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怡菁的母亲柳倩如,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处处廊街、画檐流丹、水波潋滟的江南古镇里。一日日如水一般柔顺的生活,造就了她如水一样柔美的身姿,“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远乐处景应妍”,日日沉湎于江南水乡浅浅的水纹和深深的清澈里,母亲涟漪出一幅莺歌婉转的风姿与情怀。她楚腰纤细,肤如凝脂,手如柔荑,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她无需涂脂抹粉,自是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她不用刻意装饰,自是柔美飘逸,雍容多姿。
然而,命运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棒,即使人们不错眼珠地盯住它,也无法洞穿魔术师那些看似简单却变幻无常的戏法。也许,何怡菁那丰盈隽美的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走进西塘廊街雨檐下无数个男人的梦里,现实中的她却过着一种寡宿孀居的日子。
打从何怡菁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见过父亲。在五岁之前,她不知道父亲在她生命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意义,五岁之后,何怡菁开始郑重其事地想象“父亲”这个称谓所对应的这个人。只因为五岁那年,一个雨天,她和几个邻居小孩在离家不远的廊街里玩耍,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要抢另一个稍小孩子手里的扇面糖,何怡菁站出来帮助那个小的孩子,打了大的孩子一拳,大的孩子就张开大嘴哇哇直哭,哭声将他的父亲很快牵引过来。大的孩子哭着向父亲说了何怡菁的“恶行”,那个父亲高高大大的样子,二话不说,走过来就打了何怡菁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的孩子作鸟兽散,他抱着他的孩子,也慢慢消失在雨中。
血,顺着何怡菁的嘴角淌下来,一直淌,一直淌。那一刻,何怡菁真正懂得了“父亲”这个称谓对于一个孩子的重要,他仅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甩向别人的一记耳光。
何怡菁跑回家,捂着流血的嘴角,问母亲索要她的父亲。母亲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嘴角也裂开了一条缝。惊讶将母亲的脸部肌肉撕扯得有些变形了。何怡菁第一次看见母亲这幅毫无雅致可言的表情,胆怯在心头“忽”地冲上来。
那一天,母亲的针脚乱了,一块手绢上的一支荷花,她绣了三遍,拆了三次。母亲始终没有告诉何怡菁她的父亲在哪里?母亲也没有告诉何怡菁,她有没有父亲。而父亲的影像,却是真真切切地进入了何怡菁的生活,他就是那个抱着孩子慢慢消失在雨中的背影,高高大大的……
何怡菁和母亲栖身在西塘连绵起伏的廊街中的一小间店铺里,这个五十多平米的空间,盛满了她童年所有的回忆。
母亲的店铺经营江南刺绣。母亲低价购进一些丝绸质地的小物件,诸如手巾、桌布、围巾、围裙等等,然后,根据各种物件不尽相同的花色和式样,搭配上合适的颜色和图案,佐以一针一线的劳作。配上刺绣图案的成品物件,再添加一些价格售出去。何怡菁和母亲,就靠这些差价维持日常生活。
那些刺绣,全是母亲手绘的。母亲在一块普普通通的桌布上绣上一幅墨泼山水浸风雨的图案,这块桌布顿时就会活色生香起来,通体透着水墨的古韵;母亲将一块手绢拿在手心里,端详片刻,遂引针穿线,一番拉来抽去,寥寥数针,手绢上立即映出一幅净月如水的图案,让人不知不觉地醉入恍惚迷离之中,再难寻觅归路……
在一个个月色如洗或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母亲飞针走线,将一幅幅心中的图案绣在手中的物件上,这些物件就灵动起来,喧闹起来,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西塘是闻名全国的旅游城市,每天都有无计其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他(她)们游西园,他(她)们穿行石皮弄,他(她)们在雨廊里听风赏雨,他(她)们在烧香港焚香祈福,他(她)们仰望种福堂高高的院墙,当然,他(她)们也会在母亲的小铺前驻足,拿起一幅幅绣有精美图案的小物件细细端详,慢慢品味。他(她)们常常被母亲精细的针脚和清新典雅的绣图所折服,一番赞不绝口之后,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来,买下看中的物件。其实,他(她)们大多看中的是母亲的绣品,而不是那些物件。
西塘的游客每日络绎不绝,母亲店铺里的生意也日日进金。何怡菁和母亲基本上没有衣食住行方面的焦虑。母亲白天卖绣品,夜晚做绣活。何怡菁白天上学,夜晚复习功课,礼拜天,她就帮助母亲照看一下店铺的生意。
那些日子像长了翅膀,一闪,一天就过去了,再一闪,一年又过去了。何怡菁上完西塘小学就上西塘中学,中学毕业以后,顺利考进了嘉善县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