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姐妹   “顾蔓,把水房和厕所打扫一下!”   “顾蔓,13号床的病人失.禁了,你快点去收拾……”   医院嘈杂的人声混杂着刺鼻的医药消毒水味一起涌进鼻端,顾蔓只觉得头痛欲裂,靠在墙上轻轻喘气。   她有些感冒,加上昨晚一直照顾儿子小棋没睡好,这阵子只觉得头重脚轻。   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冷厉的女声响起,“顾蔓!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跑这里偷懒来了!病房里的床单都洗完了吗?”   顾蔓心口一跳,“是,陈护士长,我马上就去!”   她弯腰把一人高的拖布放进水池里,费力清洗着。   穿着护士服的女人看着她瘦弱的身形,眼底满是鄙夷,“哼,要不是看在你姐的面子上,哪能轮得到你来我们医院啊?可长点心吧,要再出什么岔子,顾主任也没办法再留住你!”   “是。”顾蔓垂下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清洁工服,身形消瘦到极点,一头黑发凌乱的绑在脑后,几缕发丝垂在额前,挡住一张苍白姣好的容颜。   护士长带着两个小护士从她身边走过,一个女孩子好奇的问,“她真是顾主任的妹妹吗?两人一点都不像……”   “哼,她怎么能跟顾主任比,你别看她现在可怜,听说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不安份,四处勾搭男人,还勾引过顾主任的爱人廖师长呢!”   “天哪,真的吗?”女孩小声惊呼,“廖师长不是她姐夫吗?”   “就说呢,听说她趁廖师长喝醉了偷偷爬床,正好被顾主任给撞上了,要我说,顾主任心也太好了,这种贱人不赶紧跟她断绝姐妹关系,还看她可怜时不时的接济她!她又没工作,听说还要养个白痴的儿子,顾主任就把她介绍到我们医院做清洁工,哼,要我说她儿子变白痴就是她的报应……”   听到前面的声音,顾蔓死死咬着唇,嘴中漫起一片咸腥。   她的双手颤抖着,用力握着拖把,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那道愤怒压下去,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下来。   她不能出去争辨,要是再闹出事,这份工作也要失去了……   从水房出来,迎面走来一群家属,拎着大包小包,热情的簇拥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   那女人烫着卷发头,身材高挑,一张脸虽然长得普通,但描眉画眼打扮的十分精致。   “顾主任,这是我自家产的一些山货,没啥好东西,您拿回去吃,不值钱……”   “就是,顾主任,这是我自家散养的鸡下的土鸡蛋,比超市的有营养……”   顾茵笑吟吟的推脱着,和家属说了好半天,那些家属们才散去,顾茵满面春风的拎着好几大包东西转身,正好和顾蔓对上。   顾蔓知道,那些东西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山货”和“鸡蛋”,里面至少还有厚厚一沓的大红包,顾茵作为市第一医院妇产科的主任,这些年可没少捞。   看她拎着拖把呆呆的站着,顾茵眉头一皱,走过来毫不客气的呵斥道,“还不快去干活儿?陈护士长跟我说你经常偷懒,我还不信!你要这么不知好歹,这份工作也别干了,免得给我丢人!”   她不耐烦和她多说,踩着半高跟的小皮鞋跟咯噔咯噔的从她身边走过。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顾蔓抬头,看到对面墙壁上的大玻璃中,映出两人的身形。   现在的她和她当然不像了,镜中的她眉眼灰败,因为太过瘦削,颧骨高高耸起,因为常年操劳,眼角嘴角爬满了细纹,明明不过刚刚四十出头,身形却佝偻着,苍老的仿佛五六十岁。   而顾茵皮肤白皙,长年良好的保养让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精神奕奕又有气质。   光从外貌上看,两人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身后小护士嘻嘻哈哈的声音道,“顾主任,廖师长来电话了,说一会儿来接您下班。”   女孩子们的充满了羡慕,“主任,廖师长对您可真好,简直是咱们医院第一模范丈夫,只要有时间就来接您下班,还三天两头的送些好吃的,连我们也跟着沾光,这天底下怎么有廖师长这么好的男人,人长得好又有能力,还这么疼老婆……”   顾茵的声音里压不住的得意,“他呀,刚从军区回来,早说让他在家休息了,他就是不听……”   “哈哈,廖师长这是怕您被人抢跑了……”   顾蔓吃力的提着水桶拖把走过长长的走廊,就像走过自己长长的一生。   那些言语,曾几何时,像尖刀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她的心上,但如今,她心底只如一滩死水,再没有一丝波澜。   谁又能知道,现在这个被她们谈论的这个廖师长,曾经是她的未婚夫,他们曾相伴了整个少年时期,两小无猜。   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妻。   午饭时,她一个人坐在医院天台。   手里捧的饭盒里只有小半块干硬的馒头和几片咸菜,她费力的咬一口馒头,拿起旁边的水壶抿一口,慢慢濡湿了往下咽。   远处是灰白阴翳的天空,大片的高楼层层叠叠,可能快要下雨了,微风拂过她的头发,带来丝丝凉意。   身后脚步声响起,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道,“小蔓。”   顾蔓回头,一袭暗绿色笔挺的军装映入眼帘。   对面的男人俊挺修长,一身军装更衬得他英气逼人,肩膀上的四颗星奕奕生辉,经过岁月的磨砺,男人眉间再没了少年时的稚嫩,多了一丝沉稳和上位者的威严。   顾蔓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喊了一声姐夫,顿了下道,“你怎么过来了?”   廖卫国一步跨了过来,看到她的饭盒,眉头就拧了起来,“我问了人说你在这里,你中午就吃这个?”   顾蔓低声道,“没事,早起迟了,来不及带饭……”   “那就去吃医院食堂!”   廖卫国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看了面前低垂着头单薄瘦弱的女子一眼,闷声问,“上次给你的钱,是不是不够用?”   “没有没有,”顾蔓慌忙抬头,“够用了,除了小棋的医药费,还剩下好多……”   然而不等她话落,廖卫国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钱,一股脑塞给她,“拿去!钱不够就说话,别苛待自己,你身体被糟践病了,小棋怎么办?”   “不用,我真的有钱……”顾蔓慌忙往回推。   然而推拒间,他就看到她手腕上露出来的青青紫紫,有些甚至还带着肿胀血痂。   廖卫国一惊,伸手就将她的袖子撸了起来。   那条纤细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青紫肿胀,有些早已结痂,有些明显是新添上的,好好一条手臂,竟连一处完好的地方都没有。   对面男人眼底一瞬间涌起暴怒,“赵良现在竟然还敢打你?”   顾蔓挣扎了一下,面色苍白难堪,“没有,这是我不小心磕的……”   廖卫国死死盯着她,因为极度的愤怒,鼻息间不断喘着粗气。   他简直不敢细想,她一条胳膊尚且这样,那身上呢?那些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又有多少伤口?   顾蔓小心翼翼道,“真的,跟他没关系,真是我自己不小心……” 正文 第二章 命运   廖卫国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额头青筋暴起,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你到底要糟践自己到什么时候?赵良那样的混蛋,你有什么好守在他身边的?如果你担心小棋,我可以帮你……”   “不是,”顾蔓垂下眼睫,遮掩住自己眼底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黑暗,“我不想让小棋没有爸爸!赵良他对小棋很好,我们一家人……很好。”   她不能再把廖卫国拖下水了,赵良就是个疯子,无数个暗夜里,那个恶魔喝的醉醺醺的,一边对她肆意凌.辱,一边在她耳边恶狠狠的威胁。   “顾蔓,你这一辈子都是老子的,你要敢离开,老子一定会杀了你和那小崽子……”   廖卫国已经帮了她太多了,况且,他也只是她的姐夫,她不能逾矩。   