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主任抬腕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告辞出来筹备。那边柳校长回了校长办公室,这边郝主任头顶着蒙蒙亮,正从食堂那边过来。旷主任这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就有门口等他。财务处的郝会录主任,一米六左右的中等个头,背微驼,一部中分头发,戴一付金丝眼镜,皮肤白净,下巴干净得无一根胡茬,平时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说话略带雌声,是一个三十五六年纪的中年男人。几句见面应有的客套之后,旷主任坦言有事同他相商。郝主任听说有事商量,不管好事歹事都不好不理睬,便停留住了。
“是这样的。”旷主任苦低着头,思索地说,“老洛的姑娘伢在济南读书。我想,老洛死了,学校应该想方设法让人家孤女见上她父亲最后一面,不要留下这种遗憾……”“这怎么说?”听口风显然是向他这个财务主任伸手要钱来了,郝主任即有隐忍着的三分不乐。旷主任婉转地说:“可是,我想,老洛明天中午一定要出殡火化,一日不能拖延。这不满两天的时间,人家姑娘即使现在立刻动身启程,坐火车也是绝对赶不回来的。所以,我就想让姑娘伢改乘飞机。飞机仅需数小时,时间还是挺得当的。但我担心人家姑娘想省这个钱,所以,你能否考虑学校给她报销这张飞机费,回去再让搭火车——”
郝主任只是问:“得了柳校长的同意吗?”旷主任摇摇头:“没……没……刚才事情紧急,一时没想到她还能坐飞机赶回来。”她撒了谎。“这张飞机票大约要多少钱?”“具体的不清楚,但我估计一千是少不了的。”“我也说——上次我们领导集体去厦门度假,一张票都七百多。到济南去可两倍的路程都不止……”郝主任一面赞同,一面露出歉意的面容说,“这个忙,看在你旷主任的情面上,我非常想帮。只是没有柳校长的同意,我做不了这个张主。柳校长一再要求我将财务上的账目管得严严紧紧的。因此,换了谁,我也不敢开这个先例。”旷主任呵呵笑道:“我知道你是在为难这笔账到底算在谁头上好。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不会让你担当一点不便的。你就算在我工会员工体恤补贴一栏上好了。”郝主任也笑了,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算到谁头上还不是财务室掏钱?如果你真要,你还不如这样,还省得麻烦。你先去跟柳校长说一声。柳校长这么信任你,又见你这是为公,不是徇私,千把块钱的面子肯定会给你的。只要柳校长的金口一开,别说一千,就是一万,都好办。而且,这样一来,账都算到学校头上了,你工会和政教处少花点钱面上也好看,我呢,也免得被人絮叨说只照顾你一个。你也知道,财务室最注重开源节流,这口不能随便开的。这是柳校长给我们定下的死规矩。”旷主任闻言犹豫而未决。
郝主任索性说:“还有一点,恐怕你都不是很清楚。就咱们市城里的这个小飞机场,还没开通飞往济南的航班。要是小洛她真要坐飞机,也只能先至省城,再转坐客运。这走高速也仍要几个小时,恐怕仍赶不上明天的出殡火化,这意义也不大。旷主任,你不必太遗憾,只要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就洛家的那个小丫头,跟她老子一个样,平时到了学校对谁都冷冰冰的。我还教过她一年的政治呢,见了面也不大瞅睬。今天你给她垫上了这张票,明天她未必记得了。”旷主任故作惊讶道:“市城没直通济南的航班?我没料到这一层。想想也是,这飞机场只开通了去沿海较发达城市的几条航线,怎去得了济南?去年暑假我们想去青岛见识见识独一无二的啤酒节和‘东亚第一’的第一海浴场而未得,就是因为我们不想坐火车而飞机又冇得坐。而济南,各种条件还比不上青岛呢。郝主任,你说得对,自古‘物施不如心施’,只要我们尽到这份心就够了。”郝主任怡然道:“你出差少嘛,没料到是情有可原的。”旷主任再三言谢,举手作辞。郝主任客客气气地目送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才去叩校长办公室的门。
柳校长在办公室里,并没起身,指一座位予他坐。郝主任斜着坐了。柳校长因问:“孔副校长怎还没来?”郝主任解释说:“她还在做收尾工作,一会过来。我见没什么事了,怕校长您等得急,就先来了。”顿了一时,便自觉切入正题:“根据综合情况和全面诊断,法医定性老洛为焦虑症。焦虑症分精神性焦虑症和躯体性焦虑症两大类。老洛这两个类都俱全,而且都较严重。这些我们想也想得到。可法医说他还患有不同程度的慢阻肺、冠心病和脑中风。我们听了都吓了一大跳,这老洛真是厉害啊,七病八痛都给他患齐了哈。”柳校长点点头,说:“事情还顺利吗?”郝主任告诉道:“还好吧。一开始我们报了警,他们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督察大队的钱有真。他当然装作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他。——来了便一脸的不耐烦,总在唧唧喎喎,说医院可以做的事怎么叫他们警方做。我见跟他这种人扯不清白,塞了五百块钱。他才不吱声了,在旁边有模有样、乔张乔致调度起来。”柳校长听言,甚是说他:“塞钱给做什么!他不高兴由他不高兴去。我作为合法公民,有权寻求警方的帮助。手里拿着公民的纳税钱,那边不想怎样好好为人民服务,一觉被吵了还给人脸色看,什么狗东西!如果是我,我就是不给钱,看你这活干还是不干。”紧接又问:“会录,我叫你先给我们领导准备些花圈祭品,都准备好了吗?”
