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爱美,得陇望蜀才子厚谊爱美女
姐儿贪财,略施小计檀郎薄惩贪财人
章秋谷走出陆兰芬家,本想到新马路辛公馆去看望修甫,走到西安坊龙蟾珠家门口,顺便打听一声,凑巧修甫正在里面,而且刚到不久。秋谷款步登楼,跟修甫相见坐下,蟾珠也过来应酬几句。秋谷把昨天子衡接着电报以及今天自己如何责备他的话跟修甫说了一遍,修甫笑着感叹说:“方子衡被你骂了一顿,居然还知道惭愧,总算还有良心。瞧兰芬这个架势,大概是要借他洗个澡。我真不懂,如今世上哪里来的这么多傻子,心甘情愿地供给她们。难道这班人都没有长脑子么?”〖辛修甫倒是个明眼人。〗
秋谷说:“花柳场中,本来就是花钱的地方,不过也不必十分奢华。凡是面子上的钱,这是自己的场面,不妨多出一些;要是拿去塞狗洞,你就是花上一万八千,好像扔进水里一般,连响声也没有一点儿,这样的钱却万万不能出,不但得不到面子,还被她们当作冤大头。反过来说,如果一毛不拔,跟她们斤斤计较,那还是不要去嫖的好,免得闹出笑话来。”
修甫频频点头。又聊了一会儿,修甫问秋谷:“你要是没有别处应酬,咱们到一品香去吃大菜好不好?”
秋谷点头说“好”。又邀蟾珠一起去,蟾珠也答应了。秋谷说:“我们俩先走,你随后坐着轿子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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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西崽─—当时对在洋行或西餐馆服杂役的男仆的称呼。
秋谷和修甫出了西安坊口,沿着马路慢慢地走到一品香,上了楼梯。见蟾珠还没到,怕她找不着,俩人就在楼梯边第五号房间坐下。侍者送上茶来,问:“可要请客?”秋谷觉得人数太少,就取过请帖来,写了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去请贡春树,连小宝也一起请;又请了陈文仙,让西崽① 去送。侍者刚刚退出,另一侍者引着龙蟾珠来了,大家坐定,就开始点起菜来。秋谷点的是鲍鱼汤、铁扒鸡、炸虾球、牛奶冻四样,又点了一客樱桃梨。修甫和秋谷一样,只换了一样鸡绒汤,添了一样咸牛舌。秋谷让蟾珠点菜,蟾珠只要了鲍鱼汤和樱桃梨两样,都是吃不饱的东西。秋谷不由分说,替她添了一样禾花雀,又叫侍者先开两瓶冰冻汽水,再拿两瓶啤酒和两杯克力沙①,都放在桌子上。秋谷端起一杯冰汽水来,一口气喝干,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脾。蟾珠在一旁打趣说:“二少,还是当心点儿的好,回头可要吃不消的。”
秋谷笑了笑,又端过一杯来,往蟾珠面前一送说:“你别跟我打哈哈,还是先顾你自己吧。要是你昨天夜里没有如此这般,你就做个好汉,不要推三阻四,把这杯冰汽水喝下去,我就佩服你是好样儿的②。”
蟾珠红着脸说:“什么如此这般,我可不懂,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秋谷大笑:“你一定要我演说出来,我可没有这种福气。”用手一指修甫:“只好请你们两个来试试看了。”
蟾珠的脸上更加红了,啐了秋谷一口,别转了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二少爷,我跟你一向规规矩矩的,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单单拿我开涮?”
秋谷也笑着说:“昨儿晚上你要是干干净净的,我说的话,跟你一点儿也不相干,干吗要这样着急?古话说:‘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嘛,一定是你心中有冷病,我说的话正好触到了你的痛处,所以才急成了这样。”
这两句话,把蟾珠说得当真着急起来,脸孔涨得通红,十分腼腆地咕哝:“好好儿的一句话,让你一说,就不成样子了。真是歪嘴吹喇叭─—一股邪气。你说的话,我一点儿也不懂,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秋谷见她急得面红耳赤,更加狂笑起来。这时候,正好贡春树挽着金小宝的手一起进门,听见秋谷狂笑,春树急忙问:“你们为什么事情这样好笑?能分些给我笑笑么?”
修甫把刚才秋谷和蟾珠斗口的话学说了一遍,春树和小宝也一起大笑起来。正在笑得热闹,恰巧文仙进来,也问:“你们有什么事情这样好笑?倒是真热闹哇!”
秋谷就叫她们坐下点菜,把刚才的话头按了下去。春树自己点了五样,给小宝和文仙也各点了几样。把菜单交给侍者,不久一道道菜陆续上来,大家各举刀叉,边吃边喝边聊天。这三位公子,都是年少风流、倜傥自喜的人物,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又加各人都带着相好,无拘无束地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心中更其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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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克力沙——应该就是前文说过的“口力沙”洋酒。“克力沙”,是婴儿止泻药。
② 传统的说法:男女同房以后,如果喝了凉水,就要得病。
几个人正在豪饮雄谈之际,忽然听见一个清脆婉转的嗓子,莺声燕语地在门外问:“哪位是钱老爷呀?是不是这儿啊?”