看着女人固执冷漠的神情,廖卫国一瞬间只觉得灰心和挫败。   “你……”他开口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女人尖利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一回头,就看见顾茵穿着白大褂站在天台口,面色难看的盯着廖卫国拽着顾蔓的手臂。   顾蔓飞快退后了一步,把手臂从男人手里抽出来,面色一瞬间涌上慌乱。   廖卫国压下胸口的愤怒,淡淡道,“我听说小棋又病了,担心小蔓钱不够用,给她送些钱来。”   他的神色无比坦荡,他是个军人,心底无私坦荡,就算之前三十年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顾蔓,但既然和顾茵结了婚,他就只会把顾蔓放在妹妹的位置上。   顾蔓的日子太苦了,赵良是个混混,常年家暴她不说,在顾蔓怀孕时也没停下过他的拳头,孩子被打得早产,生下来就是个弱智儿。   顾蔓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辛苦,就算是普通的亲戚,他也觉得应该帮帮她。   顾茵看着对面的两人,咬紧了牙,等她走过来时,面上却笑吟吟的,伸手拉过廖卫国道,“早几天我还惦记着给小妹送些钱来,这几天给忙忘了,还是你想的周到,你先下去等我,我跟小妹好好说……”   她连拉带搡把廖卫国推了下去,廖卫国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着顾蔓。   顾茵伸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娇嗔,“还不快走,小妹脸皮薄,当着你的面怎么好意思收钱……”   廖卫国觉得她说的对,不再犹豫,转身大踏步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顾茵才转过身来。   顾蔓刚想把手里的钱还给她,就见顾茵快步走了过来,夺过她手中的钞票,扬手就照着她的脸狠狠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顾蔓的脸被打的整个偏了过去,火辣辣的剧痛从脸上蔓延开,她伸手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顾茵。   对面女人的眼底全是阴狠冷厉,恶狠狠骂道,“你还要不要脸?背地里勾搭我男人,还跟他要钱,顾蔓,你咋这么贱!”   不等顾蔓说话,她伸手就扯住了她的头发,劈头盖脸的冲着她的头脸打下来。   “你可真是个贱人,烂婊子,水性杨花的破鞋!一阵子看不住你你就到处骚!是不是因为赵良满足不了你?真这么想要男人,怎么不让赵良那几个兄弟一块上?你当年不就是这样的么……”   “我没有……”顾蔓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拼命躲避,想要推开她。   然而人前优雅高贵的妇产科主任这时候就如一个乡下泼妇,死死拽着她的头发,一边尖尖的指甲往她脸上抓挠,一边口中污言秽语,脸色狰狞到极点。   “没有什么?你当年都被那么多男人玩烂了!顾蔓你就是个贱货!这么多年了你阴魂不散一直缠着廖卫国,我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死心,大家伙说的对,你就是个天生的婊子!”   平日人前温柔慈和的姐姐仿佛被恶鬼附身,状似疯狂,顾蔓的脸被挠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她拼尽全力才把顾茵推开,那些侮辱谩骂就如同一把把尖刀,再一次让她的心鲜血淋漓。   可痛到了极致就是麻木,这一辈子,这些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她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去,头皮和脸上都火辣辣的,泪水让前路模糊不清,但她的话却一字字清晰,“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姐夫都没什么,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   “哈哈,信,我怎么不信!”身后的女人却蓦地笑了起来,她扑了过来伸手就拽住了顾蔓的胳膊。   “顾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这么一副装模作样云淡风清的样子!”   “可是你有什么好傲的?当年你长得好,又考上大学,还和廖卫国订了亲,大家都说你是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可是又有什么用?你如今还不是被毁了?”   “我告诉你,当年通知了赵良那几个混混**了你的人是我!怂恿爸妈收了赵良聘礼的人还是我!不然我怎么能顶了你的名上医学院?我就是不服气,你哪点比我好?凭什么就能过的比我好?”   天空中亮起一道惊雷,顾蔓脸色惨白,惊诧的眼底映出顾茵疯狂而恶毒的脸。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破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被炸成了一片空白。   “我说,当年的那些事都是我做的……”顾茵的嘴巴一开一合,冰凉的雨丝从天而降,她只看得清她眼底那疯狂如淬了毒的笑意。   “从廖卫国第一次上咱家去的时候我就看上他了,凭什么他却只看上你?人人都说你好,等你成了被人玩烂的破鞋,看他还要不要你!”   顾蔓不可置信的看着前面,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字字,说着这么可怕事情的女人居然是自己的亲姐姐!   “我好不容易跟他结了婚,可你为什么不滚的远远的,非要出来碍眼!他跟我结婚这么多年,跟我客客气气,但他心里却始终记挂着你!你知道他第一次喝醉了酒跟我亲热时喊的什么吗?他喊的你的名字!”   顾茵脸色狰狞,但眼泪却不停的滚落下来,和着冰冷的雨水一起。   “你到底有多骚啊,勾得他这么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了还每月给钱给东西!你别跟我说他是看你可怜!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他怎么不顾别人?”   “顾蔓,你真是个贱货,你到底有没有点廉耻心,被人玩成那样,还想勾引你的姐夫,你怎么不去死!”   顾茵明显已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吼着,天上隆隆的雷声掩盖了她的声音,瓢泼大雨顷刻而至,瞬间将两人浇透。   耳边的诅咒谩骂如一块块巨石生生砸下,一瞬的恍惚后,顾蔓心底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恨意。   她的双眼一瞬间变得血红,巨大的愤怒撕扯着她整个身子,寒意一点点从骨子里浸透出来,她颤抖着声音问出一句,“你说……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顾茵高高昂起头,如一只高傲的天鹅,看着她冷笑,“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争?我当然相信廖卫国跟你没什么,他再喜欢你也嫌你脏!我要是你,早就……”   她话还没说完,却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撞。   顾蔓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撞到了天台边,双手死死掐住了顾茵的脖子。   她如疯狂一般,手上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闪电隆隆,照亮了她扭曲可怕的脸。   顾蔓这一辈子从来没这样恨过一个人,她不可置信,自己这一辈子的悲剧,居然都是这个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一手造成。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   她想起在那片高粱地中,十八岁的她被几个混混死死按着,遭遇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夜。   