含了泪,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屈:“娘娘、娘娘为什么打奴婢?” “这点伤也值得这么大呼小叫?!”那贵妃言罢,挑着眉冷道,“还不赶紧把地上收拾干净!别叫人看了笑话!” “娘娘教训的是,是碧珠大惊小怪了。” 屋子里立时又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洛紫见那贵妃坐在上位只盯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看,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不由又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冷冷地下逐客令:“人也看了,茶也泼了,怎的还不走?” “呵——本宫倒错看了你。”那贵妃幽幽地长吐一口气,未料到从进门开始,眼前的女子非但一点不怕她,还如此的镇定自若,不由换了柔缓的口气,笑道:“你也别误会,方才的确是茶水烫嘴了,心急没地方吐,所以才——” “你不必和我解释。”洛紫冷冷地打断,拈起发梢放在手心里把玩,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又没说你是故意的。” “你不那样想,那自然最好。”那贵妃脸皮也厚,不慌不忙地答,似有起身的意思,身旁的丫鬟搭了手把她扶起来,她又转了话题道,“不过,你这般的容貌气质,住在这等破败的屋子里,岂不是辱没了你。” “这里很好,吃穿睡都不用发愁,还有贴心的丫鬟伺候,不劳你费心。”洛紫淡道,眼见那贵妃朝自己走来了,依旧只管玩自己的发梢。 “倒是个知足的人。”那贵妃也不气,说着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慢声道,“可也别忘了,你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没有皇上,你能有这等的待遇?” “他要待我好,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洛紫轻笑,“我自认为,还没那个能耐强迫他。不过,他既然执意要待我好,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 “……”那贵妃深吸了口气,终于被洛紫如此清傲的话刺激到了,眼里像结了冰,连语调也陡然冷到极点,“你一个小小的俘虏,把皇上当什么了?莫要以为皇上临幸于你,你就有了翻身的机会。来人——” “娘娘有何吩咐!” 洛紫警惕地站起身,正待要避开,忽见门外闪进来两位女子,一人执剑一人持鞭,清一色的黑色劲装,几乎是在呼吸之间,就已飞掠到她旁侧,分居左右,各摆了姿势,眼神凌厉地盯着她。 “梅兰二士,动手,别跟她客气。” 杀气迎面而来,洛紫只觉,那是死士的目光。 “娘娘且慢!” 洛紫本来以为今日难免要拼死一搏了,然而,却意外看到风行白衣翩然,带着几名侍卫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兰溪。 洛紫见此情形,已明白几分。再看兰溪,她手里握着一方帕子,正一个劲儿地朝自己使眼色,还时不时地朝风行看一眼,想必是因为担心自己,才把风行叫过来的,那帕子里放的大概是她的簪子吧。 正想着,就听那贵妃道:“嗬——风大人真是尽忠职守。” 凌贵妃说着,却也不敢再胡乱造次,打了个手势,洛紫身侧那两名剑拔弩张的女子立时收了长剑和鞭子,撩开黑衣,瞬间掠出了花厅。 “本宫也正奇怪,才来了片刻,还没说正事儿呢,居然就把右护法惊动了——”凌贵妃淡笑着,越过风行,忽然慢步走向兰溪,“原来是你这小蹄子报的信!仗着主子护短,就无法无天了?” 说着,抬起手掌,防不胜防地,就朝兰溪脸上扇去。 兰溪吓得把眼睛闭上,自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兰溪——”洛紫上前一步,反身便把兰溪的脑袋抱在怀里,仰着头道,“她是我的人,岂容你想打就打?!要打冲我来!” “嗬——真是主仆情深!本宫便成全你们!” 凌贵妃冷笑一声,却再没一丝犹豫,巴掌倒转、顺势就朝洛紫脸上落去。 洛紫自知来不及躲开,索性把眼睛闭上。 等了会,却感觉到周围忽然安静了下去,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睁眼一看,竟是那风行一把扣住了凌贵妃的手臂! 他神情淡漠,罔顾凌贵妃眼里惊异变换的目光,淡淡地道:“娘娘请自重,打人事小,气坏事大。” “放肆!”碧珠情急之下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明知这右护法为人刚正不阿,自有一番凛然正气,对娘娘自是不可能存非礼之心,但她岂能眼睁睁看着娘娘受此屈辱,不由大着胆子道,“娘娘凤体,岂是你能碰的!” 风行闻言愣了一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依旧扣在凌贵妃臂上,慢吞吞地道:“娘娘乃万金之尊,何必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在下以为,这事若传出去,对娘娘也不利,望娘娘三思。” 风行一向忠主行事、谨严慎行,今日他胆敢这样忤逆她的意思,定是有皇上在背后撑腰,若她再不依不饶,倒显得自己不识大体了,何况他说得也没错,打人事小,若闹到皇上那里去,的确于她不利。不过瞬息之间,她心里已转了几番,立时又有了别的主意。 “好罢,既然风大人这般替你求情,本宫便饶你一回——”凌贵妃望着洛紫怀中的兰溪,淡淡道,“不过,下回若再犯,莫怪本宫不客气。”说完,又朝风行道:“怎么,还不放手?” “娘娘英明。”风行怔了下,随后收了手指,却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退开一尺、抱拳行了个礼,温文一笑:“在下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娘勿怪。” 他的目光坦然镇定,仍是一贯不愠不火的好脾气模样。凌贵妃纵使有满心的怨恨,但听他方才之言句句都是为自己好,面上也不好再发作,不由转身拂袖回到上位坐下,端了茶喝,一言不发。 洛紫见风行三言两语就把凌贵妃的气势压下去了,心里已对他生了几分感激之情,不由朝他颔首行了个谢礼,风行再度笑了笑,那表情竟是云淡风轻,洛紫忙移开视线,拉了兰溪的手,坐到一旁安抚她。 “娘娘——”凌贵妃跟前,碧珠正一叠声地追问:“娘娘还好吧?” “碧珠,你也不是个省心的!”凌贵妃心里的气正无处发作,见碧珠巴巴地望着自己,一掌拍开她的手,皱着眉道,“还不过去给右护法赔罪!” “娘娘——”碧珠自小跟在凌贵妃身边,是她的贴身丫鬟,今日却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不由欲哭无泪,撅着嘴道,“为什么?” “右护法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本宫见他都要礼让三分,你一个小小的宫婢也敢污蔑大人?还不过去给大人道歉!” “娘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碧珠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跪在地上,朝风行连连叩头:“奴婢不该污蔑大人,奴婢该死!” 风行却俯身,手掌伸到半空,朝碧珠道:“你对娘娘一片忠心,何错之有?快起来吧。” 碧珠一下呆住了,望着上方那张冠玉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低下头去道谢,心里却像长了草一样难受。 “不知娘娘方才所说的正事,是指什么?”风行走到洛紫身侧,再度打破屋内的沉寂。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本宫有些乏了,以后再说罢。”凌贵妃淡笑着答,因见风行一直不走,自知再呆下去也占不了便宜,但又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便起身,在碧珠搀扶下朝外走。 “属下恭送娘娘。”风行抱拳一礼,仍是温润如水的笑。 “不必了,你去忙你的吧。”凌贵妃摆手,甩着帕子,带着一干丫鬟婢女,终是离开了听雨阁。 “呼,终于走了。”兰溪跑到门口,朝外张望,见那些人确实走远了,这才大松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走回洛紫跟前,道:“以后若再有要挨打的事,主子别护着奴婢,好不好?” “傻瓜。”洛紫摸了摸她的脑袋,淡笑,“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的一举一动落入风行眼里,比之前段时间,她明显沉稳、冷定了许多,他莫名地安下心来。 “哎呀,奴婢差点忘了。”只顾着和主子说话,兰溪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一个人, 不由又开始手忙脚乱起来,“大人,请这边坐。奴婢给您倒茶去!” “兰溪——”洛紫突然阻止,“慢着。” “主子,怎么了?” “把杯子放下,我来。”洛紫起身,慢慢走到风行的桌前,见兰溪拎着茶壶、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也不多解释什么,只小心地把茶壶接过来,朝她示意道,“我房里还有几件衫子没洗,你快送到浣衣房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主子——”兰溪瞪圆了眼睛,大惑不解。 “还不快去?!” “哦。”兰溪有些不情愿地进了里屋,先把主子的簪子放回了匣子,接着才开始找要洗的衣服,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件主子今早换下来的纱裙,明明才一件衣服嘛!为什么说有好几件?抱了衣服,出来向风大人行了个礼,出了门往浣衣房去的路上,她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主子这是故意要把她支开吧?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风大人,请用茶。” 茶香缭绕中,洛紫十指纤长如玉,脸颊半掩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她手里托着盘子,学她宫殿里的侍女,把茶杯稳稳地端到风行的面前,动作轻柔、缓慢,单是倒茶的模样,已是分外优雅动人。 风行微怔后,才接过她手里的杯子,眼睛里有疏忽不定的光一闪而过,“多谢。” 他把杯子轻轻放在了桌子上,并没有要喝茶的意思,虽然那还是她亲手给他倒的。 他等着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才慢慢地道,“有事直说,凡是在下能够帮得上忙的,定会倾尽绵薄之力。” “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洛紫无声地笑了,“难道无事就不能请大人吃杯茶么?何况方才,大人你还帮了我如此大的忙,我怎能不表达一点谢意?” 风行见洛紫神情坦然若定,不像有难言之隐,也不再有所顾虑,这才端了茶,慢慢地抿了一口,“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在大人眼里那的确是小事。”洛紫定定地道,“可在洛紫眼里,并非是小事。” “此话怎讲?”风行不明所以,放下茶杯。 “因为大人你若再来晚一步,这会儿大概见不到我了罢。”洛紫幽幽地答,睫毛微垂,颇有些楚楚动人,她望着杯子里绿莹莹的水,心定的就像杯底的茶叶。 她想,今后,她也要学会掌控别人的心。 “……在下的确守护不周。”风行沉默了一下,才温吞吞地解释,“若不是兰溪来通报,我大概已去了‘兴安坊’,近段时间,那里频繁发生暴动,陌羽一人忙不过来,所以我也正打算过去……” “兴安坊?暴动?”洛紫陡然记起了什么,猛地打断他,立时忘记了所有的矜持与自尊,扔了茶杯,一把抓住风行的手臂,连声追问,“那个地方在哪里?是不是还关着我魅都的人?她们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 “……”风行端坐不动,一言不发。 “呃,抱歉。”洛紫这才发觉自己的举动太过莽撞,收了手,失魂落魄地跌回椅子上,手指撑住额头,眼睫颤抖,声音莫名有些哽咽,“我太急了,大人莫怪。” “她们没事,只是有些不安分而已。”风行轻描淡写地答,语气一贯的沉定自然,反而像是在安慰她,还不着一丝痕迹。 洛紫听他说得如此轻巧,像是置身事外的闲人,不由冷声反问:“不安分?” 她无意识地拿起了杯子,杯子里的水溢出,流到她的手背上,她丝毫没感觉到一丝烫,只觉杯子快要被捏碎,终于咬着牙,说出心里话,“她们不安分,还不是被你们给逼的?” “……” 风行怔怔地望着她,却不知如何反驳。 她的眼瞳像无暇的琉璃,晶莹剔透,好像可以照彻人心,也可以照出他的软弱。 又过了一会儿,见洛紫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才望了眼窗外,放下杯子,起身,“若无事的话,在下这就告辞了。” “等等。”洛紫盯着他的杯子,杯子里的茶水已见底,茶凉了,他就要走么? “还有事?”风行说着,脚步却一刻不停。 “带我去‘兴安坊’。”洛紫忽然上前,不顾一切地拉住了风行的手臂,死死地不放。 风行肩膀一滞,停了步子。 洛紫咬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低落下去,“我知道你可以自由进出那里,所以,只要你肯带我去,以后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风行闭了下眼睛,似乎有些于心不忍,然而,此时,他还是不得不把话说清,“你认为,以你的身份,你能为我做什么?” ……真是刀子般的话啊,生生割裂她的自尊。 洛紫立时愣住,表情有些错愕,未料到他会这样鄙薄她,不由苦笑:“是啊,大人若不提醒,洛紫倒把自己的身份给忘了。” “好,你走罢。”她松了手,退后一步,转身,“方才的请求,很愚蠢,也很可笑,就当洛紫没说过。” 她慢慢朝房间走,任由泪水无声无息滚落。 求人不如求己,看来,她想利用他,还是嫩了点。 “等等。” 然而,进了房间,她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轻易说那样的话。”隔了一重珠玉帘,他就站在她的房间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除非你爱他。” 他的声音,淡而冷,却饱含着说不清的热度。 原来,他并非鄙薄她,他不过是识破了她的阴谋。 她如雷击中,再也不敢回头看他。为自己片刻前的心机,也为他的坦然若定,自惭形秽。 日子再次恢复了平静,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每日正午,景帝都会派了人来给午饭加餐,珍馐佳肴任它上,来者不拒,洛紫也照吃不误,只是苦了兰溪,她毕竟过惯了清淡的生活,陡然跟着主子吃山珍海味,竟是怎么也吃不惯,不是上火就是不停上茅房。 洛紫无奈,笑她没福气,兰溪却对着满桌的素菜心满意足,说这样比以前的生活已经好很多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晴好,洛紫在房间里继续画地图,这是她最近闲暇时常做的事。 四年前,她被封为太女,母皇要求她去江湖上历练,那段时间,真是她人生里最难忘的一段旅程,她去了偃月国,西尚国,以及东垠国,那三年,令她阅历大长,也结识不少人。 从前,她去哪里,都有护卫武士给她开路,现在,她必须要靠自己走路了。所以,她才画起了地图。 窗外的阳光在她的指间起落,像七彩夺目的精灵。 这时,她听到门砰地被撞开,兰溪拿着剪刀冲进来,慌慌张张地道:“主子,主子,中宫又来人了。” “慌什么?怎么还是改不了这臭毛病。”洛紫上前,把她手里的剪刀接过来,朝花园走,“再拿把剪刀来,我跟你一起修剪花枝。” “哦。”兰溪依言回屋里去找剪刀,洛紫则慢慢朝花园里走,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棵大树。 那是一株合欢,已过了花期,枝头上结了累累的荚果,陌羽夜夜就坐在那些荚果间,有时候枕在树干上睡觉,有时候则百无聊赖地嚼着叶子,可自从那一晚她逃走又被他带回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好像吃定她不会再轻易逃走了一样,不仅对她如此放心,就连最基本的夜巡都不来了。 正愣神地想着,忽听到游廊那里传来说话声。 “娘娘,她在那里。” 那是碧珠的声音,喜忧参半,洛紫仍像没听到一样,挽起衣袖、腾空跃起, 立时掠到陌羽时常坐的那个地方,开始修剪里面枯死的树枝。 “嗬——几日不见,还是这么闲啊。”凌贵妃在碧珠的搀扶下,慢悠悠走到合欢树下,望着上方的洛紫,道,“不过,这‘听雨阁’的丫头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怕把主子给累着?” “哎呀——”这时,兰溪拿了剪刀奔出来,见主子居然爬上了树,不由又急又气又担心,跺着脚道,“主子快下来,小心别摔着了!” “兰溪,你别管这里,去那边的花圃吧。”洛紫指了指右手方,继续手里的活,然而,手指才落下,她却愣住了。 树干上,靠近右手那里,刻了深深的划痕,她一眼扫过去,不多不少,二十一道。 那划痕被故意雕成了扇形,外观如伞,像极了合欢花。 那样奇特的印记,像是随手刻下的,又像是为纪念什么…… 洛紫望了一眼后,不由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刻痕,心里有说不清的惆怅…… 兰溪见主子背对着自己,好像无暇管别人,就抱了大大的剪刀,朝花圃走,一眼都不看凌贵妃一行人,她不是胆大所以不看,而是根本就没胆看她们。与其呆在这里碍眼,还不如快快离开,闪一边去,主子总有办法压住那些人的气势,她早就见识了,也不怕什么。 然而,她才走一步,那碧珠就从后面一把扯住她,咄咄逼人地道,“没规矩的臭丫头,见了娘娘怎的不行礼?” “……”兰溪只是停了步子,却并未转身,她怯怯地朝洛紫看,等主子发话,洛紫这时已听到底下的对话,把剪刀放在树上后,就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兰溪,跟我走。”洛紫拿下兰溪手里的剪刀,径直拉着她就要朝花圃去,然而那碧珠竟在后面扯着兰溪的衣袖死死不放。 “放手。” 洛紫冷冷地道,转头看着碧珠。 碧珠抬眼与她对视,悚然一惊,只觉那烟染的瞳似藏了冰峰,直刺肌骨,凛然不可欺,她吓得手指发抖,终是松开了兰溪。 兰溪大松了口气,低头朝碧珠做了个鬼脸,随即把腰板挺得笔直。心里很是解气,这碧珠仗着有贵妃娘娘撑腰,总是欺负她们这些小丫头,今天可算是报仇了。这种关键时刻,她自然也要给主子长点气势才行。 “主子,你去哪里?” “我自然跟你一起过去。”洛紫淡答。 “本宫只说一句。”凌贵妃突然开口,方才那一幕她都看在了眼里,不由狠狠瞪了眼碧珠,接着才朝洛紫的背影,很有把握地道,“上回的正事儿还没说完呢,难道就没兴趣知道?” 洛紫却不理她,握紧了兰溪的手,依旧朝前走。 凌贵妃一向自视甚高,在中宫几乎是只手遮天,何曾遇见过脾气这般清傲、刚烈的女子?偏这女子不但不把她放在眼里,还令她一次又一次颜面尽失,此时,她若不给她点颜色瞧,往后若传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居然还是女儿国的公主呢——”凌贵妃深吸了口气,眼里似有冰雪交锋,一字一字讥诮道,“自己过的倒是舒服、惬意,却把昔日的姐妹们丢在一边,恐怕连她们关在哪里都不知道吧?丫头们,你们说说,这样的人,可笑不可笑?” “是,娘娘说的对极了。”底下一干丫鬟婢女吓得簌簌发抖,自是没一个人敢吭声,只有碧珠毫不避讳地讪笑着,连声应和,“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她不仅可笑,还很可怜,是不是?”凌贵妃捂了帕子,开始肆无忌惮地笑,发髻上七根百鸟朝凤的籫子在日头映照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 然而,碧珠却不敢再笑了,因为她看到洛紫停了下来。 正文 第四章 阴谋 “……”洛紫的手指慢慢屈起,过了一会儿又松开,她转头对兰溪道,“你先过去,我一会儿来找你。” “嗯。主子小心点。” 看着兰溪去了花圃后,洛紫这才走回凌贵妃身前。 “别拐弯抹角了,没意思。”洛紫直视前方,“有事直说,我很忙,没空陪你闲扯。” 凌贵妃再度被她的话噎住,沉默了一下,才换了冷淡如常的表情,“好,总算愿意开口了,本宫就做一回好人,带你去见见你的姐妹们。” 兴安坊么? 洛紫心内陡然一惊,她为何要带她去那里? 几天前,她几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恳求风行,不仅遭到拒绝,还被他的话伤到,今日,这贵妃居然主动要带她去‘兴安坊’,她究竟想怎样? 一路洛紫都不曾开口,她也无暇开口,因为她在默记皇宫的地形。 这一次有机会走出“听雨阁”,她才感觉到天菖皇宫的地形不仅复杂,还很难记,亭台楼阁穿插在假山曲水间,曲折环绕、层层叠叠,偏那贵妃还选最偏僻的小道走,所以她看得到的,只能是皇宫一角,偏偏经过的诸多宫殿还建的如此相似,更是看得她眼花缭乱。 一行人到了一处清冷的院子后,远远地,洛紫就看见一道拱门。 拱门周围的墙足有五人高,墙上还安了一排铁刺,门上的红漆脱落殆尽,露出腐烂的木头,却在外面又加了一扇坚固的铁门,拱门上没有牌匾,只有一层灰泥,泥上斜斜三个字:兴安坊。 字体丑陋之极,像含了无尽的怨念。 “属下参见贵妃娘娘。”铁门旁守着两持刀侍卫,见了凌贵妃,双双落膝行礼。 “起来吧。”凌贵妃远远地站着,见那两侍卫愣着不起,不由皱着眉命令,“还不开门?” “禀娘娘,陌大人有令,须持有武士令牌或者将帅印,方可入内。” “哦?”凌贵妃挑了下眉,道,“哪位陌大人?左护法还是大将军?” “回娘娘的话,是大将军。” “这种地方怎么也归他管?”凌贵妃冷笑,“该不会是里面又发生了暴动,所以不敢让圣上知道吧?” “这个,这个属下不知。” “大胆!”碧珠实在憋不住了,上前一步,“连贵妃娘娘你也敢拦,不想活了是不是?” “娘娘饶命,属下不敢违抗大将军之命。” “那你就敢违抗娘娘的命令?”碧珠怒道。 “碧珠,退下。”凌贵妃冷道,“你速速去将军府,把陌城叫来。本宫就在这里等他。” “是。”碧珠不敢再说什么,一溜烟跑远。 趁着碧珠还未回,洛紫抬眼查看周围地形,然而,看了半天,却看不出这“兴安坊”有任何建筑上的缺陷,唯独一个地方有些特别,就是墙内有很多参天大树,秋叶萧条,沿着墙壁延伸开去,有的树枝甚至都伸到了墙壁外面。 过了一会儿,洛紫忽然感觉有些晕眩,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凌贵妃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立时明白了几分,又叫了丫鬟去请花总管过来。 洛紫只觉胸腔肺腑烧得难受,浑身又是冷热交替,这才有些明白,上次那白衣公子定然没把自己体内的寒毒祛除干净,这会估计又是半个月一次的“真灵散”发作期到了。 扶了墙壁勉强站住,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那凌贵妃却挑着眉看戏般地盯着她瞧,“熬不住了么?再等等罢,本宫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快。你若死了,本宫还不好向义父交差呢。” 义父?那是谁? 交差?向谁交差? 洛紫只依稀听到了后面的话,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又忍了一会儿,血脉越发凝滞不畅,痛得几乎快要倒下去。 这时,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袭妖娆的红影。 “哎呀呀——怎的这么严重了?” “别多话,还不把解药给她服下。” “娘娘别这么大火气,就不怕长皱纹么?” “花总管,注意下身份,别仗着义父待你好,就在本宫面前这般放肆。” …… 耳边聒噪不已,洛紫无暇去听,双腿发软、慢慢倒下去,却感觉有人在背后扶住了自己的肩,一样物事撬开了她的唇齿,随后一丝苦味入喉。 过了一会儿,她悠悠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青石上。 抬眼一看,原来还在“兴安坊”外面,那大将军还没来。 身周,凌贵妃冷冷地盯着自己,还有一张冠玉的脸也盯着自己看,明明是大冷的天,那红衣公子还摇着把扇子,笑得一脸嫣然。 “气色好多了。”花槐看了她一会儿,才拱手,朝凌贵妃道,“既然已无大碍,属下先行告退。” 凌贵妃点了点头,道,“义父不在,你可要把药房看好了。莫让人有机可趁。” “属下明白。”花槐敛步退下,微微一笑,“告辞。” 花槐走了没多久,洛紫才从青石上站起来,远远地,就见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走来,身后还跟着碧珠。 “大将军好大的面子,叫本宫好等。” “微臣给贵妃娘娘请罪了。” 洛紫见那陌城约莫过了而立之年,体态微胖,面相拘谨和善,她早从兰溪口中得知,陌羽是大将军堂弟,但今日一见,令她甚为诧异,他不但与陌羽没有一点相像之处,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威武高大! 正满腹疑惑,又听那贵妃道,“不必了,本宫也知你为人,自不会与你为难。不过,这兴安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居然连本宫都不让进。” “这个,恕臣直言。”陌城掏了帕子,擦了擦满头的汗,“坊内前几日接待了几批兵士,都是从南蛮的边境打完仗回来的,夜里不知为何,就与坊间的姑娘们打了起来,有四位姑娘趁机捣乱,不但一把火烧了西边的‘梦华楼’,还伤了十几名侍卫,企图叛逃。这事过后,圣上便命微臣封锁消息,严守‘兴安坊’,以后若无令牌,闲人不得再踏入一步。” “原来如此。”凌贵妃听罢,也不由吸了口气,“那四位女子关押何处?” “回娘娘的话,在东侧的‘琼珠楼’内。” “很好。”凌贵妃冷冷道,“叫你的手下把门打开,本宫倒要进去瞧瞧,都是些什么人,这等的无法无天。” 她虽那样说着,却转头看了眼洛紫。 洛紫立时明白,那四位女子定然与魅都有关。 那陌城犹豫着止步不前,凌贵妃缓了口气道,“放心,本宫不会为难你,若有后果自会一人承担,断然不会让圣上知道。” 陌城不敢再违命,忙叫手下打开了厚重的铁门,又与凌贵妃说了几句,这才离去,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注意到洛紫。 洛紫把前前后后的过程想了想,越发感觉这‘兴安坊’守备森严,一旦被关进去了,必难出来。 她跟在后面,只觉每踏进门一步,脚步都沉重起来。 那四名女子,真的是母皇的手下么? 进了兴安坊,入眼处都是高大的樟树,居中是一座古朴的正殿,傍着正殿的则是四座参差不齐的陈旧小楼,西边的那座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余了些断砖残坯,有人正在清理、修缮,想必就是陌城说的“梦华楼”,而东侧则有一座红楼,屹然耸立。 楼间有婢女穿梭忙碌,见了凌贵妃一行,莫不齐声行礼,过了一会儿,正殿里走出三位女子,领头的那位想必是掌事官,远远地就带着自己的手下跪地齐呼“娘娘千岁。” 凌贵妃走过去道:“薛承官,几日没来,这坊内怎的如此乌烟瘴气?” “回娘娘,是西侧‘梦华楼’起了大火的缘故。” “是谁放的火?”凌贵妃佯装不知,“查出来了没?” “回娘娘,已查出了四名女子,目下关押在东侧的‘琼珠楼’内。” 凌贵妃点了点头,道:“好,你且带本宫过去罢。” “是。” 那东侧的红楼就是“琼珠楼”,楼宇陈旧、古朴,楼外有一汪碧池环绕,碧池上落满了秋叶,池水肮脏、浑浊,还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而池上则有曲折蜿蜒的木桥通往楼上。 一踏上那咯吱作响的木桥,凌贵妃就用帕子捂住口鼻,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加快了步子就朝前走。 洛紫见此情景,心里也一分分沉下去,她万万没想到,魅都的姐妹们会被安置到这等肮脏不堪的地方,连住的地方都如此之差,可想而知,她们平日该多么生不如死。 但此时,她没空伤感,她必须仔细看清周围地形,顺便在心里默记下来,以备日后所用。 然而,还未等她走过木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噗通”声,响彻耳际。 这等荒凉的地方,这样诡异的声音,立时把一干丫鬟婢女吓得尖叫起来。 巨大的水花四溅开来,那凌贵妃也像见了鬼一样,丢下自己的丫鬟婢女就往来的路上撤,一步也不敢再往楼上走。 而洛紫站在桥上,一动也有动,她只是往声音来处快速看了一眼。 她只看了一眼,就跳入了水中。 凌贵妃捂住了嘴,把眼睛瞪圆了,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 这时,红楼上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哎呀,不好,有人跳楼了。快来人啊,有没有人救救她啊?” “大家别慌,下面已经有人跳到碧池里去救了。” “哎呀,那跳楼的女子是谁啊?好像才被‘冀将军’选中,进了‘玉阁’没多久吧?怎么突然就跳楼了?” …… 洛紫忍着口鼻间的恶臭,以及周身刺骨的冰凉,竭力朝那落水的女子划去,她自小在冰天雪地里呆惯了,又深谙水性,不过片刻,就把那落水之人背上了岸。 周围早已站了一圈丫鬟婢女,远处还不断有宫人纷纷跑来围观,到了池水边,莫不都瞪大了眼睛,连连抽气,不远处,凌贵妃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已觉蹊跷万分—— “请各位退开一尺,她需要新鲜空气。” 洛紫沉眉说完,罔顾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先清理干净那女子口鼻中的泥沙,随即开始按压那女子的胸腹,幸好,她跳下及时,没多久,那女子吐出几口浊水后,慢慢缓过气来,周围看戏的宫人也全都松了口气,还有人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洛紫这才颓然地跌回地上,抹去额上的水珠,见那女子气色开始恢复,已经睁开了眼睛,不由皱着眉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想不开?” “七……”那女子立时认出了洛紫,又惊又喜,声音哽咽、眼泪夺眶而出,然而,在看到洛紫身后眼神如刀的华服女子时,立时把后两个字咽了回去。她不是不敢喊,她只是怕连累七公主。 “以后再莫做这种傻事。” 洛紫却罔顾身后几乎杀人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伸手,就替那女子擦去眼角的泪珠,动作温柔而又亲切,就好像对待从前宫殿里的侍女一样。 她专注地凝视这女子的眉眼,只觉手指发颤,眼泪也慢慢溢出眼眶。 方才,她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母皇手底下四大护卫武士之一,净秋,白级中段魅术师,没想到,被俘后,她居然落到如此凄惨之境。 “七公主……七公主……我的公主殿下……我不是在做梦吧?居然还能够再见到公主殿下?” 净秋终于不再顾忌那些凌厉慑人的目光,不顾一切地抱住了洛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好了,别哭……”洛紫轻拍着净秋的肩,等她稍微平静了些,才把她拉开,柔声道:“才从水里起来,再这么哭下去,非生病不可。” “是,属下让公主见笑了。”净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很快,又欣喜地上下打量洛紫,眼里仍是含着泪珠,喜不自禁,“能够在这里再见殿下,看来,是老天开眼,有意不让我净秋这么早就去见阎王吧?” “你还是老样子,这般豪爽、开朗。”洛紫由衷地感叹,随即又有些迟疑地道,“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逼到这个份上?” “……”净秋却不答,视线慢慢转向了“琼珠楼”,随后又转向洛紫身后的华服女子。 洛紫立时明白了几分,也记起了身后还有一个人,不由扶着净秋站起来,两人依靠着,不慌不忙地朝人群里走。 周围的宫人们见她二人目光坦然若定,纷纷让开一条道,洛紫也不客气,抱紧了净秋的身体,立时就朝桥上走。 “看什么看,还不快给娘娘让开!”碧珠眼见洛紫走了,忙把堵在一处的宫人们统统撵走,那些宫人们见到碧珠身前站着凌贵妃,不由匆促行礼,很快散去。 “慢着!”凌贵妃跟了上去,站在桥头,朝着洛紫的背影,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你想带我来的地方,不就是这里么?”洛紫仍旧朝前走,声音冷静沉稳,“怎么,现在后悔带我来了?” “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凌贵妃冷笑,“你今日若自行踏入‘琼珠楼’,日后就别想再出来。” “那正好。”洛紫拥住净秋的肩,眼神清傲、高远,“从走出听雨阁后,我就没打算再回去。” “你——”凌贵妃一下愣住,她本就打算找个理由把洛紫送进“兴安坊”当宫妓,没想到她居然自己要求进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即眉开眼笑起来,“好,这可是你自愿的。他日若皇上追究起来,你可莫要说是本宫强迫你的!” “听到了没?”碧珠在一边得意地强调,“他日若皇上追究起来,你可不要说是娘娘强迫你的!” “公主殿下,不要……”净秋见此已明白了什么,眼睛陡然张大,一步从洛紫身边跳开,伸手拦住她的去路,“不,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进‘琼珠楼’!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绝对不可以进来!” “你能进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进?”洛紫推开净秋的手,“不必再叫我殿下,如今我跟你一样,本就一无所有,还怕失去什么吗?” “不!”净秋眼见洛紫执意要过桥,终于落膝下跪,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道,“不!公主殿下,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净秋,还有千千万万的魅都死士!你不要这么冲动!若连你都被关进来了,那女皇陛下的遗志要靠谁来实现!公主殿下,万望以大局为重啊!” “……”洛紫肩膀一滞,被净秋的话镇住!脚步也终是停下来。 “嗬,菏泽都已是一座死城,居然还提什么‘魅都死士’?!”凌贵妃冷笑,“本宫倒要看看,你们拿什么来跟我轩秣王朝对抗!” “……”洛紫的手指再度屈起,又慢慢松开,眼里有冰雪般的光闪耀,她只犹豫了一下,随即转身拉起净秋,淡淡道,“你放心,这样的地方,岂能把我困住!我若真想走,只怕他们还留不住!” “好!好!好!这是哪里来的姑娘!这般的气魄!这般的果敢!我喜欢!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声音,洪亮而高亢,狂放而又恣意,立时把桥上所有的人惊住。 洛紫抬眼看去,就见楼上走下来一位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五官炯炯有神,身材高大、威武,那人一双鹰眼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嗬,本宫道是谁呢,这般口没遮拦!”凌贵妃站在原地,看着那男子,脸上满是笑意,“原来是从陇西过来的冀将军!什么时候回朝的?怎么朝中一点消息都没有?” “哈哈哈……”那冀将军又是一叠声的放声大笑,丝毫不惧凌贵妃的威严气势,“贵妃娘娘说笑了,末将回朝才不过两个时辰,朝中的人怎么可能知道?” “哦?这么说来,将军是一回朝就来这里了?” “是啊,娘娘认为有何不妥么?末将听说那魅都女国被灭了后,俘虏了不少人间绝色,自然要先来大饱眼福,过个瘾再说!”那冀将军生性豪放不羁,又兼好色成性,自是没把凌贵妃的讥讽放在心上,他指了指洛紫,俯身一抱拳道,“这个姑娘,我要定了。请娘娘下旨将她赐给末将!” 他深知眼前这位凌贵妃虽然未被册封为皇后,但册封已是迟早的事,何况传言她早已权倾中宫,发配个小小的俘虏自是不在话下。 净秋一见那冀将军,浑身开始发抖,脸色也苍白下去,洛紫看出了她的害怕与恐惧,忙把她拉到身后,那冀将军却一眼就注意到了净秋,大掌一伸就要朝净秋捞去,洛紫护住净秋连连后退,那冀将军急得抓耳挠腮,涎着脸道,“我冀天放虽然出生草莽,但对女人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这位姑娘你刚才为何宁可跳楼,也不从我?莫非是嫌我手脚粗笨么?” 净秋自是羞得一句话也不肯答,洛紫见此也明白过来,仰起头正要发话,却听那贵妃在一旁煽风点火:“冀将军既如此喜欢她们,那本宫今日就做主把她二人送给将军了。” “好。娘娘果然爽快!”那冀将军喜不自禁,一步上前,两只铁钳般的胳膊就把洛紫和净秋左右环住,“以后跟了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七……” “嘘——”洛紫蹙眉,低声阻止净秋说下去。 因见碧池边上的樟树在动,树枝只不过微微摇晃了一下后,又立刻恢复了原状。 ——看来,方才的那一幕,已被有心人打探到。 不知为何,洛紫无端就定下心来。 那景帝头一个不会答应,陌羽更不可能放任这冀将军胡来。 就算没人来救,她也定不会让这什么冀将军得逞!她不但不会让他得逞,她还要想办法弄清到底有多少魅都姐妹困在“兴安坊”!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用镇定的眼神看着净秋,净秋也似明白了她所想,彼此轻点了下头。 “冀将军且慢。”凌贵妃虽恨不能立时把洛紫送到陇西边荒之地、永无翻身的机会,但毕竟也存了几分担忧。 “贵妃娘娘还有何吩咐?” “这两位姑娘,和楼里其他宫婢,身份有些不同之处,冀将军若真心喜欢她们,还须向皇上禀明方可带走。” 那冀天放沉吟了一下,看了眼洛紫,见她五官神韵非常,一双黑眸冷定地看着自己,非同普通女子,自有一种巾帼气质,不由越看越喜欢,已打定主意非把她带走不可,立时转身对凌贵妃朗声道,“好,末将稍后就去面圣!” 早在三年前,陇西的昌王手底下就出了位有名的“冀将军”,十五岁上战场杀敌,十六岁平定胡匪之乱,十七岁封将,十八岁进军西域,在陇西名声显赫,却是出了名的好色成性,这回他若执意要带走洛紫她二人,圣上就算不看他昔日的战功,单看在昌王的份上,也不得不忌惮三分。退一万步说,就算圣上不同意,那冀将军也定不会轻易放过洛紫二人。而她,则完全不需插手,就可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片刻,凌贵妃心里已转了几番,见那冀天放左拥右抱、爱不释手的模样,心里越发放下心来,也不去管那洛紫是如何的表情,她就抽了帕子,佯装惫懒,道:“本宫有些乏了,就不打扰将军。