大家一愣,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倌人,腰身纤小,态度安祥,体态婀娜,步履轻盈,面如春花,眉如新月,明眸皓齿,容光焕发,一手扶着一个小大姐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这里可是六号哇?哪位是钱老爷?”
文仙笑着向她点点头说:“这里是五号,六号在隔壁。”那倌人抿嘴一乐,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找错房间了。”〖看起来,这个倌人不认识洋码字。〗说着,又向众人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子,走出门去。
秋谷目送她走出房门,连连赞叹:“想不到风尘之中,竟也有这样的人物。咱们也算得是老上海了,花丛柳阵中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回头又问文仙:“你跟她搭茬儿说话,想来你一定认识她吧?”〖章秋谷是见一个爱一个。〗
文仙掩住了嘴,咯儿咯儿地笑着说:“是不是看中她了?可别让她把你的眼睛都带到隔壁房间里去呀?还是我来给你做个媒人吧!你说好不好?”
大家都哄笑起来。秋谷忍住笑,打听她的名字,文仙说:“她叫王佩兰,就住在兆贵里。本来我也不认识她,有一回在台面上碰见了,聊过几句天,就算认识了。她说:她以前一直在苏州仓桥滨做生意,因为生意不好,才到上海来的,才做了不过两节,还是这一节才掉头到我们兆贵里来的。你看了,可中意么?”
秋谷听了,笑而不答,取过请帖来,写了一张请吃大菜的票头,叫侍者到隔壁房间去请王佩兰。不多一会儿,王佩兰姗姗而来,笑问:“哪位是章大少?”
秋谷还没有回答,文仙指了指秋谷,又把秋谷身边的一张椅子拖开。佩兰会意,就笑嘻嘻在秋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秋谷见了,故意打着苏白说:“啊唷,先生时髦得来,赛过跑进来一只电气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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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句苏白的意思是:“啊唷,先生可真漂亮,就好像进来一盏电灯一样。”
佩兰也笑着说:“啊唷,章大少太客气了,我可不行,哪里算得上时髦倌人哪?章大少拿我开玩笑吧!”
秋谷一面连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一面仔仔细细地把她从头看到脚,回头再看看陈文仙,两下里比较起来,竟不相上下。再细细品评俩人的风格,又觉得各不相同:陈文仙是一身清秀的俊气,美在天然;王佩兰则是一派富贵的媚态,华丽妖娆。比较起来,还是文仙略胜一筹,绝不是佩兰那种轻佻淫荡的模样。〖刚才把她描写得如此高雅,转眼又说人家淫贱。〗
秋谷这边在仔细琢磨佩兰,佩兰那边也在凝神端详秋谷。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神态英气勃勃,顾盼丰采奕奕;就是旁坐的两位,也是仪容出众,气概非常,心中不禁十分钦慕。秋谷叫她点菜,她摇摇手说:“我刚刚吃过晚饭,什么也吃不下了。章大少请慢慢用。”
秋谷见她不吃,也不勉强,只找些话题来跟她聊天,问她几时到的上海,生意可好。佩兰见他和善殷勤,逐渐亲热起来,一一回答,也问了秋谷几句。一问一答之间,话儿也就越说越多。文仙见了,不免有些醋意,但又不能放在面上,只是神色之间默然不悦而已。秋谷和佩兰正谈得投机,哪里理会到文仙身上?倒是修甫觉得不能冷落了文仙,寻些话题来跟她兜搭。
说话之间,隔壁房间的客人派侍者过来催佩兰再转局,佩兰只好站起身来,向秋谷道了歉,又趁机邀秋谷到她院中小坐,秋谷应允,说声:“少刻就去。”佩兰就先走了。
众人又拿秋谷打趣了一番,谈谈笑笑,不知不觉地菜已经上完,侍者呈上账单来,却很是便宜,一共才五块几角钱,秋谷签了字,大家就都起身离座,走下楼来。倌人们上轿自去。
秋谷和修甫、春树出了一品香大门,春树问秋谷是不是到文仙院中,秋谷摇摇头,却邀二人一起到佩兰家打茶围。二人点头应允,就从四马路转过石路,往兆贵里联袂而行。进了胡同,挨着门找到了王佩兰的牌子,走进大门,问王佩兰的房间,大茶壶指点在楼上,又扯开了嗓子叫喊了一声。秋谷当先走上楼去,佩兰的小大姐儿出来迎进客堂,佩兰出局刚刚回来,换了衣裳,赶紧出来陪客,含笑叫了一声:“章大少!”秋谷笑说:“我排行第二,堂子里面人人都叫我‘老二’,你以后也不必叫我什么‘大少爷’、‘二少爷’,直截了当地叫我一声‘老二’就行了。”
佩兰笑着瞟了秋谷一眼说:“啊唷,那么叫错了,二少不要生气!”
秋谷拍手大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让你不要叫我什么‘大少爷’、‘二少爷’,你又叫我‘二少’!”
