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山涛曾经对老婆说了一句豪言壮语:“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山涛终于走上了仕途,从市领导的秘书干起,一步一步,踏踏实实,慢慢做到了人事科长,接着又被提拔到省里,做了主管一郡事务的专员。就在山涛的官做得顺水顺风的节骨眼上,太傅司马懿发动了一场政治运动,这场后来称为“典午之变”的政治运动,毫不留情地给他的仕途画上了休止符。
山涛是幸运的。典午之变实际上是以司马懿为首的政治集团从以曹爽为首的政治集团手中夺权的政变,政变以司马懿完胜,曹爽惨败收场。在司马懿清算曹爽残余势力的时候,作为在曹爽手下混饭吃的小弟,山涛本来也是应该算在内的。可是山涛起步晚、名气不大,又善于观察形势,早早地抽身退出,所以最终他没有引起司马集团的注意,逃过了一劫。
山涛又是不幸的。多年的努力,多年的付出,就因为中央领导换人,就因为自己跟错了老大,便要付诸东流了吗?况且,这个错又不在自己,俺只是想出来为国家出点力而已,俺又不是神仙,怎么能预先知道你们三马会发生争槽那点儿破事!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能倒流,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抱怨也没用。无奈之下,山涛卷起铺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不就是个破官儿吗,拜拜了您呐!
告别了官场的山涛,来到了山阳,加入了嵇康、阮籍的竹林之游,准备静下心来做一段实实在在的隐士。可人在山林,心在朝廷,隐士山涛同志终究还是忘不了当初他那个豪壮的誓言,三公,我要做三公!
所以,在竹林沙龙的会员们纵酒狂欢的时候,在大伙儿高谈阔论的时候,山涛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呆呆地出神。不要误会,那不是老年痴呆症,他那是在琢磨京城的事儿,琢磨当前的政治动向。
随着时间的流逝,典午之变的血雨腥风终于慢慢消散,戒严取消,人们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管他谁当领导,老百姓的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公务员们也习惯了在太傅司马懿同志的领导下,为统一全国而努力(10多年后,西蜀灭亡;30多年后,东吴灭亡,西晋统一全国)。
暴风雨已经过去,是该再次出山的时候了!山涛热切盼望着能有一个机会,让他重新走上公务员的光明大道。可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在新的领导班子那里,他所有的资历已经被清零了。在官场转了一圈,山涛又回到了起跑线上。
从公元248年辞官,整整三年,山涛没有等到任何机会。尽管这期间竹林沙龙的整体名气已经打响,但因为山涛低调的性格,以及嵇康、阮籍强劲的风头,社会上,特别是领导同志们,注意力还是没能投射到山涛身上。
这期间,山涛有一个族人,大概是在中央任职,有一次碰巧见到司马懿,就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向太傅同志推荐山涛,说:“山涛是个人才,将来一定能成为国家栋梁的!”
司马懿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撇撇嘴:“你们那寒门小族,竟能有这样杰出的人才?”说完这话,司马懿估计还不屑地想:你丫以为国家栋梁是稻草啊,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没辙了,一把手都发话了,山涛这官看来也别指望做了。
难道真是上苍注定,老天爷要让这位壮心不已的山涛大叔做一辈子隐士?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六月,一生南征北战,精于权术的厚黑学大师司马懿最终还是没能玩过阎王爷,老老实实地到地府报到去了。接替司马懿的是他儿子司马师。
司马师比他老子更黑,更胆肥。当初司马爷儿几个发动典午政变的时候,司马懿紧张得睡不着觉,可司马师却睡得跟猪一样。等动手的时候,司马师豢养的死士突然从天而降,司马懿这才知道他儿子居然还会玩这一手。
就在胆大心黑的小司马走上前台的这一年,山涛已经四十六七岁,是快奔五十的人了。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人到了五十岁,这一辈子基本算是过得差不多了,目前是什么样,以后估计也就是什么样,没什么翻本的机会了。
已经快五十岁,重新回到了起跑线上的山涛,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难道我这一辈子真的就这样交代了?不行,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不能再干等下去了!
山涛大叔再一次下定决心,没有机会,我就创造机会!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经过一番琢磨,山涛想到了一个人——他爹的姑姑的女儿,也就是他爹的表妹,他的表姑张春华。张春华可是司马懿同志的原配夫人,现任国家一把手司马师的亲妈。这么一攀,山涛和司马师还是表兄弟呢!虽说眼下表姑张春华和表姑父司马懿都已经过世了,可这份关系摆在那里,谁也否认不了啊!