到后来她被迫嫁给赵良,日日夜夜被他打骂家暴,还有孩子出生,拿到诊断书时的绝望。   她这一辈子都在地狱里挣扎,暗无天日!   现在,她只想让这个女人死!   顾茵只感觉脖中火辣辣的痛着,肺部的空气飞快的消失,她憋得脸色通红,看到那双血红的双眼,心底一阵颤栗胆寒。   她双手拼命去拨拉脖子上的那双手,身子死命挣扎,双腿乱蹬。   她摸出上衣兜里随身带着的钢笔,飞快的拔出来,照着顾蔓后脖颈狠狠扎下。   顾蔓吃痛,双手一松,顾茵狠狠将她推开,趁着她身形不稳,顾茵眼底凶芒一闪,冲上去就对着她狠狠一推。   顾蔓整个人顺着天台跌了下去。   漫天雨丝飘零,她最后的视线,是整个阴霾的天空。 正文 第三章 重生   一场冬雪刚刚席卷过大兴囤,村里村外一片银白。   顾洪生抱着一捆柴火走进院里,把柴垛垒好,跺了跺脚上的雪,才掀开厚厚的帘子进了堂屋。   热气扑面而来,膛下的火烧的旺旺的,赵秀莲正在摆饭,听见声响头也不回道,“回来啦?水瓮上给你晾了热汤……”   顾洪生到炉子前烤着手,往挂着帘子无声无息的里屋瞅了一眼,问道,“蔓儿怎么样了,还发烧吗?”   “能有啥事儿?又死不了人,你看谁家像她这样,躺床上两天不动弹,真当自个儿是啥金贵大小姐了……”   赵秀莲絮絮叨叨的,声音里带着不满。   顾洪生不等她说完就掀帘子进了里屋。   屋里十分昏暗,窗户上糊着厚厚的纸,光线隐隐约约的透过来,照着炕尾一道瘦弱的身形。   顾蔓觉得难受极了,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身上滚烫。   听到声响,她奋力睁开眼睛,下一秒,一只冰凉粗糙的大掌贴上了她的额头。   “怎么还这么烫?闺女,闺女?”顾洪生轻唤。   顾蔓呆呆的看着这张年轻憨厚的,属于记忆中的父亲的脸。   已经回来三天了,她还是没有一丝真切感,整个人就像做梦一样。   她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可是一睁眼,却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母亲唠叨,不熟悉的父亲。   上辈子顾洪生在她三十二岁时得了胃癌过世,他死前受尽了折磨,整个人皮包骨一样,她都忘记了父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闺女,好些了吗?想不想喝水?”   顾洪生看女儿眼里涌上泪光,以为她是太难受了,顿时有些心疼。   顾蔓张了张嘴,嗓子哑的厉害,颤抖的叫出了一声,“爸……”   她都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再见父亲的一天。   上一世,唯一心疼她的只有父亲了,她记得父亲临死前那么难受,却把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几千块钱偷偷塞给了她,嘱咐她别告诉姐姐。   前两天刚醒来的时候,她烧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现在真真切切看到父亲的脸,记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眼泪一下子疯狂涌了出来。   顾洪生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替小女儿擦眼泪,“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还难受?爸给你冲碗糖水……”   顾洪生转身出去,须臾,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白糖水进来,伴随着赵秀莲气急败坏的吼声,“顾洪生你个死人,家里白糖就这么点儿了,还敢浪费!”   顾洪生没理会外头,小心翼翼的把碗凑到顾蔓嘴前,笨拙的哄道,“闺女快喝吧,甜着呢,喝完病就好了……”   顾蔓双手捧住碗,甜丝丝的糖水伴着咸涩的泪,大口灌进去。   一碗热糖水下肚,她精神了一些,拥着被子坐起来,打量着四周。   这间屋子很小,一进门就是一条大炕,靠墙放着两个掉了漆的木柜,周围的墙壁也斑驳脱落,露出土黄色的内层。   这屋子顾蔓熟悉极了,她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住在这里。   现在是七十年代中期,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好,按人头分配口粮,吃饭得有粮票,穿衣得有布票,成年的壮劳力都得去大队上做工挣工分,才能养活一家人。   老顾家有三兄弟,老大顾文生在镇上的木料厂做工人,房子也买在了镇子上,算得上是条件比较好的。   老二顾洪生和老三顾庭生跟着顾家老两口住在大兴囤儿村子里。   顾家一个院子,上房住着顾老两口,东边的两间屋子,一间住着顾洪生一家子,一间放杂物当厨房,西边住着老三一家子。   顾蔓的父亲顾洪生排行老二,跟妻子赵秀莲生了三个孩子。   姐姐顾茵今年十七岁,正是爱俏的年纪,又被赵秀莲宠得眼珠子一样,一点活都不舍得让干,没事儿就去隔壁姑娘家里窜门子。   顾蔓是老二,当年生她的时候,正赶上六零年大饥荒,大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她一个奶娃娃。   再加上赵秀莲生她的时候难产,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从此就视这个孩子为灾星,生下来就差点扔桶里溺死。   是顾洪生拼命拦着,又抱到顾老太太那屋,靠点汤汤水水才活了下来。   顾蔓从小就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了姐姐,对她却非打即骂,五年后赵秀莲又生下了小儿子顾军,对这个二女儿更是看不顺眼。   幸好顾蔓从小就懂事,豆丁大点儿就帮着家里干活,又有顾洪生护着,赵秀莲这才没有太过分。   但是相比起备受宠爱的姐姐和弟弟,顾蔓一直怀疑自己不是她妈亲生的。   看着小女儿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顾洪生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热度退了一些才放了些心,搓着手道,“闺女,饿了吧?你再躺会儿,爸去跟奶要两颗鸡蛋,给你蒸蛋羹!”   顾洪生出去了,顾蔓呆呆的看着屋顶。   她上辈子过的太惨了,即使重来了一次生命,她心底都没有半点兴奋感。   眼前回荡的都是死时顾茵那张疯狂而恶毒的脸。   “哈哈,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一手毁了你!顾蔓,你算个什么东西……”   想到上辈子自己遭遇过的那些,顾蔓的手渐渐抓紧,干瘦的手背暴出青筋。   顾茵!   她上辈子以她为姐,却没想到被害的这么惨!   这辈子,就算是死,她也会拉她去地狱!   屋外间,赵秀莲把碗筷都摆上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煮白菜的味道。   看顾洪生出来,她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道,“偏你姑娘金贵,那白糖就剩个底儿了,军军要了好几回我都没舍得给他喝,你倒好,全给那丧门星喝了!”   顾洪生皱起眉头,“孩子不是病了么……”   赵秀莲把碗重重一磕,“什么病?要不是她自个不听话跑河边去玩,掉冰窟窿里,她能生病?老天爷怎么不干脆冻死她!简直是个天生的讨债鬼!”   顾洪生不乐意妻子这样说小女儿,但他向来笨嘴拙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说话咋这么难听……” 正文 第四章 一颗鸡蛋   父母外间的争执一字不差的落进了顾蔓耳朵里,她对这场景一点都不陌生。   她从小就听着母亲的骂声长大,比这再难听的都听了无数倍了,现今再听赵秀莲这么说,她心里竟没半点波动。   她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起,十五岁那年是有过一次落水。   但并不是赵秀莲说的她不听话跑去河边玩,而是跟着顾茵去的。   大兴囤儿村口有一条河,是从后山流经,并不太深,每到冬天,村里不少孩子都拿了竹筐把河面凿开个冰窟窿捕鱼。   现在家家户户口粮紧,运气好若能捕到一条两条,那是能顶一顿肉菜的。   顾茵馋鱼,就怂勇了顾军也去。   顾蔓却不放心弟弟,每次都会跟过去。   顾军年纪小,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有一回冰窟窿凿的大了,差一点跌进去,当时顾蔓就站在旁边,眼疾手快拉了弟弟一把,结果顾军没事,她倒跌进了河里。   