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总喜欢穿大鞋,然而长大了总有小鞋子在等着,成长并不是一件美事,它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何怡菁成长的痛苦,就是亲眼目睹了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过程,并且走进了她的故事。
大二的寒假,何怡菁例行回西塘和母亲团聚,也就在那一次,她意外地发现母亲消瘦的脸庞异常苍白,就问母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母亲说:“没呀,你安心念你的书吧,妈没事。”
何怡菁还是不放心,坚持要跟她一起去医院看看。母亲的嘴角浮起浅浅的笑容:
“怎么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呢,看来我的菁菁是长大了,都知道关心妈妈了。”
“妈,看你说的,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嘛,我都已经二十岁了。你说,这个世界上,我不关心你,还有谁能关心你呀?难不成还指望我爸呀?”
当“爸”字蹦出何怡菁喉咙的一霎间,她下意识地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二十年来,母亲从来不主动跟她提起父亲,何怡菁呢,除了五岁那年被一个邻居小孩的父亲打了一耳光,哭着跑回家问母亲要过一次父亲,之后,就再也没问过母亲关于父亲的一切。现在,她居然又提起了这个人,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她更不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到底有多么深重的冤仇,以至于母亲从来不让与父亲有任何一丝一毫关联的信息进入她的世界,但是她却知道:父亲是母亲最不愿意提起的人。
果然,母亲的脸色阴沉下去,先前自豪于闺女长大了而呈现在眉梢的喜悦之情,也一扫而空。母亲站在店铺的小窗边,窗外盈盈的水光,晃动着她脸上阴郁的表情,愈更显出她脸上的苍白来,苍白里映衬着隐隐的虚弱和颓唐。这是在过往的岁月里,母亲从来没有过的样子。何怡菁的心,不禁惧怕起来,不是惧怕母亲会向她发火,而是惧怕母亲的听觉和感觉,难以承受她口中吐出的这个“爸”字。
何怡菁走过去,轻轻地拉了拉母亲的手,她知道母亲从来不会冲她发火,在她的全部记忆里,母亲都是一副温婉静仪的姿态。
母亲不看何怡菁,她把脸扭向窗外的河面上,何怡菁看见她的眼里,也闪动着和河面相同的水光。
良久,母亲说:
“菁菁,你都二十岁了,已经长大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了。”
母亲的语气平缓,低沉,又渗透着些许暗哑:
“二十一年前,一个男人来西塘旅游,我在西塘的雨弄里和他相遇,那天,西塘的雨好缠绵,好温暖。他只看了我一眼,我也只看了他一眼,我们就相爱了。”
“这么简单?”何怡菁坐在母亲身边,也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语气却无法跟母亲一样保持平静,惊呼出来。
“是的,就这么简单。真正的爱情就这么简单,不问对方的身份、地位、贫富,不,这一切都不重要,在那一刻,只有爱,眼底心中都是爱。我们,就这样相爱了。”
母亲的脸上,重新浮起一层愉悦的喜色,窗外河面上反射过来的光晕,给母亲脸上的喜色镀上了一种神韵,这种神韵,让何怡菁第一次见识了江浙美女即使迟暮,也没有其他地方女人的那种懈怠,这种美是刻进骨子里的,是岁月拿不走的,岁月拿走的只是岁月能拿走的那一小部分,譬如母亲鬓角隐隐的几丝白发,母亲额前浅浅的几丝皱纹……
那天,母亲的故事很简短,在她简短的叙述里,她只肯定了一个事实:何怡菁有父亲,并且这个人至今健在。至于何怡菁的父亲现在何处?以及和父亲相关的其他信息,母亲只字未提。也是在那天简短的叙述中,何怡菁知道了另外一个令她万分震惊的事实:在西塘,她和母亲不是彼此惟一的亲人。
母亲告诉何怡菁,在她们店铺的另一端,也就是西塘古镇的东北角,住着她的外祖父,她的舅舅和舅妈,还有她的表妹。
当年,母亲爱上有妇之夫的事情,外祖父和舅舅都极力反对。母亲仍然一意孤行,矢志不渝。极爱面子的外祖父恼羞成怒,将未婚先孕的母亲赶出柳家大门。母亲只好独自栖身在西塘西南角的廊街里,生下了何怡菁,并且独自抚养她。
“那他呢?他呢?他去哪里了?”何怡菁泪流满面,
“他,他回到了他的家。”
“他就这样丢下你,也丢下我,就这样走了?丢下你一个人抚养我,不管我们的一切?”何怡菁的这些疑问几乎是喊出来的。
母亲的口气依然平缓:“他回了家,因为那里有他的妻儿老小,他不能留下来,也无法留下来。”
“可是你也是他的爱人呀,我也是他的女儿呀,他怎么能这样自私?怎么能这样狠心?怎么能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
“不,他没有丢下我们,从来就没有丢下过,他一直在妈妈的心中,一直都是那么美好。”
“不——”何怡菁禁不住伸出双手,抓紧母亲的手,她无法跟母亲一起沉溺进对温馨往事的怀想之中去,她无法将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想象得跟母亲心目中的形象与之相符。她做不到!当母亲二十年来第一次正式的跟她提起这个男人,她眼前心中晃动的,依旧是五岁那年打了她一个耳光,之后抱着孩子离去的那个背影,那样寡情,那样无义,那样决绝……对于何怡菁来说,这就是父亲。
“菁菁,你要相信,爸爸一直是爱我们的。”
“他爱吗?如果他爱我们,他就不会离开我们。如果他爱我们,他就不会把被亲人抛弃的你孤零零的留在西塘。如果他爱我们,那为什么二十年来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次……”
何怡菁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楚,那些被时光模糊了容颜的往事历历重现,少不更事的她实在无法像母亲一样始终保持着高贵的沉静。
“菁菁,正因为他爱,所以他无法给与我们这些,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我爱的就是他的这一点。”
“——”。
日暮了,窗外河面的光晕渐渐散去,母亲脸上的颜色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起来。何怡菁无法在这种模糊不清中听着母亲的故事,忘记自己的生活。当生活中残酷的那一面像洪水那样,以她完全不能阻挡的样子扑过来,她像一块小石子一样,被措不及防地淹没进最深的海沟里,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藏起来,不去面对它。
何怡菁放开母亲的手,慢慢地站起来,然后,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