佩兰也笑着说:“别人不叫你‘二少爷’,叫你‘老二’,那是有道理的。像我这里,二少难得赏光,当然总要客气点儿,我怎么也能跟着别人叫你什么‘老二’?再说,咱们也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啊!”说着,飞了秋谷一眼,又加了一句:“二少爷,你说对吗?”
修甫和春树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说得好!”秋谷笑着问:“我跟别人的交情怎么个深法,倒要请你说给我听听。”
佩兰又浪笑起来:“啊唷,这个么,我可不知道。你二少爷跟她们的交情有多深,我怎么会知道?不过照我想,拿客人的排行当称呼,这样的亲热劲儿,还说没有交情,说给随便谁听,谁都不会相信的。”
秋谷走上一步,轻声说:“这么说来,一定要有了交情,才能把排行当称呼啰?”
佩兰说:“那个当然,没有交情,也办不到哇!”
秋谷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我‘老二’,好不好?”
佩兰把嘴一撇说:“我哪儿有这种福气呀?要是让陈文仙知道了,那可要吵翻了天了。”
秋谷说:“陈文仙倒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可不要冤枉她。”
佩兰说:“啊唷,还说没有交情呢,一说到你的相好,你就帮她说话!”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秋谷暗想:“佩兰的相貌倒是不错,就是说起话来醋意太重,只怕性情不好,比不上文仙的宽厚和平。这种人做了她,恐怕没有什么趣味。”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上冷了好些。既而又转念一想:“在堂子里做个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勾当,合着脾气的不妨多走两次,性情不好的就少走两次,又不是要娶她回去,何必这样认真?”这么一想,又决计要做她。
秋谷看看佩兰的房间,倒很宽大,陈设也很华丽。房内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大姐儿,也很干净麻利,伺候得很周到。三个人坐了一会儿,因为修甫有事情要走,就一起走了。
打这以后,秋谷在佩兰房中一连吃了几台酒,接连碰了两场和,俩人都有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有一天,秋谷独自一人到佩兰家打茶围,佩兰亲手替他脱了长衫,挂在衣架上,请他坐下,自己坐在一旁,手拿一把雕翎扇,一面轻轻地给他扇风,一面低声说:“今天你一个人来,清清静静的有多好!你要来么,一个人来好了,干吗要跟一帮朋友一起来?闹得一塌糊涂,我想跟你说两句话都没有工夫。那才叫讨厌呢!”
秋谷听了,高兴起来,问他有什么话。佩兰笑说:“我想了一肚子话要问你,你偏偏不来;如今你来了,我的话倒又忘记了。”
秋谷微微一笑,明知道她这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也不去追问。佩兰忽然问秋谷:“这两天,文仙那里你去不去?”
秋谷说:“不去。”佩兰用一个指头在秋谷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还要瞒我呀?你们是老相好了,哪有不去的道理?你的鬼话,说得也不像啊!”
秋谷也笑了。俩人又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聊到了如今堂子里的倌人,做起客人来也有很多难处,佩兰说:“如今的客人,实在讨厌。做起倌人来,东边做一个,西边再做一个,没有一定的地方。做到后来,做来做去,结果连一个贴心的倌人也没有。你想想,这种东做做,西做做的客人,脾气不好,倌人怎么会跟他好呢?”〖暗示。〗
秋谷笑起来说:“你的话虽然不错,也要看倌人的脾气。碰着一个爱吃醋的倌人,做一个客人,就想把客人吃住,不放他到别处去再做别人。也有脾气好些的,做了客人,却不是这个样儿。就像陈文仙,我做了她将近两年,虽然不见得十分要好,却是大家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见她跟别人吃醋。不像你这样,就像老西子①似的,一身儿都是酸气!”〖直说。〗
佩兰听了,不好意思起来,一面讪讪地走了开去,一面说:“你的这两句话,倒来得奇怪。我什么时候跟陈文仙吃过醋?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你喜欢陈文仙,只管到她那里去好了,我难道好叫你不要去么?干吗要牵扯到我的身上来呀?我跟她吃的什么醋哇?你自己想想看,可别找错了人!”
秋谷知道:堂子里的倌人,最忌讳说她吃醋。何况秋谷和佩兰还没有落过相好,自然更加避讳的了。因此秋谷只好笑了一笑,就不再提起。俩人又说了几句别的话,秋谷就叫女佣取长衫过来要穿,佩兰一把拦住说:“你穿上长衫,急着要到哪里去?”
秋谷假意说:“我哪儿也不去,回客栈睡觉。”
佩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你急着要到陈文仙那里去,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我偏不许你去,看你有什么法子!”秋谷笑着问:“你不许我走,把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佩兰脸一红,假装没有听清,只是说:“本来我也不想不让你走,到了这会儿了,你还要瞒着我,我可不答应。”说着,半真半假地往秋谷怀里一坐,撒娇说:“我不干,我不干嘛!”
