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节  玄,妙不可言
作者:如来神掌 时间:2019-10-20 04:16 字数:6241 字

竹林之游的七名核心成员终于走到了一起,纵然京城的形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在远离京城的小小山阳县,现在还是一方净土。这里有酒,有竹林,有朋友,这里就是乐土!

可是一帮大男人,成天窝在这小小的山阳县,总得有点儿事做吧?竹林沙龙的会员们有事做,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事。这第一件事,就是清谈。

还记得先前的正始超男大赛吗?那次大赛节目之一就是清谈。嵇康、阮籍在那次大赛中已经崭露头角,自然深谙此道。现在一帮子哥们儿凑到了一起,自然是要谈上一谈的。可这个“清谈”,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为了便于了解,我们还是来造个项目明细表:

项目名称:清谈,也称清言、玄谈、谈玄;

项目内容:对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自然和名教等诸多具有哲学意义的命题进行深入的探讨;(够深奥,没有一定水平还真谈不来。)

进行程序:

1、设置交锋双方代表,双方人数不限,可群殴,可单挑,如果有种,也可一人灭对方一帮。

2、PK方式可以是文K,即大家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地讨论;也可以是武K,双方针锋相对,口水飞溅,你驳我,我批你,不把对方谈爬下不罢休。

3、允许观众助拳,如观众赞同某一方观点,可直接加入该阵营,不用请示裁判长批准。

4、一轮未能决出胜负,将举行加时赛,加时二赛,加时三赛,直至决出胜负。如果双方斗得筋疲力尽,不愿再斗,可以由裁判长或主持人调停,大家握手言和。

5、辩赢的一方,可以以自己的姓氏命名自己获胜的论点。

相关名词:

1、谈坐:清谈时参赛选手的席位。

2、谈端:谈论的话头。

3、谈证:清谈时引经据典,以证明自己观点的资料,类似写议论文时的论据。

4、谈锋:知道刀锋吧,谈锋就是PK时发言的那股劲道、气势。

5、问难:诘问、质疑对方观点,PK方式之一。

6、谈助:助拳的同志们称为“谈助”。

7、一番、两番、三番:PK时的一轮、二轮、三轮。

怎么样,看完是不是觉得有点儿眼熟?

这不就是现在的大专辩论赛嘛!不过是规则松散一些,要求有所不同而已。所以以后再看到电视上某某学校的代表队跟某某学校的代表队在那里PK,就不要再惊为天人了,1700多年前,古人都已经在那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

按说“清谈”这个形式,是个搞学问的好方法。可任何事情,坏就坏在走极端。清谈之所以叫“清”谈,是相对与俗事来说的。什么是俗事呢?国家大政方针、民生疾苦、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都俗,只有《老子》《庄子》《周易》才不俗。

所以,清谈只能谈老庄、谈玄学、谈哲理,谁要是在清谈的时候谈起了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富民,何人搞政治有两把刷子,那肯定是要被人耻笑的,哪怕是一不小心跑题也不行。

可是人们为什么非要去谈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呢?除了社会风气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当时的政治原因。

清谈起源于东汉时期的清议。清议是当时进步势力制造社会舆论,反击宦官外戚专权的斗争工具。到曹魏时期,社会经济崩溃,各地基本上回到了小国寡民的时代,世家大族为维护其利益,主张君主无为、门阀专权。于是,老庄这些虚无缥缈的思想便成了世家大族鼓吹的舆论论调,这便成为魏晋玄学的开端。 

到司马氏取代曹魏控制了国家政权后,政局复杂多变,当官当名人成了一项高风险职业,也许今天还高高在上,到明天就大祸临头了。名人志士、官吏公卿们虽不满现实,可又没有勇气去直面现实。但人长一双手一张嘴,总得有点儿事做,总得找些什么东西发泄。

为了避免灾祸,政治这个东西是万万碰不得的,也不要去评讥人物、臧否时事,那只好接着前人的话茬,继续去谈论虚无吧!于是,消极无为的《老子》,缥缈逍遥的《庄子》,神秘幽微的《周易》,都被赋予新的价值,成了清谈的主要内容。

好了,弄清了清谈的前世今生,我们可以来个总结:一帮子人在那里热火朝天地辩论什么是“本”什么是“末”(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辩了半天,大家都觉得收获良多,可再一回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啊——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是扯了半天咸淡嘛!