正值寒冬腊月的,河水冰凉刺骨,顾蔓身上穿着棉袄,一下水就沉了。   幸亏被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不然她这条命当时怕就没了。   她被捞上来后,身子受了寒,足足病了大半个月才好,顾茵怕被母亲骂,没敢说实话,只说她是淘气自己跑去玩的。   原来她竟是回到了这个时候……   她的思绪还没落,就听到外间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欢快娇脆的嗓音,“妈,我饿了,你做了啥好吃的?”   听到这个声音,顾蔓浑身一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紧紧攥着手,指甲深深的掐进了手心里。   顾茵一进门就闻到了饭香味,她熟门熟路的去掀锅盖,一看到里面的东西就拉了脸,“咋又吃炖白菜啊,都吃了老些天了……”   “不吃这个你还想吃啥?”赵秀莲拍了一下女儿的手,问道,“你弟呢,又跑哪儿去了?”   “还不是在柱子家鬼混。”顾茵捞了一块白菜塞嘴里。   赵秀莲吩咐顾洪生道,“你去柱子家把军子喊回来。”   顾洪生从兜里掏出了两颗鸡蛋,递给赵秀莲道,“把这个蒸上,一会儿给蔓儿吃个蛋羹,她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赵秀莲一愣,“哪儿来的?”   她想到了什么,眼睛立刻瞪圆了,“好你个顾洪生,你是不是从我檐下篮子里拿的?我跟你说那是我要回娘家带的!”   她怒气冲冲就往外走,顾洪生一把拉住她,无奈道,“不是咱家的,是我跟妈要的,蔓儿病了这么多天,不补补身子怎么行……”   一听不是自家的,赵秀莲脸色好看了许多,但还是去自己放鸡蛋的地方数了一遍才放心。   顾洪生临出门前叮嘱她,“你把蛋羹蒸出来,一会儿给闺女送过去。”   他出门去找小儿子,顾茵笑嘻嘻的凑过来,抱着她妈的胳膊撒娇,“妈,我也想吃。”   赵秀莲点了下她的额头,“就你嘴馋!”却没有反对。   蛋羹蒸好的时候,顾洪生也拎着小儿子回来了。   顾军今年才十岁,整天在外头泥地里滚,身上一件棉袄早就脏的看不出了本来颜色,一张小脸乌漆麻黑的,两个爪子上全是泥巴。   赵秀莲揪着小儿子去洗手,顾老爷子站在院里喊道,“老二,你来一下!”顾洪生答应着出了门。   等他一出去,赵秀莲立刻把蒸好的蛋羹端了出来,淋了几滴麻油,又撒了点盐和葱花。   “好香啊。”顾军洗完手,看到盘子里的蛋羹立刻眼神一亮,吸溜着口水冲过来,“今天有蛋羹吃啦……”   赵秀莲把蛋羹一分为二,给顾茵和顾军一人一半。   顾茵拿勺子慢条斯理的吃着,顾军一口饼子就一口鸡蛋,嘴里塞的满满的,含糊的道,“真香,二姐呢?不给二姐留点?”   赵秀莲瞪他一眼,“吃你的吧,瞎操什么心!”   顾茵笑嘻嘻道,“你二姐不饿,你看她吃饭还不出来,说不定爸偷偷给她吃了啥好东西……”   “有啥好东西?我也要吃!”顾军立刻大声嚷嚷。   顾洪生掀门帘进来,正听到小儿子话,他一眼看到桌上两个孩子碗里的鸡蛋,愣了愣,道,“蔓儿呢?吃了吗?”   赵秀莲没说话,顾军大声嚷道,“大姐说二姐不饿,爸,你给二姐带啥好吃……”   他话没说完就被顾茵手疾眼快捂住了嘴。   顾茵讨好的冲着顾洪生笑,“爸,我就是跟小弟开个玩笑,这不二妹还睡着,妈说等她醒了再给她做……”   顾洪生脸色当即就十分难看,明明他走时还嘱咐了妻子,没想到她居然没给小女儿留一口。   赵秀莲也有些心虚,可看着顾洪生的脸又气不打一处来,呛声道,“咋地,我错啦?军子和大丫正在长身体,十天半月也闻不见一点荤腥,二妮儿躺床上啥都不干,少吃一口怎么了?倒搞得我这做娘的苛待她一样!”   顾洪生沉默着,他心性老实憨厚,即使对妻子的做法不满,也不会当着孩子面和她争吵。   任由赵秀莲骂骂咧咧,他走到墙角的面缸前,舀出一小碗玉米面,给顾蔓做了碗热面条。   外面的动静一丝不落的传进了顾蔓的耳朵里。   她两眼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如果她真的是十五岁,心情一定十分难过。   她模糊想着上一辈十五岁的自己,知道赵秀莲不喜欢她,她从不主动往她跟前凑,只知道每天闷头干活儿讨好母亲。   赵秀莲但凡能给她个好脸色,她都能欢喜半天,即使从来不说,她心底里也是偷偷羡慕着顾茵和顾军。   但现在,她早已经过了命运最残酷的洗礼,那点子渴望亲情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甚至对于赵秀莲这个母亲,她也只剩下了满心冷漠。   顾洪生做好面条,没有菜,他只能淋了几滴酱油,给顾蔓端了进去。   里屋炕上,顾蔓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身上裹着一条破棉被,看起来十分瘦小。   顾洪生把面放在炕沿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唤,“二妮儿,二妮儿,起来吃点东西。”   顾蔓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   看到她的目光看向碗里,顾洪生有些局促,脸上满是愧疚,“妮儿,对不住,今……今儿没有鸡蛋羹……” 正文 第五章 没用的爹   顾洪生说不下去了,他明明向孩子保证了的。   顾蔓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没事儿,我不爱吃那个。”   她伸手端起碗,低着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两行眼泪却从脸上流下来,滚进了碗里。   顾洪生呆住了,看着闺女低头吃着酱油拌面,那张小小的脸消瘦憔悴到极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剩下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颌。   一股强烈的心疼和愧疚感突然涌了上来,二妮儿太懂事了,从小到大从没向他要求过什么,这回病的这么厉害,连颗鸡蛋都吃不上。   而且他这个当爹的也太没用了,答应了她的事都做不到。   他心里叹着气,知道妻子向来偏心,但想着又不是后娘,还能偏到哪儿去?   可看孩子这样子,分明是难受到了极点,不然二妮儿一向坚强,怎么会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顾洪生越想越难过,霍地起身向外走去。   他却没有看到,在他走后,顾蔓慢慢擦掉脸上的泪水,眼底浮起一丝冷意。   赵秀莲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间吃饭,嘴里还在絮絮骂着。   顾茵转了转眼珠,压低嗓子道,“妈,你也别气了,肯定是二妮儿跟爸说想吃鸡蛋,要不他咋好跟奶张这个口?”   赵秀莲更是火大了,扬着声儿骂咧,就怕屋里听不见,“我就知道是那个死妮子嘴馋,一天天躺床上啥也不干,还想吃这吃那,这是让我当祖宗供着……”呢。   她话音还没落,就见顾洪生一甩帘子大踏步走了出来。   她一愣,就见他径直往她放鸡蛋的地方走过去。   顾家外间,靠窗户的屋檐底下,挂着一只竹篾篮子,看着男人伸手把篮子拿下来,赵秀莲一下子就炸了。   她三步并做两步就冲过去,伸手去抢篮子,大声嚷道,“你干啥?”   顾洪生沉着脸一声不吭,转身避开她的手,拿了一颗鸡蛋就往灶台前走。   赵秀莲一愣,接着就勃然大怒,冲上去拽住了顾洪生的胳膊,怒道,“你到底要干啥?这几颗鸡蛋是我后天要回我妈家拿的,你给我放下!”   顾洪生当然不会放,他向来寡言少语,看着赵秀莲恼怒的样子,只会闷声道,“蔓儿病的厉害,我想给她煮个鸡蛋吃。”   “吃什么吃!”赵秀莲又惊讶又气愤,“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偏她金贵,生病还得吃个鸡蛋?这几颗鸡蛋是我用粮票跟王顺家换的,她都吃了,我后天拿什么回娘家!”   她是真没想到顾洪生这木头疙瘩敢不问自取了。   “孩子这不是病了么,又不是天天吃……”顾洪生拿着鸡蛋就是不撒手。   赵秀莲怒了,伸手就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她那算什么病?能死人还是咋地?我这成天家里家外的操持,也没舍得吃个鸡蛋!不行,你给我放回去!”   她拧过身去抢顾洪生手里的鸡蛋,顾洪生眼前晃着小女儿那张苍白瘦弱的脸,铁了心要给女儿吃,眼看婆娘这么不讲理,伸手就在她身上推了一把。   赵秀莲没提防住顾洪生居然敢对她动手,被推的一个趔趄,一下子撞在了炕沿上。   