佩兰既然已经投入了秋谷怀抱,秋谷也就不那么老实,两个人鬼混了好一阵子。看看钟,已经两点多,秋谷故意又站起来,装做要走的样子。佩兰嗔着说:“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秋谷低声笑着学她的腔调说:“不走没事儿可干哪!咱们两个来碰对对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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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老西子—— 指山西人。因为山西人爱吃醋。
佩兰“呸”地啐了秋谷一口,羞得转过脸去,脸上发起烧来。〖当了妓女,怎么还像大姑娘似的?其实这都是装的。因为嫖客都爱这个劲头。〗秋谷还在那里穿衣戴帽地假装要走,佩兰一手拉住秋谷的袖子,恨恨地说:“别那么贾门贾氏的了,给我好好儿坐着。”
秋谷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佩兰又说不出来,只是瞪着秋谷看,半天儿不说话。老妈子在一旁敲锣边儿帮腔:“二少爷,别走了。我们先生还从来没有自己留过客人呢,碰上了您这位二少爷,她这可是头一回呀!”
秋谷听老妈子把话挑明了,也就一笑而罢。女佣们开上稀饭来吃了,又伺候佩兰卸了头面,这才退出,掩上房门。秋谷和佩兰双双登床,去碰他们的“对对和”去了。
秋谷在佩兰家一连住了几天,陈文仙院中,竟绝迹不去。佩兰在秋谷面前说了许多文仙品行如何不好,佣人们伺候得如何不周,劝秋谷不要再去做她。〖在妓女中,这种做品,是要被人看不起的。〗秋谷虽然并不相信,文仙院中倒是的确走动得少了。
一天,佩兰撒娇撒痴地一定要秋谷给她打一只十五两重的金水烟筒,秋谷感到非常为难:要是不答应她,就会当面受她奚落;要是当真给她去打来,不但对不住陈文仙,那可真连自己都对不起了。当时被佩兰逼住,只能含含糊糊地答应她,佩兰却极为认真地说:“你答应了,真得去给我拿来的呀!可别这会儿答应了,过两天又赖账,我可不干!”
秋谷见佩兰贪财,心里老大不乐意,脸上并不显露出来,倒含笑说:“我既然答应了,过两天自然会拿来的。难道我还会哄你么?”〖在妓女面前说话,哄哄何妨?〗
佩兰听秋谷说得斩钉截铁,料想不是假的,方才喜滋滋地满心高兴,又满面春风地问他几时可以打好。秋谷说:“这个我可说不准,要去问了银楼才知道。估计总要一个星期吧!”
佩兰屈着指头算了算说:“今天是星期一,你星期天给我拿来,行不?”
秋谷勉强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觉得挺乏味的,起身要走。佩兰还以为他到银楼去,一直把他送到楼梯口,又千叮万嘱了一番,这才回去。
秋谷出了佩兰家,回想自己在花城香界混了五年,好歹还有些名气,就是第一等的时髦倌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大敲竹杠过。别人看起来,他气概豪华,手面阔绰,其实,除了花一些面子上的银钱外,所费并不太多。〖还说不多。〗以前每见那一班傻瓜客人去给倌人买这样,办那样,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就笑话他们是冤大头,不料今天轮到了自己头上,也被佩兰当作傻瓜看待,敲起这么大的竹杠来。看看佩兰的势利,想想文仙的情意,觉得世上大都是佩兰一路的人,像文仙这样的,就很难得了。心想佩兰这样可恶,要想惩戒她一下,一时间却又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好暂时拖着,不再跟她见面,到了星期天,什么也不给她,让她自己明白过来,不再开这个口,也就罢了。
佩兰见秋谷一连几天没有登门,知道事情有些不妙,星期日一早起来,梳好了头,就到吉升客栈去找秋谷。
这时候大约十点多钟,秋谷还没有起床。当差的进来叫醒了他,睁眼一看,见佩兰扶着小大姐儿,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在床沿上一坐,向秋谷嫣然一笑说:“你倒好哇!好几天没到我那里去了,我心里那个惦记呀!”
秋谷也打着苏白说:“好哉,覅来浪倪面前讲生意经哉!”①
佩兰“嗤”地一笑,拧了秋谷一把。秋谷披衣坐起,问她来得这么早干什么。佩兰说:“只为你好几天不到我那里去了,怕你身体不舒服,特地来看望你呀!”
秋谷心里其实十分明白,却故意含笑说:“多谢,多谢!看望是不敢当的。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请说。”
佩兰说:“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是那只水烟筒,今天可以去拿来了吧?”
秋谷假装吃惊说:“啊呀,该死,该死!我竟忘了,没到银楼去定,只好等会儿再说了。”
佩兰扭着身子不依说:“你前几天跟我说好了的,今天又装傻充愣,说忘记了。你吃饭睡觉会忘记吗?我不干,你快点儿给我去拿来嘛。”
秋谷只是笑,也不说拿,也不说不拿。佩兰见秋谷不肯,焦躁起来,拉着秋谷的手,紧叮着问:“你到底去不去给我拿呀?”一连问了几声,秋谷并不开口,佩兰更加着急,推推搡搡地问:“你说话呀,怎么一声不吭啦?”
秋谷这才“嘻”地一声笑了起来说:“你也不要去拿什么金水烟筒了,还是我去拿一把斧头回来,送给你用用吧!”
佩兰听了,跳起来大叫大嚷:“你们听听,他说的这话,气人不气人?”回头又说秋谷:“你自己答应了的又赖账,倒说我砍你斧头,你这个人还有良心吗?”