可就是这个扯淡,在当时却是一大潮流。心中有苦闷的名士扯,吃着朝廷俸禄却明哲保身不想得罪人的公务员们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的庸人们扯,一时间,全国上下扯淡声一片。

既然扯淡这么流行,是不是拉个人就能扯上一段呢?非也非也,可别小看这扯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扯淡的学问大着呢。

清谈分口谈和笔谈,口谈就是拿嘴说,搞现场辩论,笔谈则是把观点写在纸上,类似于现在在论坛上发帖子掐架。一般情况下,清谈主要是口谈,因为嘴随身带着,张嘴就成,方便。笔谈也有,但不常见。我们前面说到嵇康和向秀就养生问题有过一场“问难”,嵇康写《养生论》,向秀回《难养生论》,嵇康再写,向秀再回……这就是一场典型的笔谈了。

而口谈,也有很多形式,如一对一,两人PK,其中提出观点的叫“主”,对方叫“客”。也可以一主多客,或一客多主,而其终极形式为“自为主客”,什么意思呢,就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双手互搏”,自己跟自己斗——这可不是无聊,而是显示高水平,展示高见识。比如第四代清谈的核心人物谢安,就擅长“自为主客”。

有一次,谢安、支道林、许洵等人共聚王蒙家开谈,大家辩得唾沫横飞,嗓子冒烟,最后谁也不服谁,可大家肚子里的词都用光了,再也谈不出个子丑寅卯了。这时,谢安站了起来,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开始了自问自答。好家伙,他这一谈,洋洋洒洒,竟不下万言(自叙其意,作万余语),而且见解独特,立意甚高,直把旁听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然,跟写议论文一样,清谈也要有新点子、新思维、新观念,要“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探求义理之精微而达于妙处”。只有观点新颖,大家辩起来才有意思。

此外,清谈还要讲究一个形式优美,要有高超的语言技巧。还以王蒙为例,一次,刘惔到王蒙家清谈,(好像王蒙家跟开辩论馆一样),刘惔走后,王蒙的儿子问他:“老爸,你们谁赢了?”王蒙说:“韵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

“韵音令辞”就是指语言优美动听,“往辄破的”则是说理论上一发即中。王蒙的意思是说,刘惔虽然善于抓住对方的漏洞,一剑封喉,但嘴皮子不行。可见,嘴皮子好,也是可以加分的。

既然是辩论,自然就会有人玩诡辩。诡辩在现在有贬义的意思,但在当时,却是一种机巧,是特别能显示清谈者水平的。第四代清谈家中的许洵,曾跟王苟子辩论,一番较量,王苟子败了。王苟子不服气,认为是自己的论题抽得不好,当下两人就交换了一下角色,“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接着继续辩,可王苟子还是告败。

同是一个人,站在正反不同的立场上,都能把对手辩得哑口无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论题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人,这人够牛,够水平!这么说可能还是有些抽象,那我们就来个具体的,看看什么是诡辩,这回的主角是阮籍,竹林沙龙的副版主。

有一次,在朝会上,某官员报告说某地发生了儿子杀母的恶性事件,请领导批示该如何处理。那个时候,司马家已经控制了朝廷大权,当政的正是司马昭,而“以孝治天下”则是司马昭的施政纲领。子女不听爹妈的话已经是大不孝了,这厮竟然还杀了母亲,真真是反了天了!

就在大伙儿准备义正严词地批判一番,然后建议把那不孝的逆子先咔嚓,再示众的时候,阮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嘻! 杀父尚可,怎可杀母?”唉,杀父亲还说得过去,怎么样能把母亲杀了?

众人一听这话,都吓得小脸儿变了颜色,心说这家伙是不是喝醉了还没醒呢,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要是惹怒了领导,说不定连大伙儿也一块遭殃呢!

