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十  七  回
作者:吴越 时间:2019-10-20 04:19 字数:13706 字

春风入怀,相思小姐珠胎暗结遭禁闭

秋月照楼,侠义公子射箭悬索救佳人

 又过了几天,已经是七月中旬,尽管金风未起,天气却已经凉快了许多。秋谷因为离家日久,家中又接连来信催他回去。特别是陆兰芬猝然故去以后,秋谷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悲凉的感觉。想想自己穷年寂寞,旅舍萧条,虽然酒醉歌场,尽有温柔之梦,却是十年一觉,偏多落魄之悲;前路苍茫,华年似水,长此歌场征逐,花丛徜徉,终非了局,居然动了思乡之念,〖刚刚有些“迷途知返”,却不是奋发图强,积极向上,而只是要回家去收租,有了银钱,再来上海,继续嫖娼。〗想暂时回去一趟,等秋收以后,有了机会,再来上海。却又有些迟迟疑疑的,打不定主意。

 一天,春树到客栈来看他,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春树一说,不料春树一个劲儿地撺掇他赶紧回去,还笑嘻嘻地说:“我到上海来找你,就是盼着你跟我回去一趟。前一阵子,你迷恋上海的花花世界,借口这件事情没办完,那件事情没办好,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肯动身。别人急得个要死,你却不慌不忙,一点儿也不着急,存心等我出事儿,瞧我的好看。我还把你看成是当代的大侠呢!谢天谢地,今天总算你自己动了思亲的念头了。那么,咱们事不宜迟,拣一个出行的黄道吉日,赶紧动身,先到苏州,帮小弟把那件事情了结了,〖“那件事情”,从贡春树一出场,就埋下伏笔了,却迟迟直到这一回方才再次提起。〗你就是再要到天涯海角去,我都不管你啦!”

 秋谷听了,笑嘻嘻地说:“你急着要我去帮你办的,不就是那件事儿么,那个你早就跟我说过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哪儿用得着急成这样?”

 春树跺脚说:“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这种事情,在你看来,当然不着急,还在旁边说两句风凉话儿笑话我。你就不知道事情要是闹了出来,我怎么对得起人家?你以前答应过我要帮我办的,到底怎么办,你心里有个准稿子没有哇?”

 秋谷依然嘻嘻地笑着说:“你既然知道对不起人家,为什么一到上海就拼命地乱吊膀子、混轧姘头?难道你这样胡闹一番,就算对得起人家了吗?”〖虽然是句笑话,却是实话。〗

 春树听了,脸上红红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见秋谷半真半假的样子,只好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深深地打了一躬说:“这件事情,你早先答应过一定帮我办的,如今你要回家,路过苏州,无论如何总要帮我想个法子,把事情解决了。再说,除你之外,谁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能够担当得起来呀。”

 秋谷本不过逗着他玩儿,见他认真地苦苦相求,这才笑了起来说:“这件事情,虽然我答应过你,却又鲁莽不得,第一,要你详详细细地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不许有一点儿隐瞒,我才好知道其中关节,找出解决的关键;第二,还要我亲自到苏州,才能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寻求最好的解决办法。这会儿你问我讨主意,我实话告诉你,可是一点儿谱儿也没有的。既然我答应了你,事不宜迟,我昨天就看过了皇历,明天是个出行的吉日,咱们决定明天就走。现在你去准备准备,相好的那里,也去告诉一声。至于你的那件风流案子是怎么干出来的,等咱们到了船上,你再慢慢儿跟我细说好了。”

春树听了,举手称谢。当天就把船定好,告辞了诸亲友,晚上到金小宝处住了一夜。

 秋谷当夜到文仙院中去住,告知她明天要去苏州帮春树办一件事情。第二天一早起来,秋谷要回客栈去收拾行李,文仙叮嘱他早去早回,秋谷答应着,刚刚起身要走,文仙又叫住他说:“慢点儿,我还有话跟你讲。”

 秋谷只好又坐下,问她还有什么话交代。文仙呆呆地看着秋谷的脸,却又半晌没有一句话。彼此对视了许久,文仙方才说:“昨天夜里,跟你讲了那么多的话,今天早起,心里好像还有许许多多话没有讲完似的。这会儿你叫我讲,我又只觉得心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大堆话,竟不知道捡起哪句话来跟你讲才好,所以反倒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千句话并作一句话:只望你一切自己当心,早点儿回来。”〖这就叫“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秋谷听了,也有点儿恋恋不舍的,又好好儿地温存抚慰了她一番,方才走了。