这两位姑娘先交由将军处置,面圣之事,可明日再说也不迟。” 说着,还有意加重“明日”二字,那冀天放闻言一愣,随即眉开眼笑:“末将谢娘娘美意,恭送娘娘!” “梅兰二士,听命。”凌贵妃才出“兴安坊”,立时传唤手下。 “娘娘有何吩咐?”黑衣劲装的女子双双掠出,抱拳叩问。 “今夜,你二人务必严守‘琼珠楼’。在冀将军未出楼面圣之前,严防任何人劫走魅都七公主。” “是!属下遵命!” 洛紫和净秋被那冀天放带回了“琼珠楼”,虽说楼外之景萧条如死,但进了楼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说不出的春光旖旎、奢华淫靡。 洛紫在民间历练的那三年,虽然被严令禁止出入烟花之地,但她从小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自是要去看一下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于是一度易容成男子去过勾栏院,倒也长了不少见识。 今日见这“琼珠楼”,她心里却是大大吃了一惊! 四处皆有猩红绒毯铺地,房外灯笼高悬,室内红光潋滟,莺歌燕语绕梁间,简直是别有洞天,其奢靡淫逸程度不知胜过民间妓院多少倍。 洛紫握紧了净秋的手,见她目中的恐惧仍迟迟不散,心下也明白了之前她为何那般阻止她进来这样的地方。 这里,恐怕才是轩秣王朝的将士们最向往的销魂殿吧! 难怪如冀天放这般的英雄人物,在回朝之日,连皇帝都不去觐见,就迫不及待地要来这里! 一语不发地跟在冀天放身后朝前走,身旁不时有宫婢对她们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哎呀,冀将军——”二楼走出一位掌事官模样的宫人,手里拿着一叠名册正从里间出来,见了冀天放惊喜出声,“冀将军,奴婢还以为您一气不回呢!” 冀天放闻言一愣,随即转身把洛紫和净秋揽进怀中,像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般,朗声道:“宋承官何出此言!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冀天放搞不定的女人!” 那宋承官听罢,这才看到了冀天放怀中的净秋,也同时看到了表情冷淡的洛紫,她只看了两人一眼,就跟着吃吃笑起来,却是躬身一礼道,“奴婢给将军赔罪了,都是奴婢教导无方,才导致净秋对将军如此无理,将军若要惩罚,奴婢甘愿领罪。” “不必了!”冀天放浓眉大展,朗声道,“本帅今日觅得人间绝色,心情大好,方才的小事不提也罢。” “那这净秋,将军还要她……” “她么?”冀天放低头看净秋,却见净秋把头转开不理会自己的目光,不由仰天长笑,“不要怕!本帅已见识过你刚烈的个性,往后,若非是你心甘情愿,本帅必不会强人所难。不过,你跟了我之后,今日之事,本帅断不许它再发生!否则,莫怪本帅手下不容情!” “净秋,将军宽宏大量才看得起你,你还不快谢恩!”宋承官皱眉下令。 “……”净秋却直视前方,硬是不答一言。 “算了。”冀天放却毫无怒色,大掌一挥道,“去给本帅准备一间上好的‘玉阁’来,本帅今夜不醉不归!”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等等。” 那宋承官应答完后,转身欲走,却被一只大掌拉住,只见冀天放眯起眼睛,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宋承官听罢连连点头,随即对洛紫和净秋,皱眉道,“一个个又臭又脏的,还不快跟我过来。” 房间内雾气缭绕,洛紫和净秋各泡在一个木盆内,一边躲开门口宫婢的视线,一边不时低谈几句。 “殿下……待会儿该怎么办?”净秋现下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七公主! 她反正早已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跳楼一次,可公主殿下不一样,绝对不能死! “不急,先看那冀天放如何做。” “我看,还是我那一招比较管用!”净秋很是不解七公主为何如此镇定,不由苦思冥想着对策,“待会儿,那臭将军若再用强,公主你就来个诈死,先把他唬住再说!只要过了今夜,等到明日面圣,那景帝若知道你会被带走,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洛紫却直视着虚空的地方,一言不发。 好久没如此畅快地泡个澡了,她全身放松地靠在盆上,丝毫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 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眼瞳在水汽氤氲下越发漆黑深远,好似深潭不见底。 过了一会儿,洛紫披衣站起,经过净秋身侧时,忽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净秋,今夜之后,你我恐怕又要分开,今日我以公主的身份,正式命你替我做一件事。” “公主请吩咐,属下誓死效忠公主!”净秋轻呼,几乎要跪地领命,却被洛紫及时阻止,“长话短说,你无须多礼,我还有些事未了,恐怕要在宫里多呆一些时日,而你不同,你必须要想办法出宫,寻找天下魅都死士。” “是,属下遵命!”净秋神情肃穆,转瞬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公主的意思是,要我……” “对。”洛紫眼里射出冷定的光,“这次是你出宫的大好时机。那冀天放不过是暂时回朝,过几天必定要回到驻守之地,你先想办法获取他的信任,等他带你走时,途中你再想办法逃走。” “那……殿下你呢?你怎么办?”净秋说着,眼里已是泪光闪烁。 洛紫站起身,红烛的光芒把她的瞳映照地深远莫测,她淡淡地道,“我自有办法对付他,等到我出宫后,我会想办法去蝶剑谷,到时,你我在那里汇合。” “蝶剑谷?”净秋默念了几遍,随即又有些迟疑地道,“可是……” “可是什么?”洛紫开始梳理长发,有意盘起了发髻。 “除去‘琼珠楼’内,我和另外三位姐妹外,其他楼内还有一百三十一名姐妹,她们……她们该怎么办?” 洛紫沉默了一下,记起什么,突然道:“上次那‘梦华楼’失火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是。”净秋抬起头,看向门口的宫婢,眼里有愤恨的光,“我只恨不能把这整个‘兴安坊’都烧个干净,若不是那夜有羽箭手突然出现,我和底下三个姐妹说不定就已逃出去了。” 洛紫再次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轻按了下净秋的肩膀,“会有那一天的,只要她们还能坚持活下去。” 净秋再次诧异地抬头,眼前这乌发深瞳的女子还是昔年那个站在“华裳殿”外的小公主么? 洛紫和净秋洗完澡后,双双换上了轻薄如丝的桃红纱衣,被两名宫婢领进了‘玉阁’内。 那房间里点着缭绕奇香,桌上两根红烛明灭闪烁,屋内摆设古色古香,中央还烧着火炉,处处暖意融融。 “将军您看看,满意不?” 冀天放脱去了一身银丝软件,只穿了件白色中衣,手里捏着杯子,一口酒尚未咽下,抬眼朝门口扫了一眼,立时呆住。 “好!好!好!”过了一会儿,冀天放才回过神来,把酒杯一丢,站起来,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就往宋承官手里塞,那宋承官也不婉拒立时接过,笑得合不拢嘴,“将军真是太客气了,奴婢都不知说什么好……哎呀,将军您还是少喝点为好,莫辜负了良辰美景啊。” 那冀天放没空去听宋承官的话,只顾盯着洛紫和净秋痴痴地看,远看还不够,还要上前在她两人周围来回看、上下看,频频点头,喃喃叫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双鹰眼闪着焦渴的光,那宋承官见此含笑走出,派了两名宫婢守在门口,这才离去。 “来,陪本帅喝一杯。” 冀天放长臂一展,就把洛紫和净秋双双拢入臂弯,拥着她们在桌前坐下。 洛紫是一脸淡漠的表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而净秋则皱紧了眉、攥紧了手指。 “来来来——”冀天放拿起两个琉璃盏,放在洛紫和净秋面前,一面给她们倒酒,一面朗声开解,“本帅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怎的这么严肃!放轻松,放轻松!本帅还没喝够,暂时不会拿你们怎么样。哈哈哈……只要你们讨得本帅开心了,稍后,本帅自会温柔相待。” 洛紫和净秋相视一看,目光无言交汇,随即各自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杯子立时见了底,那冀天放看得两眼发直,由衷地竖起了拇指:“好,果然不愧是女儿国的姑娘!这般的豪爽,本帅喜欢!” 说完,又给她们一人各倒了一杯,自己则端了杯子,就要一气饮下,然而,洛紫却伸手,纤纤玉指一点,一下扣住了冀天放手里的杯子,唇角弯起,微微一笑,“将军莫急!” 冀天放愕然,净秋诧异—— “将军不觉得如此喝法,实在无趣么?”洛紫罔顾身旁两人惊异变换的目光,拂开纱袖,轻轻接过冀天放手里的杯子,放回桌子上,动作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那……”冀天放不明所以,直愣愣地深陷进洛紫一双烟染的瞳中,半天回不过神,过了一会儿,喉结颤动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道,“那美人儿……的意思是?” 洛紫款款起身,红袖微动,低头一拜:“洛紫愿为将军献上一舞,希望能为将军助助兴!” “献舞?好主意!简直太好了!”冀天放如梦初醒,大掌一伸,就朝洛紫身前探去,“不必行礼,本帅对你一见倾心,早知你定是色艺双绝,今晚,就让本帅见识一番也好!哈哈哈……” 洛紫嫣然一笑,随后灵巧地避开冀天放的手,从桌子边轻飘飘飞掠开来,颔首一礼,“那洛紫就献丑了。” “七……不要。”净秋捂住嘴巴,朝洛紫连连摆手,又是惊恐又是害怕。 轩秣王朝为了倾覆魅都女国,大肆使用了“真灵散”,所以净秋也未能幸免,她自然知道七公主跟她一样身中寒毒,灵力遗失殆尽,而灵力是“魅舞”的力量之源,若灵力不够却强行跳舞,不但不会夺人性命,反而还会遭到“反噬”!那“反噬”的力量几乎可令舞者心脉俱断! 七公主这是在赌自己的命啊! “净秋,你陪将军好好喝几杯。” 洛紫只回头看了眼净秋,随即桀骜一笑,腾空跃起,桃红纱袖下冰洁的肌肤若隐若现,万千青丝跟着飞扬开来! 不过眨眼,洛紫已摆出“凤翔九天”的姿势,双臂朝前伸展,单脚点地,凌空定住,随后,她如墨的瞳看着冀天放,妖魅一笑! 十指交错滑下,很快分开,那速度快而轻,令人目不暇接。 轻纱在她的指尖流淌,把她纤弱的身形裹住,宛若一道惊虹,又恰似凡尘仙子,见之令人心神俱醉! 冀天放被那眼神摄住,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几度端起酒杯,却忘了喝,杯子里的酒液泼洒出来,他全然未知,也忘了叫好,只怔怔地盯着洛紫看,越看越觉得胸口不能呼吸,越看越觉得气血上涌,喉头像是被火点燃了一样,全身又像是被噩梦靥住了一样,不能动弹,也无法呼吸! 净秋自是一眼看出了七公主跳得是什么舞,那是“魅舞”中最难控制的“九重纱”,难怪七公主执意要穿如此繁复的纱裙,原来是为此做准备! 那“九重纱”耗灵力最少,威力极大,却需要舞者屏息凝神,将全身的力量灌输在纱袖上,控制纱袖的流转起伏从而慑人心魄! 然而,这舞却有一个极大的危害,那便是跳舞时若有一个指法不对,极易筋脉逆行,被纱袖的力量“反噬”,导致窒息而亡! 洛紫仍在跳,汗水沁出了额头,鼻翼不停龛动,脸色也有些发青,想必是快支持不住了。 “殿下……小心啊。”净秋早已不顾一切地起身,若不是因不能在中途打断七公主,说不定她已出手阻止。 “好,真好。” 那冀天放丝毫未注意到任何异样的地方,仍在喃喃地感叹,再度端起了酒杯,然而,杯子到了嘴边,他的手指却突地松开,杯子“啪嗒”掉到了地上,那声音陡然把他惊醒,他奇怪自己怎么连杯子都握不住,不由俯身去捡杯子,然而,一滴血突然滑落,滴到他粗糙的手指上。 血,哪里来的血? 他抬手摸向自己的鼻子,什么,他居然流鼻血了! 传说,魅都女国的人会跳一种杀人的舞,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他怎么醉到把这样重要的事给忘了? “你、你还不快……给本帅……停下……不!不要再跳!” 冀天放终于明白自己被暗算了,立时封住全身各大命穴,捂住不断流血的鼻子,朝着洛紫大吼,踉踉跄跄地起身,然而只觉眼前直发黑,一跤跌倒,还把椅子带翻,简直狼狈不堪! 净秋在暗处冷笑,随即一步跳开,闭目继续默诵“护心诀”,以免被洛紫舞姿里的魄力伤到! 这时,屋子里的烛火啪地熄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洛紫冷笑一声,从半空徐徐落下,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步掠到床前,床头挂着一件银丝软甲,软甲后面挂着冀天放的大刀,她咬牙扳动那厚重的刀,劈头就朝冀天放身上砍去。 然而,冀天放毕竟是习武之人,又加上洛紫突然停了舞步,他也察觉到情况有变,立时钻入桌子下面,就势一滚,便滚到了净秋那一侧,净秋吓得张口欲叫,忽然看到七公主在暗处盯着自己,她的目光玲珑剔透,在窗外月色下闪着冷定的光,净秋立时明白过来,微一颔首,很配合地转身,立时挡在了冀天放身前! “净秋,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洛紫佯作生气,手起刀落,生生砍在了净秋的臂上。 那一刀下去,看似力大无比,然而洛紫毕竟气短体虚,等到刀落下时,势头已减去了大半。 但净秋还是非常配合地惨叫一声,咬牙捏着手臂,指间鲜血滚滚溢出,而她身后的冀天放则瞪大了眼睛,一把抱住跌落回来的净秋,又是错愕又是诧异,未料到这弱女子居然舍身为自己挡刀! 这时,门外响起了阵阵喧哗声。 “陌大人,您不能进去!宋承官有令,今夜不许任何人打扰冀将军,何况冀将军房里的灯都熄了,有事的话,还是明日再来吧。请大人不要为难奴婢!” “哎呀,陌大人……” 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 门板立时裂了偌大一条缝! 廊外的光把来人映照地宛若玉石雕刻,洛紫一惊,未料到陌羽会在这时赶来,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刀,再度朝冀天放逼近,然而,刀尚未举起,却当啷一声,被一样物事堪堪隔开,刀子应声落地,洛紫只觉眼前忽地一暗,转瞬,桌上的火烛重新亮起来。 洛紫失了刀,不明所以,就朝陌羽狠狠地瞪了一眼。 陌羽却不知何时已掠回门边,仍是抄着手,闲散地倚在门上,轻轻吹着额前纤长的发丝,好像方才根本未曾出手一样,他的眼瞳,如漆黑的宝石,他的眼神,好似掌控一切的神祗,三分的冷傲、三分的镇定、四分的果决,直叫洛紫越发迷惑,不知他为何要隔开她手里的刀,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冀天放因受了内伤,加之要照顾净秋,正在手忙脚乱地给净秋止血,只朝门口扫了一眼后,又埋头继续给净秋疗伤。 陌羽把屋内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不说,清俊的五官在潋滟的红光里分外耀眼夺目,然而,洛紫没空欣赏他的美,她只死死瞪着他,用眼神追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他却丝毫不理会她,也罔顾门内外所有好奇的目光,他只盯着冀天放,一直等到冀天放把净秋的手臂绑上了纱布后,他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冀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的神态悠闲、镇定,他的声音更是轻慢如丝,可洛紫却越发地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若要救她,就像上次那样,直接把她带走就好,为何这般的故弄玄虚!她困惑不已,索性定了心退回到暗处,静观其变! 冀天放几乎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他万万没想到,久战沙场近十年、从未出错的他,今夜居然差点栽在一个女人手上! 而今夜,居然还有幸得逢另一个女人舍命相救!然而,他毕竟是心高气傲之人,断然不会让外面的人知道屋内发生过什么事! 于是,他把净秋扶到床上躺下,转身大步走到陌羽身前,很快就恢复了将军的架子,朗朗地道:“这位,莫非就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左护法?久仰久仰!” “不敢当。”陌羽淡答,从门边慢悠悠站直身体,抬手朝右边一礼,淡淡一笑,“冀将军,这边请!” 冀天放纵有满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但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更不敢拂了左护法的面子,于是回房换上银丝软甲、提了刀,就跟着陌羽走出了房间,临走前,还狠狠地剜了洛紫一眼,“你给本帅老实呆着!待会再来收拾你!” 门被宫婢从外面锁上,冀天放还不放心,又吩咐人去把宋承官叫来,还放下狠话,若把屋子里的人看丢了,今晚就一把火烧了“琼珠楼”!那宫婢吓得掉头就去请宋承官,而门口也立时换了一拨武功高强的女侍! “哎呀,我的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承官远远地跑来,摸着门板直肉疼,“这可是才换的新门板啊!怎的又被踢坏了!到底是谁干的?” “回承官大人,是……是陌大人。” “陌大人?哪个陌大人?大将军应该不会来这里,那么,就是左护法?”宋承官叉着腰,揪着门口宫婢的耳朵,“死蹄子,你们是怎么看的门,不是叫你们拦住外人的么?是不是坏了冀将军的好事!” “陌大人执意要进来,说找冀将军有要事,还把冀将军叫走了,奴婢们拦不住他。” “老娘真是白养了你们!连个人都拦不住!”宋承官风风火火地推门,就见屋里的两个女人正在掐架,一人拉胳膊,一人扯头发,宋承官满腹奇怪,上前就把洛紫一把拉开,又瞪着净秋道,“下午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哎呀,净秋,你手臂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快让我看看!” 净秋与洛紫立时交换了下眼神,随即又心照不宣地把目光移开。 “我受伤了,关你什么事!”净秋见宋承官伸手过来,咬着牙把手臂移开,脸上的泪珠串般掉落,“你既狠心把我卖给了冀天放,又怎的对我这么假惺惺!呸,我净秋不稀罕!” “哎呀,净秋啊,你怎么能说我把你卖了呢?”那宋承官抽了帕子,就要给净秋拭泪,净秋索性把头也扭开,“反正我已是冀天放的人,不正合了你的意?” “什、什么?”宋承官站起,满脸的不信,“你已是他的人?那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手臂?”净秋指着洛紫,冷道,“还不是她弄的,她见冀天放与我欢好,就气得拿刀砍我!” “她拿刀砍你?”宋承官更加不信,“下午她不是才把你从碧池里救上来的么?你之前,不是还宁死不从那冀将军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洛紫心内冷笑:就是要你糊涂,免得日后乱嚼舌头根,坏我大事! “她是救了我,可……可她没安好心!”净秋咄咄地指着洛紫,目露恨意道,“其实,我要求不高,只要冀天放能给我个名分,带我离开这里,以后我也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他!”她说完,又狠狠地瞪着洛紫,咬牙切齿地道,“可她见冀天放与我欢好,怕他从此只宠幸我一人,就拿了刀要杀我……” 那宋承官虽听得糊涂,总算听明白了一句,那就是,这洛紫和净秋,两人到底是决裂了,而且还是为了个男人! “哎呀,行了,绕得我头都大了!一个个这么没出息!待会儿,等冀将军回来了,他自有定夺。”宋承官叹了口气,转向洛紫,安慰地道,“我知你才进‘琼珠楼’,定然想借这个机会攀上冀将军,可你也该知道,净秋毕竟是冀将军最先看上的人,再怎么说,她也是‘先入为主’了。你既是被贵妃娘娘亲手送进来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不过,你要明白,进了我‘琼珠楼’,可就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都一样听天由命,这次你若没被冀将军看上,那是你命里无福,日后我自会替你安排更好的主。”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洛紫坐在桌前,自斟自饮。 那宋承官也不愿对着一张冷脸再说什么,就转身,堆了笑,又对净秋道:“净秋,你虽是犯了事来我这里,但一直以来,我都没拿你当外人看,我对别的丫头怎么样对你就怎么样。如今,你既想通了,愿意跟冀将军走,我也替你感到高兴,你放心,待会,我自会替你多说几句好话……” 她的话未说完,洛紫就听到了“咔嗒”一声。 清脆、利落的开锁声! 洛紫的心没来由的一跳,呼吸也有些不均! 净秋的事,她已有九成把握一定能成功,而她自己则是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逃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她正打算一掠而出时,门开了! 门外走进来的,居然不是冀天放,而是陌羽! 洛紫的心,在见到那张冠玉的面孔时,陡然一下落回了实处! 她看到他仍是不进门,只悠闲地倚在门上,抄着手,任由满头的乌发落满肩头,略微有些凌乱,却掩不去额上一层晶莹、细密的汗珠。 他把冀天放叫出去,做了什么? 她感觉有些奇怪,他的发向来是束起的,怎么出去了一趟,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不过,他披着发,又微微喘着气……说不出的动人……她第一次莫名红了脸,幸好她是藏在暗处,否则,他若知道她如此失态,定要笑话她吧? 不过眨眼,洛紫心里已不知转了多少念头,等回过神来时,就见陌羽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身前,他把手撑在桌子上,用那双幽深的瞳盯着自己,眼神里的光灼灼如火,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旁若无人地揉着她的发,随后还一把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笑着道:“还躲在这里做什么?起来吧,跟我走。” 他居然说她“躲”在这里? 她瞪大眼睛,一下愣住,她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当然也在盯着陌羽,她早已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可陌羽却一点都不顾忌什么,居然旁若无人地就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她跟着他,还带着一脸的茫然,她还未来得及跟净秋道别,就被陌羽霸道地带出房门。 门外,还站着一个人,正是冀天放! 他背对着她和陌羽,把大刀抗在肩上,站在走廊里一动也不动,他的刀上有血一滴滴落下,他的手指上也沾了血,他站在走廊里,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路过的宫婢早已吓得四散逃窜,深夜下的走廊寂无人声!静到只有她和陌羽的脚步声! 然而,她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冀天放似乎一刀剁在了门上,还狠狠地骂了句:“他娘的,女人就是晦气!”说完,一脚把门踹开,狠狠地一摔,就进了“玉阁”。 洛紫有些不放心净秋,突然放慢了脚步,迟疑着不肯走。然而,她还没折回身,突然就觉眼前一黑。 “陌羽,你干什么!”她立时轻呼,竭力要从他宽大的披风里钻出来,然而,他却霸道地把她的脑袋按回去,“别说话,若要出去的话,好好配合我。” 她终于被惹怒了,他凭什么这么霸道!他以为他是谁! 她忍不住手指一动,就朝他手臂上狠狠地掐去,然而,手指才触上他的胳膊,却立时停下了。 她摸到了粘稠的液体,那好像是血。 陌羽……受伤了? 难怪他的长发披散开来,也难怪他的额角上沁出了汗珠,他大约与冀天放对决了一场,然后又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冀天放。 她很想知道期间的过程,可她也清楚,依他一贯的脾气,他是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已隐约猜出了什么,不再抗拒,也不再多问,抽了随身的手巾,就在暗处摸索着给他包扎伤口。 她明明很小心地不去碰他受伤的地方,然而,还是听到了一丝轻悠悠的吸气声,几不可闻,似怕她听到。 “其实,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洛紫的眉蹙起,轻叹了口气,“又何必这般的拼命?” 陌羽不答,把手臂移开了一寸,却仍是把她捂在披风里朝前走。 洛紫的手指微一怔,又慢慢放下,算了,也许他并不是为了她而拼命,就跟上次一样,他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可转念,她又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要计较他是否为了她而拼命,她本就不该动这种奇怪的念头。 然而,不可避免的,她还是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男子香气,像青涩的合欢荚果,淡雅而洁净。 她看不见前方的路,只能看到自己的青缎小鞋,和他的黑色布鞋并排朝前走,路过的地方,还听得到宫婢频频发出惊呼的声音,有的还跑过来给陌羽行礼,然而并未得到任何的回音,她猜测着,陌羽大概只是点了下头或者淡淡一笑。 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当然更不会让她露出面孔来,可,他以为如此就能完全掩去她的行踪么? 她的猜测没有错,才走出“琼珠楼”,陌羽就停了步子。 夜黑风高,风里还有凛冽的杀气,直刺肌骨! “站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 她听到他沉定地嘱咐她,不容她回答,就把她头上的披风倏地掀起,她畅快地呼吸着夜里的清风,低头却发现披风并没有被全部掀掉,反而落回了她的身上。 她抬头,陌羽不知何时已掠上了桥,风吹开他的发丝和衣衫,把他的身影衬得宛如魅影。 白天走过的那道桥上,赫然站着两个人。 一人持剑一人执鞭,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她一眼就认出了桥上的人,正是那贵妃手底下的梅兰二士,那一次在“听雨阁”里她差点与她们交手,她当时就看出她们身手不凡,定然不是普通的女侍。 若是在两个时辰前,她大概会飞掠上桥助陌羽一臂之力,可才经历了一夜激战,她早已有心无力。 她只能倚在桥头,静静地观战,也任由极度的挫败感把自己淹没。 她原打算先冒险得罪那冀将军,替净秋铺好路,然后她自己再想退路,然而,事情不但没有按照她原先设想的发展,反而还大大超出她的掌控之外。 她不知陌羽做了什么,居然令冀天放不但不找她算账,反而还轻易放过了她,最后,居然还忍气吞声地回了“玉阁”。 她既已脱险,就开始担忧净秋,若冀天放识破了那招苦肉计,看出了什么破绽,那净秋不但逃不掉,极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那样纵横疆场、英雄般的人物,就算再怎么好色成性,也断然不会容忍别人玩弄自己的感情罢? 她又看着桥上的陌羽,有些不安又有些焦虑,还有些头晕目眩,妄自动用“九重纱”的后果,就是血脉凝滞、体虚气短,出了“琼珠楼”,被冷风一吹,更是发作的厉害,手脚僵硬,连一步都挪不动了。 也不知桥上的战斗进展如何,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滑下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边好像亮起了鱼肚白,她忽然感觉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还有人在耳畔轻声呼唤,她只来得及动了下眼皮,就彻底地昏睡过去。 好像回到了华裳殿,她还是十五岁时的模样,穿着紫色的纱衣,在空旷的大殿里纵情地跳舞。 周围慢慢走来一些人,姐姐们在笑,德清宫的师父们也在笑,而母皇则坐在高台上,对她远远地招手,声音里也带着笑意:“洛紫,快过来,到母皇身边来……” “母皇、母皇,我跳的好不好看?”她提了裙裾,兴冲冲地奔过去,然而,她每向前走一步,那白玉的高台便消融一寸,而母皇的手指也跟着一根根折去,所有的笑容转瞬凝滞,而后从中间片片裂开。 很快,整个华裳殿轰然灰飞烟灭,只剩了她一个人愣在原地,手指还伸在半空,天上下起了无数的花,好似娇美的蝴蝶,簌簌穿透她的手指,却立时化成了殷红、灼热的液体,从她的指间滑落。她怔怔地低头,惊恐地看到,自己站在了汪洋的血海中…… “哎呀,阁令大人,主子好像做噩梦了,奴婢去把她叫醒。” “主子、主子,你睡了这么久,也该醒醒啦。” 洛紫睁开眼睛,就见兰溪坐在床前盯着自己看,见她苏醒过来,喜得跳起来就往外屋招手:“阁令大人,快来看,主子醒了啦。” “兰溪?”洛紫张大眼睛,披衣坐起,“我这是在哪?” “主子,你睡糊涂了么?这里当然是听雨阁啊。”兰溪再度回到床边,扶着她坐到椅子上,房间里放了火炉,周身暖融融的,一点也不冷,可洛紫这一觉醒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看窗外,不觉惊呼:“下雪了么?” “嗯,下雪了。”洛紫转头,就见风吟从屋外走过来,依着她坐下,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空,有些惆怅地道,“天菖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这场雪真是罕见啊。” 兰溪也跟着走到窗前,转头望着洛紫,眼睛亮闪闪:“主子快点好起来吧,奴婢还想出去跟主子一起打雪仗呢。” “你喜欢打雪仗?”风吟笑盈盈地问兰溪,兰溪点头嗯了一下,风吟就朝外屋吩咐:“雨韵,你和兰溪出去玩吧,不必守在屋子里了。” 兰溪立时明白阁令大概有话要和主子说,忙谢了礼和雨韵出去了。 正文 第五章 风行 屋子里静下来,外面一群丫鬟婢女在嘻嘻嘻哈哈地笑,好像玩的很开心。 兰溪走了,风吟反而沉默下去,洛紫见她不说话,于是开口打破沉默:“阁令上回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今日总算寻着机会了,可我这身体总是这么不争气,不然的话,倒还可以陪阁令出去赏赏雪——” “你忘了三天前的事情?”风吟诧异地抬头,“那天晚上,你受了伤,若不是我表哥把你从那个破地方救出来,你差点就,就……” “差点就死在外面了吧?”洛紫淡笑着接过话头,“不过,阁令是怎么知道的?” “那晚的事,谁不知道?”风吟瞪大了眼睛,“这皇宫里根本就藏不住什么秘密。” 洛紫本还有所掩饰,听风吟如此一说,才感觉事情的严重性,不由有些不信地道:“那……那这三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让我想一想。”风吟把手放在火炉上烤了烤,又哈了口气,才道,“先是皇哥哥很生气,差点要把贵妃娘娘打入冷宫,后来,太后娘娘亲自出面,把皇哥哥训了一顿,皇哥哥一气之下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理。不过,到了夜里,皇哥哥就偷偷来这里看你,昨天晚上,还被我撞见了呢。” “你方才说——”洛紫微微蹙眉,“那天晚上救我的人是风大人?” “是啊,皇哥哥听说你被贵妃娘娘送去了那个地方,龙威震怒,当晚就派我表哥进去救你,没想到表哥赶到后,发现你受了伤,还靠在桥头昏睡过去了,他就把你抱了回来。”风吟继续哈着手指,忽然凑近洛紫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现下宫里人人心知肚明,皇哥哥不但很喜欢你,还有意要纳你为妃,但碍于太后娘娘,他才迟迟没有提出来。那个女人若再算计你,那就是跟皇哥哥过不去。这回她差点被打进冷宫,谅她这阵子也不敢再害你了!不过,她也真是狠,难怪皇哥哥一直不喜欢她,都当了两年的贵妃,却偏不让她当皇后,这下把皇哥哥给惹恼了,恐怕十天半月都不待见她了,活该……” 洛紫见风吟说的愤慨,句句都为自己抱不平,不像是在说谎造谣,心里不由很感激。 那贵妃千算万算,一定算不到奸计未得逞,反而还四面树了敌,看来,那晚是她多虑了,她根本不必担心会被那个女人真正陷害到,这个皇宫里还是大有好人在,她暂时还没有性命上的危险,转念又一想,那萧景渊若要纳她为妃,那她的安危和尊严岂不是更加有保障?只是,她同样也要付出一些代价……但倘若她能在离开皇宫之前,把那份代价降到最低,那这个皇妃也未必不可当。 她心里有了主意,立时镇定下来,只是还有些不明白,那晚陌羽既已把自己从冀天放手里解救出来,为何不索性把她送回“听雨阁”,反而还要置她于桥上不顾? 莫非,他跟梅兰二士交手时,因为之前受了些伤,已惨遭毒手? 不,不可能! 她和他交过手,知他剑术深不可测,那梅兰二士虽是凌贵妃养的死士,但未必是陌羽的对手!怀疑陌羽会被杀,倒不如质疑那梅兰二士如今是否还活着。 陌羽不但没有送她回听雨阁,还敢把她一人留在桥头,那一定是知道有人会来救自己,可之后他去了哪里?而风行又是否见过陌羽? 还有那冀天放碰了一鼻子灰,一定也没心思面圣罢?他是否已带着净秋离开?…… 太多的问题交织心头,令她蹙起了眉,直到眼前有一只手在眼前晃,她才回过神,对风吟赧然一笑:“抱歉,阁令方才说了什么?” “呃,没什么啦。” 洛紫见她欲言又止,忙柔声宽慰:“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阁令如此待我,我岂会对阁令有所隐瞒。” “既然如此……”风吟咬唇,有些踌躇地道,“那我且问你,这几天你有没有见到陌羽?” “别的我倒可以说一说,可这陌大人,我实在不清楚。”洛紫沉默了下,望着窗外那株合欢,又歉然地道:“他每日夜巡,行踪无定,加上这几天我睡得沉,即便他来了,我恐怕也没感觉到。” 合欢树上披挂了雪衣,熟透的荚果被风一吹,簌簌落下,那一日她修剪树枝的地方,隐约还有一把大剪刀放在原处,露出生锈的一角,未曾被挪动一寸。 看来,从她昏迷以后,他一定没来过听雨阁。 “你说的也对,你昏迷了三天,连我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你更不可能知道。”风吟豁然想通了,拉了洛紫的手,又开始滔滔不绝,“你不知道陌羽,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们两家的府邸就在一条街上,陌羽常来跟我大哥一起玩,有时候还带着我去骑马打猎……那真是好快乐的一段时光。” 说起那个名字,风吟的眼睛好似水晶,闪着奇异的光芒,可说到后面,她忽然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可是,后来,陌羽很少来我家了,连话也说得少了。” “为什么?” “还不是五年前的事。”风吟揉了揉眉心,有点少年老成的沉重,“当时宫里发生了好多事,闹了快一年才消停,连陌羽家里也受了些牵连,当时,还死了好多人……后来,王哥哥顺利登基,就把陌羽派出去做了一件很神秘的事,陌羽回宫后,就开始变了。” “你别多想了。”洛紫温声宽慰,“他不是左护法么,或许他这几天有要事缠身罢? “若是那样的话,我也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去,外面传来兰溪和雨韵笑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风吟转头对洛紫道:“你是不是很恨皇哥哥?” “……” “皇哥哥的心里,藏着一个人。”风吟见洛紫不答,又轻声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陌羽虽被派出去寻找那个人……”风吟又有些迷惑,“但他每次回宫后,都会告诉皇哥哥,他没有找到那个人,语气还很肯定。皇哥哥就一直很痛苦……” 自始至终,洛紫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虽然心里已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潜意识中却又排斥着什么。 风吟说的口干舌燥,却半天等不到一点回应,终是拍了拍洛紫的手,善解人意地道:“好罢,我不多说了。今天我来这里,其实是想带你去我那儿住一阵子。” 洛紫这才诧异地抬起头,道:“岫玉阁?” “嗯。”风吟一点头,就把洛紫拉起来,四下里看了看,“有些话不方便在你这儿说,而且,这听雨阁外面处处都是她的眼线,不如到我的岫玉阁里住,我那庭院虽小,可总比这里安全多了。” “那你就不怕皇上怪罪?” “恰恰相反。”风吟狡黠地笑了,“皇哥哥不但不会怪罪我,若知道我把你接到岫玉阁里住,一定很放心,说不定还要夸我呢。” 洛紫还有些犹豫不决,摸不透这风吟究竟要做什么,这时,风吟已朝窗外唤:“雨韵,兰溪,别玩了,还不进来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兰溪和雨韵面面相觑,走回房间,异口同声地问,“主子,你们要干什么?” “搬家。”风吟抢先答,而洛紫则望着窗外某个地方,怔怔地出神。 岫玉阁修得小巧精致,十步一花圃,百步一亭台,还有假山曲水环绕。 当夜洛紫被安排在与风吟遥遥相对的另一个房间里,兰溪也收拾了包袱跟了过去。 洛紫每日和风吟一起吃饭,一起在院子里散步赏雪,果然少了许多人事纷扰。 又过了几日,雪融化了,天气渐渐转晴,就连院子里几株高大的十一月樱也盛开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两人坐在屋子里喝茶,风吟突然的一句话,差点没把洛紫呛到。 风吟说:“反正闲得发慌,不如我们到院子里去,我跟着你学跳舞,好不好?” “不好。”洛紫摇头婉拒,“你应该知道我跳得可不是普通的舞。” “我知道啊。”风吟托着腮,眼睫一眨一眨,“就是因为知道很厉害,所以才想学的嘛。” “你要想好了。”洛紫轻道,眼神明净如潭,“学魅舞可能会给你带来杀生之祸。而且,你们轩秣王朝的女子是禁止学魅舞的罢?” “没关系。”风吟一向不按规矩做事,拉了洛紫的手就要往外跑,“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更要学了,我看谁敢反对。” 洛紫沉默了一下,却停住步子不动,风吟惊道:“怎么不走?还是不肯教我么?” “我可以教你。”洛紫忽地把视线转向朗朗的夜空,随后转头看着风吟,眼神犀利,“但你一定要说出你学魅舞的真正理由。” 风吟犹豫了下,又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我想报恩。” “报恩?”洛紫不解。 风吟点头,咬唇道:“我说出来,你可别不信。” “先说来听听看。”