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怡菁的外祖父是西塘东门很有威望的一个人,据说祖上曾高中过举人,在西塘的历史上,这已经是最光辉的家世了。外祖父饱读诗书,却谋着一个与诗书礼仪不甚相符的职业:裁缝。在西塘东北角的一条廊街里,坐落着外祖父的三间裁缝铺面,左边临街,右边临河,屋内进深二十米,可谓回廊宽敞。外祖父的裁缝店主要经营手工旗袍,当然,这也是外祖父最擅长的技艺。
何怡菁的外祖父虽然年近六旬,仍旧一副明眸秀眉、步伐矫健的样子,他不矮,却很利索;不瘦,但不失儒雅;不白,仍不乏气度。他的言来谈往难以掩藏他的满腹经纶,他的和颜润色也丝毫掩饰不住骨子里渗透着的那股沉着和严肃。单从他的外表看,常人难以将他与裁缝这个行当联系起来,当他伸出双手的时候,人们才不得不咋舌:这才是一个裁缝应该具备的手。他的手臂温婉和顺,十指细巧,指肚柔软,指尖轻盈,而手背,则象包裹了一层缎面,柔软,平滑,湿润。
何怡菁的外祖父开设在西塘东北角廊街里的店面,三间贯通,形成一个宽大的场所。内部装饰得如同他的外形,以简单干净为主,而种种细节又不失沉静和淡雅。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占据了整个店铺一半的场地里,陈列着林林总总的古董,小型家具,甚至还有古筝,这些东西都是对外出售的,大部分是何怡菁的舅舅的杰作,何怡菁的舅舅喜好收集古董,大凡能将喜好转变成一种经营路子的,都是人中之龙。看来,他聪明在这个店铺里,是真正发挥了用场的。
店中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店铺正面的墙上依次排开撑挂着的旗袍,有真丝香云纱的,有墨绿香云纱的,有黑色香云纱的,还有真丝弹力缎、真丝斜纹缎、织锦缎、古香缎等等。材质不尽相同,款式也各有千秋,长袖活扣,时尚短款,高贵复古,应有尽有。花色更是纷繁复杂,冷艳深紫的丁香、幽蓝碧青的荷花、华贵高雅的牡丹、内敛气质的白玉兰、山空净月、潇湘飞雨、和风凝露、水墨之恋、江南雀灵,等等。印花的丝毫不失端庄古朴,纯手工的也蕴含经典清雅的简约气质。
这些旗袍上精美无比的手工刺绣细节,都是由何怡菁的外祖父亲自一针一线按照设计图绣成的。每件旗袍都透露着他的用心和创意。让人惊异的是,这些由一个六旬老人制作出来的旗袍,在古典传统中还渗透着一丝对时尚的敏锐触觉。
何怡菁的外祖父的旗袍大多数被外地游客购买,成为他们对西塘旅游最直观、最珍贵的物品,陈列在衣橱里,随这段旅行的记忆一起,封存在时间的长河深处。也有一部分穿在西塘女子的身上,这些旗袍比起被游客买走的那些,更加合身,更加适意,它们附着在翠黛绣蛾媚眼如丝秋波流转的江南女子身上,立刻点线突出,再佐以胸、领、襟上若有若无的一些缀饰,将江南女子丰韵而柔媚、华贵而沉静、高雅而灵秀的光彩,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无数个氲氤似雾的日子里,这些清雅娴静的女子,皓腕如玉,素手轻扬,袅娜徐行,从朦胧烟雨中曼舞而来,缓缓穿过粉墙黛瓦杨柳风,在寂寥幽深的雨中长巷里,款款地将手中的油纸伞舞动成一种空灵的诗意。让每一个途经西塘的男子都不得不流连忘返。
何怡菁禁不住想象,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在江南的雨弄里遇见了她的母亲,那天,母亲的身上就穿着外祖父的精心之作——一袭嫩黄色的旗袍,下摆部绣着大朵惊艳的牡丹,实在妩媚。外祖父精细的做工和清雅的品位,衬着母亲眼神迷离、波澜不惊的表情,将父亲心中被玲珑馨香的紫色丁香结满的凄婉清愁一扫而空。
他和她,就那样相遇了,相爱了。
何怡菁还想象,在那些垂柳随风、温润轻盈的岁月里,母亲一袭一袭变换着外祖父双手绘就的旗袍,与父亲一次一次在西塘的雨弄里约见。江山如画,月华如水,父亲缠绵悱恻,母亲温婉动人……
之后,有了她,因她而生发了她的外祖父和舅舅的干预,然后,有了母亲的坚持和挣扎,有了那些被外祖父和舅舅逐出家门的颠沛流离……
西塘的雨脚细细长长,西塘的水流悄无声息。尽管孤单冷清,母亲仍然将与何怡菁相依为命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她的针脚从容不迫,她的笑容恬淡怡然。她将日夜劳作换来的不菲收入,全部填充进与何怡菁一起的成长里,何怡菁在母亲缔造的衣食无忧中,长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孩。
二十年中,除了旗袍,何怡菁的母亲从来没有穿过其他款式的服装,而那些旗袍,都是当年她与父亲约会时候穿过的。夏天穿真丝短袖或者棉麻短款的,冬天在活扣长襟的棉料旗袍外面套一件紫貂皮大衣,大衣也是旗袍的腰身和旗袍的下摆。
——母亲的梦,纠结在江南雨弄的缠绵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