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立志要做一个风流倜傥、潇洒的男人,不懂点音乐是没有本钱的。别说古代,就是现在,某某男生弹得一手好吉他,某某女生会弹古筝,那也都是特别抓眼球的事情。作为时尚领袖的竹林沙龙会员们,自然在音乐上也会有两把刷子。
竹林沙龙的日常活动之三,就是音乐会。
音乐这个事情,是讲究天赋的。有的人一生下来,连哭都带点儿歌唱的味道;有的人,不管如何努力,就是用石磙轧也轧不出一个屁来。这是天赋的差别,强求不来的。
竹林沙龙中,乐感较强,天赋较好的有仨人,他们是版主嵇康,板斧阮籍和跟班阮咸。
其中,嵇康和阮籍都是集音乐理论家、作曲家、演奏家于一身的音乐全才;而阮咸,除了有非常高的音乐造诣之外,创新能力还极强,是一个术业有专攻的“琵琶王子”。
先来看嵇康。我们在第一章嵇帅哥出场的时候就已经隆重介绍过,嵇康除了文化课全优,还有一个专业特长——擅长弹琴。而嵇康的代表曲目,则是名震天下的著名十大古琴曲之一《广陵散》。
关于《广陵散》的来历,还有一个传奇的故事。传说嵇康曾经到会稽(今浙江绍兴)去旅游,有一天晚上,嵇康夜宿华阳亭,那一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起来弹琴。正弹得爽,忽然听到有人拍掌叫好,一看,灯下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人。
那人自称是古人(大概是死去多年的鬼,所以叫古人),因为听见嵇康的琴弹得这么好,所以也不怕吓到人,忍不住就跑了出来。嵇康一听顿时很感兴趣,没想到世上还有对弹琴这么痴迷的鬼啊!于是一人一鬼就聊了起来。
胡侃一通之后,那鬼指出了嵇康弹琴的不足,然后不客气地操起琴,要来一首示范的曲子。只见那鬼手指一动,屋里立时响起了如泣如诉、悲壮凄凉的曲调。从那压抑、窒息的琴声中,嵇康感觉到了千种变化、万般幻觉,似乎整个天地都发出了沉闷的呜咽。
嵇康不由自主地被这悲壮的曲子征服了,于是便跟那鬼商量,希望他能把这曲子传给自己。那鬼倒也大方,爽快地同意了,不过却带了一个附加条件: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授他人。嵇康学到的这个曲子,就是著名的《广陵散》。
其实,传说只不过是杜撰,《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是东汉末年流行于广陵地区(今扬州)的民间乐曲,分上下两阕,上阕抒畅游之乐,充满欢愉,下阕则凄婉伤感。但嵇康所弹的《广陵散》不是古时流传下来的曲谱,而是经他加工整理之后的新作品,所以我们说嵇康是作曲家,这点是不虚的。
但遗憾的是,《广陵散》的确切内容,我们现在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因为自嵇康以后,此曲就成了绝响。(其中的因果,后面会为你一一道来,暂且不提。)但人们对它的发掘,却一直没有停止。1700多年后,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先生根据《神奇秘谱》所载的曲调,整理出了一支《广陵散》曲,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能听到的《广陵散》。
而武侠宗师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里也杜撰了一个“曲洋连盗二十九座坟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寻到《广陵散》琴谱”的故事,让这绝响再一次回荡在人们的想象中。多年以后,香港拍摄《笑傲江湖》电影,据说是由《广陵散》演变而来的《笑傲江湖曲》,在黄霑等人的演绎下,变成了“沧海一声笑”,不知让多少人听得心潮澎湃。
嵇康不单会弹琴,也精于吹笛,还能自己创作。由他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与东汉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非常牛的一组琴曲。要问牛到什么程度?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你就知道了。到了隋朝的时候,隋炀帝甚至把会弹“九弄”作为当官的一个首要条件——都成了国家选拔公务员的素质考题,想说不牛都不成。
宋代曾经有人悬赏搜求“嵇氏四弄”的曲谱,结果竟征集到了十多种,估计都是流传到各地之后演变而来,可见这些琴曲影响之深,流传之广。另外,据传《玄默》、《风入松》等曲子,也是嵇康的作品。
会弹是实力型,能写是创作型,嵇康还有一型——研究型。在音乐理论研究上,嵇康也是颇有建树。在这方面,嵇康发表的研究论文主要有二:一是《琴赋》,一是《声无哀乐论》。
在《琴赋》里,嵇康根据自身经验,总结了制琴材料的选择、制琴的注意事项,具体而细致地分析了琴曲从开始到结尾的一系列表现特点,以及古琴演奏环境的选择等等,并初步提出了“聆听音乐后产生的情绪并非从音乐中来,而是原本就深藏于聆听者心中”的观点。
这个观点经过嵇康的进一步阐释,就成了论文《声无哀乐论》的基础。所谓“声无哀乐论”,说白了,也就是说,音乐是客观存在的音响,而喜怒哀乐是人们被触动以后产生的感情,两者并无因果关系。
那么人的喜怒哀乐是从哪里来的呢?嵇康认为,这是人受到外界的影响,人心中本来就有了喜怒哀乐,受到音乐的影响,这才表现出来。这话可能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不妨来看看杜甫《春望》中的两句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本是无情之物,为何会“溅泪”“惊心”呢?因为“感”,因为“恨”啊!