我们前面也说了,其实孝就是忠,孝和忠是连在一起的,阮籍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说了这么一句敏感的话,不是摆明了对“以孝治天下”的最高纲领有想法嘛!果然,领导司马昭同志当时就沉下了脸,说:“杀父是天下罪大恶极的事,你丫竟敢说可以?”

现在我们已经没办法考证当时阮籍说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过阮籍回答司马昭的这句话,倒是真的有水平。

阮籍说:“不要急,不要急,听我来解释:禽兽都是由母亲带大的,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如果不巧杀了它爹,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是禽兽嘛!现如今,如果有人杀了他爹,我们只能说,这人的行为是禽兽之行。但要是杀母,那就连禽兽也不如了啊!”(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

大伙儿听了这话,首先都禁不住拍手叫绝,然后才放下心来。玄,真是玄!也亏了阮籍艺高人胆大!不过我们再来细细品品,其实阮籍绕了一圈,表面上看说得有理,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说,就是玩个文字游戏而已。

这就是诡辩。阮籍的这个诡辩虽说不是在清谈时使出,但由此及彼,也不难想象当时人们清谈时诡辩的情形,无外乎偷换概念、以偏概全、机械类比、循环论证、模糊其辞等等手段,反正就是把你绕晕为止。

刘伶也擅长这招。我们前面也讲到了,刘伶喝醉了就光着膀子,脱了裤子,在家里乱走。有人看不过眼,就跑去劝他:“你这样也太不雅观了!”刘伶便反问:“我拿天地当房子,拿我的房子当衣服,你现在都钻到我裤裆里了,还跟我谈什么雅观?”

谁要敢说这不是诡辩,我把乒乓球拿来给谁当泡踩!

既然有诡辩,肯定就会有人不服气,脸红脖子粗那是一定的。事实上,清谈的气氛是很随意的,大家都很放得开,不像现在搞个辩论赛还要现场直播,人人都装得正人君子似的。那时候大家辩起来,往往辩着辩着就辩热乎了,袖子一挽,腰带一扎,就冲上阵前,除了动口不动手,还真跟掐架没什么两样,甚至连冒出“我靠”“NND”这样的粗口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然,也不是说大伙儿都跟屠夫似的,袒胸露怀。要知道,清谈的都是名士,名士是要有名士的风度的。一般情况下,身穿宽袍大袖,头戴逍遥巾,手里再拿把麈尾,是清谈时的基本装备。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文质彬彬,可随着辩论的深入,情绪的酝酿,大家都HIGH了,于是口水横飞,麈尾乱扫,就成了一种常见的壮观场面。

麈尾这个东西,就是拂尘一类的玩意儿,用骆驼、麋鹿等动物尾巴上的毛制成,可以当拂尘用,还可以当扇子,但实际上它就像后来公子哥儿手里的折扇,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清谈时,只有“主”一方才能拿麈尾,以显示主讲人的身份,“客”是不能拿的。可有时候两军对垒,主客的身份不停变化,甚至激烈的时候也不管谁是主谁是客了,这个时候,麈尾就要不停地传来传去。

作为第四代清谈家的孙盛,有一次到殷浩家去谈玄。俩人谈来谈去,难分难解,到了吃饭的时候,下人送上饭菜,可这俩人还争论正凶呢,哪里顾得上吃?等五脏庙造反,俩人才想起来吃饭,一看,饭菜都凉了,于是叫人拿下去热,他俩趁这空隙又开谈。这一谈,又忘了吃饭!

前前后后饭菜热了四五次,俩人还是没能吃上饭,咋的了?他俩辩得差点都打起来了,谁也不服谁,一会儿你是“主”,一会儿我是“主”,把个麈尾扔来砸去,毛掉了一桌子,全落到饭菜上去了,这饭还怎么吃啊! 

这就是清谈,一种让人着迷的游戏!那么,竹林沙龙的会员们是怎么玩这个游戏的呢?