洛紫睫毛微微一动:我若完全不信你,压根就不会踏入岫玉阁一步。 “五年前,皇哥哥还未即位,帝都城内一片混乱,我当时不过十三岁年纪,好玩好动,趁乱溜出了天风府,却不想迷了路,后来遇到一位好心带路的老妇,可不想,那妇人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牙婆,她在我的饭食中下迷药——”说到这里,风吟目光里闪着恨意,“她把昏迷的我带到千里之外的琉璃城,还把我卖至青楼,第二天晚上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要凌辱我,幸好,一个白衣女子及时出现,把我救下,还把我一路送回了家。” 这段故事说的极为简洁,许多惊险的过程甚至都被风吟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但洛紫已感觉这期间曲折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风吟如今这般高贵的身份竟然也有过那样不为人知的可怕遭遇,如果没有那位女子的救助,在那么远的琉璃城,如果她真的不幸沦落青楼,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罢? “白衣女子?”洛紫思忖,“那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风吟摇头,虽不知恩人姐姐叫什么名字,但却早已发现恩人姐姐与洛紫相貌酷似,当然,这一点她暂时没打算说出口,只道:“她只说自己是魅都女国的人,在江湖走惯了,因为来琉璃城办事,路过翡翠微香院的后门,刚好看见牙婆把我抱进院门,于是就一直躲在暗中观察,后来不忍我被人凌辱,这才出手将我救出。” “你说你要学魅舞报恩。”洛紫蹙眉,“你都不知她叫什么名字,怎么找她报恩。” “我虽不知她叫什么。”风吟压低了声音,“但我一直在派人找她,就连兴安坊的那些俘虏,我都一一找过,可还是没找到。恩人姐姐每年此时都会给我传书信,今年却断了来往,我想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我要学魅舞,等我变厉害了,就去江湖上找她。” 难怪她对自己分外的照顾,还把自己接到岫玉阁同吃同住,原来是有这层原因,洛紫见她说得情真意切,心里很是感动,终是答应了教风吟魅舞的事。 两人商定好每日晚间二更习舞,一次两个时辰,除此之外,风吟还要学练灵息吐纳,以提升灵力根基,早晚各一次不得间断,而洛紫除了教授风吟习舞之外,每日夜间还要再抽两个时辰独自练舞。 月朗星稀,纷繁盛开的樱花树下,兰溪,雨韵,以及岫玉阁的其他丫鬟们都挤在暗处偷看主子们练舞,个个看得是心痒难耐,恨不得也上前跟在后面翩翩起舞。 可洛紫有话在前,除了阁令大人以外,旁的人不但不准学,还不能对外人道,否则的话,就要被割了舌头丢出岫玉阁去,她们自是没那个胆,所以只能偷偷瞄几眼过过瘾。 然而没学几天,风吟就感觉洛紫有些不对劲,每次练舞不到半个时辰,洛紫就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如死,直到问了兰溪才知道,原来洛紫身上竟有奇毒未解。 宫廷里会用毒解毒的,只有一个人——内务总管花槐。 晚饭后,风吟回房间简单地收拾了下,就把雨韵叫过来道:“今晚我要出门一趟,你加派几个武士到岫玉阁外面守着,夜里若有客来访,一律不见。” “主子,你要去哪里?” “若洛紫问起,你就说天风府派人把我接回家了。” “哦。” “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把洛紫和兰溪都照顾好了。” “遵命啦。” 目送阁令大人离开后,雨韵满腹不解:主子的样子,明明不像要回家啊。 到了二更,洛紫一人先到了樱花树下等风吟出来,然而,等了好久都未等到人,唤来雨韵,雨韵照实说了,洛紫也没多问,就绑了头发、纱袖,开始练舞。 “你家主子怎么回事?”兰溪问。 “我也不知道主子干什么去了,只说是要回家,可我看不像。”雨韵答。 “雨韵姐姐,主子今天到底去哪里了?听说回天风府了?可没有皇上的准许,她是不可以私自回府的啊。”一个小丫鬟凑过来问。 “哎呀,不会是又溜出宫去玩吧?” 她们主子可是出了名的热衷江湖涉险,经常神秘失踪,一时间,暗处又挤了一堆丫鬟,七嘴八舌地小声谈论。 “你,你,还有你。”雨韵起身,点着小丫头们的额头,把她们往后院赶,“晚上的热水还没烧,明天早饭的食材还没备好,都这么闲是不是?再乱嚼舌头根,小心我替主子抽你们。” 好不容易把底下的小丫头们赶走了,雨韵又再度回到兰溪身前,两人坐在锦凳上,开始看洛紫跳舞。 两人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院墙那里的树枝动了一下。 “兰溪,快去叫你主子停下来。” “嗯。” 雨韵则轻悄悄朝婆娑的树影走去,猛不提防暗处突地掠出一道白影。 “原,原来是……”雨韵看着来人捂住嘴巴,那张白玉般的脸在月下轮廓分明,眼熟无比,她立时又惊又怕,结结巴巴地道,“风……风大人,这么晚来这里,有、有什么事?” “你们主子呢?”风行说着,已从后院的小门闪身进来,一袭翩然白衣迎风漫卷,在清朗的月下,说不出的潇洒出尘,洛紫在远处早已看得分明,见他手里还拿了个酒壶,心里不由冷然一笑,不等兰溪过来通报,她已从半空落下,坐在了石桌边等候他。 雨韵欲拦风大人去路,又不够胆,只得低声解释:“回大人,主子吃了晚饭,就被府里的人接回去了,说是夫人想念主子,要她回去住一晚。” 她自小跟在主子身边,了解风护法的为人,对天风府的家事也清楚,就自作主张替主子把谎说圆。 “……奇怪。”风行皱眉,母亲为何独独把表妹叫回府? 他微醉的眼瞳立时盯着雨韵,雨韵吓得把眼睛闭上,低头不敢迎上那样探究的目光,风行并未立时戳破她漏洞百出的谎言,只一撩衣袍,慢慢朝院子里走。 雨韵大松了口气,再朝那樱花树下看去,果然兰溪已经按她说的去做了,这会儿,那洛紫已停止了跳舞,正坐在树下吃点心。 “兰溪。”洛紫眼见风行朝自己走来,淡声吩咐:“去房间里把我抽屉里 放的那个锦盒拿过来。” “锦盒?”兰溪愣了一下,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阁令大人前几天送给你的那只盒子?” “嗯。” “哎呀,我记得阁令大人说那里面放的是很名贵的相思帕,不可以随便拿出来用。”兰溪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凑近洛紫耳前,低声提醒,“我听雨韵她们说,那帕子上有奇香,只要闻到的人,就变得奇奇怪怪的……主子不怕中毒么?” “没事。”洛紫自是知道那相思帕的用处,立时从头上解下籫子,放在手里,冷声道:“你还不快去。” “哦。”兰溪见主子把玩着身前的长发,烟染的瞳好似蒙了一层清露,在月下闪着冷辉,直直地瞪着自己,吓得转身就往里跑。 “兰溪——”雨韵关了房门,就把兰溪拉到一边:“你主子叫你进屋做什么。” “没、没什么。”兰溪吸了吸鼻子,很镇定地道,“给主子拿条手帕而已。” “手帕?”雨韵皱了眉,万分不解。 过了一会儿,她忽地记起主子的嘱咐,惊得跳起来就往外屋走,拍着额头自责不已:“哎呀,都怪我,若多叫几个武士把门看死了,风大人也就进不来了啊。” “风大人,好久不见啊。”樱花树下,洛紫仍旧慢慢梳理着身前的长发,抬头看着已到得跟前的风行,颔首一笑:“请坐。” 风行只看了她一眼,就把手中的酒壶轻轻放在桌子上,仍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只是他并没有立时坐下来,而是俯下身,盯着洛紫的五官看。 她明净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双烟染的瞳澄澈分明,倒映出他的眉眼,她的呼吸明显有些不均匀,脸色也很不好,苍白中带着病态的红晕,好像大病初愈,又好像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他看出来了,她之所以如此气短体虚,定然是冒着毒性发作的危险拼命跳舞的缘故。 “大人看够了么?”洛紫没料到风行如此无理,丝毫不像他平日那一派谦谦君子的作风,不由把头转开,手指抚上脸颊,淡声道,“为什么这般盯着我瞧?我脸上若有什么异常,还请大人直说。” “……”风行仍是不发一言,似在酝酿着什么。 洛紫索性把头转回,仰起头,同样不甘示弱地盯着风行,肆无忌惮地反观他的五官。 风行是轩秣王朝的右护法,与陌羽并称“黑白双煞”,手里掌握着不下十万的兵力,若按天下人的传言,他必定是那种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人,然而,相识以来,洛紫已发觉,他不但不是那样的人,还恰恰相反,他清俊的五官上总是带着温文从容的笑意,她几乎可以想象,即便哪一天轩秣王朝垮台了,他也顶多是苦涩一笑,而后抱了酒葫芦,转身踏风而去。 他是个潇洒的人,同样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否则似他这般性情温和儒雅之人,是断然不会那般为景帝卖命,也不会一次又一次代替景帝来照顾她。 这几日,她在岫玉阁内听了许多关于风家的传闻,风家代代出将军,风行的父亲以及叔父均是战死疆场,为轩秣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到了风行这一代,人丁单薄,皇家更是器重他,而风吟是风行的表妹,因父母双亡,在风家长大才改了母姓,后又被景帝加了“阁令”的封号,身份等同公主,这才有资格住进宫里。 所以,她断定,景帝不但器重风行,还视风行为手足,更恨不得把风行长期困在身侧,否则景帝也不会白给他表妹那样尊贵的封号,而风行即便有了退隐之心,恐怕也要看在表妹的份上斟酌思量,这样一来,风行几乎彻底成了景帝的棋子,并且还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她只要牢牢吃定这颗棋,便等同于是给自己上了一道护身符…… 不过片刻,洛紫更加坚定了之前的计划,她还是决定试着掌控他的心,不为性命,也不为尊严,只为自由。 “怎么,大人还是不肯赏脸坐下来么?”洛紫低头,任长发倾泻而下,把她眼里狡黠的笑意掩盖,她抬手去拿桌上的杯子,“总该吃杯茶罢?上回若不是大人出手相救,恐怕我还——” 她的话未完,整个身体已僵住! 她倒茶的手腕忽地被他半路截住! 他的食指轻压在她的脉搏上,指尖清凉,好似清瓷沾手,而另外四根手指则牢牢定住了她的手腕,叫她动不了分毫。 洛紫瞬息沉下脸来,抬头望着风行,烟染的瞳带着探究的意味,过了一会儿,她见风行蹙眉沉思,黑瞳里闪着莫测的光,不由有些不耐烦,“大人可从我的脉相上看出了什么吗?” 风行不答,这时,兰溪拿了锦盒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远远地看到树下的一幕,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一步,那风大人竟把手按在主子的手腕上,好像是在给主子把脉,而主子好像有些生气。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兰溪,还不过来。” “是。”兰溪低着头,飞快地把锦盒塞到洛紫的怀里,又一溜烟地跑回屋,一刻也不敢再呆下去。 “多有冒犯了。”风行终于收回手指,但见洛紫低头把玩手里的帕子不理他,长长的眼睫好像凝固了一动也不动,忽地明白过来,立时坐到对面,歉然解释:“方才,我见你舞姿轻盈,身体灵活自如,以为你体内之毒已全解,这才探脉一试。护卫你的安全,乃是我的职责所在,万望谅解——” “风大人哪里话。”洛紫仍旧绞弄着手里的帕子,慢慢抬起头,淡淡一笑,“这段时间,若不是令妹把我接到这里住,我恐怕还要吃不少的苦头。我心里对阁令大人已是感激不尽,怎么再敢要大人如此费心。” 虽然口上这样说,但洛紫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快,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这风行外表看起来温良无害,到关键时刻,胆子倒也不小! 她自以为摸清他的家世底细,就能看清他的人,没想到,她还是自作聪明了。 看来,接下来的每一步更要慎之又慎了。 “你的脉相缓中带急,不宜在室外逗留过久,否则体内寒毒会浸入血脉更深。”风行拿起酒壶,再度饮下一口,斟酌了一番,才道:“吟儿自小单纯愚笨,恐怕学不来你那套精妙的舞姿,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为好。” “原来你都知道。”洛紫略微一惊,转而自嘲一笑,“我还以为令妹一定瞒着大人呢,看来,若非阁令亲口告知,那便是这岫玉阁里出了告密之人罢?” 风行醉眸微阖,忽地张开:“不关吟儿的事,也不关下人,是我亲眼所见。” “哦——”洛紫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把香帕缠在手指上,随后起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已拿下他手里的酒壶,嫣然一笑,“既然大人都已经看到了,那么,还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在强迫令妹吗?” 心中已然暗叹:终究是表亲关系,风行啊风行,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表妹—— 风行微微一怔,不明白她是何意,手指却慢慢松开,任由洛紫端了杯子,替自己斟满酒液。 “大人听不懂?”洛紫把杯子放回风行身前,回到原位坐下,再度无声地笑了,“大人想一想,若非是令妹报恩心切,又待我视如己出,我怎敢妄自教她学舞。” “报恩?”风行再度愣住,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无奈地长吐一口气,终于明白了什么,“原来她还想出去找那个恩人姐姐,也怪我,一直以来公事缠身,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不然,也不会让她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情来。” “在大人眼里,学我魅都女国的舞,不但是大大的出格,恐怕还会陷她于险境罢?”提到风吟,洛紫也油然生了几分赞赏,“可在洛紫眼里,却觉得她分外有情有义。若非看在这一点上,我也断然不会教她魅舞。大人难道不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感到骄傲么?” “这样的骄傲,我不敢承担。”风行端起杯子,抬头望着满树樱花,眼瞳深而莫测,“我倒宁愿她像五年前那样无忧无虑,最好仍是个孩子,不要那么快长大就好。这几年,她越发的有主见,时常不在岫玉阁里呆,倒令我束手无策,更是无法照顾好她了。” 洛紫见他朗眉微蹙,好似在回忆什么苦痛的事情,脸上犹自带着几分淡淡的愁绪,说不出的英雄落寞。 她忽地记起,他曾经给过她安慰的眼神,他还在她差点被凌贵妃欺辱之时及时赶到,他甚至还深夜抱她回听雨阁。 他是那样一个磊落坦荡之人,忠君护主、尽忠职守,倒把她显得是那么的小人,手指上的香帕莫名地揪紧,她几乎有些后悔方才那个动作…… 香帕的一角已然入杯一寸,那情花毒的香味入酒即化,他眼眸沉醉,大概是无法看出她已然动过手脚罢? 然而,不等她伸手夺回他的酒杯,他已然站起身,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洛紫望着他潇洒如风的背影,终是后悔莫及。 她已无退路,只得依计行事,悄然把香帕收回锦盒,放入袖中,手里的籫子却已深深刺入掌心,血珠沁出手掌,入骨的疼痛令她额头沁出了汗珠,也令她神智清醒依旧。 她已感觉到情花毒的威力,不过是嗅到了帕上几丝淡香,已然令她浑身燥热难耐,骨血里好似有万千小虫在啃噬,身体里某个地方也空虚寂寞……她再度狠劲加大籫子的深度,果然,疼痛可以令她不至于迷失心智,只是不知风行饮下了酒液,又当如何自处? 她笑着站起身,走到风行身前,仰起头,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她的指尖有血滴落,染红了地上的樱花。 树上的樱花簌簌落下,沾在她及膝的长发上,好似给她戴了层层叠叠的珍珠粉串,把她如玉的脸颊衬得灿若桃花。 风行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肩膀却是莫名一滞,她吐气如兰,每一次呼吸都有意喷打在他耳际,若有若无,撩拨他已然纷乱的心绪。 见她仍在靠近自己,他忽地明白过来什么,微醉的眼眸立时张大,酒已醒了大半,然而却觉体内渐渐烧灼难耐,血脉贲张,手脚酸软无力,就连额头上也沁出了晶莹的汗珠。 “你,你在酒里放了什么?”风行从洛紫眼皮底下退开一尺,扶住树干,捂住急促跳动的心口,转头看着她,眼里似含了冰雪,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你变了……才不过几日,你又变了。” “我变了?”洛紫再度狠狠地直刺掌心,这个时刻,她若望而却步,反倒是愚蠢了,不由上前一步,用另外一只手按在风行的心口上,素手微动,说不出的销魂入骨,“大人觉得我哪里变了?是变得好看了?还是变丑了?” “你……”风行竭力张大眼眸,不敢相信昔日那个一心求死、眼神清澈的公主,怎的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若真的变了,那也是被你们给逼的!我若不变,又怎么能在这宫里活得下去?我若不变,那岂不是要继续活在你们的掌控之下?” 她咬牙切齿地说着,他踉跄着后退,然而他每退一步,她便进一步,她已把他逼得无路可退,可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眼神渐渐迷离,清俊的五官上也似点了胭脂,洛紫只觉此时的风行说不出的妖魅动人,完全没了平日那一派温文尔雅、潇洒高洁,是她把他弄成这样,可也是他自己太过善良! 虽然他极力克制自己,可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他要拿什么来抵挡她的美丽? 她心中想纵情大笑,笑自己的卑鄙,也笑他的可怜,然而,她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却看到他忽地张大眼瞳,不再往后退,反而趋近她身前,把她的纤腰一把握住。 “你,你干什么?”洛紫轻呼,反倒被他惊住,未料到他竟反客为主,难道他身上的情花毒已经发作到这种地步?可即便真的发作了,以他一贯的脾性,他是断然不会真的对她如何的啊。 她正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以身试毒……想着要利用他。 洛紫只觉头晕目眩,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低头一看,却见风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她横空抱在了怀里。 他抱着她,朝房间走,步履沉稳,好似根本未曾中毒一样。 洛紫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再度用籫子狠命刺入掌心,忍不住疼地轻吟一声,身体没来由地一颤,她抬眼就见风行一双墨玉的眼瞪着自己,双颊分明还带着醉人的酡红,呼吸明明极度不均,却强自忍受着什么。 “哎呀,主子,主子怎么了?”洛紫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朦胧的视线中看到兰溪和雨韵双双站在门口,咬着手指、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兰溪过了好半天,才帮着风行扶住洛紫,连声追问,“风大人,主子,主子怎么流血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 “把房门打开。”风行慢慢道,仍是不急不缓。 “是。” 兰溪从来没有见过风大人这副怕人的模样,不由抖抖索索地去开门,吓得再不敢多问一句。 洛紫试图挣扎,然而,身体却被人轻轻放到了床上。 “去冰库里弄些冰来。”风行坐在床沿,拂开洛紫额前濡湿的发,“碾碎了,放到布里包好再拿过来。” “是。”兰溪完全懵了,只依言转身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洛紫感觉额上冰凉,浑身的火慢慢被压下去,可手心的疼痛却再度令她蹙起了眉。 “再去拿些纱布过来。”风行再度吩咐兰溪,低头轻轻拿起洛紫的手掌,望着那掌心流血的窟窿,只觉心口莫名一痛,她怎么能如此虐待自己?她以为他那么傻,没看出她想做什么吗? 风行望着洛紫苍白的面容,正愣神间,就见兰溪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纱布、药酒以及剪刀,他起身接过托盘,扬手对兰溪道:“你先下去,和雨韵在门外守着罢,若有事我自会传唤你们。” “是。”兰溪纵有满腹疑问,但见屋内气氛诡异,也不敢再多呆,出了房间,就把门小心地关上,还未舒口气,雨韵就敛着小步凑到跟前,紧张兮兮地问:“你家主子到底怎么了?” 兰溪蹙起眉,摇头:“我也不知道主子怎么了,刚才明明还和风大人有说有笑的啊。” “哎呀。兰溪,相思帕!”雨韵想到了什么,立时惊得差点叫出来,慌得兰溪忙把她的嘴巴捂上:“嘘,不要那么大声!叫外面那些小丫头们听去了还了得!”雨韵也知事情非同小可,自是点头保证不再大声嚷嚷。兰溪这才松手,去院子里收拾石桌上的酒壶、杯子,又四下里看了看,确认周围无异常之后,才回到外屋,把大门关紧,和雨韵坐在洛紫的房间外低声交谈。 “主子的手掌破了,流了好多血,风大人就叫我拿纱布给他,我本来还想说让我伺候主子就好了,可我一见风大人那个样子,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兰溪说着,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风大人是什么表情?”雨韵很好奇,什么事情能让一向稳重的风大人也换了副模样? “呃。”兰溪为难地想了想,道:“大人额头上满是汗,脸色也不太好,看我们主子的眼神,就好像,好像……” “好像中了情花毒是不是?”雨韵立时猜到了,抬头望着那紧闭的房门,附在兰溪耳侧,悄声道:“看来,你家主子一定喜欢我家大人。” “咦?真的么?”兰溪咬着手指,半信半疑。 “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罢?”雨韵再度肯定自己的猜测,“否则,以你家主子那样清傲的脾气,怎么可能会以身试毒?难道就不怕大人把她……” 后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下去,兰溪已是面红耳赤,转而惊恐地张大眼睛:“不可以,主子绝对不可以喜欢风大人。这事若让圣上知道了,不但主子会受苦,恐怕风大人也会受牵连!” “那,那怎么办?”雨韵一听风大人会受牵连,立时有些六神无主了。 “待会,等风大人出来后,我们就把他悄悄送走,然后,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好不好?”兰溪使劲摇着雨韵的手。 “那也不告诉我主子么?” “嗯。”兰溪握住雨韵的手,恳切地道:“知道的人越多,对主子越不利。我家主子已经那么可怜了,你不会不帮我这个小忙罢?” 过了一会儿,雨韵才幽幽地道:“好吧,我帮你。不过,这不是看在你家主子份上,而是看在我家大人份上。” “雨韵姐姐,你真好。”兰溪说着,扑到雨韵脖子边蹭啊蹭,雨韵摸着她的头发笑:“傻丫头。” 房间里点着明灭的火烛,洛紫从短暂的晕厥中苏醒过来时,就见风行远远地坐在桌子边,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干什么,他右手边还放着一个银质托盘,托盘上放着染血的纱布,以及药酒、剪刀,洛紫忽地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手掌果然被细心包扎好了。 然而,掌心的疼痛,以及额上的冰袋,令她立时记起片刻前发生过什么事……她和他在院子里喝酒,她本来想用相思帕上的情花毒诱使风行答应自己一个请求,而她自己则用簪子刺破掌心以抵抗毒性发作,然而,没想到风行识破了她的诡计后,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把受伤的自己送回房间疗伤。 “……抱歉。”洛紫披衣起身,走到风行身后,咬唇道,“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看来,又让大人见笑了。” 风行的肩膀明显一滞,随后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虽然他的动作很轻很快,似有意不让她看到,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他异常的地方。 她记得他的头发上本来有三根银簪,然而,不知何时少了一根,右耳边垂下一缕发丝,略微有些凌乱,令她看不见他的眼睛,然而,却能看到他的左手指尖上有暗红的血! “你用了银针逼毒罢?”洛紫走到风行对面坐下,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有阴谋诡计被识破的索然无味,“没想到,那样隐蔽的下毒手法,也能被大人识破,我真是低估了大人的眼力。” 风行的手指屈起,忽地缓缓松开,手指探上发髻,银簪重回原位。 转眼,他便恢复了温雅贵公子的模样。 事实上,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违背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 即便是在情花毒发作之时,他依然有那样的忍耐力,克制自己不为美色所动! 他拿起手边已然冷掉的茶一饮而尽,而后,他望着窗外淡蓝的夜空,神态一如既往的温文镇定,就好像片刻前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他慢慢地道:“我还是那句话,有何困难直说无妨,但凡是力所能及,定然倾尽绵薄之力,你不必用这等手段——” “好!”洛紫等得就是他这句话,不让他说完,立时打断他,眼神灼灼,轻笑,“大人既如此坦然,洛紫又何必再枉作小人?你既口口声声要‘倾尽绵薄之力’,那么,可愿意答应洛紫一个小小的请求?” 风行微一愣,缓缓地道:“你说。” 洛紫不再多言,从袖中摸出一方血帕来,一寸一寸铺开在桌子上,手指轻点帕子末端,抬起头看着风行。 她眼珠漆黑幽深,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唇角翘起,“大人若同意帕上所写,就请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罢。” 风行见她神情冷肃,不似戏言,而后低头看向那血帕,下一刻,却立时惊住—— “他日,若洛紫有幸逃出生天,我必手下留情,放她一条生路,决不食言!我若食言,愿受十指俱断之痛,再也无法拿起凤头弓!” 这封血书,居然是要他提前做出一个抉择! 之前他心中早已笃定,她绝不是那样随便的女子,正因他信她,他才肯原谅她方才那番令人齿冷的做法。 这一刻,他再度肯定了。 她之所以对他施用情花毒,恐怕是想令他留宿在房内,而后以此要挟他对她做出那样的承诺! 她怎能如此轻贱自己,又怎能如此看轻他? 她怎能又一次用这样的方法恳求他? “只要你肯带我去,以后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一次的话仍响在耳畔,他狠心拒绝带她去“兴安坊”,并不是不愿,而是不想把她推到风浪口上,她不但不明白他的深意,还要再一次令他左右为难! 她脑子里总有他无法设想的诡计,却偏偏令他束手无策,然而最终又不得不做出选择! “大人还在犹豫什么?”洛紫把蘸水的笔置于风行手边,清傲的眼神紧盯着他,“方才不是还言之凿凿么?莫非已改变心意?” 风行一言不答,接过她手里的笔,手指屈起,却停在了血书上方。 那帕上的字迹,已然干涸,然而,血色深浅不一,看来不是一天两天写成的,用的还是轩秣王朝周正复杂的硬体字,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不但学会写轩秣王朝的文字,还能把字写得如此桀骜不驯,像极她清傲之极的脾性。 可这样的她,片刻前居然放下自尊,只为换取日后不与他兵刃相见!只为换取他放她自由! 而他,作为轩秣王朝的右护法,执掌十万兵力的风将军,怎能轻易对她许下这样郑重的承诺! 不,不可以!不可以答应她! 可,他又怎能再次狠得下心来拒绝这样用心良苦的她! “风大人还要犹豫到几时?”洛紫撑住额头,佯作疲态,纤长手指几度屈起,百无聊赖地叩击着桌子,笃笃有声,“已近三更了,深更半夜在女子闺房不太合适罢?若让某些长舌妇知道大人夜宿我的房间,少不得又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洛紫故意拿话激他,但见风行仍是不答,不由掩口打了个哈欠:“大人还是快快做决定的好,否则,若让那个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引得龙威震怒了!我可不想闹得你们君臣不和!” 那个人?她是说皇上罢? 她吃定了他对皇上从无二心,更不可能染指他的女人,所以才敢以此要挟他? 他心中所想已被印证,此刻只觉又苦又涩,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惆怅…… 其实,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她为何要自作聪明用这等卑劣的做法逼迫他!而她也真是可笑,以为一方亲笔签下的血帕就可以束缚他? 他日,他若爱她够深,又怎会不放她生路?又怎会狠下心来杀她?又何须她用那样肤浅的承诺逼迫自己? 忽地,他一双清俊的眉没来由得皱起! 他在想什么?他若爱她够深? 难道他爱她么?难道他已爱上她了?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已无可选择? 那还要血帕做什么! 真是可笑,可悲,也真是可恨!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就连屋外两个丫头说话的声音也低下去,一向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脸上居然露出了稀有的苦痛之色! 他终是把手里的笔轻轻放回案上,而后,拿起桌上的血帕,在洛紫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已然把帕子叠好,置于火烛上点燃,动作分外优雅镇定。 “你……你干什么!” 洛紫厉声站起,等伸手阻止时,已晚了! 那张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瞒着兰溪,背着所有人,割破十指,夜不成寐,一字一字,用血用心写好的帕子竟被他烧成了灰烬! 他仍不发一言,幽深的瞳里闪着莫测的光,伸出手掌接住了那些零落的灰烬,任由几丝碎片在手心灼烧殆尽! 而后,他修长十指轻轻一捻,灰烬簌簌落地。 他转身向门口,大步离去。 “呵……风行,好,你果然厉害!果然够狠!” 洛紫见他背影潇洒如风,没有一丝犹豫,也不留一句话给她! 如同上次一样,再度把她的自尊狠狠地割裂! 令她有种被剥光般的耻辱! 她咬紧了唇,干裂的唇上溢出了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陡觉心口烧灼般疼痛难耐,坚持了大半夜的理智与清傲,终于悉数崩塌,她踉跄着后退,一脚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眼泪霎时溢出眼眶! 她一直在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等他的答复,等来的却是一纸灰烬,和一道冷漠离去的背影! 她突然很恨很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自以为是?为什么要这样笃定他会答应她的请求?又为什么要怕那一日与他兵刃相见? 他终是轩秣王朝受人敬仰爱戴的右护法,他终是萧景渊最忠心耿耿的臣子,而她不过是一介亡国的囚奴,莫非,她以为,他出于王命而对她的那些点滴照顾,便可以被她拿来作为日后逃跑的筹码么? 她真的想错了,大错特错!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捂住脸颊,无声地哭泣。 兰溪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忽地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待得看清是一袭白衣的风大人,连忙大力摇晃一旁熟睡的雨韵,不等雨韵完全醒过来,她撂下一句:“你快进房间看着我家主子,我去送风大人。”就打了灯笼,跟了过去。 “风大人,等等奴婢。”兰溪小步跑上去,夜色里那一袭白衣翩然如风,背影却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什么事。”风行并未转头,只朝来时的方向快步离去。 “呃,风大人,外面好黑,奴婢想送大人一程。” “多谢,不必。”听不出一丝感情,仍是风大人一贯沉稳有礼的回答。 “哦。”兰溪有些踌躇,见风大人走远,又有些不甘心,几步追过去,把灯笼放在风大人身侧照路,“奴婢斗胆问大人一句……主子晚上到底怎么了?大人有没有……” 她话未说完,就吓得闭上了嘴。 因为风大人突然停步了。 他伸手拿过她手里的灯笼,轻轻把火吹熄,而后把灯笼放回兰溪手里,在兰溪还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他深黑的瞳好似星辰寥落,他望着她,慢慢道:“回去好好照顾你的主子,别再让她的手指受伤了。” 他说完,白衣翩然,没入沉沉黑夜。 兰溪手里的灯笼,应声落地! 她深吸了口气:风大人……方才,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第二日洛紫醒来时,已是正午,岫玉阁依旧如常的平静,昨夜的事仿佛她一人的幻梦,梦醒后,只留下掌心几个黑红的窟窿,提醒她那一切并非是梦! 兰溪进房间服侍时,也一言不发,还差点打翻了洗漱的铜盆,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洛紫见她这样,已明白昨夜的事铁定又吓到她了,吃过午饭后,就把她唤道跟前,温声道:“那么紧张做什么,昨天那么晚了,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身正不怕影子歪,怎的怕成这样?!” “主子。”兰溪咬唇,有些犹豫地道,“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洛紫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茶道:“莫非宫里已经传开了?” “不是。” 洛紫放下茶杯,神色如常,“那是怎么了?” “奴婢听雨韵她们说,今天一大早,风大人就接到了圣旨,命他三日后带上五千人马,去南蛮接回家省亲的韵德公主。” “那与昨晚之事有关么?”洛紫淡道,心下却已隐隐不安。 “听说,本来是要派另外一位出使大臣,可……可因为昨夜之事,皇上才改了主意。” 洛紫再度抿了口茶,神色忽地凝重起来:“昨夜之事,皇上都知道了?” “嗯。”兰溪把头低的更低,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听说……听说风大人今早退朝后就把昨夜之事向皇上禀明了。” 手指忽地一滑,一整杯茶倾倒而出! “哎呀,主子,你的手!”兰溪惊呼,拿了手帕就要给洛紫擦拭手上的茶水,洛紫抬手阻止了她,慢慢把手掌上的纱布一层层解开,看了看被茶水浸透的伤口,吸了口气,道:“没事,再去拿些纱布过来,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是。”兰溪忙退出了房间,心里已后悔自己多嘴闯祸,主子一定对风大人很生气罢?可……昨夜,风大人对主子明明那么关心啊,他为何还要把那样的事情向皇上坦白? 听到房门再度打开的声音,洛紫勉力从床上坐起来,兰溪见此忙放下银盘先去扶她,“主子,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 洛紫摇头不答,只是脸色越发地苍白下去。 对于风行的作为,她已然不再去猜他是何意图,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她也明白,他若不那样做,反倒就不像他了。 “该不会又是那‘真灵散’发作了吧?”兰溪一边给她的手掌上药,一边焦急地道,“哎呀,我得去找阁令大人想想办法,主子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呀?” “阁令……”洛紫扶住晕眩的额头,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她回了么?” “嗯。”兰溪点头,把染血的纱布收回,又替洛紫掖好被子,“可是,她一大早又被风大人叫走了。估计过一会儿,就该回屋了罢?!” “她没说昨夜去了哪里?”洛紫缓了口气,只觉胸腔肺腑里灼痛难耐,显然是毒性开始发作了。 兰溪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道:“阁令大人五更就回了,还穿着一身夜行衣,而且,手臂上还受了伤……” “受了伤?”洛紫陡觉一震,“那一定是出宫去了罢?” “底下的人都是那样议论的……可”兰溪咬唇,正待要再说下去,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还伴随着气势汹汹的对话。 “雨韵,你好大的胆子!我早上问你时,你还说昨晚岫玉阁什么事都没发生,可为什么一大早我大哥就急招我,见了我差点要动手打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大哥这么生气!我不是叫你派人把门守死,一律不准人进来吗?你是不是让我大哥进门了?” “主子,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既然不是故意的,那就一定另有隐情了。还不快说!” “主子,我答应了兰溪,不可以说的……” “到底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若再不说,这个月你的俸银我可就全扣了!” …… 洛紫把外面的话听得分明,见兰溪捂住眼睛,吓得簌簌发抖,忙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笑道,“怕什么,先扶我起来。” “主子不怪我么?这下又该得罪阁令大人了……”兰溪搭手小心扶起洛紫,洛紫重新坐回桌子边,反身握紧了兰溪的手,苍白一笑:“你做的很对,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你别担心,待会我自会向阁令解释清楚。你把桌子收拾一下,先出去罢。” “是。”兰溪见主子这般替自己担待,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暖意,低头默默收了银盘就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门上传来敲门声,洛紫起身去开门。