 秋谷回到客栈,收拾带去的行李。因为天热,只带一个皮包,装着几件替换的衣裳,把一条番席、一个气枕,都塞在皮包里面。另外再带一只考篮,放些笔墨书本。又怕人多嘴杂,叫两个仆人高福、顾升都留在客栈里,吩咐他们小心照应。刚刚收拾停当,春树正好到来,俩人就坐车到码头上船。

 到了船上,有的是工夫,春树方才把自己如何在苏州欠下了一笔风流债,如实地跟秋谷说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贡春树本籍常州,寄籍苏州,在苏州城内,很有些房产。如今住在常州,每年却要到苏州两次,去收取房租。另外有一所极大的住房,坐落在观前宫巷,赁给一个亲戚叫潘玉峰的居住。春树每到苏州,就住在潘玉峰家里。今年正月,春树到苏州,在潘家住了一个多月,正要动身回去,无意之中,却撞见了一个风流孽障、欢喜冤家。

 潘玉峰有一个干亲家叫程幼勋,南濠人氏,是个教书先生,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认潘玉峰的内眷做干娘,时常来往。程小姐长到十六岁上,出落得整整齐齐,袅袅婷婷,生得妩媚不俗,丰姿绝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小佳人儿。潘玉峰的太太以及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一天,程小姐到潘家看干娘,刚刚走进中门,正好贡春树从里面走出来,俩人走了一个面对面,彼此瞥了一眼,却全都吃了一惊。那程小姐蛾眉淡扫,星眼流波,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穿一套素净衣裳,梳一个轻盈发髻。迎面跟春树相遇,只瞥了春树一眼,登时脸一红,低下了头去,那一副娇羞的神态,真是画也画不出。春树觉得自己一生来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儿,不由得心花怒放,连神魂都飞到她身上去了。可恨的是一个走进去,一个走出来,只看见那花娇柳媚的人影儿在眼前一闪,就擦肩而过。春树只得站住,回过头去看她的背影儿。不料程小姐恰恰也回过头来,一对水汪汪的俊眼正和贡春树的眼光碰了个正着。只见她脸泛桃花,梨颊生涡,低头一笑,就扶着随来的丫环急急地走了进去。这一看一笑,把个春树逗得六神无主,骨头都酥了。暗想: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竟长得这么出色。既然她进了这个门,总是潘家的亲友无疑。且不管她是谁,先回身闯进房去看她一个仔细再说。

原来苏州人的规矩,内眷见客,很是大方,并不藏头掩面东逃西躲地那样小家子气派。春树进了内房,那姑娘正和潘太太坐在一起,拉着手儿,说说笑笑的,很是亲热。见了春树,假意含羞地站起身来,要想回避,却被潘太太一把拉住了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儿,为人很诚实,〖长辈眼中,小孩子都乖巧老实。〗不必避他。”又对春树说:“这是我的干女儿,姓程,你来见个礼儿,日后也好说话。”

春树笑嘻嘻地向程小姐作了一个揖,程小姐也红着脸儿回了个万福。潘太太拉着她坐下说:“我这个侄儿,就跟自己的亲儿子一般,你不必跟他客气。”

 程小姐微笑点头。春树就在一旁坐下,搭讪着找一些不相干的闲话跟她聊天儿,春树说的十句话中,程小姐也答他四五句。程小姐年已及笄①,情窦初开,看见春树这样的富贵公子,风流才郎,举止温存,谈吐文雅,哪有不动心的道理?当天就对他有了三分好感。

往常程小姐到潘家来看干娘,都要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肯放她回去,已经成了习惯,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程小姐住在潘家,天天跟春树见面说话,俩人的感情一天好似一天,加上春树本是个偷香的行家,窃玉的里手,恰巧程小姐的卧房离春树的卧房又不远,春树放出些手段来,白天先跟程小姐通了款曲,让她黑夜睡觉留着门,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成了好事。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通风的篱笆”,俩人落了相好,言谈话语跟往常就都不一样起来,渐渐地让潘太太觉察到了,暗暗地把春树叫去,着实数落了他一顿:说他是个已经娶亲的人,如今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又不能娶她回去做老婆,将来怎么对得住她。春树见事情已经败露,对潘太太发誓赌咒地说:将来一定要想个法子把她娶回家去。潘太太见他们木已成舟,春树又发誓绝不负心,只得假装不知,背地里再设法玉成。