山涛不再犹豫,直接去找司马师。当下两人一拉呱儿,司马师想起来了,的确还有这门穷亲戚,司马师也明白了这个潦倒的表兄来找自己是什么意思。有着强烈优越感的司马师忍不住得意起来,小样儿,你丫不是跑去装隐士吗,这会儿还不是夹着尾巴求来了?于是司马师顺嘴就说出一句话来:“原来吕望终究还是想做官啊!”(“吕望欲仕乎?”)
吕望其实就是姜子牙,姜子牙大家肯定都知道,就是在渭水边用直钩钓鱼,愿者上钩那位牛人。姜子牙一直钓到八十岁,才碰到周文王这么一个自愿上钩的家伙,方才跟着他当了官。那会儿受谈玄的影响,人们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司马师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意思却也不难理解:原来表兄你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还是想做官啊!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表兄我就是想做官啊!山涛无言以对,只好打着哈哈,借坡下驴,干忍着让司马师揶揄一番。
山涛的努力没有白费,关系摆在那里,才能、名气摆在那里,司马师也不好说什么,便跟山涛家乡的州领导打了个招呼,让州领导以察举的方式,给了山涛一个“秀才”的名分。
这个秀才跟明清时候考过乡试就能获得的秀才可不是一码事。明清时候的秀才一抓一大把,而山涛那会儿的秀才,一个州一年也就那有数的几个名额。当时的秀才跟孝廉是同一级别的,孝廉偏重德行,秀才则偏重才能。如果你记性好的话,应该还能记得,山涛当年在市政府因为工作出色,而被举了孝廉,随后就被提拔到省里工作了。
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当年山涛大叔埋头苦干数年,才得到领导的赏识,混了个孝廉,现如今只用厚着脸皮去找找老表,就弄了个秀才当当。不管是秀才还是孝廉,只要混到了这个名分,就等于拿到了官场的VIP金卡。
时隔数年,尽管山涛又一次回到了起点,可他也又一次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着力点。这一次,山涛一口气做到了三卿,实现了他多年前的愿望。可是,这些走入官场的机会,都是山涛自己争取来的,没有人施舍,也不是天上平白掉下馅饼。山涛,一个有志者事竟成的典型范例,就凭着他那股锲而不舍的劲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精神,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执著,也值得我们敬仰!
言归正传,当上了秀才,获得了官场VIP金卡的山涛大叔,很快就被任命为郎中。这个郎中,可不是给人把脉看病的那个郎中,而是政府中的后备领导人员,本着“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精神,随时准备着充实到各个工作岗位上去。果然,在郎中的位置呆了没有多久,山涛就被派去做了骠骑将军王昶的从事中郎,也就是参谋一类的官职。
就在山涛为参谋的工作而忙碌的时候,国家一把手,提拔了山涛的司马师突然因为眼瘤暴死于许昌。司马师的GAME OVER,并没有使山涛的靠山轰然倒塌,相反,接班的司马昭同志对山涛的印象还不错。司马昭的上台,对山涛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一份令人惊喜的见面礼——赵国相的任命书。
赵国是一个诸侯国,地位相当于郡(当时州郡县制中的第二级),辖区在今河北赵县一带,首府设在房子(一个很奇怪的地名,在今河北高邑西南)。而“相”是诸侯国的相,是诸侯王手下负责管理辖区行政事务的一把手,相当于郡的太守,现在的市长。
活了四五十岁,山涛第一次手握大权,成了一个真正的官员!