然而,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扶住门框身体直往下滑,风吟见状上前搀住她,皱眉道:“都这么严重了,还强撑着做什么!我扶你回床上躺着吧。” “抱歉。”洛紫幽幽吐出一口气,支起身体,躬身一礼,“洛紫又给阁令添麻烦了。” “这是哪里话!我若嫌你是个麻烦,压根就不会让你住进来。”当然,第二句风吟没说出口,她拥住洛紫,转身关了房门,把她扶到床上靠坐起来,接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净瓶,倒出一粒药丸,又去倒了杯水,而后回到床边道:“什么也别说,先别把解药吃了再说。” 洛紫已没有力气说话,就着风吟的手慢慢服下药丸,过了一会儿,才觉四肢回暖,先前冷热交替的难受感已经过去,跟上几次中毒后又复原的情形差不多。 “怎么样,好些了么?”风吟关切地道。 “多谢,好多了。”洛紫睁开眼睛,就见风吟顶着两只黑眼圈,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想必一夜奔劳、还伤的不轻,心下已明白几分,不由踌躇着道:“昨夜……阁令是去找解药了罢?” 风吟点了点头,有些愤慨地道:“那花总管真讨厌,居然在药楼外面布下了羽箭阵,若不是我提前买通了几个药奴,从密道进去,差点就被那些乱箭射死。”言语间,还有些心有余悸。 “虽然受了点小伤,不过,总归是拿到了一整瓶的解药,也算值了。这下好了,这两个月,都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去请他给你解毒了。” 洛紫见她把危险一语带过,反倒处处为自己想,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更不知该怎么对她坦言昨夜的事。 “昨晚……”洛紫犹豫着该怎么开口,然而,风吟拉住她的手,笑着道:“别急,你先好好休息,等把身子养好了,咱们再慢慢说。” “那你大哥今早……” “你都听到了。”风吟无奈地撑住额头,“其实我也不知大哥为什么突然对我发脾气,以前再大的事,他也不会想打我。我想了又想,觉得一定是学魅舞的事,被他发现了,所以他才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洛紫见她自己把话题转移了,心下松了口气,转而有些好奇地道:“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话?” “呃,没,没什么。”风吟陡觉自己说漏嘴了,忙把头转开,走到桌子边倒茶喝,才喝了一口,就弯腰直扇风:“哎呀,好烫,这些丫头是怎么做事的,想烫死人啊。” “看来,一定是喜事罢?” 洛紫何等聪明,立时看出她在掩饰什么,可风吟性格直率,最是藏不住心事,经不住洛紫三言两语的引诱,就自动招了。 把风吟送走后好久,洛紫还躺在床上,久久无法睡去。 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风吟几分娇羞又几分期待的脸。 风吟说:“大哥对我发了通脾气后,才告诉我,他已向皇哥哥请求,将我赐婚给陌羽,说是要陌羽好好管教我……等过几天,陌羽从陇西回朝后,皇哥哥就会下旨赐婚……” 陌羽……这么久未有消息,原来是去了陇西,那么,他是跟着冀天放去护送净秋么?还是一切又是萧景渊的意思? 陌羽和风吟,是啊,她差点忘记了,他们均出自官宦人家,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一个有勇有谋,一个有情有义,他们才是绝好的一对! 可为什么,心里会有些莫名的酸涩,和不甘。 风吟心心念念的都是陌羽,而陌羽……爱的人,其实是风吟罢? 可就算他不爱她,自己又凭何去爱他? 她连自身性命都难保,连尊严都难以维护,还处处受萧景渊掌控,她与他身份已是天差地别,凭何值得他爱? 可若不是他,她怎会被绊住逃跑的脚步,又怎会一日复一日深陷进这不见天日的皇宫之中! 心里有怨亦有恨,只恨自己为何这么不争气,每日夜深人静时,会忍不住向窗外看,期待外面的屋顶上会出现一道熟悉的黑影。 为什么还是会时时想起听雨阁,为什么忘不了那株合欢树,以及树上那朵二十一道划痕的合欢花。 她想到他总能轻易看透她伪装的坚强,而后抄手浅笑,有时候还揉着她的发,拿她当小女人一样说话,就好似与她熟识多年一样…… 他的冷傲,他的神秘,和他的温柔……好似身体里反复发作的毒,不知何时,已悄然深入骨髓,拔不掉,驱不走,却又令她甘之如饴。 她突然感觉到了揪心地疼,疼地蜷缩起身体,任由泪水无声滑下,手指一次又一次抬起,倔强地拭去腮边的泪。 她不可以哭,不可以为任何男子哭,这是母皇从小教导她的话,世间的男子大多自私自利,大多只爱自己,又怎会有男子真正疼惜已成末路囚奴的她? 她早就该看清自己的心,早就该断绝情爱的念头,从此心中只维系母皇的遗志,那才是她真正要走的路。 正文 第六章 重识 三日后,右护法风行带领五千骁骑军去往南蛮迎接韵德公主回宫,而左护法陌羽去往陇西仍未回归朝中。 洛紫从风吟那里获悉,天菖城屡起暴乱,大将军陌城几度封城,试图捉拿发动暴乱的魅都女将,但一直未果,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城中多次暴乱闹得人心惶惶,加之云台雪山之水化入青河,导致寒流侵袭,更是引得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怨声载道。 天灾人祸,令景帝心力交瘁,经常夜不成寐,后宫中事更是无暇他顾。 又过了几日,天菖再度下起了大雪,风吟一大早就去上早课,只留下洛紫一人在房间里埋头勾勒地图。 窗外簌簌下着雪,房中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洛紫躬身作图,全神贯注于笔端江河山水之间,一笔一划倾注心力,丝毫未注意到身后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紫金龙袍,器宇轩昂,俊朗的眉深深皱起,负手静静伫立于洛紫身后,也不知耐着性子站了多久,一直悄无声息地盯着洛紫的一举一动,深黑的瞳似有大雾弥漫,眼底疏忽泄露一抹难以察觉的柔情。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洛紫终于完成了记忆里东垠国的概貌,不由大松了口气,许是弯腰过久,站直身体时,只觉眼前直发黑,双腿发软,来不及扶住桌子,洛紫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了她,一拉一环,洛紫还未看清那人是谁,就已被拥入一个宽阔的胸怀中。 洛紫睁开疲累的眼,就见一双冷如冰雪的黑眸紧紧地盯着自己。 “你来了。”洛紫没有一丝惊异,也没有挣扎,只任由萧景渊抱着自己,眼神淡漠如死。 萧景渊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把她的两只手抓起,叉开四指,而后狠狠地握住! 洛紫啊地轻吟一声,手掌心的伤未好,被他那样死命握住,一股钻心地疼令她皱起了眉。然而,他似乎全然不顾她手掌的伤,只握紧了她的手,就把她往房间外拉。 “你、你要干什么?”洛紫疼地直吸气,却无法挣脱他,只得踉跄地跟在他身后,而萧景渊仍是不答话。 到了门外,两名佩剑侍卫一声不响地就跟了上来,萧景渊只朝他们微一点头,两侍卫很有默契地一左一右站在洛紫身侧,洛紫见他二人走过的地方,雪地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心下已明白定是武功极好的宫廷高手,再看萧景渊,他步履匆促,一个月未见,背影清瘦不少,想必定是这一月以来的天灾人祸把他折磨地食不甘味,洛紫心中冷笑,人在做天在看,再怎么暴虐无度,终会自食其果。 她完全不必再像初进宫时那么傻,咬他胳膊,拿话刺激他,她更不需在意他对她哪怕一丁点的好,她与他终究是陌路仇敌,不论他是何意图,她始终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穿过廊台亭阁,经过黛色宫墙,来到一处较为冷清的殿宇时,萧景渊忽地停步不再向前走,然而仍是不放开洛紫的手,洛紫的手掌早被捏的无知无觉,索性也不再挣扎,冷眼看他要做什么。 “奴婢恭迎皇上——”过了一会儿,殿门开启,内堂中疾步走出一位领头的宫人和四名嬷嬷,齐声屈膝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萧景渊颔首,眉头微皱,对那领头的宫人道,“最近清寒殿可有日日清扫、打理?” “启禀皇上,奴婢一切都按皇上的吩咐,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你且带着她们先下去罢。日后还须坚持下去。” “奴婢遵旨。” 萧景渊点首挥退那守殿的宫人,而后环顾四周,院落虽然萧条寂寥,缺乏人气,却在四处种满了树。 四野寂静,雪在下,没有风,然而,树上却有零星的叶子随着雪花簌簌落下,萧景渊伸手接过几片叶子,许久,才长吐一口气道:“听闻七公主冰雪聪明,通晓养花之道,那么,可知这是何树?” 洛紫闻言一愣,却并无异色,低头下意识去看他紧握她的手,萧景渊见此一愣,而后松开了她,洛紫随即走到那披挂白雪的树前,纤长十指抚上那树干,朱唇轻启,淡淡一笑:“干身密生瘤刺,然而,这刺摸来却并不尖锐。枝条轮生,向四方如此肆无忌惮地伸长,当是红棉无疑!” “如此看来,传说果然没有错啊——”萧景渊满意地点头,黑眸定定看着洛紫,只觉她总能令他感到意外。 “听说这种树生命力顽强,即使是在极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亦能够发芽生长。红棉自古寓意:珍视身边之人——”洛紫移开与他交汇的眼神,望着那株红棉惋惜道:“但这般珍贵的花树却被种植在这等毫无人情味的地方,实在是可惜。” 她话音才落,陡觉颈后一寒,一道森冷的寒光倏然划过—— “好大的胆子!对皇上也敢出言不逊——” “再若出言不善,受我等一剑!” 两位内侍武功高强,几乎不约而同从三丈之外剑指洛紫。 剑未至,剑气已势如破竹。 “顺甫,顺安,还不退下!”景帝微怒,眸光仿佛含了冰雪,面向洛紫,“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若没有人情味,纵然是偌大的皇宫,也不过是一座死牢而已。七公主真是好眼力——” 顺甫、顺安彼此对看一眼,愤然又隐忍地退下。 萧景渊淡然的眼神牢牢锁住洛紫的眼眸,好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一般。 然而,洛紫却一挑眉,道:“罢了,与粗莽之辈有何可谈,又怎配听我为花解语。” 顺家两兄弟早已气极,然而又不敢违抗圣命,只得看住洛紫的一举一动,再寻找报复机会。 萧景渊深眸望了眼洛紫,见她无视自己,再度握住她的手,拉了她便往清寒殿内走。 进了清寒殿,陡觉异样的冷,仿若有冰河封冻在了地底下,然而,在看到空寂的正殿当中那一尊庄严、肃穆的牌位之后,洛紫终于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若有来世,她情愿化作一株红木棉;若说今生,她情愿这一世从未来过。” 萧景渊轻轻念着牌位下方那一行木刻的字,好似受了凌迟之痛一般,声音中含着些许苦涩的意味。 虽然每天都会有宫人遵他旨意前来辛勤打扫,然而牌位上仍是不可避免地蒙了淡淡的尘,那些深深雕刻的字迹,却是醒目而又清晰的,涂上了朱漆的颜色,带着凤凰沥血的决绝,让他立时忆起那冰玉般清冷、寂寞的容颜。 牌位上没有名字,却刻了一朵绽放到极致的木棉花,花瓣尽情地舒展着,开得热烈而奔放,如果可以复刻下来,怕也不逊于真实的花朵吧? 微怔了半晌,洛紫冷凝的思绪不免暗自活动起来: 如此哀怨的墓志铭,莫非是某位过世多年的妃子吧?而他,面上露出如此悲苦而又无奈的表情,莫非是他的母妃? 在一段短暂的伤怀之后,轻轻的吱呀声忽然响起,洛紫陡然注意到,萧景渊似乎略转动了香案上的一尊金鼎香炉。 那里,竟暗藏着一个机关。 下一刻,那牌位便奇异地转动开来,一个长宽不过三米的方形洞口,豁然出现。 洞口一开,一股淡淡的寒雾好似禁锢多时一般,猛然喷出。 “把她带进来。” 一声命令后,身为万金至尊的景帝毫无顾忌地踏上了香案边上的蒲团,而后,借助蒲团的高度,竟朝洞口纵身一跃。 难怪,会那么的寒冷,身体都快要冻僵了—— 原来,清寒殿地下竟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冰宫! 在两名侍卫的牢牢看护下,洛紫感觉自己仿若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这一刻,她蓦然想起了北方极寒之地——这里的寒冷竟丝毫不逊于守护着魅都女国的云台雪山! 宽度不过九尺的通道,两边全部都是由方形的冰砖砌成,坚硬的土层顶部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同样镶嵌着一层薄薄的浮冰,越往内行走越明亮,初冬淡薄的阳光竟然从细微的缝隙中,穿过浮冰,点点渗透进来,照亮了前行的狭窄通道。 洛紫因自小便在雪山脚下长大,也修习过魅都女子必学的御寒心法,且体内有护体‘紫灵珠’,此刻,她跟随着不远处萧景渊的脚步,心内默念着心诀,虽然因为寒毒尚未完全退却灵力极低,然而却也足以抗拒周边刺痛肌肤的寒意,所以一路行来,她的神态安然而又无畏,并不如身边两个侍卫那般畏寒。而前方那个沉默不语径直往前行进的龙袍男子却更加地镇定、从容,远远地看过去,他的背影竟自有一份洒脱不羁。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狭窄的地下冰道渐渐开阔,不久转过了三道噗噗冒着寒气的冰块门之后,洛紫的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宽敞、洁白的世界,好似来到了冰天雪地一般,入眼处皆是炫目刺眼的白。 剧烈的咳嗽声忽然从身边传来,估计是那两侍卫早已支撑不住寒气浸腑了,然而萧景渊却镇定自若、毫无畏寒的迹象,洛紫正诧异莫名,忽听得萧景渊伸出手掌,低声命令:“服下魄寒丹,否则入不得清寒池。” 顺家兄弟跪地谢恩,接过丹药服下。 然而,看着萧景渊伸过来的手掌,洛紫却淡笑拒绝。 萧景渊倒也不强求,只转头看了洛紫一眼,见她果然无一丝异色,好似走在春暖花开之地,脸上非但不苍白还有一丝淡淡红,当下也不再多问,迅速收回手,回身疾步往茫茫森白的寒雾之中走去。 到得清寒池更加宽阔之处,萧景渊慢慢顿住了脚步,远远地站定,幽幽的叹息声自胸腔中缓缓吐出:“这冰塌上的女子,便是孤的母亲。” 这时,洛紫缓步上前,抬眼便看到了吃惊的一幕: 一方长宽七尺左右的方形冰塌上封冻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女子的五官仿若浮雕一般牢牢地凝固住了,长长及膝的黑发温顺地垂在她的胸前,素净、简单的白衣长裙贴着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妥帖而又温顺,腰身上垂下来一条长长的流苏裙带,然而却同样凝成了一片静止的冰凌。 她的样子,好像不小心睡过去了却再也没有醒过来一般,神态安详而又宁静,紧闭的双眸,乌漆的眼睫宛若一页小扇就那么寂静无声地合上了她的心门。 “你的母亲,是她?那么,你是……” 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后,看到女子额头正中那一粒纯黑色的美痣,洛紫的眼眸立时张大,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十年前,云台雪山上玉泉洞中那一袭似曾相识的身影蓦然间在眼前闪现。 那个女人,长着纯黑色的美痣,洛紫一直记忆深刻,因为母皇曾经说过,长着这种奇异美痣的女子,通常都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必不是世间普通之人。 此刻,十年后的今天,看到眼前那一张从记忆里蓦然间苏醒过来的面容,她终于笃信了母皇的话。 那个曾经在玉泉洞中修习秘法、以冰泉水养病的女子,果然不一般。 那么,十年前,她带过去的那个小男孩呢? 他,就是眼前与她有着国恨家仇的敌国帝君么? 洛紫的心口莫名收紧,尘封了十年的记忆刹那复苏。 任她再怎么不愿承认,也不得不相信了—— 十年前,九岁时遇见过的那个小哥哥,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自己深深仇恨的男子,轩秣王朝的帝君,与她有着国恨家仇的萧景渊! “你是哪里来的小乞丐?为什么闯进我的地盘?” 九岁的洛紫指了指雪白无暇的玉泉洞,亮晶晶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洞口瑟瑟发抖的男孩子。 那时候,十岁的小景渊个头明显高过了洛紫,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布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夹袄,夹袄中的棉丝极不安分地钻了出来,被寒风吹得纷纷扬扬。 他的衣襟一角挂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听到洛紫的问话,不知所措地顿在那里,紧紧地抿着苍白、干裂的唇,白净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个犯了错的女孩子一样绞弄着布袋一角,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渊儿,不要怕她,到母亲身边来——”洞中传出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淡淡命令的口气。男孩子咬了咬唇,乌黑的眼睫眨了眨,背起小手转身逃也似的飞跑进了洞中。 洛紫见他那般软弱、害羞的模样,不禁弯起唇角肆无忌惮地咯咯笑起来。 男孩子本来进了洞中,然而,听到背后无所顾忌的讥笑声,终于被激怒了,不禁捏紧了拳头,返身又冲了回来,生气道:“你,你笑什么?不准再叫我小乞丐!还有,这里,凭什么是你的地盘?” “看你那脏兮兮的样子不是乞丐是什么?怎么……”洛紫骄傲地扬起唇角,伸出小指,在空中示威地晃了晃:“你想要挑战本公主么?” 她上下打量他,口气骄傲,“不过,看你那么瘦,本公主还是打算不要误伤人命了。” 小景渊握紧了拳头,浑身发抖,却是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离开了那座可怕的皇宫,离开了那些尔虞我诈,他本以为身重剧毒、遭人追杀的母亲可以安心在雪山玉泉洞中安心疗伤,却没有想到才来这个地方就受人欺凌。 三个多月以来的赶路加之饥寒交迫早已令他毫无反抗的力气,加之他性子内敛,丝毫斗不过眼前牙尖嘴利的女孩子,眼睛里不由充盈了又气又委屈的泪水。 “渊儿,勿需理会她……”洞中的女子有气无力地阻止,声音却是冷静而又沉着。 “呵。你们男帝国不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么?今日莫非是怕了本公主?”洛紫掩口桀桀笑起来。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良久,仿佛终于被激怒了,男孩回头看了看玉泉洞中正在不停咳嗽的母亲,倔强地咬了咬牙,好似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仰起小脸道:“不过,我们说好了。如果我打赢了你,那么你就将这个雪洞暂时借给我与我母亲一用,并且保证一个月之内,不会有人上山来打扰我们。” “没问题!”洛紫未加思索,调皮地反问:“可是,倘若你输了呢?” “如果我输了……”男孩子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低声答道:“如果我输了,我可以答应为你做一件事情。” “好,这可是你说的哦!不许耍赖!”洛紫动了动小手指,仰头道:“来,我们打勾勾!” 男孩犹豫了一下,随后一步一步踏过深雪,伸出冰凉的小指,轻轻地扣在了洛紫的指头上。 …… 所谓不打不相识,她回想着年幼时的那一场孩子间的争斗,当时,她虽九岁,却早已学会德清宫的蓝级魅舞心法,并且会跳“庄生梦蝶”的前十二式,自然是毫无悬念地打赢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乞丐。 按照约定,她要求他帮她寻找一株千年盛开一次的冰山雪莲,那时候,那种珍贵的雪莲是她想要送给母皇的生辰礼物。 一个月,如此短暂,看见他那么尽心尽力、毫无怨言地为她满山遍野地寻找雪莲的踪迹,甚至在一次登上山顶的时候,他从天涯绝壁上摔落了下来,虽然绝壁下都是深雪,他只是擦破了一层皮,然而她还是被他感动了,竟私自请求女官派人暗中保护他和他母亲的安全。 然而,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们都没有找到雪莲的踪迹。 隔了许多年,她遥遥地看见那个九岁的小女孩无奈地看着小哥哥牵着他母亲的手,终是离开了云台雪山。 那个女人,有着莲花般洁净的素颜,额头正中还有一粒纯黑色的美痣,看得她呆了好久。 送走他们的时候,她咬着手指头,极其不舍地问:“小哥哥,日后你会回来看我么?” “小巫女,你真傻!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冰山雪莲么?在没有找到之前,我当然还会再回来这里!” 那一句话,生生晾了多年,早已凉透,以他十年的杳无音讯来看,早已是一句无从兑现的空口承诺了。 “千年盛开一次的冰山雪莲,后来,你找到了么?”此时,站在冰塌前的洛紫,想起了小时候的约定,忽地幽幽冷笑。 “抱歉,这么多年来,我仍旧未做到那件事情。”萧景渊负手背对着她,仿佛早已预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反应,黯然道:“或许,不是我找不到雪莲,而是雪山神女也不愿眷顾我吧。” 洛紫淡然道:“没有什么,当时我们都不懂事而已,何况,那一次,你爬上山顶时,不小心从天涯绝壁上摔落下来,你当时的努力就已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你对我,不该感到抱歉!” “是么?你果真是这样想?”萧景渊转身,凑近洛紫的眼睛,极端认真的质问。 她当时九岁,他,当时十岁。 刚开始她叫他小乞丐,而她,因为会跳那种使人晕头转向的舞蹈所以被他称作“小巫女”,后来,离开云台雪山时,她终于心甘情愿地唤他一声“小哥哥”。 十年光阴似箭,足以使得他们的样子完全陌生起来。 然而,就在几天前,他深夜探访岫玉阁,隐藏在暗处看她练舞,在亲眼看到了她在樱花树下跳起了那一曲曾经打赢她的“庄生梦蝶”十二式之后,他终于确信—— 她,一定就是那个他苦寻多年的女孩子。 因为那种舞姿,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人可以跳得像她那样孤清、美丽!仿佛是盛开的蝴蝶翩翩起舞,不晓得是他在做梦,还是蝴蝶在做梦。 一如从前那一个月的故事,每一夜,她坐在洞口,他则陪着她静静地看着雪山上空的漫天星辰,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孤独。 那时候,小女孩的孤独,真的是一种很凄美的感情…… 她时常嘟囔着小嘴向他哭诉:“姐姐们都不太跟我玩呢。” 他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呢?” 她揉着红红的大眼睛委屈地说道:“因为母皇想把最好的东西全部都赐给我。” 她所说的全部一指魅都女国的皇位,另一便是神女所赐的七颗灵珠子中灵力最强的‘紫灵珠’。 “小巫女,不要难过,她们不跟你玩,那么,我来陪你好了……”小哥哥认真地安慰。 他已经等待多年了,虽然从未在人前表露出来,然而当初俘虏她的时候,他一直不确定她是否就是当年那个九岁的小公主。 一开始,他没有杀她,而是暗中命风行保护她,因她继承了魅都女国最珍贵的‘紫灵珠’,那灵珠子正是舅父练功所需之物。且在“魔王之花”蛊毒未曾发作的清醒时刻,他并不想要对所有的魅都女奴斩尽杀绝,所以,他是为了减轻嗜血的罪孽感所以放过了她。 然而,这一刻,所有不杀她的理由一概抹去,只独独剩了一条:她,不过是他的小巫女而已。 “你的母亲,还是去世了?”沉默了半晌,洛紫皱眉问出,见他苦笑不答,又继续道,“原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我相认罢?” 萧景渊无言一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清与苦涩。 他伸出手掌轻轻拂去那一层盖在母亲身上的冰霜,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身不由己为君王,但求母亲在天之灵可以理解我的苦衷。” “这么说来,你的确是有难言之隐?那么,你攻打我魅都女国也是有着可以谅解的理由?”洛紫冷笑道:“可是,不要以为我们旧日相识过,我便会顾念昔日的情分,轻易地原谅你……要知道,从亡国的那一天开始,我心中的那个小哥哥早就已经死去了!死去了!你懂吗?不要再妄图抹杀我对你的仇恨了!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或许是心中深埋多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了,洛紫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昔年的“小哥哥”就是萧景渊的事实,矛盾而又痛苦的感情在她心头交织着,令她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在这一刻极度地爆发开来。 “小巫女,难道你心中的小哥哥,真的…已经死去了?” 萧景渊的眼眸倏地一暗,极度失望地喃喃问着,回头看着洛紫,深邃如夜的眼瞳里倒映出了洛紫激动的双眸。 “对,死了!已经死了!”洛紫仰望着萧景渊,眼神冰冷彻骨,比云台雪山脚下那千年不化的冰河还要冷,“不要以为,你带我来这里,让我记起了从前的那些事,我就会忘掉今日对你的仇恨!往后,你我之间就当从未相识过,以后,你仍是你轩秣王朝的天子,我仍是你的奴,你为何要残忍地提起那些过往的事情!你要知道,从母皇离开我的那一天起,我和你之间从来都只有三个字,仇!仇!仇!” 俘虏了她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悲愤,如此激动的模样,仿佛重现了十年前那个倔强的女孩子,她对他晃着手指的骄傲神态从来都不会令他讨厌,相反却令他此生都难以忘怀。 萧景渊微微一怔,半晌才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转过头去,扶住冰塌,对着榻上已成冰雕的母亲,声音嘶哑,一字一字道:“母亲,您听到了么?她说,她和您的儿子不曾相识!” 他每说一个字,手指一根根攥紧,指间硕大的蓝宝石几乎快要被捏碎!而他的心也仿若被尖利、刺骨的冰针洞穿了无数的缺口,血液横流! 他的话音刚落,好似有了回应一般,电光火石之间,半米开外刺来一道凛冽的寒光,光线所过之处发出微微的轰鸣之声,随后遥遥一指,径直刺向了洛紫的咽喉。 洛紫却早已有所防备,身形一闪,暗自凝聚了全身的灵力,旋转起身体,踮脚一跃,便轻轻飞到了半空,及时地躲开了两个侍卫的剑锋。 “没有孤的命令,谁敢动手!”萧景渊厉声喝止。 然而,停在半空中的洛紫好似忍耐了许久,目露寒光地咬牙,悲戚地吟唱起来:“风荷舞动叹流年!” 随着第一个句子的念出,紫色的裙纱腾空飞舞,寒雾把她的身影裹住而后四散爆开! 那雾气喷打在萧景渊的面颊,他似乎还未从巨大的失落中回过神来,仍旧深情地注视着洛紫。 直到身前两个侍卫挥舞起寒剑刺向半空,萧景渊这才诧异地道:“怎么,你身上的寒毒已被解开了么?” 洛紫并不答话,冷笑着合上双掌,双腿并拢成竖一字,在半空摆起了“天血戏蝶”的舞式,咬牙继续吟诵:“韶华易散君不见!” 第二个句子才念出,手握寒剑的顺家兄弟立即抵挡不住舞姿里散发出来的强大迫力,那股内力显然震痛了他二人的心脉,他们丢下寒剑,抱着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小巫女,你真的如此恨我?!”萧景渊一字一字怒吼,暗自封住了中庭穴,眸中有无尽的苦涩,语气那般不可置信。 “一曲戏蝶诉今生,他日再与、君、相、伴!” 听到最后那一句,萧景渊踉跄后退,眼神突然狠厉起来:“好一句他日再与君相伴!莫不是真要与孤彻底决裂!” 说完,他神色一沉,脸颊上涌起一丝病态的血红,随后,眼眸内陡然发出血红的光芒,虽然他的意识极力地想要阻止手指抽出袖中的玄武宝刀,然而他的身体却无法抗拒体内魔的力量! 此刻,魔性因为愤怒的血液被激发出来,逼得玄武宝刀不得不出鞘了,刀锋在空中凌空一划,血红的光芒刺痛了洛紫的眼眸,而那嗡嗡轰鸣的巨大声音却震得洛紫心脉闷疼不已。 她微喘了口气,知道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强撑而已,此刻灵力已然耗尽,她这才扶住胸口缓缓落地,收起长长的流纱裙带,冷笑道:“你的两个好侍卫护主心切,想要杀我。方才,我不过是求个自保而已。”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听到那玄武宝刀的轰鸣之声,洛紫便猜到那刀定然又要嗜血,遂忍了忍,一反之前的抗拒之态,忽然换了温柔的语气,幽幽地道:“难道,小哥哥真的忍心置小巫女于死地?” “你叫我什么?”手里的刀当啷落地,喃喃念道着那三个字,萧景渊神色剧变,“小哥哥?我没有听错吧?你方才,果真叫我‘小哥哥’?” 体内有如春风拂过,血液内流散的蛊毒逐渐褪去,血红的双瞳渐如冰雪。他拾刀回鞘,脸色又恢复了片刻前的苍白、羸弱,此刻竟像个大病初愈的孩子一般欣喜莫名。 看他如此反常的神态,洛紫再度确信,他的背后定有术法强大的人在操控他! 在菏泽城外的大营,以及在听雨阁,每一次他生气、愤怒时,都会有那样可怖的眼神!好似嗜杀的魔鬼,几乎能在呼吸之间就可以把她扼死!然他却似在强力克制着什么!眼瞳里交替闪烁着黑红明灭的光芒,仿佛有两个人在他体内打架,妄图争夺最终的占有权! 但那样的隐忍恐怕也是有极限的罢? 她可不要在这里白白送死! 不过瞬息,她内心已是天人交战,最终改了主意,打算暂时忘记仇恨,娇纵他的柔情。 她忍住心头恶寒,镇定地转过话头道:“不知道小哥哥带我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萧景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苦笑:“即便我的确是那个十年前站在玉泉洞口的小乞丐,恐怕此刻,也无颜再做你的小哥哥了!” 洛紫闻言惊住,又听萧景渊一字一字吐出心中之痛: “今生,他虽是轩秣王朝的三皇子,却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无法保护好,最终令她死于奸人手下,这样无能的他,有什么资格请求小巫女的原谅!” 到底十年前,他和他的母亲在皇宫里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 “五年前,皇宫内政变,他在舅父的帮助下,终于力挽狂澜登上帝位,然而登基之后,才察觉到身体里魔的力量开始复苏,多年来,为了克服魔的发作,不得已服下更强的蛊毒,来克制魔性发作!如今,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是魔,更别提今秋,遵照与舅父当年的约定,不得已毁掉了她的国家,杀掉她的母亲,且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将心爱的小巫女收做了俘虏。” 萧景渊身体里有魔的力量,而他的母亲之所以会遭到追杀,莫非因为她乃是魔道中人? 洛紫惊骇不已,难怪他会表现半人半魔的神态! 而他的舅父居然也会用蛊毒之术来帮助他克制魔性发作! 那样强大的术法,传说中,只有南方火之渊外的魔道中人才会使用,那么,他的舅父是梦夜山的夜魔,还是幽冥岛的红魔? 然而,据传早在一百年前,两大魔道为了争夺火之渊的领地,发生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最后两败俱伤,便是连魔道总坛都被血洗灭门,留下的余孽又被江湖‘辟天盟’的人悉数除尽,居然在过了这么多年后,再度听到魔道中人的消息! “老天爷对他也真够残忍呐!十年之后的重逢,竟是以仇人身份相见。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对他最好的报复么?也罢,他,是活该要受此惩罚的吧?” 扪心自问之后,萧景渊忽然剧烈喘息起来,脸颊上一阵红一阵黑反复交织着,他撑住冰塌,按住胸口,那里好似有万箭钻心一般疼痛无比。 洛紫神色一沉,为他的身世惊诧莫名。 可他毕竟是轩秣王朝的天子啊,什么样的人可以掌控他如此之久! 难道那个他所谓的舅父,就是陌羽和那白衣公子口中的‘那个人’么! 看他眉眼间的那种深深痛楚,又好似十年前,那个孤单无助的小乞丐重现了一般! 可是,转念一想,又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坚持到如今呢? 蓦然间,洛紫有些犹疑不定起来,然而身子还是警惕地退开了一步,继续忍耐着性子静听着他的诉说。 萧景渊顿了顿,看着离自己远行一步的洛紫,苍凉一笑,忽然扶住冰塌,森长的手指轻抚着从母亲身上垂落下来的冰凌,手指微微地发抖,他深深地看了着冰塌上安然平静的母亲…… 良久,他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皱紧了眉头,饱满的额头上忽然间暴突出一根青筋,随后,一口鲜血好似忍了很久似的,终于从他唇角吐出。 “皇上,万望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万万不可如此悲痛!五年来,千岁爷的“魔王之花”种下已深,一旦皇上为情心痛,蛊毒、魔血交织过度,圣上恐怕会遭受筋脉俱断、七窍流血之痛啊!” 顺家兄弟焦急万分,纷纷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虚弱的景帝。 “没事,孤尚有心愿未完成,怎会轻易死去。”萧景渊摆手,苦涩一笑:“虽说被舅父种下魔王之花,可那也是孤当时心甘情愿的,舅父当年曾经答应过孤,只要得到七颗灵珠子,助他修炼成‘回魂术’,就可以救活母亲了。多年来,孤一直坚信着会有成功的那一天。只是,孤没有想到,为了那一个愿望,孤却不得不付出成为半人半魔、遭世人唾骂的代价!” 努力地按捺住心中的悲苦,萧景渊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巾,拭去唇角血迹,低下头,看着洛紫,明知解释已没无多大用处,但他仍希冀着什么,“每当愤怒、生气的时候,仍是无法控制自己,魔王之花发作之时,孤尝试了多次,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始终是无法完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脉,更别说能够阻止魔性侵体。在舅父的苦心准备下,五年之后,为得七颗灵珠子,孤不得不遵守与舅父的约定,违心灭掉魅都女国,屠杀世间善良女子,囚禁她们,迫使她们国破家亡……孤,早已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又有何颜面奢求小巫女以及世人的原谅呢?” 听到这里,洛紫心中震惊不已,为了救自己的母亲,竟然甘堕魔道,却置天下苍生的性命于不顾。 他这一步,实在走得太荒唐! 大错已铸成!且错得太远,太远…… 此时他羸弱、苍白的模样,他眼中的孤独,好熟悉,熟悉到令她蓦然间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小女孩的孤独虽然不及如今的他那么深沉,然而,此刻的她,孤独之感却也不逊于他吧? 听完他那一番痛彻心扉般的诉说后,这一刻,她竟开始有些理解他了! 被一个人掌控着命运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 “小哥哥,果然已经死了么?” 沉思良久,洛紫忽然冷笑一声,话语间明显地想要令他更痛! 话一出口,她的心中莫名一丝隐痛,好像是自己拿刀在心口上剜了一下……毕竟曾经,她与他相识过,虽然年幼,可仍是有着令她心悸的力量! 然而,即便如此,她,绝不允许自己对他有丝毫地怜悯与眷恋! “枉皇上如此真心待你!你却毫不体恤皇上的心意,一而再地逼得皇上动心动情!如此不识好歹,速速拿命来!!” 自景帝登基以来,顺甫便护卫在景帝左右,哪里见过今上受这等煎熬,当下剑锋一转,毫不客气地第三次指向三丈开外的洛紫! 洛紫本想要运气躲避,突然感到丹田处空虚飘渺,哪里还有什么内力在? 此刻,她根本无力再飞身而退了! 何况,如果…此刻她还有灵力的话,刚刚她早就已经狠下心来趁萧景渊吐血之时出手了! 顺家兄弟的剑法虽略逊于陌羽,然而却也是闻名朝野的“旋剑手”。 此刻,顺甫手中的寒剑一出,便宛若离弦之箭,刺破周身的寒雾,披荆斩棘,狠辣无比地划破冰冷的空气,疾若流星,快如闪电! 那寒剑呼啸而来,竟在空中飞速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指洛紫的咽喉! 然而,危机时刻,两根修长的手指却遥遥探出,将寒剑定定地夹在了半空。 嘶! 长鸣尖锐而刺耳,竟是那剑锋生生刮过了手指间硕大的蓝宝石! 这种更快更稳的力量,恐怕也只有深藏不露的景帝才会有的吧! “圣上!您?!” 顺甫惊叫,来不及抽剑,却感觉到剑锋已经被今上两指夹得牢靠。 他瞪大眼,怔怔地看着景帝指缝间缓缓溢出的血液。 那血,瞬间冻结成冰。 洛紫本来闭眼做好了硬接一剑的准备,然而,听到那一声鸣响,她缓缓睁开眼眸。 当看到萧景渊竟毫不犹豫地用手指夹住了顺甫手中的寒剑,为她化解了危机,当下不禁微微一怔,凄凉笑道:“何苦呢?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欠了你一命?” “剑上有毒,还不快帮皇上止血!”顺安上前,怒目向顺甫。刚才若不是碍于今上的威严,且有哥哥出手,以他忠心护主的肝胆脾气,他也早就忍不住想将她一剑杀了。 这些年来,心思缜密的顺安早就看出来了今上的孤独与悲苦,中宫佳丽并不多,即便有轩秣第一美人凌贵妃在他身边服侍,但今上似乎从未真心宠幸过那个女人。 所以,他很早就猜到今上的心中一定藏了一件极为秘密的心事。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今上的心中竟然深埋了一段宫中无人了解的记忆。 虽说不清楚今上和眼前的女奴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然而,不知为何,那一段记忆却令今上怀念至今。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丝毫不念今上对她的一片痴情,从头到尾只是心心念念着她的国恨家仇,如此,他怎能不为今王担心? 都说红颜祸水,现在,他恨不能马上替今王除掉这个祸水! 如若不除,恐怕今王还会再为情心痛,到时,魔王之花会更深地破坏今上的心性,魔性一旦加重,只怕那千岁爷会更加嚣张,红魔将会控制整个轩秣皇朝……而且,她的仇怨那么深,身份那么不一般,日后恐怕发起什么变乱,到时候,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 打了个寒颤,顺安不敢再想下去,却也不敢有所动作,目光对上了哥哥顺甫,见他对自己无奈地摇头,他这才怒目瞪着面前的紫纱女子。 