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这话语说的有些刻薄，因而遭了人怨恨而在背后嚼舌根，秦念这一天很是打了几个喷嚏。脉脉不知从何方弄到了姜一块，仔细煮了姜汤，端过来非要叫她喝了，以防伤风感冒。然而秦念对此物来源甚是怀疑，哪里敢动用，只好瞥了瞥外头，道：“我并不是受了寒气，不用喝这东西——外头大概快下雨了，所以呼吸之时痒森森的。”<br> <br> 脉脉也顺着她目光望出去，脸色沉了沉。<br> <br> 外头晴天丽日，惠风徐徐。<br> <br> “娘子，说瞎话也没有这样说的。”她道：“这姜汤是奴婢亲手煮的，里头又没有毒！吃些下去暖暖身子，否则这般时节，伤了风如何是好。暖也难受，寒也难受的。”<br> <br> 秦念摇头：“我不吃——这姜是从哪儿来的？怕不是熙宁堂里藏的吧？如今王府中多少人染了疫病，他们万一碰过……我嫌弃，不要喝。”<br> <br> 脉脉只哭笑不得，道：“这姜，旁人定不曾碰过，这是奴婢从白将军那里讨来的。”<br> <br> 秦念这才点了点头，接了姜汤正要喝，心里却猛地一转，道：“我刚刚打了喷嚏，你何时去讨的姜？”<br> <br> “这不刚刚赶上白将军他们送给大王的分例过来么……”脉脉的脸色有些为难，声音也小了：“娘子不许咱们用大王的东西，然而这一块姜，又有什么大不了……”<br> <br> “泼了去！”秦念毫不犹豫，道：“凡是他的东西，再莫让我看到！我一样都不沾染，他的好处坏处，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br> <br> “娘子您这是哪儿来的意气呢。”脉脉顿足，道：“也不会有人知道。”<br> <br> “白将军知道。”秦念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已然有这样多的人知道了——我不屈自己的心！便是伤风了，请白将军转告我姨母，遣医士来抓药熬汤也好过占他这一份好处！”<br> <br> “娘子……”<br> <br> “泼了去。”秦念不由分说，道：“将那熬姜汤的罐子也砸了，再不许谁用！你是听我的话不听！”<br> <br> 脉脉张了张口，终于也只能如言将那姜汤泼了，再砸了煮姜汤的罐儿，叫秦念看过了。秦念这才算是放下一颗心，道：“左右凡是他的食水，咱们都别动。这话我说在这儿，你们可记在心上！”<br> <br> 她险些便将那姜汤喝下去了，若是她身上也发起疹子来，事儿便不好说了——如今王府中还不曾有人想到是饮食上的毛病，而她却不与已经发病的人有任何接触，若她也病起来，那便要引人注意了。<br> <br> 秦念倒也不怕长些疹子，不过是一块姜，能有多大作用？想来既不至于溃烂亦不至于毁容，可若是引了旁人注意到广平王的饮食上，她跳出这王府的计划怕就要有些麻烦了。<br> <br> 这般下场，断断不行啊。都已然做了这么多了，此刻稍一大意又或心软，便是前功尽弃。<br> <br> 然而亦不知这几个喷嚏到底是因何而起，她当夜便开始红了眼流泪，到得深夜之间，更是发起热来，额上烫着，双颊通红。脉脉与殷殷几个守在榻边，饶是急得很，也全无办法可想——深更半夜原本便寻不到医士，更何况这王府之外重兵把守，只怕到了天亮，她们也出去不得。<br> <br> 为了迫孙氏与广平王就范，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头，秦念坚决不肯写信给太后求侍御医来诊看。而如今此举却颇有些作茧自缚的意思……她心思是清明的，然而头疼头重，眼皮子都睁不开，身上的骨头也像是被人打散了一般。<br> <br> 听得一边的喧哗，感到有人将凉帕子搭在自己额上，秦念心里头不由自嘲一句——看着这般架势，患了疫病的，怕是她自己吧？<br> <br> 她攒了许久力气，方才对脉脉道：“明日……托白将军去翼国公府，告诉我爷娘我病着呢……由翼国公府……遣医士过来。”<br> <br> 便是这般时候，她还是不愿向太后出言恳求的。太后若遣来了侍御医，单给她诊疗而不去孙氏和广平王那里，只怕不很妥当。可若是也去了孙氏与广平王处所，秦念先前自封熙宁堂的一切行动，便全都白费力气。<br> <br> 她要靠凡人惜命的惶惶心意，来逼得孙氏与广平王不得不自禁门户。唯有这般，她才能掌控这座王府，带着它走向毁灭——单是死广平王一个，像话么？斩草必除根，从她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的一霎起，她便深知再没有半点宽容的余地。