当领导,要的是管理和协调能力,而山涛此前的从政经验,不过是跑腿打杂的小公务员的经验,他有的是踏实勤奋,而缺的则是做领导的艺术和经验。但是不要忘了,连喝酒这点小事都能时时刻刻心中有数的山涛大叔,是一个稳重的人,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在时间面前,什么问题都不会是问题。
踏实勤奋加上肯钻肯做,善于学习,山涛很快就将国相任上那点事儿玩转了。对下级,山涛严肃而又不失和蔼;对上级,山涛严谨而又老成稳重。官场中的一切,山涛手到擒来,游刃有余。赵国在山涛的带领下,政通人和,一派欣欣向荣。
至于山涛在赵国相任上干了多长时间,我们现在已经没办法弄清楚了,不过对于山涛的表现,司马昭是相当满意。老兄啊,表弟没看错你!正当用人之际的司马昭一纸命令传到赵国:免去山涛同志赵国相一职,着即赴京,接任尚书吏部郎。
尚书吏部郎主管国家官员的选任、调动事务,对官员的任免有建议权,即对一把手负责,做好领导同志任免官员的参谋。相对于国相来说,这更是一个有前途的职位。
这个时候,山涛已经五十多岁了。五十五,出山虎,虽然晚了点儿,但他这只老虎毕竟还是出山了!从此山涛走进了中央机关,成了一个坚实的中层领导,并兢兢业业,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个机会的来临。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尚书吏部郎这个炙手可热的位子,竟成了竹林沙龙的死穴。几年以后,山涛一番好意推荐嵇康来做这个吏部郎,可连一向以稳重著称的山涛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举动竟引爆了一连串的高威力炸弹,它不仅使竹林沙龙分崩离析,还白白葬送了嵇康的性命。
这一点我们后面慢慢再说,还是先来小结一下山涛大叔当官这件事。
我们知道,山涛尽管对外宣称自己喜好老庄,时时表现出一副超然的模样,但在他内心,小时候读的那些儒家经典,特别是儒家经世济用的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却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山涛首先应该是一个儒家的弟子,其次才是道家的爱好者。儒家的思想武装着山涛的精神世界,道家的学说成了山涛的处世哲学。
所以,山涛是一个有着强烈理想与抱负的人。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他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出去干一番事业!老天既然把我托生成了一个人,我就不应该碌碌无为,坐吃等死。所以山涛不愿意像嵇康那样去做隐士,他觉得,他唯一应该走的路,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社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毫无疑问,山涛和嵇康都走了极端。山涛一心要入世,忽略了立场、道义,他不管是曹家的天下还是司马家的天下,在他眼里,天下只有这么一个天下;而嵇康虽有入世之心,但却又深陷道义的泥潭,最终将自己缠绕在曹家这个混乱的泥潭中,始终无法脱身。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终古无完人”。对于1700多年前的古人,我们实在无法考证他们为何作出那样的选择。我们只能以最大的善意,来推测他们的想法。
所以,在我们眼里,嵇康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侠客,他同情不争气的曹家天子,看不惯司马家族弑主篡位,所以宁死不愿合作,这是一种气节;而山涛则跳出个人恩怨,从丛林法则的角度来看待改朝换代这个问题,曹魏取代刘汉固然是先进势力取代没落势力的表现,那么司马氏取代曹氏,当然也应作如是观。这未尝不是一种务实的表现。
总之,抱着这种务实的态度,山涛做了官。而且,山涛以他独特的方式在污浊的官场做了一个清官,一个不倒的清官,为有志于济天下的仁人志士作出了榜样。
首先,山涛不贪。尚书吏部郎掌握着五品以下官员任免的建议权,其实这个建议权也就是个过场,一把手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过问这个事情?大多时候,建议也就是决议,报告送上去,肯定是照准。屁股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想升迁的人眼巴巴地等着来孝敬。如果想捞钱,那还不跟玩儿一样?