当然,就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这种认识应该是主观唯心主义了,从方法论上讲,也有诡辩的色彩。还记得诡辩吧,谈玄的时候,大伙儿可是常用的,阮籍、刘伶都精于这一套障眼法。
然而,嵇康同时也指出,因为人们心中存在的感情各不相同,对于音乐的理解和感受也会因人而异,被触发起来的情绪也会不同。打个比方,小日本的国歌,那个什么××代,小鬼子们听了像吃了兴奋剂,我们却觉得唧唧歪歪,像死了老子。在1700多年前,嵇康就认识到了音乐的实际内容与欣赏者理解之间的矛盾,不仅是前所未有,也足以让后人敬佩。
在音乐成就上与嵇康齐名的是阮籍,世称“嵇琴阮啸”。嵇康的琴我们刚才说过了,那么阮籍的啸是怎么回事呢?
“啸”这个词儿可能武侠小说里最常见了,比如某人正被一拨小贼围攻,眼见就要挂了,突闻一声长啸,众小贼一听,脸色齐变,原来这么中气十足的啸声,只有某某大侠才能发得出来,于是众小贼一声唿哨,风紧扯呼!看看,这啸厉不厉害!
小时候看武侠,孤陋寡闻,一直不理解这个啸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那时候未免也太单纯了,其实这啸,就是吹口哨,既可以把手指放到嘴里吹,也可以嘬起嘴唇吹,爱怎么吹就怎么吹,反正就是吹口哨。
阮籍就特会吹口哨,还吹出了名堂。《晋书》记载,阮籍“嗜酒能啸”,《世说新语》说他酒后纵兴“长啸”,“韵响嘹亮”,“啸闻数百步”。而且,阮籍这“啸”,不是干啸,而是能吹出旋律,能“与琴声相谐”,如果再加上一个弹琴的,一个打鼓的,就能组建一个乐队了。
这还不算传奇,最传奇的是,有一次阮籍出去驴行,碰到了大隐士孙登(后来传说这家伙升天成了神仙,具体故事后面再说),阮籍就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想跟孙前辈聊聊。可这孙登也怪,任凭阮籍天花乱坠,他就是一言不发。
阮籍说得口干舌燥,可没得到一点儿回音,郁闷之下,心想这丫可能是个瓜皮,算了,不理他了,闪人。于是阮籍一边闪一边吹了几声口哨,没想到这一吹,竟然入了孙大仙的法眼。孙登终于说话了:“哎,那小子,别走,再吹两声听听!”
孙登可是高人啊,据说他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能洞明世事,比街头那些半仙强多了,而且他吹口哨也比阮籍厉害,只不过这人整天在树林子里乱窜,不出来见人,大伙儿不知道罢了。阮籍也算是后起之秀,玄学大师,一肚子的墨水,跟他侃起来,他居然是当放屁,却独独对阮籍的口哨还算欣赏。可见,阮籍的口哨在当时确实是一绝。
至今,在河南尉氏县县城东部,还有一个“阮籍啸台”的遗址,据说阮籍曾在此长啸。唐朝牛人贾岛、宋朝牛人苏东坡等都曾登台赋诗,缅怀阮籍。而且在明嘉靖年间、清乾隆年间和民国四年,人们也曾多次对“阮籍啸台”进行重修。可恨小日本进犯尉氏时,此台毁于炮火,现仅存一座土岗。
其实,啸只是阮籍的一个特长,阮籍的强项跟嵇康一样,也是弹琴。
阮籍家可是音乐世家。阮籍他爹阮瑀,曾经跟着大音乐家蔡邕(《胡笳十八拍》原型人物蔡文姬的爹)学习,练就一手好琴。阮瑀到曹操老大手下做了小弟之后,常在操哥举办的酒会上即兴弹琴作歌,很给操哥长面子,所以深得老大喜欢。
老子英雄儿好汉,当爹的对音乐这么在行,儿子肯定也差不了哪儿去,所以,弹琴对阮籍来说真的是小儿科。阮籍在《咏怀诗八十二首》起首便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弹琴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是那些附庸风雅者所不能比的。
阮籍也是作曲家,现在流传的琴曲《酒狂》便是他的代表作。我们知道,琴曲一般都是表现雅的东西的,阮籍人另类,作曲也另类,他这首《酒狂》一反常例,却是表现醉酒这种不雅的事情的。全曲仅两分多钟,短小精悍,表现了作者醉酒后迷离恍惚、步履蹒跚的情态,音乐基本上用一个主要的曲调,在不同的高度上稍加变化重复而成。
可别小看这首曲子,尽管短小,内涵却不小,它通过起伏的旋律,传神地表达了作者心怀抱负,但现实却令人失望的感情。这首曲子现在也已经被艺术家们从《神奇秘谱》里挖掘出来,重新整理演奏,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一下听听。