程小姐跟春树你恩我爱,只恨相聚的时间太短,哪里还想得到回家?尽管程家几次派人来接女儿回去,都是春树怂恿潘太太出面留住不放。潘太太心里虽然并不十分愿意,但是一者娘家只有这么一个侄儿,平日宠爱惯了,拦阻不住;二者自己现住着侄儿的房子,也不敢得罪了他,所以只得随他胡闹。

春光易过,不觉又是两月有余。程小姐夜夜偷情,春风暗度,终于腹内珠胎暗结,喜酸呕吐,居然萌发了一颗春树的种子。春树这才真个急了,求潘太太到程府去给他做媒。潘太太因为春树家里已经有了妻子,哪里肯去?架不住春树再三央求,潘太太推辞不得,只得坐了轿子到程家去给他女儿提亲。不料程幼勋这个老头儿性格非常古板,刚一提到“常州”二字,也不问问男方人才、家产,就一口回绝,说是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要把她许在苏州本地,舍不得嫁到外地去。潘太太碰了一个钉子,只得原轿回来。春树也无计可施,程小姐更加急得要死,知道父亲性子不好,回到家中,如果让他知道了这桩丑事,自己的性命一定不保。而且一过了两三个月,肚子就要一天天大起来;十个月以后,婴儿还要临盆,这是一件根本无法隐瞒遮掩的事情,急得程小姐直想去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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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及笄(jī鸡)——《礼记·内则》:“女子……十有五年而笄。” “笄”,指束发用的簪子。也左动词用,指结发而用笄贯之。郑玄注:“谓应年许嫁者。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也就是说:古代女子满十五岁结发,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十五岁为及笄。也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如“年已及笄”。郑玄的注则说:古时女子十五岁已经许配的,当年就束发戴上簪子:未许配的,二十岁时束发戴上簪子。

春树走投无路中,忽然想起了章秋谷,知道他精明强悍,事理通达,博学多才,善于应变,更兼喜欢管闲事,最爱帮朋友的忙,就决定到上海去找他出主意,想办法。端午节前春树见到秋谷的时候,就把这件事情约略地告诉了他,求他帮忙,当时他也答应了,不过要等他在上海的事情办完以后回到常熟路过苏州的时候,顺便帮他办理。不料秋谷在上海一耽搁就是好几个月,春树呢,又迷恋上了上海的烟花,居然也乐而忘返起来。〖可见不是个有真情的人。〗直到七月中旬,春树接到潘玉峰的一封信,说是程小姐回家以后,肚子渐渐大了,被程老头儿看了出来,气得个发昏半死,声势汹汹地盘问女儿究竟跟谁苟合,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程小姐哪里肯说?只推说是停经腹胀,并没有私情。程老头儿不信,又不敢请医生来验看,就把女儿关在后院儿楼上,要等她确实分娩以后,再处置她。信中还责备他:到了上海,既然已经找到了朋友,为什么不赶紧回来设法相救。要是再不回来,程小姐足月临盆,岂不是白白送了她一条性命?

春树接到了这封信,方才真正着急起来,赶到秋谷的客栈想请他及早帮他办理这件棘手的事情,恰逢秋谷动了思乡之念,于是没费多大力气,就把这位大救星请上了船搬到苏州来了。

 

 秋谷听完了春树的叙述,不由得也皱上了眉头。他虽然答应了春树的请求,揽下了这宗买卖,但是仔细想想,既无门路,也无办法,船都到了苏州码头了,依然一筹莫展,想不出妥善的主意来。

俩人商量,这一次来苏州,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儿地行动,因此连栈房也不住,就包下坐来的那只小船,开到南濠,紧靠着一家水阁子下面停泊,然后就叫春树上岸到潘家去打听消息。自己抓空去看一个老朋友——陆侍郎的公子陆仲文。

春树到了潘家,本想请潘太太到程小姐家走一趟,看看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跟玉峰一谈,方才知道程老头儿责怪潘家引诱坏了他的女儿,干出了这种丑事,却又没有证据,不能找玉峰当面兴师问罪,心里却恨得不共戴天,早就跟潘家断绝了一切来往,因此玉峰除了知道程小姐被她父亲监禁起来之外,如今究竟怎么样了,潘太太不能去问,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春树从潘家回来,把情况跟秋谷一说,一时间秋谷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叫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找到一个跟程家素来相识、能随便进出程家的人来,以便进去跟程小姐暗通消息。春树托人四处寻找,总算找到了几年前程家用过的一个老妈子,许了她厚重的谢仪,秋谷又教给她怎么说话,指望她进了程家,能见到程小姐,当一个传递消息的红娘。

那老妈子去了才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回来说:“这件事儿是办不到的,我也不想赚你们的谢仪了。”说完,转身就走。