秋谷依然笑嘻嘻地说:“有了良心,还会敲客人竹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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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一句苏白的意思是:好了,别在我面前讲生意经了。
佩兰听秋谷的话一句紧似一句,更其生气,冷笑一声,噘着嘴一言不发。秋谷也不理她,管自下床来,漱了口,洗了脸,回身又在床沿上坐下,笑着对佩兰说:“为什么不开口了?可是没有给你去拿水烟筒,生气了?”
佩兰冷冷地答:“我哪里敢生气呀?只要你二少爷不生气,就好了。”顿了一顿,又说:“我要你一只水烟筒,也不算敲你的竹杠吧?〖将近一斤重的金子呢!还说不算敲竹杠。〗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好好儿说,我也不会拿它当一回事儿。没想到当时你倒是答应的,骗得我高兴极了;到了这会儿,才知道你给我吃的是个空心汤团,还要说我敲你的竹杠!你这个人,倒也真好意思!”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好像就要流下眼泪来。“如今我房间里的那些女佣人,都知道你在给我打金水烟筒,就连楼下的本家,也知道了。呆会儿她们要是问起我来,你当然是无所谓的,我可怎么说得出来?”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秋谷已经有了几分怒意。佩兰接着说:“这会儿你就是去把水烟筒给我拿来,一共也不过几百块钱的事儿,你二少爷这样的场面,也不在乎。老实说,差劲儿点儿的客人,送我两副金钏儿,我连理都不理他们,更不要说落什么相好了。你呢,还要说我敲竹杠!”
秋谷“嗤”地一笑:“这么说来,倒是我占了便宜了?”
佩兰脸一红,皱着眉头白了秋谷一眼,又说:“你是个有名气的客人,今天为了一只水烟筒,拿我开涮,我呢,不过丢了点儿面子;你呢,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儿,却卖了自己的牌子,你想想,犯得着吗?”
秋谷听佩兰说得十分尖刻,不觉勃然大怒,脸都红了,勉强按捺住火气,冷笑说:“我不过跟你说句玩笑话儿罢了,难道真会赖账么?现在我就和你一起到银楼去,好不好?”
佩兰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说:“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骗人的小滑头,差劲儿点儿的客人,我还不肯做哩!”
秋谷也不多言,随即一面让打杂的去叫马车,一面叫佩兰重匀粉面,稍事打扮,马车一到,佩兰打发跟来的女佣先回去,俩人就出门登车。恰巧那天阴云密布,日色无光,虽然并未下雨,却不闷热,坐在马车上兜风,更加凉爽。佩兰这时候心满意足,嘻开一张小嘴,一路上咯儿咯儿地直笑。
秋谷跟庆和银楼的老板杨宝宝早就相识,素有来往,就让车夫把车赶到庆和银楼门口停下。俩人下车,进去跟管账的先生说:要打一只金水烟筒,大约十四五两重,明天就要。管账先生说:明天是来不及了,至少要两三天。秋谷就央求他请师傅连夜赶做,酒钱从丰。管账先生难却情面,只好点头。秋谷说了几句道谢的话,略坐一会儿,拱手告别。
佩兰不放秋谷回客栈,叫马夫把车子赶到兆贵里,欢天喜地地拽着秋谷,恨不得把个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那种亲密巴结的样子,比往常又增加了几倍。
吃过了饭,佩兰要到张园去,秋谷当然同行。到了张园,沏了一碗茶,坐不多久,跟陈文仙同院的倌人金湘娥款步走了过来,在秋谷面前停住,微微含笑说:“二少,你可知道文仙病了?”
秋谷吃了一惊,说:“我好几天没去她那儿了,还不知道呢。她是怎么病的?”
湘娥说:“就为了你好几天没去,以为你生气了,心里一不痛快,就吃不下饭,人也就不舒服起来。这两天的局,都是我替她代的。你今天能去看看她吗?”
秋谷说:“我晚间一定去。托你回去先跟她说一声。”
湘娥答应一声,也不坐下,姗姗地走了。佩兰虽然就坐在秋谷对面,却眼睛看着别处,并不留心听他们说些什么,还以为湘娥也是秋谷做过的老相好,等她走远了,方才笑着打趣说:“你的相好倒真多呀!”
秋谷也不分辩,心里惦记着文仙,本想一出张园,就去看她,无奈佩兰死命拉住,不肯放松,撒娇撒痴地一定要秋谷送她回去。秋谷摆脱不了,只好先送她回院里。进了她房间,佩兰更加不肯放他走了,打起全副精神,放出浑身手段,应酬秋谷。怎奈秋谷心中惦记着文仙,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佩兰猜不着他的心事,只是绊住了他,死活不放他走。
看看到了十二点钟,秋谷站起身来,一定要走。佩兰挡他不住,急得大声叫喊:“你们快来呀,二少爷要走啦!”