然而,下一刻,顺家两兄弟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洛紫俯下身体,苍白的唇轻轻地碰触上萧景渊凝冻在剑锋上的手指。张开口,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那一块封冻住的血迹。随着她舌尖热气的散发,冰块开始一点点融化,萧景渊的手指一动,终于可以抽出来了。 此刻,萧景渊震惊地看着洛紫,似乎不相信这就是片刻前对他无情地说着“仇!仇!仇!”,并且美丽的眼眸中窜着熊熊燃烧的火苗的——小巫女! “不,不要那样做!你会中毒的!”萧景渊在抽回手臂的瞬间,颤声喝止。 然而,洛紫却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启唇再次俯身,温柔地含住那受伤的地方。随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以及两位内侍惊疑不定的表情下,用唇舌间的温度暖透那冰凉的手指,吸走那些苦涩的液体。 片刻后,她抬头,吐出毒血,随后又俯身,继续…… 直到伤口完全清理好了,她这才抬头苍凉一笑,眉头微蹙,虚弱、苍白的容颜好似雪莲盛开,贝齿上仍旧有一道黑红的血痕,在毒发晕倒之前,她望着萧景渊,淡淡道,“你不要会错意,我只是不想欠你什么。” “皇上,小心有毒!” 顺甫、顺安似乎有些明白目下的状况了,若他们再一意孤行想要置那女奴于死地,恐怕,今上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将会更甚于那“魔王之花”的折磨吧? 当下二人不敢贸然趁人之危,只纷纷疾步上前,想要阻止景帝伸手去抱中毒昏迷不醒的洛紫。 “还不让开!”萧景渊冷声命令,“孤不准你们碰她!” 他星眸一沉,完全不容人抗拒的语气,那伸手一挡的急迫动作,好似谁真的要带走他的小巫女一样紧张。 他的举动令顺家兄弟陡然怔住! 萧景渊并不理会他们的好意,伸出手臂将洛紫的头轻轻放进自己的臂弯,低下头,望着怀中静美的容颜,手指顺着她的乌发轻轻滑落,将她胸前的紫纱拢了拢,忽又一寸一寸用指尖去勾画她的五官轮廓,那种爱怜之极的模样,好似十年前的那一夜,她在玉泉洞口不小心睡着了,靠在他的怀里,他被她静美的模样深深吸引…… 命运,真的在跟他开玩笑…… 好似躲迷藏一般,他在明处,总也找不到暗处的她。 尽管找到了,而她却像只刺猬一样,浑身是伤,对他充满了仇恨,令他无法靠近…… “孤不会让你就这么死掉!” 这寂静的一刻,萧景渊像多年前那个文弱、害羞的小乞丐在她耳边呢喃,好似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 良久,感觉到洛紫的身体越来越凉,萧景渊终记起了什么,立时从片刻的温柔乡中清醒过来,抱紧了洛紫的上身,张大森冷的眼眸,转头,厉声问着顺甫:“解药呢?还不快把解药拿出来!——” 那种寒剑,他知道,剑锋上沥了毒,却是有药可解的! 说话间,他将她的身体牢牢地贴近自己,想要用自己的体温使冰肌玉骨的她温暖过来。 “皇上赎罪!卑职…卑职手中并无解药,宫中毒药、解药一直都由大总管大人全权掌管——” “花槐?” “正是。”顺甫低声。 “顺甫,你速速出去宣花槐去孤的寝宫。”萧景渊沉声吩咐,嗓音中全然是疲惫与焦虑,“顺安,你随侍孤的左右。” “诺” “诺” 顺甫神色一凛,撩开袍子,疾步便朝着来时的冰道飞跑出去。 顺安则上前来想要扶起景帝,却被摆手阻止:“几日未来,这里寒雾越来越重了,你且在前面带路吧。” 说完,萧景渊咬牙从地上横抱起洛紫的身体,将她的头轻轻揽在怀中,跟在顺安的身后离开清寒池。 “什么?他把那个贱奴带去了他的寝宫?” 美辰宫内,凌贵妃坐在鸾塌上,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攥紧了一只碧玉琉璃盏,“啪”地一声摔到地上,死死地咬着牙,丝毫不愿意去相信碧珠的话。 “回娘娘,确有此事。是奴婢派出的线人亲眼所见,圣上亲手抱着女奴出了清寒殿,身边还跟着御前侍卫顺大人,他们一起……” “住口!”凌贵妃打断了碧珠的话,胸口剧烈起伏着,猛然感觉到心脏一阵狠命地抽搐,好似被上了绞索一般,无比地疼痛。 汗珠轻轻渗出她的额头,碧珠不敢再多言,忙拿了药丸和水递给娘娘,并为她捶背。 冷冽的锋芒从那一双丹凤眼中射出,好似一把寒剑直指想象中的那个女人! 那一次在兴安坊,她本有十足把握可以借冀天放之手,把那个女奴远送到塞外的陇西,然而,意外的是,一向与她关系疏淡的左护法陌羽,居然挺身而出,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冀天放,不但救了那个女奴,还把梅兰二士的武功给废掉了! 梅兰竹雪,乃是她的左臂右膀,是义父多年来为她悉心培养的四位死士,如今废了两人,她等于被削去了一只臂膀,怎能不痛不恨! 那一夜,陌羽不但废掉了梅兰二士的武功,还嚣张地把她们抛到美辰宫的院子里! 宫殿里立时乱成一团,有人尖叫,有人奔跑,她闻声而出,待看清蜷缩在院子里奄奄一息的两人竟是梅兰二士时,气得一把扯断了门上的珍珠挂帘! 而陌羽却抄着手,闲坐在院墙上,高深莫测地笑! 她望着院墙上那张笑得邪气的脸,恨得咬牙切齿! 陌羽,在宫里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沉不住气了么? 她心中冷笑,反而慢慢镇定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冀天放依言去面圣,居然要求带走那位跳楼的魅都女奴——净秋! 景渊不但爽快答应,还秘密下旨命陌羽暗中护送冀天放回陇西! 她心知肚明,景渊定也怕那净秋途中逃走有所密谋,所以才那样安排! 她若立时报复陌羽,反而会暴露自己对那女奴的陷害,因此她只当自己吃了哑巴亏,暂时把这口恶气咽下,待日后伺机再报!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陌羽暗中跟随冀天放、净秋一行离开后,景渊不知从哪里得知琼珠楼内的事情,竟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若不是太后及时赶到,她差一点就被他下旨打入冷宫! 他对她扬手的那一刻,她看到,他深黑的眼瞳里闪着愤怒的火焰,脸上交织着痛恨、厌恶、无奈的表情! 那样错综复杂的表情,以前她从未见过,立时令她惊愕,令她诧异,也让她的心刹那凉透! 当初她被义父一手安排进宫,费尽心思铲除异己,在宫里密布自己的势力,慢慢坐稳中宫的首位,最终当上贵妃,虽然他迟迟不封她为后,可后宫之中已无人再敢触犯她的威严! 然而,已经过去五年了,景渊却从未在她面前哭或笑,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哪怕一丝的生气或愤怒,他好像一个被操纵的偶人,没有心肝,没有灵魂,有的只是那一张英俊不凡的面具脸! 她面对着那样一张高高在上的面具脸,夜夜独守空房! 每个月只有固定的三天,他会按照先皇定下的宫规来她的房间,履行他作为帝君的职责,从来都是应付般地草草了事,每一次她尚未回味过来,他便转身沉沉睡去,没有一句柔情密语,没有一个哪怕爱抚的动作,他留给她的永远都是一道冷漠的背影,或是一张一成不变的面具脸! 第二日上朝前,会有嬷嬷给她端来一碗药,他不要她怀上他的龙种,他要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确认她已经完全咽下去,他才肯放心地离开!再度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那一刻,她望着自己的夫君,轩秣王朝的天子,多年来从不为任何女子动心动情的他,居然为了一个女奴扬手打她! 她不甘,不信,亦不承认! 她苦守五年的爱,会输给一个亡国的公主! 他认识那个女奴甚至都不到两个月!而以她五年来对景渊的了解,知他乃轩秣王朝至高无上的帝王,从登基以来就阅人无数,断然不是那种会为美色而轻易动心动情之人,相反,他骨子里是那样的至情至性,否则,也不会为了救活死去多年的母妃,而甘愿服从义父的挟制,并为助义父夺得七灵珠,还违心攻打下那女奴的国家! 那么,他和那女奴之间,一定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旧情存在! 明白了这一点后,她只恨自己当初的软弱! 那女奴当初住进听雨阁时,凭她贵妃的身份,她要杀她,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办到!然而,碍于义父的劝诫,她才迟迟没有动手! 位居“九曲地宫”深处的义父,心如明镜,不但对宫里一切了若指掌,便是连那一次兴安坊之事,都被他知晓! 事后,义父还在“九曲地宫”的“修魂台”秘密召见她,对她一番痛斥,再一次提醒她,在未诱得“七灵珠”齐聚的那一天,那个女奴断然不能死,亦不能离宫一步! 义父于她有救命之恩与养育之恩,她怎会忤逆他的意思? 于是,她忍下一口气,这段时间,对于那女奴搬到岫玉阁与风吟同住的事,也睁一只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料定,十一月十五,按照义父多年来的练功进程,那一日若不出意外,他必将练成“回魂术”! 而后,义父便要开始练更加强大的“噬魂术”,那“噬魂术”出自火之渊外的幽冥岛,是义父作为红魔圣君一统天下必要修炼的绝世魔功! 然而,那“噬魂术”要练完七重境界,必须要渡七劫,每一劫,都要以一颗雪山神女的“灵珠子”做药引,方可避免练功时走火入魔! 那样的话,不论“七灵珠”是否齐聚,那一日,义父必要逼出那女奴体内的“紫灵珠”用来练功,而没有了“紫灵珠”,那女奴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除之后快! 然而令她措手不及地是,在那一日未到之前,景渊居然带了那女奴去了清寒殿! 他为何带她去那里? 那清寒殿地下冰宫中埋葬着他的母妃,秣帝的德妃,也是义父的亲妹妹—— 红魔圣女,凌天语! 十年前,当今的太后,也即昔年秣帝的昭皇后,因嫉妒德妃得宠而设计陷害 了凌天语! 萧景渊作为轩秣王朝三皇子,年幼无知之下,被身中剧毒的母妃带着一路逃出皇宫,向北方而去,据说是去云台雪山疗伤。 然而,凌天语从云台雪山归来途中却再度遭人暗算,为救景渊,后惨遭毒手,直到义父及时相救,才得以保全景渊性命! 那之后,景渊便跟随义父将凌天语的遗体带至火之渊外的幽冥岛封存,在那里过了长达三年的艰苦生活,直到秣帝因纵欲过度、宣告病危,义父才趁机进宫,声称自己可令秣帝多活一年。 秣帝起初不信,后来义父居然真的做到! 作为幽冥岛至高无上的红魔圣君——凌天啸,不但利用强大的术法令性命垂危的秣帝有幸多活了一年,甚至还为昭皇后炼制了绝世“驻颜丹”,从那以后,义父备受器重,也开始了掌控轩秣王朝的阴谋之路! 昔年昭皇后得大皇子,不幸幼年患疾病逝,后又生一女,即韵德公主,而淑妃所生二皇子萧景昌十三岁时便被册封太子,品行端正、为人善良。 然而,一年后,秣帝病逝,义父便带动昭皇后发起宫廷政变,淑妃屡次险遭暗算,后恰逢陇西边关胡匪作乱,身为太子的萧景昌终是怕连累母妃,而放弃了与萧景渊背后势力的明争暗斗,主动请缨去边关打仗。 一年后,萧景昌一统陇西边境,赐封昌王,在那里成家立业,后又将淑妃接走,从此再未回朝! 持续了一年的政变结束,三皇子萧景渊顺利即位! 景渊登基后,不到半年的时间,便在清寒殿下修建了深达十丈的冰宫,又命人从火之渊外的幽冥岛运回德妃遗体,将凌天语的遗体存放在清寒殿下的冰宫中! 而义父,这才宣告自己乃是凌天语的兄长,又因备受昭皇后宠爱,从此当上国舅,赐封“九千岁”,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然而,五年了,除了从小被义父秘密收养的她,几乎无人知道,轩秣王朝的帝王——萧景渊,乃是秣帝与红魔圣女之子,也是红魔圣君亲外甥,不但体内天生具有魔的力量,恐怕那力量早已不是他能掌控,所以义父才要用“魔王之花”的蛊毒控制他! 然而,看着景渊为救回母妃,甘受义父掌控,又逐步沦入魔道,她除了心痛心焦以外,却是爱莫能助!但她内心深处却清楚,倘若那一天,义父练成魔功,终于不再需要他了,她必会背叛义父,随他而去! 然而令她齿冷的是,她可以为了他而背叛义父,而他却竟为一个女奴背叛了她! 他不但背叛了她,还将她置于如此难堪之境! “娘娘,娘娘?” 听到耳畔碧珠焦急呼唤,靠坐在鸾塌上的凌贵妃,被打断了繁杂的思绪,不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碧珠左右看了看,随即附耳在凌贵妃身侧低语了一句,凌贵妃凤目圆睁,坐起身体,厉声喝道:“什么?封她为紫荆夫人?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花总管已被皇上传唤到金尊殿,去给那女奴解毒,后来,就派线人来报,说是皇上已下旨册封那女奴为紫荆夫人,择日举行册封大典,说是因她护驾有功,所以才——” “护驾有功?”凌贵妃眉头拧紧,忽地冷声一笑,“恐怕是不想引起朝堂非议,才用那种理由立她为妃罢?!” “娘娘英明,恕奴婢直言。” “说。” “奴婢听说,魅都女国的人会跳一种奇特的舞,奴婢以为,会不会是那女奴使了什么魅术,在那清寒殿中,迷惑了皇上所以才——” “还不住嘴!”凌贵妃喝止碧珠继续说下去,碧珠吓得跪倒在地,连呼,“奴婢知错了,不该多嘴多舌!” “行了。”凌贵妃不耐烦地打断,揉了揉眉心,凤目直视窗外冷肃的天空,“本宫倒是低估了她的实力!居然有本事从一个卑贱的女奴一跃坐上从一品侧妃之位!居然想一步登天,与本宫争夺后位?!” “摆驾!”凌贵妃长身而起。 “娘娘要去哪里?” “西朝殿!”凌贵妃眼里闪着森冷的寒光,勾唇轻笑,“这样大的事情,母后不可能不知道!又岂能坐视不理!本宫倒要瞧瞧,她紫荆夫人的位子能坐上几天!” 正文 第七章 承诺 金尊殿内寝深处,蟠龙玉雕的华贵王塌上,洛紫双眸紧闭,已然昏迷了一天一夜,却依旧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即使是在昏睡之中,她的面孔依然那般深远莫测,好似身在皇宫内院,而灵魂却已遥遥远去! “花槐,为何她迟迟未醒!”萧景渊厉声喝问内务总管。 “皇上不可操之过急呀!”花槐并无惧色,慢摇手中羽扇,掩口拂身一礼,“昨日臣下给她号脉,发现她体内寒毒已入五脏六腑,虽然臣下按照当初圣上的指示,每隔半个月按时给她服下寒毒解药,但此次她又身中剑毒,两种毒性同时在血脉交织,导致她血流长久凝滞不畅,昏迷不醒。虽然臣下已对她动用针灸逼毒,但此次她能否醒过来,却不是臣下所能决定的事情,须得靠她自己的意志——” “废话少说,孤只要你一句话!”萧景渊从榻上一跃而起,再不顾天子之尊,一把揪住花槐衣领,深瞳内闪着寒光,“她活不活得了?!” “这个——”花槐身为内务总管,一直以来深得九千岁器重,仗着九千岁之威,表面上对景帝虽惟命是从,但内心仍是倾向九千岁,因而即便看到景帝如此动怒,他也只微愣一下,而后摇起羽扇,无奈叹息:“恐怕性命堪忧啊!” “孤再问一句!”萧景渊加重手指力量,直把花槐勒得脸颊涨红,仍是不放手,“她活不活得了?!” “咳咳。”花槐跟虽乃九千岁心腹,但见景帝动怒之极,也要先明哲保身再说,这才连声解释:“咳咳,皇上莫急莫急!据臣下诊断,今夜子时,若紫荆夫人能过高烧那一关,即可保住性命!” 萧景渊闻言神情一松,放开花槐,慢慢坐回榻上,低下头,深望着洛紫的脸容,眼里闪着焦灼无奈的光,久久一言不发。 花槐看了眼榻上女子,又看了眼今上,心中已然猜到他二人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事,否则,依他对今上多年来的了解,今上是断然不可能有那样反常的举动! 虽然事出蹊跷,可也不是没有先兆! 那一日,在攻打菏泽城之前,今上向四部九军下达旨意,但凡是魅都女国的公主,一个都不能杀! 七位公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样严苛的旨意,一度令他甚为诧异,实在摸不透今上为何要下那样的命令! 甚至是回宫后斗胆探问九千岁,也未能得到解答! 三年前,太后一道懿旨下令建造“九曲地宫”,为的就是让九千岁深居其中,为她修炼“驻颜丹”,以及长生不老药,他虽多次出入“九曲地宫”,然而,直至今日,也未能破解“九曲暗道”内设立的“九重机关”,每一次还要被蒙上双眼,方有人引他进入地宫深处! 然而,即便是进得深处密室,却从未见过九千岁真容,每一次他只被允许站在帘幕外,和帘幕深处那个戴着白玉面具的人,遥遥对话。 十万大军班师回朝后,那一日,他便垂首站在帘外,向重重帘幕后的那个人,交代战后情况。 “魅都的菏泽城已被占领,皇上日前已令飞独驻守菏泽,而其他一百一十三座附属城已交由九军统领统一管辖,目下,魅都女国阵亡八万余人,俘获五百女奴,魅都女皇死于皇上刀下,而七公主洛紫已被俘,七天前,因伤势严重,已被皇上先行带回朝,囚禁在听雨阁内,日夜有左右护法看守。 “其他六位公主,据“暗部”的人密报,菏泽城倾覆后,她们一路逃往西尚国,最后在追杀途中,五死一伤!然而,‘暗部’的二十一杀也因此全军覆没,最后,那位侥幸逃生的三公主芙白,不但把五位公主的尸体带走,还在‘暗部’统领的额头上用簪子刻下了‘血十字’——” 然而,他尚未交代完毕,便看见帘幕后面的那个人,对他打了个手势!他立时噤声! “暗部二十一杀,居然打不过六个身中‘真灵散’寒毒的女人?”帘幕后面的那个人发出一声冷笑,随后慢慢说道:“不但全军覆没,统领还被划下‘血十字’!看来,那个叫做芙白的女子,一定姿色不凡罢?” 花槐立时愕然,不明白九千岁话里深意! 然而心里却已是如雷打鼓,莫非九千岁已知道了‘暗部’不敢对外人道的丑闻? “花槐。”帘幕后面的那个人,仿佛在叹息:“不要以为那样的事能够瞒得过我!区区一个暗部的统领,也敢置军令不顾,妄图借职务之便,凌辱那个女人!难怪会被划下‘血十字’?!我看,倒也不必等那个女人回来报仇了,今日你就替我去清理门户罢!暗部,也要开始注入新的力量了!” 花槐领命从“九曲地宫”离开后,终是明白了一件事! 九千岁虽足不出宫,三年来几乎与世隔绝,然而,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到那样的程度!竟连暗部统领为何会被划下“血十字”的真正原因,都看得一清二楚! 自那以后,他便对九千岁心悦诚服,而他也凭借自己在用毒方面的非凡才华被九千岁器重,竟从药房总管一跃坐上内务总管的位置! 因而,对于九千岁不予解答的问题,他自然也不敢再私下深究。 昨日清寒池之事,早已在宫中传遍,凌贵妃差人买通顺家兄弟打探期间原委,然而,却意外遭到拒绝,顺甫、顺安不但不为威逼利诱所动,反而更加坚持要对外封锁内幕消息。 今上因见顺家兄弟行事稳妥干练,一道圣旨将他二人从原先的五品殿前常侍,直接升为从三品御前内侍,几乎可以寸步不离今上左右。 随侍今上多年的两位御侍由此更加坚定了忠君护主之心,而凌贵妃虽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又加之今上下令若再有人非议清寒池之事定要严惩不贷,如此一来,更无人再敢妄自非议今上和女奴之间是非,而清寒池,再一次成为宫人讳莫如深的禁忌。 此刻,花槐心中纵有再多疑问,却也只能静待事后发展。 “孤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她渡过这一关!” 萧景渊忽然转头,冷冷盯着花槐。 花槐从片刻的怔愣中回神,正对上一双深黑的瞳,那眸子里闪着血红的光,仿佛嗜杀的魔鬼,那样可怖的眼神陡令他不寒而栗,低下头“诺”了一声,退出帝寝。 果然如花槐所料,子夜,洛紫发起高烧,脸颊通红,浑身如火般炙热滚烫! 虽然她的眼睛始终未曾睁开过,但是萧景渊看她的眼神,仿佛是自己也在炼狱一般,同样承受着烈火焚烧的痛楚! 除去十年前,在云台雪山上的玉泉洞中,十岁的他亲手照顾过母亲,恐怕以后,这个世上除了洛紫,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令他如此焦虑担心罢?! “如果可以,让孤来代她受这一劫吧!” 他在心中无声嘶吼,亲手绞着手帕,一遍遍为她擦拭满头的汗水。 又命人去冰库中取来大量冰块,碾碎后,制成冰袋,亲自为她祛除额头上滚烫的热度。 她的身体,怎么会这么的烫? 看她眉头皱得那么深、那么紧,她一定很痛很痛的吧? 这一夜,她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直守在她身侧,似乎感同身受一般,同她一起煎熬,同她一起与死亡搏斗! 虽说是在深沉的昏迷之中,然而,洛紫还是有梦的。 未来于她来说好似没有一丁点的星光,她的生命,在这一刻,像要全部透支一样无所归依! 那个梦境再度出现,华裳殿下,她独自舞蹈,母皇坐在高台上,招手唤她过去,德清宫的师父们,还有六个笑靥如花的姐姐在对她微笑! 她努力地向前跑,然而却好似被缠住了手脚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皇的手指寸寸折去,姐姐们的脸孔片片碎裂开来,而她遥遥伸出的手掌上,满是血色的蝴蝶,从指尖流泻开来,化作身下汪洋的血海! 不,不要……母皇,不要离开我…… 泪水悄无声息地躺下! 那么那么的心痛,还不如快点结束这一切,去那个极乐世界里和母皇团聚呢! 然而,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却恍惚感觉到了手指上灼热的温度,好像有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世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那个人好像怕她一不小心睡过去了,便狠狠扣住她纤柔的手指,令她被指尖的灼痛弄得震颤,弄得无法安然睡过去! 眉头深深蹙起,透过灼热的指尖,她终是感觉到了那个人内心深处狂野无助的情感—— 原来,在这个荒凉如死的人世,还有人在牵挂她!还有人不想失去她!还有人那样渴望她活下去! 是的,她不能死。 母皇遗志未能实现,她如何能甘心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 或许,正是那样的倔强,第二日,当阳光爬上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格时,洛紫终于睁开了眼睛,好像睡了漫长一觉,醒后,恍如隔世。 鼻端嗅到一种奇异的草木熏香,那香味令她神清气爽,也慢慢记起了清寒池内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披衣起身,望着空旷而冷寂的帝寝,悄无声息地朝那一扇大而华贵的立地屏风走去。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屏风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哎呀,主子,主子你醒了么?!真是太好了!”兰溪端着铜盆刚进门,抬眼就发现屏风后面走来一道紫色影子,立时惊喜交加,放下铜盆,转身就朝寝宫外喊:“顺大人,顺大人,我家主子醒了,烦请大人速速去向皇上通报一声!” 洛紫本来想趁四下无人,悄悄从萧景渊的寝宫里出去,被兰溪这样一番大呼小叫,只得放弃企图,转而停了步子,沉下脸来道:“兰溪,你这是做什么?主子一天没见你,你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 “主子……不是的!不是的!”兰溪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解释:“皇上一大早宣奴婢过来照顾主子,说是在他上朝未回来之前,主子若有任何动静,一定要及时差顺大人去通报一声。奴婢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 “你起来。”洛紫无奈地摸了摸额头,“去把水端过来罢。” “是。”兰溪再不敢多说什么,只低头端了铜盆,服侍洛紫梳洗。 “两天不见,主子瘦了好多。” “两天?”洛紫闻言停住手里的动作,转头盯着兰溪,“那这两天,我一直都睡在这里?” “嗯。”兰溪重重地点头,放低了声音道,“奴婢知道,主子这两天一定受了很多苦,所以一直很担心,不过,后来听说皇上一下朝就回到寝宫,然后就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每隔三个时辰,还宣太医过来给主子切脉……奴婢就放心了。主子虽然瘦了好多,可只要有皇上在,奴婢相信,主子的病一定会好起来……” “梳子拿反了!”洛紫忽然出声打断。 兰溪闻言一愣,低头看去,果然是自己一时间说得意忘形了,不知不觉地竟口口声声都是皇上,忙羞赧地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替洛紫梳头,不敢再说一个字。 “兰溪。”过了一会儿,洛紫见兰溪不说话了,幽幽地开口道:“你想不想嫁给皇上?” 那一句话毫无预兆,令人防不胜防,兰溪手里的梳子啪地掉到地上。 良久,兰溪才缓过神来,脸色苍白如死,跪地连连叩头:“主子,奴婢知错了,求主子原谅。奴婢不该说那些话,奴婢该死!” “兰溪,不要怕。”洛紫俯身拉住兰溪的手,“你跟了我也快两个月了,怎的还是这么不了解我?” 兰溪噙着汪汪大眼,不明所以。 洛紫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因为你说了那些话,才要问你。” “那,”兰溪擦了擦眼角的泪,“那主子的意思是……” “那一次,你替我挡了一回,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洛紫慢慢说道,“我知道若是因为皇上临幸了你,便要你嫁给他,实在是对你的不公。可是,倘若你心里面已经有了皇上,那就另当别论了。” “主子……不是那样的!不可以!”兰溪大惊失色,未曾料到自己的心事竟被一语说中,不由胆战心惊,“奴婢……奴婢身份卑贱,又出身平民小家,奴婢怎么敢……喜欢皇上?!” “有什么不敢的?”洛紫慢慢绕着身前垂落的发丝,望着镜中自己明澈如琉璃的眼瞳,“他既然临幸了你,本就该负起责任来。你也不必掩饰了。你的事,我已替你想好了出路。嫁给皇上,虽然有些冒险,但总比做一个小小的宫婢好。” “主子……”兰溪已有些哽咽,有些委屈,又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嗫嚅着道:“奴婢今年才十六岁,还想继续伺候主子,不想这么早就嫁人。主子为什么要急着把奴婢送走?一定是奴婢伺候不周到……” “主子……”陡然记起了什么,兰溪猛地抬头轻呼,瞪大眼睛,“主子……难道又要逃走么?主子要逃走,所以才要急着替奴婢安排好以后的路么?” “别转移话题。”洛紫并未否定,只定定逼视着兰溪道,“你老实回答我一句,你喜不喜欢皇上?” 兰溪慌乱地低头,不安地绞弄着手指,眼睫一直在发颤,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喜欢,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洛紫终是松了口气,眼瞳深幽,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殿宇,“你承认的话,那一切就好办了。” 她本来想使个激将法,试一试兰溪是否真对萧景渊有意,倘若是的话也好继续接下来的安排,但倘若不是,她若擅自替兰溪做主,反倒可能会害了她。 如今听兰溪不但没有否认,反而还表露出了对萧景渊无比的倾心之意,她心中又放下心来,由衷地替兰溪感到高兴,但又有些隐隐的不安。 虽然已改了主意,决定暂时先不离开金尊殿,反正该来的躲不过,倒不如坦然去面对。然而,在等待萧景渊下早朝回寝的时间里,她却分明有些坐立不安。 梳洗完毕,洛紫又吩咐兰溪回岫玉阁去向阁令报个平安后,正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御膳房就有宫人送来早膳。 她站在五名有条不紊、穿梭布菜的宫人旁侧,一言不发。 心里有些诧异,未料到萧景渊这么快就知道她醒了。 一共十五道菜,仍是些色泽鲜艳的素食,辅以一碗香气四溢的鸡汤,和一碗熬得香浓的鱼片粥,虽然色调单一,但却是养血益气的上好佳肴,明显是经过用心搭配的,每一道菜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想必也是才做好的。 过了一会儿,菜上完了,五名宫人端着盘子敛步退下。 洛紫自从卧塌养伤以来,都没怎么好好吃顿饭,眼见那些宫人鱼贯而出,这才大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吃饭。 拿了银汤匙舀了鸡汤正待要喝,突见门外疾步闪进来一道身影。 “娘娘,且慢!” 听到那一声称呼,洛紫的心没来由的漏了一拍,手里的银汤匙跟着掉落,汤水沾在身上,她也没有立时起来擦拭。 来人竟是一向跟在萧景渊旁侧的两名贴身侍卫之一,看年纪,定然是顺家兄弟中较小的顺安。 洛紫的手指仍旧僵住,过了好一会儿,待顺安走到跟前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拿了手巾不声不响地把身上的汤渍一一擦去。 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刻,然而,在听到那个陌生的称呼时,她还是感到了极度的不适与反感。 顺安弯腰拾起地上汤匙,拿起汤匙看了看,而后摆到洛紫跟前道,“汤匙上有异样,娘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洛紫的手指攥紧,没有去看汤匙上的异样,心里一分分静下来,直视着前方,慢慢道,“既然已经尊称我一声‘娘娘’,那这汤匙上有异样,我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大人觉得又有何分别?” 顺安微愣,还未明白她话里的深意。 洛紫不等他回过神来,便拿了盘中热气蒸过的帕子,将汤匙上的痕迹慢慢擦拭干净,再次舀了一勺鸡汤到碗里,“倘若真的下了毒,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摆了银汤匙给我用,这摆明了是唬唬人而已。可惜,她若真唬得住我,我也就不会坐在这里。” 顺安深吸了口气,望着偌大的御用饭桌前,孤零零端坐的紫衣女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洛紫全然不顾顺安惊异变换的目光,心知他过来,定是替他的哥哥来看着自己,不由照旧拿起勺子,开始喝汤。 然而,她才把勺子送到唇边,就听到一人在门边厉声喝止:“你就这么不怕死?” “皇上——”顺安正待要落膝行礼,萧景渊摆手阻止他说话,又朝身后跟来的顺甫,道:“你和顺安去查一下早膳的事,不要声张。” “是。”两内侍领命退下。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宫女上前,动作有条不紊地替萧景渊脱下身上的龙袍。 萧景渊松了松颈间的领子,大步走到洛紫身侧,见她还拿着勺子,眉头深深皱起,把她拉起来,就要朝内寝走。 洛紫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脊背僵直,沉着脸不肯挪动一步。 萧景渊转头瞪着她,那眼神凶狠如鹰,然而,洛紫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索性抓住桌子一角,不动分毫。 忽地,萧景渊冷声道:“既然敢喝有毒的鸡汤,怎么却不敢进孤的寝宫?” 他吃准了她清傲的性格,果然,洛紫英气的眉微一扬,显然是被他的话激起了性子,一把挣脱开萧景渊的手,径自朝内寝走。 萧景渊微一怔,眉头却舒展开来,负手跟了上去,眼里却闪过一丝焦灼难耐的光。 洛紫进了帝寝后,就站在窗子边,抬头看向阴沉的天际。 微风吹起她紫色的长衣,吹开她乌黑的发丝,她的背影看起来清傲不可接近,仿佛当身后的那个人不存在。 “你一定很恨我罢?” 明知是多此一问,萧景渊仍是希冀着什么,缓步踱到洛紫身侧,负手与她并排而立,仰望着窗外的天,再度幽幽地道,“没有问过你的想法,就下旨封你为紫荆夫人,你心里一定很恨我罢?” 洛紫不答话,眼瞳好似剔透的琉璃,闪着冰雪般冷冽的光芒。 “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有时候路过御花园,看见那些鲜艳的花儿,就觉自己已经老了……”唇畔漾起苦涩的笑,萧景渊喃喃叹息,“你一定很恨我……可是,在确认你就是小巫女后,我怎能再装作不认识你,又怎能故作大度地把你送回岫玉阁?不论是听雨阁,还是岫玉阁,都不是你该回去的地方,等到册封大典过后,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你一定会喜欢……” “所以,不要怪我那样做!”沉溺于自己的倾诉中,良久却得不到一丝答复,萧景渊终是恼怒地转头,盯着洛紫淡漠疏离的眼瞳,“与其看着你放下自尊耍一些无谓的心计,我倒宁愿让你远离那些是是非非,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 “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罢,我又有什么好在意! “可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要跟他做那样的约定!” “难道你就那么肯定,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难道你也能肯定,将来我一定不会放你走?” “你凭什么……凭什么宁肯信我的臣子,也不愿意试着问问我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在没有听到风行那样一番话之前,我本已下了决心,等到母亲救活后,立即就放你走!可你!” 萧景渊眉头拧紧,仿佛终于被触怒了,眼神变得狠厉起来,若不是知她毒伤才好,他几乎要忍不住撬开她的唇齿,强迫她开口回答他! “可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思! “你甚至那样的冷漠,让我都没有胆量开口问你是不是小巫女! “而你,不但不会主动问我,恐怕也早已把小哥哥忘记了罢??” 那一段话,他本不想说出口,怕会伤害她,然而,看见她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对于他心里的爱与痛那般置若罔闻,他只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仿佛针尖一样扎在自己的心口上! 十年前,母亲伤愈离开云台雪山后,他本以为可以牢牢牵住母亲的手,从此保护母亲再也不受伤害,然而,流浪的路途中,还是遭到了奸人陷害,十岁的他,亲眼看着母亲一把推开他,而后替他受了那致命的一剑,那把冰冷的剑刺穿了母亲的胸膛! 母亲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的笑意,甚至一句话都未曾留下,就离开了人世。 从那一天起,他提醒着自己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再让爱的人受到伤害,他要变得强大,他要学会守护身边的人! 五年后,在舅父的协助下,终于登上帝位,也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从此他有能力保护爱的人,他甚至萌生了令母亲起死回生的疯狂想法! 然而,日复一日,他的心渐渐苍老,他的脚步被绊住,他握紧了权力的杖柄,却同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那代价便是与舅父的约定,若要救回母亲,必须要拿到雪山神女的七灵珠,那七灵珠乃是魅都女国镇国之宝,若要得手,必须要倾覆魅都女国! 五年后,她亡国了,他胜利了! 他坐在高位上,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看她一步一步为自己谋划,看她从那样一个冰洁动人的小女孩,变成如今这般清傲冷情的模样,不哭也不笑,好像没有了心肝一样,是他害了她,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这一切! 直到这时,他才后悔莫及,举目四望,才发现,江山万里也不过是过眼浮华,权力之柄上沾满了血液的腥味,充满了欲望的腐臭! 他虽变得强大,却已没有资格守护她! 然而,为什么他还在希冀着什么? “哈,哈……”萧景渊忽地捂住胸膛,发出一声沉闷的笑,深黑的眼瞳里满溢着疲惫与痛楚,多年来隐忍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后,好像突然被滔天的冰水浇注过,陡然间浇熄了所有的温度,他向后踉跄退开一步,望着洛紫依旧淡漠疏离的背影,“好,我知道了……在清寒池说了那么多,今日又说了这些话,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还是不肯放不心里那些仇恨,是不是?也是啊,我本来也不该再希求什么的,却还是在奢望着小巫女能够理解我的苦衷。可是,看来……孤想错了。” “孤想错了。”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说完,萧景渊闭上眼睛,转身,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孤给你一次拒绝的机会,你可以走,趁孤未改变心意之前。” 然而,等了片刻,却听不到有一丝动静。 “为什么还不走?” 萧景渊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然而,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却看到洛紫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前。 她望着他,眼睛里有浅浅剔透的光在流淌。 他怔住,只觉她的神态,好似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再度站在自己面前! 她唇角微微翘起,倏地一笑:“我做你的妃子,只要你肯答应我三件事。” 那不是真正的笑,却还是令他如雷击中,从此甘心沉溺。 册封大典那一天,轩秣王朝朝野震动,便是连帝都天菖的百姓都闻之轰动,两则惊天消息立时不胫而走: 今秋亡国的魅都七公主,那个据传容貌倾城的女子,不但没有抵死不从王命,反而厚颜坐上从一品紫荆夫人之位,并被赐予了一座极为特别的宫殿,赐名紫荆,地位虽比美辰宫的凌贵妃略低一等,然而,却有望成为帝后的竞争人选。 册封大典一直从早间辰时举行到夜间亥时,天下五国,魅都已亡,而向来与轩秣王朝关系良好的西尚国、东银国,就连与轩秣王朝相交甚少的偃月国,都派来使者恭贺景帝大婚。 声势之浩大,仪式之浓重,场面之气派,简直不是三言两语能描绘清楚。 而据传之所以耗时那么长的原因是——紫荆夫人册封大典过后,又有一位名叫兰 溪的宫女,也荣升淑妃之位! 一天之内,迎娶两位妃子,且两位女子的身份一个为奴一个为婢! 囚奴当上从一品贵夫人! 宫女荣登四妃之一! 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几乎颠覆了轩秣王朝开朝换代以来先祖册妃的传统! 除去景帝即位那一年,民间选秀曾由太后定下贤良淑德四妃人选以外,已经有近四年没有听到宫内选秀的消息。 然而,这一次册封大典上,景帝下了三道圣谕,其一就是恢复三年一度的民间选秀。 