春树连忙把她叫了回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儿。那老妈子叹口气说:“我到了程家,见到了老奶奶,坐了一会儿,问起怎么不见小姐。我刚刚问了这一句,还没有说别的话儿,被那个倔老头子听见了,走了过来,鼓出了眼睛,翘起了胡子,恶声恶气地说:‘这个贱人,我家早当她已经死了,你还来问她干什么?’〖这个老头子,怎么连“家丑不可外扬”都不知道?〗看他那个样儿,简直就像要吃人的样子,倒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跟他们家的小大姐儿打听,才知道小姐被他父亲关在后楼,不许她下楼一步,连楼门都锁了起来,你想别人还见得到她么?”

 春树听了,十分懊恼,只得给了那个老妈子几块洋钱,让她自去。刚离船上岸,没走几步,秋谷却又把她叫了回来,问她说:“你既然在程家做过好几年,他家一共有几间房间,你总知道的,你可知道他家小姐关在哪一间房间里?”

 那老妈子指手划脚地说:“程家的房屋,就在前面桥边,离这里没多远。他家一共有两进正房,后面还有两排紧挨着河边的水阁子。程小姐就被锁在水阁子的楼上。你想:外面的人进去,怎么看得见她?”

 秋谷听了,心中一动,接着问她:“那两间水阁子既然沿河,站在船头上,能看得见么?”

 那老妈子跨出船舱,用手一指东面说:“那不是程家的房子么?”

秋谷连忙也跨出船舱,站在船头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酱园店的隔壁有两间不怎么高大的水阁,门窗紧闭,却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秋谷又细细地问了她一些事情,从身边取出一张五圆的钞票来递给她,并对她说:“现在没你的事儿了。等用着你的时候,再去叫你。”

 那老妈子接了钞票,欢天喜地地走了。

 秋谷回到中舱,苦思计策。想起从前金月兰从黄大军机家逃出来的时候,是在水阁子上边用腰带绑住身子吊下来的;如今程小姐既然也关在水阁子上,正可以照方抓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件事情却跟金月兰的出走有些不同:金月兰是自己有心逃走,买通楼下的船家行事的;程小姐不但无意私奔,而且根本不知道楼下船上有人接应,她怎么行动?因此下手之前,必须先和程小姐通上气儿才行。无奈程小姐被关在楼中,连面都无法见上,怎么传递消息?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代投师学武,学过一种甩手箭,是用右手拇中食三指捏住一支特制小箭的箭头部份用力甩出,二三十步之内百发百中,遇敌可以应急。不过如今科学发达,一支小手枪的威力,不知道比弓箭的力量强大多少,这种武艺,也就成了玩耍的游艺了。因此秋谷平时练习的几支甩手箭,都扔在家中没有随身携带。这会儿想到它居然还有用,不禁连连跺脚。

 春树见秋谷进舱以后,低头沉思,知道他在动脑筋,没敢打搅。忽见他跺脚叹息,忙问他怎么回事儿。秋谷把自己的想法一讲,春树方才恍然大悟,高兴得眉开眼笑地说:“这个主意不错,一定能够成功。至于几支竹箭,不算什么,你告诉我怎么做法,我立刻就去做起来。”

 秋谷摇摇头说:“你是个外行,怎么知道甩手箭的做法?这东西,可不是破两块毛竹,削削尖,就能用的。先要选择粗细长短合适的细竹子,前面安上箭头,后面扎上羽毛。份量如果太轻,还要熔些铅锡,灌在竹节里面,发出去方才有力量,有定准。所以并不是一两天工夫就可以做成功的。”

 春树说:“我又没有学过武艺,哪儿懂得小小一支羽箭,也有这许多讲究!现在事情紧迫,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破门而出,现学现卖。你快列出材料清单,画出图样,我这就去采买齐备,然后咱们一起动手来做,上紧点儿,有半天工夫,总能做出几支来吧?”