郝主任小心上覆:“都联系好了。只要我再一个电话过去,就能立刻运来。只是那钱有真打包票说,老洛原本就一身的病痛,这种人早晚要死,跟您那一巴掌没多大关系。哦,他跟小谭商量干那档子没王法的勾当,我撞破了就连小谭一巴掌也打不得?有这个理么?我没当面抽他一耳光已经够便宜他了!有了这份尸检报告,我们撇撇脱脱的,谁也不用怕!我们干嘛还要把这种事往自己身上揽?没人会晓得校长您这片好心,不知道的人还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我们借此来遮掩什么。况且,于理也不顺。洛家的人死到哪里,尸首仍由他们洛家拣了去,我们外人不好搀和什么。大不了,我们亲自到洛家去,以学校的名义斗一分资,一千还是两千?老洛泉下有知,也幸慰了。”柳校长凝重地道:“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我让旷主任征寻小洛的意思,她已经答应了。再说,为老洛操办丧事,并不单单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还有其它的想法。”郝主任呆了呆,不觉话往回说:“也没什么。反正花的也只是领导和老师们的人情钱,学校不过先垫出来而已。既然校长您已下定决心,花圈,我待会儿就叫他们送过来。”
柳校长甚是欣赏他,于是指示道:“第一件,你先去联系好今晚做香火法事的用品、和尚,晚上的哭丧乐队和明天火化的事宜。第二件,我让旷主任给老洛的乡邻亲戚报个丧讯,让他们来送老洛一程,最后肯定会议及善后的问题。这件事你和旷主任商讨,你要尊重她意见,不可独断专行。方案最晚明天中午拿出,到时让我过过目便成了。第三件,按规矩,送了人情的人就需晚上吃顿斋饭。这一场斋饭你先去问问食堂的夏建仁,能让他承包就让他承包,如果不能就辛苦一下,去联系好相关的厨师、食物和桌凳碗筷等等人和物。这三件,要有一定的规格,但不要过于铺张,能省下的钱就给老洛的女儿做点生活费。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你尽快将我们几个重要领导的花圈弄来,落上款,送到老洛的屋前。这笔钱,暂时先算到学校的公共开支上。其它的事,你先别管,我另有安排。”郝主任应承下来,出去。
柳校长刚好好喘上口气,那孔副校长随即摇飐似的推门而入。孔副校长原名孔开屏,举止温柔,持重寡言,与旷主任想仿年纪;五短身材,生得十分秀气开眼,是个小小巧巧的女人。柳校长也叫她在墙下的沙发上坐下,才问:“人都走了?”孔副校长说:“都走了。”说着将那张尸检报告让他看。柳校长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没多看,仍叫她保管好;复问:“开屏,这两天,学校有没有你的政治课?”“今天没有,明天有一堂,是有上午。”孔副校长如实以答。“你带的是高三理科班的政治课吧?理科班的政治又不要高考,没什么要紧的。你能找上个政治老师代课则找上个,不能找上则让学生自习。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你来做。”孔副校长忙问是何事。柳校长说:“你的事,说简单也复杂,说复杂也简单,就是这两日治丧的日常事务由你主持。在这里,我只有两点要重点补充:首先一点,你经手的事情须多同老洛的家属商议,别都一力兜揽到自己身上,以至于让人家心生被架空、疏间亲的感觉,但也不可一味俯就,失去了自己独立的原则。第二点,人情往来的数目和各项开支的细项一定要用个小本本仔细记载。这要给还家属,可不能是笔呆账,空账。有了这个明摆着,日后一旦扯起皮赤,我们跟他们便不会有理说不情,吃了亏还给说成占了便宜。你办事我一般都放心,就是仍须长个心眼儿。”孔副校长领命。柳校长补充道:“你们这些领导,每个办公室都配有两三名干事,又配有数名学生会和团委的学生,人力资源充分,匆需事必躬亲,将自己累个并死。”又说:“你先去吧,九点钟我会到灵堂上看不看。”孔副校长告退。
孔副校长前脚刚走,周副校长和何主任一搭儿后脚就来了。两人均问:“老洛昨夜没了,有这回事吗?我们也是手下干事刚告知的。”柳校长一面让他们坐,一面说:“是没了。医生检查说身上原有许多暗疾,昨儿又顶了别人的班,身体太疲劳,终于支撑不住,好端端的一个人倒下了。”周副校长干坐着,何主任在旁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两个都很震惊。想校长您平时极爱老洛的为人厚道,相互,闻此噩耗一定很痛心,就过来看看,请校长节哀顺变,自己身体为重。另外,治丧期间,人多事繁,我们两个特来听候校长差遣,好尽绵薄之力,替校长分忧。”
柳校长本没想到他们会来,如此少不得都吩咐一番。他先吩咐何主任:“旷丽、孔开屏和郝会录我都让他们料理丧事去了,学校的教学工作没人管。你本是教导处主任,理应抓紧。要是你乘新开学这几日将学生纳入正轨,学风焕然一新,便是你的第一大功劳。记住,别它的事你少操闲心,教学才是你的正经。其实,你肩上就这份担子也不轻,千万别小觑。”何主任口内不敢含胡,谨受命。柳校长朝向周副校长绵里藏针说:“周璇,我只让你带三个文科班的物理课,一星期平均下来一天一堂课都不到,还没晚自习课后辅导,又不用备课。一天这么宽裕的时间,你别跟我说统统拿去陪任县长打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