消息传开后,帝都城内官宦人家的名门闺秀,便是连无名小家的女子,无不大受鼓舞,为宫里那样不可思议的奇迹而跃跃欲试,掀起了一股进宫选秀的浪潮,甚至还有浪迹江湖的孤家女子也开始对皇宫生出几分兴趣,削尖了脑袋也要想进宫,就算当不了妃子,当个小小的宫女也是有盼头的,负责选秀的四名司命大臣家的门槛几乎快要被踏破。 第二道圣谕,则是大赦天下,开仓赈济天下贫民。 而第三道圣谕,更是令人意想不到! 那座传闻乃轩秣王朝宫廷销魂窟的兴安坊,不但被即刻废除,就连里面囚禁的一百三十四名魅都女奴都被悉数释放! 大典尚未结束,紫荆夫人便借故身体不适,中途离席,一身繁复的喜服尚未来得及卸下,就立时在紫荆宫的大殿内,接见了从琼珠楼内被释放的三名魅都女子,将她们日后的生活做了一番妥善安排后,便亲自送她们出宫。 一路到得紫荆宫的大门外,三名女子转身望着身穿华服、气质高华稳重的七公主,早已泣不成声。 经纱、月伦、绮语,三人同净秋一样,正是昔日魅都女皇明瑶手底下四大护卫武士!那一次在净秋的策划下,她们四人发动了梦华楼大火,本以为能逃出生天,却未料到皇宫内禁军重重,又有羽箭手把关,固若金汤的天菖皇宫岂是那样容易逃出去的? 在被强行带入琼珠楼后,每日忍受着精神身体上的双重凌辱而苟活着,本以为出宫的那一日遥不可及,却未料到今日竟能峰回路转,不但可以如此体面地出宫,便是连日后的生活都由紫荆夫人一手安排妥当! 碍于身侧有宫婢、小厮跟随侍左右,因而不好与她们叙旧,洛紫站在宫门内,与她们遥遥对望,一双漆黑的眼瞳,透出冰洁剔透的光芒,不过几个月未见,华裳殿中那个最爱跳舞的小公主,完全变了个模样,清傲的性格敛去了些许锋芒,反而日渐出落地沉稳大气。 “经纱,月伦,绮语,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洛紫动用传音入密,向三人下令,“带着楼里放出去的一百三十一名姐妹,好好活下去。寻找天下魅都死士,然后去蝶剑谷,净秋会在那里与你们会合。” “殿下,你怎么办?”三名女子哽咽不成声,她们怎会不明白洛紫心中的痛与恨? 只是,嫁给轩秣王朝的帝王,那样忍辱负重的牺牲,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否则日后她该担负起多少魅都女子的唾骂! 然而,在她们三人眼里,不管她做出怎样有悖常理的选择,她仍是她们心中那个冰清玉洁的小公主! “等我了结完皇宫的事,自会去找你们。”洛紫眼眸深远,目送她们坐上马车离开。 正文 第八章 结发 一直到夜间,高朋满座的昭和殿都未曾出现两个人。 太后称身体欠安无法参加大典,后派了风吟阁令代替自己送贺礼。 九千岁虽身居九曲地宫深处,但对于景帝迎娶一奴一婢之事,仿佛已在预料当中,不但没有一丝惊诧,反而还派了花槐代他好生照看好两位新任的娘娘。 花槐自是明白九千岁深意,当下调动内务府的人密切监视昭和殿内各项行程礼仪,唯恐喜宴出什么乱子。 暗部新上任的统领卫京甚至出动了禁军、羽林军,将昭和殿里外都布下严密的防守,而作为中宫众妃之首的凌贵妃不但出席了喜宴,还准备了两份贵重的礼物分别送给紫荆夫人和淑妃娘娘。 按照轩秣王朝一贯册妃大典,但凡是四妃及夫人品阶的日间大礼举行完毕后,便要陪侍皇帝左右,然而到了喜宴便不得再抛头露面,而只被允许坐在金銮台后方的珠帘小室内休息。 洛紫返回昭和殿,遣走身侧跟来的丫鬟、侍卫,就从侧门进入金銮台后方的珠帘小室。 兰溪也坐在小室内,她头戴象征淑妃之位的凤冠,端坐得笔直,脑子里晕晕乎乎,耳朵听着珠帘外的言笑晏晏,眼睛透过珠帘盯住那一袭高大龙袍背影。景帝端坐在金銮台上,与底下分坐两席的众位大臣、以及各国使者温声交谈,她看着那个背影,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紧张地浑身直发抖,竟连洛紫何时回到身侧都没有察觉。 “兰溪,兰溪?想什么呢?”洛紫重新戴上凤冠,拉了拉身侧淑妃的衣袖,兰溪茫然地转头,“主子?”而后才回过神,紧张地四处看了看,“哎呀,主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被人看到?” “还不改口么?”洛紫并未回答她,把她头上摇摇欲坠的凤簪紧了紧,见她还在发呆,不由失笑道,“以后,不要再主子主子的叫了。你我虽差了一个品阶,可到底也是娘娘的身份。让有些人听去了,指不定要传,紫荆夫人仗着身份高就欺负淑妃娘娘。” “哎呀,那可不行!那样的话,不就坏了主子的名声?”兰溪果然好骗,立时皱眉苦思冥想,“不能叫主子……那奴婢,以后把主子叫什么好呢?” “就叫我的名字。”洛紫斜倚在鸾塌上,缓缓舒了一口气,透过珠帘缝隙,视线不由自主地在金銮台下众臣之间逡巡。 “不,不可以!”兰溪连连摆手,陡然记起什么,张大了眼睛轻呼,“主子……你,你不会又要逼着奴婢叫你的名字罢?不可以啊!别的事,奴婢可以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可唯独这名字的事奴婢绝对做不到!主子绕了奴婢罢!” “既然不肯叫我的名字——” 洛紫未说完,逡巡的眼神忽地顿住。 她从远处往近处望,终于望见了席上的陌羽。 日间大礼,她并未看到陌羽,然而,这时,他来参加她的喜宴了! 他坐在金銮台下右侧的席上,右侧上位是大将军陌城,左侧下位则是那一晚在“流觞影”给她疗伤的白衣公子。 那白衣公子脸上仍旧戴着半边青铜面具,没有戴任何的冠冕,但席上众臣都对他十分的客气有礼。 大半个月未见,陌羽仍是那般的闲散冷傲,似乎才从陇西赶回,清俊的眉眼间还带着几许疲惫,但显然为了喜宴,还是特意修饰了一番。 他穿着一身质地柔滑的丝质黑衣,长发束起,头上戴了象征左护法之位的玉冠,冠上用纯黑的宝石装饰,耳际垂下两缕长发,宝石冷冽的光芒在发际闪烁,把他如玉的面颊衬得分外冷傲,漆黑的眼瞳也好似宝石深潭,闪着莫测的光。 他和那白衣公子频频对饮,谈笑若定,偶尔有使者过来向他敬酒,他也不站起,仍是一言不发地喝自己的酒,丝毫不理会那使者急剧僵硬的脸色,但显然,没有谁敢当堂指出他的不礼貌。 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但分明是拒人千里的意思。 他一直在喝酒,也一直在笑,偶尔还举杯和景帝交谈几句,那样的悠闲从容! 洛紫的手指莫名地攥紧,在看见他的刹那,本就有些呼吸不畅,再见他那般的神态,心口有一丝说不出的隐痛,又有些许的苦涩,看来,她又一次自以为是了。 她忽地转头问淑妃,“兰溪,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姐妹?” “当然愿意啊!”兰溪脱口而出,并未注意到洛紫片刻的失神,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主子一直对奴婢这么好,奴婢都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主子……可在奴婢心里……主子虽然落魄了,但仍是那个国家尊贵的公主,像奴婢这样出身卑下的平民女子怎敢与主子以姐妹身份相称?” “有什么不敢?”洛紫的手指一分分攥紧,眼瞳里有剔透的光闪烁,仍旧直视着席上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故意沉下脸道,“你不会嫌我是魅都女国的人罢?” “主子!主子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兰溪委屈地拉了拉洛紫的衣袖,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终于妥协,“好吧,私底下,奴婢就和主子以姐妹相称好不好?” “好。”洛紫点头,让开一点位置,“喜宴估计要闹到很晚,还不过来先躺一会?别忘了,妹妹你今晚可是要侍寝的人。” 兰溪的脸立时红了,却抬头看着洛紫,有些惊讶,“那……姐姐,你怎么办?” “我么?”洛紫淡笑了一下,眼珠转向金銮台下某个地方,“只要你把他伺候好了,他就不会想起我。” “真的么?”兰溪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心性一向极单纯,又深受轩秣王朝男尊女卑的观念影响,并未去思考洛紫话里的蹊跷,加之对于景帝深爱洛紫的事她除了有些自卑以外,并未有一丝的嫉妒,她只想做景帝身侧一个不起眼的小爱人,至于他究竟会爱谁多一点,她反倒不是那么在乎。 兰溪提起长长曳地的喜服,就羞赧地坐到洛紫身侧,倚着她慢慢躺下。 这一晚,两人之间仿佛彻底地打破了界限,竟说了许多的贴己话。 “在很小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叫陆紫禾,我叫陆紫溪,我家原来住在琉璃城百里之外的陆家村。 “六年前,村子里忽然来了一大帮戴着面具的人,拿着刀和剑,气势汹汹地霸占了我们的村子。 “爹和娘为了救我和姐姐,就把我们藏在地窖里,后来,我在地窖里昏过去了,等醒来时,就发现姐姐不见了,我吓得大哭,钻出地窖,就看到村子已被夷为平地,爹和娘都不见了,地上只有大片大片黑红的血。 “我望着自家毁掉的房子,哭了好久,直到后来,遇到一位跟我一样侥幸活下来的老伯,老伯告诉我,我的姐姐爬出地窖后,就被随后赶来的‘辟天盟’的大人们选中,说姐姐筋骨奇特,将来会是武林新秀。 “我问老伯,‘辟天盟’是什么?老伯说,你的姐姐若进了‘辟天盟’,那就可以为我们整个陆家村报仇了。 “我听了后,就趁老伯不注意,一个人溜出陆家村去找姐姐,后来稀里糊涂地进了皇都,还被人卖进了宫……” 兰溪的话渐渐低落下去,洛紫见她睡去,拿了鸾塌上的薄被给她盖上,看着她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更生了几分怜惜之意,眼眶也有些发热。 没想到,兰溪那么小就经历了那样悲惨的遭遇,这么多年,大概也在偷偷想着自己的姐姐罢? 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辟天盟”的消息了,突然听兰溪无意提起,洛紫越发肯定此前的猜测,百年前那一次魔道争战,一定还有不少余孽没有剿杀干净,否则,萧景渊的背后又怎会有那样强大的人掌控他? 她再度想会一会那个神秘的九千岁!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但用那样荒谬的承诺挟制了轩秣王朝的帝王,还令他覆灭了她的国家! 洛紫思绪万千,正想的出神,忽地听到昭和殿中传来两声通报。 “贵妃娘娘驾到!” “风吟阁令驾到!” 宣声落下,殿中走进两位盛装女子,领头的就是凌贵妃,身后跟着风吟。 两人在四名宫婢迎候下款款进门,面朝景帝行跪拜大礼,随后,昭和殿中各国使者纷纷起身行礼。 一番皇族之间的礼仪客套后,很快就有掌事的女官上前接应,挥退左右婢女,凌贵妃在景帝左下侧专设的贵妃椅上落座,而风吟阁令脸蒙轻纱,则被带入殿旁专设的珠帘小室内。 轩秣王朝的女子不可以随便在大场合抛头露面,何况是待字闺中的皇家小姐,当然,正一品贵妃娘娘则是例外。 洛紫因坐在金銮台后三丈开外的小室内,恰好能透过珠帘缝隙,将殿中情形看得清楚,而自己则完全隐入帘后暗处,不被外面的人注意到。 这时,便听凌贵妃盈盈笑着问候各国使臣,又与席间大臣攀谈,举止文雅有礼,谦卑有度,明明还是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却并没使人感到她的傲慢,完全与在听雨阁时步步算计的狠辣果决判若两人。而殿中气氛也渐渐升温,想来这也是她能坐稳贵妃位子的一个原因。 而风吟进了小室后,就把脸上面纱摘下来,索性掀开帘幕一角,朝洛紫频频做手势,自从决心坐上紫荆夫人之位后,她与风吟也有几日未见,今日见了,突觉满腹的话又无从说出,索性含笑不语,只朝她微微谢礼。 过了一会儿,凌贵妃传碧珠向女官呈上贺礼,洛紫一眼看去,银盘上放着一套做工精致的纯白宫装,和一条折成四方、堆叠整齐的长丝帕,做工精美,一眼看去,散发出淡淡莹润的光泽,想必料子极名贵。 而风吟也呈上了贺礼,一样是太后娘娘准备的全套梳妆用具,另一样则是她自己准备的小礼物,装在盒子里,说是要两位娘娘亲自打开看,风吟的话,引得景帝和朝中大臣一阵欢笑。 女官将所有礼物一一记录在案,而后命宫人将其分送到两位娘娘的住处。 昭和殿再度恢复了之前的和乐融融。 众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贵妃和阁令身上,转而又开始了各自被中断的话题。 “本宫听闻左护法今日才回朝,不知去陇西的路上,路途可顺利?”终于从众人的注目中解脱,凌贵妃倏地放松神情,将目光转向了下方的陌羽,眼睛里犹自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有胆跳楼的女子,恐怕也非等闲之辈。不过,陌大人一向有勇有谋,一路上,应该不会让她惹出什么麻烦罢?” 洛紫在帘内听得分明,知她定是想套净秋的消息,立时紧紧盯住陌羽。 陌羽本和那白衣公子喝得正酣,自始至终都没看一眼走进殿中的女子。忽听上侧有人搭腔,他修长五指转动手里的杯子,放于鼻下,合上眼睫慢慢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有宝石光华流动。 洛紫本已十分紧张,见他那般悠闲自得,不由又有些放心,然而,内心却又有些说不出的苦涩,虽然很想听到净秋的消息,但又怕让凌贵妃听了去。 忽地,陌羽再度拿起酒杯,重复之前的动作,闲散一笑,“这可是西尚使者进献的名酒,娘娘可不要坏了在下的雅兴。” “哦?”凌贵妃神色如常,同样端起酒杯,“本宫随口一句话,难道会破坏左护法的雅兴?”说完,不等陌羽回答,她目光转向那白衣公子,“冷公子,本宫见你方才与陌大人喝的酣畅淋漓,那有否觉得本宫坏了公子的雅兴?” “哪里,娘娘言重了。”那白衣公子却转头,十分有礼地向凌贵妃举杯,“冷夙敬娘娘一杯!”语毕,一饮而尽。 凌贵妃以袖遮杯,同样还礼一饮而尽,而后,望着冷夙道,“冷公子果然豪爽,不愧深得皇上欣赏。” 冷夙,这个名字,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上一次,她被陌羽带去流觞影疗伤,并未看清他相貌,今日再细看他,只见他半边脸颊掩在青铜面具内,长发盖住了眼睫,只能隐约看到一双深幽的凤目,始终带着柔倦温和的笑意,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之美,容貌出众,加上又与陌羽并排坐在一起,更是吸引了不少旁侧上酒菜的宫人目光。 凌贵妃知冷夙已然为陌羽解了围,又见陌羽自始至终都没将她放在眼里,自己若再追问下去反倒自讨没趣,不由转过头,向景帝道:“皇上,右护法去了南蛮这么久,近日可送回韵德妹妹的消息?” 萧景渊似有些疲惫,正在龙椅上小憩,听闻此言,也不睁眼,只慢慢道:“韵德过几日也快回了罢。” “皇上。”凌贵妃淡笑着,“韵德既然要回,那风吟妹妹的婚事可要尽早定下来为好。” 她此话一出,洛紫立时朝风吟看去,她好像吃了不少点心,许是熬不住睡意,竟趴在桌上睡去了。 反观陌羽,他似有些微醺的醉意,支起右臂,撑住额头,半边身子倚在桌子上,全身的骨头仿佛散开了一样,却仍是频频朝冷夙举杯。 他背对着她,每斟一杯酒,洛紫的眉便蹙起一分。 这一晚,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爱妃所言极是。”萧景渊终是记起什么,睁开眼睛,喃喃,“风爱卿临行之前,曾向孤提过此事,爱妃若不提起,孤差一点忘记。” 说着,景帝看向陌羽,眼神灼灼,“陌爱卿,你自小与吟儿相熟,又谋略过人,孤一向以你为荣,今日借这喜庆日子,孤便将风吟赐你,择日为你二人举行大礼,如何?” 那样的话一出,殿中立时肃静下去。 各国使者大臣中自然不乏想借机与轩秣王朝联姻之人,然而,听闻景帝竟要将阁令赐婚给左护法,不由都停了手里的动作。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部汇聚到那似已酣醉的黑衣男子身上,便是连殿间穿梭布菜的宫婢也都放轻放缓了手里的动作,生怕错过哪一个细节。 风吟仍在珠帘小室内酣睡,内有宫婢上前将她扶到鸾塌上躺下,显然她对于外面的一切浑然不知,而凌贵妃则玩弄着手指上的玳瑁指甲,将话题引出后,仿佛吃定了陌羽一样,脸上犹自带着嘲弄的神情。 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洛紫却迟迟不敢看陌羽,她怕会看到令自己彻底心死的一幕,她也怕他说出令自己窒息的话。 然而,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去朝他看。 只见他慢慢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过头,半阖的眼睫下似有宝石流光闪耀,双颊已然染上一层朦胧的红,酣醉的五官虽然那般动人心魄,但仍掩不去眉眼间拒人千里的冷傲。 自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未曾落向金銮台! 而洛紫却一直望着他,十指绞在一起,只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 “皇上美意……”陌羽面朝景帝,举杯,淡淡一笑,“臣下不甚感激。” 既未拒绝也未同意,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洛紫颓然地松开手指,忽觉指尖灼痛,低头看去,许是方才过于紧张,不知何时竟将手指嵌入了塌柱缝隙中,抽出时过猛,此时指甲分明断去几截。 陌羽,犹豫了! 否则,他为何不拒绝景帝赐婚? 只这一点,已令她心凉如水。 “那么——”凌贵妃轻抬了下眼皮,“陌大人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皇上已下旨,莫非陌大人还有其他想法?” 她等待这一天已很久,十五年前,偃月国与轩秣王朝为争夺青河水域领土权,年年发生战乱,后偃月国皇帝要求与轩秣王朝谈和,偃月国以丰厚条约换取了青河水域领土权,其中之一,便是将偃月国二皇子——南宫羽送给轩秣王朝作为人质,以督促偃月国按时履行条约。 南宫羽后被将军府收留,才被改了“陌”姓,因而若他迎娶风吟,成为驸马爷,等同于从此便长久留在轩秣王朝,成为真正控制偃月国皇帝的棋子。 凌贵妃心中已笑出声来:皇帝钦赐大婚,南宫羽,你今日一切,都是轩秣王朝所赐,甚至你能活的这般闲逸潇洒,这一切也都是拜皇上所赐,你如何能抗旨? 然而,她脸上的淡笑尚未散去,正在众人等待陌羽答案之际,一直保持沉默的外国使臣座上却有人霍然站起,“陌大人且慢!” 那人走出席间,将手里的折扇一合,朝景帝躬身一拜:“皇上,在下尹尚,有话启奏。” “准。” “谢皇上。”尹尚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在下想在皇上赐婚之前,与左护法来一场公平的比武!倘若谁赢了,谁便有资格与贵朝阁令成婚!” 尹尚的话,引得满场哗然! “尹公子,你可是偃月国护国都尉!”未曾料到会有人出来搅局,且搅局者还来头不小,身份几乎等同于轩秣王朝的左右护法,凌贵妃虽有些愠怒,却也不敢过于表露出来,只冷冷地道,“尹公子如此尊贵身份,竟在外朝妄自轻言儿女大事,来此之前,有否问过令尊大人的意见? 那尹尚本来坐在诸多外国使臣中最不起眼的位置,此时却成为众人焦点。 洛紫见他如此大胆,竟为了与轩秣王朝联姻,罔顾景帝的旨意,想与陌羽一竞高低,不由有心替风吟留意起他的言谈举止。 “贵妃娘娘多虑了,此事,若不得家父以及吾皇同意,在下怎敢贸然开口?”尹尚仍旧温文有礼,“何况,在下倾慕贵朝阁令已久,此番前来,一是为了庆贺皇上大婚,另一便是希望贵朝给在下一次正式结识阁令的机会,还望皇上成全!” “成全?”凌贵妃冷笑,“尹公子此话,莫非是觉得比武一定不会输了?” “不敢。”尹尚转头,朝景帝躬身一礼,“听闻贵朝一向崇尚武德,昔年南蛮世子勇猛过人,在比武赛会中一举夺魁,最后才与贵朝公主喜结连理。今日,若皇上肯赐以机会,在下定当全力以赴。但若皇上就此下旨将阁令赐给左护法,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这联姻之事,也是吾皇旨意,在下才不得不冒昧提出这个请求。” “此等大事,尹公子说得倒轻巧!”凌贵妃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立时沉下脸来,“此番远行,尹公子难得来我天菖一次,若是抱了必胜的决心,那就一定会随行带上文书聘礼罢?倘若没有的话,叫皇上和本宫怎敢相信公子所言?” “皇上与贵妃娘娘若要查看,在下可立时将文书聘礼呈上。”尹尚不慌不忙地说着,作势便要去传唤手下。 然而,金銮台上的景帝却打了个手势,有些疲倦地道,“你的请求,合情合理,何况此前本朝也有先例,你既对吟儿有意,又奉了圣旨而来,孤自不会与你为难。” “皇上——”凌贵妃不甘,仍试图劝阻。 “时候已不早了。”萧景渊皱眉下令,“爱妃还不退下!” 嗓音明显提高了几分,凌贵妃纵有再多谋划,也不敢当堂忤逆景帝,遂起身行礼,又与在座诸位大臣客套一番,这才讪讪离开。 凌贵妃一走,殿中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景帝转头向陌羽:“陌爱卿,与尹都尉比武之事,你可有何意见?” 众人立时看向陌羽,洛紫也屏住了呼吸。 “皇上旨意,臣下没有意见。”陌羽淡答,神态波澜不惊。 “好。”萧景渊拧紧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心情大好,脸带喜色,朝殿前侍立的内务总管道:“花槐,这几日你安排好尹都尉吃穿用度。三日后,清理天台校场,孤也正想见识下偃月国一品护国都尉的武功!哈哈哈——” 这时,小室内熟睡的风吟被那恣意的笑声惊醒,起身揉了揉眼睛,望着外面,打了个哈欠,转头问雨韵:“发生了什么事?王哥哥为什么要臭老花清理校场?” 自从那一次,她去药房替洛紫偷解药成功后,就戏称花槐“臭老花”。 “……”雨韵欲言又止,愣是不敢提方才殿中一番惊心动魄的争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风吟浑然不知的模样尽收眼底,此时,洛紫心中已久难平静,再朝殿中望去,那尹尚丝毫不避嫌,竟与陌羽、冷夙坐到一桌对饮,旁侧的陌城大将军则掏出一方帕子频频擦汗,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喜宴接近尾声,风吟熬不住睡意,与洛紫遥遥对望了几眼,眼里还带着几分善意的笑,很快就先行告退了。 喜宴结束,洛紫悄悄回了紫荆宫,而兰溪沐浴后,则被送往金尊殿侍寝。 景帝答应的那三件事,除去兰溪赐封淑妃、兴安坊被拆除以外,第三件便是,在洛紫未原谅景帝所作所为之前,景帝不得碰她。 萧景渊仿佛相信某一天洛紫必会原谅他一样,竟答应了那样近乎无理的要求。 除了江山,他本已一无所有,如今她肯做他的妃子,已弥补了他人生一大遗憾,即便暂时得不到她的人,但只要还有一份可以等待的希望,他愿意等,尽管那一天似乎遥遥无期。 半夜里,天菖再度下起了大雪,而紫荆宫处处点了大喜的花灯。 寝宫深处,四名宫婢进屋服侍洛紫洗漱,等到她们退出房间后,她便坐在潋滟的花烛下,望着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眼里闪过复杂的光。 除了当值的丫头,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紫荆夫人大婚当夜便独守空房,然而这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亦无怨无悔。 喜宴上发生的种种事情,令她久久不能入睡。 索性换上紫云纱衣,迎着漫天的雪花,出了屋。 新分来的掌事丫头丝语正在外屋打瞌睡,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忙回到紫荆夫人的内寝里拿了件雪狐裘,提了灯笼小跑着跟上。 “娘娘,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等等奴婢。” “丝语,你进屋歇息罢。”洛紫并未转头,几步踏上庭院曲折蜿蜒的小径,“我在院子里散散步,一会儿就回屋。” “庭院很大,外头又这么冷,娘娘还是回屋早些歇息罢?!”雪花冰凉沁骨,丝语冻得直哆嗦。她虽对这位新主子有满腹的疑问,但宫规严格,自是不敢多问,只上前默默地替紫荆夫人照路。 然而,洛紫却忽地停步,转头看着丝语。 丝语陡然呆住,缤纷大雪披挂在紫荆夫人如墨的头发上,把她冰玉的容颜衬得光洁剔透,那一双深瞳好似宝石琉璃,然而本该灵动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的冷暖,令人不敢直视! “还不回去?”洛紫的声音,比漫天的雪花更冷更刺骨。 “奴婢……奴婢遵命。”丝语终是低下头,胆颤地递上手里的雪狐裘和灯笼,“娘娘,这个给您。” 然而,洛紫没有接,转身走入了漫天的雪花中。 丝语再度呆住,目送那道孤清的背影走远,不敢再上前一步。 紫荆宫的庭院果然很大,走了约莫一刻钟,仍是未看到尽头。 据传,这座宫殿在她未曾入住以前,早在三年前就建好了,一直空置着。 宫里几乎没人知道景帝为何要建这样一座大得离奇的空宅。 闲置的空宅一直等待着主人,如今主人来了,整座宫殿反而因了主人变得更加的空旷寂寞。 紫荆宫修建的简约精致,与皇宫里其他宫殿的华丽气派,风格迥异,像极了母皇在菏泽城东门为她建造的华清宫。 原来,萧景渊登基后就开始为她造宫殿,不但要造宫殿,还要让她住进来。 她停在了庭院最深处,看到了自己未曾被雪花覆盖的脚印。 她一次又一次走回了原处,却始终走不出紫荆宫。 紫荆宫,大到可以令她迷路。 她忽地冷笑起来,身轻如燕,一掠飞上了高高的院墙。 没有多久,她便到了听雨阁。 轻轻地落在院子里那一株合欢树上。 仿佛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踏实了一样,她坐在曾经修剪树枝的地方,任由雪花簌簌落满肩头,手指忽地摸到了一样冰凉的物事,拿起一看,竟是那把剪刀。 那一日,她被凌贵妃带去兴安坊,她故意放下了这把剪刀,没有想到,剪刀一直未曾动过分毫。 三日后,陌羽必要与尹尚一战,陌羽那样深不可测的剑法一定不会输的罢? 何况,她终是嫁给了景帝。 而他打赢了尹尚,是一定会遵照旨意,迎娶风吟的罢? 那样的话,可以……死心了…… 长长的眼睫终于慢慢合上,一滴清泪滑落眼角。 不知倚在树上睡了多久,她感觉眼睛上有些温热,呼吸有些不畅,鼻端窒息难受,好像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和鼻。 她以为她在做梦,睫毛闪动了一下,并未张开眼睛,只是微微张口呼吸。 然而,她的唇才张开,一道暖暖的气流便渡进唇齿,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荚果清香。 唇瓣上有热度碾转厮磨,复又进入唇齿滚滚流淌,好像雪花融化进了嘴里,又好像香糕入口,说不出的香糯甜软。 口鼻均被越渐灼热的气流堵住,她沉溺在那淡淡的荚果香气里,睫毛微微颤动。 那么美好的气息,只有那个人身上才会有。 这一刻,她忘记了心底所有的仇恨与痛苦,好想一直沉醉其中,永远不要醒过来。 唇齿间的气息越发厚重,还伴随着微微的喘息,身上也有些受不住的沉重!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觉感觉到了极度的窒息,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像不是在做梦! 眼睛忽地睁开,霍然便看到了一双宝石琉璃般的深瞳,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两人双双倚在树上,方寸之地,不得已贴得如此之近,彼此的呼吸交汇,洛紫本已平静的心,因他那样灼热的眼神,变得紊乱。 “陌……”她张口欲呼,然而,陌羽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唇,“嘘。” 这时听雨阁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似有宫人走过,洛紫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打更的声音远去,陌羽才慢慢松开手,靠回她身旁一侧,仍是从前百无聊赖、闲散悠然的神态。 “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洛紫神态已恢复如常,低头才发现身上盖了暖和的狐裘,而她的手还握在他的掌心。 她迅速抽回手,直视前方,眼色淡漠疏离,“陌大人,不要忘了你我身份……” 她宁愿相信方才那一吻,是梦。 是梦,就不会有期待,也不会有失落,更不会心痛。 然而,她的话未完,陌羽修长的手指忽地抬起,轻轻扼在她的咽喉上。 手指由轻到重,不疾不徐,一分分用力,而后在她颈间反复逡巡,几乎令她快要窒息。 “信不信,”陌羽的声音有些微涩,深幽的瞳中有莫测变幻的光,唇角翘起一个弧度,仿佛是一贯的淡笑,“我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你。” “……” 那样的语气,那样的音色,果然透着杀伐狠绝! 冷而酷,淡而傲。 才不过去了趟陇西,陌羽身上有了陌生的气息! 那是……为什么? 她才惊觉,她对陌羽,始终了解甚少。 洛紫仰头,眼神冰冷,想要后撤。 然而,陌羽不依,右手手指扼紧她的咽喉,左手将她拉入怀中。 “要杀便杀!”洛紫眼里有决绝的光,一字一字,“陌大人几番救过我,若我能以命相抵,从此,倒也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陌羽的呼吸轻轻打在洛紫耳际,手指慢慢松开,忽地在她身上某处轻轻一点。 洛紫瞪大眼睛,动弹不得。 不敢相信,他……居然趁她不备,点了她的穴道! “你、你干什么?” 陌羽不答,将洛紫无法动弹的身体安放好,而后双臂慢慢支起,撑在树干上,将她圈在怀中狭小的空间内。 他修长五指,再度抬起,洛紫立时看到,他手里握着那把她用来试探他的剪刀! 他轻轻吹开剪刀上覆盖的雪花,神色自若地收入袖中。 洛紫只觉自己的心再度要跳出嗓子! “该死啊。”他低下头,眼睛望过来,伸手揉了揉她额角散乱的长发,动作一如从前大胆而散漫,清俊的眼神仍是那般莫测难定,“才离开几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些阴谋诡计,是谁教你的?” 洛紫睫毛微动,紧紧合上眼睛。 她不敢看他,怕再看一眼,泪水就会溢出眼眶。 才离开几日? 他忘了,从琼珠楼外的那座小桥上昏过去后,她未见他,已有整整十六天!谁教会她阴谋诡计? 可他其实已知答案吧? 只要一句话,他就可以将她所有伪装的坚强撕得粉碎! 可,他凭何认为她就不会玩弄阴谋? 难道在他眼里,她本该心地单纯、头脑简单如小女人? 像那一次逃离听雨阁最后却被他送回一样,从此一心听他的话,乖乖待在宫里,等他把她从危险中一次又一次救出,等他做完他该做的事,而后再将她送出宫? 倘若她还是十五岁时那个在华裳殿翩翩起舞的小公主,她可能会听他的话! 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人世悲欢后,她还能再回到从前那个眼神清澈没有一丝杂念污垢的自己么? 她不能! 她的心已被太深的仇恨与痛苦蒙蔽,所以,才能够一次又一次放下自尊,放下所有的骄傲,陷入令她自己都厌倦之极的勾心斗角中! 然而,在清寒池那一日,确定萧景渊就是十年前遇到的那个小哥哥后,她一度感到措手不及,在听完萧景渊一番肺腑之言,她更是震惊,未曾料到果然有幕后真凶在操控着他! 那一刻,她茫然无措,不知究竟该恨谁! 是恨萧景渊的软弱、疯狂、痴愚、可怜,还是恨自己心慈手软、不够狠辣果决? 那一次在金尊殿帝寝苏醒后,她突然彻悟一般有了新的目标,她要查出皇宫里的幕后真凶! 那个人,才是她真正的敌人! 于是,她忍辱嫁给了萧景渊! 以紫荆夫人之位,换取兴安坊内一百三十四名魅都姐妹的自由,同样为兰溪争取到应得的地位! 她要结下自己的势力,掌控一切可以掌控的力量,她要变得强大,继承母皇遗志,要复仇! 然而,她却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的大婚将会是人生一场莫大的耻辱! 她在对萧景渊恨之入骨的同时也深深同情他。 她一旦开始同情他可怜他,就明白,十年前的那个小哥哥已死! 从此,她彻底摆脱掉幼时的记忆,内心不必再有所羁绊! 终于,不过几日,天翻地覆,她变得可怕,变得卑鄙,她不爱那个痴情的帝王,却可以嫁给他! 从踏出那一步开始,她便明白:从此可以死心,不会再对情爱有所期待! 陌羽终究会迎娶风吟,风吟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孩,他们门当户对,青梅竹马! 倘若她再有所期待,不但会伤害风吟,甚至还会连累陌羽,将彼此都推向万劫不复! 所以,她要割舍掉所有的期待! 她不要为自己留下任何的退路! “陌大人……”仿佛一瞬间便定下最初的决心,她忽地睁开眼睛,眼神剔透如琉璃,望着上方的陌羽,清傲的唇角微微翘起,淡淡一笑,“别忘了,我今日大婚,已是紫荆……”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说完“夫人”二字,他忽地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 那一抹熟悉的荚果清香立时绕齿,灼热的气息流转唇瓣,洛紫的眼瞳蓦地张大! 雪花簌簌落下,沾在陌羽的长发上,又落在他黑长的睫毛上。 他的五官在皑皑白雪映照下丰神如玉,他的眼眸微闭,动作温柔而细腻,专注而认真! 她早已呆住,不知身在何方! 难道,之前那个吻,并非是做梦? 可,他为何要吻她? 她尚在怔忡,陌羽忽地放开她,脸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笑。 她未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已拿起她身前垂落的长发缠在手指上。 而后,袖中藏起的剪刀滑到他手上,手起刀落,她的发丝应声坠落,他伸手接住! 洛紫愕然,已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陌羽并未罢休,忽地拔下他头上绾发的银簪,满头乌发流泻而下,他的眼睛隐在发丝间,令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剪刀再度抬起,手起刀落,他身前的长发同样掉落一缕! 手指迅速将彼此的发丝绾成结,而后,他将结好的发丝放进怀中,剪刀跟着滑落回袖! 他的五指修长灵巧,动作优雅镇定,仿佛为这一刻,已酝酿多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母皇曾经告诉她,在男帝国,男女结发,那么以后,便同夫妻! 陡然明白什么,洛紫不知该喜该忧,只觉心里绞痛如死! 陌羽,为何你要如此固执? 难道嫁给了萧景渊,仍是无法令她心中的那一分期待淡去? 她暗暗运气,冲解穴道! “陌羽!”然而,仍是徒劳,她不由喝令,“陌羽,你别放肆!” 然而,陌羽仍未完,不依不饶地将她抱到怀中,用他的银簪将她及膝的长发一缕一缕绾起。 片刻后,他才慢慢把她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陌羽终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终于从五年来漫长的等待中解脱! 他随手摘下头顶一枚成熟的合欢荚果,放入口中,而后闲闲靠回原处。 清俊的唇翘起,他抄起手,看她咬牙切齿,看她恼羞成怒,看她目瞪口呆! 自始至终,他都望着她笑,仍是从前闲散冷傲的模样! 他总是令她如此无措!如此茫然!如此心惊! 甚至晚间的喜宴上,他分明未曾表露过一丝的痛楚! 甚至连景帝赐婚时,他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就答应与尹尚比武! 可是,此刻,他却要与她结发! 难道他不知道,与她结发,就意味着要背叛景帝,背叛整个轩秣王朝?甚至,还会伤害到风吟? “为什么?”洛紫望着他,虽然穴道被封不能移动分毫,但手指却握紧,指甲一分分嵌入掌心,“为什么要那样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很可笑,所以才要用这样的方法来羞辱我?” 陌羽仍旧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 洛紫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视线落向苍茫的夜空,明知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可能会刺痛他的心,她还是要强令自己说下去。 “不要忘了,我是你们轩秣王朝的紫荆夫人!而三日后,你便要与尹尚比武。风吟……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不要辜负了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我还是很感激你。” “你曾经说‘小人也罢,好人也罢,以后自会见分晓。’原来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如今的我,哪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眼泪开始簌簌滑落,声音有些语无伦次,抑制不住地,心里的痛无边无际,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抉择! 可是,她不能后悔,不能回头! 除了坚决地走上那条不归路,她别无选择! “谢谢你,陌羽。” 忽然,她艰难地伸出手指,将他身侧树干上的雪花拂开! 纤长五指抚摸着那一朵雕刻的合欢花!眼里有留恋的光! 再度重复:“谢谢你,送我一朵花。二十一道划痕的合欢花,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如此别致的花呢。” 良久,她沉默下去,雪花在两人之间簌簌落下。 陌羽仍是保持着那个闲散的姿势,对于她的发现,他并未否定,也并未有一丝惊讶,他仿佛在等待她安静下来。 “不过,既然有心如此,那么,”洛紫终是收回手指,片刻前的激动与心痛稍稍平息,她仰起头,直视陌羽,“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把我送回听雨阁?还有,净秋怎么样了?冀天放是否回到陇西?梅兰二士呢?” 然而,陌羽仍是不答。 “这些天你虽然不在,可我已知道,你和冷夙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了。”终是记起自己诸多的疑问,不过瞬息,洛紫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傲,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所以,你不必再怕我会逃走了!我魅都女国八千将士的血不能白流!我的母皇不能白白死在那一把魔刀之下!今日我所受的耻辱同样不能白受!我不但不会走,还要好好留在宫里,不管那个人有多强多厉害,我都要等到把那个人的底细彻底摸清为止!我不但要摸清他的底细,我还要他血债血偿……” “果然是为了查出‘那个人’,所以才要嫁给他?”陌羽忽然若有所思地轻抚下巴,良久,蹙眉望着她,叹息,“不要哭。” 不等她继续说下去,他伸出手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眼睛里有冰雪般的光,“不要哭,再等一等。” “等?”洛紫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抬起头,想要透过他的话语捕捉某些讯息,“等什么?