 不料秋谷依然摇头不语,想了一想,站起身来,从考篮内取出一支带铜笔套的毛笔来,平放在手中,掂了掂份量,又用中食拇指捏住,作了一个甩出的动作,笑了一笑说:“这支水笔,还勉强用得,就不必去做新的了。”

 春树听了,当然高兴。就叫船家把船移到酱园码头停泊。秋谷见时候还早,做不得手脚,就叫春树坐在船中,打开船窗,盯着水阁子上面的楼窗,且看它到底开不开,自己上岸,找方小松去了。

 秋谷见了小松,故友重逢,当然高兴,就一起出了阊门,到船上去见了春树。小松和春树相见,俩人也谈得十分投机。小松就邀两人一起上岸去打茶围。春树借口要在船上等一个人,谢了没去,小松就带着秋谷到阊门外一家新开的堂子里去坐。那倌人叫高桂宝,长得小巧玲珑,应酬功夫也还不错。

原来,自从秋谷离开苏州以后,阊门外新开了马路,渐渐地热闹起来,那盘门外青阳地的生意登时就冷落了,所有的戏院和堂子,争先恐后地都搬到了阊门外来。先前的丹桂戏院,因为生意不好,赔了本,关张了;阊门外新开的,是一家丽华戏院。现在盘门外景象荒凉,人烟冷落,只有上海来的轮船到码头,还有些儿市面。秋谷打听明白,真个是沧海桑田,盛衰一瞬,心中感慨万千。再问问花云香、许宝琴的近况,才知道宝琴已经嫁人,云香已经回无锡去了,心中更是怅然。

 小松见秋谷兴致不高,俩人就进城去拜访陆侍郎的公子陆仲文。他们仨人本是旧相识、老朋友,见面之后,自然谈得十分投机。陆仲文一定要做东,邀几个朋友,叫几个局,坐上小陈家双开门的船,一起去逛虎丘,算是为秋谷接风。小陈家船上的酒菜以干净可口闻名,正可开怀畅饮,一叙离情。秋谷因为晚间还有要事,不能耽搁,正在力辞,忽然佣人送进一张请帖来,仲文一看,只见上写:

飞  请

  陆仲文少老爷即至如意里王黛玉房酒叙,千万勿

  却。座客无多,乞代邀数位。至要。此请

  台安!

英订  即日

仲文看了,哈哈大笑说:“你不愿坐船去逛虎丘,就上堂子去吃花酒吧!还可以认识几个新朋友。”当即自作主张,叫佣人出去回话:“少刻就到,加上方、章两位老爷,一共三人。”

 小松忙问是何人请客,仲文就把请帖递给他看了,然后介绍说:“这个人姓宋,号子英,最喜欢交朋友,跟我的交情很好。我已经通知他了,所以你们两个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赏光。不然,可就连我的面子都丢了。”

 秋谷的意思还不想去,架不住仲文再三苦邀,小松也帮着相劝,何况仲文又已经通知了人家,只得勉强答应。仨人又座谈了一会儿,看看时候不早,当即动身。  

 到了如意里,仲文是认识的,找到了王黛玉的牌子,率先进门。楼下龟奴照例高叫一声:“客人到!”仨人踏上楼梯,刚刚走上一半儿,早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到楼梯口来相迎,王黛玉也跟在后面。进了房间,仲文给秋谷和小松介绍了,方才知道就是宋子英。大家作了揖,子英满脸堆笑地说:“今天兄弟托了陆仲翁的福,得以认识二位,十分荣幸。”特别还把秋谷恭维了一番,说了许多“久仰大名”之类的客气话。

 秋谷听他的谈吐,倒也不俗;看他的面貌,也还清秀,身上的衣服,更是时新,觉得这个人至少并不讨厌,就也随口应酬了他几句。

 少停又来了两个客人,仲文都认得的,又给秋谷和小松引见了。子英就说客人已经到齐,吩咐快摆台面。仲文说:“一席酒,宾主只有六个人,不觉得寂寞点儿么?”子英说:“客人虽然少了些,咱们多叫几个局,不就热闹了么?”

 仲文点头表示同意,子英就取过局票来,请仲文执笔。仲文叫的是王小宝、王二宝、沈云仙,小松叫的是高桂宝、洪彩珍,秋谷的老相好花云香和许宝琴都不在苏州堂子里了,一时没有别人可叫,就叫了两个以前相识的金媛媛和朱素卿,那两位客人也叫了两个,子英自己又叫了一个吴小卿。仲文一一写好,点了点,一共是十二张局票,就交给女佣人让楼下打杂的分头去送,一边就起手巾入席。远来的是客,请秋谷坐了首席,小松第二。不一会儿叫的局陆续来到,台面上又说又笑,又喝又唱,热闹非常。看看到了九点多钟,秋谷因为惦着晚间的事情,不敢耽搁久了,未等终席,就借故告了失陪,回到南濠酱园码头船上来。

 秋谷到了船上,春树正躺着假寐,听见响动,估计是秋谷回来了,一骨碌爬了起来。秋谷问他可曾看见那两间水阁上有人打开过楼窗,春树摇摇头说:“我坐在船头上一直等到天黑,看得我两只眼睛都酸了,哪里有什么人来开窗,连人影儿也不见一个,人声也听不见一点儿,竟像是一座空楼。咱们别是上了那个老婆子的当吧?”