可山涛从来没有起过这个心。一来,山涛学老庄,懂得清净、淡泊的道理,钱财是身外之物,何必攫取无度?二来,山涛是从寒门拼搏出来的,他深深了解寒门子弟的艰辛,了解求官者的苦衷,让他伸手去捞钱,他也多半不忍。
这样清廉的作风,山涛一直坚持着,直到他去世。山涛去世的时候,家里只有旧屋十余间,一家人住得拥挤不堪。朝中忠义之士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上书一把手,由政府拨款,解决了山家的住房问题。
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了,不是我想贪,是大家都这样,我不贪别人会觉得我不是一路人,会孤立我,那样我还怎么做工作啊?是的,确实会有这样的问题,不过,来看看山涛是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的吧。
在对付这个问题上,山涛十分有策略。不贪是根本,但他也从来不让送礼的人下不了台。山涛不会义正词严地骂人,也不会故意弄出一副高姿态,他的策略就像张三丰打太极,讲究一个圆润。你要送礼是吧,我就委婉地告诉你,这事是我应该做的,用不着送礼;如果实在推辞不掉呢,我就收下。收下怎么办呢,那时候还没有纪律检查委员会,就封存起来吧,虽然没奈何收下了,但不义之财坚决不用。
比方说,多年以后,晋武帝司马炎曾亲自抓了一个反腐倡廉的大案,这便是鬲县县令袁毅“贪浊路遗”案。袁毅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但为了以后能更好地发展,便用刮地皮弄来的财物四处行贿。案情是简单的,但追查起来却比较困难,因为基本上中央大员都牵扯进来了,连一向清廉的山涛都没能置身事外。
可是,专案组的同志们追查到山涛头上的时候,山涛却一点儿也不慌。他让家人从房梁上捅下一个落满了灰尘的大包袱,交给专案组。专案组的同志们打开一看,正是当年袁毅送给山涛的一百斤上等绢丝,连印封都还没有拆。原来当年山涛本不想收,但听说各大员都收了,自己要是不收,会让别的同志有意见的,便只好暂且收下,封存不动。这下子,专案组的同志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了。
山涛的这套中庸策略,既保证了不贪,也不得罪人,便于搞好团结。尽管现实是黑暗的,他无力改变什么,但他最大限度地做到“独善其身”,这又是一种务实的态度。
山涛不仅为官清廉,而且生活作风十分正派。就是后来做到了朝廷一品大员,位列三公的时候,他也一样本色不变。山涛没有三妻四妾,也不寻花问柳,跟在他身边的,只有那位同他一起熬过来的糟糠之妻韩姑娘。山涛的生活也很简单,他的薪水以及得到的政府奖金,除了日常开销,统统拿去接济亲朋好友。
如果你觉得这没什么,我们不妨拿当时其他人对比一下。
以抢劫起家的超级富豪石崇,有妻妾一百多人,每人头上和手上都金光闪烁,穿戴的首饰价值连城。石崇每天的工作就是跟达官贵人、公子哥儿一道吃喝嫖赌,流连声色。
靠着有个当皇帝的外甥,以贪污起家的王恺,特别不服石崇,决计要跟他斗一斗富。暴发户石崇自然不甘示弱,于是俩人便公鸡一样斗了起来。王恺用糖水洗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火;王恺围了一道四十里路的绸缎帷幕,石崇弄了一个五十里的锦绣长廊……
同是这个石崇,奢侈到连厕所里都要安排丫环熏香侍厕;丞相何曾也有一拼,“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何曾每次参加皇帝举行的宴会,都不怎么动筷子,因为觉得御厨弄的菜不如自己家的好吃。
例子就不多举了,反正在山涛走进中央,一步步位高权重的时候,官场中正掀起一股追求奢华的歪风。而山涛,正是那为数不多的厉行节俭的高官之一。所以,对于山涛,我们只能说,他不是完人,但他却在尽力追求完美。
山涛的种种举动,一把手司马昭都看在眼里,为了给官员们树立一个标杆,司马昭亲自给山涛写了一封信,以示表彰:
山涛同志廉洁自律,德行高尚,值得嘉奖。考虑到山涛同志生活清苦,特奖励铜钱二十万,谷二百斛。(足下在事清明,雅操迈时,念多所乏,今致钱二十万,谷二百斛。)
除了钱物,司马昭还拿出天子赐给他哥哥司马师的春服,转赠给山涛。这个时候,虽说司马昭实际控制着朝廷大权,但曹家皇帝名义上还是皇帝。把皇帝御赐的东西转送山涛,东西值不值钱另当别论,但是那份殊荣,就够长面子的了。不仅仅是这,司马昭又亲切地关怀起老人家了,说山涛母亲年事已高,特赐藜杖一根。又是一件不值钱的东西,可礼轻情意重,人家一把手那一份心意,盛情难却啊。
司马昭一下子对山涛这么青眼有加,原因有二:第一,山涛确实干得不错,值得表彰;第二,司马昭觉得,山涛这个人不错,值得发展到本阵营中,高规格奖励,自然是为了拉拢。
有了一把手的欣赏,山涛的仕途从此越走越宽畅。
山涛上阵,老虎出山,这只老虎绝对不是PS出来的虚假老虎,无需鉴定,也不用科学院的专家与农民赌脑壳。虎啸于林,必定是天下皆知,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