等那个人来夺走我的紫灵珠,而后杀掉我?你凭什么要我等!不,我绝对不能再等下去!” 陌羽有些无奈地叹了气,多年来本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听闻了她在宫里种种所为后,听闻她下嫁萧景渊后,他眼里也有了深不见底的愁绪! 这样的她,与五年前雪山峰顶那个迎风而舞的紫衣少女,相去甚远! 可那烟染的瞳,那冰洁的神韵,分明就是她! 难道那样一场覆国的灾难,已将她重伤到如此程度? 他要拿她怎么办? 五年前,景帝登基不久,九千岁掌握实权,开始大肆铲除异己,他的父亲陌怀戚老将军因参奏九千岁密谋窃国而被诛杀! 父亲死的那一天,突然痛惜地告诉他,他并非将军府的孩子,他并非轩秣王朝的人,他本是偃月国的二皇子,不过是他的父皇用来换取青河水域领土权的一枚棋子! 多年来,之所以皇家看重他,原来是要将他完全培养成轩秣王朝的人,让他长久地留在天菖皇宫! 一夜之间,他忽然就从将军府里不谙世事的二公子,变为一个被自己的父亲狠心遗弃的孩子! 那样的打击,一度令他差点崩溃! 然而,偏偏在那个时候,已登帝位的萧景渊竟派他去玉泉洞寻找昔年的小巫女! 他不敢违抗皇命,带着对小巫女的几分好奇,带着几分无处言说的苦闷,依言去了云台雪山,恰好看到了雪山峰顶上,一个迎风独舞的紫衣少女! 几乎毫不怀疑的,他就知道,萧景渊所说的那个小巫女,就是她! 那眉眼,那神韵,世间已找不到任何词汇来描绘! 陡令年少如他,惊见天人,此生再难忘怀! 不过观察了她三天,他便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 当她的姐姐们在琴棋书画间流连忘返时,只有她在纵情地跳舞! 当她的姐姐们对婢女颐指气使时,只有她眼神和悦! 当她的姐姐们在欢笑吵闹时,只有她安静地陪侍在女皇左右! 她很孤僻,很清傲,姐姐们也不大跟她玩耍,可她的姐姐们却并不讨厌她,照例对她和气,就好像她生来就该是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女,别人不可以伤害她,她也不懂得伤害别人,好像生来就应该要一辈子被好好呵护的! 那一惊见,从此,世间再无女子,能入他的眼! 于是,回宫后,他面朝景帝,第一次心不慌面不跳地撒谎:“皇上请降罪,臣下没有找到小巫女。” 萧景渊揪住他的领子,大发雷霆:“为什么没找到?难道七位公主真的长得那么像?” “是。”他面不改色,淡淡一笑,“魅都民间将七位公主的名字编成一首诗:云台雪山染青黛,绿意翩然跌人间;玖夜蓝湖芙白笑,洛紫千虹倾城颜。她们不但长得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 其实,她们还是有区别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在那一日奉王命攻打菏泽城的东门时,一眼就认出了她,也不可能在她被俘虏时,提醒她要小心! 那时候,他尚未得到重用,不过是左部军队里一个小小的头目,立时遭到惩罚! 虽然堂兄陌城苦苦求情,萧景渊仍是要对他动私刑! 十五岁的他,被鞭笞,被杖打,被关禁闭,仍是死咬牙关,坚决否定! 从那一天起,他学会了反叛!也无比的肯定,将来的某一天,萧景渊念念不忘的小巫女一定会属于他! …… 他伸出手指在她冰洁动人的五官上逡巡,忽地在她的眼睛上停住,拭去那里几乎凝冻成霜的泪珠。 “不要哭,是我的错。倘若早一点赶回来,也不至于如此……”他眼里有真正疼惜的自责,恢复了从前说话的语气,“什么也别问了。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 “不,我想知道!”洛紫仰起头,直直盯着他,“你不说,就以为我没看到?其实我看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你一定与冀天放决战了!冀天放那样的人,在你护送他去陇西的路上,一定不会放过你!那么,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信不信我?”忽然,他打断她,神态三分的冷傲、三分的镇定、四分的果决。 洛紫微怔,只见他的眼睛里有掌控一切的光,那样不可抵挡宛如神祗的眼神,此前,她在琼珠楼里看到过! 那一晚,正是那样的语气神态令她后来听话地跟着他走,今日再见,竟再度令她不自禁地点头,心口合一,“信。” “好。”陌羽悠然地吐出一口气,抄手靠回原处,“你若信我,这几天,就乖乖呆在紫荆宫里,以后再莫耍那些阴谋诡计了。月中的时候,你必有机会进入九曲地宫,到时一切自会见分晓。你好好呆着,少露锋芒,自然不会有人害你。 “不要忘了,”他的手指压在她的唇瓣,在她极度错愕的目光下,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轻笑,“你这里,已印上我的吻。” “还有这里!”他捻起那一缕被他割断的发,绕在手指间玩弄,“也结了我的发。” “今日你虽嫁给了他,”他又握住她冰凉入骨的手,放入他的胸口,眼睛微微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你的心只能在这里!” 他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而后在她耳畔低低地吐出一口气:“五年前我既敢把你藏起来,五年后,我就敢带你远走高飞,此生,我没你不行。” 说完,他手指微动,她全身的穴道立时解开。 然而,洛紫却是手脚僵硬,身体动不了分毫,心脏也恢复不了正常的节奏,只觉得口干舌燥,脸上泛起一丝红,眼睛望着他,琉璃一般的眼珠张大,尚有几滴泪噙在眼里,满是迷惑震惊的光! 他方才说了什么? “走,我送你回紫荆宫。”他淡淡一笑,罔顾她惊异变换的复杂眼神,把她抱在怀里,从树上一掠而起,他矫健身姿宛如鬼魅,朝大雪纷扬的天空飘然而去。 “洛紫,我们来日方长。”耳畔,陌羽的话低低回荡。 正文 第九章 芙白 第二日雪停了,一大早紫荆宫上上下下分外忙碌,然而,内寝深处,紫荆夫人仍迟迟卧床不起,乌发宛如丝缎铺满金丝绣枕,映得发丝下的脸颊苍白如玉。 “丝语姐姐,主子昨晚去了哪里?怎么突然着凉了?” “我也不太清楚,主子不让跟,我也没办法。不过,她连衣服和灯笼都不拿,就一个人在院子里转,不着凉才怪呢。” “那今早,主子就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么?” “那要主子说了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床呢。” 寝宫外有人在悄声谈论,洛紫终是苏醒,睁眼四顾,窗明几净,颇有些浮生一梦的不真实感,昨夜种种仍旧历历在目,只要一回忆起来,脑子里满满都是那张冠玉的脸,她不许自己再想下去,立时披衣坐起,朝外道,“丝语,你进来。” 外面立时安静下去,丝语带着四个小丫头进屋,低头行礼,“奴婢们给娘娘请安了。” “嗯,都起来罢。”洛紫摸了摸有些沉重的额头,望着丝语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到辰时了。” “哦?这么晚了。”洛紫喃喃着从床榻上起身,见丝语上前要搀扶,忙扬手阻止,笑了笑,“不必这么小心伺候,留下一个人服侍我梳洗,其他人都下去罢。” “是。” “丝语,把昨晚太后娘娘送的梳妆用具拿过来。”洗漱完后,洛紫坐到宝光丽华的偌大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里有沉定如水的光。 “主子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么?” 洛紫不答,忽见镜中的丝语欲言又止,立时淡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说无妨。” “主子,恕奴婢直言。”丝语自小在宫廷谨仪司长大,又是景帝亲自挑选出来服侍紫荆夫人的,对于宫内规矩心知肚明,立时劝阻道,“奴婢说句实话,望主子勿怪。” “你说,我不会怪你。” 丝语面有沉重之色,起身朝窗外看了看,而后关了窗,走回紫荆夫人面前,低低地道,“不论哪宫的娘娘在大礼之日都会收到太后娘娘的贺礼,无一例外地都是些珍奇名贵的梳妆用品,但只要谁敢妄自动用那些东西,不出半年,必会得一些怪疾,不治而亡。四年前大选后,贤良淑德四妃,除了淑妃已荣升贵妃之位外,其他三位娘娘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先后去世,所以,奴婢劝娘娘还是小心为上。” 洛紫听得一愣,却将那些话记在心里,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转头看着丝语道,“以你一个小小的宫婢身份,如何能知道这些宫廷密事?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莫非是皇上?” “奴婢接到过密旨。”丝语低下头,“这下完了,皇上要怪罪奴婢了。” “没事。”洛紫温言道,“我不说出去便是。” “是么?”丝语欣喜地抬起头,“奴婢谢娘娘开恩!” 洛紫默不作声地笑了笑,忽地问道,“你且回答我,太后娘娘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年轻?” “主子你怎么知道?” “嫉妒妃子的年轻美貌铲除异己,的确是个很好的理由。不过,恐怕没这么简单。”说着,洛紫站起,仍吩咐道,“去把那套梳妆用具拿过来,待会陪我去西朝殿请安。” “是。”丝语诧异地抬起头,紫荆夫人为何要如此固执? “姐姐,姐姐!”行至高阔曲折的廊道,尚未到达西朝殿,身后隐约响起一连串急促的声音,远远地听着耳熟。 “姐姐?”洛紫蹙眉转头,竟看到淑妃提着长长曳地的裙裾从远处急奔过来,娇小的红影宛如活泼的云雀,四个宫婢追在后面跑,好不热闹。 她立时停步,无声地笑了。 “姐姐,姐姐!”兰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得洛紫身前,弯下腰,喘着气道,“哎呀,总算赶上了,姐姐走的可真是快,叫兰溪追的好苦。” 洛紫无奈地看着她,见她额上尽是汗珠,脸色也有些发白,不由皱了眉,故作生气道:“你如今都是当了淑妃的人,怎的还是改不了这慌张的毛病?在听雨阁的时候,我可没少教你罢?” “是。”兰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绞弄着手里的帕子,“可兰溪一看到主……哦,不对,姐姐,一看到姐姐,兰溪就把什么都忘了。” 洛紫见她如此,心一软,无声地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两人并排着慢慢朝前走。 “姐姐也是去向母后请安的么?”互相问候了几句后,兰溪忽地开口问。 “母后?”洛紫闻言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那样的称呼在已经嫁作景帝之妃的兰溪眼里,恐怕是既敬畏又憧憬的,然而,在她听来却是如此的陌生而遥远! 非但陌生而遥远……简直还有些可笑又可怖! 是啊,她倒忘了,嫁给了萧景渊,连带着他所有的皇家贵戚都将与她有了新的联系! 那么,面见太后……她是否该要效仿兰溪,道一声“母后”? 不,绝不! 心里有个声音立时疾风骤雨般击打在心口上,一声一声地,极力阻止她! 本已放弃许多,甚至绝了情爱的念头嫁给了萧景渊,如今,绝不可以再妥协了! 这个世上,她七公主洛紫除了母皇以外,绝不可以再有第二个母亲! 何况,轩秣王朝的太后,恐怕还参与了倾覆魅都女国的阴谋! 倘若真是那样的话,那个称呼,叫她如何能开得了口? “你好好呆着,少露锋芒,自然不会有人害你!” 然而,陌羽的话忽地萦绕心头,迟迟不散! 陌羽,陌羽……原来你也料定我必有今日的犹豫么? 你叫我少露锋芒,莫非是要我将最后的一点自尊也都放下么? 陡然记起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那属于陌羽的深眸,永远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他到底是出于保护她……还是出于别的她所不知的理由? 陌羽,陌羽……我该要怎么办? “姐姐,姐姐?” 听到耳畔的呼唤,洛紫回过神来,一向波澜不惊如她,那一瞬,烟染的瞳中也有了极度的茫然无措,牵住兰溪的手几度握紧又松开,仿佛在经历着旁人所不知的天人交战。良久,才定定地直视前方,轻声,“嗯,我也是去面见母后的。” 兰溪闻言竟眉开眼笑起来,自然地反握住洛紫的手,疾步朝前去,声音里掩不去欢喜与期待,“姐姐我们得快点走,听说母后每日吃过早饭,便要进入馥郁池中洗药浴。倘若我们去得晚了,恐怕连面都见不上了。” 洛紫未料到才不过一夜,兰溪不但已对景帝死心塌地,便是连后宫深处未知的危险也都一概忘记,立时表露出了天性里的善良与单纯,一心想面见婆婆,讨得婆婆喜欢,如同寻常百姓家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 这样的女孩子,喜欢一个人,甚至都可以不去在乎他的爱是否与她的爱对等,仿佛喜欢本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则沉溺在自己的小幸福里…… 那样单纯的喜欢,反倒将她的阴暗与卑鄙反衬得无所遁形! 一路交谈甚欢,然而自始至终,对于大礼之后的洞房之夜,两人竟都避而不谈! 那一日,在金尊殿帝寝,洛紫以三个条件答应萧景渊坐上紫荆主人之位。 景帝听闻她不但要兰溪与她同日大婚,还要他赐兰溪为淑妃,大为震怒! 那样的条件在景帝听来,不啻于是不要命的要挟! 她本以为景帝会追问其中原因,然而,他不但没有问,在一番良久的沉默后,竟终是叹息着应承下来! 萧景渊恐怕直到昨夜之前还不知道,酩酊大醉那一晚,他在听雨阁里临幸的那个人并非是她,而是兰溪罢? 如今,事已达成,她心里开始隐隐担忧大礼之夜,兰溪是否真正枕衾承欢。 在男帝国里,一个女人一辈子也许就嫁那么一回,何况是一国之妃子,倘若大礼之夜,兰溪就备受冷落,独守空房,那该是如何不堪言说的痛苦! 然而,在轩秣皇宫呆了这么些时日,她也清楚,后宫之中的闺房密事,不但是宫 人之间的禁忌话题,也绝非妃子之间能够轻易说出口的,倘若私自说漏嘴叫有心人听了去,不但会锋芒毕露结下仇怨,严重者还有可能会祸及身家性命! 于是这一路上,即便昨夜两人之间还那般姐妹情深,几乎打破了以往的主仆界限,但对于宫闱之中的禁忌话题,彼此极有默契地绕过,而兰溪不主动提起,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两人终是行至西朝殿,尚未入内,便有一位公公上前迎候,显然是等候多时,洛紫招手叫丝语将准备好的银票奉上,又挥退身后一干宫婢,这才握紧兰溪的手,双双踏进那一扇朱漆的殿门。 西朝殿。 据传,出身赫连氏门阀贵族的大小姐赫连昭荣登后位那一日,便被先皇秣帝赐予了这样一座极尽华丽奢侈的宫殿。 昔年秣帝驾崩,轩秣皇室经历一年政变,在一场腥风血雨的门阀厮杀争夺后,昭皇后一手打压下所有势力,拥立德妃所出三皇子萧景渊为帝,开始了与九千岁共同挟制景帝长达五年的摄政生涯! 到这一日为止,洛紫所能够掌握的轩秣史实仍是知之甚少,但已隐约能够猜出几分,萧景渊之所以甘受掌控,恐怕与那九千岁的真实身份脱不了干系。 只是,今已为太后的赫连昭,之于萧景渊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倒成了她心头最大的问题。 九千岁,就算拥有再强大的力量,恐怕也会暴露软肋所在罢? 而太后赫连昭,既然传闻曾与九千岁于朝堂下相交甚好,那想必定是他软肋之一! 一路跟随带路的公公绕过几重锦屏,又穿行了数不清的华纱帘幕,洛紫心里已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到得最后一间布局华丽古雅的殿堂时,那公公终于止步,转身朝她二人颔首一礼:“两位娘娘在此静候片刻,容老奴进去通报一声。” “有劳公公了。”洛紫回以一礼。 过了一会儿,殿堂深处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传。” “姐姐,姐姐,我……我有些怕。”兰溪从进殿开始就没了之前的兴奋与期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太后了,见识了西朝殿的华丽与庄严后,更是吓得双腿直发软,若不是洛紫握着她的手,她只怕早已吓昏过去。 洛紫温言安慰她,这时,那入内的公公已然走回,朝一侧让开身子,躬身一礼:“太后宣见,两位娘娘随老奴这边来罢。”说完,公公扬起拂尘,转身欲走。 “公公请留步!”洛紫压低声音,轻道,“公公如何称呼?” “老奴蒙太后恩赐,单名‘桂’字。” “原来是桂公公。”洛紫唇角漾开一个笑容,慢慢放开兰溪的手,而后退下手腕上事先备好的金玉镯子,单手奉上,轻声道,“淑妃身体不大好,稍后倘若有异,可否请桂公公担待一些?” 那桂公公何等聪明人,立时明白紫荆夫人所求何事,当下颔首接下。 “姐姐为何送他镯子?”兰溪有气无力地问,洛紫再度握起她的手,含笑不答。 进得殿堂内室,陡觉暖意融融,屋内四角还点着缭绕的青檀香,脚下铺了名贵的西尚地毯,一直延伸入一挂玉石结成的帘幕内。 帘幕深处,隐约可见一女子睡卧鸾塌,样子极为养尊处优,必是太后无疑,身侧两名宫婢正在替她梳理丝缎一般的长发,而另一侧则坐着一华服丽人,正倾身与太后低低交谈着什么。 洛紫只略扫一眼那背影,立时便猜出那人是谁。 “姐姐——”兰溪掩口轻呼,显然也注意到了太后身侧的凌贵妃。 没有想到第一次面见太后,便遭如此状况,她吓得不知所措,止步不前,洛紫立时望着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惊慌。 “启禀太后。”桂公公躬身,拉长嗓音通报,“紫荆夫人,淑妃娘娘已到!” “终于来了么?”尚未得到太后答允,帘内忽地传出一声轻笑,凌贵妃慢悠悠地道,“桂公公,这里已没你的事,你且去传太后懿旨,宣谨仪司新进的三名宫女过来罢。” “老奴遵命。”那桂公公往后退下,经过紫荆夫人身前时,忽地止步。 洛紫立时注意到,片刻前眼珠还漠然无光的老公公,此时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些复杂难辨的光,那样的光芒一圈圈扩大,而后慢慢收缩,仿佛即将有什么不祥之兆发生! “两位娘娘务必谨言慎行,问什么,便答什么,若不问,便一个字也不可多说,须知祸从口出,老奴有事在身,言尽于此,两位娘娘好自为之!” 耳畔桂公公的话犹自击打耳膜,洛紫尚未上前一步,便见帘幕从内启开,之前那个慵懒的声音再度响起:“皇帝宠你们也就罢了,怎的见了哀家也没个礼数?” 洛紫忍了心头寒意,松开兰溪犹自发颤的手,入内行礼。 礼毕,她效仿兰溪,净手奉茶,依照轩秣皇室规矩尽到礼数,倒也没有出一丝差错。 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抬头。 她无法抬头,怕一抬头便会再也坚持不下去! 倘若不是陌羽的那句话时时提醒,或许,她已夺路而逃! 什么紫荆夫人,什么太后,什么皇家礼数! 一切的一切本和她无关,她本可以选择别的路,然而她已选择已无法回头,她不得不忍,忍字心头一把刀。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向轩秣皇室屈膝行礼,不但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恐怕将会是她毕生都不能忘记的耻辱! “母后,您有没有闻到一股子香味儿?”榻前,凌贵妃轻轻吹开茶杯上的沫,从紫荆夫人与淑妃双双踏进门开始,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哦?”鸾塌上的人翻了个身,声音娇懒,“什么味儿?哀家怎么没有闻到?” “嗯,这香味,甜而不腻,清而不淡,若有若无,倘若不仔细闻,还真的发觉不了呢。” “听贵妃你这一说,哀家也闻到了。”过了一会儿,太后忽地记起什么,仿佛在说什么家长里短,懒懒地道,“哎呀呀,哀家怎么把贺礼的事儿给忘了?那梳妆用具不但是名匠打造,还是花槐那小子费了不少心思,从炼制‘血罂丹’的池水里专门浸泡过的,倘若没有哀家的‘辟血珠’,那些东西一旦沾手,可都是从此戒不掉的毒啊。” 洛紫闻言浑身凉透,手指根根攥紧! 饶是再怎么镇定,听了‘血罂丹’三字,也犹如当头棒喝! 自从百年前,红魔与夜魔因火之渊领地大动干戈,后两败俱伤,被江湖“辟天盟”灭族后,传闻,出自火之渊上的奇花——血罂粟,便成片枯萎死去! 然而,百年后的今日,魔道丹药——“血罂丹”竟出自轩秣皇宫! 血罂丹,传闻吸食指甲盖大小一点,便可令人在产生极乐幻境的同时,日复一日沉溺于那销魂的境界,最终气血耗尽而亡! 而倘若一日无法吸食,便会遭受噬心挫骨之痛,几乎是瓦解心智令人沦为欲望俘虏的慢性毒药! 原来,轩秣皇室三位先后去世的妃子,便是在使用了太后所赐的梳妆用具后,沾上‘血罂丹’,从此离不开丹药,最终气血殆尽而亡! 景帝之所以对丝语下那样的密旨,恐怕是对太后所做一切心知肚明,才要命丝语来转告她小心!而她却辜负了萧景渊的一番用心良苦! 原来,不知不觉,她已落入赫连昭布下的陷阱里而未知! 可赫连昭若要用‘血罂丹’置她于死地,大可无声无息放任她自之,为何要坦言相告? “母后担心那些作甚?人家毕竟都是当了娘娘的人,岂敢辜负母后一番好心?”凌贵妃放下茶杯,拿了帕子拭唇角,仿佛当底下垂首而立的两人不存在一般,转了话题道,“母后,听闻义父新近练出了几味丹药,也不知用了后是什么效果,待会等桂公公把人带来后,一试便知。倘若效果好,臣妾也想试一试呢。” “好。”鸾塌上的女子竟眉开眼笑起来,似要坐起身,周遭宫婢纷纷放下梳子,将太后及地的长发绾起,洛紫微一抬眼,便见太后与凌贵妃比邻而坐,不但丝毫不显老,反倒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羞怯! 那样一个慵懒娇羞的女子,至少已近四十的年纪,竟是轩秣王朝的太后,萧景渊的母后! 到底,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令自己如此年轻? 尚未弄清这个问题,便听帘外传来桂公公拉长的嗓音。 “桂公公,不必多礼。”凌贵妃放下茶杯,朝外慢悠悠地吩咐,“把人带进来罢。” 洛紫朝兰溪看去,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肩膀簌簌抖动,显然对于此前座上 两人的对话骇怕之极。 依兰溪的胆子,那梳妆用具她必定还未私自动用过,而太后那些话显然是冲她来的,如今兰溪既知其中有诈,必定会小心,明白这一点,她反倒定下心来。 这时,帘幕开启,三名宫女在桂公公带领下走来。 洛紫悄然携了兰溪的手,自动让开一条道,站到内室一侧。 出于一丝好奇,不经意抬眼看去,只那一眼,她便僵住!而兰溪的手也猛然屈起! 周身忽地安静下去,宫女们每踏进一步,洛紫的心便揪起一分! 芙白芙白,你来了么? 三名宫女并排走入,容貌平凡,均是一袭素净白衣。 一个低眉垂目肩膀簌簌抖动,一个双瞳深邃没有焦点,一个则目视前方表情淡定。 洛紫在外历练的那三年时间里,为了掩饰公主身份曾学会易容,此时,一眼便识出后两名宫女均用了极端高超的易容术! 易容最高境,便是浑然天成! 两名宫女只不过将鼻梁与唇型略修饰了下,不但掩盖了真面容,还令旁人看不出一丝易容痕迹! 然而,洛紫只望了一眼居中的宫女,立时便认出那是三公主芙白!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九年,即便芙白常年不在宫里呆,芙白之于她,既是手足之亲,同样也是六个姐姐中最令她敬重钦佩的对象! 芙白性情洒脱不羁,一支铁笛,一身白衣,便只身闯荡江湖,有‘铁笛公主’之称! 那双明镜也似的深瞳,那种气定神闲的气度,即便是易了容,也仍是掩不去君临天下的男儿气度! 洛紫眼见三公主一步步踏入内室,并未朝自己看,仿佛一切在她掌控当中,立时明白,今日面见太后,恐怕已在芙白谋划之中! 阿姐阿姐,你既能在覆国那一日侥幸逃出生天,为何不走得远远的,寻找天下魅都死士,积蓄足够的力量,枕戈待旦,再伺机举兵夺回菏泽城? 阿姐阿姐你何苦! 我虽拼死一搏深入轩秣皇宫,但也是谋划在心才敢如此,如今,你易容进宫,我岂非要连累你一起涉险? 洛紫心里已然悲喜交加,又焦灼难耐,眼见阿姐即将落入凌贵妃设下的阴谋诡计之中,她却有口不能言,怕露出任何破绽,反倒更会陷芙白于险境! 那样的难受,喉咙一瞬仿佛被什么堵住,硬生生迫使自己不去朝阿姐看,手心里的帕子却已被汗水濡湿透底! 而与兰溪相携的那只手,则被狠命屈起的骨节硌的生疼! 洛紫立时反观淑妃,见她正死死盯着第三名宫女看,眼里同样有着极度克制的光,顺着兰溪的视线望去,洛紫全身僵住! 几乎没有一丝怀疑,那与芙白同样易容过的宫女,定然便是兰溪失散六年的姐姐——陆紫禾! 否则,即便再怎么胆小怕生,在这种场合,兰溪怎会同她一样,有如此大的反应?! 忽地记起喜宴上兰溪的话!再联系眼前两人双双易容的高超手法,看样子必是联手而来! 不过瞬息,洛紫悚然大惊:芙白恐怕不只认识陆紫禾,一定还与江湖“辟天盟”关系匪浅! 内室气氛顿时紧张而诡异,凌贵妃一声令下,便有宫人去取九千岁新研制出的丹药,太后则端坐于上位,脸上满是期待的笑意。 事关各自阿姐的性命,此时此际,洛紫和兰溪纵然有再多话想说,却只能咽进肚里!纵有再多复杂情绪,却也不敢在面上表露一丝一毫!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从偏室走回,手里托着一只色泽明净的玉盘,盘上铺了三张罗帕,帕上分放了三颗丹药,当真猩红入目! 一股海潮腥气扑鼻而来! 隐约能辨识,那是荷蓝白芷的味道! 荷蓝白芷,同血罂粟一样,出自火之渊,虽有剧毒,但倘若与性凉毒草以一定比例配料调和,便有驻颜奇效! 犹记得六年前,德清宫的五师父为留驻容颜,竟偷偷前往火之渊,寻觅荷蓝白芷!后虽辛苦找到了,却因为配料不当,险被毒死! 自那以后,母皇颁布禁令,容貌乃天成,终究会有衰老那一天,倘若再有人私自取用魔道毒草私炼“驻颜丹”,便要被逐出魅都女国! 驻颜丹,不是那么容易练成,加之内含荷蓝白芷,每练出一炉后,恐怕定要有人以身试药,在确认无毒后,方可呈给太后享用! 原来,赫连昭之所以如此年轻,便是靠着‘驻颜丹’来延续青春!今见太后如此容颜,也不知服食过多少驻颜丹!而其间,也不知害了多少无辜试药宫女的性命! 只这一点,已令洛紫胆颤心惊! “人也带来了,不知母后您想先试哪颗丹?” “好,好,好。”太后望着那托盘,又望了眼底下三名宫女,喃喃赞赏,眼睛里满是喜悦的光,仿佛那些丹药上承载着她的幸福一样!抬起手指,虚空一点,“嗯,就从右侧第一颗开始罢。” “是,臣妾领命。”凌贵妃慢慢站起,拂身朝太后一礼,便朝三名宫女走来。 那托着玉盘的宫人立时跟上,凌贵妃到得三人跟前,忽地止步,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逡巡,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三个才进宫,就蒙太后恩赐‘驻颜丹’,还不快跪下谢恩!” 那样不容抗拒的语气! 洛紫和兰溪双双屏住呼吸,手脚再度僵住! “不,阿姐,不要下跪!” 洛紫心中无声呐喊,若不是兰溪察觉了她的异样,死死反握住她的手,否则,她早已不顾一切地奔过去阻止芙白! 然而,芙白与陆紫禾竟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便双双落膝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奴婢谢太后娘娘恩赐!奴婢愿为太后娘娘效力!” “很好。”凌贵妃居高临下地望着芙白和陆紫禾,“待会试药便从你二人开始!倘若试药成功的话,本宫自会打赏!” “奴婢谢贵妃娘娘恩典!” 凌贵妃满意地点头,而后缓步踱到最后一位宫女身前,见她畏畏缩缩地站着,不由冷声道:“怎么,你要抗旨么?” “娘娘,娘娘绕了奴婢罢!”那宫女自进门开始,便惊惶未定,此时才回过神,吓得大哭出声,双腿一软,扑通跪下,膝行着朝凌贵妃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奴婢……奴婢才进宫,还想着以后能侍奉娘娘,求娘娘看在奴婢年纪尚小的份上,饶了奴婢罢!奴婢给娘娘磕头了!” “饶了你?”凌贵妃轻笑,转头向太后,“母后,这里还有人说不愿意试药,该怎么办才好?” “哎呀呀,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听得哀家头疼!”赫连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朝洛紫和兰溪这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花槐那小子养了一池子的冰蝗,最近正闹血荒呢!她既不肯试药,那便让桂公公把她丢到‘冰蝗池’里去!顺便,再找个人替她试药罢。” 说完,太后在贴身宫婢搀扶下,慢悠悠站起,“时候不早了,哀家还要准点去馥郁池洗药浴,没工夫陪你们闲耗!贵妃,这里的事哀家便交给你,你办事也利索点。过一会儿,驻颜丹试好后,就给哀家送过来罢。” 凌贵妃见太后朝一旁侧室走去,忙拂身一礼,“臣妾恭送母后。”唇角漾起一丝诡异的笑! “药楼冰蝗池?闹血荒?”那宫女仿佛已能感觉到冰蝗吸血的痛不欲生,立时面无人色,膝行上前,疯狂地朝凌贵妃磕头,涕泪横流,“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抗旨了!奴婢不要去冰蝗池!奴婢愿意试药,求娘娘赐药!求娘娘饶命,求娘娘开恩!” “桂公公!”凌贵妃一动不动,朝帘外喝令,“还不把她带出去!” “老奴遵命。” 那宫女听罢惨叫一声,手脚全软,彻底地吓晕过去! 很快,桂公公便带了自己的手下将那宫女抬走。 内室忽地安静下来,这时,除了一旁侍立的宫人外,屋子里只剩下五个女人。 凌贵妃回到上位坐下,端了杯子慢悠悠地喝茶。 洛紫与兰溪目睹了一切,心里五味杂陈,而芙白和陆紫禾仍旧跪在地上,等待赐药! 过了一会儿,凌贵妃放下茶杯,拭了拭唇角,朝洛紫和兰溪望过来,“方才,你们也都听见了,母后洗完药浴,便要服用驻颜丹,倘若耽误了母后服药的时辰,那可不是送去药楼喂几条冰蝗便能原谅的。所以,这第三颗驻颜丹——” 然而,凌贵妃话未完,洛紫立时上前,行至芙白、陆紫禾身侧,直视凌贵妃,一字一字,“第三颗驻颜丹,我来试!” 那一刻,她烟染的瞳中,闪着璀璨耀人的光! 芙白霍然抬起头,仿佛眼前之人,并非是自己的七妹,而是一个令她也琢磨不透的陌生女子! 自从魅都倾覆后,她便带着受伤的五位公主逃往西尚国寻求外援,然而,途中却遭轩秣王朝暗部军团的人穷追猛杀! 若不是那暗部统领贪图美色,露出破绽,令她侥幸反戈一击,差一点连死去姐妹们的尸体都无法带走! 在生死线上捡回一条命,然而魅都女国的七位公主,终是五死一伤一被俘! 她常年闯荡江湖,加之她‘铁笛公主’之名一度轰动江湖,后被‘辟天盟’盟主选中,重金聘她为辟天盟右使,与自小便在辟天盟总舵长大的陆紫禾,并称盟主的左臂右膀,掌管天下三百六十五分舵,剿杀天下魔道余孽! 然而,魅都女国倾覆的消息传出后,整个辟天盟都为之震动! 她本想辞去右使之职,孤身进宫营救七妹,最为绝望无助之际,一向行踪无定神秘莫测的盟主却在总舵九霄楼召见了她! 一番密谈后,她才知道,原来轩秣王朝攻打魅都女国,竟是有一只幕后之手在操控! 而那个人,深居九曲地宫深处,已在那机关重重的地宫里蛰伏多年,多年来,一直是辟天盟最大的剿杀目标! 随后,她协助盟主展开周密的计划。 一方面,集结天下魅都死士,收兵买马,准备迎战轩秣王朝,救出七妹,而后夺回帝都菏泽! 另一方面,则依然调令辟天盟各分舵,剿杀天下各地浮出的魔道余孽,准备在十一月十五,红魔圣君渡劫之日,一举捣毁九曲地宫! 然而,令她,也令所有魅都死士悚然大惊的是,七妹居然嫁给了敌国的皇帝! 她大为震怒! 洛紫的大婚不但令身为姐姐的她蒙羞,也打乱了辟天盟的剿杀计划,更是连极少露面的盟主都被惊动了! 天菖皇宫里举行紫荆夫人册妃大典之时,外出多日未归的盟主忽然出现在九霄楼屋顶上! 那时候,她刚好从琉璃城办完事,返回九霄楼! 四野寂静,只有盟主抄手倚在屋顶的挑檐上。 风吹开他凌乱的长发,却吹不开他脸上的黑色布巾,他仍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神秘,只不过懒懒地坐在那里,便有着唯吾独尊的气势! 然而,她还是注意到—— 盟主深幽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天菖的方向,眼里有极端复杂的光。 那样冷,那样洌,仿佛有冰河封冻,又仿佛有狂风巨浪在他眼底呼啸而过,像是即将要嗜杀一切的神祗! 加入辟天盟三年以来,她从未见过盟主真容,更不知盟主真名! 只听闻楼里的人说,五年前辟天盟盟主大选会上,突然闯入一名十五岁的黑衣少年,脸上蒙着黑色布巾,不但无人能近他身前,更是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迎战于九霄楼下,击败了所有来参选的各路分舵英雄豪杰,凭着非凡的剑术荣登盟主之位! 不久,十五岁的少年就表现出了惊才绝艳的非凡能力! 不但剿杀了昔年频繁浮出在偃月国边境的红魔余孽,更是在短短五年之内,广纳各方人才,集结势力,将分舵扩展到如今的三百六十五座,行成天下五国各大都城遍布辟天盟人马的强大局势! 盟主虽然深藏不露,然而,他至尊无上的威望却日益深入人心! 对于盟主,三年来,她除了仰望,除了听命,从不敢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然而,那一日,看到盟主那样嗜杀可怖的眼神,像是在隐忍着极度的痛苦,却无从发泄一样,那样令人心疼! 她心里忽地有些隐痛,盟主那样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男子,心里竟也有至深牵挂的人么? 她甚至大胆怀疑,他心里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大婚的七妹! 否则,他何至于在听闻了那个消息后,比她还震动,比她还愤怒? 然而,终究是杀伐果决之人,不过半日,盟主便重新部署了新的计划,命她和陆紫禾借助采选机会,尽快以宫女身份混入天菖皇宫,以备捣毁九曲地宫之日,可以与外面的势力里应外合!并尽早救出洛紫! 密谈结束后,盟主再度消失! 所有的一切尽在盟主掌控之中,然而,等到与陆紫禾进入皇宫后,她才明白七妹的处境有多难! 除了要应付景帝以外,还要面对四周环伺的强敌,不但要费尽心思保全性命,还要想尽办法结下自己的势力! 如此艰难的处境下,七妹居然还能够如此坦然若定! 在她与陆紫禾进入内室后,不但与她配合默契,此时此际,竟还要与她一起以身试毒! 那一瞬,华裳殿中那个最爱跳舞、脾气清傲到不可接近、与世无争的少女,仿佛突然间长大! 原来,她错怪了七妹! 七妹并非忘了国耻家难贪图荣华富贵才会嫁给景帝,她不过是在忍辱负重,恐怕心里还有着连她也猜不出的谋划罢! “不,姐姐!我来试!” 一个柔怯的声音忽地响起,芙白回过神来,便见那贵妃已然亲手将三颗驻颜丹放于她们面前,而站立一旁的那个娇小的女子竟上前拦在洛紫身前,仰起头,“贵妃娘娘,我愿代洛紫姐姐试药!” 听到那个亲切的称呼,洛紫由衷感到欣慰,坚持了这么久,兰溪终于妥协了么?然而,这种时刻,她怎会让兰溪替她冒险! “兰溪。”洛紫叹了口气,“你若真当我是姐姐,就退到一边。” “不!”兰溪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反驳,眼里似含了泪,回头望着洛紫,忽地又望了眼陆紫禾,而后一字一字道,“我绝不……绝不会再让姐姐受伤!” “呵,真是姐妹情深啊!” 然而,凌贵妃尚未笑完,整个身体忽地僵住! 在洛紫芙白陆紫禾均未反应过来时,兰溪竟抓起三颗丹药便往嘴里送! “兰溪,不要!”洛紫急喝,伸手要抢,然而兰溪竟闪身躲过,而芙白与陆紫禾更是骇然不已! 眼见淑妃即将咽下三颗丹药,这时,帘外忽地传来一声通报,“皇上驾到!” 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冷地响起,“淑妃你好大的胆子!明明已怀了孤的龙种,还敢以身试毒!” “皇上?!”凌贵妃大惊失色,仓皇站起,被这样巨大的变故惊得魂不守舍! “孤没想到你竟这样狠毒!”啪地一声,萧景渊扬手一巴掌打过去,眼里满是冷酷狠绝的光,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差一点毒死洛紫!孤没有提,是看在国舅的份上!没想到,你连淑妃也不放过!” “皇上,臣妾没有要害她!”凌贵妃纵然再怎么心狠手辣,听闻淑妃怀了龙种,忽地明白什么,不由又急又恨又痛又绝望!虽被打得摔到地上去,眼里还含了屈辱的泪,一口吐出唇角的血,却仍是仰头解释,“是淑妃她自己要吃那丹药,没有人强迫她!何况,那也是母后的命令!臣妾……臣妾不过是奉母后懿旨!” “你居然还敢抬出母后来压孤?”萧景渊一把扼住凌贵妃的脖子,眼里有嗜血狂怒的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凌美辰,今日,孤若不把你打入冷宫,孤这个皇帝也不必再做了!” 身周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气,那样狂野负气的话,竟是从一个皇帝的口中说出! 洛紫已无暇顾及景帝是何反应,正在竭力清除兰溪口里的丹药!芙白陆紫禾也大着胆子,拿了桌上的茶水过来让兰溪漱口! 然而,兰溪的眼已经合上了,显然已晕厥过去。 这时,景帝一声令下,“来人,把凌贵妃带入祁莲宫!从今往后,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准踏足祁莲宫一步!” 正文 第十章 转机 紫荆宫,夜幕降临。 层层叠叠的华纱帐随风轻舞,落地锦屏后是一方温水池,水面上漂着厚厚的玫瑰花瓣,氤氲的水汽中,洛紫的长发湿漉漉地散开在暗色花纹的大理石上,如玉的肌肤在水中若隐若现,令她看起来是那般的苍白疲惫。 一直保持着浸在水里的姿势,闭目思索着什么,已经过去一个时辰,然而,她仍是不愿意出浴就寝。 回忆日间种种,再度令她陷入了喜忧参半的复杂情绪。 原来,兰溪只字不提大喜之夜,竟是因枕衾承欢之时突然晕厥过去,后被太医诊治才发现已怀两个月身孕,景帝闻言大为震怒,兰溪一番哭诉之下,才将听雨阁临幸原委告知了萧景渊。 那一刻,萧景渊听到那样的消息,不知该是怎样错愕的表情? “淑妃你好大的胆子!明明已怀了孤的龙种,还敢以身试毒!”日间萧景渊低沉冷酷的声音仍旧响彻耳畔,仿佛是从胸腔肺腑里吼出,那样的痛苦与愤怒! 那一句话之后,他走进房中,巴掌狠狠落下,凌贵妃摔倒在地,狼狈不堪,还被下旨打入祁莲宫! 虽然太后再度出面调解,然而,这一次的事情,令太后也始料未及。 因早间所发生的事,耽误了服食驻颜丹的时辰,早起时还神采奕奕、花容月貌的赫连昭,在景帝违抗她的命令那一刻,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岁。 然而,淑妃怀上龙种,已是确诊但并未公开的事实,那是关乎皇家命脉的重大事情,凌贵妃纵然事先不知情,但毕竟耍弄心计在先,还差一点连累紫荆夫人受害,这一次,便是连太后出面也护不了她。 萧景渊是真的愤怒了! 仿佛一头被围追堵截到悬崖边缘上的困兽,明明四肢已被暗处的力量牢牢束缚,明明精神上已被幕后那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操控住,却仍是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守护爱他和他爱的人。 事后,他宣花槐以及四大太医进帝寝,倘若他们不能令淑妃母子平安,那么,所有人便要被革职处理! 那样的命令一下后,便是连她也不由为之一振! 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亲手把兰溪抱出西朝殿,身后一干宫女俱都目瞪口呆,连她也有些不敢相信那样的一幕。 