<br> <br> 所有的不甘愿和恨，在这样痛苦的夜中便变得格外绵长，仿佛是一条苦味的线，一直延伸到比天边还远的地方。<br> <br> 脉脉口口应诺，秦念方才放下心，打算再睡一会儿，却听得殷殷道：“你在这儿看着娘子！我现下便去告诉白将军！娘子这病来的凶猛，哪儿能耽误！”<br> <br> 秦念很想告诉她不必这样打搅旁人，可她张不开口。力气仿佛都从身上被抽走了，除了心还在跳，她几乎不知自己是不是还活着。<br> <br> 有夜风从倏然打开又合上的门中吹进来，殷殷大概去得很急吧。<br> <br> 秦念合着眼，只觉肉骨俱焚一般难受。脉脉在她身边，将温凉的水滴不断滴在她口唇上。但她却自觉唇瓣儿烫的如同噙了姜，那水洒上去，也是要不得一会儿便没了感觉。<br> <br> 这样下去，会活着，还是死去？<br> <br> 她心思乱得像散在地上的沙，只有一桩清明——与其屈服，再冒着过回从前那般日子的风险，她宁可死！<br> <br> 谁要在别人的嫌弃、猜忌和陷害之下苟活！她便是变了鬼也不能饶他们一次次的伤害，便是因为对夫婿怀有恶意而遭天大的报应，也决不后悔。<br> <br> 不知挨过去多久，天边微微发亮了。秦念这一夜，是半分不曾睡着，然而脉脉她们只怕以为她是昏迷了一夜呢。<br> <br> 有人牵了她的手，将一根细线拴在手腕上，秦念能感受这轻微的动作，便觉得放了心。<br> <br> 一定是医士来了，翼国公府为她请来的医士，一定是最好的。<br> <br> 她原本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如今便更不相信。尤其是当嗅到母亲身上熟悉的熏香之时——柔软的纱袖垂拂在她面上，阿娘的声音带着颤，轻轻唤她阿念。<br> <br> 阿娘在这里，便定不会有事。不过是小病，她定能好起来……<br> <br> 然而，过得许久，她腕上的线都不动弹，终于听得那医士说话，却叫秦念吃了一惊。<br> <br> 他只道，王妃的情形，看着不似生病，却似中邪。<br> <br> 她虽然不能睁眼，身体也万分痛苦，心思却明白着。秦念一向也不太信中邪这档子事儿，在经了孙氏陷害那桩事后便更加不信，只是，翼国公府带来的医士，也该是有个谱儿的呀。<br> <br> “中邪？”果然，裴氏夫人仿佛并不信：“你是医士，并不是僧道，如何说这样的话呢？”<br> <br> “王妃该能听到言语，”医士道：“只是睁不开眼，说不出话罢了。这……这并不是病疫之象。唯有巫蛊之术，能抑人至此。”<br> <br> “那要怎么办？”裴夫人的声音，十分着急。<br> <br> “大概……也只有请些高人来了。”医士道：“小的是没有法子的。”<br> <br> 秦念分明听得母亲一声叹息，她心中也明白啊，自己这般状况，一定不能传出去。请一名医士来，尚且可以瞒过别人，但若是请了僧道施法，如何还能骗过一道墙外的人们？<br> <br> 然而医士所言，却正与她情形相合，又由不得她不信他话。心头不由更恨——谁会对她行这般龌蹉事儿？也独有孙氏与广平王这样恨她吧？<br> <br> “那么，阿念她……到底是有危险没有？”裴夫人道。<br> <br> “这，小的当真不知啊。”医士道：“她脉相平稳，当无大碍……”<br> <br> 裴夫人大概是深深吸了口气，道一声多谢先生，便唤婢子将此人送了出去。秦念分明感到阿娘在她身边坐下，紧紧携了她的手，呼吸的声音，甚至有些欲泣的浊重。<br> <br> 也是了，看着掌珠般的幼女如今这般模样，有哪个做母亲的还能淡然处之？秦念也心疼她阿娘，却是睁不开眼也说不得话，偏生没有半点儿办法。<br> <br> 可她又怕阿娘一直坐在这里哭——哭有什么用呢？如今唯一能破了这一局的，也只有太后了，若是阿娘想不到这一出，不去寻太后帮忙，那便没有法子去搜查孙氏与广平王的院落，没法子找到咒魇她的凶手，更没法救她。<br> <br> 而她自己，只能着急，全无办法。<br> <br> 大抵是母女连心，秦念最是着急的时候，裴夫人终于动作了。她小心将秦念的手塞进了被中，又复俯下身，将被角压紧，之后霍然起身，道：“你们两个看好七娘，锁了院门！除了我之外，无论什么人都不准进熙宁堂——如果有人硬闯，索性杀了便是！此事牵涉重大，定不能叫任何外人知晓她抱恙在身不能出面！”<br> <br> 这话大抵是对着脉脉与殷殷说的，秦念紧接着便听得她们应了一声，而裴夫人道：“我现下便入宫去找阿姊！这帮无法无天的下作人，我的阿念顾念夫妻情义，他们竟……这一回，断然饶不过他们！”