旁边的顾茵和顾军都吓了一跳,顾茵伸手就去扶她妈,急道,“妈,你没事儿吧……”   赵秀莲整个人都懵了,她只是后腰轻轻撞了一下,倒没有多疼,但自从她嫁给顾洪生,她深知这个男人性子有多老实憨厚,几乎对她有求必应。   他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就连高声喝骂都没有。   现在居然敢对她动手了?   赵秀莲反应过来,立刻炸了,扑上来就对着顾洪生一阵抓挠拍打,边打边哭。   “好你个顾洪生,你个没良心黑心肝的,我为你生儿育女家里家外的操持,你就这么对我……你竟然敢打我!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她低头就照着顾洪生的肚子撞了过去。   顾洪生脸黑的跟锅底一样,他是庄稼汉子,手上的力气自然很大,抓住赵秀莲胳膊不让她乱动弹。   眼见她还闹腾个不停,顾洪生忍无可忍的吼,“你要再闹,我就把那一篮子鸡蛋都留下给孩子吃!”   他以前从来没跟妻子红过脸,他体谅赵秀莲辛苦,什么事都忍着她让着她,刚刚推她那一下,他只是条件反射,反应过来就想过去扶她。   可赵秀莲的撒泼让他心里的那一点子愧疚立刻烟消云散了,他就不明白,不就是一个鸡蛋吗?女儿病成那样吃一个怎么了?   要说蔓儿不是亲生闺女也就算了,可她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   顾军吓得趁乱溜出了屋子,顾茵目瞪口呆的看着发火的父亲。   赵秀莲本来还想不依不饶,可一听顾洪生的话,也怕了他真把那篮子鸡蛋留下,那她到时候拿什么回娘家撑面子?   顾茵悄悄拽了拽她的手,赵秀莲借坡下驴,一屁股坐在炕上拍着腿放声大哭,边哭边数落自己命苦。   顾洪生铁青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把鸡蛋打进锅里,等熟了立刻给顾蔓端了进去。   外间的动静顾蔓当然听的一清二楚,听着赵秀莲放声大嚎,她心下无波无澜,半点同情心都没有。   上辈子,父亲对母亲忍让了一辈子,虽没给她大富大贵,但也让她吃穿不愁,更护着她一辈子没受过什么委屈。   但赵秀莲又是怎么对父亲的?   顾洪生在外面累死累活的挣钱,回到家连口热乎饭都没有,他常年吃着隔夜的冷饭剩菜,才会年纪轻轻就把胃吃坏,以至于最后发展成胃癌。   顾洪生拿命挣回来的辛苦钱,赵秀莲除了给顾军和顾茵花一些,剩下的都贴给了老赵家,她爸辛苦大半生,最后走时,连身体面的衣裳都没有。   如果说因为赵秀莲苛待她,她心里有怨,那么经过了父亲,她对赵秀莲就生了恨!   上一世,无论赵秀莲怎么苛待她她都忍了下来,从来不跟顾洪生说。   她孝顺母亲,更不想让父母起冲突,所有的委屈都深深埋到了心底。   可她的忍耐孝顺没换来一点好处,只得到了母亲无尽的打骂和白眼。   甚至在她被那些混混糟蹋后,她整个人崩溃绝望,数次寻死后,赵秀莲冷笑着骂,“还不是你不要脸,四处勾搭男人,要不那些人怎么就找上了你?”   她的心被这一刀一刀捅着,割的支离破碎。   她无比怀疑,赵秀莲真是她亲妈? 正文 第六章 两世恩人   顾洪生进来,把手里热腾腾的荷包蛋端给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妮子,快吃吧。”   顾蔓接过碗,鸡蛋的香气直冲进鼻端,她抬起眼,忧虑的看了看外面道,“爸,妈她……”   外头赵秀莲还在嚎哭,把怒气全迁怒到了顾蔓身上,边哭边骂,“小丧门星”“黑心肝儿的”。   顾洪生有些尴尬,摸摸顾蔓的头,叹道,“别管你妈,你吃你的。”   顾蔓沉默了一下,又把碗推了回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盯着她爸道,“爸,我还是不吃了,别让妈生气……”   闺女的懂事让顾洪生心底更不是滋味,同时对赵秀莲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满。   他端起碗,亲自喂给女儿道,“没事儿,等开春儿爸让你奶再多抓几只鸡,天天给蔓儿吃蛋羹。”   顾蔓笑了起来,心口暖暖的,她捧了碗到顾洪生嘴边,笑道,“爸也吃。”   顾洪生推拒不过,低头抿了一小口,顾蔓这才笑逐颜开,捧了碗小口小口的喝着。   一碗荷包蛋下肚,顾蔓出了一身细汗,烧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顾洪生照顾女儿躺下,给她细细掖好被子,叮嘱道,“你再好好睡一觉,晚上爸给你把饭端进来,等明天就好了。”   顾蔓乖乖点头。   顾洪生拿着碗正要出去,犹豫了一下道,“妮儿,你妈的话……别放在心上,她那个人向来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还是很疼你的。”   “我知道,”顾蔓笑了笑,声音有些飘,“爸,你放心,我不会记恨妈的。”   顾洪生放了心,转身出去,却没看到顾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来。   这辈子,她不会让父亲再重蹈上辈子的悲剧,必要的时候,她甚至不惜拆散这个家!   顾洪生现在还没了解赵秀莲的本性,对她还有感情,但是她不急,有她看着,决不会让赵秀莲再糟践父亲,也别想再糟践她!   她打定主意,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外间哭声停了,是上房顾老太太听到屋里吵闹,把顾洪生两口子叫去训话。   帘子一掀,顾茵悄悄溜了进来。   “二妮,是不是你怂恿爸去拿咱家的鸡蛋?”顾茵毫不客气就在她身上推了一把。   顾蔓睁开眼睛,定定望着只有十七岁的顾茵。   现在的她远不像后世做为市中心医院妇产科主任时的风光和精致,身上穿了件土黄色的大棉袄,下身一条漆黑臃肿的棉裤,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女孩。   顾茵长得像了赵秀莲,皮肤暗沉发黄,五官普通,鼻梁两边洒落着一些小雀斑,在这女孩子最好的年级,也不过勉强称得上一声清秀。   但她生性爱美,在麻花辫尾端绑着两条红绳。   顾蔓心底情绪翻腾,强烈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心肺,让她恨不得一把刀就把眼前人捅个对穿!   就是这个人,她的亲姐姐,居然能狠心把她害的那么惨!   她几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顾茵被顾蔓阴冷可怖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一步,等反应过来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推搡了顾蔓一把,骂道,“咋啦?我说的不对?就因为你嘴馋,咱爸跟妈都差点打起来了,那鸡蛋是妈后天要带去姥家的,你咋这么不懂事儿?”   顾茵觉得自己是姐姐,常拿了大道理来压她,但又怕被父亲听到,嗓音压的低低的。   顾蔓闭上了眼睛,她怕自己忍不住现在就爬起来跟她拼命!   “跟你说话呢!”顾茵不满了,又骂了她几句,眼见顾蔓没动静,她也觉得没意思,小声咕哝,“妈说的对,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明天你别想再装病了,得爬起来干活儿!”   顾蔓不理她,听着身边悉悉索索的,顾茵也拿了枕头被子,在旁边躺下来。   顾家屋子不大,一间帘子隔成了里外两间,里面住着顾茵顾蔓姐俩,外间是顾洪生夫妇带着小儿子。   顾茵翻来覆去的,过了一会,又趴在顾蔓枕头边道,“二妮儿,你这回落水里,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顾茵心头一动,睁开眼睛。   顾茵得意了,小声道,“是牛棚那边林家那小子!叫……好像是叫……林弈?”   她不确定的揉揉头,脸颊悄悄爬上一抹红晕,“那天要不是他,你就让淹死了。当时你掉进河里,我吓得赶紧跑回来叫人,那个林弈正好路过,衣裳都没脱就跳了下去。”   “等你俩上来的时候,两人脸色儿都冻得青白青白的,跟那死人脸似的!那个林弈给你按肚子急救,还挺有章法的,完了还背着你回来……可惜了,他家要不是那么个成分,咱家说啥也要好好谢谢他……”   顾茵声音里带了些惋惜,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吃吃笑了起来,“不过还别说,那个林弈长得还真俊……”   顾茵神思则有些恍惚,隔的年月太久了,但这个林弈她脑子里却还有印象。   这个林弈来头可不小,他爷爷据说是开国的将领,只是遇到了动荡,被抓到大兴囤儿乡下劳改。   据说他爹妈还都是什么大学的教授,都被迫害了,剩下他一个小娃子就同他爷爷一起被关到了牛棚。   牛棚的日子极苦,林老头三不五时就被拉出来批斗,林弈一个小娃娃在这种环境中被磋磨着长大,性子十分阴冷,连带着村里人都不喜欢他。   