然而,在为兰溪由衷地感到的喜悦之时,也有些说不出的空落,那是在报复后的极度虚脱感。 身为一国真龙天子,却连自己的妃都保护不好,那一瞬,萧景渊恐怕是痛心疾首的罢?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却看到他高大的背影,在离开西朝殿大门时,是那样的孤寂如死。 她知道,她彻底伤害了他。 否则,他怎会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他走得那样急那样快那样踉跄,仿佛怕下一秒,兰溪就会死去,仿佛更怕下一秒,他就会忍不住回过头来,亲手扼死她一样! 是的,她欺骗了他! 册封兰溪为妃的真正理由,她一直故意隐而未说,而他便一直以为听雨阁里酒后临幸的那个人,是她。 而对于那件事,他极度自责,心知亏欠她许多,才会在那一日,答应她那三个极度无理的条件! 于是,一直以来,那件事便成了她吃定他的一着险棋。 显然,这局棋,他已无路可退。 她赢了,他输了。 他不但输了,还输得防不胜防,尊严扫地! 几乎是在他心口上狠狠地剜了一刀,血液横流,恐怕以后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凌贵妃被打入冷宫,淑妃喜怀龙种尚在昏迷之中,而紫荆宫从这一日起,便开始门庭寥落! 新进的两名宫女被一道懿旨从谨仪司发配到药楼做药奴,以惩治没有及时为太后试药之罪。 不过一个早上,一切又有了新的改变。 而洛紫仿佛是虚脱一样浑身酸软无力,兰溪已脱险,有景帝照顾必会没事,而芙白和陆紫禾却被送去了花槐的药楼! 那个地方,有闹血荒的冰蝗池,还出产血罂丹,驻颜丹,风吟那一次替她偷取真灵散寒毒解药时,一度还差一点命丧当场! 那个花槐,表面无害,然而,却是制毒用毒下毒高手,能力已超出她预料之外! 芙白和陆紫禾被派去他手下做药奴,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遭遇,倘若一不小心被识破了真实身份…… 想到这里,她忽地睁开了眼睛,烟染的瞳在水汽里越发深邃如夜,有愈渐冷然的光。 眼见三日快到,陌羽与尹尚比武迫在眉睫,天台校场已清理殆尽,偶尔还能看到那里有武士趁着管事不在时,偷偷比武较量。 宫里即将有大事发生,然而,紫荆夫人却日日悠闲自在,白日里去探望卧榻不起的淑妃,夜间则独自一人浸泡在偌大的温水池中,闭目沉思,久久不起。 长时间的洗浴,令她如玉的肌肤越发地剔透明净,仿佛要除去多日以来的晦气,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一样! 比武之前的那一夜,等到湿漉漉的长发半干后,洛紫换好紫云纱衣准备出门,然而,尚未踏出内寝一步,忽地记起什么。 几乎是以刻不容缓的心情奔向梳妆台,打开第一层的柚木抽屉,果然便看到了一只毫不起眼的盒子。 那盒子的做工与材质,甚至都比不上从前那只用来装相思帕的锦盒。 犹记得喜宴上,风吟还郑重其事地将这个盒子连同一把铜钥匙亲手交给女官。当时便有几位大臣善意地打趣,风吟仍是坚持不在众人面前呈现礼物。 不过,那样的做法很符合风吟小女儿的个性,以至于那些大臣竟没再执意强求风吟,反而只当为笑谈。 这两天,她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未做,却总是想不起来,直到出门之际,才猛地记起,原来是有一样神秘的礼物未看。 手指微微发颤,心里也有些忐忑。 终于,咔嗒的一声,盒子上的小铜锁应声而开。 盒子里铺了罗帕,一层一层。 那么小的盒子,却铺了那么厚的一层罗帕,也不知底下是什么东西。 洛紫不由失笑,已经能够想象得到风吟制作这份礼物时狡黠的脸。 耐着性子一层层揭起罗帕,直到最底层。 手指忽地摸到了一样坚硬冰冷的物事,抽出一看。 洛紫的眼睛蓦地张大,那是—— 一张陈旧的公主令。 魅都女国的公主令。 不过一寸长的木片,上面却雕刻了三朵繁复的蝴蝶兰。 在烛光照射下,木片反射出白色剔透的光,虽然陈旧,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那木片取材于云台雪山上的七色神树,因而韧性极强,不过是指甲盖厚度,却能够任意弯折而不会断裂。 那样珍贵奇特的公主令,除了魅都女国会有,世上断无他国人能仿制。 曾经,她同七个姐姐一样,也有那样一张公主令,然而,升任太女后,她身份非同一般,便不再需要公主令。 此时,望着那三朵精雕细刻的蝴蝶兰,以及木片上浮凸的白光,已然可断定,这公主令本应是三公主芙白所持有! 然而,这张公主令竟被风吟送给了自己! 那么,芙白又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令牌赠给风吟呢? “……一个白衣女子及时出现,把我救下……她只说自己是魅都女国的人,在江湖走惯了……” 那么,风吟所谓的恩人姐姐—— 转瞬,洛紫便明白了,风吟恐怕早从恩人姐姐与她酷似的相貌上看出了些端倪,但碍于那时她身份特别才没敢大肆声张。 直到她位及从一品夫人后,风吟才敢正大光明地以送礼为由将芙白的公主令还给她。 显然,风吟一定不知道这是一张公主令,否则绝不会隐瞒恩人姐姐的真实身份。 只这一点,洛紫便无声地笑了。 收好芙白的公主令,洛紫已改了亲自夜访药楼的决定! “娘娘,夜深了,您要去哪里?”丝语打了灯笼,跟上紫荆夫人,“奴婢跟着您罢!” “丝语,你回去。”洛紫衣衫单薄,却丝毫不惧夜间的寒,径直朝院子里走,语气不容抗拒,“我与阁令晚间有约,倘若有人来访,你便熄了各寝的灯,切莫开门。倘若我回来,会特意敲门三下,你来开门便是。” “哦。”丝语呆呆地望着紫荆夫人的背影,有些不解,却不敢多问,只踌躇地道,“可,娘娘,您还是要早点回来啊。奴婢怕——” “怕什么。”洛紫并未转头,脸上带了丝悠然的笑,“如今,纵然我一夜未归,恐怕也未必能惊动谁。” 丝语闻言一愣,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岫玉阁。 紫荆夫人深夜造访,已令风吟大为诧异,然而,听闻那张困扰了她多年的精致木片,竟是一张出自魅都女国的公主令后,风吟又惊又喜。 “那么说来,”风吟眼里有迫不及待的神色,“我的恩人姐姐,真的就是三公主殿下?” “嘘!”洛紫四下里看了看,见门窗紧闭,脸色凝重地道,“这‘公主殿下’四字,以后断不可再说。” “哎呀,我一高兴就把什么都忘了。”风吟羞赧地低下头,声音跟着低落下去,“可,人海茫茫,江湖那么大,我要到哪里去找她才好呢?何况,我的魅舞连最初等的蓝级都没学完,你就嫁给王哥哥了,这下更没时间教我练舞了?唉……” 洛紫含笑不答,等她牢骚发够了,忽地拉起她的手,“你是不是很想见恩人姐姐?” “想啊!”风吟重重地点头,眼睛亮晶晶,“想得不得了!若不是大哥管着我,我早跑江湖上找她去了!” “你不必再跑江湖了!”洛紫笑盈盈地拍着风吟的手,见她满脸疑惑,忙把芙白易容进宫做宫女的事简略地说了,只将西朝殿发生的事一语带过。 风吟一听恩人姐姐不但进宫了,还被太后下旨贬去药楼做药奴,个中原因都没细想,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眼睛,“什么?居然把我的恩人姐姐关在那种地方?那怎么行!” “不行,我找臭老花算账去!”说着,风吟便直起腰,衣服都忘了换,气呼呼地就要往外走,洛紫无声地笑了,拦在前面,“阁令且慢。” “怎么?”风吟有些疑惑,“你不想跟我一起去救恩人姐姐么?她可是你的姐姐啊。” “我怎会不想?其实,这两天我一直绞尽脑汁在谋划来着——”洛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风吟,忽地莞尔一笑,“不过,阁令大人这个样子便出去,恐怕不太妥当罢?” 风吟闻言一愣,低头一看,大囧—— 原来,她还穿着入睡前的素白中衣。 两人各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长发皆高高绾起,颇有些英姿飒爽。 风吟走前还随身带了把匕首,而洛紫则将紫云纱衣全部隐在黑色夜行衣中,已然做好了全副武装,打算暗访禁卫森严的宫廷药楼! 然而,两人尚未来得及掠下岫玉阁的后院院墙。 便听一人在下面柔柔地道:“姐姐,这么晚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风吟吓得差点从院墙上摔下来,幸亏洛紫及时把她拉住,徐徐落下之后,洛紫便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望着她们,掩着嘴笑。 “淑妃娘娘!” “兰溪!” 两人异口同声惊呼,完全没想到兰溪会来岫玉阁。 洛紫脸色一沉,将兰溪拉到院墙下方的暗处,冷冷道,“你怎么也来了?你如今是什么身子,怎的这么胡闹?就不怕被皇上知道?” “姐姐,原谅我这一回罢。”兰溪将头上的风帽摘下,露出同样绾起的利落发髻,附耳在洛紫身侧,有些羞赧地道,“今晚,皇上回了金尊殿,说是临时有紧急要务处理,我知道皇上不会来了,就跑去紫荆宫找你,本来想跟你商量下去药楼救我的姐姐……可你房里的大丫头说你睡了,我心想这还不到二更,姐姐不可能睡这么早,于是就来这里了。没想到——” “你们这身打扮,莫非要是去药楼么?”兰溪忽地明白什么,眼里有欣喜地光,迅速将自己身上裹的大袍子解开,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夜行衣,仰起头,“我也是有备而来,你们不能不让我去!” 洛紫无奈地摸着额头,风吟则目瞪口呆。 宫廷药楼,直属内务总管花槐管辖范畴,曾由九千岁下令建造,对外宣称是专门为太后修炼各种丹药之地,实际上却是一座秘密的毒窟。 上一次风吟来偷取真灵散的解药,已将药楼的布局大概摸清。 一座四层高的楼宇巍然耸立,第一层是药奴们平日炼药场所,第二层是药奴寝室,第三层分门别类收着各种丹药,第四层则是药楼总管以及掌事官的办公之地。 楼外四周每隔三十丈修有一堵高墙,而墙与墙之间则星期罗布着成片的花园或蓄养池。 花园里种满了奇门毒草,而蓄养池中则根据种类养殖着毒蛇、蜈蚣、蝎子、蛤蟆、蜘蛛等剧毒之物。 而药楼除了一道正门和一条密道外,再无其他入口。 即便有人能进得了正门,却未必能过得了那三堵墙! 即便过了墙,也未必能进得了中央的楼宇。 听完风吟一番讲解后,洛紫与兰溪彼此对视一眼,眼里已是惊疑不定,而后异口同声问,“那上一次,阁令是如何进入药楼的?” “密道是药奴们秘密处理药渣才会走的路,入口在幻术司后面一座废弃的花园里,出口则是药楼第一层。”风吟狡黠一笑,“其实,上一次若不是我侥幸买通了几个药奴从密道进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拿到解药。” 三人商量一番后,决定由不会轻功的兰溪在药楼正门外先施计拖住门口的侍卫,吸走暗处羽箭手们的注意力,而后洛紫和风吟则从密道进入。 兰溪虽也想进去看看陆紫禾,但碍于洛紫的叮嘱,她自知进去只会增加她们逃出的负担,于是答应一个时辰后,必乖乖回寝宫休息。 虽知救出芙白和陆紫禾的胜算尚不足五成,然而,洛紫和风吟已铁了心要试一试。 夜黑风高,天空无月亦无星,四处却逐渐升起了一层薄雾,雾气有逐渐加重的趋势,将身周方圆十丈内的物事遮挡。 “真是天助我也!” 洛紫与风吟喜不自禁,双双掠入雾中。 风吟因熟悉宫内地形,施展轻功,不一会儿,便与洛紫飞掠上美辰宫。 此时,宫灯挂在殿宇廊檐下,在夜雾里,散发出影影绰绰的红光。 然而,自从凌贵妃被打入冷宫后,昔日灯火长明的美辰宫门前竟是一片死寂。 “哼,活该!她这次真的是彻底地惹火了王哥哥,那祁莲宫进去容易出来难,以后,看她还怎么算计人!” 风吟愤愤地朝下方空寂的美辰宫做了个鬼脸,引得洛紫一阵失笑。 不多久,前方的浓雾中隐隐出现一座眼熟的宫殿。 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流觞影”映入眼帘。 那一日,洛紫逃跑未遂,恰逢毒性发作,陌羽便将她送到这个地方来疗伤。 “这流觞影便是幻术司了——”见洛紫定定站在流觞影外的青石边上发呆,风吟停了步子返身拉着她的手,悄声解释:“这里住着一个神秘的公子,宫里的人都管他叫冷大人。其实真名叫冷夙,我私底下从陌羽那里打听过,他是陌羽在江湖上结拜的大哥,五年前,暗部军团招人,他便被陌羽推荐到九千岁手下做事,听说当年若没有他出谋划策,九曲地宫断然无法建成。从那以后,九千岁很器重他,陌羽待他亲如手足,就连王哥哥也不得不忌惮他三分。” “冷夙既然那么厉害,那有没有当上暗部的统领?”洛紫忽地打断。 “没有。暗部统领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听说必须要有能力闯过九曲地宫里的九重机关,方有能力胜任。” “九曲地宫既有冷夙出力,那他必定也熟悉地形罢,为何没能破解掉自己设下的机关?” “不。”风吟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地宫虽是冷大人出谋划策所建,但机关暗道却是由九千岁亲手所设。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过了关,第一个过关的统领前一段时间好像被革职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而第二个统领则叫做卫京,是从小便在暗部里训练出来的人。” 两人悄声谈论着,朝后门的废弃花园疾奔而去。 暗部……既然由九千岁掌控,那该是怎样一个强大的组织! 记起冷夙那张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脸,洛紫没来由地蹙起了眉,隐隐有不祥之感:那冷夙能力过人,却甘愿屈居人下,而只当一个毫不起眼的翩翩贵公子,恐怕原因并非风吟所说那么简单。 然而,他却又是陌羽结拜的大哥…… 忽地记起受伤那一次,冷夙与陌羽奇怪的对话,两人似乎要找什么红名书,还说要引出九千岁,那到底,他与陌羽之间在合谋什么? “到了。” 耳畔一声提醒,洛紫回过神来,与风吟双双停下步子,果然便见一堵高大的墙,只留了个窄窄的缺口供人进出,墙内有树枝攀爬出墙外,想必里面就是那废弃的花园。 两人费了半天劲,才挤了进去。 只见墙角里种着几株梧桐,花园中央被挖了许多坑,坑里积满了枯枝败叶以及废弃的药包,还有蛇壳毒虫尸体横陈遍地,发出阵阵恶臭,那气味熏得洛紫蹙起眉,风吟则已掏出帕子捂住嘴巴。 尽管此时浓雾漫天,但风吟凭着记忆仍是顺利地找到了密道入口。 那入口竟在一口枯井里,枯井上盖了一张生锈的厚铁皮,铁皮上还铺了厚厚的干草,倘若不注意,外人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口井。 一气掠下枯井后,周身黑漆漆,还有些说不出的凉飕飕,洛紫下意识地朝风吟靠了靠,风吟则划亮火折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火烛点上,举在手里照路。 “怎么有两个洞口?”洛紫蹙眉扫视井底,声音一分分沉下去,“该走哪边?” 然而,风吟不答,只将火烛递给洛紫,而后扳动了石壁上一块凸出的圆形青石,左右各旋了三下,只听“轰——”的一声,身后一道极为隐蔽的石门徐徐打开。 “这才是真正的入口。”洛紫面露诧异,风吟却不解释,接过火烛,当先朝前走,“先进来再说。” 洛紫跟了上去,四处打量密道,神色冷定,“外面敞开的两个洞口,莫非都是用来障眼的?” “不单是障眼那么简单。”风吟点头,而后又摇头,有些愤愤不平:“倘若不小心踏进那两个洞口,必会落入毒蛇窟,从前,那里面也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的药奴。” 洛紫听了也有些发怵,夜间她本来还打算孤身进入药楼…… 火烛的光忽明忽灭,只能照清脚下的路,地面潮湿,坑坑洼洼,却是愈渐朝下走的趋势,隐约还能听到有滴答滴答的水声,遥遥传来。 两人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仍未到头,到了一个岔道口时,风吟忽地停下,在三个道口前徘徊,以手护住烛火,又伸手摸着路口的墙壁,奇怪地道,“咦?我上回做的记号呢?” “先别急。”洛紫见她有些慌神,上前替她打着火烛,镇定地道,“阁令好好想一想,上一次是选择哪条道?” “不可能啊?”风吟仍是不死心,又蹲下来,上下反复摸着墙壁,“上次我经过这里时,明明用匕首在墙上刻了一道十字符,怎么才不过隔了十来天,竟不见了。” 洛紫望着分布东西北三个方位的道口,慢慢道,“仔细想一想是哪个方向,说不定能记起来。” “呃。”风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坦白,“不是不记得,而是我从小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每次出门都要靠做记号来辨识方向,为此没少被笑话是路痴。” “……” 洛紫不再说什么,只举起火烛朝三个道口一一照过去,除了方位不同外,道口竟是修筑的一模一样,里面黑漆漆的,好像通往很远的地方,看不到尽头。 凝神听了一会儿,洛紫举步朝东侧的道口走,“这边,阁令跟我来。” 风吟有些吃惊,迟疑着不敢上前。 “方才,我听到了水声。”洛紫返身自然地拉了风吟的手,避开脚下的石头,耐心解释,“有水必有源头,与其在这里耗时间,还不如斗胆一试。顺着水声的方向,未必安全,但定能走出去。” 风吟微一愣,望着洛紫的背影,明明她比自己不过大一岁,做事却比自己老到沉稳许多,心里不由更生了几分敬佩,倒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赶紧加快步子跟上。 然而,越往前去,地势却越低,脚底沾了厚厚一层湿乎乎的泥土,步子越发沉重,两人一路无言,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又走了多久,烛火的微光在狭长的密道里,宛如小眼睛一闪一闪。 风吟连连打哈欠,撑着眼皮勉力跟在洛紫后面,心想上一次跟着那几个药奴进入密道时,好像没有走这么多的路,难道是走错了方向?越想越不对劲,心头发怵,忙几步追上洛紫,在她手臂上戳了戳,“那个,好像不对……我们是不是——” 然而,她话未完,忽见洛紫将烛火的光芒掩住,一把推开她,“小心!” 一道疾风呼呼擦耳际,“咄咄咄”三声,有什么东西钉入身后的墙壁! 风吟吓得魂飞魄散,扶着墙壁慢慢爬起。 这时,洛紫已近身前,烛火照亮了墙壁,那里赫然插着三把五角星的暗器! “好险!”风吟抹了把汗,望着洛紫,“你有没有受伤?” “嘘!”洛紫竖起食指,脸色大变,“小点声,我们被发现了!” “啊——”风吟吓得直哆嗦,声音也发着抖,“那,那怎么办?” “快走!”洛紫无暇多说,拉了风吟的手,就朝来时的路飞奔。 “想跑?”一叠声的大笑忽地从身后传来,宛如鬼魅,震得整个密道簌簌落下尘土,“哈哈哈,看你们往哪跑!” 话音才落,咄咄咄,暗器疾风骤雨般跟过来,如影随形,有的钉入墙壁,有的没入脚下的泥土,所过之处,莫不掀起滚滚尘土。 狭窄的密道里,火烛已熄,连路也看不清,风吟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忽感觉洛紫松开了她的手,把火烛留在她手上,还把她用力一推,“你沿原路返回,我断后。” “不!”黑漆漆,不辨方向,已看不清洛紫身在何处,然而,风吟一步也不肯动,竭尽全力喊,“不,洛紫,要走一起走!” 然而,她尚未喊完,一道暗器咄咄咄激射过来,明明已听到了风声,她却瞪大了眼睛,愣怔原地,不知所措! “阁令小心!”这次,耳畔却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清朗干净。 那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趋近身前,还一把将几近晕厥的她抱住,两指虚空一转,那暗器已被他夹在手里! 风吟肩上仍是挨了一道暗器,那暗器上显然抹了毒,毒性渗入。 这时,她已无力站起,任由那男子抱着,抬眼正对上一张清朗俊逸的脸,有些眼熟,眼睛蓦地张大,吃惊地道,“尹公子,你怎么——” 尹尚食指压住她的唇,忽触到她唇边有粘稠液体溢出,皱眉不容分说地抱紧她,便朝来路疾奔出去,“此地不宜久留,阁令受伤,在下多有冒犯了。” “不,洛紫——”风吟无力挣扎,望着身后黑漆漆的洞口,气若游丝,“洛紫还在里面。” “放心。”尹尚加快步子,声音清朗干净,“已有人去救她。” 风吟望着上方那张沉稳的脸,终是彻底地晕厥过去。 密道是那样长,长到仿佛一辈子也跑不到尽头! 片刻前,把风吟一把推开后,她便折回身,打算引开那个如同魔鬼一样大笑的人! 然而,转身之际,一枚暗器呼啸而来,防不胜防地,狠狠钉入右臂的肌肤! 鲜血溢出指缝,那样噬骨的疼痛伴随着眩晕感令她跑得快要窒息,然而,她仍是咬着牙,不肯就这样轻易放弃! 跑了那样久,却仍是甩不掉身后那如影随形的大笑! 那笑声充满了恨,充满了狂浪,充满了杀气,直震得她心口压抑,好像有万斤的巨石压在心上! “我看到你了,哈哈哈!” “看到你了,芙白……” “看你往哪里逃!” “哈哈哈……” 那声音里又藏着撕心裂肺的痛,时远时近,若即若离,好像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仿佛要用那样的笑声折磨她,又仿佛要震裂她的心脉一样! 眼前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每向前跑一步,双脚像踩进了棉花里,浑身已没有一丝的力气,却仍是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扶着湿滑的墙壁,竭力朝着黑暗中踉跄奔去。 阿姐阿姐,我怎能置你于不顾! 一定,一定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啊! 阿姐阿姐,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你说! 我还要和你一起完成母皇的遗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就这样死在这个鬼地方! 额角已不知滑落了多少的汗珠,眼睛里潮湿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那样的奔跑,几乎要穷尽这一生所有的力量,明知已是在末路边缘苦苦挣扎,却仍是不甘心就这样倒下! 不甘心啊,母皇,真的不甘心! 洛紫只要活着一日,便绝对,绝对不会让母皇失望,更不会让姐姐们失望! 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再痛也要坚持下去! 可母皇,您若天上有知,一定不想看到今日的洛紫罢? 洛紫……其实好想睡一会儿。 就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累,真的好累…… 耳畔的大笑渐渐远去,疼痛已麻木,疲倦袭击了她,眼睛止不住地要合上,连墙壁也扶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是软软地滑落。 然而,那个时候,模糊的视线里忽地跳出一点光。 那光,在密道的尽头闪烁,忽明忽灭,却一圈一圈扩大,一圈一圈强盛! 勉力支起身体朝那光看去,洛紫疲惫的眼睛霍地张大—— 那竟是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那样的亮光刹那刺痛了她的眼,却仿佛是久旱逢甘霖一样,令她燃起了重见天日的 希望!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闭眼,那火把忽地凌空飞了起来,半空里立时喷溅出零落的火星,照亮了一张冠玉的脸,而后一道黑色的影子,身形矫健如弓,贴着墙壁一掠而过, 形如魅影! “芙白是我的,要杀也要由我来,你们谁敢动手,我就要谁死!哈哈哈——” 狂放的大笑再度响彻密道,然而,那笑声尚未持续多久,便有剑鸣交击之声远远传来! 随后,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忽地取代了那声大笑,震彻整个密道! “该死啊!把她逼到如此地步,都该死!”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狂野而霸气,杀伐狠绝,无可抵挡! “陌羽……” 一瞬,那个名字便从唇齿溢出,带着救赎一切的力量! 蛰伏在身体里的无边恐惧被那个名字驱赶,无所遁形,四散逃窜,只剩了漫无边际的虚脱无力袭击了她! 眼珠一动不动,望着那道与暗处的人交战激烈的影子,她任由身体再度滑落,泪水却是无声无息滑下,灼痛脸颊。 半昏半醒之际,洛紫只觉全身冷热交替,手脚僵硬,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想说话,张不开口,想走路,却连墙壁都扶不住,只能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一声闷哼过后,密道那头终于安静下去,火把在半空舞成一条火蛇,而后稳稳落回陌羽手中。 他半边身子淌着血,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眼睛,也不知血战了多久,撂倒了那个蛰伏在暗处魔鬼一样的劲敌后,便提了剑,握紧了火把,贴着湿滑的墙壁,义无反顾地朝洛紫这边飞掠过来。 簌簌冷风穿道而过,吹起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此时此地,挡他者死! 然而,尚未掠出三丈,密道尽头忽地传来一声叹息。 “陌羽,收手罢!”那人不知身在何方,声音却回响在幽深的密道内,带着一丝痛惜与无奈,“傅江虽被革职,但毕竟乃前任暗部统领。今夜你招招置他于死地,我看在眼里,却未加阻拦,只因他为个女人,痴傻疯狂,才沦落水牢,纵然死了,也死不足惜。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不要忘了,前面那个女人,就算死了,亦是皇上的人! “收手罢,趁皇上尚未洞悉一切以前! “你若再向她靠近一步,就莫怪我不念多年同主之谊了!” “陌羽,不要固执!纵然皇上会饶你不死,九千岁却绝对不会放过你! “以为所做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么?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只要你一日还是轩秣王朝的质子,我便不能任你为所欲为!更不能看你走向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四个字,在石壁间反复回荡,一声声击打在陌羽的心上。 “万劫不复么?”长发下冷俊的唇弯起一个弧度,忽地吐出一声轻笑,“倘若必有一死,万劫不复又何妨?” 手里的剑势如破竹,在石壁上低低划过,一路带起飞溅的银光,宛如长龙在他身后蜿蜒尾随! 密道里那人仍在反复劝说,然而,陌羽一步也未停,自半空飞掠而下,收剑回袖,几步到得洛紫身前,见她双眸微合,不知是昏是醒,口唇微张,似感觉到他靠近,眼角有泪滑落,吃力地抬起手指,想要触摸他满是血污的脸颊,一字一字,用尽全力,“陌羽……” 她身上的纱衣被凿出了无数的血洞,已不知被多少的暗器打中,陌羽只望了她一眼,便觉心似上了绞索,连呼吸也不是自己的了。 “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他食指轻压她唇上,眉头深深皱起,她终是放心地合上眼睛。 他再也无暇细看,手指连点她全身各大命穴,而后丢掉火把,抱她入怀,几步朝前掠去,纵身跳入密道尽头深不见底的水道,一声轻笑远远迂回:“花槐,多谢提醒!今夜之事,说与不说,悉听尊便罢。” 良久,密道里送回一声低低的叹息,“陌羽,我该拿你怎么办……” 彻骨的冷,极度的窒息,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又好像会就此沉入激流暗涌之中。 陌羽,放开我,我可以自己走,让我自己走好不好? 然而,她没有力气开口,只觉他的手指按着她的肩,那样的用力,几乎快要嵌进肌肤,每隔一会儿,便有一股灼热的气息缓缓渡进唇齿,令她可以呼吸。 时不时,他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马上就到了……” 不知过去多久,流觞影后花园,藕塘深处一道黑影,破空而出,足尖轻点水面,飞掠上岸。 一直在青石台上假寐的白衣公子,听到声响,霍然睁开眼睛,长身而起,单手撑在游廊栏杆上,纵身掠向藕塘边。 陌羽低着头,抱紧了怀里的人,一言不发地朝他疾步而来。 暗淡的宫灯下,有血丝顺着陌羽湿淋淋的发梢滴滴落下,衬得他的五官冷如冰石雕刻。出门之前,他本是气定神闲,面如冠玉,回来时却满身血污,仿佛从血池里钻出,从来没有过的狼狈。 “陌羽……她怎么伤成这样?”白衣公子迎上前,眼里有复杂难辨的光,伸手欲帮忙,然而,陌羽却绕过他,快步走上游廊,“大哥,她中毒已深,急需保住心脉……” 冷夙微一愣,随即跟上,“好,到上房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外厅,一个素衣的婢女听闻声响,拿了灯笼,正从内室走出,然而,尚未踏出几步,便见一道黑影当先冲进门,径直绕过她,一脚踢开碍脚的桌椅,连布帘子也不掀,便斜斜掠入灯火通明的内室去。 血水从门外一路淌进来,凌空飞来的椅子差点砸在脚上,婢女却并无怒色,微愣了一下后,转头盯着那道黑影看了眼,立时便知那是谁,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灯笼,回身迎上随后进门的白衣公子,拂身一礼,“公子,您回来了。” “嗯。”冷夙进门后,却不再朝前走,负手望了眼内室落下的门帘,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不想打扰里面的人独处,狭长的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转身坐到一旁的宽塌上,慢慢喝了口茶,才吩咐,“小容,去拿我的药箱来。” “是。”那叫小容的女子应声后,正要走,忽又被身后的公子叫住,“等等!” “公子还有何吩咐?” “今晚多烧些热水,另外再拿两套干净的衣服过来。”冷夙放下茶盏,眼睛朝着血污的地面一扫而过,小容颔首一礼,“小容明白了,一会儿便过来清理。” 房间里点了安息香,塌边还放了火炉,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干燥,四周说不出的安静与温暖,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洛紫醒来时,只觉身上针扎一样的刺痛,又像陷进了泥里,连手指也抬不起来,眼睛慢慢转过去,便见陌羽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已换了身干净的丝质黑衣,长发上还滴着水,水珠从他的睫毛上一路滑落,滚落到唇边,他也没有去擦拭,只单手撑着额头,眼睛微合,仿佛睡过去了,手指却在眉心轻点。 洛紫抿了抿干裂的唇,想喊他,却觉喉咙里烧灼难耐,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时,布帘忽地掀开,一个婢女端了铜盆走进来,面朝陌羽拂身一礼,“大人,热水备好了。” “嗯,放下吧。”陌羽并未睁开眼睛,只淡声问:“你家公子呢?” “回大人,公子施完针后,就去了前院,说是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 “别的事?”陌羽皱眉,却没有再问下去,只扬手,“你下去罢,多安排些人手,替我把门看了。” “是。” 那婢女一走,洛紫咬牙想坐起来,然而,这边她的脑袋才扬起一下角度,陌羽似听到声响,忽地睁开眼睛,远远地望着她:“别动!” “陌羽……”她见他端了铜盆过来了,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只低低唤了一声,身子便听话地落回原处,睁大眼睛看他一举一动。 他拿了手巾浸透热水,拧干后,便坐在塌边,俯下身把她的头托在手臂间。 洛紫一下呆住,烛火的光芒下,陌羽与自己靠的如此近,俊美的脸上掩不去激战后的疲惫,他睫毛微垂,看不清那下面的深瞳里是什么样的眼神。 她任他擦拭着她的脸颊,接着,又拿起她被子里的手擦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拿桌子上银盘里的衣服。 洛紫这才记起肩膀上凉飕飕的,方才手臂被他拿起时,好像也裸露在外,陡然明白什么,再也不顾身上各大穴道还遍布着银针,揪紧了被子便把自己牢牢地裹住,死死地闭起眼睛,极度的羞耻感,令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叫,“出去!” 陌羽的手指微顿了一下,却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仍是拿着那套干净的衣裳走过来,见她整个人都躲进了被子深处,身体还在簌簌发抖,他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了几分无奈的笑意,眼睛里多了几分异样的温柔,手指想要去掀她的被子,到了半空,却终是慢慢收回,轻声叹息:“你不听我的劝,非要逞强,今夜的事,闹到如此地步,你也该汲取教训了罢。” 他说完,却得不到一丝回应,也不生气,只倚在一侧的塌柱上,静静地等她平静下来。 “银针……”良久,洛紫才再度开口,声音虚弱无力,“银针是谁替我扎的?” 陌羽沉默了一下,唇角抖了抖,才道,“是大哥在门外指导,由我来给你扎的。” “那……”洛紫莫名地安下心,忽地又道:“那我的衣服……” “自然也是我。”不等被子下面的人说完,陌羽轻声打断。 洛紫沉默下去,握紧的手慢慢放松下来,方才的紧张与恐惧淡去了几分,却仍是不肯露出脸颊。 “问完了,也该换衣服了罢。”陌羽等了片刻,见她仍无动静,不由伸手过来拉她的被子,“非要我亲自动手么?” “等等!”洛紫掀开被子一角,露出脸颊,朝内侧转过头去,眼睛仍是死死地闭上,连一眼都不敢朝陌羽看,只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却竭力地发出一个声音,“你……不准偷看。” 陌羽一愣,随即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好,我不看。可若你的衣服穿反了,我可不负责。” “陌羽!”洛紫转头瞪着他,在密道里遇险时,他出手相救,她再次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遂不好计较他为她更衣扎针之事,可此时听他恢复了从前说话的语气,分明带些调侃的意味,她不由生气了,冷下脸,“那你出去,我自己来。” “别动!”陌羽拿了衣服,再度俯下身,两只手撑在她肩膀左右,把她圈在怀里,整张脸恰好与她的脸相对,他用眼神牢牢锁住她,手指按在她濡湿的额头上,“你扎了银针才不过三个时辰,毒素还未散尽,不可随意妄动。”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几许温柔,两人靠的如此近,洛紫抬眼便见他鼻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五官本来就生得美,加上性格里带些掌控一切的霸气,不同于风行的斯文,更不同于冷夙的阴柔,为人处事,镇定自若,偶尔懒散地倚在某处,便有一种令人甘心臣服的魄力。 此时,长发黏了几缕在他俊美的双眸上,令他看起来更多了些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她只望了一眼,脸便悄悄地红了,立时闭上眼睛,无声地偏过头去。 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陌羽也不再多言,仍是半伏在她耳畔,手指却灵巧地掀开她上身的被子,避开扎了银针的地方,小心地抱她入怀,见她死咬着唇,眼睛闭着不敢看他,他的神情也松了松,很快地从背后给她套上长裙。 然而,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了某个隐秘的地方,滑腻坚实的触感从指端传来,陌羽的呼吸抖了一下,洛紫的脊背也僵住了。 “再忍耐一下。”陌羽强自克制着什么,用下巴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马上便好。” 过了一会儿,衣服穿好后,陌羽直起身,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洛紫也从尴尬的处境中恢复了镇定,脸颊还留着几抹淡淡的红晕,毕竟长到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密的相处。 “天快亮了,你好好休息罢。”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后,陌羽也有些撑不住了,坐回原来的椅子上,打了个哈欠,“你虽然已脱险,但毒伤还要养上十来天,才能完全恢复。” 洛紫心里有满腹的疑问,此时怎肯就这样睡过去。何况,风吟下落不明,芙白和陆紫禾还未救出来,她怎么可以躺在这里养伤。 “既然没事了,那便让我回去罢。”用尽力气悄悄拔掉一枚银针,手脚终于可以动了,她便要坐起身,陌羽几步过来,手指点住她的穴道,她立时动弹不得,他忽地扼住她的咽喉,眼睛一分分逼近:“你要回哪里去?紫荆宫么?” “不回去,在这里等着被人告发么?”洛紫仰起头,望着他,脱口而出,“明日一早,若有人传,紫荆夫人深夜闯入药楼,被暗器打伤,差点死在密道里,最后却被左护法大人救下,并且还被带到冷大人的别院中疗伤!这样的事情,一旦说出去一个字,陌羽,你还要不要活命?” 陌羽微一愣,扼住她咽喉的手缓缓松开,眼睛里冰雪般的光一分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许异样的温柔,俯下身,望着她,“是在担心我?” 洛紫偏过头去,不去迎接他灼灼的目光。 她的心早就乱了,本来想找别的借口离开这里,可张口便不受控制地道出了内心深处极度的担忧与恐慌,他总有令她措手不及的力量。 “放心罢。”陌羽伸手把她额前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手指顺着她的眼睛滑下,在她明净的五官逡巡片刻后,忽地停在她的唇畔,他眼里有深深的疼惜,望着她,淡道,“在你和阁令进入密道前,紫荆夫人便已回了寝宫,谁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紫荆夫人在这里。” “真正的紫荆夫人?”他的话,令她惊住,若不是被他点了穴道,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要跳起来。 他救她的所有情景雪花飞絮般从脑海一一闪过,每一次,他总能化险为夷,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异乎寻常,早令她起疑,他的身份并非只是轩秣王朝的左护法那么简单。 此时,听他悠然自若地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再度确定了心里的猜测,抛开所有的质疑,直抵最关键的问题:“陌羽,你……到底是谁?” 陌羽眼睛合了一下,并未答话,这时,门帘轻动,一个冷肃的声音在外面提醒:“时间不早了,陌羽,你也该去准备早间的比武会了。” “好,马上就走。”陌羽朝外应声,随即低头望着洛紫,见她满脸的疑惑,他也不多解释什么,只俯下身,极轻极快地在她的眼睛上印了一个吻,她神情错愕,他则微微一笑,一步掠出房间,留下一句话,“好好休息,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