这一声喊,房里房外四五个女佣人一齐拥了上来,齐崭崭地打了一个栲栳圈儿,把秋谷团团围住,好像那杨国忠的肉屏风①,石季伦的锦步障②,几乎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挽留,七手八脚地乱拉。秋谷见是这般光景,暗暗好笑,料想也走不脱,只得勉强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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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杨国忠的肉屏风─—杨国忠(?-756),唐蒲州永乐(今山西省永济县)人,杨贵妃的堂兄。天宝初年因贵妃被唐玄宗李隆基所宠,身兼十五使职,权倾内外。据《天宝开元遗事》记载:杨国忠生活豪奢荒淫,冬天选择身体肥胖的婢妾环列前后左右以遮风,称为“肉屏风”。
② 石季伦的锦步障─—石季伦,即石崇(249-300),我国古代著名富翁之一。西晋渤海南皮(今河北省南皮县东北)人。初为修武县县令,后升任侍中。永熙元年,出任荆州刺使,劫掠客商,成为巨富。曾和贵戚王恺等人斗富:用蜡代替柴薪,设锦步障五十里。王恺虽然得到晋武帝司马炎的支持,仍败在他的手中。步障,是设在路旁用来遮蔽风尘或者视线的一种屏幕,比人略高,一般用布制成。《晋书·石崇传》记载:“崇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
③杜司勋梦觉扬州─—杜司勋,指杜牧(803-约852),唐代文学家,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长安)人,曾任司勋员外郎,故称杜司勋,有纵酒狎妓的诗句多篇流传。“梦觉扬州”,指他的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这一夜,佩兰拿出全身解数来笼络秋谷,要是换了别人,早被她迷得丧心失志,一切听凭她的摆布了,可是秋谷在歌场酒阵阅历多年,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近年来更是看清了世情,颇有杜司勋梦觉扬州③之叹。如今仍涉足花柳,无非借着酒色,消遣牢骚而已,〖不说自己没有壮志,倒说是借着酒色消遣牢骚。这就是当时嫖客们的借口和心态。〗所以任凭佩兰如何做作,都是淡淡地对待,并不动心。看着佩兰的一片虚情假意,反而觉得厌烦,越发显出文仙的许多好处来。一夜间虽然和佩兰同床,心心念念,想的却是文仙。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九点钟,秋谷就起身下床。佩兰被惊醒了,揉一揉眼睛,见秋谷已经起身,也就不肯再睡,跨下床来。秋谷暗暗好笑,披上长衫匆匆要走,佩兰张开两手拦住说:“这么早,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就是要去看你的相好嘛,晚点儿倒正好。看看你那条辫子,毛得像什么了?还是我来给你打一打,再吃了点心,慢慢儿去吧。”
秋谷本来想到文仙院中去探望她的病,看看钟,才九点多,估计文仙还没有起来,也觉得似乎太早些儿,就点点头,在窗口的藤椅上坐下。
佩兰取了牙梳发篦过来,站在秋谷身后,把他的辫子拆开,慢慢儿地先梳通了头发,又用篦子篦了一会儿,然后编起辫子来。编好以后,用刨花水①刷了又刷,一直刷到不见一根乱丝,漆黑如镜,方才完事。又问他吃什么点心,秋谷说:“还是吃碗面吧。”佩兰已经知道秋谷最爱吃九华楼的鸡丝面,就叫打杂的到九华楼去叫了一碗一钱六分银子的生汆鸡丝面来。
面还没有来,佩兰就坐在秋谷身边对镜梳妆,却把半个身子斜靠在秋谷身上,低声笑问:“我给你打的辫子怎么样?不是我自己夸自己,你想想,别人肯对你这样吗?”
秋谷心中一动,暗想:佩兰有这样的姿色,又如此善于笼络人,在蛾眉队中,也算得是一个出色的尤物。可惜她对待客人没有良心,一味地只知道敲竹杠,将来一定没有好结果。当时也就随口奉承她几句,夸她的辫子打得好,待人尽心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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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刨花水——古称粘头树,上海人叫凝刨花,当时上海有卖凝刨花的小贩,肩扛一条矮脚长板凳,凳面的前端开有一孔,孔上插一根二尺多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一串串叠在一起的凝刨花,约二寸宽尺半长。板凳上还有一段光溜微黄长方形的榆木,用阔刨轻轻一推,一片片薄薄的呈波浪形的凝刨花就产生了。用热水浸泡,会渗出粘稠的液体来。把此液灌入刨花缸,用小毛刷沾取搽在头发上,使头发光可鉴人又便于梳理定型,且能散发出淡淡芬芳,还具有润发乌发的功效,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天然绿色美发用品,直至今日京剧旦角仍严守古法,脸颊二边的鬓角贴片,还非用凝刨花不可。
女佣人送上面来,秋谷吃过,站起来就要走。佩兰知道再留不住,又咬着耳朵叮嘱了一番,叫他晚间一定要把金水烟筒带来,秋谷微笑答应。
到了陈文仙家,楼下龟奴高叫一声,秋谷上楼,文仙的老妈子宝珠姐蓬着头迎了出来,见了秋谷,满面堆笑地说:“哟,二少爷,好几天没来,我们先生惦记你,都生病了。快请房间里坐!”边说边推着秋谷的肩膀,进房坐下。
文仙本来躺在床上,听见秋谷到来,心里高兴,就坐了起来。秋谷见文仙坐起,走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正要问她身体怎样,文仙先说:“二少爷,你一直不来,好意思吗?”刚说了这一句,就顿住说不下去了。