林弈长大了,同村里人来往很少,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进后山,也不知怎么的总是能打到一些猎物。   算起来他今年也有十八岁了,长的十分英俊,一眼看去就和村里小伙子不一样,宽肩长腿,个子高高大大,剑眉星目,再加上那身独特的冷漠气质,人也很有本事,很是吸引村里姑娘们的目光。   但就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姑娘们即使私底下拿他打趣心动,倒也没人真的往上凑。   顾茵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林弈,她十七岁了,正是容易心动的年纪,全村都扒拉不出来一个比林弈更俊的小伙子,她自然早就上了心。 正文 第七章 耗子亲娘   顾蔓听着她口气中的惋惜,心下冷笑,她们现今看不上人家,可过了这个年,到了明年春天,老林家就被平反了。   林老爷子被迎回帝都身居高位,那个林弈据说进了部队,以后她们就是想仰望人家,都没那门路!   上一辈子,她也听说了林弈救她的事儿,但现在全村都对牛棚里的林家爷俩避之不迭,她也被赵秀莲洗了脑,认为他们是什么坏人,不光没当面道过谢,路上遇见了还赶紧绕开走。   顾蔓闭上了眼睛,心口沉甸甸的。   这可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上辈子她糊涂也就算了,这辈子说啥也得把这恩情报答了。   她心里琢磨着等身体好了,一定得去道个谢。   顾家上房里。   老爷子坐在炕尾吧嗒吧嗒抽着烟,顾老太看着沉着脸的二儿子和不停抹泪的赵秀莲,把手里正在纳的鞋底一摔,“这是咋地啦?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瞎吵吵?”   顾家老俩口今年还不到六十,看起来十分精神,顾老爷子脸膛黑红,看起来跟顾洪生有三分相像,顾老太太一头黑发梳的光溜溜的,在脑后盘个髻,看起来连根银丝儿都没有。   她脸盘略尖,眉梢上挑,看面相有些凶,再加上顾老太十分精明,性子说的好听叫节俭,不好听就叫死抠,钱和东西进了她手里,就别想再漏一分出来。   这么多年,顾家三个儿媳妇都被顾老太压的死死的,因此一看婆婆发了火,赵秀莲立刻就怯了,抽抽噎噎道,“妈,你得给我做主啊,顾洪生他动手打我,这么多年了,我给他忙里忙外的,他就为了那个赔钱货,居然跟我动了手……”   赵秀莲越说越委屈,拍着腿大哭起来。   顾洪生蹲在地上一声不吭,顾老太太睃他一眼,“老二,你说!”   顾洪生闷着头只有一句,“我没打她!”   赵秀莲火了,梗着脖子叫,“顾洪生你敢说你没动手?你推那一下子,我腰都差点被你磕断了……”   她扶着腰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往常她这样,顾洪生绝对不会再跟她对着了,可今日不知是不是真被气到了,他沉着脸甩出一句,“二妮也是我闺女,凭啥不给她吃鸡蛋?”   “你……”   赵秀莲真是被气到了,然而她还没开口,就被顾老太粗暴的打断了。   “行了行了,要吵吵回家去,多大点事儿啊!”顾老太一脸不耐烦,冲着二儿子骂了一句,“洪生跟你媳妇儿道个歉,不管怎么说动手就是你不对!”   转头她又对赵秀莲道,“老二媳妇儿,你也消停消停吧,蔓妮儿怎么说也是你闺女,这做人心不能太偏,孩子病成那样我当奶的都看不过眼,还给了两颗鸡蛋,你这当娘的倒是斤斤计较上了!咋的,你家那鸡蛋只能拿你娘家吃,不能给我老顾家孙女儿吃啊?”   赵秀莲吓了一跳,忙摇手,“妈,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顾老太紧紧盯着她,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往常你往你娘家捣鼓东西也就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也别太过了!自个儿亲闺女苛待着,对外人倒是上赶……”   顾老太这话不可谓不重了,赵秀莲臊的一张脸皮通红。   顾老太挥挥手,“行了,你们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别成天整幺蛾子!对了,老二,后天你大哥他们回来,你早晌去村口迎迎,老二媳妇儿,最近你也别回娘家了,眼看这都年下了,家里事儿多,也走不开人。”   顾老太声音淡淡的,赵秀莲却懵了。   她早就托人捎了口信,后天要回娘家赵家囤儿,这婆婆说不让回就不回了?   她又没胆子跟顾老太顶撞,等出了上房,一口恶气全出在了顾洪生身上,伸手狠狠在他身上掐了几把。   顾洪生忍着疼一声不吭,让赵秀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天晚上,赵秀莲就“病了”,额头上铰了两块膏药贴着,躺在炕上嘿呀嘿呀直叫唤,把顾洪生使唤的团团转,连晚饭都是顾洪生做的。   第二天一早,顾蔓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顾茵一早起来就跑没影,顾洪生也带着顾军出门了。   顾蔓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家里家外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连院子都扫了一遍,又跑去上房帮顾老太干活。   顾家孙女多,顾老太向来只看重男孙,对孙女不怎么在意,只是顾蔓重生回来,深知能压住赵秀莲的只有她奶了,存了心讨好,她嘴甜又勤快,一早上真让顾老太夸赞了她几句。   赵秀莲本来憋着一口气想找茬,看她不停歇的干活,硬是没找着机会。   中午的时候,顾蔓来到赵秀莲炕前问道,“妈,你想吃啥,我去做。”   “嗬,一早上给人家干活倒勤快,咋地,你那亲奶没留你吃饭?”赵秀莲斜着眼睛看她,语气不善。   顾蔓没吭声,反正她妈心气不顺,一定会拿她撒火。   “行了行了,看看厨房还有啥随便做吧,一会儿你姐该回来了。”   赵秀莲撵着顾蔓走,她是越来越不想看见这个二女儿了,呆头木脑的,一点也不如大女儿贴心聪明。   顾蔓去了厨房,这年头物资太贫乏,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面缸里只有小半袋玉米面,墙角放着几颗冻白菜。   顾蔓舀了点玉米面出来,打算煮个糊糊,中午顾洪生带着顾军去给村里一户盖房子的人家帮工,并不回来,吃饭的只有她和赵秀莲顾茵,赵秀莲规定,没有男人在家时,只能喝稀的。   在舀水时,她蓦地看到了水缸里的那道纤秀身影。   顾蔓一怔,从重生回来,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样子。   十五岁的她,面庞稚嫩,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有些枯黄,然而那张脸,白皙秀美,一双眼睛盈盈如秋水,小巧的鼻梁,唇瓣嫩红,虽然没长开,但也可以看出是个五官精致的美人胚子。   顾蔓有些恍惚,她已经忘了自己年少时的样子,脑中依稀记起,当初曾有人说她是整个大兴囤儿最美的姑娘,尤其在她考上了大学时,大家都说她是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顾茵最嫉妒她的,就是她这张脸。 正文 第八章 藏起的白面   说也奇怪,身为两姐妹,顾茵和顾蔓长的没半点相像,上辈子顾茵常常望着她的脸发呆,之后就会大发脾气,无缘无故的打骂她。   她只以为姐姐性子不好,常忍让着她,没想到她最后竟那么恶毒的毁了她一生。   她就像一朵最美的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人恶意摧毁。   顾蔓的手剧烈的抖动起来,良久,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顾茵不是最嫉妒她吗?不希望她过的好,那她就一定要过得好,把她牢牢的踩在脚底!   这大概就是对顾茵最狠的报复!   她一下子想通了,整个人心里立刻亮堂堂的。   这一辈子,她绝不会让自己再落到那么悲惨的田地,重新获得新生命,这是多大的幸运啊,她的人生不能光顾复仇,这一生,她要活得快快乐乐,把上辈子自己渴望却没法完成的事都做一遍!   她出了半天神,微微笑了起来,跑到面缸后面,费劲把它挪了挪。   果然,面缸后面墙壁上有个凹槽,里面放着一个小面袋子。   顾蔓把它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小半袋白面。   现在白面难得,但每个月家家户户还能凭人头分一点,顾家的白面都让赵秀莲攒了下来,顶多给顾茵和顾军吃几回,剩下的都攒着,每到月底都会给老赵家捎回去。   