 秋谷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是真是假,姑且试一试再说。”

 一面说着,一面掏出表来一看,已经十点一刻,就取出一张东洋信纸来,铺在小桌子上,提笔写了“春树已到明早十点楼下船上”十二个字。春树犹疑地问:“这样太含混了吧?怎么不写得明白些儿?”

 秋谷“呸”地一声:“你这个人真糊涂,这不过是预先问个信儿,还没有十分把握。要是写得太多了,万一被别人捡了去,那就不是救人反而是害人了。”

几句话,说得春树连连点头,暗暗佩服秋谷确实比自己有心计。秋谷也不理他,把半张空白的信纸裁去,卷在套着笔套的笔杆上,又用麻线扎紧,再在毛笔的后端扎上两条绸带做缑①,这才招呼春树一起走出船舱,在船头上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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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缑(ɡōu钩)——镖后端的红绸子;也指刀剑等柄上所缠的红绸子。

 七月中旬的季节,万里星空,玉宇无尘,一轮明月高挂中天,照着水面上的银河倒影,四周万籁无声,景物依稀可辨。抬头看看那水阁子,楼窗依然紧闭,但是分明看见里面有灯火闪烁,证明确实有人居住。秋谷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见那楼窗的格子,每个只有拳头大小,糊着白色的窗户纸。再估计从船头到那窗户的距离,大约不过二十来步①,掂量着自己的力量和准头还能达到,就把那支代用的“甩手箭”捏在手中,瞄准了一个格子,抬手用力一甩,只听得“呼”地一声,那支“甩手箭”竟然穿过窗棂,射进窗户里面去了。

 春树轻轻地赞了一声:“好身手!”秋谷却把他拉回舱内,笑嘻嘻地说:“我的力量已经用到,下面就要看老天爷是否保佑你了:但愿这封特殊的书柬,明天一早就能被程小姐看见。如今你干着急也没用,还是安安心心地睡觉吧。”

 话虽然这么说,春树睡在舱板上,翻来覆去的,怎么能够入睡?好容易盼到天明,看看秋谷,“呼呼”地睡得很香,就自己一个人爬了起来,钻出舱去,坐在船头上看那窗内可有什么反应,等了半天,太阳都出来老高了,哪有什么动静?只好回到舱内,叫醒了秋谷,梳洗过了,又吃了些点心,俩人坐着闲话,猜测程小姐是否能够看见这张书柬。

 将近十点来钟,秋谷又取出一张东洋信笺,这一回却写了好些字在上面,还不许春树看。写好了,仍如昨夜一样,裹在一支带笔帽的大号毛笔上,用线扎紧,安上绸缑,藏在袖子里。俩人这才走到船头站定,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阁子上的楼窗。

不多一会儿,果然“呀”地一声,楼窗打开了一扇,一个姑娘探身出来,尽管她头发蓬乱,脂粉不施,脸上带着三分病态,三分愁容,仍掩盖不住她那天生的丽质。秋谷见了,暗暗喝彩,心想:怪不得春树这样着迷,这样着急,果然是个罕见的丽人。那姑娘探出半身往下一看,恰恰跟春树打了一个照面,俩人又惊又喜,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船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春树觉得一阵心酸,忍不住滴下泪来,程小姐更是红着两眼,吞声饮泣。一对冤家,虽然面对面,却不能说一句话儿。俩人正在动情,秋谷猛然推开春树,右手一扬,“呼”地一声,一支“甩手箭”飞进了楼上窗中,从程小姐耳旁擦过。程小姐大吃一惊,一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秋谷见目的达到,就拉着春树,进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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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步——古代长度单位,指五尺。但是古代的尺短,一尺相当于今天的八寸。所以一步实际上相当于今天的四尺。

 程小姐定一定神,方才看清那飞进来的东西,和早上捡到的一模一样,急忙拾起拆开来看,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教她何时脱身,怎样走法,下面如何接应等等。程小姐看了,心里虽然高兴,终究是个年轻女子,不免又有些胆战心惊。只得大着胆子,硬着头皮,悄悄儿地做好准备。——好在她被父亲锁在后楼,房间里并没有人陪伴,就连一日三餐,也都是从小窗口里递进来的,所以任凭她怎么动作,也绝没有人知晓。