秋谷见她云鬓蓬乱,脂粉不施,消瘦了好些,心中好生怜惜,要想说几句话安慰她,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相对默然。
过了一会儿,文仙又说:“我可一向没有错待了你。你在别的地方做了相好,我这里不来,只要你良心上过得去,我都没话说。我做客人,总不过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别的花样。不像别人,有许多迷人的功架。”说着,又低下头去,不胜凄凉痛楚。
秋谷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只得温存抚慰了一番,文仙方才有了一些笑容。秋谷问她究竟怎么不舒服,文仙说:“我身体倒也没什么,就是心里总觉得闷得慌,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一面说着,一面就下床来。
秋谷等她梳洗完了,才把王佩兰敲竹杠的事情细细地说给她听。文仙听了,心里更不痛快,冷冷地说:“你们两个好成了这样,就是给她打一只金水烟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秋谷知道她也有了醋意,就抱着她坐在膝头上,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文仙面有喜色,却故意说:“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不要过了两天,又说我敲你的竹杠。”
秋谷连连摇手:“你尽管放心,我难道会说这样的话么?”文仙这才高兴了。有秋谷在身边作陪,心情畅快,精神也登时好了起来。
到了天晚,秋谷到庆和银楼去取昨天定打的那只金水烟筒,用了十四两金子,连工钱、酒钱在内,共合七百三十块钱。秋谷取了水烟筒,先回吉升客栈,把烟筒交给自己的仆人高福,又教给他几句话,这才到兆贵里去。
王佩兰见秋谷仍是一双空手,登时变了脸色,忙问:“金水烟筒怎么不给我拿来呀?”
秋谷说:“我刚才去了一趟,还没有完工,要过一会儿才能打得。我叫当差的在那里坐等,完工了就送到这里来。今天我一定叫你见到金水烟筒,你放心就是了。”
佩兰这才转过脸色来,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为了要哄这一只金水烟筒到手,恨不得把秋谷心坎温存,眼皮供养,百般体贴,万种柔情,一齐施展出来。
秋谷坐了一会儿,对佩兰说:“我今天本来要请几个客人,就这会儿摆一台吧。”
佩兰更加高兴,急忙吩咐下去。秋谷一面写请帖,一面叫摆起台面来。不多久,客人陆续到了,于是大家入席,写了局票,交给打杂的去叫局。秋谷却又添写了一个陈文仙。佩兰看见,当着众人把局票抢过去撕得粉碎,〖当着客人撕局票,在堂子里也是很出格的事情。〗还直咕哝:“你说陈文仙那里不去了,干吗又要去叫她的局?”
秋谷笑着解释:“你不用这样着急嘛,我看着今天的客人少,叫的局又不多,所以多叫一个,台面上好热闹点儿,并不是还要去做她。”
佩兰还在娇嗔着不依:“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我不干嘛!”
秋谷暗暗好笑,附着佩兰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她才依了。秋谷重又写了一张局票,交代下去。
过不多一会儿,文仙已经来了。走进房内,叫了一声“二少”,就默默坐下,一言不发。秋谷只顾应酬客人,并不怎么理她。佩兰见是这般光景,心中暗暗高兴,倒跟文仙兜搭了几句。秋谷摆了二十杯的庄,划输了拳,要人代酒,这才回过头去把两杯酒递给文仙,文仙一口气干了。佩兰也抢着代了几杯。
这一席酒,不觉已经喝到十点多钟,将近散席。佩兰等来等去,还不见当差的到来,就伏在秋谷肩头悄悄儿问他,秋谷故意说:“这个奴才,真正混帐,为什么不赶紧送来?这会儿都十点多了,总该完工了吧?”
佩兰无奈,只好耐心等着。吃过了干稀饭,大家起身散坐。这时候叫来的局大都已经散尽,只有陈文仙,都已经来催过几次转局了,却还坐着不走。佩兰奇怪起来,又去趴在秋谷肩头悄悄儿地问是怎么一回事儿。文仙见佩兰这般模样,站起来就要走,被秋谷一把拉住说:“慢点儿,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文仙嗔着说:“台面都散了,单单留下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呀!”
秋谷说:“你干吗这样着急呀?难道连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么?”
文仙站住了问:“你有什么话,快点儿说吧。”
秋谷还没有开口,突然门帘一掀,秋谷的仆人高福走了进来,手中举着一只黄澄澄的全新金水烟筒,灿烂夺目。佩兰见了,脸上喜滋滋地现出两朵红云,眼中火辣辣地射出两股强光,扭动着腰肢,走上前去,正要伸手去接,高福把身子往后一退,转过身来,却把水烟筒交到了秋谷手中。佩兰的一双眼睛,就跟着这只金水烟筒滴溜溜乱转,一颗心也“突突”地狂跳起来。定了一定神,方才看清这只水烟筒打造得十分工细,雕镂精巧,光彩照人。修甫等人也过来观看,嘴上都说打得不错,心里却都觉得秋谷此举有些傻气。只有贡春树心中暗想:秋谷平日常说送东西给倌人的客人是冤大头,怎么今天他自己也做起冤大头来了?可见一个“色”字,最为迷人,连秋谷这样的花阵老手,尚且落进圈套,其余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大家正在疑惑,秋谷把水烟筒举到佩兰面前,笑嘻嘻地问她:“你看这只水烟筒怎么样?还过得去么?”