在音乐理论方面,嵇康也有深入研究。我们在第3章说过,阮籍一举成名,是因为发表了一篇叫《乐论》的帖子,那个帖子,其实是阮籍关于音乐理论的一篇论文。《乐论》表达的观点与儒家音乐观点基本一致,但阮籍站在自己的角度,对此进行了阐释和发挥,比如把音乐与天地、人联系起来,将它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阮家出来的还有一个音乐天才,就是将大裤衩子到处挂的阮咸。阮咸跟他叔叔阮籍不同,他很少玩琴,而是玩琵琶。估计那时候琴就像现在的钢琴,是正式的乐器,得正儿八经地弹,而琵琶则相当于吉他,是小伙子们耍酷的玩意儿。阮咸是小辈,又风流倜傥,抱着个琵琶玩正合适。
不过阮咸玩的琵琶,不是我们现在这种有着梨形共鸣箱的曲项琵琶,而是直柄圆形共鸣箱的直项琵琶,当时叫做“秦琵琶”。
据传,汉武帝为了排解远嫁公主的思乡之情,特令工匠参照琴、筝等乐器而创制了一种能在马上弹奏的乐器供她解闷。这种直柄、圆形音箱、十二柱四弦的乐器便是“秦琵琶”。
阮咸特别善于弹这种“秦琵琶”,是当时远近闻名的“琵琶王子”。唐朝的时候,从西域传入了曲项琵琶,人们为了区分两种琵琶,就将“琵琶王子”阮咸玩的这种直项琵琶叫做“阮咸”。宋朝的时候,“阮咸”又被简称为“阮”。现在,阮分大阮、中阮、小阮、低阮,包括高音、中音、次中音和低音四个声部,已经发展成一个系列的乐器了。
以人的名字为乐器命名,这事儿在中外音乐史上,也只有阮咸一个特例。就冲这,想来阮咸如果地下有知,也应该干他一大杯。
阮咸不仅擅长演奏,也能作曲,据说唐代流行音乐《三峡流泉》就是他的作品。偶尔有空,阮咸也搞点儿理论研究,发表有音乐论文《律议》。可这些比起他的“神解”来,那就太小儿科了。
所谓“神解”,是说他对音乐非常在行,只要一听,就能知道哪里好,哪里有缺陷,即使是细微的瑕疵,他都能分辨得出来。能有这本事的,也只有早生几十年的东吴大将周瑜了。周瑜也精通音乐,别人演奏时,稍微有一点失误他都能听出来,当时有个说法,叫“曲有误,周郎顾”。
可阮咸的“神解”,却没能给他带来好处,反倒弄了一桩倒霉事儿。当时中央主管礼乐工作的领导叫荀勖,荀勖对音乐也很精通。有一次,荀勖创作了一支曲子,自己觉得很不错,忍不住就请了“琵琶王子”阮咸来欣赏。哪知阮咸听后却说,这曲子不合于古韵雅乐,不能表现音乐“中和”的境界。
本来荀勖对自己作品的期望值很高,现在阮咸这么哗地泼了一盆冷水,自然让他恼火。熟悉两晋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荀勖跟奸臣贾充是一伙的,特别擅长搬弄是非,损人利己。阮咸这个愣小子说话也不知道含蓄点儿,一句话就得罪了荀勖。荀勖找了个机会,在老大司马炎面前替阮咸“美言”了几句,于是,阮咸同志就光荣地被贬为始平太守,下地方锻炼去了。
收拾了阮咸,事儿还没算完。不久,有农夫耕田的时候,犁出来一把玉尺,专家们经过考证,认出那是周朝用来校正音律的“天下正尺”。好了,以前大家讨论音乐合不合古韵雅乐,都是空口白牙,谁也没有依据,现在有了这通用标准“天下正尺”,就去对对看。于是,荀勖不信邪地拿了玉尺去校对他的曲子,不知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那曲子的音律还真比正尺稍短。荀勖这才没话说了,言不由衷地表示“很佩服阮咸同志的神解”。
这就是阮咸,一个富有传奇性的音乐天才,他对音乐的这种执著,也影响到了子孙辈。《琴史》记载,阮咸的儿子阮瞻“亦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长幼贵贱,皆为弹之”。
竹林沙龙的七名核心人物中有三人精通音乐,不仅是当时,也是后世杰出的音乐家,那么沙龙的活动中自然就不会少了音乐会这一项。如果我们去翻一下历朝历代的“竹林七贤图”,也会发现,酒、竹、琴几乎都是少不了的因素。如果说酒是竹林沙龙会员们的朋友,那么音乐就是他们的灵魂。喝酒是麻醉自己,音乐则是抚慰灵魂最好的办法。
今我为乐狂,谁知我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