 当天,秋谷与春树哪儿也不去,在船中准备晚上搭救程小姐用的东西。到了夜里十点钟以后,俩人才到船头上去坐着等待。当夜月明如水,照着水阁,看得清清楚楚。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程小姐才把楼窗打开,月光下看见一只船就紧靠着自己窗下停泊,春树和秋谷都在船头上仰首翘望。一见楼窗打开,河面上又没有船只往来,俩人立即把两张茶几并排放好,茶几上面又并排放了两张椅子,椅子上面再放一张方凳。这样,那方凳的凳面,离楼窗也不过四五尺光景了。程小姐见他们准备得如此周到,满心欢喜,放大了胆子,把两条腰带接做一条,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在窗框上系牢,就从窗户里爬了出来。秋谷见了,忙叫春树上去接她一把。谁知道春树偷香窃玉的胆子固然大得出奇,干这种事情胆子却小得可怜:刚刚爬到茶几上,两条腿就已经索索地抖个不住,等爬到椅子上,竟连全身都抖起来了,再也不敢爬到凳子上去。〖船在水面上飘荡,不是杂技团演员,是没这个本事。〗急得秋谷顿着脚小声地骂:“没用的东西,偷情的时候胆子贼大,这会儿胆子都到哪儿去了?”

 春树回过头来,向秋谷连连摇手,眼睛一看河面,见自己距离水面那么高,心里更加发起慌来,再加上船身一晃荡,脚下一软,手上一松,一个立足不住,“扑通”跌了下来,“嗤啦啦”一声,衣服撕了一个大口子。幸亏秋谷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总算没有跌到河里去。

 这时候,程小姐两脚迈出窗台,坐在窗槛上,全身已经探出窗外,但只是两手紧紧抓住腰带,战战兢兢地看着下面,不敢放手,眼巴巴地只等着下面有人上去接她。她是个才十六岁的姑娘,胆子本来就小,加上已经有了身孕,挺着个大肚子,行动更加不便,那么高的楼窗,连春树看了尚且胆战心惊,何况她一个弱女子?秋谷见了这般光景,非常着急,回头看看春树,还在那里揉着跌伤的地方叫痛,又听见远处隐隐有摇橹的声音,不久就有船要过来。秋谷更加着急,懊悔事先没有准备一根撑船的竹篙,可以让程小姐扶手。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推开春树,就飞身爬上最高的一层,站在凳子上,恰恰脑袋与楼窗一般高低,不由分说,解开程小姐腰间的带子,一手把她半抱半搂地扛在肩头,一手把那根腰带扔进窗户里面,三脚两步地爬了下来,将程小姐轻轻地放在船头,招手让春树将她扶进船舱。

这时候橹声渐近,秋谷三下两下把凳子椅子一齐端了下来,也不忙搬进船舱,干脆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月。不到一会儿工夫,一只小船摇了过来,擦舷而过。船梢上两个摇橹的船工,见夜色这么晚了,大船的船头上还有人在纳凉,虽然也觉得有几分奇怪,但是并无异样行动,也就不来多问。要是晚了一会儿,正赶上秋谷爬到凳子上面去接人,被船工们撞破,好则事情失败,救不出程小姐来;坏则当场叫人抓住,被程老头儿告到当官,说是奸拐了他的女儿,那还了得?

 秋谷等那小船过去以后,擦擦额头的冷汗,也走进中舱来。只见春树和程小姐手拉着手儿并排而坐,正在那里窃窃私语,低低哭诉。看见秋谷进来,俩人一齐站起。春树指着秋谷说:“这位就是章家伯伯。你我的事情,要不是他出力帮助,哪有今天的团聚?他是咱们的大恩人,你快些过去行个礼儿,谢谢他的热心肠。”

 程小姐听了,感激之极,流着眼泪,朝前一步,花飞柳舞一般向秋谷行了一个大礼。春树想到若不是秋谷这样出力,这件事情就无法收场,程小姐一定会白白地断送“两”条性命,感激之下,见程小姐跪下了,自己也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她身旁。男女二人先后拜倒在地,忙得个秋谷还礼不迭,急忙先把春树拉了起来,再去轻轻扶起程小姐。

 秋谷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却又认真地对春树说:“这点儿小事儿,算得了什么,也要行如此大礼?我虽然出了一点儿力气,却成就了你们的好事,总算不枉费了我的一片心机。不过还有一句不好听的话儿,我也要说出来,请你自己裁度:你是个娶过正室的人,明天带程小姐回到家中,能否相安无事?再者,过了三年五载,保不定你这个风流人物又会秋风团扇、弃旧恋新起来,那时候岂不是依旧误了程小姐的终身?你叫她怎么结局?这些事情尽管跟我没有关系,为程小姐着想,我却不能不丑话说在前头。何况她今天从家里逃了出来,已经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你一定要格外体贴她一些才好。”