一般情况下,人们把魏晋时期的清谈高手分五期:建安七子、正始名士、竹林七贤、王谢世家、桃源陶令。作为竹林沙龙核心人物的竹林七贤,处于清谈潮流承上启下的第三期,本应该会给我们留下丰富的资料,但由于史官们一贯的注重记载皇家、官吏言行,而忽视普通人物的风气,我们现在很难找到有关竹林七贤清谈的资料,所以只能通过一些只言片语的记载,管中窥豹,去遥想当年嵇康、阮籍等一批爷们儿谈玄的风采。

先说版主嵇康。《世说新语·品藻》中有两条记载,其一:简文云:“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伤其道。”何平叔是何晏,嵇叔夜即是嵇康。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晋简文帝曾说过,玄理本应真率,而何晏清谈好华巧,就乖违其致了;玄道唯在虚澹,而嵇康玄谈好峻切,就违背其宗了。可见,嵇康虽说也是在清谈,却仍有一股豪迈的味道,体现了明辨是非的好恶之情,而不是仅仅的纸上谈兵。

其二: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谈何如嵇公?”谢云:“嵇公勤著脚,裁可得去耳。”林公即支道林,是东晋佛教界首屈一指的清谈家。谢太傅即谢安,按照谢安的说法,支道林已经赶上了嵇康的水平,嵇康要想领先他,还须努力才行。东晋的时候,嵇康不知道已经去世多少年了,自然没办法再进修,不过支道林可是鼎鼎有名。由此可见,嵇康的水平那也不是盖的。

再说阮籍,前面我们已经见识了他巧说“杀父可”的诡辩水平,不过关于他清谈的记载,同样踏破铁鞋无觅处。但阮籍留下了许多谈玄的诗歌,《文心雕龙·明诗》说:“正始之道,诗杂仙心,何宴之徒,率多浮浅,惟嵇志清俊,阮旨遥深,故能标焉。”注意“阮旨遥深”,阮籍能把诗写到这个境界,想来他谈玄的水平也差不了哪儿去。

至于老大哥山涛,据记载,山涛喜好老庄,这可是谈玄的主要内容,但他却不以清谈自居,可见比较谦虚,但跟他聊天,他说的话却往往跟老庄的意趣相合。这就说明,山涛要真谈起玄来,肯定也很猛,这就像张三丰练太极一样,看起来没什么路数,实际上却是大路数——这才是真正的玄!

向秀也是一位清谈大师,还早在嵇康发表《养生论》的时候,他就挥动笔杆子冲上去了,后来他又苦心孤诣,为一本高深的《庄子》作注,“大畅玄风”,居然把清谈的注意力从老子之学引导到了庄子上,连嵇康、阮籍都惊为天人。

酒鬼刘伶同志,连出生记录都没有,更别说清谈的资料了,我们只知道他挺会绕人,自己光着屁股,反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有这本事,清谈辩论,绝对是一把好手。

而阮咸,山涛曾经举荐他参加朝廷的公务员考试,给他的推荐评语是:“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职,必绝于时。”可晋武帝司马炎却觉得他也像他叔父阮籍一样“耽酒浮虚”(嗜酒如命又好虚浮清谈),遂不录用,真是清谈误事。

王戎虽然年纪小,谈玄也有两把刷子。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能跟玄学大师阮籍一侃半天。后来加入了竹林沙龙,有一次,大家聚会,他去晚了,阮籍就说他:“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笑到:“卿辈意亦复易败耳!”——你们的雅兴岂是轻易能够破坏的吗?

估计是谈玄谈多了,连说话都有点玄味儿了!王戎还善于抛砖引玉,《晋书·王戎传》说他“善发谈端,赏其要会。”谈端就是谈论的话头,这水平也不是轻易能练得出来的。

这样的一帮爷们儿,要学问有学问,要口才有口才,一个个又自视甚高,谁也不服谁,他们凑到一块,不辩几把那真是不正常。如果有朝一日时光机器真的出现了,我们真想穿越回去,看看七贤们有没有挥舞着麈尾,口绽莲花,唇枪舌剑。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扯淡也好,学问也好,竹林沙龙的会员们已经把清谈当成日常活动的一部分了。在嵇康山阳寓所旁的竹林里,对着青山翠竹、小桥流水,上有蓝天碧空,下有徐来清风,大伙儿席地而坐,探讨着有关虚与实、盈与亏、有与无、一与多这些天地间的终极奥秘,单是那份超然物外的感觉,就足以慰藉他们沧桑的心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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