顾蔓毫不犹豫就舀了两碗白面出来,利索的倒水和面,打算做白面条吃。   把面和好醒着,她又把白菜洗了切好,倒了些油呛锅,还把檐下挂的腊肉切了几片扔锅里。   顾茵早就回来了,正坐在堂屋里跟她妈说话,“妈,明儿个大伯他们是不是要回来了?”   “哼,还不是回来混吃混喝,每次拿点不值钱的东西,偏你奶也能当个宝!”   赵秀莲口气不好,就因为顾文生一家子要回来了,她连娘家都不能回了。   顾家老大顾文生在镇上的木料场里上班,当年顾家因为太穷,养不起孩子,顾老爷子就把大儿子舍了出去学木匠,没想到几年后正逢镇上的木料场招工,顾老爷子找了门路,就把顾文生塞了进去。   这年头能在国营单位当工人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体面工作,俗话说是吃工家饭的,每月工资就有二十多块,比在乡下种地的两个兄弟强多了。   因此顾老大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把顾老太哄的合不拢嘴。   顾茵转转眼珠道,“妈,明天顾红红就来了,把你上个月新做的那件棉袄给我穿穿呗,每次顾红红过来都笑话我穿的土。”   顾红红是顾文生和妻子周梅唯一的女儿,自然娇惯的厉害,她又生活在镇子上,穿着打扮都比村里姑娘好多了,因此每次回村里,都被年轻的姑娘们羡慕。   对于顾红红,顾茵酸的厉害。   “你个小孩子家,穿那棉袄有些显老,不好看……”赵秀莲面色有些不自然,哄女儿道,“别听红丫头瞎说,妈就觉得你最好看,那丫头长得小鼻子小眼儿的,哪有你秀气?况且你身上这件不是满好的嘛……”   顾茵自然不依,她记得赵秀莲上个月刚做了件红棉袄,用的还是挺好的料子,看着可鲜亮了,她抱着赵秀莲的胳膊不停缠磨。   门帘一掀,顾蔓端着碗进来,正听到顾茵的话。   她眼睑不动声色的垂了下去,呵,顾茵哪里知道,赵秀莲做的那件新棉袄早被送回老赵家了。   赵秀莲娘家条件不太好,赵老头两口子极度重男轻女,一门心思就想生儿子,结果连生了五胎都是女娃,拼到最后一胎终于得了个儿子。   赵家的女娃都不值钱,除了那小儿子宠得跟眼珠子似的,赵秀莲在家里排行第三,从小就被灌输了要以弟弟为中心的思想方针,因此在赵秀莲心里,小弟赵大伟连亲儿子顾军也比不上。   什么好东西都悄悄攒起来,送回赵家,前些日子赵大伟议亲,听说姑娘条件挺高,赵秀莲为了给娘家撑面子,把攒了一年的布票拿去做了件棉袄,早早就让人捎了回去。   顾蔓最知道她妈这耗子习性,上辈子就差点把老顾家搬空,全偷拿回了娘家。   她利落的摆好桌子,听着顾茵不依不饶的缠磨,眼里划过一丝暗色。   要是顾茵知道她妈把本属于她的东西都给了娘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上辈子顾茵从没注意过这些事,到后来,顾茵害了她,抢走了和廖建国的婚事,就更得意了。   廖家富裕,时不时会送一些东西过来,顾茵意气风发,更不把家里的东西看在眼里。   上辈子她可是赵秀莲最骄傲的女儿,逢人就夸赞,顾蔓倒是想知道,这辈子,向来斤斤计较的顾茵知道她妈把好东西都给了娘家,会不会在意!   说起来,过了这个年,廖家就会来人了。   顾蔓心头没有半分波动,等她把菜端上桌,顾茵的鼻子动了动,霍地看向了菜盘,惊讶道,“今儿个你做了肉?”   简简单单的白菜煮肉片,却不知是不是放的油有点多,散发着浓郁的肉香味儿。   赵秀莲也看见了,当她更看清顾蔓碗里盛的是白面条时,惊愕的大张了眼睛,“你,你做了白面条?”   “是啊,妈不是不舒服吗?我就想着给妈吃碗白面条。”   顾蔓笑的乖巧,还把盘里的菜拨了一半到赵秀莲的碗里,催促道,“妈,快趁热吃……”   赵秀莲气的手都快哆嗦了,这一大锅的面条,得费了她多少白面啊。   她心疼的厉害,恨不得拿碗直接砸在顾蔓头上,捂着心口大骂,“你个败家的玩意儿,这白面是你吃的?还有这肉……”   看见盘子里那黄澄澄的油渍,赵秀莲就像被人割了肉一样,哎呦哎呦直叫唤。   顾蔓两眼茫然,瑟缩着肩膀道,“妈,我,我就看缸里白面还挺多,想让你跟姐吃的好点……”   “家里还有白面?”顾茵眼神一亮。   赵秀莲赶紧骂道,“呸,哪来的白面!你肯定看差了!”   “这还能看差?”顾蔓差点没笑出来,慢吞吞道,“妈,咱厨房真的有大半袋子白面,够吃半个月了,肯定是爸拿回来的……” 正文 第九章 送饼   赵秀莲心疼的直抽抽,面上却不敢表示出来,心里将顾洪生骂了个半死。   以为是他把她偷藏起来的白面拿出来的。   “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天天吃白面吧,正好过年了还可以吃顿饺子!”   顾茵高兴的不行,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她家分了白面她都吃不了几顿,天知道她做梦都想吃香喷喷的饺子。   也不管她妈难看的脸色,她把一大半菜都拨进了自己碗里,夹起一块腊肉塞嘴里,只觉得入口软烂滑腻,香得她连舌头都差点吞下去。   “真好吃,”顾茵惊叹,“二丫,你做饭的手艺又长进了?”   顾家已经好久没沾过荤腥了,这肉也不知道顾蔓怎么做的,明明只是普通的白菜炖肉,却十分入味。   顾蔓笑了笑,自己也盛了一碗面条吃了起来。   她垂着眼睫,吃的动作斯文又秀气。   上辈子,她过得穷困潦倒,为了养活孩子她拼命打工,还在一家饭店干过几年,做菜的手艺早练出来了。   赵秀莲被气得肝疼,但饭做也做了,她又不可能不吃。   她恨恨端起碗,一边瞪着顾蔓,一边扒拉面条,但饭一入口,她竟惊觉这味道的确不错。   一大锅面条被母女三人吃的干干净净,饭后,顾茵摸着吃撑的肚子十分满足,吩咐顾蔓道,“二丫,晚上就吃烙饼吧!”   “行!”顾蔓应的干脆利落。   赵秀莲没来得及阻止,心疼的直抽抽。   就算再好吃,这一顿两顿的,有多少白面够啊,她们都吃了,她的爹娘吃啥?   饭后,顾蔓在厨房洗锅,赵秀莲溜进来,咬牙切齿的骂道,“你个丧门星的败家玩意儿,这白面多精贵,哪能让你们这样浪费!以后不许再糟蹋东西了!”   顾蔓怯生生道,“妈,可是姐说以后都想吃白面……”   赵秀莲一噎,想起中午顾蔓说白面够吃半个月,要是这几天吃不到,大女儿准得跟她闹腾。   想了想,她走到白面袋子前舀出半碗,强忍着心疼道,“行了,这几天就吃这个,你多掺和点玉米面,剩下的白面不许动了,等腊月里给你们蒸白面馍馍吃。”   “哎。”顾蔓答应的爽快。   等赵秀莲出去,她眼底却露出一丝冷笑。   还等腊月里给她们蒸白面馍馍,她妈这是骗鬼呢!看着吧,这袋白面用不了几天,就会到老赵家口里。   晚上天擦黑,顾洪生带着小儿子回来了,看到饭桌上居然是香喷喷的白面烙饼,有些意外,“家里还有白面?”   不等赵秀莲说话,顾蔓就抢着道,“我在面缸后头看见的,老大一袋子呢,爸不是你拿回来的?“   顾洪生一怔,下意识看了自家婆娘一眼。   赵秀莲心里咯噔一下,面上挤出一丝强笑,“还,还剩一些,正好给孩子们吃……”   “哦。”顾洪生不言语了。   看到顾蔓拿盘子端了几张饼子往外走,赵秀莲急道,“哎,你干啥去?”   顾蔓头也不回,“我给爷奶送些去。”   赵秀莲脸色一变,正想大骂,一眼撇见顾洪生的脸色,即将冲出口的话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不理会赵秀莲略带扭曲的脸色,顾蔓给上房老两口送了一些,还送了一大碗凉拌土豆丝,顺便又把她家还有一大袋白面的事宣扬了一遍。   只要顾老太知道,她妈就别想再把东西送出去了。   这顿饭吃的最高兴的就是顾茵和顾军了,顾蔓手艺好,白面饼子摊的极薄,烙的外焦里嫩,她又舍得放油,黄澄澄的,香酥可口。   再拌上土豆丝,一大碗玉米面糊糊,不光几个孩子,连顾洪生都比平时多吃了一倍。   顾家人吃的开心,只有赵秀莲心疼的都快滴血了。   看着她妈难看的脸色,顾蔓感觉格外下饭。   反正这些东西,她是决不会再便宜老赵家了。   晚间,两姐妹在里间收拾了床铺打算睡觉,就听见外面传来赵秀莲和顾洪生的争吵。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家里这么多口人,口粮不存着点,万一断了粮怎么办?”   赵秀莲的声音理直气壮,“况且眼瞅着就快过年了,不攒点白面到时候吃什么?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像那丧门星天天这样吃,这是想着败我的家啊,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行了!”顾洪生的声音带了些恼火,“前几天二丫病成那样,我问你,你说家里没白面了,可怜孩子烧成那样,连口热汤面都喝不上,那现在的一大袋子是哪来的?”   “我……”赵秀莲顿了一下,明显心虚了,“我还不是给家里头攒着……”   “可拉倒吧,以往的白面最后进了谁肚子,你心里清楚……“   顾洪生不想理妻子了,拉了被子倒头就睡。   