 程小姐听了秋谷的话,觉得句句合情合理,没有一个字儿不打入心脾,而且还替她考虑到日后可能发生的仳(pǐ批)离、将来也许难堪的结局,在如今的公子哥儿中间,哪里还有如此精细的人?听他说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不觉牵动了心肠,忍不住泪流满面,呜咽起来。

春树没有去安慰她,却对秋谷说:“你的话虽然并非多虑,不过我却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物,你尽管放心就是了。如果万一将来我有不是,任凭你怎么处置都行。你可信得过我么?”

秋谷点头微笑。程小姐更加感激,又上前行了一个全礼。秋谷不防,搀扶不迭,忙叫春树扶她起来。仨人坐下,秋谷又对春树说:“程小姐已经脱离险境,现在就该商量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了。你既然答应一定娶她,她又怀着身孕,让她跟着你东奔西跑,当然不是办法,只好先把她送回你家里去,再商量第三步怎么走。你自己的主意,究竟怎样?”

春树就回过头去,问程小姐有什么打算没有。程小姐说:“我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何况已经……”说到这里,不由得涨红了脸,顿了一顿,接下去说:“自然只有跟你回去的了。”

春树问明了程小姐的心思,再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跟秋谷说:“现在看起来,只有回家去一条路可走。到家以后,我自然会妥善安置她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看迟走不如早走,迟则生变。你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怎么样?”

不料秋谷却又摇摇头说:“你以为你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么?我看恐怕没有这样简单。你想啊,程小姐虽然明明是从窗户里逃出来的,但是只要一看现场,人人都能判断:要是外面没有人接应,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弱女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跑出来的。那么是谁把她接走的呢?这是一个用不着回答的问题。那程老头子丢了女儿,怎肯轻易罢手?自然要报官追捕,招贴寻找。咱们这个船家,又不是自己人,他明天起来,忽然发现多了一个女人,〖这样大的动作,船家能不知道?〗如果咱们不说,他心中一定要犯疑,也可能到外面去四处传扬,也可能看见招贴去出首领赏;要是咱们把真话告诉他,再多给他一些银子,去封住他的嘴,谁知道他可靠不可靠?谁知道他的心地是好是坏?万一他嘴巴不严,泄露了秘密,咱们这个拐逃的罪名,可就洗也洗不干净了。照我看,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干脆明天我到程府去走一趟,告诉老头子:小姐我们接走了。〖这样做,即便不是大侠风度,至少也算是“明人不做暗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则如今木已成舟,二则也怕风声外传,老头子免不得只好忍气吞声,先顾忌他自己名声要紧。你们说,怎么样?”

春树连连摇手:“不行不行,哪里有拐了他家人口私逃,还自己上门承认的道理?要是他不讲情面,绷起脸来,吃住了你要你还他女儿,或者当时把你送官,怎么得了?”

 秋谷笑着说:“你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所以这样胆小。我却料定这件事儿一定不会起什么风波。你只管放心,不要着急。我要是没有这样的口才和自信,怎么敢自己去承认?难道我是个不怕王法的么?”

 春树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不好拦他,心里却又很不放心,一时委决不下。秋谷不想再争,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也累了,要去睡了。留点儿时间,给你们说说话儿吧!”

说着,就从考篮中拿出自己的番席和气枕来,把中舱的舱门拉上,到外舱安歇去了。

【简评】

这一回,把贡春树到上海来请章秋谷帮忙的“谜底”给揭穿了。

平心而论,贡春树绝不是一个“标准情郎”。他在苏州闯下了如此大祸,居然还有心思好几个月在上海嫖妓女,不顾程小姐的死活。此人惟一可取之处,就是闯祸之后,没有一走了之,不再过问。他是个有妇之夫,能够想到把程小姐娶回家去,就算他“还负责任”。

实质上,这一回书,也是在突出章秋谷的本事。这是作者的中心,绝不会忘记的。

至于中间插入与陆仲文、宋子英一起去嫖王黛玉,可以说是作者忙里偷闲的插写,也可以说是这里埋一个伏笔,因为后面还要提起买房子的事情的。

值得称赞的是章秋谷的勇气:居然拐了人家的女儿,还敢上门去“说明白”。当然,他是捉摸透了程老头儿的脾气的,不然,也不敢贸贸然如此行动。

至于他如何应付,就只能“且看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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