佩兰这时候得意极了,呵呵地笑着,连连点头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秋谷又转身问文仙,文仙却只是淡淡地说:“打工倒不错。东西么,也没有什么稀罕的。”
佩兰听了,嘴一撇,斜了文仙一眼,大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不提防秋谷把金水烟筒递到了文仙手中,对她说:“你不稀罕,我偏要把它送给你。我做了你将近两年了,你还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一样东西。如今我送你一只金水烟筒,也好叫那一班专爱银钱、死敲竹杠的倌人看个样儿,知道我姓章的并不是不肯出钱的刻啬客人。”
文仙把金水烟筒接到手中,笑眯眯地说:“那么谢谢了。一会儿请过来。”说完,跟在场众人一一道别,风吹杨柳似的,袅袅婷婷地走了。
王佩兰万万没有想到秋谷会使出这一局棋来。这一气,确实非同小可,真有如冷水浇头、闷雷击顶一般,直气得脸泛秋霜,眼流珠泪,面青唇白,半晌无言。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懊悔自己打错了主意,不该这样敲竹杠,如今遇见了这个花阵的行家,柳阵的名手,竹杠没有敲成还在其次,偏偏秋谷又把这个金水烟筒给了陈文仙,捎带着还把佩兰骂了几句,叫她在一旁看着听着,不但心里难受,当着大家,面子也丢尽了。〖为什么不直说这支金水烟筒是章秋谷给她打造的?〗
修甫等人看了秋谷今天的作为,一个个全都心服口服。众人的视线,一时间全都逼到了佩兰身上,看得她愈加惭愧,满面飞红,待要跟秋谷不依,却又无法发作,那一副神情,实在尴尬。秋谷的本意,原想等文仙走了以后,当着众人,尽情地把佩兰羞辱一番,好好儿教训教训她;如今见她这般模样,又觉得不忍起来。想着那定情之夜,山盟海誓,何等恩爱缠绵!就也不再多说,招呼众人,一起离去。只在临走之前,似笑非笑地挖苦佩兰说:“但愿你以后多做几个阔客,不要再做像我这样的滑头客人。你自己留心就是了。”
佩兰气得发昏,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秋谷和一班朋友出了佩兰家,一直走到文仙院内。文仙高高兴兴地接进房间里去。春树说:“秋谷,这件事情,你办得未免太过份儿些。她们当倌人的,本来就是以卖笑为生,从客人手里争缠头,就是她们的衣食来源。你终究和她有过交情,凡事应该将就些,不该这样反面无情,更不该这样刻薄。”
秋谷听了,也有些自悔孟浪,不该图那一时的快意,办事过份。众人谈论了一番,各自散去,单留秋谷在文仙处住下。
【简评】
这件事情,要叫我评论,当然是章秋谷做得不对。
不管什么堂子,“明码实价”是一回事儿,实际支付又是另一回事儿。
以长三堂子为例,明码实价,是出局三元,过夜加三元。实际上任何一个过夜的客人,三块钱是不可能打发的。一般的客人,第二天一早开销“下脚钱”,大都是二十元,其中包括夜度资和对厨子、下人的赏钱。
章秋谷在王佩兰那里吃酒过夜,书上虽然没有细说他支出多少,一个局三元,一桌酒席十二元是“明账”,当然不会少;夜度资嘛,大概也不会少于二十元。
用他自己的说法:他嫖妓女,是因为愤恨国家不争气,自己空怀报国之心,却报效无门,因此来到妓院去发泄牢骚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是为自己嫖妓女找不是理由的理由。如果中国人都像他这样,也不用外国人侵略,自己早就亡国了。
他就不想想:你为了发泄去嫖妓女,妓女靠什么来维持巨大的开销?就靠这出局三元、留宿三元?
因此,还是贡春树说得对:“她们当倌人的,本来就是以卖笑为生,从客人手里争缠头,就是她们的衣食来源。”千方百计从嫖客身上榨钱,其实就是她们的“生意”。正是她们的“财源”之一。
章秋谷的可耻,在于他既要嫖妓女,又舍不得钱财,总惦着用自己的风流潇洒、一表人才去赢得妓女的青睐。
试想,如果王佩兰开口问他要一只金水烟筒,他一口拒绝,明说自己没有这笔钱,其结果无非也是“拆相好”而已。可是他又要顾面子,当时不拒绝,却事后耍赖。这在嫖界的人说来,也是极不光彩的事情。
幸亏他碰见的是王佩兰,不敢十分撕破面皮,如果碰见一个厉害的,当众说明这只金水烟筒是章秋谷给自己打造的,当众谩骂章秋谷说话不算话,章秋谷又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照样要丢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