他不是不知道赵秀莲偷偷给娘家东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她这么过份,把那么多白面都藏了起来,都打算给老赵家送去。   煤油灯吹熄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赵秀莲憋了一肚子气,恨恨骂了一句,也悉悉躺下。   屋里,顾茵幸灾乐祸的骂道,“都是你,这两天尽惹得妈生气,我看你又快挨打了……”   顾蔓淡淡道,“你还是少操心吧,红红姐明天就回来了,你还是想想穿什么衣服,免得到时候又被她笑话!”   被她一提醒,顾茵一下子记起了红棉袄的事,想着怎么哄她妈松口,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了。   顾蔓轻手轻脚的下了炕,顾茵只以为她要上厕所,也没在意。   顾蔓摸黑到了厨房,好在是自已家,她熟门熟路也没被磕到。   水瓮后头的一个笸箩里,罩着一个盘子。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白面烙饼,现在还热着,隐隐散发着香味。   顾蔓拿了块笼布,飞快的把饼包好,揣了就往外走。   到了院子中,她小心翼翼打开大门,偷偷溜了出去。   冬日的夜晚,寒风就像钢针,直往骨头里扎。   顾蔓只穿了件小棉袄,冻得直发抖,怕饼凉了,她紧紧抱在胸口,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向村后跑去。 正文 第十章 那件红棉袄   村里人都睡得早,尤其是在这样的寒夜,整个村子万籁俱寂。   月光静静洒下,路上的积雪反射着白光,地面上有不少冰,短短一段路,顾蔓就跌了两个跟头。   等到了村子最后面,她才看到靠山脚的位置有一幢简陋的屋子,连带着一个大大的牛棚。   顾蔓呼了口气,小跑过去,屋里黑漆漆的,看样子人早睡了,顾蔓想了想,捡了块石子轻轻扔在了窗户上。   牛棚里只住着林弈和林秋生祖孙俩,林秋生上了年纪,晚上睡不安稳,林弈也向来浅眠,因此窗户上一声轻响,两人都睁开了眼睛。   林弈一把按住林秋生道,“爷爷,您别动,我出去看下。”   他的眼里带着警惕,悄悄从门后拿了一条凳腿在手,才低喝道,“谁?”   林家祖孙在村里身份特殊,早几年常有不怀好意的人过来砸窗户,泼粪水,让林老爷子吃够了苦头。   因此林弈担心又是来捣乱的村人。   哪知他屏息半晌,却听到一个结结巴巴,娇细的宛若奶猫叫的声音道,“林大哥,我,我是你救下来的顾二妮……”   天冷的厉害,顾蔓的声音都带了些发抖,她怕说自己的名字林弈不知道,就说了自己的小名。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林弈诧异的看着面前站在雪地里,那个纤纤瘦瘦的小姑娘。   淡白的月光下,小姑娘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袄裤,脸颊鼻头都冻得通红,拢着手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林弈十分惊讶,他对顾二妮当然有印象,前些日子这小姑娘掉到冰河里,他拼着命把她捞了上来。   之后他发烧了两天才缓过劲来,顾家也没什么动静,根本没人来道谢。   他也不以为意,他知道村里人对他什么印象,原也没指望顾家有什么表示,只是连一声都不吭未免让人心寒。   却没想到这黑天冻地的,这小姑娘居然跑了过来。   “有事吗?”他神色不太好,连屋子都没走出来。   顾蔓没介意他的态度,从怀里把包着的饼子拿了出来。   因为捂得严严实实的,上面还带着些热呼气,她向他递过来,小声道,“那天谢谢你救了我,我没什么东西,这些饼子,你和林爷爷拿去吃吧……”   林弈一愣。   小姑娘瘦瘦弱弱的,这么细声细气的向他道着谢,就像有一只猫爪子从他心里挠过,让他十分不自在。   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林弈口气缓和了一些,却没有接,依旧板着脸道,“不用,你拿回去吃吧!”   现在家家户户粮食都紧张,光看这小姑娘大晚上的跑过来,就知道肯定是背着家里人来的。   顾蔓不吭声了,手却固执的朝他伸着,大有他不接她就不走的意思。   她知道林弈的性子,她若是把饼子放在地上,他宁愿冻成石头也不会吃的。   两人僵持了半天,直到屋里传来林秋生的声音,“小弈,谁啊?”   “没事爷爷……”   林弈回头应着,转过头,就看到小姑娘冻得直吸气,身子摇摇晃晃,他都能听到她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了。   林弈没办法了,走出来道,“我真不……”要。   话音还没落就见小姑娘跑了过来,把那饼子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林弈张大嘴,只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宛若雪地里的一只雪兔,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手中的布包还带着淡淡的热气,林弈呆了半晌,才转身回屋。   顾蔓回到家,轻手轻脚的溜回屋里,身上还带着一股寒气。   顾茵居然还没睡,听见她悉悉碎碎上炕的声音,疑惑的问了一句,“二丫,你去哪儿了?”   “有些拉肚子,蹲的久了点。”顾蔓面不改色的撒谎。   顾茵半点没怀疑,翻了个身发愁道,“二丫,明天顾红红她们就回来了,你说妈咋不给我穿那件红棉袄呢?我穿红的真的显老?”   “哪能啊,那件棉袄颜色那么亮,你穿着肯定好看……”   黑暗中,顾蔓弯了弯唇,“上次红红姐也说想要件红棉袄呢,你穿上她肯定得羡慕你。”   “真的?”顾茵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行,明天我就穿那个,嘿,妈要不给,我就去她柜子里拿!”   顾茵怀着兴奋的心情睡着了,顾蔓望着漆黑的屋顶,期待着明天的好戏。   顾茵被惯坏了,凡是她想要的,一定要得到,而且还会不分场合的大闹。   上辈子她也是惦记着这件红棉袄,却被赵秀莲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这辈子她倒要看看赵秀莲怎么哄她这宝贝闺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顾家的人就全都起来了。   顾洪生早早就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和兄弟顾庭生去村口接人,顾老两口打扫上房,赵秀莲和妯娌周梅在厨房热火朝天的做早饭。   虽说顾家三兄弟早就分了家,但老两口规定,老大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必须聚在一起吃饭,口粮是老两口出。   顾蔓也被早早叫起来干活,生灶火,烫白菜,磨地瓜秧拌猪食,一早上被使唤的团团转。   吃老两口的口粮,赵秀莲可没啥舍不得了,直接舀出了半盆子白面,掺了一点玉米面。   周梅看见,脸当场就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道,“嗬,这不吃自家的,二嫂就是大方,这么想吃白面,二嫂咋不从家里带点儿?当占谁便宜呢……”   赵秀莲怒了,把瓢一摔,冷哼,“爹妈还没心疼,三弟妹倒心疼上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爹妈的家当都是三弟妹的呢……”   周梅与赵秀莲两妯娌同住在一个院里,却向来不合。   顾老两口偏疼三儿子,再加上周梅又给生了个小孙子,才刚刚三岁,简直是老两口的命根子,因此平时有什么吃食,都会贴补给三房。   这会儿看赵秀莲舀这么多白面,周梅当然不乐意了。   她立即回嘴,“我是当不了爹妈的家,就是心疼爹娘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可比不了二嫂,昨儿个还听说二嫂家还有大半袋子白面呢,合着这是自家不舍得吃,专吸老的血……”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赵秀莲快气死了。   要说占便宜最多的就是这三房,偏偏这会儿拿她说嘴!   她没周梅嘴利索,一眼看见旁边生火的顾蔓,心头顿时火起,伸手就照她的脸颊掐去,恨恨怒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   要是没有她,谁知道她家有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